澄斋日记 - 第 5 页/共 95 页
晚,寄母作东,食黄花鱼炒面,然余宿饱未解,不能多食矣。在内久坐,方出就寝。发三哥及幼润信并场作一篇。
二十一日,甲寅晴。清晨出门拜城外客,顺往富兴楼赴董效曾之招,主人未到,因留字辞谢。东客拜毕,即往馀庆堂赴柳门学士之召,散后西行谒毕东师、周筱师,皆未见。唯晤徐季师,并谒俞曲园先生(先生名樾,字荫甫,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先祖甲辰所得士,学问博洽融贯,天下推为通人)。略谈,言及今科题目,先生谓昔人言古无笔墨,此说未确。
若使只用刀笔,子张之绅何以书之?即此一端,其学可见。黄昏归寓少息,即往福兴赴韫兄之约,召鹿。沈兰台又邀景龢,席未终先返。李半林固邀寿春,苦却之。书绅一事,归与玉雨谈及,玉谓古有漆书,绅上正可用漆,为之恍然。甚矣读书之难也。
二十二日,乙卯晴。清晨送庭丈,起身即出门。再谒东师,见之。遂入城,在仲楫处午饭。乃由西而东,谒徐应师、乌达师,皆见。孙燮师公出,未晤。拜毕,出前门,在关帝庙求签(“知君袖里有骊珠,生不逢辰亦强图。堪叹头颅已如许,而今方得贵人扶。”),语甚灵切,倘得徼幸,当补书其故,兹先不具论焉。晚,寄父招饮便宜坊。体甚疲倦,归寓即寝。
惕身邀春馥,却之。
二十三日,丙辰晴。写大卷两开。仰高自苏来。傍晚至会馆,惟晤彦孙、子钧。复访伯渊,坐谈良久。携灯徒步而归,在桂林、颖芝处谈甚畅。
二十四日,丁巳晴。写大卷壹开。午刻往乐椿园赴岑泰丈昆季之招,饮酒甚豪。今日壬午南榜在安徽会馆团拜。晚,偕大哥同往观剧。三鼓偕仲光徒步而归。有邱(秉瑞)、陈(其镳)者,素未谋面,忽折柬邀余兄弟福隆堂,却之,然主人情盛,亦可感也。
二十五日,戊午晴。写大卷贰开。韫兄、惕身来。饭后偕思臣往广慧寺访李毓如,未晤。遂访秋丞。三点钟往福兴,赴惕身之招,召鹿。傍晚偕玉雨诸君到财盛馆观苏府接场之剧,有想九宵者名噪都下,举国为之若狂。观其演戏两出,名花笑日,翠柳摇风,正如姑射仙人桃霞而出,情移目夺者久之。又双跑马中口技亦佳。两点钟始返寓。
二十六日,己未晴。十点钟始起。写大卷甫两行,蒋醉园来长谈。何顺甫、姚制芰继至。饭后写满两开。李毓如来。傍晚诣次伯、韫兄处,掌灯归。知直隶中额只二十三名。会试者共有七百人,合叁拾中壹,难矣哉!晚饭后在内长谈。
二十七日,庚申晴。写大卷贰开。庄秉文、史孚生来。晚,在慎丈处畅谈。桂林、玉雨又来谈,夜深方寝。
二十八日,辛酉晴。巳刻,大宛京官接场。午刻,武阳京官接场。偕大兄先至大宛试馆,兼祭先贤魁星。席未终,即往广和赴武阳之约。散后与子贞、仲良、子康、畅生、泽之诸君同到寓小坐。客去,写大卷壹开。张润生、赵士瀛来。晚偕蕴苓、兰台、受之、颖芝、芷沅、惕身、韫兄、大哥在福兴吃梦。看梦者吴玉雨。尽欢而散。客有招想九宵者,颇觉减色,不似彩氍毹上碧衫红袖,使人意消也。
二十九日,壬戌晴。写大卷壹开。庄九丈、冯仲梓、岑云阶及赵士瀛来。饭后做墨盒,色甚黑。随意看书数卷。接礼叔信。晚,寄父请客,余作陪。
三十日,癸亥熟梅天气,阴晴不定。写大卷壹开。饭后偕大兄访林梅桢,面请其写琴条一幅。傍晚偕寄父到次伯处,遂同诸君至福隆堂。余及韫兄、大哥作东。留鹿。适梅桢亦在彼请客,因往入席,饮酒甚多。归寓三鼓。
四月初一日,甲子晴。写大卷壹开。濮梓丈来。偕大哥至绳匠胡同拜厚存大嫂三十正寿,送去礼二色。遇士瀛,分到公车费八金,先还吉庆长宿账,少坐即往福兴。寄父请客三席,余及大兄代主。散尚早,因归寓。复写大卷半开。钮伯雅、王子筠来。傍晚往聚宝堂赴戴艺郛年丈之召。艺丈谈文论艺娓娓不倦。出示拟作三篇,理精法密。又集唐顾太夫人寿序一篇,语语切合,尤妙在零金碎玉仍有灏气行乎其间,毫无联缀痕迹。三鼓始散。
初二日,乙丑,立夏节晴。晨起食烧酒豆腐。同人约在蕴苓处字课,各写大卷一本。
偕大哥、受之同往。九点钟动笔,五点半钟写竣。虽觉费力,而时刻却甚从容,殿廷上可不虑矣。薄暮归。厚存兄来,遂偕至广和,与大哥、仰高同吃梦,饮烧酒十三壶,甚畅。
初三日,丙寅晴。起甚晏。偕大兄、仰高往松竹斋观陈殿撰(冕)状元原卷及吕太史(风岐)朝元原卷。顺购《都门丛裁》一部而归。写大卷半开,手甚颤,殆饮酒过多之故,因搁笔。饭后随意看书几卷。接子禺信。
初四日,丁卯晴。写白折壹开半、大卷半开。饭后偕大兄至南横街赵处,同棣威往陶然求文昌签。余先得一签(“戍人归日及瓜时,三十年前老健儿。闻说东堂今有待,不须求赛敬亭祠。”)。又代大哥得一签(“画送中枢晓禁清,欢从塞北弟兼兄。太平时节难身遇,不负烟霄是此行。”)语兆甚吉,姑待后验。归后濮柚生及云倚来,老丈亦枉过。晚,至便宜坊赴赵仲丈之召。
初五日,戊辰晴。闻伯渊定于后日南还,因往话别。在彼午饭。归,着衣冠赴徐季和师处观剧,系乡会门生集资公演,余不在摊分之列,而师兼邀余。戏甚佳。一点钟偕寄父同车而返。姚制芰午刻招福隆堂,却之。
初六日,己巳阴。写大卷乙开。与寄父、大哥诣次伯、韫兄处不遇。复至大川淀访汤伯丈,亦不遇,知其考御史名列二十有四。归途过南横街,雨至,急赴赵处暂避。晤仲丈、上瀛、重卿、棣威,坐谈良久。雨稍止乃归。饭后又写大卷一开。观澜来。傍晚天气甚凉爽,因偕大哥、仰高往法源寺观牡丹,共有数十株,红白相间,清馨袭人。镇日饱餐色香味,和尚之福不浅哉(住持名静涵,年七十馀,矍铄如五十许人)!留连片时,归途又遇雨,急奔而归。岑泰丈邀粤东馆观剧,未赴。夜雨。
初七日,庚午雨,终日不止。院积水成河,寸步不能行。王友松招安徽馆吃梦,冯雨丞同年招福兴,皆却之。写大卷两开半。饭后甚无聊,诣受之、桂林处畅谈。
初八日,辛未天竟放晴,甚为凉爽。写大卷壹开半。饭后往次伯处,均出未晤。晚,偕寄父至景龢赴芷沅之局。召鹿。一点钟返寓。
初九日,壬申晴。写大卷半开。与大哥、颖芝同车至馀庆堂,赴江韵涛之召。本邀巳刻,时已未初。他客略用酒肴先去。坐谈许久,次伯、韫兄始到。又布席饮啖,同座无他姓,可一笑也。薄暮散。遂与韫兄到寿春,受之未到,贻机亦在彼。先入座小谈,受之继至。复设筵畅饮。召鹿,群芳毕集,笙管齐鸣,极一时之盛。归寓将四鼓。
初十日,癸酉晴。睡起日影将中。剃头毕即吃饭。胜老、笏丈、厚兄来访。重卿、棣
威少谈而返。接常州信并康生夫人托买物银四两。晚间早寝。
十一日,甲戌晴。心颇不定。受之、桂林来畅谈。午刻往广和赴方勉丈之召,散甚速。
归后在内代写信四封,复写条幅两纸。芷沅、重卿来,少谈即去。晚,偕大兄至泰丰楼吃梦。
同局颖芝、受之、惕身。韫兄看梦。沈琪泉及桂舲、玉雨召鹿。散尚早。
十二日,乙亥阴。是日揭晓。七点钟即起,彷徨于中庭。午刻与芷沅、惕身、彦孙、韫兄同饮,相对无言。归后往大街看红录,掌灯返。轧善如年丈送来酒席,遂与同寓诸君开怀畅饮。十点钟犹不闻好消息,乃寝。
十三日,丙子阴。天明买来题名录一纸。武阳唯庄秉文一人,其馀友好皆被摈斥。春梦已醒,反觉坦然。乘车至武阳馆访下第诸公。顺至松竹斋买物。往源丰盛访汪子沅,挪盘费足银八十金。前门修石道不通车,绕进崇文门,到东城根谒岳父,在彼午饭,久谈而返。
厕上得诗一首:“一场春梦今初醒,沧海明珠竟就沉。遥想灯花窗下卜,闺中犹自盼泥金。”
大兄反其意又得诗一首:“这场春梦何曾醒,沧海明珠讵久沉。牢记陶然亭下卜,再来准许报泥金。”余申其意又得一首;“谁道文章无定价,漫将命运判升沉。此番好把工夫用,一寸光阴一寸金。”又一首:“凤阙寻春春莫寻,萧条燕市日初沉。片帆将作莼鲈计,稳度鲸波万顷金。”玉雨亦和一首:“文章一尺胜千寻,学问深时气自沉。莫道儒冠终误我,年来声价比黄金。”唱和甚乐。
十四日,丁丑晴。本拟明日起行,外祖母再四挽留,特迟一日。饭后至武阳馆访芷沅、幼舲诸君,取回前所托写之件。顺至琉璃厂,为五弟购《小仓山房诗文集》一部,价四千五百,乘车而归。晚,寄父设酒肴,为同寓诸人饯行。席散,在内久坐。
十五日,戊寅晴。一日收拾行李,友好托带信件者纷纷送来。老丈枉过。次伯、韫兄、史恒甫、俞笏丈、。濮子丈均来。柳门学士以《六书转注明疏》见还,并作序弁其首。又惠以《说文系传校录》一部。作启谢之。(顷间返舍,蒙颁赐《说文》一部,乍披篆体,势若翩鸿,裁味微言,讹分亥豕。逾恒之贶,开卷知恩,虽锡百朋,未均斯喜。又拙著一种,殆等管蠡,辱荷弁言,曲加藻饰,所谓揄扬过当,君子失辞,比拟纵横,小人惑志。或长者振兴绝学,欲以鼓舞人才,如侄下愚,亦邀奖借,感德滋永,图称滋深,特恐樗栎微材,终辜培植耳。风尘仆仆,马首将东。翘瞻通德之门,弥切望尘之恋。)思凡、厚存来,同在内畅谈,三鼓方去。今早遣于升至通州雇船。领回落卷,在郑思贺房备荐。
十六日,己卯阴雨。清晨装行李,共用二把手车二辆,唐升押以行。偕大兄至绳匠胡同辞行,皆未醒,呼起之,少坐即返。在内饱餐点心,拜别登车。受之送余,泫然欲泣。甫出国门,大雨骤至,幸不久渐息,然淅沥终未停也。一路泥潦,车甚费力。六点钟抵通之皇亭,寻见于升,乃登舟。系如意船一只,颇宽敞,价亦不昂。小憩。往馆中买来饼菜,甚适口。夜,星斗满天,为之色喜。
十七日,庚辰晴。一日候行李不至,舟不得开,闷甚。傍晚始到,检点下船,布置停妥,沽酒畅饮。
十八日,辛巳晴。黎明解维,午后风色不顺,行一百八十里,初鼓后泊红庙。在路得诗一首。(《落花》:“数枝红艳褪朝露,蜂蝶无言散午衙。莫向东风怨零落,人间尚有未开花。”)
十九日,壬午晴,风甚逆。黎明开船,七点钟二十里过河西务。又数里,风雨大作,舟不得前。乃泊于荒村岸侧。四望无人,扁舟独系,声喧篷背,凉透轻衫。村酒微斟,醺然薄醉。杜康遣闷,几不知有天上玉堂之感矣。
二十日,癸未晴。黎明解维,西北风大作,挂帆疾驶。午初,一百二十里过杨村,少泊买物。此地出产茯苓糕干,买六包,每包四十文。于升等包饺子当午餐,甚佳。九十里抵天津,时甫三点钟。泊舟东门外之三叉河口。大兄上岸拜客,余托病不出。晚,椒舅至船,邀至永庆楼小叙,座无他客,只余兄弟也。问“海晏”,明日可到。寄父致椒舅信并参两匣、银贰两,仰高致洪端甫信,均交去。
二十一日,甲申晴。东南风大,舟不得下。饭后始移向紫竹林,泊炮台。因地方稍僻,又移新海关前。船上四面阳光,热气薰蒸,殆不可耐。乃与大兄至招商南栈访刘安丈、吴岩孙,畅谈甚快。薄暮二君邀往赵桂兴点心馆小餐。晚,风狂如吼,四壁冷气逼人,以夹被幛之,稍得安寝。
二十二日,乙酉晴。“海晏”已到,水浅不得拢码头,移舟就之。醇邸此次往旅顺、烟台阅演炮台,系乘“海晏”往返,中流改坐小轮。营伍先期列队迎接。旌旗晃日,铙吹喧风。小轮遍扎彩绸,醇邸居中,李傅相、善将军、恩都统列坐其后。又有太监一员,系内务府总管,加三品衔(本朝太监位止四品,此加三品系异数。临行时,太后谕以不准带顶,免致招摇,故只带七品顶戴焉),威仪甚盛。十一点钟上船,拥挤异常,无可位置,因与账房吴渭卿同室。
二十三日,丙戌晴,甚热。清晨船将开,水浅不能转头。迨至尽力移过,潮势已退,不复能行。闷极无卿,与同舱诸人纵谈。有湖州钮茗笙孝廉(泽昕),谈甚合式。晚,趁子潮开至大沽口。
二十四日,丁亥晴。潮小沙阻,仍不能行,又停轮一日,真烦闷也。晚十点钟始开驶。
二十五日,戊子晴。一日风平浪静。读《渔洋山人精华录》卷四、卷五。人极不适,腹泻不畅,大有痢势。
二十六日,己丑阴。风雨交作,船大颠簸,饭后更甚。僵卧地上,摇荡欲死。白浪打窗,衣被尽湿。幸两日未食,免于呕吐。夜间,风声、雨声、水声、轮声相喧激,不能安寝。
二十七日,庚寅阴。风稍止,馀波未息。清晨过茶山,稍得起坐进食。目眩耳鸣,体疲足软,若大病新愈。十二点钟抵上海码头,命于升雇船,过拨行李,移泊观音阁。稍憩,往华众会剃头、吃点心,访旭山未晤。至文瑞楼交仰皋信并银七两。知本科状元赵以炯(贵阳),榜眼邹福保(元和),探花冯煦(金坛),传胪彭述(衡山)。邹是己卯乡榜,号咏椿,有数面之识。归船,见大哥字,知途遇陆彦俌、徐士安、张楚生,约余在万华楼茶话,再续他局。然余疲倦已极,不能再出,作字辞之。
二十八日,辛卯晴。清晨尚有事未了。潮势退后舟不得过闸,又停一日。写寄父、岳父、玉雨、仰高信,托源丰润寄。晚,访旭山不遇。至文瑞楼买《骈体文钞》、《七十家赋钞》而归,价洋乙元一角。
二十九日,壬辰阴。清晨解维,到新闸小泊候潮。八点半钟开行,一日顺风,甚为省力。掌灯泊赵家港,昆山治。
五月初一日,癸巳阴。四点钟解维,一日仍顺风,四点钟行一百三十里抵苏,泊娄门内华阳桥。微雨。折柬招少甫,因同访欣舅,在彼饮啖。雨甚,雇船而返。
初二日,甲午大雨。不克登岸,遂开船。午后雨稍止,风大逆,行甚迟。五点半钟九十里到无锡,绕城行又一时许,泊王婆墩(俗音如此,恐非是)。
初三日,乙未晴。一日无风,拉纤而行。三点钟抵城,进南关,泊舟惠民桥下,便衣登岸。
味腴室读书日记
光绪十二年丙戌
十月初二日七弟生日。读《通鉴》第二百十卷唐睿宗景云元年至玄宗开元元年。司马承祯对睿宗曰:“国犹身也,顺物自然,而心无所私,则天下理矣。”语甚粹。晋陵尉杨相如时政疏有云:“人主莫不好忠正而恶佞邪,然忠正者常疏,佞邪者常亲,以至于覆国危身而不寤者,何哉?诚由忠正者多忤意,佞邪者多顺指。积忤生憎,积顺生爱,此亲疏之所以分也。”语至明切。阅《戴东原集》卷一四篇古文。《尚书今文古文考》叙次最核。《书顾命后》谓旧本析“王若曰”以下为《康王之诰》为非,分经文为三段。“惟四月”至“命士须材”
为首段,叙群臣受顾命之事。“狄设黼良”至“出庙门俟”为次段,记逾年即位,唐王先受册命之事。“王出,在应门”至末为三段,记适治朝,践天子位之事。余因取《顾命》合下篇读之,信然。如此一分,倍为清晰。深服先生读书之精。因悟黼裳、蚁裳、彤裳皆逾年即位之仪。即位上承祖统,不得复顾私亲,故君臣皆吉服从事。迨礼毕趋出,王乃释冕复服新裳,经文一“反”字甚明。蔡传苏氏所讥,毋乃未审。西汉经师最重章句,盖章句明则经义自明,于此可见。发大兄信。
初三日读《通鉴》二百十一卷未毕,客来,抵暮乃去。灯下看《曾文正公家书》第一卷、第二卷。读书之道有必不可易者数端:穷经必专一经,不可泛骛。读经以研寻义理为本,考据名物为末。读经有一“耐”字诀,一句不通不看下句,今日不通明日再读,今年不通明年再读,此所谓“耐”也。读史之法莫妙于设身处地,每看一处,如我便与当时之人酬酢笑语于其间。不必人人皆能记也,但记一人则恍如接其人;不必事事皆能记也,但记一事则恍如亲其事。经以穷理,史以考事,舍此二者,更别无学矣。若夫经史而外,诸子百家,汗牛充栋,或欲阅之,但当读一人之专集,不当东翻西阅。如读《昌黎集》,则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无非昌黎,以为天地间除《昌黎集》而外更别无书也。此一集未渎完,断断不换他集,亦“专”字诀也。(摘卷一一段)
初四日一日事杂,不得观书。刘静之师、吴质甫来。灯下看《家书》第三卷、第四卷。
初五日晨起出小北门诣黄塘乡秦家村扫墓。轿中思《尚书》今古文篇数,颇了了,因识于此:伏生书本二十八篇,其中析《盘庚》为三,分《顾命》“王若曰”以下为《康王之浩》,计增三篇,为三十一篇。《太誓》三篇后出,增入为三十四篇。欧阳、夏侯所传悉遵不易,此今文之篇数也。孔氏壁中古书得多十六篇,以其绝无师说,渭之逸书。其中多《九共》,为九篇,计增八篇,为二十四篇,合今文三十四篇为五十八篇。至于卷数则并《盘庚》三篇为一卷,《九共》九篇为一卷,《太誓》三篇为一卷,《顾命》、《康王之诰》为一卷,其馀每篇一卷共四十五卷,增《书序》一篇,又为四十六卷,《武成》一篇建武之际止,故贾、马、郑所传仍为四十五卷。此今古文之都数也。东晋梅赜伪书于今文仍析为三十一篇,又析《尧典》为《舜典》,《皋陶谟》为《益稷》,为三十三篇,增多十九篇,内析出《太甲》为三篇,《说命》、《泰誓》亦各三篇,为二十五篇,合今文之三十三为五十八篇,以符合旧时篇数。
至于卷数则取百篇之序,散列各篇之首,而以同序者同卷,异序者异卷,上篇之序列次其间为四十六卷,以符合旧时卷数,此伪古文之都数也。未初归家,一路为大风所吹,颇觉不适。
看《东原集》五篇,《书郑风后》辨郑卫之音是音非诗。桑间濮上之音,据郑君礼注引“纣作靡靡之乐”为证,不引《桑中》之篇,明其音之由来已久,非《桑中》诗。有功于诗教不
少。
初六日作书院文一篇。
初七日看《东原集》八篇(第一卷毕)。《周礼大史正岁年解》二篇,《春秋改元即位考》三篇,皆经书之大义,治经者不可不知。先生尝自言《改元即位考》三篇,倘能如此做得数十篇,《春秋》全经之大义举矣。近世南皮张香涛制军亦云,每经皆有大义数十条,学者当通大义。观于此数篇,可以知所从事矣。看《家书》第五卷。接少甫信。
初八日往局前吊蓉初舅公之丧。读《通鉴》,补上次未毕者。又读二百十二卷(五年至十三年)。姚、宋并为开元名相,然崇喜任权数,又近阿谀,非璟匹也。唐宦者之弊始于杨思勋之立战功,养兵之弊始于张说之召募壮士不问邑役优为之制,言利之弊始于宇文融之括逃户及籍外田税。饭后写大兄及少甫信。王仲先来,抵暮乃去。复阅《改元即位考》。议论之周密,非一览所能尽。看《家书》第六卷。此数卷叙述当日办贼机宜,情势至为明晰,而于用兵之道论之尤精,惜中有间缺,未免前后不连耳。
初九日读《通鉴》二百十三卷(开元十四年至二十一年)。国子祭酒杨瑒奏诸司帖试明经,不务求述作大指,专取难知,问以孤经绝句或年月日,请自今并帖平文。按今汉学家治经亦多蹈此弊。先是选司注官,唯视其人之能否,或不次超迁,或老于下位。裴光庭为吏部尚书,始悉用循资格,无问能否。选满即注,限年蹑级,毋得逾越。非负谴者皆有升无降,其庸愚沉滞者皆喜,谓之圣书,而才俊之士无不怨叹。胡注:此即后魏崔宏之停年格循而行之,至今犹然。才俊之士老于常调者多矣。愚谓循资注选可杜躁进之阶,亦不可尽废,要当兼复汉代征辟之法,参而行之,始可得人也。饭后访仲光,少谈即归。看《家书》第七卷。
“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读书以训诂为本,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得欢心为本,养身以戒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作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摘两段)
初十日眉卿弟来辞行,赴京完姻兼小试。读《通鉴》第二百十四卷(开元廿二年至廿九年)。韦縚奏请宗庙每坐笾豆十二,职方郎中韦述议曰:“圣人知孝子之情深而物类之无限,故为之节制。人之嗜好本无凭准,宴私之馔与时迁移,故圣人一切同归于古。《书》曰:‘黍稷非馨,明德唯馨。’若以今之珍馔,平生所习,求神无方,何必泥古,则簠簋可去,而盘盂杯案当在御矣;《韶》《濩》可息,而箜篌筝笛当在奏矣。既非正物,后嗣何观。”此一段说得好。縚又奏:《丧服》:舅丝麻三月;从母、外祖父母皆小功五月。外祖至尊,同于从母之服;姨舅一等,服则轻重有殊云云。按此等处古圣制礼当自有精意,须细思之。“上即位以来所用之相,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张嘉贞尚吏,张说尚文,李元纮、杜暹尚俭,韩休、张九龄尚直,各其所长也。李林甫既相,九龄得罪,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
看《家书》第八卷,于当日敌情地势无不了了,此等本领实不可及。
十一日半日写信(寄父信、岳父信,寄火腿两只,戴艺丈信为王仲光事)。饭后重光来会。看《东原集》第二卷计九篇。定天子诸侯皆三朝三门,无五门之说,证之礼经悉合。
《匠人沟洫之法考》云:“先王不使出赋税之民治洫与浍,而为法令民治洫浍者当其赋税。
故农政水利之大,皆君任之,非责之民。及其失也,竭民之力,毕以供上,于是洫浍不治,井田所由废也。中原膏土,雨为沮洳,水无所泄;旸为枯尘,水无所留。地不生毛,赋减民穷,上下交病矣。”向季四兄借储选十大家韩文,将其批语圈点,录入茅鹿门本。今日批六篇。灯下看《家书》第九卷,谆谆以胸次廓大、谦光俭约相勖。又功成之际,最多惧词。可法也。
十二日次伯动身,将各信交去。读《通鉴》第二百十五卷(天宝元年至五载)。是时奸臣在外,艳妾在内,纪纲紊矣。批韩文八篇。阅《东原集》第二卷毕。此卷皆记宫室冕服之制,必先将注疏看得大概,方能知其精核也。灯下看《家书》第十卷。
十三日读《通鉴》第二百十六卷(六载至十二载)。“自唐兴以来,边帅皆用忠厚名臣,
不久任,不遥领,不兼统,功名著者往往人为宰相。其四夷之将,虽才略如阿史那社尔、契芯何力,犹不专大将之任,皆以大臣为使以制之。及开元中,天子有吞四夷之志,为边将者十馀年不易,始久任矣。皇子则庆、忠诸王,宰相则萧嵩、牛仙客,始遥领矣。盖嘉运、王忠嗣专制数道,始兼统矣。李林甫欲杜边帅人相之路,以胡人不知书,乃奏言:‘文臣为将,怯当矢石,不若用寒峻胡人。胡人则勇决习战,寒族则孤立无党,陛下诚以恩结其心,彼必能为朝廷尽死。’上悦其言,始用安禄山。至是,诸道节度尽用胡人(胡注:安禄山、安思顺、哥舒翰、高仙芝皆胡人也)。精兵咸戍北边,天下之势偏重,卒使禄山倾覆天下,皆出于林甫专宠固位之谋也。”(摘六载)“先是,折冲府皆有木契铜鱼,朝廷征发,下敕书契鱼,都督、郡府参验,然后遣之。自募置彍骑,府兵日益隳坏,死及逃亡者有司不复点补,其六驮马牛器械糗粮耗散略尽。府兵人宿卫者谓之侍官,言其为天子侍卫也。其后本卫多以假人,役使如奴隶,长安人羞之,至以相诟病。其戍边者又多为边将苦使,利其死而没其财。由是应为府兵者皆逃匿。至是,无兵可交。五月癸酉,李林甫奏停折冲府上下鱼书,是后府兵徒有官吏而已。其折冲、果毅,又历年不迁,士大夫亦耻为之。其彍骑之法,天宝以后稍亦变废,应募者皆市井负贩、无赖子弟,未尝习兵。时承平日久,议者多谓中国兵可销,于是民间挟兵器者有禁,子弟为武官,父兄摈不齿。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中国无武备矣。”(摘七载)“或劝陕郡进士张彖谒国忠,曰:‘见之富贵立可图。’彖曰:‘君辈倚杨右相如泰山,吾以为冰山耳。若皎日既出,君辈得无失所恃乎?’”(摘十一载)批韩文七篇。方镜老来会。
灯下看《家训》卷上。此二卷附《家书》之后,别为编次,专寄劼刚、砻侯昆仲者,所论多读书作字之法。
十四日读《通鉴》第二百十七卷(天宝十三载至十四载)。批韩文八篇。看《家训》下卷毕。
十五日读《通鉴》第二百十八卷(肃宗至德元载)。批韩文六篇。接少甫信。
十六日批韩文十篇。看《东原集》卷三八篇。《与王内翰书》辨“光桄横”,《答秦尚书书》辨“胡遐何宁”及“惨懆讯谇”、“搏摶”及“鼋鍊”及“鷕鯛”诸字,皆精核达训诂之原。《尔雅注疏笺补序》云:“援《尔雅》附经而经明,证《尔雅》以经而《尔雅》明,然或义具《尔雅》而不得其经,殆《尔雅》之作,其时六经未残阙欤?”余因悟《说文》中僻字无征于古、无用于今者甚多,殆汉时尚存证据欤?灯下看《先正事略》卷一。
十七日赴局前吊卜平甫之丧,又诣姑母处拜寿。读《通鉴》第二百十九卷十馀页。质甫来,遂畅谈,抵暮乃去。灯下看《事略》卷二。
十八日作书院官课文二篇。
十九日作书院师课文二篇。
二十日补诗四首。补读《通鉴》半卷(至德二载七月止)。批韩文七篇。看《东原集》卷三三篇毕。《答江慎修论小学书》云:“大致造字之始,无所凭依,宇宙间事与形两大端而已。指其事之实曰指事,一二上下是也;象其形之大体曰象形,日月水火是也。文字既立,则声寄于字,而字有可调之声;意寄于字,而字有可通之意,是又文字之两大端也。因而博衍之,取乎声谐,曰谐声;声不谐而会合其意,曰会意。四者,书之体止此矣。由是之于用,数字共一用者,如‘初、哉、首、基’之皆为始,‘印、吾、台、子’之皆为我,其义转相为注,曰转注。一字具数用者,依于义以引伸,依于声而旁寄,假此以施于彼,曰假借。所以用文字者,斯其两大端也。”按此论六书次第最好,说假借尤简明,唯说转注处不能无疑,详见余所著《转注明疏》中。灯下看《事略》第三卷。
二十一日三兄生日,五弟亦改是日。读《通鉴》第二百十卷(至德二载九月至乾元元年)。平卢节度使王玄志薨,裨将李怀玉杀玄志子而推姑子侯希逸,朝廷因以希逸为节度副使。节度使由军士废立,自此始。臣光曰:“夫民生有欲,无主则乱,是故圣人制礼以治之。
自天子、诸侯至于卿、大夫、士、庶人,尊卑有分,大小有伦,若纲条之相维,臂指之相使,
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无觊觎。其在《周易》:‘上天,下泽,履。’象曰:‘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此之谓也。凡人君所以能有其臣民者,以八柄存乎己也。苟或舍之,则彼此之势均,何以使其下哉?肃宗遭唐中衰,荣而复国,是宜正上下之礼以纲纪四方,而偷取一时之安,不思永久之患。彼命将帅,统藩维,国之大事也,乃委一介之使,徇行伍之情,无问贤不肖,惟其所欲与者则授之。自是之后,积习为常,君臣循守,以为得策,谓之姑息。乃至偏裨士卒杀逐主帅,亦不治其罪,因以其位任授之。然则爵禄废置、杀生予夺,皆不出于上而出于下,乱之生也,庸有极乎?且夫有国家者,赏善而诛恶,故为善者劝,为恶者惩。彼为人下而杀逐其上,恶孰大焉!乃使之拥旄秉钺,师长一方,是赏之也。赏以劝恶,恶其何所不至乎?《书》云:‘远乃猷。’《诗》云:‘猷之未远,是用大谏。’孔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天下之政而专事姑息,其忧患可胜校乎?由是为下者常眄眄焉伺其上,苟得间则攻而族之;为上者常惴惴焉畏其下,苟得间则掩而屠之(胡注:二语甚尽唐末藩镇将卒之情状)。争务先发以逞其志。非有相保养为俱利久存之计也。如是而求天下之安,其可得乎?迹其厉阶,肇于此矣。盖古者治军必本于礼,故晋文公城濮之战,见其师少长有礼,知其可用。今唐治军而不顾礼,使士卒得以凌偏裨,偏裨得以凌将帅,则将帅之凌天子,自然之势也。(胡注:贾谊廉陛之论正此意。)由是祸乱继起,兵革不息,民坠涂炭,无所控诉,凡二百馀年。然后大宋受命,太祖始制军法,使以阶级相承,小有违犯,咸伏斧质。是以上下有叙,令行禁止,四征不庭,无思不服,宇内乂安,兆民允殖,以迄于今,皆由治军以礼故也。
岂非治谋之远哉!”愚按此种文字皆极有关系,学者所宜熟读也。看《东原集》第四卷,《答段若膺论韵书》甚长,当先将先生《声类考》细读一过,方能了然于此书所云也。以文理艰奥,只阅一篇。
二十二日幼润来谢辞,谈极久。饭后和徐受之自题住处茅庵诗四律。
二十三日剃头。看曾袭侯日记,有一段云:“今之学者不耻不智,顾且为虚憍夸大之辞以自文饰。一旦有事,朝廷不得贤士大夫折冲樽俎之才而用之,则将降而求诸庸俗骈侩之间。诗书礼义无闻焉,唯货利是视,其于交际之宜、措施之方,庸有当乎?抑或专攻西学,不通华文,鉴其貌则华产也,察其学术性情,无以异于西域之人,则其无益于国事亦相侔耳。”
语甚透切。又有一段云:“中西通商互市交际旁午,开千古未曾有之局,盖天运使然。中国不能闭门而不纳,束手而不问,亦已明矣。家乡僻左,蒸汽之轮辑不径于见闻,扺掌拊髀,放言高论,人人能之。登庙廊之上,膺事会之乘,盖有不能以空谈了事者。吾党考求事理,贵能易地而思之也。”亦说得是。批韩文八篇。看《东原集》卷四毕。此卷皆论音韵之文。
《书玉篇卷末》考反切始于孙炎叔,然三十六字母定于唐末僧守温,非来自西域、创自释神珙,足破郑樵、沈括之谬。《书广韵四江后》云:“《广韵》别立四江以次东冬钟后,似有见于古用韵之文,江合于东冬钟,不入阳唐,故使之特自为部。不附东冬钟韵内者,今音显然不同,不可没今音,且不可使今音古音相杂成一韵也。不次阳唐后者,撰韵时以可通用字相附近,不使以今音之近似而淆紊古音也。惜不能尽从斯例,如七麻当分为二韵,一次鱼虞模之后,一次歌戈之后。五支当分为二韵,一与支脂微附近,一与歌戈附近。十虞当分为二韵,一与鱼模附近,一与侯幽附近。一先当分为二韵,一与真臻淳敦文魂痕附近,一与元寒桓删山仙附近。三萧四宵五肴六豪之字当别出古与尤侯幽通者为一韵,次尤侯幽之后。十二庚十三耕十四清当别出古与阳唐通者为一韵,次阳唐后。十八尤当分为二韵,一与脂之微附近,一与侯幽附近。二十二覃、二十三谈、二十四盐,当别出古与侵通者为一韵,以次侵后,上去人准此分之。定韵吋仅仅明于江韵,馀诸韵则在明昧之间,不能截然分别,宜乎好古者讥其论韵之疏欤。”按此论极确凿明晰,他日若于韵学有得,当继先生之志成之。发受之信并和诗。
二十四日读《通鉴》第二百二十一卷(起乾元二年),甫及半,季兄与弟来谈,饭时乃去。批韩文八篇。
二十五日饭前大兄自鄂旋里,因畅谈别后事。傍晚,五弟亦到,船泊过远,未上岸。
发少甫信。
二十六日迎五弟夫妇上岸。一日贺客极多。
二十七日二十八日连日事杂,不得观书。
二十九日写礼叔信,畅论作诗之旨一千馀言。右目痛胀异常,静坐不敢久视,闷甚。
接少甫信。
三十日目仍不愈。仲光来会。
十一月初七日接少甫信,即发复信并受之信、洋五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