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溪王先生全集 - 第 20 页/共 44 页

格物之物,是意之用,无意则无物矣。后儒格物之说,未有是意,先有是物,必须用持敬工夫以成其始,及至反身而诚,又须用持敬工夫以成其终。《大学》将此用功要紧字义失下,待千百年后方才拈出,多见其不自量也已。夫实心谓之诚,诚则一,一心之谓敬,一则诚,非两事也。既说诚意,则不须复说持敬而敬在其中矣。故曰‘合之以敬而益缀’。《大学》诚意以下皆有传,而不传致知格物,非有缺也,诚意之好恶即是物,如好好色,恶恶臭即是格物,毋自欺也,不自欺其良知也。慎独即是致知,慎独工夫在好恶上用,是谓致知在格物。知是寂然之体,物是所感之用,意是寂感所乘之机,非即其物而格之则无以致其知,致知格物者,诚意之功也。《大学》之要,诚意尽之矣。故曰‘补之以传而益离’。格物是圣门第一段公案,致知在格物,谓不离伦物感应以致其知也。‘天生蒸民,有物有则’,良知即是天然之则,物是伦物感应之实事,如有父子之物斯有慈孝之则,有视听之物斯有聪明之则。伦物感应实事上循其天则之自然,则物得其理矣,是谓格物。   来教谓‘物有本末’一节乃是专启下文,重在本末先后四字,下文先致其知而后知至,此先后两眼也,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此本末两眼也。诚然,诚然!愚谓格物之物即物有本末之物,却非可以欲训也。物是虚位,格其不正以归于正,只从一念上识取,念不正则为邪物,念正则为正物,非若从其在外而不由心也。 格物问答原旨——答敬所王子(二)   来教谓诸生所问恶外物且不可,况欲格而去之?亦是善问,兄必欲以无欲证之,谓“指恶外物后物为父母人伦亦在其中,非吾所谓专以为物欲者也。无欲须于人伦事物上磨,岂可与恶外物之物同乎?”云云,是以一物为两解,反成缠绕。若如先师本旨,人伦事物之物即恶外物之物,本非二义。在人伦事物上磨,格其不正以归于正,正是无欲工夫。舜明于庶物之物即是格物之物,谓之明者,致其良知而无所蔽也。兄径以物字作欲字看,从古无此训释。《易》曰‘乾,阳物也,坤,阴物也’,曰‘复小而辨于物’,曰‘言有物’曰‘精气为物’,《记》曰‘以乡三物教万民’,《中庸》曰‘诚者物之终始’,曰‘为物不贰’,皆未尝以物为欲也。即如孟子所谓‘物交物’,语意在引之然后为欲,亦未尝即以物训欲也。即如颜子‘非礼勿视、勿听’,视听,物也,非礼之视听方谓之欲,勿视勿听正是克己无欲功夫,亦非并视听为欲而欲格去之也。克是修治之义,克己犹云修己,未可即以己为欲。克己之己即是由己之己,本非二义,兄援为一章两解之义,谓克己之己不碍由己之己,无欲之物不碍本末之物,夫己无二义,物无两解,虚心善观,本自明白。兄提得无欲话头煞紧,随处与他衬贴,故执见未肯尽舍耳。   人人自有良知,如定盘针,针针相对,谓之至善,稍有所偏、或过或不及,即谓之恶。无欲以全其知体,时时对针,不使少有过与不及,则发为好恶自无所偏,忿嚏亲爱以下,种种皆当。故曰:“物格而后知至。”自诚意以至于天下,可一以贯之而无遗矣。兄所谓以传解经非如后儒一番话说者,是也。宋儒亦有杆去外物之说,先师谓只说得去恶一边。外物亦须作物欲看,若以外物为人伦事物,则不可得而去也。   默窥吾兄于先师之学已信过八九分,曰“知者人心之虚窍、灵明之体也,无有不满足之处。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间有不致者,少艾妻子与慕君诸欲有以移之也。舜惟终身慕父母,不为所移,故谓之大孝,以无欲也。圣门只是以此为第一关,故大学经文将天德王道之全学拈出示人,此千古学脉也。”又曰“千古圣人,兢兢业业,止是有去欲功夫,故磨镜有工夫,而镜之明自显,刮锈有工夫而剑之利自全,格物而知至者,垢去而镜明,锈尽而剑利也。”同志中能如兄发挥体当彻透宁复几人?日用应感工夫大段了了,无欲公案,固兄所自证,不容自已者也。区区所欲效忠于兄者,只在一字点掇之间,于兄工夫,若无甚加损,而立言设教,根极要领,关系不小。格物物字,仍望还他天生本来样子,与伦物感应之物平等体究,弗以欲字为训。盖父兄镜剑,所谓物也,不为情所移,不为垢锈所蚀,是无欲以致之也。本自平顺无可疑,粤自圣学不传,沉溺于即物穷理之说,贸贸焉求之于外,已千百年于兹。先师从万死一生中悟破良知之旨提出立教,数十年来,海内信而从者渐众,始知反身而求,浸微浸章,浸幽浸著,渐有可续之绪,吾人相与一意,举扬宗教,共终远业,省了多少言语分疏,此善于继述分内事也。 与存斋徐子问答   存斋徐子曰:“公既高年阶,明岁八十矣,今忽忽作别,恐后会难必,将遂虚度此生,何以见教?”   先生曰:“吾人年入榆暮,后来光景无多,随身资粮作何干办?一念相应即无生死,纵未能超,亦任之而已。公静中所得,幸一一见教,庶不辜此行也。”   徐子曰:“窃谓人之良知无圣无凡、无古无今,但能存此,即随身资粮具足,何劳更办干?亦何生死之不可超?佛家所谓常住法身者也。吾人年虽已入暮,然一息尚存,此志不宜少懈,请各于此加勉,何如?”   先生曰:“良知本来具足,本无生死,吾人将意识承受,正是无始以来生死之本,不可不辨也。望我公密察,弗将鱼目混珠,吾道之幸也。”   徐子曰:“知欲识,吾人诚未能辨,但其病根却缘只以良知作谈论,而不曾实致其知。譬如窭人不曾蓄有本珠,故遂以鱼目为珠耳。今请更为后学发明致知工夫,何如?”   先生曰:“良知无知,识则有分别。向请教:譬如明镜照物,镜体本无黑白而黑白自辨,乃照之用也。以照为明,奚啻千里?若直下认得无知本体,百凡感应,一照而皆真,方不落生死,不是识神用事。”   徐子曰:“镜体本莹,故黑白自辨,若镜为尘垢所蔽,须用力刮磨以复其本体,刮磨正是致知工夫。苟执非树非台之说,只悬空谈能辨黑白,恐终无益,而即其谈处已先罗想像推测、日汩没于识而不自知矣!”   先生曰:“致知正是去垢工夫,不落想像推测。若我公见教,诚后学通病,不可不深省。非树非台,不是说了便休,然须认识得本来无物宗旨,自无尘垢可惹。终日行持,只复此无物之体。若此外加一毫帮补凑泊,终日勤劳,只益虚妄而已。”   徐子曰:“我公见教:终日行吃只是复此无物之体,甚善,甚善!盖工夫本体原非二物,故无二用。若以工夫可无,则本体毕竟不可复,而当用之时,不免求助于帮补凑泊矣。”   先生曰:“某所请教,不是谓工夫为可无。良知不学不虑:终日学,只是复他不学之体;终日虑,只是复他不虑之体。无工夫中真工夫,非有所加也。工夫只求日减,不求日增。减得尽,便是圣人。后世学术,正是添的勾当,所以终日勤劳,更益其病。果能一念惺惺、泠然自然,穷其用处,了不可得。此便是究竟语。”   徐子曰:“若果如此,则工夫不必求增,亦自无可增矣。数语诚究竟义,佩服,佩服!” 答五台陆子问   万历庚辰春,先生遇五台陆子于嘉禾舟中,谓曰:“八十老侬,生死一念比旧较切。究明此学,共证交修,同心之愿也。”   陆子因举:“大慧谓‘若要径截理会,必须看个赵州狗子无佛性话头,得这一念子,啐地折,暴地破,方了得生死,方名悟入。将妄想颠倒底心、思量分别底心、好生恶死底心、知见解会底心一时按下,只以话头为拄杖,不得将心等悟,不得作道理会,不得向举处承当,不得向击石火闪电光处会,不得向意根下卜度,不得向扬眉瞬目处躲根,不得向语路上作活计,不得向文字中引证,不得扬在无事甲里,直得无所用心、心无所用之无聊赖时,莫怕落空。能知得怕者是谁?心头热慌慌转觉迷闷,到这里却是好消息,不得放歇,提撕来提撕去,忽然嗒地一声,便见倒断也’,此是大慧老婆心切,拖泥带水,破生死之利刀,舍此更无可用力处。   先生曰:“予旧曾以持话头公案质于先师,谓此是古人不得已权法,释迦主持世教无此法门,只教人在般若上留心。般若,所谓智慧也。嗣后传教者将此事作道理知解理会,渐成义学,及达摩入中国,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从前义学,尽与刊下。传至六祖,以后失其源流,复成义学。宗师复立持话头公案,顿在八识田中,如嚼铁酸馅,无义路可寻讨,无知解可凑泊,使之认取本来面目、圆满本觉真心,因病施药,未尝有实法与人,善学者可以自悟矣!”   先生因扣陆子:“看话头与致良知公案,是同是别?”   陆子曰:“若要了生死,必须看话头,若只守定致良知,再得八九十年也了不得。”   先生曰:“此尽言苦心也。尽将先师知之一字作赵州无字话头,日用应酬时时不昧此一点灵明,不作知解想,不作道理会,亦不从知上躲根,亦不作玄妙领略,此便是了了常知宗派否?”   陆子曰:“公舍不得致良知,四五十年精神流注在此,已有师承,且了世间法,干经世事业。若要了生死、出世间事,必须看话头,方是大超脱勾当。二者不相和会,君请择于斯二者。”   先生曰:“世出世法,本非两事,在人自信自悟,亦非和会使之一也。若教诲我致良知功夫欠诚一真切,未免落知解,涉义路,未能超脱得凡心,尚以分别为知,未曾复得无知本性,不敢不自力。若要舍致良知另看个无字话头,真是信不及。且持话头只为要见般若本觉真心,良知即是智慧,无有二法。若教舍了良知,所吃又何事耶?”   陆子因请问致良知功夫。   先生默然良久曰:“子信得良知未深,不曾在一念入微切己理会,故以为有二法。且子自信看话头果得专精绵密、无渗漏否?今年已六十,亦该着紧时候,可得时刻坚持,打成一片,精神融结无间断否?一切凡心习气后萌,能以无事?话头顿放在何处?若以为功夫还须从根上究竟光明种子,以求全体超脱,未可专以熟不熟为解也。金刚楞严有四相、有四病:妄认四大为我相,离我视他为人相,所憎为众生相,所爱为寿者相;有作有止,有任有灭为四病。四相不出人我爱憎,四病不出有为能所。凡动气时皆是我相未忘,未离四病,学道人未了公案。古云‘打破虚空为了当’,不可以不深省也。先师良知两字,是从万死一生中提掇出来,诚千圣秘密藏,善学者自得之可也。”   陆子曰:“宋之儒者莫过于濂溪、明道,只在人天之间,亦未出得三界:欲界为初禅,色界为二禅,无色界为三禅。虽至非非想天,尚住无色界内。四禅始为无欲阿罗汉,始出三界,天人不足言也。”   先生曰:“此事非难非易,三界亦是假名,总归一念;心忘念虑,即超欲界;心忘境缘,即超色界;心不着空,即超无色界。出此则为佛乘,本觉妙明,无俟于持而后得也。先师谓‘吾儒与佛学不同只毫发间,不可相混’,子亦谓儒佛之学不同,不可相混,其言虽似,其旨则别。盖师门归重在儒,子意归重在佛。儒佛如太虚,太虚中岂容说轻说重、自生分别?子既为儒,还须祖述虞周,效法孔颜,共究良知宗旨,以笃父子,以严君臣,以亲万民,普济天下,绍隆千圣之正传。儒学明,佛学益有所证,将此身心报佛恩,道固并行,不相悖也。” 卷七 南游会纪(一)   万历癸酉,炯卿渐庵李子、五台陆子缄词具舟,迎先生为南滁之会,既而学院楚侗耿子使命适至,期会于留都。先生乃以秋杪发钱塘,达京口,适冢宰元洲张子北上,泊洲江×(左“土”右“需”),过访舟中,云:“嘉靖丁亥,阳明先师赴两广,至省拜谒,与闻良知之训,教人立必为圣人之志,亲师取善、读书讲学以辅成之,何等明快切实,佩服不忘。”   先生因以从祀之议属之,赞成。   张子曰:“此事出于天下公论,当赞决题覆,固己分事也。”且云:“留都行时,有一卿长以两事见教,一止奔竞,一抑伪学,擀谓奔竞本须抑,只如不肖散部远臣,蒙圣明一时误用,岂奔竞所能及?若伪学,是何等名号,宋时可鉴,但当虚心以贤不肖定人品,若欲以是概之,是欲抑而反扬,非所以自爱也。”   翼日走全椒,访南玄戚子之庐,诸友数十人迎会于南谯书院。先生举戚子尝有“一念超三界”之说――“一念不涉尘劳即超欲界,一念不滞法象即超色界,一念不住玄解即超无色界”:“与大众相别多年,所作何务?念念与尘劳作伴侣,欲界且不能超,况色界与无色界乎?”众中闻之惕然。   渐庵李子、五台陆子偕同志百余人,来谒先师新祠,即会于祠中。李子叩儒与佛同异之旨,先生曰:“岂易易言也?未涉斯境妄加卜度,谓之绮语。请举吾儒所同者与诸公商之,儒学明,佛学始有所证,毫厘同异,始可得而辩也。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性也。良知者,性之灵,即尧典所谓峻德,明峻德即是致良知,不离伦物感应,原是万物一体之实学。亲九族是明明德于一家,平章百姓是明明德于一国,协和万邦是明明德于天下,亲民正所以明其德也。是为大人之学。佛氏明心见性,自以为明明德,自证自悟,离却伦物感应,与民不相亲,以身世为幻妄,终归寂灭,要之不可以治天下国家。此其大凡也。”   问者曰:“佛氏普度众生,至舍身命不惜,儒者以为自私自利,恐亦是扶教护法之言。”   溴化银:“佛氏行无缘慈,虽度尽众生,同归寂灭,与世界冷无交涉。吾儒与物同体,和畅欣合,盖人心不容已之生机,无可离处,故曰‘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裁成辅相,天地之心、生民之命所赖以立也。”   两峰孟子问大丹之要,先生曰:“此事全是无中生有,一毫渣滓之物用不着。譬之蜣螂转丸,丸中空处一点虚白乃是蜣螂精神会聚所成,但假粪丸为之地耳,虚白成形而蜣螂化去,心死神活,所谓脱胎也。此是无中生有之玄机,先天心法也,养生家不达机窍,只去后天渣滓上造化,可为愚矣。”   或问先生云:“佛老之学有体无用,申韩之学有用而无体,圣人之学体用兼全,何如?”   先生曰:“此说似是而非。佛老自有佛老之体用,申韩自有申韩之体用,圣人自有圣人之体用,天下未有无用之体、无体之用,故曰‘体用一原’。” 南游会纪(二)   或问:“白沙教人静中养出端倪,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