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 第 92 页/共 338 页
义刚曰:「用舍系乎道之盛衰,行藏以道而舒卷。己之穷达非所计,故曰『命不足道』。」曰:「用舍是由在别人,不由得我;行藏是由在那人,用舍亦不由得我。」仲默问:「这命,只是『君子不谓命也』之『命』否?」曰:「是。」
「『用舍无预于己,行藏安于所遇,命不足道也。』盖只看义理如何,都不问那命了。虽使前面做得去,若义去不得,也只不做;所谓『杀一不辜,行一不义而得天下,有所不为』。若中人之情,则见前面做不得了方休,方委之于命;若使前面做得,它定不肯已;所谓『不得已而安之命』者也。此固贤于世之贪冒无耻者,然实未能无求之之心也。圣人更不问命,只看义如何。贫富贵贱,惟义所在,谓安于所遇也。如颜子之安于陋巷,它那曾计较命如何。陶渊明说尽万千言语,说不要富贵,能忘贫贱,其实是大不能忘,它只是硬将这个抵拒将去。然使它做那世人之所为,它定不肯做,此其所以贤于人也。」或云:「看来,渊明终只是晋宋间人物。」曰:「不然。晋宋间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渊明却真个是能不要,此其所以高于晋宋人也。」或引伊川言「晋宋清谈,因东汉节义一激而至此」者。曰:「公且说,节义如何能激而为清谈?」或云:「节义之祸,在下者不知其所以然,思欲反之,所以一激而其变至此。」曰:「反之固是一说。然亦是东汉崇尚节义之时,便自有这个意思了。盖当时节义底人,便有傲睨一世,污浊朝廷之意。这意思便自有高视天下之心,少间便流入于清谈去。如皇甫规见雁门太守曰:『卿在雁门,食雁肉,作何味?』那时便自有这意思了。少间那节义清苦底意思,无人学得,只学得那虚骄之其弊必至于此。」
问「用舍行藏」。曰:「此有数节,最好仔细看。未说到用舍行藏处,且先看个『毋意、毋必』底意。此是甚底心?浑然是个天理。尹氏谓『命不足道』,此本未有此意,亦不可不知也。盖知命者,不得已之辞。人要做这事,及至做不得,则曰命,是心里犹不服他。若圣贤『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更不消得说命。到说『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八字,虽用舍行藏地位远了,然就此地头看,也自好。某尝谓圣人之言,好如荷叶上水珠,颗颗圆。这『临事而惧』,便是戎慎恐惧底心。若有所恐惧,心惊胆畏,便不得了。孟子说:『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汤立贤无方;文王望道而未之见;武王不泄迩,不忘远;周公思兼三王。』许多事,皆是圣人事,然有小大不同,如『恶旨酒』,乃是事之小者;『思兼三王』,乃是事之大者。然亦都是一个戒慎恐惧底心。人心多纵弛,便都放去。若是圣人行三军,这便是不易之法。非特行军如此,事事皆然。庄子庖丁解牛神妙,然每到族,心必怵然为之一动,然后解去。心动,便是惧处,岂是似醉人恣意胡乱做去!韩文斗鸡联句云:『一喷一醒然,再接再砺乃!』谓都困了,一以水喷之,则便醒。「一喷一醒』,所谓惧也。此是孟郊语,也说得好。」又问:「观此处,则夫子与颜子一般了。」曰:「到此地位,大节也同了。如孟子说伯夷伊尹与夫子『是则同』处。看伯夷伊尹与夫子,岂是一样人!但是此大节处同。若此处不同,则不足为圣人矣。」义刚录别出。
叔器说「用之则行」章。曰:「命,是有个必得底意;及不得,则委之于命。圣人只是『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如孟子所说『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此却是为中才发,圣人自是不论到这里。然此只是尹氏添此一脚,本文非有此意。『临事而惧,好谋而成』,比『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固是大相远;但这里面道理也自完具,无欠无剩。某尝说,圣人言语如荷叶上水珠子,一颗一颗圆。」叔器问:「颜子与圣人同否?」曰:「大节目也同。如孟子说伯夷伊尹孔子『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这便是大节目处皆同。若是这个不同时,便不唤做圣人了。只是纤细缜密论来,却有不同处。」又曰:「这一章,有四五节道理。」
子路说:「子行三军,则谁与?」虽无私意,然犹有固必之心。
「子行三军,则谁与?」宜作相与之「与」,非许与之之「与」。「好谋而成」,人固有好谋者;然疑贰不决,往往无成者多矣。孔子行三军,其所与共事者,必「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亚夫问「子行三军,则谁与」。曰:「三军要勇,行三军者要谋。既好谋,然须要成事。盖人固有好谋而事不成者,却亦不济事。」时举因云:「谋在先,成在后。成非勇亦不能决。」曰:「然。」
「好谋而成」,既谋了,须是果决去做教成。若徒谋而不成,何益于事?所谓「作舍道旁,三年不成」者也。「临事而惧」,是临那事时,又须审一审。盖闲时已自思量都是了,都晓得了,到临事时又更审一审。这「惧」字,正如「安而后能虑」底「虑」字相似。又曰:「而今只是据本子看,说行三军是如此。试把数千人与公去行看,好皇恐!」
问:「『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窃意漆雕曾闵亦能之。」曰:「『舍之则藏』易,『用之则行』难。若开,用之未必能行也。圣人规模大,藏时不止藏他一身,煞藏了事。譬如大船有许多器具宝贝,撑去则许多物便都住了,众人便没许多力量。然圣人行藏,自是脱然无所系累。救世之心虽切,然得做便做,做不得便休。他人使有此,若未用时则切切于求行,舍之则未必便藏。耿直之向有书云:『三代礼乐制度尽在圣人,所以用之则有可行。』某谓此固其可行之具,但本领更全在无所系累处。有许大本领,则制度默化出来,都成好物,故在圣人则为事业。众人没那本领,虽尽得他礼乐制度,亦只如小屋收藏器具,窒塞都满,运转都不得。」砥。
问:「杨氏曰:『「乐则行之,忧则违之」,孔颜之所同;「天下文明」,则孔子而已矣。』其义如何?」曰:「龟山解经,常有个缠底病。如解『苗而不秀』章云:『「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长」,则苗斯秀,秀斯实矣。』初亦不晓其说,徐观之,乃是因『苗』字牵引上『揠苗』,又缠上『勿忘、勿助』耳。此章取易来如此比并,固亦可通。然于本旨无所发明,却外去生此议论。」集义。
富而可求章
读「富而可求」章,曰:「须要仔细看『富而可求也』一句。上面自是虚意。言『而可求』,便是富本不可求矣。」因举「君子赢得做君子,小人枉了做小人」之说,又云:「此章最见得圣人言语浑成底气象,须要识得。」
子在齐闻韶章
史记:「子在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三月」当作一点。盖是学韶乐三月耳,非三月之久不知肉味也。
夫子之心与韶乐相契,所以不知肉味,又有习之三月之说。
「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学之』一节,不知如何,今正好看其忘肉味处。这里便见得圣人之乐,如是之美;圣人之心,如是之诚。」又曰:「圣人闻韶,须是去学,不解得只恁休了;学之亦须数月方熟。三月,大约只是言其久,不是真个足头九十日,至九十一日便知肉味。想见韶乐之美,是能感动人,是能使人视端而行直。某尝谓,今世人有目不得见先王之礼,有耳不得闻先王之乐,此大不幸也!」
问:「孔子闻韶,学之三月,不知肉味。若常人如此,则是『心不在焉』;而圣人如此,何也?」曰:「此其所以为圣人也,公自思量看。」久之,又曰:「众人如此,则是溺于物欲之私;圣人则是诚一之至,心与理合,不自知其如此。」又问:「圣人存心如此之切,所以至于忘味。」曰:「也不是存心之切,恁地又说坏了圣人。它亦何尝切切然存心,要去理会这事。只是心自与那道理契合,只觉得那个好,自然如此耳。」
吴伯英问:「孔子闻韶,学之三月,不知肉味。圣人殆亦固滞不化,当食之时,又不免『心不在焉』之病,若何?」曰:「『主一无适』,是学者之功。圣人行事,不可以此求之也。更是舜之乐尽善尽美,而孔子闻之,深有所契于心者,所谓『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是以学之三月,而不自知其忘味也。」建别录见下。
吴伯英问:「『心不在焉,则食而不知其味』,是心不得其正也。然夫子闻韶,何故三月不知肉味?」曰:「也有时如此。所思之事大,而饮食不足以夺其志也。且如『发愤忘食』,『吾尝终日不食』,皆非常事。以其所愤所思之大,自不能忘也。」
先生尝读他传云:「孔子居齐,闻韶音,见齐国之人亦皆视端而形耸,盖正音所感如此。」
石丈问:「齐何以有韶?」曰:「人说公子完带来,亦有甚据?」淳问:「伊川以『三月不知肉味』为圣人滞于物。今添『学之』二字,则此意便无妨否?」曰:「是。」石丈引「三月」之证。曰:「不要理会『三月』字。须看韶是甚么音调,便使得人如此;孔子是如何闻之便恁地。须就舜之德、孔子之心处看。」集义。
问:「伊川疑『三月』即是『音』字,如何?」曰:「此处最要看他『不知肉味』处,最有意思。盖夫子知韶之美,一闻之,则感之至深,学之三月,故至于不知肉味。若道一闻之便三月不知肉味,恐无此道理,伊川疑得自是。但史记上有『学之』二字,伊川恐适不曾考到此耳。观此处须见得夫子之心与舜之心分明为一,感之至深,故尽心以学之,念念在此而自不能忘也。」
「『子在齐闻韶,学之三月,不知肉味』。上蔡只要说得泊然处,便有些庄老。某谓正好看圣人忘肉味处,始见圣人之心如是之诚,韶乐如是之美。」又举史记载孔子至齐,促从者行,曰:「韶乐作。」从者曰:「何以知之?」曰:「吾见童子视端而行直。」「虽是说得异,亦容有此理。」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章
论子贡问卫君事,曰:「若使子贡当时径问辄事,不唯夫子或不答;便做答时,亦不能如此详尽。若只问:『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亦未见分晓。所谓贤人,如『君子而不仁者有矣』,亦如何便见得出处一时皆当,岂无怨悔处?只再问『怨乎』?便见得子贡善问。才说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便见得夷齐兄弟所处,无非天理;蒯辄父子所向,无非人欲。二者相去,奚啻[王武][王夫]、美玉,直截天渊矣!」
问:「子贡欲知为卫君,何故问夷齐?」曰:「一个是父子争国,一个是兄弟让国,此是,则彼非可知。」问:「何故又问『怨乎』?」曰:「此又审一审。所以夫子言『求仁得仁』,是就心上本原处说。凡让出于不得已,便有怨。夷齐之让,是合当恁地,乃天理之当然,又何怨!大纲卫君底固为不是,到此越见得卫君没道理。」又问:「子欲正名,是公子郢否?」曰:「此又是第二节事。第一节须先正辄父子之名。」问:「辄尚在,则如何正?」曰:「上有天子,下有方伯,它不当立,如何不正!」
「『夫子为卫君乎?』若只言以子拒父,自不须疑而问。今冉子疑夫子为卫君者,以常法言之,则卫公辄亦于义当立者也。以辄当立,故疑夫子必助之。『求仁而得仁』,此只是不伤其本心而已。若伯夷叔齐,不让而于心终不安。人之心本仁,才伤着本心,则便是不仁矣。」
问:「子贡有『怨乎』之问,何也?」曰:「夫子谓夷齐是贤人。恐贤者亦有过之者,于是问以决之,看这事是义理合如此否。如其不必让而让之,则未必无怨悔之心矣。夫子告以『求仁而得仁』者,谓是合恁地。若不恁地,是去仁而失仁矣。若卫君事,则大不然矣,子贡所以知其必不为也。」
夫子说:「古之贤人也。」贤人固有做得间不恰好处,便未知得夷齐之让是与不是。若是,不必逊,则终未免有怨悔;若有怨悔,则让便未得为是。如此,则未见得夫子不为辄。所以更问「怨乎」。夫子说:「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恁地便是要让,让方是合这道理。既是以让为合理,则始知夫子之不为辄。
只「伯夷叔齐古之贤人也」一句,便可知得夫子不为卫君矣。何故更要问「怨乎」这一句?却煞有说话。子贡也是会问。
安卿以书问夷齐,辩论甚悉。曰:「大概是如此。但更于『求仁而得仁』上看。」道夫问:「『安』字,莫便是此意否?」曰:「然。但见他说得来不大段紧切,故教他更于此上看。」曰:「伯夷不敢安嫡长之分,以违君父之命;叔齐不敢从父兄之命,以乱嫡庶之义,这便是『求仁』。伯夷安于逃,叔齐安于让,而其心举无陧杌之虑,这便是『得仁』否?」曰:「然。卫君便是不能求仁耳。」
孔子论伯夷,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司马迁作伯夷传,但见得伯夷满身是怨。苏子由伯夷论却好,只依孔子说。
问:「子贡『卫君』之问,与『去兵、去食』之问,皆非寻常问者所及,程子固常称之,而又曰:『孔门学者,独颜子为善问。』何也?」曰:「颜子之问,又须亲切。如此事在颜子,又自理会得,亦不必问也。」
问:「『夫子为卫君』章,程子所引谏伐事,或问论非此章答问本意,当矣。今集注全载其说,不删此语,何也?」曰:「谏伐而饿,固非此章本意;然亦是伯夷不怨底事,故程子同引来说。」集注。
子贡之问,意只主让国。谏伐之事,却在里面事。如圣人,却是泛说。
吴伯英问:「夷齐让国而去,一以父命为尊,一以天伦为重,要各得其本心之正,而尽乎天理之公矣。所谓『孤竹君』,当时或无中子之可立,则二子将奈何?」曰:「纵二子不立,则其宗社之有贤子弟,立之可也。」
或问:「伯夷叔齐之让,使无中子,则二子不成委先君之国而弃之!必有当立者。」曰:「伊川说,叔齐当立。看来立叔齐虽以父命,然终非正理,恐只当立伯夷。」或曰:「伯夷终不肯立,奈何?」曰:「若国有贤大臣,则必请于天子而立之,不问伯夷情愿矣。看来二子立得都不安。但以正理论之,则伯夷分数稍优耳。胡文定春秋解这一段也好,说吴季札让国事,圣人不取之,牵引四五事为证。所以经只书『吴子使札来聘』,此何异于楚子使椒来聘之事耶?但称名,则圣人贬之深矣云云。但近世说春秋皆太巧,不知果然否也。」
因说记录之难,如刘质夫记明道说,辄据位而拒父,则卫之臣子去之可也;辄去之而从父,则卫之臣子拒蒯瞶可也。是以蒯瞶为得罪于父,亦不当立也。后胡文定公引在春秋中说,如上句说却是,但下句却云辄去而从父,则卫之臣子当辅辄以拒蒯瞶,则是错了。后来胡致堂却说立郢为是,乃是救文定前说之错。至若杨文靖说此段,尤不可晓。文靖之意只欲破王元泽说『善兄弟之逊,必恶父子之争』,遂有此病。要之,元泽此二句自好也。」集义。
胡家说夷齐所为,全性命之理。若他人谓其全性命之理犹可,若谓夷齐要全性命之理,而后如此为之,此大害义理!「杀身成仁」,亦只是义当杀身,即是成仁。若为成仁而杀身,便只是利心。
饭疏食章
义刚说「乐在其中」一章。先生曰:「这有三十来个字,但看那个字是先。只『乐』字是先。他是先理会得那乐后,方见得『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吕与叔数句说得好,非是有所见,如何道得到!」
问:「『乐亦在其中』,圣人何为如是之乐?」曰:「正要理会圣人之心如何得恁地。圣人之心更无些,子渣滓。故我之心淘来淘去,也要知圣人之心。」
「乐亦在其中」,此乐与贫富自不相干,是别有乐处。如气壮底人,遇热亦不怕,遇寒亦不怕。若气虚,则必为所动矣。
叔器说「乐在其中」,引「博文约礼」。曰:「颜子自是颜子乐,与夫子也不干事。这说得不相似。」
问:「或问谓:『夫子乐在其中,与颜子之不改者,又有间矣。』岂非谓颜子非乐于箪瓢,特不以是而改其心之所乐?至于夫子,则随所寓而乐存焉。一曰『不改』,一曰『亦在』,文意固自不同否?然程子则曰:『非乐疏食饮水也。虽疏食饮水,不能改其乐也。』却似无甚异于所以论颜子者。今集注乃载其说,何耶?」曰:「孔颜之乐亦不必分。『不改』,是从这头说入来;『在其中』,是从那头说出来。」集注。余见颜乐章。
问:「上蔡云:『义而得富得贵,犹如浮云,况不义乎!』」曰:「这是上蔡说得过当。此只说不义之富贵,视之如浮云,不以彼之轻,易吾之重。若义而得富贵,便是当得,如何掉脱得。如舜禹有天下,固说道『不与』,亦只恁地安处之。又如『所以长守贵也,所以长守富也』,义当得之,亦自当恁地保守。尧命舜云:『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岂是不要保守!」集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