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 第 325 页/共 338 页

问:「『养虎自遗患』事,张良当时若放过,恐大事去矣。如何?」曰:「若只计利害,即无事可言者。当时若放过未取,亦不出三年耳。」问:「机会之来,间不容发。况沛公素无以系豪杰之心,放过即事未可知。」曰:「若要做此事,先来便莫与项羽讲解。既已约和,即不可为矣。大底张良多阴谋,如入关之初,赂秦将之为贾人者,此类甚多。」问:「伊川却许以有儒者气象,岂以出处之际可观邪?」曰:「为韩报仇事,亦是。是为君父报仇。」   或问:「太史公书项籍垓下之败,实被韩信布得阵好,是以一败而竟毙。」曰:「不特此耳。自韩信左取燕齐赵魏,右取九江英布,收大司马周殷,而羽渐困于中,而手足日翦。则不待垓下之败,而其大势盖已不胜汉矣。」   伯丰因问善家令言,尊太公事。曰:「此等处,高祖自是理会不得。但它见太公拥篲,心却不安。然如尊太公事,亦古所未有耳。」   高祖斩丁公,赦季布,非诚心欲伸大义,特私意耳。季布所以生,盖欲示天下功臣。是时功臣多,故不敢杀季布。既是明大义,陈平信布皆项羽之臣,信布何待反而诛之?寿昌。   义刚说赐姓刘氏,云:「古人族系不乱,只缘姓氏分明。自高祖赐姓,而谱系遂无稽考,姓氏遂紊乱,但是族系紊乱,也未害于治体。但一有同姓异姓之私,则非以天下为公之意。今观所谓『刘氏冠』『非刘氏不王』,往往皆此一私意。使天下后世有亲疏之间,而相戕相党,皆由此起。」先生曰:「古人是未有姓,故赐他姓,教他各自分别。后来既有姓了,又何用赐?但一时欲以恩结之,使之亲附于己,故赐之。如高祖犹少。如唐,夷狄来附者皆赐姓,道理也是不是,但不要似公样恁地起风作浪说。」   太史公三代本纪皆着孔子所损益四代之说。高祖纪又言「色尚黄,朝以十月」,此固有深意。且以孔颜而行夏时,乘商辂,服周冕,用韶舞,则好;以刘季为之,亦未济事在。   高祖子房英,项羽雄。   尝欲写出萧何韩信初见高祖时一段,邓禹初见光武时一段,武侯初见先主时一段,将这数段语及王朴平边策编为一卷。   程先生谓何追韩信,高祖通知,亦有此理。无垢谓申屠嘉责邓通,文帝亦通知,恐未必然。嘉乃高祖时踏弩之卒,想亦一朴直人。文帝教做宰相,便为他做,有事当行便行。大事记解题谓自嘉薨,宰相权便轻了,为以御史大夫副之也。   论三代以下人品皆称子房孔明。子房今日说了脱空,明日更无愧色,毕竟只是黄老之学。及后疑戮功臣时,更寻讨他不着。   「唐子西云:『自汉而下,惟有子房孔明尔,而子房尚黄老,孔明喜申韩。』也说得好。子房分明是得老子之术,其处己、谋人皆是。孔明手写申韩之书以授后主,而治国以严,皆此意也。」问:「邵子云:『智哉留侯!善藏其用。』如何?」曰:「只烧绝栈道,其意自在韩而不在汉。及韩灭无所归,乃始归汉,则其事可见矣。」   问子房孔明人品。曰:「子房全是黄老,皆自黄石一编中来。」又问:「一编非今之三略乎?」曰:「又有黄石公素书,然大率是这样说话。」广云:「观他博浪沙中事也甚奇伟。」曰:「此又忒煞不黄老。为君报仇,此是他资质好处。后来事业则都是黄老了,凡事放退一步。若不得那些清高之意来缘饰遮盖,则其从衡诡谲,殆与陈平辈一律耳。孔明学术亦甚杂。」广云:「他虽尝学申韩,却觉意思颇正大。」曰:「唐子西尝说子房与孔明皆是好人才。但其所学,一则从黄老中来,一则从申韩中来。」又问:「崔浩如何?」曰:「也是个博洽底人。他虽自比子房,然却学得子房呆了。子房之辟谷,姑以免祸耳,他却真个要做。」   子房多计数,堪下处下。   张良一生在荆棘林中过,只是杀他不得。任他流血成川,横尸万里,他都不知。   叔孙通为绵蕝之仪,其效至于群臣震恐,无敢喧哗失礼者。比之三代燕享群臣气象,便大不同,盖只是秦人尊君卑臣之法。必大录云:「叔孙通制汉仪,一时上下肃然震恐,无敢喧哗,时以为善。然不过尊君卑臣,如秦人之意而已,都无三代燕飨底意思了。」   齐鲁二生之不至,亦是见得如此,未必能传孔孟之道。只是它深知叔孙通之为人,不肯从它耳。   汉之「四皓」,元稹尝有诗讥之。意谓楚汉纷争却不出;只为吕氏以币招之,便出来,只定得一个惠帝,结裹小了。然观「四皓」,恐不是儒者,只是智谋之士。   伯丰问:「『四皓』是如何人品?」曰:「是时人才都没理会,学术权谋,混为一区。如安期生蒯通盖公之徒,皆合做一处。『四皓』想只是个权谋之士。观其对高祖言语重,如『愿为太子死』,亦胁之之意。」又问:「高祖欲易太子,想亦是知惠帝人才不能负荷。」曰:「固是。然便立如意,亦了不得。盖题目不正,诸将大臣不心服。到后来吕氏横做了八年,人心方愤闷不平,故大臣诛诸吕之际,因得以诛少帝。少帝但非张后子,或是后宫所出,亦不可知。史谓大臣阴谋以少帝非惠帝子,意亦可见。少帝毕竟是吕氏党,不容不诛耳。杜牧之诗云:『南军不袒左边袖,四老安刘是灭刘!』如唐中宗事,致堂南轩皆谓五王合并废中宗,因诛武氏,别立宗英。然当时事势,中宗却未有过,正缘无罪被废,又是太宗孙,高宗子,天下之心思之,为它不愤,五王亦因此易于成功耳。中宗后来所为固谬,然当时便废他不得。」   「召平高于『四皓』,但不知高后时,此四人在甚处。」蔡丈云:「康节谓事定后,四人便自去了。」曰:「也不见得。恐其老死,亦不可知。」   韩信反,无证见。   问:「南轩尝对上论韩信诸葛之兵异。」曰:「韩都是诡诈无状。」   三代以下,汉之文帝,可谓恭俭之主。   文帝晓事,景帝不晓事。   文帝学申韩刑名,黄老清静,亦甚杂。但是天资素高,故所为多近厚。至景帝以刻薄之资,又辅以惨刻之学,故所为不如文帝。班固谓汉言文景帝者,亦只是养民一节略同;亦如周云「成康」,康亦无大好处。或者说关雎之诗,正谓康后淫乱,故作以讥之。   文帝不欲天下居三年丧,不欲以此勤民,所为大纲类墨子。   或问:「文帝欲短丧。或者要为文帝遮护,谓非文帝短丧,乃景帝之」曰:「恐不是恁地。文帝当时遗诏教大功十五日,小功七日,服纤三日。或人以为当时当服大功者只服十五日,当服小功者只服七日,当服纤者只三日,恐亦不解恁地。臣为君服,不服则已,服之必斩衰三年,岂有此等级!或者又说,古者只是臣为君服三年服,如诸侯为天子,大夫为诸侯,及畿内之民服之。于天下吏民无三年服,道理必不可行。此制必是秦人尊君卑臣,却行这三年,至文帝反而复之耳。」   问:「文帝问陈平钱谷刑狱之数,而平不对,乃述所谓宰相之职。或以为钱谷刑狱一得其理,则阴阳和,万物遂,而斯民得其所矣。宰相之职,莫大于是,惜乎平之不知此也。」曰:「平之所言,乃宰相之体。此之所论。亦是一说。但欲执此以废彼,则非也。要之,相得人,则百官各得其职。择一户部尚书,则钱谷何患不治?而刑部得人,则狱事亦清平矣。昔魏文侯与田子方饮。文侯曰:『钟声不比乎左』田子方笑。文侯曰:『何笑?』子方曰:『臣闻之,君明乐官,不明乐音。今君审于音,臣恐其聋于官也。』陈平之意,亦犹是尔。盖知音而不知人,则瞽者之职尔。知人,则音虽不知,而所谓乐者固无失也。本朝韩魏公为相。或谓公之德业无愧古人,但文章有所不逮。公曰:『某为相,欧阳永叔为翰林学士,天下之文章,莫大于是!』自今观之,要说他自不识,安能知欧阳永叔,也得。但他偶然自知,亦柰他何?」   问:「周亚夫『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不知是否?」曰:「此军法。」又问:「大凡为将之道,首当使军中尊君亲上。若徒知有将,而不知有君,则将皆亚夫,固无害也。设有奸将一萌非意,则军中之人,岂容不知有君?」曰:「若说到反时,更无说。凡天子命将,既付以一军,只当守法。且如朝廷下州县取一件公事,亦须知州知县肯放,方可发去。不然,岂可辄易也!」自修。   贾谊说教太子,方说那承师问道等事,却忽然说帝入太学之类。后面又说太子,文势都不相干涉。不知怎地,贾谊文章大抵恁地无头脑。如后面说「春朝朝日,秋莫夕月」,亦然。他方说太子,又便从天子身上去。某尝疑「三代之礼」一句,合当作「及其为天子」字。盖详他意,是谓为太子时教得如此,及为天子则能如此。它皆是引礼经全文以为证,非是他自说如此。   问:「贾谊新书云:『太子处位不端,受业不敬,言语不序,声音不应律。』声音应律,恐是以歌咏而言。」曰:「不是如此。太子新生,太师吹律以验其啼。所谓应律,只是要看他声音高下。如大射礼『举旌以宫,偃旌以商』,便是此类。』   问:「贾谊新书『立容言早立』,何谓『早立』?」曰:「不可晓。如仪礼云『疑立』,疑却音屹,屹然而立也。」   问贾谊新书。曰:「此谊平日记录稾草也。其中细碎俱有,治安策中所言亦多在焉。」   贾谊新书除了汉书中所载,余亦难得粹者。看来只是贾谊一杂记稾耳,中间事事有些。   问:「贾谊『五饵』之说如何?」曰:「伊川尝言,本朝正用此术。契丹分明是被金帛买住了。今日金虏亦是如此。」昌父曰:「交邻国,待夷狄,固自有道。『五饵』之说,恐非仁人之用心。」曰:「固是。但虏人分明是遭饵。但恐金帛尽则复来,不为则已,为则五饵须并用。然以宗室之女妻之,则大不可。如乌孙公主之类,令人伤痛。然何必夷狄?『齐人归女乐』,便是如此了。如阿骨打初破辽国,勇锐无敌。及既下辽,席卷其子女而北,肆意蛊惑,行未至其国而死。」因笑谓赵曰:「顷年于吕季克处见一画卷,画虏酋与一胡女并辔而语。季克苦求诗,某勉为之赋,末两句云:『却是燕姬解迎敌,不教行到杀胡林。』正用骨打事也。」   文帝便是善人,武帝却有狂底气象。陆子静省试策说武帝强文帝。其论虽偏,亦有此理。文帝资质虽美,然安于此而已。其曰「卑之无甚高论,令今可行」,题目只如此。先王之道,情愿不要去做,只循循自守。武帝病痛固多,然天资高,志向大,足以有为。使合下便得个真儒辅佐,岂不大有可观?惜乎无真儒辅佐,不能胜其多欲之私,做从那边去了!欲讨匈奴,便把吕后嫚书做题目,要来揜盖其失。他若知得此,岂无「修文德以来」道理?又如讨西域,初一番去不透,又再去,只是要得一马,此是甚气力!若移来就这边做,岂不可?末年海内虚耗,去秦始皇无几。若不得霍光收拾,成甚么!轮台之悔,亦是天资高,方如此。尝因人言,太子仁柔不能用武,答以「正欲其守成。若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可见他当时已自知其罪。向若能以仲舒为相,汲黯为御史大夫,岂不善!先生归后,再有取答问目云:「狂者志高,可以有为;狷者志索,有所不为,而可以有守。汉武狂,然又不纯一,不足言也。」寓录见「狂狷」章。   「汉守高祖无功不侯之法甚严。武帝欲侯李广利,亦作计,终破之。法制之不足恃,除得人方好。」因论子静取武帝,曰:「其英雄,乃其不好处,看人不可如此。」又谓:「文帝虽只此,然亦不是胸中无底。观与贾谊夜半前席之事,则其论说甚多。谊盖皆与帝背者,帝只是应将去。谊虽说得如『厝火薪下』之类,如此之急,帝观之亦未见如此。」又云:「彼自见得,当时之治,亦且得安静,不可挠。」   武帝做事,好拣好名目。如欲逞兵立威,必曰:「高皇帝遗我平城之忧!」若果以此为耻,则须「修文德以来之」,何用穷兵黩武,驱中国生民于沙漠之外,以偿锋镝之惨!   武帝征匈奴,非为祖宗雪积年之忿,但假此名而用兵耳。寿昌。   王允云:「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如封禅书所载祠祀事。乐书载得神马为太一歌,汲黯进曰:「先帝百姓岂能知其音邪?」公孙弘曰:「黯诽谤圣制,当族。」下面却忽然写许多礼记。又如律书说律,又说兵,又说文帝不用兵,赞叹一场。全是个醉人东撞西撞!观此等处,恐是此意。   汉儒董仲舒较稳。刘向虽博洽而浅,然皆不见圣人大道。贾谊司马迁皆驳杂,大意是说权谋功利。说得深了,觉见不是,又说一两句仁义。然权谋已多了,救不转。苏子由古史前数卷好,后亦合杂权谋了。   汉儒初不要穷究义理,但是会读,记得多,便是学。   汉儒注书,只注难晓处,不全注尽本文,其辞甚简。   问:「君臣之变,不可不讲。且如霍光废昌邑,正与伊尹同。然尹能使太甲『自怨自艾』,而卒复辟。光当时被昌邑说『天子有争臣七人』两句后,他更无转侧。万一被他更咆勃时,也恶模样。」曰:「到这里也不解恤得恶模样了。」义刚曰:「光毕竟是做得未宛转。」曰:「做到这里,也不解得宛转了。」良久,又曰:「人臣也莫愿有此。万一有此时,也十分使那宛转不得。」   问:「霍光废昌邑,是否?」曰:「是。」「使太甲终不明,伊尹如之何?」曰:「亦有道理。」   或问:「霍光不负社稷,而终有许后之事;马援以口过戒子孙,而他日有裹尸之祸。」先生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取人之善,为己师法,不当如此论也。」   问宣帝杂王、伯之说。曰:「须晓得如何是王,如何是伯,方可论此。宣帝也不识王、伯,只是把宽慈底便唤做王,严酷底便唤做伯。明道王伯札子说得后,自古论王、伯,至此无余蕴矣。」   叔器问:「宣帝言汉杂王、伯,此说也似是。」曰:「这个先须辨别得王、伯分明,方可去论它是与不是。」叔器云:「如约法三章,为义帝发丧之类,做得也似好。」曰:「这个是它有意无意?」叔器曰:「有意。」曰:「既是有意,便不是王。」   韩延寿传云:「以期会为大事。」某旧读汉书,合下便喜他这一句。直卿曰:「『敬事而信』,也是这意。」曰:「然。」   问不疑诬金事。徐节孝以金还人。曰:「初也须与他至诚说是无,看如何。他人解,便休;若是硬执,只得还他。若皆不与之解说,人才诬便还,则是以不善与人而自为善,其心有病矣。」   杨恽坐上书怨谤,要斩。此法古无之,亦是后人增添。今观其书,谓之怨则有之,何谤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