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 第 308 页/共 338 页

因论佛,曰:「老子先唱说,后来佛氏又做得脱洒广阔,然考其语多本庄列。」公晦云:「曾闻先生说,庄子说得更广阔似佛,后若有人推演出来,其为害更大在!」拱寿。   谦之问:「佛氏之空,与老子之无一般否?」曰:「不同,佛氏只是空豁豁然,和有都无了,所谓『终日吃饭,不曾咬破一粒米;终日着衣,不曾挂着一条丝』。若老氏犹骨是有,只是清净无为,一向恁地深藏固守,自为玄妙,教人摸索不得,便是把有无做两截看了。」恪以下杂论释老同异。   谦之问:「今皆以佛之说为空,老之说为无,空与无不同如何?」曰:「空是兼有无之名。道家说半截有,半截无,已前都是无,如今眼下却是有,故谓之无。若佛家之说都是无,已前也是无,如今眼下也是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而万事万物,细而百骸九窍,一齐都归于无。终日吃饭,却道不曾咬着一粒米;满身着衣,却道不曾挂着一条丝。   问:「释氏之无,与老氏之无何以异?」曰:「老氏依旧有,如所谓『无欲观其妙,有欲观其徼』是也。若释氏则以天地为幻妄,以四大为假合,则是全无也。」柄。   老氏欲保全其身底意思多;释氏又全不以其身为事,自谓别有一物不生不灭。欧公尝言,老氏贪生,释氏畏死,其说亦好。气聚则生,气散则死,顺之而已,释老则皆悖之者也。   释老,其气象规模大概相似。然而老氏之学,尚自理会自家一个浑身,释氏则自家一个浑身都不管了。   佛氏之失,出于自私之厌;老氏之失,出于自私之巧。厌薄世故,而尽欲空了一切者,佛氏之失也;关机巧便,尽天下之术数者,老氏之失也。故世之用兵算数刑名,多本于老氏之意。   老氏只是要长生,节病易见。释氏于天理大本处见得些分数,然却认为己有,而以生为寄。故要见得父母未生时面目,既见,便不认作众人公共底,须要见得为己有,死后亦不失,而以父母所生之身为寄寓。譬以旧屋破倒,即自挑入新屋。故黄蘗一僧有偈与其母云:「先曾寄宿此婆家。」止以父母之身为寄宿处,其无情义绝灭天理可知!当时有司见渠此说,便当明正典刑。若圣人之道则不然,于天理大本处见得是众人公共底,便只随他天理去,更无分毫私见。如此,便伦理自明,不是自家作为出来,皆是自然如此。往来屈伸,我安得而私之哉!   「释氏见得高底尽」或问:「他何故只说空?」曰:「说『玄空』,又说『真空』。玄空便是空无物,真空却是有物,与吾儒说略同。但是它都不管天地四方,只是理会一个心。如老氏亦只是要存得一个神伊川云:『只就迹上断便了。』不知它如此要何用?」南升。   问:「释氏以天地万物为幻,老氏又却说及下截。」曰:「老氏胜。」   释氏之说易穷。大抵不过如道家阴符经所谓「绝利一源,便到至道」。   「夺胎出世」之说有之。释道专专此心,故神。道出神,故能夺胎;释定,故死而能出世。释定,故能入定;道定,故能成丹。   释氏只四十二章经是古书,余皆中国文士润色成之。维摩经亦南北时作。道家之书只老子庄列及丹经而已。丹经如参同契之类,然已非老氏之学。清净消灾二经,皆模学释书而误者。度人经生神章皆杜光庭撰。最鄙俚是北斗经。苏子瞻作储祥宫记,说后世道者只是方士之流,其说得之。   有言庄老禅佛之害者。曰:「禅学最害道。庄老于义理绝灭犹未尽。佛则人伦已坏。至禅,则又从头将许多义理埽灭无余。以此言之,禅最为害之深者。」顷之,复曰:「要其实则一耳。害未有不由浅而深者。」以下论释老灭纲常。   或问佛与庄老不同处。曰:「庄老绝灭义理,未尽佛则人伦灭尽,至禅则义理灭尽。方子录云:「正卿问庄子与佛所以不同。曰:『庄子绝灭不尽,佛绝灭尽。佛是人伦灭尽,到禅家义理都灭尽。』」佛初入中国,止说修行,未有许多禅底说话。」学蒙。   佛老之学,不待深辨而明。只是废三纲五常,这一事已是极大罪名!其它更不消说。   天下只是这道理,终是走不得。如佛老虽是灭人伦,然自是逃不得。如无父子,却拜其师,以其弟子为子;长者为师兄,少者为师弟。但是只护得个假底,圣贤便是存得个真底。   释老称其有见,只是见得个空虚寂灭。真是虚,真是寂无处,不知他所谓见者见个甚底?莫亲于父子,却弃了父子;莫重于君臣,却绝了君臣;以至民生彝伦之间不可阙者,它一皆去之。所谓见者见个甚物?且如圣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他却不亲亲,而[戋刂]地要仁民爱物。爱物时,也则是食之有时,用之有节;见生不忍见死,闻声不忍食肉;如仲春之月,牺牲无用牝,不麛,不卵,不杀胎,不覆巢之类,如此而已。他则不食肉,不茹荤,以至投身施虎!此是何理!卓。   某人言:「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儒释虽不同,毕竟只是一理。」某说道:「惟其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所以有我底着他底不得,有他底着我底不得。若使天下有二道,圣人有两心,则我行得我底,他行得他底。」以下儒释之辨。   儒释言性异处,只是释言空,儒言实;释言无,儒言有。   吾儒心虽虚而理则实。若释氏则一向归空寂去了。柄。   释氏虚,吾儒实;释氏二,吾儒一。释氏以事理为不紧要而不理会。   释氏只要空,圣人只要实。释氏所谓「敬以直内」,只是空豁豁地,更无一物,却不会「方外」。圣人所谓「敬以直内」,则湛然虚明,万理具足,方能「义以方外」。   问:「儒释之辨,莫只是『虚、实』两字上分别?」曰:「未须理会。自家己分若知得真,则其伪自别,甚分明,有不待辨。」   问:「释氏以空寂为本?」曰:「释氏说空,不是便不是,但空里面须有道理始得。若只说道我见个空,而不知有个实底道理,却做甚用得?譬如一渊清水,清泠彻底,看来一如无水相似。它便道此渊只是空底,不曾将手去探是冷是温,不知道有水在里面。佛氏之见正如此。今学者贵于格物、致知,便要见得到底。今人只是一班两点见得些子,所以不到极处也。」南升。   吾以心与理为一,彼以心与理为二。亦非固欲如此,乃是见处不同,彼见得心空而无理,此见得心虽空而万理咸备也。虽说心与理一,不察乎气禀物欲之私,是见得不真,故有此病。大学所以贵格物也。或录云:「近世一种学问,虽说心与理一,而不察乎气禀物欲之私,故其发亦不合理,却与释氏同病,不可不察。」   儒者以理为不生不灭,释氏以神识为不生不灭。龟山云:「儒释之辨,其差眇忽。」以某观之,真似冰炭!   儒者见道,品节灿然。佛氏亦见天机,有不器于物者,然只是绰过去。   问:「先生以释氏之说为空,为无理。以空言,似不若『无理』二字切中其病。」曰:「惟其无理,是以为空。它之所谓心,所谓性者,只是个空底物事,无理。」   先生问众人曰:「释氏言『牧牛』,老氏言『抱一』,孟子言『求放心』,皆一般,何缘不同」?节就问曰:「莫是无这理?」曰:「无理煞害事。」   释氏合下见得一个道理空虚不实,故要得超脱,尽去物累,方是无漏为佛地位。其它有恶趣者,皆是众生饿鬼。只随顺有所修为者,犹是菩萨地位,未能作佛也。若吾儒,合下见得个道理便实了,故首尾与之不合。   举佛氏语曰:「千种言,万般解,只要教君长不昧。」此说极好。问:「程子曰:『佛氏之言近理,所以为害尤甚。』所谓近理者,指此等处否?」曰:「然。它只是守得这些子光明,全不识道理,所以用处七颠八倒。吾儒之学,则居敬为本,而穷理以充之。其本原不同处在此。」   曹问何以分别儒释差处。曰:「只如说『天命之谓性』,释氏便不识了,便遽说是空觉。吾儒说底是实理,看他便错了。他云:『不染一尘,不舍一法。』既『不染一尘』,却如何『不舍一法』?到了是说那空处,又无归着。且如人心,须是其中自有父子君臣兄弟夫妇朋友。他做得彻到底,便与父子君臣兄弟夫妇朋友都不相亲。吾儒做得到底,便『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兄弟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吾儒只认得一个诚实底道理,诚便是万善骨子。」   问佛氏所以差。曰:「从劈初头便错了,如『天命之谓性』,他把做空虚说了。吾儒见得都是实。若见得到自家底从头到尾小事大事都是实,他底从头到尾都是空,恁地见得破,如何解说不通?又如『实际理地不受一尘,万行丛中不舍一法』等语,这是他后来桀黠底又撰出这一话来倚傍吾儒道理,正所谓『遁辞知其所穷』。且如人生一世间,须且理会切实处。论至切至实处,不过是一个心,不过一个身;若不自会做主,更理会甚么?然求所以识那切实处,则莫切于圣人之书。圣人之书,便是个引导人底物事。若舍此而它求,则亦别无门路矣。『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犹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只怕不见得,若果是有志之士,只见一条大路直上行将去,更不问着有甚艰难险阻。孔子曰:『向道而行,忘身之老也,不知年数之不足也,俛焉日有孜孜,毙而后已!』自家立着志向前做将去,鬼神也避道,岂可先自计较!先自怕却!如此终于无成。」   因举佛氏之学与吾儒有甚相似处,如云:「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又曰:「朴落非它物,纵横不是尘。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又曰:「若人识得心,大地无寸土。」看他是甚么样见识!今区区小儒,怎生出得他手?宜其为他挥下也。此是法眼禅师下一派宗旨如此。今之禅家皆破其说,以为有理路,落窠臼,有碍正当知见。今之禅家多是「麻三斤」、「干屎橛」之说,谓之「不落窠臼」,「不堕理路」。妙喜之说,便是如此。然又有翻转不如此说时。   佛者云:「置之一处,无事不办。」也只是教人如此做工夫;若是专一用心于此,则自会通达矣。故学禅者只是把一个话头去看,「如何是佛」、「麻三斤」之类,又都无义理得穿凿。看来看去,工夫到时,恰似打一个失落一般,便是参学事毕。庄子亦云。「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也只是如此教人。但他都无义理,只是个空寂。儒者之学则有许多义理,若看得透彻,则可以贯事物,可以洞古今。士毅录云:「释氏云:『置之一处,无事不办。』此外别有何法?只是释氏没道理,自呀将去。」   释老之书极有高妙者,句句与自家个同。但不可将来比方,煞误人事!季文。   先生游钟山书院,见书籍中有释氏书,因而揭看。先君问:「其中有所得否?」曰:「幸然无所得。吾儒广大精微,本末备具,不必它求」。   言释氏之徒为学精专,曰:「便是某常说,吾儒这边难得如此。看他下工夫,直是自日至夜,无一念走作别处去。学者一时一日之间是多少闲杂念虑,如何得似他!只惜他所学非所学,枉了工夫!若吾儒边人下得这工夫,是甚次第!如今学者有二病:好高,欲速。这都是志向好底如此。一则是所以学者失其旨,二则是所学者多端,所以纷纷扰扰,终于无所归止。」以下论释氏工夫。   问释氏入定,道家数息。曰:「他只要静,则应接事物不差。孟子便也要存夜气,然而须是理会『旦昼之所为』。」曰:「吾儒何不效他恁地?」曰:「他开眼便依旧失了,只是硬把捉;不如吾儒非礼勿视听言动,戒慎恐惧乎不睹不闻,『敬以直内,义以方外』,都一切就外面拦截。」曰:「释氏只是『勿视、勿听』,无那『非礼』工夫。」曰:「然。」季通因曰:「世上事便要人做,只管似它坐定做甚?日月便要行,天地便要运。」曰:「他不行不运,固不是。吾辈是在这里行,是在这里运,只是运行又有差处。如今胡喜胡怒,岂不是差!他是过之,今人又不及。」   问:「昔有一禅僧,每自唤曰:『主人翁惺惺着!』大学或问亦取谢氏『常惺惺法』之语,不知是同是异?」曰:「谢氏之说地步阔,于身心事物上皆有工夫。若如禅者所见,只看得个主人翁便了,其动而不中理者,都不管矣。且如父子天性也,父被他人无礼,子须当去救,他却不然。子若有救之之心,便是被爱牵动了心,便是昏了主人翁处。若如此惺惺,成甚道理!向曾览四家录,有些说话极好笑,亦可骇!说若父母为人所杀,无一举心动念,方始名为『初发心菩萨』。他所以叫『主人翁惺惺着』,正要如此。『惺惺』字则同,所作工夫则异,岂可同日而语!」友仁。   佛家有「流注想」。水本流将去,有些渗漏处,便留滞。   僧家尊宿得道,便入深山中,草衣木食,养数十年。及其出来,是甚次第!自然光明俊伟。世上人所以只得叉手看他自动。   徐子融有「枯槁有性无性」之论。先生曰:「性只是理,有是物斯有是理。子融错处是认心为性,正与佛氏相似。只是佛氏磨擦得这心极精细,如一块物事,剥了一重皮,又剥一重皮,至剥到极尽无可剥处,所以磨弄得这心精光,它便认做性,殊不知此正圣人之所谓心。故上蔡云:『佛氏所谓性,正圣人所谓心;佛氏所谓心,正圣人所谓意。』心只是该得这理。佛氏元不曾识得这理一节,便认知觉运动做性。如视听言貌,圣人则视有视之理,听有听之理,言有言之理,动有动之理,思有思之理,如箕子所谓『明、聪、从、恭、睿』是也。佛氏则只认那能视、能听、能言、能思、能动底,便是性。视明也得,不明也得;听聪也得,不聪也得;言从也得,不从也得;思睿也得,不睿也得,它都不管,横来竖来,它都认做性。它最怕人说这『理』字,都要除掉了,此正告子『生之谓性』之说也。」僩问:「禅家又有以扬眉瞬目知觉运动为弄精魂,而诃斥之者,何也?」曰:「便只是弄精魂。只是他磨擦得来精细,有光彩,不如此粗糙尔。」僩问:「彼言一切万物皆有破坏,惟有法身常住不灭。所谓『法身』,便只是这个?」曰:「然。不知你如何占得这物事住?天地破坏,又如何被你占得这物事常不灭?」问:「彼大概欲以空为体,言天地万物皆归于空,这空便是他体。」曰:「他也不是欲以空为体。它只是说这物事里面本空,着一物不得。」以下论释氏误认心、性。   问:「圣门说『知性』,佛氏亦言『知性』,有以异乎?」先生笑曰:「也问得好。据公所见如何?试说看。」曰:「据友仁所见及佛氏之说者,此一性,在心所发为意,在目为见,在耳为闻,在口为议论,在手能持,在足运奔,所谓『知性』者,知此而已。」曰:「且据公所见而言。若如此见得,只是个无星之称,无寸之尺。若在圣门,则在心所发为意,须是诚始得;在目虽见,须是明始得;在耳虽闻,须是聪始得;在口谈论及在手在足之类,须是动之以礼始得。『天生烝民,有物有则。』如公所见及佛氏之说,只有物无则了,所以与圣门有差。况孟子所说『知性』者,乃是『物格』之谓。」友仁。   若是如释氏道,只是那坐底视底是,则夫子之教人,也只说视听言动底是便了,何故却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如「居处、执事、与人交」,止说「居处、执事、与人交」便了,何故于下面着个「恭、敬、忠」?如「出门、使民」,也只说个「出门、使民」便了,何故却说「如见大宾?如承大祭」?孔子言:「克己复礼为仁!」厉声言「复礼」、「仁」字。   释氏只知坐底是,行底是。如坐,交胫坐也得,迭足坐也得,邪坐也得,正坐也得。将见喜所不当喜,怒所不当怒,为所不当为。他只是直冲去,更不理会理。吾儒必要理会坐之理当如尸,立之理当如斋,如头容便要直。所以释氏无理。   知觉之理,是性所以当如此者,释氏不知。他但知知觉,没这理,故孝也得,不孝也得。所以动而阳,静而阴者,盖是合动不得不动,合静不得不静。   释氏弃了道心,却取人心之危者而作用之;遗其精者,取其粗者以为道。如以仁义礼智为非性,而以眼前作用为性是也。此只是源头处错了。   释氏专以作用为性。如某国王问某尊者曰:「如何是佛?」曰:「见性为佛。」曰:「如何是性?」曰:「作用为性?」曰:「如何是作用?」曰云云。禅家又有偈者云:「当来尊者答国王时,国王何不问尊者云:『未作用时,性在甚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