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语类 - 第 277 页/共 338 页
问:「延平欲于未发之前观其气象,此与杨氏体验于未发之前者,异同如何?」曰:「这个亦有些病。那『体验』字是有个思量了,便是已发。若观时恁着意看,便也是已发。」问:「此体验是着意观?只恁平常否?」曰:「此亦是以不观观之。」
再论李先生之学常在目前。先生曰:「只是『君子戒慎所不睹,恐惧所不闻』,便自然常存。颜子非礼勿视听言动,正是如此。」
胡氏门人
张敬夫
近日南轩书来,不曾见说尝读某书,有何新得。今又与伯恭相聚,往往打入多中去也。
钦夫见识极高,却不耐事;伯恭学耐事,却有病。
南轩伯恭之学皆疏略,南轩疏略从高处去,伯恭疏略从卑处去。伯恭说道理与作为,自是两件事。如云:「仁义道德与度数刑政,介然为两涂,不可相通。」他在时不曾见与某说。他死后,诸门人弟子此等议论方渐渐说出来,乃云,皆原于伯恭也。
钦夫说得高了,故先生只要得典实平易。
敬夫高明,他将谓人都似他,纔一说时,便更不问人晓会与否,且要说尽他个。故他门人,敏底秪学得他说话,若资质不逮,依旧无着摸。某则性钝,说书极是辛苦,故寻常与人言,多不敢为高远之论。盖为是身曾亲经历过,故不敢以是责人尔。学记曰:「进而不顾其安,使人不由其诚。」今教者之病,多是如此。
学者于理有未至处,切不可轻易与之说。张敬夫为人明快,每与学者说话,一切倾倒说出。此非不可,但学者见未到这里,见他如此说,便不复致思,亦甚害事。某则不然。非是不与他说,盖不欲与学者以未至之理耳。枅。
南轩尝言,遁闷工夫好做。
南轩说「端倪」两字极好。此两字,却自人欲中生出来。人若无这些个秉彝,如何思量得要做好人!辉。
或问:「南轩云:『行之至,则知益明;知既明,则行益』此意如何?」曰:「道理固是如此。学者工夫当并进,不可推泥牵连,下梢成两下担阁。然二者都要用工,则成就时二者自相资益矣。」
王壬问:「南轩类聚言仁处,先生何故不欲其如此?」曰:「便是工夫不可恁地。如此,则气象促迫,不好。圣人说仁处固是紧要,不成不说仁处皆无用!亦须是从近看将去,优柔玩味,久之自有一个会处,方是工夫。如『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圣人须说『博学』,如何不教人便从慎独处做?须是说『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始得。」
问:「先生旧与南轩反复论仁,后来毕竟合否?」曰:「亦有一二处未合。敬夫说本出胡氏。胡氏之说,惟敬夫独得之,其余门人皆不晓,但云当守师之说。向来往长沙,正与敬夫辨此。」
问:「南轩与先生书,说『性善』者叹美之辞,如何?」曰:「不必如此说。善只是自然纯粹之理。今人多以善与恶对说,便不是。大凡人何尝不愿为好人,而怕恶人!」辉。
问:「南轩谓『动中见静,方识此心』。如何是『动中见静』?」曰:「『动中见静』,便是程子所说『艮止』之意。释氏便言『定』,圣人只言『止』。寓录云:「此段文已详了」。敬夫却要将这个为『见天地之心』。复是静中见动,他又要动中见静,却倒说了。」
问:「曾看南轩论语否?」曰:「虽尝略看,未之熟也。」曰:「南轩后来只修得此书。如孟子,竟无工夫改。」
南轩论语初成书时,先见后十篇,一切写去与他说。后见前十篇,又写去。后得书来,谓说得是,都改了。孟子说,不曾商量。
问:「南轩解『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将孟子『惠而不知为政』,立两壁辨论,非特于本旨为赘,且使学者又生出一事。」曰:「钦夫最不可得,听人说话,便肯改。如论语旧说,某与议论修来,多是此类。且如他向解颜渊『克己复礼』处,须说要先格物,然后克己。某与说,克己一事,自始学至成德,若未至『从心所欲,不踰矩』、『从容中道』时,皆要克,岂可与如此说定?因作一戏语云:『譬如对先生长者听其格言至论,却嫌他说得未尽;云,我更与他添些令尽。』彼当时闻此语,即相从,除却先要格物一段。不意今又添出『自始学至成德皆要克』一段。此是某攻他病底药,病去,则药自不用可也。今又更留取药在,却是去得一病,又留取一病在。又如『述而不作』处,他元说先云:『彼老彭者何人哉?而反使吾夫子想象慕用!』某与说,此譬如吾夫子前面致恭尽礼于人,而吾辈乃奋怒攘臂于其后!他闻说即改,此类甚众。若孟子,则未经修,为人传去印了,彼亦自悔。出仕后不曾看得文字,未及修孟子而卒。盖其间有大段害事者:如论性善处,却着一片说入太极来,此类颇多。」大雅云:「此书却好把与一般颓阘者看,以作其喜学之意。」曰:「此亦吕伯恭教人看上蔡语录之意。但既与他看了,候他稍知趋向,便与医了,则得。」
「南轩语孟子,尝说他这文字不好看。盖解经不必做文字,止合解释得文字通,则理自明,意自足。今多去上做文字,少间说来说去,只说得他自一片道理,经意却蹉过了!要之,经之于理,亦犹传之于经。传,所以解经也,既通其经,则传亦可无;经,所以明理也,若晓得理,则经虽无,亦可。尝见一僧云:『今人解书,如一盏酒,本自好;被这一人来添些水,那一人来又添些水,次第添来添去,都淡了!』他禅家尽见得这样,只是他又忒无注解。」问:「陆氏之学,恐将来亦无注解去。」曰:「他本只是禅。」干问:「尝看文字,多是虚字上无紧要处最有道理。若做文粗疏粗解,这般意思,却恐都不见了。」曰:「然。且如今说『秉彝』,这个道理却在『彝』字上『秉』字下。所以庄子谓『批大郄,导大窾』,便是道理都在空处。如易中说『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通便是空处。行得去,便是通;会,便是四边合凑来处。」问:「庄子云:『闻解牛,得养生。』如何可以养生?」曰:「只是顺他道理去,不假思虑,不去伤着它,便可以养生。」又曰:「不见全牛,只是见得骨骼自开。」问:「庄子此意如何?」曰:「也是他见得个道理如此。」问:「他本是绝灭道理,如何有所见?」曰:「他也是就他道理中见得如此。」因叹曰:「天下道理,各见得恁地,剖析开去,多少快活!若只鹘突在里,是自欺而已!」又问:「老子云『三十幅共一毂,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亦是此意否?」曰:「某也政谓与此一般。便也是他看得到这里。」
林艾轩在行在,一日访南轩,曰:「程先生语录,某却看得;易传,看不得。」南轩曰:「何故?」林曰:「易有象数,伊川皆不言,何也?」南轩曰:「孔子说易不然。易曰:『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获之无不利。』如以象言,则公是甚?射是甚?隼是甚?高墉是甚?圣人止曰:『隼者,禽也;弓矢者,器也;射之者,人也。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龙泉簿范伯崇寄书来云:「今日气象,官无大小,皆难于有为。盖通身是病,无下药处耳。安得大贤君子,正其根本,使万目具举,吾民得乐其生耶!严陵之政,远近能言之。盖恻隐之心发于诚然,加之明敏,何事不立!」
「上初召魏公,先召南轩来。某亦赴召至行在,语南轩云:『汤进之不去,事不可为。莫担负了他底,至于败事!』某待得见魏公时,亲与之说。度住不得,一二日去矣。及魏公来,汤左相,张右相,都不可商量事。同进同退,独与上商量又不得。上又要商量,但时召南轩入,往来传言,与魏公商量。召南轩,上在一幄中,外无一人,说话甚款。南轩开陈临安不可居,乞且移跸建康,然宫禁左右且少带人,又百司之类,亦且带紧要底去。上曰:『朕独行,后妃宫禁之类,全不带一人去。临安淫侈之甚,如何居!』南轩祝上未须与人说,相将又诌。上曰:『朕不言。卿不须漏泄。』上因曰:『待朕取一文字与卿看。』上顾左右无人使,遂曰:『卿且待。』上自起去取。南轩见幄外皆是宫人,深惧所言皆为彼闻之矣。少顷上来,忘其文字。其后与宰相议用兵事,汤固力争。上曰:『朕旦夕亲往建康。』未几,外面哄哄地,谓上往建康。南轩见上问云:『陛下尝祝臣勿言。闻陛下对宰执言之,何也?』上曰:『被他挠人,故以此激之。』意思如此,记不全。南轩出入甚亲密,满朝忌之。一日,往见周葵,政府诸人在,次第逐报南轩来。周指之曰:『吾辈进退,皆在此郎之手。』是时南轩少年,又处得地位不是,而人情皆如此,何以成得事?南轩亦间至太上处理会事之类,太上曰:『尚记得卿父娶时如何事,卿今如此。』南轩奏边事并不可和之意,太上亦顺应之。临辞去,乃曰:『与卿父说,不如和好。』汤在相位时,有御札出来骂,亦有『秦桧不如』之语。然竟用之,不可晓,恐是太上意。上因广西买马事之类,甚向南轩,诸公已忌之。后到荆南,赵雄事事沮之,不可为矣。」先生又言:「近有谁说,在荆南时,司天奏相星在楚地,甚明。上曰:『张栻当之。』人愈忌之。」
南轩再召时,论今日自是当理会恢复。然不如此理会,须是云云,有札子。上大喜,次日降出札子,御批:「恢复须是如此理会。」即除侍讲,云:「且得直宿时与卿说话。」虞允文赵雄之徒不喜,遂沮抑。
南轩自魏公有事后,在家凡出入人事之类,必以两轿同其弟出入。
议南轩祭礼,曰:「钦夫信忒猛,又学胡氏云云,有一般没人情底学问。尝谓钦夫曰:『改过不吝,从善如流,固好。然于事上也略审覆行,亦何害?』」南轩只以魏公继室配,又以时祭废俗祭,某屡言之。
因说南轩为人作文序,曰:「钦夫无文字不做序。」
南轩从善之亟。先生尝与闲坐立,所见什物之类放得不是所在,并不齐整处,先生谩言之;虽夜后,亦实时今人移正之。
「春风骀荡家家到,天理流行事事清。」此南轩题桃符云尔,择之议之。
钦夫言:「老子云:『不善人,善人之资;善人,不善人之师。』与孔子『见贤思齐,见不贤内省』之意不同。」为老子不合有资之之意,不善也。
朱子语类卷第一百四
朱子一
自论为学工夫
某自读四书,甚辛苦。诸公今读时,又较易做工夫了。以下读书。
后生家好着些工夫,子细看文字。某向来看大学,犹病于未子细,如今愈看,方见得精切。因说:「前辈诸先生长者说话,于大体处固无可议;若看其它细碎处,大有工夫未到。」
某向角读论孟,自后欲一本文字高似论孟者,竟无之。友仁。
某十数岁时读孟子言「圣人与我同类者」,喜不可言!以为圣人亦易做。今方觉得难。
某旧时看文字,一向看去,一看数卷,全不曾得子细;于义理之文亦然,极为病。今日看中庸,只看一段子。
读书须纯一。如看一般未了,又要搬涉,都不济事。某向时读书,方其读上句,则不知有下句;读上章,则不知有下章。读中庸,则祇读中庸;读论语,则祇读论语。一日祇看一二章,将诸家说看合与不合。凡读书到冷淡无味处,尤当着力推考。
读书须读到不忍舍处,方是见得真味。若读之数过,略晓其义即厌之,欲别求书看,则是于此一卷书犹未得趣也。盖人心之灵,天理所在,用之则愈明。只提醒精神,终日着意,看得多少文字!穷得多少义理!徒为懒倦,则精神自是愦愦,只恁昏塞不通,可惜!某旧日读书,方其读论语时,不知有孟子;方读学而第一,不知有为政第二。今日看此一段,明日且更看此一段,看来看去,直待无可看,方换一段看。如此看久,自然洞贯,方为浃洽。时下虽是钝滞,便一件了得一件,将来却有尽理会得时。若撩东札西,徒然看多,事事不了;日暮途远,将来荒忙不济事。旧见李先生说:「理会文字,须令一件融释了后,方更理会一件。」「融释」二字下得极好,此亦伊川所谓「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格得多后,自脱然有贯通处」。此亦是他真曾经历来,便说得如此分明。今若一件未能融释,而又欲理会一件,则第二件又不了。推之万事,事事不了,何益!
某是自十六七时下工夫读书,彼时四旁皆无津涯,只自恁地硬着力去做。至今日虽不足道,但当时也是吃了多少辛苦,读了书。今人卒乍便要读到某田地,也是难。要须积累着力,方可。某今老而将死,所望者,但愿朋友勉力学问而已!
器之问「野有死麇」。曰:「读书之法,须识得大义,得他滋味。没要紧处,纵理会得也无益。大凡读书,多在讽诵中见义理。况诗又全在讽诵之功,所谓『清庙之瑟,一唱而三叹』,一人唱之,三人和之,方有意思。又如今诗曲,若只读过,也无意思;须是歌起来,方见好处。」因说:「读书须是有自得处。到自得处,说与人也不得。某旧读『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既破我斧,又阙我斨,周公东征,四国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将』!伊尹曰:『先王肇修人纪,从谏弗咈,先民时若,居上克明,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以至于有万邦。兹惟艰哉!』如此等处,直为之废卷慨想而不能已!觉得朋友间看文字,难得这般意思。某二十岁前后,已看得书大意如此,如今但较精密。日月易得,匆匆过了五十来年!」
谓器之看诗,病于草率。器之云:「如今将先生数书循环看去。」曰:「都读得了,方可循环再看。如今读一件书,须是真个理会得这一件了,方可读第二件;读这一段,须是理会得这一段了,方可读第二段。少间渐渐节次看去,自解通透。只五年间,可以读得经子诸书,迤逦去看史传,无不贯通。韩退之所谓『沈潜乎训义,反复乎句读』,须有沈潜反复之功,方得。所谓『审问之』,须是表里内外无一毫之不尽,方谓之审。恁地竭尽心力,犹有见未到处,却不奈何。如今人不曾竭尽心力,只见得三两分了,便草草揭过,少间只是鹘突无理会,枉着日月,依旧似不曾读相似。只如韩退之老苏作文章,本自没要紧事。然他大段用功,少间方会渐渐埽去那许多鄙俗底言语,换了个心胸,说这许多言语出来。如今读书,须是加沈潜之功,将义理去浇灌胸腹,渐渐荡涤去那许多浅近鄙陋之见,方会见识高明。」因说:「读诗,惟是讽诵之功。上蔡亦云:『诗,须是讴吟讽诵以得之。』某旧时读诗,也只先去看许多注解,少间却被惑乱。后来读至半了,都只将诗来讽诵至四五十过,已渐渐得诗之意;却去看注解,便觉减了五分以上工夫;更从而讽诵四五十过,则胸中判然矣。」因说:「如今读书,多是不曾理会得一处通透了,少间却多牵引前面疑难来说,此最学者大病。譬如一个官司,本自是鹘突了,少间又取得许多鹘突底证见来证对;却成一场无理会去,又有取后面未曾理会底来说。却似如今只来建阳县,犹自未见得分晓,却又将建宁府与南剑州事来说,如何说得行!少间弄来弄去,只是胡说瞒人。有人说话如此者,某最怕之。说甲未了,又缠向乙上去;说乙未了,又缠向丙上去;无一句着实。正如斜风雨相似,只管吹将去,无一点着地。故有终日与他说,不曾判断得一件分晓,徒费气力耳。」
先生因与朋友言及易,曰:「易非学者之急务也。某平生也费了些精神理会易与诗,然其得力则未若语孟之多也。易与诗中所得,似鸡肋焉。」
问:「近看胡氏春秋,初无定例,止说归忠孝处,便为经义,不知果得孔子意否?」曰:「某尝说,诗书是隔一重两重说,易春秋是隔三重四重说。春秋义例、易爻象,虽是圣人立下,今说者用之,各信己见,然于人伦大纲皆通,但未知曾得圣人当初本意否。且不如让渠如此说,且存取大意,得三纲、五常不至废坠足矣。今欲直得圣人本意不差,未须理会经,先须于论语孟子中专意看他,切不可忙;虚心观之,不须先自立见识,徐徐以俟之,莫立课程。某二十年前得上蔡语录观之,初用银朱画出合处;及再观,则不同矣,乃用粉笔;三观,则又用墨笔。数过之后,则全与元看时不同矣。大抵老兄好去难处用工,不肯向平易处用工,故见如此难进,今当于平易处用工。」
读书贪多,最是大病,下梢都理会不得。若到闲时无书读时,得一件书看,更子细。某向为同安簿满,到泉州候批书,在客邸借文字,只借得一册孟子,将来子细读,方寻得本意见。看他初间如此问,又如此答;待再问,又恁地答。其文虽若不同,自有意脉,都相贯通;句句语意,都有下落。
看文字,却是索居独处好用工夫,方精专,看得透彻,未须便与朋友商量。某往年在同安日,因差出体究公事处,夜寒不能寐,因看得子夏论学一段分明。后官满,在郡中等批书,已遣行李,无文字看,于馆人处借得孟子一册熟读,方晓得「养气」一章语脉。当时亦不暇写出,只逐段以纸签签之云,此是如此说。签了,便看得更分明。后来其间虽有修改,不过是转换处,大意不出当时所见。如谩人底议论,某少年亦会说,只是终不安,直到寻个悫实处方已。
某旧年思量义理未透,直是不能睡。初看子夏「先传后倦」一章,凡三四夜,穷究到明,彻夜闻杜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