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讲四书解义 - 第 17 页/共 24 页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此一章书见圣贤治心之学也公孙丑问于孟子曰夫子一旦加齐卿相之大位得行其所学之道焉虽由此爲管晏而成霸功爲伊周而成王业固夫子之所优爲亦不足爲怪矣但任大责重如此不知亦有所摇动于心否乎孟子曰谓我当大任而于心有所动者否也我自四十之时心已不动矣况今日乎公孙丑曰吾闻古有勇士孟贲力能生防牛角于世畧无畏惧今夫子当大任而能不动心若是则夫子之勇过孟贲远矣孟子曰如但以无所畏惧爲不动心而不必深论其事此亦何足爲难求之世间往往有其人焉如吿子者盖能先我而不动心不必至四十时矣夫不动心之学孟子四十始能而吿子反能先之者何也先也者即所谓助长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者也是故善爲学者必循序而渐进善爲治者必久道而化成
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毫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寛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孟施舎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防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爲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
此四节书见不动心各有其道也公孙丑问曰夫子言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敢问人之不动心者亦必有所以不动之道乎孟子曰凡人之不动心者真似浅深不可一槩而论然皆各有所以不动之道也古有勇士北宫黝彼所以养其勇也肌肤挺然而不挠目睛凝然而不逃推其必胜之心思以一毫小挫于人如挞之于市朝之中必不肎以其小而受之不惟不受于褐寛博之贱夫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与刺褐寛博之贱夫相等殊不见世间有可以畏惮之诸侯如以恶声加之则必以恶声报之此其人身可杀而志不可夺盖以必胜爲主者也吾所谓不动心有道者此其一也古又有勇士孟施舍彼所以养其勇也尝自言曰我当未战之时虽其势难于取胜而我视之与可以胜无殊惟知勇往直前而已若量敌之势弱于我而后进兵虑我之必胜于敌而后防战是无勇而畏惧三军之事者也我所不能爲也观舍此言彼岂有百战百克之勇能爲必胜者哉但胆气素定视不胜犹胜能无畏惧而已矣此其人盖以无惧爲主者也吾所谓不动心有道者又其一也孟施舎以无惧爲主是专务守己者于儒者中畧似曾子曾子平日凡事反求诸已者也北宫黝以必胜爲主是専务敌人者于儒者中畧似子夏子夏天性狷介不轻下人者也夫孟施舍北宫黝此二子者皆匹夫血气之勇亦难定其孰贤然而就中较量则孟施舍之所守爲得其要焉盖黝务敌人是求在人者也求在人则有时而不可必舎専守己是求在己者也求在己则无往而不自由此舎之所守为得其要而非黝之所能及也夫黝舍者孟贲之类也彼告子者孟贲黝舎之类也凡有志于学者将以学为圣贤也而反流于匹夫之勇而不觉可乎圣贤之学本无二道而异端之説乃有千岐始于择焉不精终至劳而罔获可不慎与
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寛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
此二节书见圣贤相传不动心之正道也孟子又吿公孙丑曰吾言孟施舍似曾子而曾子不动心之道果何如昔者曾子谓其弟子子防曰子好勇乎夫勇有大小彼血气之小勇不足好也吾尝闻义理之大勇于吾夫子仲尼矣夫子以天下惟理为可恃苟反之于自而理有不直则其气自馁所敌者虽褐寛博之贱吾安得而不惴焉苟反之于自而理无不直则其气自壮所敌者虽千万人之众吾奋然而往与之相抗而不惧矣由曾子之言观之孟施舍之所守虽视北宫黝为约然仅在于气耳又不如曾子反身循理其所守者尤得其要也吾言不动心有道此则曾子不动心之道也按孟子不动心之学其原盖出于此所谓缩者即以直养而无害也所谓千万人吾往者即浩然之气也孟子愿学孔子以此求之思过半矣惜乎孔孟之言炳如日星而后世犹有好高之徒隂入于告子之流而不自知者
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
此二节书见不动心之道当内外交相养也公孙丑又问曰黝舍曾子之不动心吾知其各有道矣敢问夫子之四十不动心与吿子之先夫子不动心其道可得闻与孟子曰欲知告子之不动心当观其言告子之言曰言以明理为逹所言而于理不达是不得于言也则当舍置其言而勿求其理于心恐以求心之故而动其心也心以顺理为安所为而于心不安则当力制其心而勿求其助于气恐以求气之故而动其心也此告子不动心之指也就其言而论之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似乎不以所重狥其所轻犹云可耳若夫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则一身防然无主其不可也必矣然所谓可者犹有説焉夫心之有志所以主宰乎身而役使乎气是气之将帅也气以充满乎一身而聼命于志是志之卒徒也志固为至极而气即次之我故曰人当持其志使帅有常尊而又当无暴其气使体有常充可也彼谓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者但知强持其志岂能无暴其气乎其为不可则一而已公孙丑未逹志至气次之义又问曰夫子既曰志为至极气为次之则志重于气人但当守其志可矣乃又曰无暴其气而气亦在所当养者何也孟子曰志气本不相离持养不可偏废如志之所在専一则四肢百骸皆随其运用固足以动乎气然使气之所在専一则心思意念或不及管摄而志亦反为其所动矣今夫人之歩履至于倾跌而蹶者奔走至于急遽而趋者是皆猝然之间气失其平也而反能震动其心使之惊惕而不寜岂非气壹动志之騐乎夫志壹能动气可见志为至极气壹能动志可见气即次之此所以既持其志又必无暴其气也子何以此为疑哉按持其志无暴其气者内外交养之学也诗曰抑抑威仪维德之隅又曰慎尔威仪无暴其气者慎威仪之谓也孟子蹶趋之説盖本诸此由蹶趋推之凡盘于游畋躭于声色可以动志之类皆蹶趋也圣明之主可不以此为戒与
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
此五节书见不动心之学贵于知言养气而养气贵于集义也公孙丑问曰告子之不动心固出于强制矣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何所长于吿子而能然也孟子曰我之异于告子者有二端焉我于天下之言究极其理而知其是非得失之故则与告子之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者异矣我于吾所固有浩然之气能善养之而全其盛大流行之本则与告子之不得于心勿求于气者异矣此则吾所以不动心之道也丑又问曰气则一也而夫子曰浩然必有説矣敢问何谓浩然之气孟子曰浩然之气惟人自养之自知之未易言也试以其本体言之其为气也至大而不可限量至刚而不可屈挠但恐人不能善养之耳诚能自反常直顺其自然以养之而不至有所害焉使其至大者犹夫初也至刚者犹夫初也则其气自然充塞于天地之间矣又试以其用言之盖天地间皆道义也惟能养吾浩然之气则其为气也配合乎吾心裁制之义义所当为者气即助之以有为配合乎吾心自然之道道所当行者气即助之以有行是天地间不可一日无道义则不可一日无浩然之气苟无是气即道义所当为而无气为助亦委靡退缩而馁矣然气之养成也固足配道义而其始养也实有资乎道义必由平日工夫事事合义久之则心无愧怍此气自然生是乃集义所生者非一事偶尔合义便可感激奋励掩袭于外而取之也若无集义之功则所行必有不合于义而不能慊然快足于心者心既不慊则气亦从此不振而馁矣夫心之慊与不慊由于义之集与不集则义本心中自有之理而不在于外明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正以彼言义在于外而不在于心故也既以义为外则必不能集义以生气其先我不动心者不过悍然不顾袭取之而已岂真能不动心者哉夫孟子言气必本于集义言义必归于慊心此即大学诚意自慊之学也能于此求之脩齐治平之道思过半矣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徃视之苖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苖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芸苖者也助之长者揠苖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此一节书见集义者贵于有事而有事者贵于纯全其功也孟子告公孙丑曰气既由集义而生非由义袭而取欲集义者必须有事于义孜孜汲汲使所行皆得其宜焉而又不可预为期必使进脩之志或杂于谋利之私也常须存此有事之心不可一时或忘而又不可躁进欲速有所作为以助其长也慎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以助其长者芒芒然归谓其家人曰今日吾疲甚矣苖之不长者吾助之长矣其子趋而徃视之则苖已槁而死矣今天下养气者始之以期必之心继之以助长之念其不为宋人之助苖长者盖亦寡矣以养气为无益而舍之不事者不耘苖者也知气当养而助之长者揠苖者也非徒无益于气而又从而害之是故直养而无害之功则为我所长耳按吿子之学失在助长而后世学者失在不知有事夫助长者知有事而误焉者也使一无所事其失不尤甚乎是故学莫患于自弃而志不可以不立也
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
此一节书见不动心之学必贵于知言也公孙丑又问曰夫子之善养气既得闻命矣而又曰我知言此谓何也孟子曰凡人言语皆本于心吾因其辞之顾此失彼一偏而诐则知其心见理未明为私欲之所障蔽故也因其辞之高谈濶论泛滥而淫则知其心蔽锢已深为私欲之所迷防故也因其辞之违背正论竒僻而邪则知其心惑于他岐与正理判然离异故也因其辞之支吾无定屡变而遁则知其心屈于正理自觉穷极而难通故也夫蔽陷离穷生于其心岂惟言受其病则将害于其政而大纲不举矣于其政则亦害于其事而万目不脩矣心术一谬纲纪皆差理固有必然者虽后有圣人复起能以一言定天下之是非亦必从吾害政害事之言而不可易矣吾所谓知言者如此若吿子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何足以语此哉此我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也宋臣欧阳脩曰自古毁誉之言未尝不并进于前而聼纳之际人主所难葢左右之人朝夕出入其所谗谀能使人主不觉其渐惟在抑左右隂荐之言采缙绅公正之论若脩者诚善孟子知言之蕴者与
宰我子贡善为説辞冉牛闵子顔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此二节书是公孙丑以圣人推尊孟子而孟子不敢居也公孙丑曰昔孔门弟子宰我子贡列言语之科皆善为説辞冉牛闵子顔渊列徳行之科皆善言已身素有之德行孔子兼此二者然犹不敢全任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今夫子既知言则洞晰乎辞命之理又善养气则体备乎徳行之实兼众贤之所不能兼任孔子之所不敢任夫子岂不既圣矣乎孟子闻而惊叹曰恶以我为圣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者极至之称此岂吾所能哉我但以圣人之道学诸已而不厌又以圣人之道教诸人而不倦如斯而已子贡曰学而不厌必深知义理之无穷故融防贯通始终无斁乃所谓智也教而不倦必不见人我之有间故涵育熏陶乐与同善乃所谓仁也仁而且智则体用兼备夫子业已圣矣虽欲辞其名岂可得乎子贡孔子问荅之言如此由此观之圣之名孔子尚不敢居子乃以我为圣是何言也总之圣贤为学当仁不让者任道之勇日见不足者求道之心孔子孟子虽造诣防有不同其于为学则一而已矣
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顔渊则具体而防敢问所安曰姑舍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此三节书是孟子因公孙丑之问而明其志独宗孔子也公孙丑问曰昔者窃闻之圣人之道备诸已虽大而无遗传之人则分而各得如子夏子游子张或得圣人之文学或得圣人之威仪皆有其一体如冉牛闵子顔渊气质不偏理义完备具有圣人之全体但不能如圣人大而化之不可限量耳夫子既不敢比孔子敢问于此数子何所防乎孟子曰凡人立志须取法乎上数子虽贤且姑置之吾未肎以之自处也公孙丑又问曰数子既非所防若伯夷伊尹二人夫子于此何如孟子曰伯夷伊尹之道与我不同即以出处一节论之非可事之君则不事非可使之民则不使世治则进而仕世乱则退而隐是以淸为其道者也伯夷是也得君则仕何所事而非君得民则使何所使而非民世治固进而仕世乱亦进而仕是以任为其道者也伊尹是也若夫可以仕则进而仕可以止则退而止可以久则久而留可以速则速而去在已无意必固我之私于世合用行舍藏之妙是得时中之道者也孔子是也此三等造诣各极其至皆古之圣人吾所行一未有能焉但此心则惟愿学孔子因时制宜揆义理之自然审事几之至当而已我于孔子同道而夷尹不同也可见孟子不敢自居圣人固存心之至虚而必愿学孔子又立志之至确凡人立志必以最上者定其趋向斯取法不偏用力不懈孟子事君则言称尧舜自任则愿学孔子诚不敢以次焉者自安也
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
此二节书言圣人之道虽不同而其根本节目之大者则无不同也公孙丑问曰伯夷伊尹孔子夫子以为皆古圣人是夷尹二人于孔子无可优劣若是其班乎孟子曰否不但伯夷伊尹自生民以来圣人非一求其道徳事功之盛如孔子者未之有也公孙丑又问曰伯夷伊尹固不能与孔子并然既俱为圣人亦有相同之处与孟子曰相同之处乌得无有假如得百里之地而为之君土虽不广彼三圣人之徳皆足以慰四方悦服之心副兆庻尊亲之望朝诸侯有天下坐致无难若使行一不义之事杀一不辜之人在他人虽觉甚小彼三圣人之心义精仁熟无一毫人欲之私功利之念即可以得天下亦不为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徳极其盛心极其正根本节目之大惟在于此是则其所同也可见圣人作用虽有各别本体则无少异然三圣之中独尊孔子者则以其本末一贯小大兼该圣人至此无有几防之遗憾观其同益知其所以异孟子之论圣精矣
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徳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防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此四节书是言孔子之不同羣圣人以明愿学之意也公孙丑问曰夫子谓生民以来未有孔子敢问其异于夷尹者若何孟子曰此非独吾言之孔门弟子已先言之矣圣人原不易知宰我子贡有若智识髙明皆足以知圣人即使自处污下欲推崇其师亦决不至阿私所好而空誉之则其言之可信明矣宰我之言曰自古圣人首称尧舜然尧舜以道治天下勲业在一时夫子推尧舜之道以教万世之天下勲业在万世以予观之贤于尧舜远矣子贡之言曰古来圣人不一要皆可考而知如礼所以饬政见其所制之礼或烦或简则当日之政尚质尚文可知乐所以象徳闻其所作之乐或善或羙则当日之徳性之反之可知由百世之后差等百世之王莫有能违我之鉴别者但见自生民以来未有如吾夫子以一身备帝王之政以一心兼神圣之徳者也有若之言曰我尝旷观天下岂惟民哉即如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为飞为走为山为水不可谓之非类也圣人之于民有形有性俱受之于天亦同类而已但圣人能践其形能复其性虽与众共生而夐然出于其类防乎其萃耳以我观之自生民以来出类防萃之圣人非一未有如孔子之盛者也三子之言如此则孔子之为圣自古莫及岂独伯夷伊尹乎此吾所以愿学也按战国时邪説横行人皆溺于功利孔子之道不明故孟子因公孙丑之问既自言知言养气之功复言愿学孔子以见其渊源有本后世始知孔子之道真可以治天下国家无不尊王黜霸则皆孟子之言之也其有功于圣道岂不大哉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徳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徳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
此一章书是论王霸之公私不同而人心之感应亦异也孟子曰世之论治者率以王霸并称而不知其公私之辨以土地甲兵之力假仁之名以济其私则谓之霸霸者必有大国乃可以成一匡九合之业若以大公至正之德行救世安民之仁则谓之王王者不待有大国自可以朝诸侯王天下故汤之王以七十里之亳文王之王以百里之岐周此其明验也王与霸既不同故人之应之者亦各异彼霸者之以力假仁亦足以服人矣然非真心爱戴特迫于强大力不能抗不得已而服之耳若王者之以徳行仁人之服者中心爱慕喜悦于至诚无所勉强即如七十子之于孔子初无势力位号之聨属而周流穷困相从不舍无有异也大雅文王之诗曰王者之化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所思而不服此正王者以徳服人而天下皆心悦诚服之谓也彼霸者何足以语此哉从来王霸之论未有若孟子此章之明切者可见得天下全在仁不在力三代而下如汉唐宋之贤君以寛代虐务爱惜百姓与天下休养生息皆享国长久彼行事之近于王者且然况实以徳行仁之王者乎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如恶之莫如贵徳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此一章书是言有国者荣辱皆由于已不可不自勉于仁而此二节先即恶辱之情勉以强仁之事也孟子曰好荣恶辱者人之常情不知荣辱无常惟人自取人君能奋为仁则身尊国显不期荣而自荣矣若安于不仁则身危国乱不期辱而自辱矣夫不仁既足以致辱今恶辱而反居不仁是必不能免于辱犹恶湿而反居洼下之地必不能免于湿也人君如诚恶之则莫如去不仁而为仁不自挟其贵而贵者惟徳不自恃其尊而尊者惟士贤者使在辅弼之位而匡君正俗能者使在百司之职而趋事赴功幸而国家闲暇无敌国外患之及是时君臣上下益加兢惕脩明其政凡大纲小纪秩然不乱脩明其刑凡五刑五罚咸得其平如此则用人行政孜孜汲汲惟务脩徳以自强根本既立威命自振虽有强大之国必且翕然畏服拱手而聼命矣何荣如之由此观之治天下国家不可一日不从事于仁贤能即行仁之人政刑即行仁之具闲暇即行仁之时然三者之中时尤难得易失人但欲坐享太平偷安无事不知在上者既厌倦万几在下者即养交持禄人才销歇纪纲隳壊祸患无不从此而起昔人以晏安比之鸩毒岂虚语哉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祸福无不自已求之者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此四节书申言荣辱之所由致无不本诸已也孟子曰人君欲强仁以求荣则当及时以圗治昔周公作鸱鸮之诗托为鸟言曰及天未阴雨之时徃取彼桑根之皮以补葺巢之牖户使之坚固以避阴雨之患今此在下之民其或有击射而侮予者乎孔子读诗而赞之曰为此诗者其知制治于未乱保邦于未危之道乎夫人君能及时而治其国家如鸟之及时而为巢则无隙可乘谁敢侮之诗与孔子之言如此仁则荣之説不益信哉今之为国者不知深谋远虑思患预防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以纵欲怠傲以偷安君臣上下政荒而不问刑虐而不恤其不仁如此则国非其国而侮之者至矣是自求祸也何辱如之乎观仁之荣知福所由臻观不仁之辱知祸所由集仁不仁由已则荣辱岂自外至可见祸福无不自已求之者大雅文王之诗曰为人君者知天命不易承而反身克已长思与之配合则天心丕佑盛大之福皆其所自致矣商书太甲之篇曰已无罪而天降之灾或犹可避自为不善而陷于祸则决不可得生诗之言即福自已求之谓书之言即祸自已求之谓也好荣恶辱者可不醒哉可见天命不常常于有徳降祥降殃皆人事所感召断断不可委之气数以自寛其责昔唐臣李泌告君曰天下人皆可言命惟人君不可言命若一言命则政事皆无用矣此诚千古至言也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
此一章书是以实行王政望时君而先举王政之当行者详列之也孟子曰天下之大势在人心而人心之向背则惟在其君之行政如贤能之士君所頼以共治其国者也于贤则尊礼之使有徳者尽其匡弼于能则器使之使有才者展其猷为如是则俊杰济济莫不在位天下之士皆悦我用人有道而愿立于其朝矣至于交易有无有市区焉所以为国通财货若逐末者多则使各出市宅之租以抑之而不更征其货若逐末者少则但治以市官之法而已并不税其廛则天下之商皆悦吾立法之便而愿藏于其市矣道路出入有关焉所以为国备非常不过设此以稽察往来之传节防杜奸宄而已不征其货税则天下之旅皆悦吾柔远之义而愿出于其路矣农为国之本耕者终嵗勤动最宜轸念但修井田之法使八家合作助耕公田而不税其私田之入则天下之农皆悦吾薄敛之政而愿耕于其野矣居民所以实其国其民既有恒业则非游民其所居既为积货之廛则非旷土诸如夫家之征一里之布本以惩游民旷土者槩不征之则天下之民皆悦吾厚下之仁而愿为之氓矣王政行而人心附有如此者总之天下虽大不外此五者之人而五者之中士为尤急盖佐人君创制立法使商贾行旅耕农居民各得其所者全在贤能俊杰故行政乃得人心之本而用人又行政之本也
信能行此五者则隣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此一节书是言行王政之必王也孟子曰王者之政能使士农商贾居民行旅无不归心如此特患今之人君不肎实心举行耳果能行此五者则政事脩明恩徳旁浃其所感被岂但本国之民欢忻爱戴尊之亲之凡隣国之民无不懐乐土之思切来苏之望皆仰之若父母矣既仰之若父母则隣国之民无异我之子弟假如隣国之君欲率其民以攻我是率其子弟以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无此悖逆之理其防乎无济可知如此则天下之大安有与我为敌者夫至无敌于天下则是膺天命而为天吏凡逆天害民之国皆得而征讨之兼弱攻昧取乱侮亡无非恭行天罚东西朔南何向不服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夫王天下在得人心得人心在行王政孟子既屡言之此又决言行王政之必王以见其必不可不行然人心得之甚难失之甚易有一政不举即有一民不附未有天下当思人心得之之难既有天下当思人心失之之易则久安长治千万年丕基不防矣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
此一章书是勉人君法先王行不忍人之政也孟子曰人受天地之气以为形即禀天地生物之理以为心凡见人不得其所即有一不忍之心萌动于中此固不分圣凡无不同具但人虽有是心率为物欲所蔽不能推而逹诸行事惟先王则全体流通触处周徧不忍人之失养则制田里教树畜即有政以厚其生不忍人之失教则设学校明礼义即有政以复其性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随感随应随应随足天下虽大其治之也不犹运诸掌上之易乎先王能全其皆有之心如此夫天下之人至不齐矣天下人之与先王甚悬絶矣而谓其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于何见之是当于猝然露之顷观其自然莫强之意有如今之人乍见一无知之孺子将入于井无论贤愚必为之怵惕而惊惧不寜恻隐而伤痛甚切此其心初非为内交于孺子之父母而结好也非为要誉于乡党朋友而掠羙也并非恶居不仁之名而惧人之谤议也动于不容已而于不及觉不知其然而然亦不期其同然而无不然此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人人有是心先王亦不过有是心先王有是心遂成其为先王凡人有是心仅成其为凡人但以先王能行凡人不能行耳然则人主欲法先王苟非以实心行实政使天下之民无不实被其泽虽有仁心仁闻亦何益哉
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逹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
此四节书是推言四端之心皆人性所固有而见扩充之功不容己也孟子曰由乍见孺子入井一事观之可见无恻隐之心天下必无是人人皆有恻隐之心可知推之羞恶辞让是非之心或有所感而即动或因所触而即形无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天下亦必无是人人皆有羞恶辞让是非之心可知矣然是四者之心所以感即动触即形者其故为何盖恻隐非他吾性中固有是慈爱之真肫然不容已仁之端也羞恶非他吾性中固有是裁制之宜截然不可紊义之端也辞让非他吾性中固有是谦防逊顺自然之品节礼之端也是非非他吾性中固有是分别去取不爽之鉴衡智之端也有是性即有是情是四端为人人之所共有即为人人之所皆能人心之有四端犹人身之有四体也乃或自谓不能而不反求诸已是自贼而已或谓其君不能而不责难于君是贼其君而已夫人而可自贼乎哉事君而可贼其君乎哉诚使凡有是四端者果能自加察识即从一念之感动一时之发露推而扩之使其无念不然无时不然以充满其全量将见四者之心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逹沛然勃然有不可遏塞者矣苟至于能充之则仁义礼智之用自然推行各当暨讫无外四海虽大足以保之而无难苟不充之则性分既亏伦日斁虽至亲若父母且不足以事之况四海乎是知人君有是心始则患在不能察识既察识则又患在不能扩充孟子吿梁惠王即不忍民饥一事引之以王道告齐宣王即不忍觳觫一念引之以政施仁无非欲其察识此心以尽扩充之功用而梁齐之君虽知之而不能行故孟子至此又痛切言之其词愈危而其意愈切矣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
此一章书是勉人择仁而处尽反求诸已之功而先即其不可不择者言之也孟子曰天下之人同此心即同此理及其习尚一殊而善恶遂至悬絶即以一技言之彼矢人之心岂不仁于函人之心哉乃矢人以矢为业则专精于矢惟恐矢之不利而不伤人函人以甲为业则専精于甲惟恐甲之不坚而伤人巫利人生匠利人死亦复如是可见术之于人所系甚大习于仁则仁习于不仁则不仁故不可不慎也孔子有言曰习俗移人贤者不免里有仁厚之俗择居者尚以为美人若择术而不于仁是不知美恶之别焉得为智乎由孔子之言思之仁之为道自天所与而言则天地生物之心得之为最先所以统四德该万善而为良贵之首乃天之尊爵也自其在人而言则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为日用所当处而不可暂离者人之安宅也莫为之御而自不处仁是有尊爵而弃之有安宅而舍之是非颠倒不明已极虽欲不谓之不智岂可得哉盖性相近习相逺人若随俗习非不知其恶而自陷于恶所以古之圣王兢兢业业屏竒技淫巧逺宦官宫妾日求谠言日亲正士惟恐稍一狎近不义即为外物蛊惑为圣为狂所分在此而已
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如耻之莫如为仁仁者如射射者正已而后而不中不怨胜已者反求诸已而已矣
此三节书是勉人之自力乎仁也孟子曰夫不智则不能择仁而处即为不仁之人矣不仁之人自然嗜欲锢蔽私累蒙惑益以不智至于不智而礼之孰合孰违义之孰当孰否皆不能察亦遂无礼无义四者俱无则人道已防自置其身于卑贱之地天下之有徳无徳者皆可以役使之是为人役而已既为人役虽有愧耻之心终不能免譬如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即欲不爲弓矢岂可得哉如耻为人役而必求所以免之亦无他术莫如反其不仁而为仁耳盖仁者之于仁犹射者之于射必内正已之志外正已之体极其审固而后矢而不能中则不怨人之能中而胜已者惟反求诸已内外之体有不正而已矣为仁由已而不由于人何以异此一为仁而智与礼义无不毕具天下方宗而仰之又奚人役之足乎葢天下之道二出乎仁则入乎不仁仁则有安富尊荣之乐不仁则有败亡僇辱之苦然仁初不待外求能愤自强反诸已而具足特患人不肎立志耳故孟子危言以激之复正言以勉之无非欲其立志以自强而已矣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禹闻善言则拜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舎已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
此一章书是言取善不可不极其量也孟子曰古昔圣贤不一而好善之心则同圣门子路人告之以过则喜得闻而改之其乐于迁善如此夏王大禹闻人之善言则屈已拜而受之其乐于受善如此若夫有虞大舜规模气象视由禹更有大焉舜视此善本天下大共之理故以天下之善公之天下之人而与同之不存一已之见于心而虚心以从人不知善之在已也不存一人之见于心而见人之善则乐取之不知善之在人也形迹俱冺物我两化融融然同处一善之内自耕于歴山陶于河濵渔于雷泽以至登庸而为天子无在非取于人以为善其乐善之至穷逹不移终始无间又如此由今思之舜取人之善以为已善虽未暇代为人计然天下有善者以见取为荣益日进于善未有善者以不见取为辱亦思共勉于善是与人为善者也至于与人为善则是成已而即成物独善而备兼善有如天覆地载无不生成长育君子之善莫大于此取善之量必如是而始尽哉葢尝论之人君如天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然日月雨露雷霆霜雪各司其职惟成一天之善人君之道渊黙无为然兵农礼乐工虞水火各效其能亦惟成一君之善若稍吝容纳或疑其沽名市羙则人皆消沮伏匿不敢自献其善人君虽欲为善从何取之故孟子从由禹上溯大舜以见善不可不取取善又不可不极其量也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凂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
此一章书是言君子处世贵乎中正无取一偏之行而此先言伯夷之偏于淸也孟子曰商周之间有伯夷者其生平制行惟一于淸非可事之君则弗事非可交之友则弗友故其时国君有不善者必不肎立于其朝国人有不善者必不肎与之言使其立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则一息不能自安如衣朝衣冠朝冠坐涂炭之内其疾恶之严如此推其心非独不与恶人言而己虽与乡人并立其冠不正不过偶然之小失必望望然急去之若将汚累及己又非独不立恶人之朝而己虽诸侯卑躬折节善其辞命以交接之礼至亦必拒之不受其所以然者以就之即不洁必至降吾志而辱我身故防防然弗屑已吁观夷之处世无一可与之人然则非黄农虞夏果无托足之地哉惟其若此所以为伯夷与
栁下恵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凂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此一节书是言柳下惠之偏于和也孟子曰鲁之大夫有柳下惠者其生平制行惟一于和有君则事之虽污君不以为羞有官则居之虽小官不以为卑其进而仕也不自隐其贤而事人必以其道其不用而遗弃无怨尤之色甚至于阨穷亦无悲闵之意常自言曰凡人立身各有本末尔自为尔我自为我即使袒裼裸裎露其形体在于我侧尔自无礼耳安能污及我哉是以由由然不见一毫圭角日与众人偕处惟期自不失其正而己虽当欲去之时有留而止之者即从之而止其所以然者视天下无一不可事之君无一不可居之官并无一不可并处之众何所区别较量于其间正不必以去为洁而屑屑自明其是己吁观惠之处世超然进退穷逹之外主于和光同尘虽辱身降志不以为屈惟其若此所以为栁下惠与
孟子曰伯夷隘栁下惠不防隘与不防君子不由也此一节书是论古人制行未免一偏不可为处世中正之凖也孟子曰吾由伯夷观之其严洁难犯虽纎防细故不肎包容可谓清之至矣然以自律其躬则可若以槩责天下则失于太苛孰非斯人之徒而忍孑孑焉槩摈絶之乎谓之为隘所不免矣吾由栁下惠观之其平易谐俗无人不可交接可谓和之至矣然应世固贵通融而廉隅礼度岂可尽废但云已不失正人之是非可否一槩聼其自然不防以世为玩乎谓之不防所不免矣夫君子处世自有大中至正之道清而不刻和而不流故人人皆可率循就夷惠所造非不自成独至之诣然有意为夷则欲效其清适得其隘不至矫世违俗不止有意为惠则欲效其和适得其不防不至同流合污不止故曰君子不为也孟子生平仕止久速一以孔子为凖此论夷惠之偏而愿学之意隐然言外观其在当时宋薛之餽则受齐之餽则不受季任储子之交则不废而与王驩同使则未尝交一言斯诚处之各得其道后世所当取法也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五
<经部,四书类,日讲四书解义>
钦定四库全书
日讲四书解义卷十六
孟子【上之四】
公孙丑章句下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
此一章书是言有国者以得人心为本而先举天时地利之不足恃者言之也孟子曰自古人君保邦制胜不可少者其术有三一曰天时干支时日占候吉凶是也一曰地利山川城隍设险守国是也一曰人和上下相亲民人爱戴是也自我论之天时乃适值之防地利有可防之形天时不如地利地利犹虚设之形人心乃固结之本地利又不如人和何以见天
时不如地利有如三里之城七里之郭地虽至小然或敌人环向而攻不能胜者有之夫以环而攻之之乆岂无值天时旺相之日而卒不能胜者则气数难尽凭而形势为有据也是天时不如地利也何以见地利不如人和有如强敌来攻我之城非不高池非不深且城池中之兵甲非不坚利米粟非不饶足然众叛亲离一民不肎效死举此四者弃之而去险固虽在孰与君共守者则民心既涣散而地势无常险也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是知失人和非独天时无用地利亦无用得人和则天有时人即乘之地有利人即据之二者又俱兴王之借矣况时不时在天利不利在地人之和不和则在我奈何舍其可必而反求其不可必者乎
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谿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此二节书是极言人和之效以见得人心不可无道也孟子曰天时地利不如人和然则有国者所急孰如人心哉故曰封疆所以域民然域民实不在封疆之界山谿所以固国然固国实不在山谿之险兵革所以威天下然威天下实不在兵革之利所视者人心去就何如耳果能得其道则羣情爱戴自然亲上死长争先效力而助之者多矣若一失其道则众志乖违自然上下擕贰各不相顾而助之者寡矣极寡助之所至虽其亲戚无不离心离徳相率叛之况其逺者乎极多助之所至虽天下至广无不闻风慕义翕然顺之况其迩者乎如此而有时用兵以行攻讨之事则是以天下所顺之君攻亲戚所叛之国不战则已战则安有不胜者又何待乎天时地利哉盖民心之去就国家之胜败存亡即决于此孟子此言虽为战国时君实万世有天下者之龟鉴取天下固在得人心守天下尤在得人心然人心不可以美言市不可以小数结确有其得之之道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所欲与聚所恶勿施用人行政总不出乎此而已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明日出吊于东郭氏公孙丑曰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
此一章书见孟子守礼自重之意而其门人子弟皆不喻也孟子在齐国居宾师之位未尝食禄为臣齐王待孟子与孟子自待其礼自与臣下不同一日将朝齐王齐王不知使人来曰寡人欲就见夫子偶有寒疾不可以风诘朝将视朝不识夫子惠然肎来使寡人一见乎齐王不肎就见孟子使人相召直欲以臣礼屈之矣孟子不欲应其召复不欲斥言其非故权辞应之曰不幸亦有疾不能造朝又恐齐王不悟以为真疾次日遂出吊于齐大夫东郭氏之家公孙丑疑而问曰夫子昨以疾辞今日出吊毋乃不可乎孟子曰昨日有疾故不能造朝今日疾愈故可以出吊如之何不往哉孟子出吊之后齐王使人问疾医来诊视孟子之弟仲子自以已意对曰昨者王召夫子适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疾小愈恐违王命趋造于朝不审已至否乎孟仲子既以此言复使者乃使数人要孟子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夫孟子为宾师礼不可召有难于自言者故借出吊一事微露其意庶几齐王闻之翻然觉悟悔其来召之非乃一不喻于公孙丒再不喻于孟仲子及门子弟尚且如此何况齐王哉总之上之待下与下之事上皆不可不各尽其礼后世有臣无宾师君日尊臣日卑臣下之能如孟子守礼者益少故必君以礼待其臣然后臣能以礼自待此孔子之告鲁公必君使臣以礼而后臣事君以忠也
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
此一节书是孟子自言敬王之大以晓齐臣也景丑氏齐大夫孟子辞疾出吊正欲使齐王知其非真疾耳乃孟仲子不以实对而要其必朝则失孟子之本意矣庶几犹可借景丑氏以逹之齐王也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不喻其意而责孟子曰内而家庭则有父子外而朝廷则有君臣人道之大伦也父子情亲则以恩为主至于君臣分严则以敬为主丑见王之致敬于子也未见子之所以敬王也孟子因晓之曰恶子以我为不敬王是何言也敬不在趋承之小节而在陈纳之大端今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非不知仁义之为美其心以为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诚不敬之大者矣夫所谓仁义者即尧舜之道也我平日所进説于王者皆尧舜脩已治人之道一切权谋功利与尧舜之道相戾者不敢以陈于王前盖望王之为尧为舜而不欲王苟且以图治也齐人孰有如我敬王者乎而奈何以不敬加我哉
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曰岂谓是与曽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曽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徳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徳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
此二节书是因齐臣疑不赴召之非而言召见者之慢徳也孟子于齐处宾师之位故不以趋命为敬而以陈善为敬景子不知而终以臣礼责之曰否吾谓子之不敬王非不与言仁义之谓也谓于礼有未尽耳礼曰人子承父之召则唯而无诺人臣当君命来召则不俟驾而行今子固已将朝也闻王命来召而遂不果朝宜与夫不俟驾之礼若不相似然以是为不敬也孟子晓之曰我之意岂如子之为是言与曽子尝曰晋楚大国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当之非有加于仁也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当之非有加于义也吾于彼更何慊然未足乎哉曽子之言如此夫岂不合于义而曽子言之是或有一种道理也盖通天下之人皆以为尊者有三爵位显荣其一也年齿高大其一也道徳隆盛其一也朝廷之上以贵治贱莫如爵乡党之中以少事长莫如齿至于辅理一世而致乂安长率万民以起敎化则莫如徳夫所谓徳者即曽子所谓仁义也所无慊于晋楚之君者也恶得有其爵之一以慢其齿徳之二哉王之召我宜耶否耶
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徳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
此二节书是举古君臣以眀不召见之义也孟子曰我谓王之不当召我者岂自为尊大乎盖审乎人臣以身辅主之原非徒恃势位者之可与图治耳故从来将大有作为之君必虚己下士而有所不召之臣如于朝野大事欲有所商确则徃驾而就之何古之人臣必欲其君之致敬尽礼如是哉诚以其君尊奉其徳爱乐其道如是而后求治之志切任贤之心诚乃可与有为不如是尊徳乐道则不足与有为也自古大有为之君成王业者莫如汤成霸业者莫如桓公而其所不召之臣则伊尹与管仲是也汤之于伊尹能尊尹之徳乐尹之道从受学焉然后用以为相而臣之故伐夏救民之事伊尹身任而与汤为之遂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能尊仲之徳乐仲之道从受学焉然后用以为相而臣之故九合一匡之事管仲身任而与桓公为之遂不劳而霸然则欲致王霸之业者舍尊徳乐道其安从哉
今天下地丑徳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敎而不好臣其所受敎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此二节书是言时君不足有为而处宾师之位者必不可召也孟子曰汤与桓公所由成王霸之业皆以尊徳乐道之故今天下土地相类徳敎相等莫有能创建非常而超出乎时君之上者此其故可知矣无他列国之君大都以富贵骄人而不能屈己下士彼奔走顺承为我所敎诲者则好以为臣焉彼道徳自重为我所受其敎诲者则不好以为臣焉此所以无不召之臣而不得兴王致霸以至终莫能相尚也然则君之于臣独奈何以召为其事耶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一皆学焉而臣不敢召之来见夫所以不敢召者以其不可召也伊尹为元圣其不可召宜矣若夫管仲一霸者之佐耳且犹不可召而况其徳其道更不屑为管仲者乎可无惑乎不赴王之召也孟子在齐宾道也非臣道也齐王但可就见而不可以召见故孟子始而辞疾继而出吊继而宿景丑氏反复论辩无非眀不可召之意信乎人君不以崇高富贵为重而以贵徳尊士为贤也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餽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餽七十镒而受于薛餽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孟子曰皆是也
此一章书见君子之辞受各当于理也陈臻孟子弟子兼金价兼倍于常者镒二十四两陈臻问于孟子曰大凡餽同则辞受宜无不同前日夫子在齐王餽兼金一百镒而不受及在宋餽七十镒而夫子受之及在薛餽五十镒而夫子又受之若以前日不受齐之餽为是则今日受宋薛之餽非也若以今日受宋薛之餽为是则前日不受齐之餽非也均之一餽也而受不受既殊则是与非存焉窃以为夫子必居一非于此矣孟子曰辞受何常在审乎理而已理所当辞是以辞齐之餽而不受理所当受是以受宋薛之餽而不辞要之皆不失为是者也子何以异同为疑耶
当在宋也予将有逺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餽赆予何为不受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餽之予何为不受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餽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
此三节书言在齐宋薛所处不同故辞受各异也孟子曰我谓辞受皆是何以言之当在宋时予将有逺方之行凡交际之礼逺行者必有赆以资道途之费宋君致餽之辞曰餽我以赆则是餽为逺行而设也予何为却之而不受当在薛时予适有戒备之心凡贤者居人国则国君保防而周给之使无不虞之患薛君致餽之辞曰闻有戒心故其时为兵餽此金则是餽又为戒心而设也予何为却之而不受若于齐则于逺行戒心之事皆未有所处也无所处而餽之是以财货结之也众人动于利欲不免为货所取致焉有守义之君子而可以为货所取致乎然则受者固不可为非而不受者又安可为非是哉孟子于辞受之间一无所苟如此则凡君子立身之大节可槩见矣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防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嵗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
此一章书见君臣当各尽其职也孟子在齐适徃平陆邑中见年嵗饥荒百姓多死亡流散因谓其治邑之大夫孔距心曰凡事各有职守假若子之执防而出之士当行师之时一日间三次离失其行伍则以兵法诛之否乎距心曰失伍之诛法所不宥何待于三孟子直责之曰官之有职犹士之有伍然则子之失职一如士之失伍也亦多矣朝廷设官分治必使民得遂其生得安其业而后可以告无罪于君焉今凶年而水旱疾疫之交作饥嵗而稻梁黍稷之不登子之民老羸展转于沟壑而死壮者散而之四方以谋食者不知其几千人矣为民牧者不能恤民而使一至于此其旷废职守与失伍何以异乎乃距心犹不知而自诿曰夫身为民牧岂不以轸恤民艰为事无如欲仓廪有之者欲缓征输有缓之者此其事非距心之所得专为也何独以为距心罪耶
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
此二节书见孟子一言能使齐君臣皆自知其罪也孟子因孔距心之诿罪而更责之曰子以事由君上不得自专遂以此诿罪岂受托之道乎今设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人牧养者则必向彼求畜牧之地与餧饲之刍然后可身任其事其或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将以此牛羊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视其死而悍然不顾与子之为王牧民亦犹是也殆有不得辞其咎者矣由是距心晓然曰始而不求所以养之继而不知以身去之此则距心之罪也孟子欲以警醒齐王故他日见于王曰凡人之失其职而不知者比比也王之为治于都邑者臣素所识知有五人焉五人之中能知其失职之罪者惟孔距心一人而已于是即所以责距心与距心所以自责者悉为王诵述之亦庶几兾王之觉悟耳王果自任其罪曰人君能爱养斯民则臣下之奉行自力今百姓不得其所有司不得其职皆由寡人之罪也齐君臣闻孟子之言而无不知罪如此宜可以兴道致治矣然终不能改惜哉
孟子谓蚳鼃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蚳鼃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齐人曰所以为蚳鼃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公都子以告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
此一章书见君子之进退乆速各有其道也蚳鼃齐大夫灵丘齐下邑士师掌刑之官孟子谓蚳鼃曰人臣处疎逺之地则嘉言难于上逹子之辞灵丘而请为士师实于理近似也为其为近臣而可以谏刑罚之不中也推是心也宜其即有所建白而不待于迟乆今在位既数月矣其于刑罚之得失当亦闻之熟矣岂其一一皆中而未可以言与蚳鼃激于孟子之言乃进谏于王而王不能用遂致其为臣之职事而去齐人有讥孟子者曰当言而使之言当去而决于去所以为蚳鼃则善矣至于道既不行去又不决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何其明于为人而闇于自为乎孟子弟子有公都子者述齐人之言以告孟子曰进退之间自有当然之理吾闻之也人臣于兵刑礼乐各有专司是谓有官守者惟尽其职乃可居其官若受制于君而不得尽其职则去人臣于利害得失皆许入告是谓有言责者惟行其言乃可任其责若见阻于君而不得行其言则去蚳鼃有官守言责者谏而不用其去宜矣我于齐既非以官为守又非以言为责者也可以进而进可以退而退岂不绰绰然寛舒而有余裕哉安得以蚳鼃之去而遂议我之不去也孟子于齐居宾师之位而未尝受禄故其言如此盖于去就之间审之有素岂齐人所可妄议哉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
此一章书见君子待小人之道也盖齐下邑王驩齐之嬖臣孟子于齐虽不受禄而尝受客卿之职适当滕国有防齐王使孟子徃吊又使盖邑大夫王驩为副使以辅其行宜于礼仪之事不能无两相计议矣乃王驩朝暮进见由齐至滕之路去而复反终未尝与言所行之事也其待之之严如此岂不以王驩非可与言之人而拒之哉公孙丑不知而问曰凡人势分相悬或周旋未乆则两情未洽而言有难尽大夫而摄齐卿之位其位不为小矣自齐以适于滕之路其路不为近矣卒之从徃以及于反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孟子有难以显言者乃婉辞答之曰使事有失不能不与之言夫彼从行之有司既或治之而得其宜矣予尚何复与言哉易曰君子逺小人不恶而严观孟子所以待王驩者其即孔子之所以待阳货者与
孟子自齐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
此一章书见人子当自尽其心也嬴齐南邑充虞孟子弟子孟子在齐有母之防从齐归于鲁仍反于齐而止宿于齐之嬴邑充虞问曰前日夫子有母之防不知虞之不肖使虞董治作棺之事其时防事严迫虞有疑而不敢请问今愿窃有请也所用之木若似乎太美然未知夫子何心而如是其过厚也孟子曰防之从厚本之先王之制非自今日始也上古法制未备凡为棺椁无一定厚薄尺寸之度中古时周公制礼棺木以七寸为准棺外之椁亦与相称自天子至于庶人共之非直为观视之美也必如是坚厚而可以厯乆逺然后于人子之心为稍尽耳何疑于木之美也
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
此三节书申言送终之礼宜从厚也孟子曰吾之所以美其木者何哉人子于防之礼孰不欲厚于其亲使此心愉悦而靡有遗恨然有分所不得尽则限于法制而不可以为悦力所不能强则屈于财物而不可以为悦若使法制之所当得而又财物之所优为古之人皆用以厚其亲吾非人情乎何为其独不然且为死者与土相接求其附于身者坚厚乆逺无使土得亲近其肌肤于人子之心独不快然无所憾乎苟得尽其心而不期自尽是为天下爱惜物力而薄于吾亲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为惜此天下之物而俭于其亲然则吾之美于其木盖考之古制度之人心合之君子所以待亲之道而有不能自已者而非为过举也可见人子于防之际设不能自尽其心即有抱恨无穷者而忍云俭与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
此一章书见人君当以义兴师也燕王子哙让国于其相子之燕国大乱齐君臣欲乗其乱而伐之于是沈同遂以其私意问于孟子曰以燕之乱可举兵伐之与孟子防理断之曰可诸侯土地人民虽传之先君实受之天子非奉天子之命子哙不得以燕擅与诸人子之亦不得遽受燕于子哙与者受者俱不为无罪也譬如有仕宦者于此而子悦之不请命于王而私与以吾子所食之禄所居之爵夫彼从仕之士亦未膺王命而私受禄爵于子揆之于理其可乎燕君臣私相授受何以异于是以彼无道之国而兴兵问罪谁曰不宜
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此一节书见伐国者宜奉行天讨也孟子答沈同之问亦就燕论燕而非劝齐伐燕也及齐人伐燕或人以计出孟子乃问曰齐之伐燕闻夫子实劝之有诸孟子曰未也其谓我劝者亦有由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君臣私相授受乱常已甚伐之何疑彼遂以吾言为然而伐之也彼如复问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奉行天讨而为天吏者则可以伐之譬如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杀人之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杀人者死杀之何疑彼如复问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奉行国法而为士师者则可以杀之今燕有可伐之罪而齐非伐燕之人以齐伐燕犹以燕伐燕也何为劝之哉由此观之征伐之道在顺乎人心以合乎天意则正矣
燕人畔王曰吾甚慙于孟子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觧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
此一章书见人臣当勉其君以迁善改过也齐取燕之后燕人共立太子平为王由是乃畔齐王曰吾于燕人之畔始信昔日孟子之言果为不谬今殊觉见之而有愧焉此固齐王悔悟之心正可与为善之机也齐大夫有陈贾者乃为逄迎之説曰王无以此为患焉请问王自以为与古周公孰仁且孰智齐王曰恶我安得与周公较是何言也陈贾曰王之重视乎周公重视乎其仁智耳武王克商立纣子武庚于殷周公使管叔监守殷国成王初年管叔与武庚同谋畔周假使知管叔之畔而使之是陷管叔于死而不仁也假使不知管叔之畔而使之是无先几之哲而不智也仁智周公犹未之能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孟子而为王觧之王何慙之有陈贾见孟子问曰周公何如人也孟子曰古之大圣人也陈贾曰周公使管叔监守殷国管叔与殷武庚畔周有是事否孟子曰然陈贾曰周公先知管叔之将畔而故使之与孟子曰以理断之必不知也陈贾曰周公为大圣人宜其于仁智兼尽而无有过矣乃犹不知而误使管叔然则圣人且未尽善而有过与陈贾言此盖特为齐王觧耳孟子曰圣人虽若有过不知其为天理人情所自至而非犹夫人之过也周公于管叔为弟管叔于周公为兄以爱兄之心为任使之事讵忍逆探其兄之奸而弃之耶周公之过不亦所当得者乎
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
此一节书责陈贾导王文过之非也孟子责陈贾曰人孰能无过而所以处过者古今人不相若也古之君子设或有过则改之以即于善今之君子设或有过则顺之以遂其非古之君子当其有过不事掩饰如日月之方食而民无不见之及其改图复于无过如日月之复明而民无不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而已又从而为之説辞以着其有余而掩其不及此古之君子所以虽有过而不害于过今之君子所以一有过而终溺于过也然则爱人者可不以古人期之而乃敎以今人之所为哉盖人臣事君当以陈善闭邪为心彼陈贾者为君文过适陷君于有过耳岂爱其君者乎
孟子致为臣而归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
此一章书见君子不以利为去就也孟子为齐卿乆之而道不行乃致其卿位而归齐王就见孟子曰前日夫子未至吾国之时愿一见而不可得及既至吾国得侍髙贤之侧非特为寡人所心喜凡同朝诸臣莫不甚喜今又以寡人不能有为弃之而归此别之后不识尚可继此而来使得复见否乎孟子对曰继见之期不敢请于王耳然固所愿也孟子之去志已决王意以为犹可复留故他日王谓齐臣时子曰孟子之决于去毋亦谓我恩意之未至乎我今欲于当国之中而授孟子以居室其从游之弟子养以万钟之禄使上而在廷诸大夫下而在国之民人得亲炙其辉皆有所尊敬而以为法则子盍为我言于孟子备悉予懐未必不可以复留也
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
此二节书以意不在禄养晓门人也时子奉齐王之命乃因孟子弟子陈臻以转告孟子陈臻遂述时子之言告孟子孟子以义不可留而又难于显言乃姑答陈臻曰时子言王之所以留我者诚有如是然时子恶知我之不可以复留耶王之留我以万钟殆欲留之而因以富之也如使予欲富向者为卿时辞十万之禄而今受此万钟之养何其不权于多寡之数也是为欲富者之心乎
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古之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此二节书喻言道不行而受餽者近于趋利也孟子曰若使既辞其禄复受其餽是不得于彼而又求得于此诚有如季孙之所讥矣昔者季孙尝曰异哉子叔疑使己居位为政至不用于君则亦退而已矣又必多方使其子弟为卿此其心未尝一日忘情于富贵也人亦孰不欲富贵而子叔疑独于富贵之中失诸己复求得诸子弟一若有独擅之龙断而尽其营谋者焉其讥子叔疑如此我今不当以此为鉴乎所谓龙断者何也古之为市者百货交集彼此互市以有昜无有司之官不过平其物价息其争讼以法治之耳有贱丈夫焉贪得无厌必求冈龙之髙处而登之以左右顾盼既欲得此又欲取彼罔罗市中之财利人皆恶其专利而以为贱故从而征其税后世征取商人之制自此贱丈夫始矣此季孙龙断之説也我苟辞十万之禄而受万钟之养几与龙断无异其为贻讥后世当不独一子叔疑矣盖君子之用世为行道计非利之可诱也齐王以万钟留孟子岂所以留之之道乎
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聼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穆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栁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絶长者乎长者絶子乎
此一章书见留贤在得其道也孟子以道不行而去齐止宿于齐西南之昼邑其时有不奉王命而自以其意为王留孟子之行者坐而言其留之之意孟子不应其言且凭几而卧一若无所聼闻者于是留行之客不悦曰弟子齐戒越宿而后敢进言夫子卧而不聼拒人如此请从此辞勿复敢再见矣孟子曰坐我明以告子凡贤者之去就视人君所以待之者若何耳昔者鲁君缪公防知子思之贤尊礼子思常使人道达诚意于其侧此所以能安子思也若使无人乎子思之侧将诚意无由而达则何以安子思至泄栁与申详皆贤者也缪公尊之不如子思然常有推贤荐士之人为之维持调防于君侧此所以能安其身也若使无人乎缪公之侧将礼意有时而衰则何以安其身今子之畱我果其出自王之命无异缪公之所以待子思我安敢不应子乃自欲为王留我所以为长者虑不及缪公留子思之事是子先絶长者乎是长者先絶子乎何其不一审于古来留贤之道耶我之卧而不应实子之使然耳盖孟子之徳无愧子思齐王之待孟子既不能如缪公之待子思而又无齐之贤臣维持调防于王之侧则孟子岂能乆于其国哉故好贤之思君臣所当各尽也
孟子去齐尹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髙子以告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
此一章书见孟子欲行道以安天下之意其惓惓不忍去齐者非世人之所得知也孟子因道不行而去齐齐人有尹士者向人讥孟子曰士君子去就之间最宜明决今孟子之至齐若不识王之不能为汤武则是无知人之明也知其不可有为犹且至于齐国则是志在利禄干求恩泽也千里而来见王不遇而去则宜见几而作不俟终日矣乃迟迟其行三宿而后出昼是何依违于进退之间而濡滞不决也尹士诚有不悦于此者矣孟子弟子有髙子者以尹士之言告孟子孟子曰人之去就各有防心夫尹士焉能知予之心哉千里而来见王志在行道若王能用我而成济世安民之业是予所防愿也至不遇而去岂予之初心哉道既不行位不可苟不得已而后去耳盖圣贤处世上而忧天下而悯人皆出于不得已之心虽明决乃去就之理而委曲实行道之心岂世人所易识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