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衍义补 - 第 29 页/共 184 页
唐陆贽曰:“地力之生物有大数,人力之成物有大限,取之有度、用之有节则常足,取之无度、用之无节则常不足。生物之丰败由天,用物之多少由人,是以先王立程,量入为出,虽遇菑难下无困穷,理化既衰则乃反是。桀用天下而不足,汤用七十里而有余,是乃用之盈虚在于节与不节耳,不节则虽盈必竭,能节则虽虚必盈。”
臣按:陆贽进言于其君所谓节之一言,诚万世人君制用丰财之要道也。节与不节是盖君德修否之验,府库盈虚之由,生民休戚之本,国家治乱之基。贽既即此言告其君于前,复即卫文公、汉文帝、唐太宗三君始由艰窘而终获丰福,以著其能节则虽虚必盈之效,以为其君劝;秦始皇、汉武帝、隋炀帝三君始由丰厚而终以蹙丧,以著其不能节则虽盈必竭之效,以为其君戒。其末又曰:“秦隋不悟而遂灭,汉武中悔而获存,乃知惩与不惩、觉与不觉,其于得失相远,复有存灭之殊,安可不思、安可不惧?”是又开其君以迁善改过之机也。吁!后世之英君谊主,有志于保民生、寿国脉者,当以节之一言佩服于心,而以贽所引之六君节与不节者以为劝戒而是思是惧,则宗社之灵长、生灵之安养实有赖焉。
苏轼曰:“为国有三计,有万世之计,有一时之计,有不终月之计。古者三年耕必有一年之蓄,以三十年之通计则可以九年无饥也,岁之所入足用而有余,是以九年之蓄常闲而无用,卒有水旱之变、盗贼之忧,则官可以自办而民不知。如此者,天不能使之菑,地不能使之贫,盗贼不能使之困,此万世之计也。而其不能者,一岁之入才足以为一岁之出,天下之产仅足以供天下之用,其平居虽不至于虐取其民,而有急则不免于厚赋,故其国可静而不可动、可逸而不可劳,此亦一时之计也。至于最下而无谋者,量出以为入,用之不给则取之益多,天下晏然无大患难而尽用衰世苟且之法,不知有急则将何以加之,此所谓不终月之计也。”
臣按:古今制国用之大略,苏轼此言尽之矣。人君承祖宗之统,为生灵之主,有土地为之产财,有黎庶为之生财,有臣工为之理财,当夫国家无事之时,豫为国家先事之具,以为万世之计可也。不幸所入才足以为出,所产仅足以为用,吾则痛加抑损、力为撙节,可已则已,非不得已必已可用则用,非必当用不用,不耗其财于无益之事,不费其财于无用之地,不施其财于无功之人。如此,则所以为国计者非但不为不终月之计,而所谓一时之计者方且经之营之,寸积铢累,朝斯夕斯,由小而致大,积少而成多,日计不足,月计有余,岁复一岁,积三年而有一年之储,由九年而致三年,由三十年而致十年,由是而致夫百千万年以为子孙无穷之计。所谓天不能菑、地不能贫、人不能困之者,岂不信其必然哉。
苏辙曰:“方今之计莫如丰财,然所谓丰财者非求财而益之也,去事之所以害财者而已。使事之害财者未去,虽求财而益之,财愈不足;使事之害财者尽去,虽不求丰财然而求财之不丰,亦不可得也。事之害财者三,一曰冗吏、二曰冗兵、三曰冗费,三冗既去,天下之财得以日生而无害,百姓充足,府库盈溢,人君所为无不成、所欲无不如意矣。”
臣按:苏辙论丰财之道,去其害财者而已。害财之事有三,所谓吏之冗员、兵之冗食,其中节目虽多,然大要有定,名有常数,除其繁冗而存其切要,害斯去已。惟所谓费之冗杂者,则途辙孔多,窠臼不一,横恩滥赐之溢出,修饰缮造之泛兴,祷祈游玩之纷举,不当用而用,不可予而予。三害之中冗费之害尤大,必不得已而去之,吏、兵无全去之理,惟费之冗者则可权其缓急轻重而去之焉。凡所谓冗者,有与无皆可之谓也,事之至于可以有可以无,吾宁无之而不有焉,则不至害吾财矣。
曾巩曰:“用财有节,则天下虽贫其富易致也;用财无节,则天下虽富其贫亦易致也。汉、唐之始,天下之用尝屈矣,文帝、太宗能用财有节,故公私有余而致天下之富焉;汉唐之盛时,天下之用尝裕矣,武帝、明皇不能节以制度,故公私耗竭而致天下之贫焉。且以宋景德、皇祐、治平校之,景德户七百三十万、垦田一百七十万顷,皇祐户一千九十万、垦田二百二十五万顷,治平户一千二百九十万、垦田四百三十万顷;天下岁入,皇祐、治平皆一亿万以上,岁费亦一亿万以上,景德官一万余员,皇祐二万余员,治平二万四千员,皇祐官数一倍于景德,治平则三倍之矣,其余用财之端皆倍可知也。诚诏有司按寻载籍而讲求其故,使凡入官之多门、用财之多端皆可考而知之,然后各议其可罢者罢之、可损者损之,使其所费皆如景德之数,则所省者盖半矣。则又以类而推之,天下之费有约于旧而浮于今者、有约于今而浮于旧者,其浮者必求其所以浮之自而杜之,其约者必求其所以约之由而从之,如是而力行,以岁入一亿万以上计之,所省者十之三则岁有余财三万万,以三十年之通计之,当有余财九亿万,可以为十五年之蓄矣。”
臣按:曾巩此议以宋真宗、仁宗、英宗三朝校之以见其财赋出入之数,乞诏有司按寻载籍讲求三朝所以费用其财者,考知其数,即今比旧,罢其所可罢、损其所当损,从其约而杜其浮,其议卓然可行,顾人君肯用与否耳。臣尝因其言而疏以为今日当行之要务,窃惟我朝疆宇比宋为广,而百年以来无甚钜费,凡宋所谓郊赉、岁币、祠禄皆无之,其最费者宗禄、养兵、荫子耳,然荫子止于武职,文臣亦无几焉。臣考诸司职掌,洪武中人民一千六十五万二千八百七十户、垦田八百四十九万六千五百二十三顷、税粮二千九百四十四万石,户口之数校之宋虽略相当,而今日垦田则过之远矣,所入既多而所费比之又少,是宜国家储积数倍于宋焉。请自今为始,乞命有心计臣僚稽考洪武、永乐、宣德、正统以来户口、垦田及钱粮、金银、绢帛之数,每岁出入比今孰多孰少,然后即其见在据其岁之所入以计其岁之所出,该用几何、余积几何,以定今日出入之数,庶几晓然知祖宗之故实、府库之虚实而不敢轻费焉。臣又观巩告其君有曰:“前世于凋弊之时犹能易贫而为富,今吾以全盛之势,用财有节,其所省者一则吾之一也,其所省者二则吾之二也,前世之所难吾之所易,不论可知也。”吁,宋之时入少而出多,其臣犹责其君以为非难,况今日之全盛庶富非宋可比,在圣君为之又何难哉?巩所谓“其浮者必求所以浮之自而杜之,其约者必求所以约之由而从之”,与夫苏轼所谓“去之甚易而无损,存之甚难而无益”,是二人之言诚人君去冗费、足国用之正论要法也,伏惟圣心加察,又何难而不易哉?
以上总论理财之道。臣按:人君为治莫要于制国用,而国之所以为用者财也,财生于天、产于地、成于人,所以制其用者君也。君制其用虽以为国,实以为民,是故君不足则取之民,民不足则取之君,上下通融,交相为用,时敛散、通有无,盖以一人而制其用,非专用之以奉一人也。是以古之仁君知其为天守财也,为民聚财也,凡有所用度非为天、非为民决不敢轻有所费,其有所费也必以为百神之享,必以为万民之安,不敢毫厘以为己私也。是何也?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君特为民理之耳,非君所得而私有也。苟认以为己物而私用之,不知天生之有限、民力之孔艰,积之百年而不足,散之一日而无余,日消月耗,一旦驯致于府库空虚、国计匮乏,求之于官官无储峙,求之于民民无盖藏,于是之时,凡百谋为皆不遂矣,君位何所恃以为安,国家何所资以为治哉?譬则人之处家焉凡百居处,食用之物、公私营为之事,苟有钱皆可以致也,惟无钱焉则一事不可成、一物不可得,当夫平宁之时尚可借贷以支吾,一旦有水旱盗贼之变则为沟中瘠矣。家、国一理,但有小大耳,然民非一家,吾家虽乏犹可求之于比邻,若夫国之乏绝,藏之官者既虚,取之民者又竭,其将求之何所邪?人君当无事之日而兴念及此,其尚兢兢焉戒谨,介介焉吝惜,而不轻用天下之财,如此,则国计不亏、邦本益固,下之人有家给人足之乐,上之人有安富尊荣之休,凡百所为无不如意,朝廷无不可为之事,海宇无不得所之人矣。《大学》以理财为平天下之要道,臣观于此而益信。伏惟圣明万几之暇留神《大学》之书而玩味夫絜矩之一言,臣不胜大愿。
以上总论理财之道(下)
卷二二
▲贡赋之常
《禹贡》:冀州,厥赋惟上上错(上上,第一等。错,杂也。谓杂出第二等也);兖州,厥赋贞(贞,正也。赋以最薄者为正),厥贡漆丝(兖地宜漆宜桑),厥篚(竹器,盛布帛者)织文(锦绮之属);青州,厥赋中上(第四等),厥贡盐絺(细葛),海物惟错(非一种也);徐州,厥赋中中(第五等),厥贡惟土五色(五方之土以为土封),夏翟(染雉羽为五色)、孤桐(以为琴瑟材)、浮磬(石露水滨可为磬者)、蠙珠(珠为服饰)暨(及也)鱼(用祭祀),厥篚玄纤缟(玄,赤黑色。纤、缟皆缯);扬州,厥赋下上上错(第七等杂出第六等),厥贡惟金三品(金、银、铜),瑶琨(玉石)、筿簜(竹可为矢及管者)、齿革(可以成车甲)、羽毛(可以为旌旄),惟木(可以备栋宇),岛夷卉服(今木绵),厥篚织贝(木绵之精好者),厥包(裹也)橘柚(小曰橘,大曰柚),锡贡(待锡命而后贡);荆州,厥赋上下(第三等),厥贡羽毛、齿革,惟金三品,杶、干、栝、柏(三木名),砺、砥(皆磨石)、砮(石砮)、丹(砂也),惟箘簵(竹也)、楛(木名,可为矢),包匦(匣)菁茅(供缩酒者),厥篚玄纁(绛色币也)、玑(珠不圆者)、组(绶类);豫州,厥赋错上中(第二等杂出第一等),厥贡漆、枲、絺、鸑,厥篚纤、纩(细绵);梁州,厥赋下中三错(第八等杂出第七等、九等),厥贡纮(玉磬)、铁(柔铁)、银(白银)、镂(刚铁)、砮(石砮)、磬(石磬)、熊、罴、狐、狸、织皮(四兽之皮及毳毛可织为罽者);雍州,厥赋中下(第六等),厥贡球琳(美玉)、琅玕(石之似珠者)。
蔡沈曰:“上之所取谓之赋,下之所供谓之贡。是篇有贡有赋而独以贡名篇者,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贡者较数岁之中以为常’,则贡又夏后氏田赋之总名。”
臣按:国家之用度皆取于民,而取民之大纲曰赋、曰贡而已。二者之制在唐虞已有之,至夏后氏之世始详焉,盖以禹未治水之前地犹未平,物之生者未繁,田之辟者未尽,至是水土既平,始可以任土作贡,分田定税焉。九州各有赋有贡,凡赋诸侯以供其国用者也,凡贡诸侯以献于天子者也。大禹成功之后,条陈九州所有以为定法,孔子删《书》特载之于《夏书》之首,以示法天下,俾后世之有土有民者,取民之制视此为准焉。凡外此而别为名目,如后世之进奉、和买、劝借之类,皆非中正之道、天下经常之制也。(此兼言贡赋)
五百里甸服(畿甸之地)。百里赋纳总(禾本全),二百里纳铚(禾半稿),三百里纳秸(半稿去皮),服(总结上皆有服役之事),四百里粟(纳谷),五百里米。
朱熹曰:“甸,治田也。畿内天子之田,其民主为天子治田事,故谓之甸服。近粗而远精,畿内专言田赋者,畿内不封诸侯,故田赋入于天子。”
蔡沈曰:“内百里为最近,故并禾本总赋;之外百里次之,只刈禾半槁纳也;外百里又次之,去槁粗皮纳也;外百里为远,去其穗而纳谷;外百里为尤远,去其谷而纳米,盖量其地之远近而为纳赋之轻重、精粗也。”
马端临曰:“《禹贡》八州皆有贡物而冀州独无之,甸服有米粟之输而余四服俱无之,说者以为王畿之外八州俱以田赋,所当供者市易所贡之物,故不输粟,然则土贡即租税也。”
臣按:虞夏之世天子之田止于畿甸,所谓五百里,四方相距各千里也。田赋之入止于米粟,近地则并其本槁取焉,盖米以食人,槁以饲马,无非以为国用也。然其取之也,因其地之远近各有轻重之等、精粗之异,非若后世一概取之,无所分别焉。
鲁宣公十五年,初税亩。
公羊高曰:“讥始履亩而税也。古者什一而籍,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寡乎什一大貉、小貉,什一行而颂声作矣。”臣按: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一言,诚万世取民之定制。
孟子曰:“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
朱熹曰:“夏时一夫受田五十亩,而每夫计其五亩之入以为贡。商人始为井田之制,以六百三十亩之地画为九区,区七十亩,中为公田,其外八家各授一区,但借其力以助耕公田而不复税其私田。周时一夫授田百亩,乡遂用贡法,十夫有沟,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则通力而作,收则计亩而分,故谓之彻。其实皆什一者,贡法皆以十分之一为常数,惟助法乃是九一而商制不可考,周制则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通私田百亩为十一分而取其一,盖又轻于十一矣。窃料商制亦当似此,而以十四亩为庐舍,一夫实耕公田七亩,是亦不过什一也。”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朱熹曰:“民富则君不至独贫,民贫则君不能独富,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止公之厚敛,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
杨时曰:“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正而后井田均、谷禄平,而军国之须皆量是以为出焉。故一彻而百度举矣,上下宁忧不足乎?以二犹不足而教之彻,疑若迂矣,然什一天下之中正,多则桀、寡则貉,不可改也。后世不究其本而唯末之图,故征敛无艺、费出无经而上下困矣,又恶知盍彻之当务而不为迂乎?”
哀公又问于孔子,孔子曰:“薄赋敛则人富。”公曰:“若是,则寡人贫矣。”对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子富而父贫也。”
臣按:先儒谓有若请鲁哀公行彻法,欲其节用以厚民也。盖国家之财皆出于民,君之所用者皆民之所供也,君能节用则薄取而有余,民之富即君之富也,侈用则尽取而不足,民既贫矣,君孰与守其富哉?有若所谓“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孔子所谓“岂弟君子,民之父母,未见子富而父贫”,斯二言也最为亲切着明,九重之上念兹在兹,以示教于千万世之圣子神孙,则千万世之生灵不胜幸甚。
魏文侯时,租赋增倍于常,或有贺者,文侯曰:“今户口不加而租赋岁倍,此由课多也。夫贪其赋税不爱人,是虞人反裘而负薪也,徒惜其毛,而不知皮尽而毛无所傅。”
臣按:魏文侯一国之诸侯,疆域有限而用度孔多,尚知课多之害于民,而设为皮毛之喻,况万乘之尊而富有四海之大者乎?
秦舍地而税人,收大半之赋,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犹未足以赡其欲也。二世承之不变,海内溃叛。
臣按:致乱之道多矣,而尤莫甚于厚敛。自三代以来,皆因地而取税,至秦始舍地而税人;皆十分而取其一,至秦始十分而取其五行。如是之政,则民之贫者何以为生哉?贫无以为生则不爱其死,是趣民而使之溃叛也。
汉兴,天下既定,高祖约法省禁,轻田租,什五而税一,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文帝十二年,诏赐天下民租之半。
臣按:汉文帝在位再赐天下半租,其后也遂除之而不收者十余年,当是时岂一切无所用度哉?兹盖文帝恭俭节用,国有余蓄之明效也。夫文帝承高祖之后,事事仰成,稍加节约自有赢余,固无甚难者。我圣祖得国之初,凡事草创,无所因仍,然而免租之诏无岁不下,其视汉文益数焉,岂非难哉?今即御制文集考之,洪武二年二月免租之诏凡三焉,其一谓中原之民久困兵残,免山东、北平、燕南、河东、山西、河南、秦陇夏、秋二税,山东二年,其余一年;其二谓创业之初取办应天、太平、镇江、宁国四郡,免其租一年;其三谓建都金陵,以太平、镇江、宁国、广德为京师之翼,其应天、太平、镇江、宁国再免一年,其广德及滁州、和州、无为州亦与免一年。洪武三年三月,又诏免应天以至无为州等七郡,徽州、池州、庐州、金华、严州、衢州、处州、广信、饶州九郡及山东、河南二布政司一年。不宁惟是,四年五月又有免两浙、江西之诏,五年十月有免应天等五府之诏,九年二月有免山东、陕右之诏,十一年八月有免太平等六州、宜兴等四县之诏,十二年有全免北平之诏,至十有三年,乃下诏曰:“荷上天眷佑,君主华夷十有三年,仓廪盈、府库充,今民力未苏,凡天下今年夏税、秋粮尽蠲免之。”呜呼,我圣祖革命建极之初,正创制立度之始,事事未备,凡宫室、禁卫、官署、城池、藩府与夫坛壝、学校、礼乐、器用,一一皆当创置,矧干戈甫定之余,人民疲困之极,列屯坐食,仰给者众,分官置吏,禄食者多所费,比于承平之世奚翅千万,尚有余赀以资用度,而免租之诏无岁无之,此我圣祖所以结人心、凝天命而培千万年不拔之基,端有在于此也。矧今承列圣重熙累洽之后,垂拱仰成,百度修举,不必更有作为,一切事功略加省节,自然有余。伏愿圣明在上,法汉文之俭德,体圣祖之仁心,慎乃俭德,惟怀永图,使国计常足而有余蓄,时令有司计国储之多寡,因岁事之登耗,屡下宽征之诏,以苏农民之困,所以固结人心者在是,所以培殖国本者在是,宗社生灵不胜大幸。
十三年诏曰:“农,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今廑(古勤字)身从事而有租税之赋,是谓本末者无以异也,其于劝农之道未备,其除田之租税。”
胡寅曰:“汉至文帝时封国渐众,诸侯王自食其地,王府所入寡矣。又与匈奴和亲,岁致金缯,后数为边患,天子亲将出击,复因河决有筑塞劳费,大司农财用宜不充益矣。而文帝在位十二年即赐民半租,次年遂除之,然则何以足用乎?盖文帝恭俭,百金之费亦不苟用,宫阃是效,流传国都,莫有奢侈之习,如之何不富?其财盖不可胜用矣。然后知导谀逢恶者纳君于荒淫,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至于财竭下畔而上亡,其罪可胜诛哉?”
臣按:秦、汉之际,其所以兴亡者非止一端,大要在得民心与失民心而已,秦取民大半之赋,汉则十五而取一,其后乃尽除之焉。盖财者民之心,得其财则失其心,苟得民心,吾虽不得其财而其所得者乃万倍于财焉。呜呼,有天下国家者其尚鉴秦、汉之所以得失以为取舍哉!
昭帝元凤二年,令三辅、太常郡得以菽粟当赋。
臣按:以菽粟当赋谓听以菽粟当钱物也,盖粟生于地,非一日所能致,钱出于人力,可旬月间而办也。自古识治体者恒重粟而轻钱,盖以钱可无而粟不可无故也,后世以钱物代租赋,可谓失轻重之宜、违缓急之序矣。故为国家长久之计者,宁以菽粟当钱物,使其腐于仓庾之中,备之于无用,不肯以钱物当菽粟,恐一旦天为之灾,地无所出,金银布帛不可以充饥,坐而待毙也。
唐初,始定租庸调之法,以人丁为本。一曰租,丁男一人授田百亩,但岁纳租粟二石;二曰调,每丁随乡土所出,岁输绢或绫絁共二丈、绵三两,输布者麻三斤;三曰庸,每丁定役二十日,不役则日为绢三尺。
臣按:自古中国布缕之征惟丝枲、二者而已,今世则又加以木绵焉。唐人调法,民丁岁输绢绫絁及绵、输布及麻,是时未有木绵也。宋林勋作《政本书》,匹妇之贡亦惟绢与绵,非蚕乡则贡布、麻。《元史》种植之制,丁岁种桑枣杂果,亦不及木绵,则是元以前未始以为贡赋也。考之《禹贡》“扬州岛夷卉”,服注以为织贝,则虞时已有之,岛夷时或以充贡,中国未有也。故《周礼》以九职任民,嫔妇惟治蚕枲而无木绵焉。中国有之,其在宋元之世乎(元初孟祺作《农桑辑要》云:木绵种于陕右,行之其他州郡,多以土地不宜为解。近世陶九成作《辍耕录》,亦云闽广多种木绵,纺缉为布,松江民因谋树艺,觅种于彼)。盖自古中国所以为衣者丝、麻、葛、褐四者而已,汉、唐之世远夷虽以木绵入贡,中国未有其种,民未以为服,官未以为调,宋、元之间始传其种入中国,关、陕、闽、广首得其利。盖此物出外夷,闽、广海通舶商,关、陕壤接西域故也。然是时犹未以为征赋,故宋、元史《食货志》皆不载,至我朝其种乃遍布于天下,地无南北皆宜之,人无贫富皆赖之,其利视丝、枲盖百倍焉,臣故表出之使天下后世知卉服之利始盛于今代。
代宗始以亩定税而敛以夏、秋。
德宗时,杨炎为相,遂作两税法,夏输无过六月,秋输无过十一月,以大历十四年垦田之数为定而均收之。
陆贽曰:“租庸调之法宗本前哲之规模,参考历代之利害,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法制均一,下不困而上用足。两税之法,每州各取大历中一年科率,钱谷数最多者定为两税额,惟以资产为宗,不以丁身为本,资产少者税轻,多者税重。”
吕祖谦曰:“田制虽商鞅乱之于战国,而租税犹有历代之典制,惟两税之法立,古制然后扫地。”
马端临曰:“随田之在民者税之而不复问其多寡,始于商鞅;随民之有田者税之而不复视其下中,始于杨炎。三代井田之良法坏于鞅,唐租庸调之良法坏于炎,二人之事君子所羞称,而后之为国者莫不一遵其法,或变之则反至于烦扰无稽而官与民俱受其病,则以古今异宜故也。”
臣按:马端临又言赋税必视田亩乃古今不易之法,三代之贡助彻亦只是视田而赋之,未尝别有户口之赋。盖授人以田而未尝别有户赋者三代也,不授人以田而轻其户赋者两汉也,因授田之名而重其户赋,田之授否不常而赋之重者已不可复轻,遂至重为民病,则自魏至唐之中叶是也。自两税之法行而此弊革矣,岂可以其出于杨炎而少之乎?由马氏斯言观之,则是两税之法实得古人取民之意,后世徒以陆贽之言而非之,贽之言盖不欲苟变当时之法,故极言其法之弊耳。臣窃以谓,土地万世而不变,丁口有时而盛衰,定税以丁稽考为难,定税以亩检核为易,两税以资产为宗未必全非也,但立法之初谓两税之外不许分毫科率,然兵兴费广不能不于税外别有征求耳,此时之弊非法之弊也。自唐立此法之后至今行之,遂为百世不易之制。我朝稽古定制,以天下之垦田定天下之赋税,因其地宜立为等则,征之以夏者谓之税、征之以秋者谓之粮,岁有定额、家有常数,非若唐人遇有百役之费先度其数而赋于人也;随其田之宽狭取其税之多寡,非若唐人以一年之科率最多者以为额也;其额数则具于黄籍,总于户部,其征输期限则责之藩服州县,非若唐人别设两税使以总之也。若夫丁口之税百无取焉,惟逐户编为里甲,十年一度轮差,其余年分官司有所营为,随时起集佣倩,事已即休,所谓绢布之调无有也,不役之绢无有也。其法一定而可守其额百世而不亏,吏不能以为奸,民不至于重困,陆贽所谓其取法也远、其立意也深、其敛财也均、其成人也固、其裁规也简、其备患也周,此六言者我祖宗取民之制真足以当之矣,彼租庸调法乌可与同日语哉?
宪宗时,李渤上言:“臣过渭南,闻长源乡旧四百户,今才百余户,阌乡县旧三千户,今才千户,其他州县大率相似。迹其所以然,皆由以逃户税摊于比邻,致驱迫俱逃。此皆聚敛之徒剥下媚上,惟思竭泽不虑无鱼,乞降诏书绝摊逃之弊,尽逃户之产税不足者乞免之,计不数年,人皆复于农矣。”
臣按:《吕氏春秋》曰:“竭泽而渔,岂不得鱼?明年无鱼。”李渤所谓惟思竭泽不虑无鱼,其言盖本诸此。盖以取税于民如取鱼于泽也,泽以养鱼必常有所养斯常有所生,苟取具目前,竭其所养之所、空其所生之物则一取尽矣,后何所继乎?后世取民大率似此而摊税之害尤毒,非徒一竭而已,且将竭之至再至三而无已焉,不至水脉枯而鱼种绝不止也,何则?中人一家之产仅足以供一户之税,遇有水旱疾厉不免举贷逋欠,况使代他人倍出乎?试以一里论之,一里百户,一岁之中一户惟出一户税可也,假令今年逃二十户,乃以二十户税摊于八十户中,是四户而出五户税也;明年逃三十户,又以三十户税摊于七十户中,是五户而出七户税也;又明年逃五十户,又以五十户税摊于五十户中,是一户而出二户税也。逃而去者遗下之数日增,存而居者摊与之数日积,存者不堪,又相率以俱逃,一岁加于一岁,积压日甚,小民何以堪哉?非但民不可以为生而国亦不可以为国矣。为今之计奈何?曰李渤谓尽逃户之产税不足者免之,是固然矣,然民虽去而产则存,宜斟酌具为常法。每岁十月以后,诏布政司委官一员于所分守之地亲临州县,俾官吏、里胥各具本县、本里民数逃去开除者若干、移来新收者若干,其民虽逃其产安在,明白详悉开具,即所收以补所除,究其产以求其税,若人果散亡、产无踪迹,具以上闻,核实除免,如李渤所言,绝摊逃之弊。如此,则民生既安,国用亦足矣。(以上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