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 第 15 页/共 32 页

只听得铺兵锣响,太守已到。王员外、赵昂着急,撇下廷秀,都进去了。廷秀走出门前,恰好太守下轿。两下一路打恭,直至茶厅上坐下攀谈。吃过两杯茶,谈论多时,作别而去。有诗为证:谁识毗陵邵理刑,就是场中王十朋?   太守自来宾客散,仇人暗里自心惊。   却说玉姐日夕母子为伴,足迹不下楼来。那赵昂妻子因老公选了官,在他面前卖弄,他也全然不理。这一日外边开筵做戏,瑞姐来请看戏,玉姐不肯。连徐氏因女儿不愿,也不走出来瞧。少顷,瑞姐见廷秀在厅前这番闹炒,心下也是骇异。又看见当场扮戏,故意跑进来报道:“好了,好了!你日逐思想妹夫,如今已是回了,见在外边扮戏。”玉姐只道是生这话来笑他,脸上飞红,也不答应。徐氏也认是假话,不去采他。瑞姐见他们冷淡,又笑道:“再去看妹夫做戏。”即便下楼。   不一时,丫鬟们都进来报,徐氏还不肯信,亲至遮堂后一望:果是此人,心下又惊又喜,暗叹道:“如何流落到这个地位?”瑞姐道:“母亲,可是我说谎么?”徐氏不去应他,竟归楼上说与女儿。玉姐一言不发,腮边珠泪乱落。徐氏劝道:“女儿不必苦了,还你个夫妻快活过日。”劝了一回,恐王员外又把廷秀逐去,放心不下,复走出观看,只见赵昂和瑞姐望里边乱跑,随后王员外也跑进来。你道为何?原来王员外、赵昂,太守到时,与众宾客躲入里边,忽见家人报道:“三官陪着太守坐了说话。”众人通不肯信,齐至遮堂后张看,果然两下一递一答说话。王员外暗道:“原来这冤家已做官了,却乔妆来哄我?懊悔昔时错听了谗言,将他逐出。幸喜得女儿有志气,不肯改嫁,还好解释。不然,却怎生处?只是适来又伤了他几句言语,无颜相见,且叫妈妈来做引头。”故此乱跑。自古道:“贼人心虚。”那赵昂因有旧事在心上,比王员外更是不同,吓的魂魄俱无。报知妻子,跑回房屋,忙忙收拾打帐,明日起身,躲避这个冤家,连酒席也不想终了。正是: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且说王员外跑来撞见徐氏,便喊道:“妈妈,小女婿回了。”   徐氏道:“回了便罢,何消恁般大惊小怪!”王员外道:“不要说起,适来如此如此。我因无颜见他,特请你去做个解冤释结。”徐氏得了这几句话,喜从天降,乃道:“有这等事!”教丫鬟上楼报知玉姐,与王员外同出厅前。廷秀正送了太守进来,众亲眷多来相迎。徐氏道:“三官,想杀我也!你往何处去了?再无处寻访。”廷秀方上前请老夫妇坐下,纳头便拜。   王员外以手扶住道:“贤婿,老夫得罪多矣,岂敢又要劳拜!”   廷秀道:“某实不才,不能副岳丈之望,何云有罪!”拜罢起来,与众亲眷一一相见已毕。   廷秀道:“赵姨丈如何不见?快请来相会。”童仆连忙进去。赵昂本不欲见他,又恐不出去,反使他疑心,勉强出来相见,说道:“适言语冲撞,望勿记怀!”廷秀道:“是我不达,自取其辱,怎敢怪姨丈?”赵昂羞惭无地。王员外见廷秀冷言冷语,乃道:“贤婿,当初一时误听谗言,错怪你了,如今莫计较罢。”徐氏道:“你这几年却在那里?怎地就得了官?”廷秀乃将被人谋害,直至做官前后事细说,却又不说出兄弟做官的缘由。众亲眷听了,无不嗟叹,乃道:“只是甚冤家下此毒手,可晓得么?”廷秀道:“若是晓得,却便好了。”那时廷秀便说,旁边赵昂脸上一回红,一回白,好不着急。直听到不晓得这句,方才放下心肠。王三叔道:“不要闲讲了,且请坐着。待我借花献佛,奉敬一杯贺喜。”众亲眷多要逊廷秀坐第一位。廷秀不肯,再三谦逊不过,只得依了他,竟穿着行头中冠带,向外而坐。戏子重新登场定戏。这时众亲眷把他好不奉承。徐氏自归楼上,不在话下。   却说张权解审恤刑,却原是杨洪这班人押解。元来捕人拿了强盗,每至审录,俱要原捕押解,其中恐有冤枉,便要对审,故此脱他不得。那杨洪临起解时,先来与赵昂要银若干盘缠,与兄弟杨江一齐同去。及至转来,将张权送入狱中,弟兄二人假意来回覆赵昂,又要需索他东西。到了专诸巷内,一路听得人说太守方才到王家拜望。杨洪弟兄疑惑道:“赵昂是个监生官,如何太爷去拜他?且又不是属下。”到了王家门首,只听得里边便闹热做戏,门首静悄悄不见一人,却又不敢进去,坐在门前石头上,等候人出来传信。刚刚坐得,忽见一乘四人轿抬到门前歇下,走出一位少年官员。他二人连忙立起。那官员是谁?便是庶吉士张文秀。他跨入门来,抬头看见二人,到吃一吓,认得一个是杨洪,一个是谋他性命的公差,想道:“元来是他一路,不知为何坐在此间?”且不说破,竟望里面而去。杨洪已不认得,对兄弟道:“赵昂多大官儿,却有大官府来拜!”你道杨洪如何便不认得了?文秀当初谋他命时,还是一个小厮,如今顶冠束带,换了一番气象,如何便认得出。文秀乃切骨之仇,日夜在心,故此一经眼,即便认得。   且说文秀走入里边,早有人看见,飞报进去道:“又有一位官府来拜了。”说声未了,文秀已至厅前。众亲眷并戏子们看见,各自四散奔开,只单撇下廷秀一人。王员外原在遮堂后张看。这官员却又比先前太守不同,廷秀也不与他作揖,站起身说道:“你来了。”那官府道:“如何见我来都走散了?”廷秀忍不住笑。文秀道:“莫要笑!有句紧话在此。”附耳低声道:“便是谋你我的公差与杨洪,都坐在外面。”廷秀惊道:“有这等事!如何坐在这里?其中可疑。快些拿住,莫被他走了。”一面讨过冠带,换下身上行头。文秀即差众家人出去擒拿。廷秀一面换起冠带,脱下行头。且说众人赶出去,揪翻杨洪兄弟,拖入里边来。杨洪只道是赵昂的缘故,口中骂道:“忘恩负义的贼!我与你干了许多大事,今日反打我么?”   正在乱时,报道:“理刑朱爷到了。”众家人将杨洪推在半边。廷秀弟兄出来相迎,接在茶厅上坐下。廷秀耐不住,乃道:“老先生,天下有这般快事!谋害愚弟兄的强盗,今日自来送死,已被拿祝”朱四府道:“如今在那里?”廷秀教众人推到面前跪下。廷秀道:“你二人可认得我了?”杨洪道:“小人却认不得二位老爷。”文秀道:“难道昔年趁船到镇江告状,绑入水中的人就不认得了?”二人闻言,已知是张廷秀弟兄。   吓得缩作一堆。朱四府道:“且问你有甚冤仇,谋害他一家?”   二人道:“没甚冤仇。”朱四府道:“既无冤仇,如何生此歹心?”   二人料然性命难存,想起赵昂平日送的银子,又不爽利,怎生放得他过!便道:“不干小人之事,都是赵昂与他有仇,要谋害二位老爷父子,央小人行的。”廷秀弟兄闻言失惊道:“元来正是这贼!我与他有何冤仇,害我父子?”朱四府道:“赵昂是何人?住在那里?”廷秀道:“是个粟监,就居于此间。”   朱四府喝声:“快拿!”手下人一声答应,蜂拥进去,把赵昂拿出。   那时惊得一家儿啼女喊,不知为甚。众亲都从后门走了,戏子见这等沸乱,也自各散去讫。那赵昂见了杨洪二人,已知事露,并无半言。朱四府即起身回到府中,先差人至狱内将张权释放,讨乘轿子送到王家。然后细鞫赵昂。初时抵赖,用起刑具,方才一一吐实。杨洪又招出两个摇船帮手,顷刻也拿到来。赵昂、杨洪、杨江各打六十,依律问斩,两个帮手各打四十,拟成绞罪,俱发司狱司监禁。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被陷始末根由,备文申报抚按,会同题请,不在话下。   且说廷秀弟兄送朱四府去后,回至里边,易了公服。那时王员外已知先来那官便是张文秀,老夫妇齐出来相见,问朱四府因甚拿了赵昂,廷秀诉出其情。王员外咬牙切齿,恨道:“原来都是这贼的奸计!”正说间,丫鬟来报,瑞姐吊死了。原来瑞姐知道事露,丈夫拿去,必无活理,自觉无颜见人,故此走了这条径路。王员外与徐氏因恨他夫妻生心害人,全无苦楚。一面买棺盛殓,自不必说。王员外分付重整筵席款待,一面差人到船迎取陈氏。一时间家人报道:“朱爷差人送太老爷来了。”廷秀弟兄、王员外一齐出去相迎。恰好陈氏轿子也至,夫妻母子一见,相抱而哭。正是:苦中得乐浑如梦,死里逃生喜欲狂。   一家骨肉重相聚,千载令人笑赵昂。   张权道:“我只道今生永无见期了,不料今日复能父子相逢!”一路哭入堂中,先向王员外、徐氏称谢。王员外再三请罪。然后二子叩拜,将赵昂前后设谋陷害前后情由,一一细诉。说到伤心之处,父子又哭。不想哭兴了,竟忘记打发了朱爷差人。那差人央家人们来禀知,廷秀发个谢帖,赏差人三钱银子而去。当下徐氏邀陈氏自归后房,玉姐下楼拜见。娘媳又是一番凄楚。少顷,筵宴已完,内外两席,直饮到半夜方止。次日,廷秀弟兄到府中谢过朱四府。打发了船只。一家都住于王员外家中。等邵爷到后,完姻赴任。廷秀又将邵爷愿招文秀为婿的事,禀知父母。备下聘礼,一到便行。   半月之后,邵爷方至,河南褚长者夫妻也到,常州府迎接的吏书也都到了。那时王员外门庭好不热闹。廷秀主意,原作成王三叔为媒,先行礼聘了邵小姐,然后选了吉期,弟兄一齐成亲。到了是日,王员外要夸炫亲戚,大开筵宴,广请亲朋,笙箫括地,鼓乐喧天。花烛之下,乌纱绛袍,凤冠霞帔,好不气象。恰好两对新人,配着四双父母。有诗为证:四姓亲家皆富贵,两双夫妇倍欢娱。   枕边忽叙伤心话,血泪犹然洒绣幮。   那府县官闻知,都去称贺。三朝之后,各自分别起身。张权夫妻随廷秀常州上任,褚长者与文秀自往京中,邵爷自往福建。王员外因家业广大,脱身不得,夫妻在家受用。不则一日,圣旨倒下,依拟将赵昂、杨洪、杨江处斩。按院就委廷秀监斩。行刑之日,看的人如山如海,都道赵昂自作之孽,亲戚中无有怜之者。连丈人王员外也不到法场来看。正是: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劝君莫把欺心使,湛湛青天不可欺。   廷秀念种义之恩,托朱爷与他开招释罪。又因父亲被人陷害,每事务必细询,鞫出实情,方才定罪,为此声名甚著。   行取至京,升为给事。文秀以散馆点了山西巡按。那张权念祖茔俱在江西,原归故里,恢复旧业,建第居祝后来邵爷与褚长者身故,廷秀兄弟各自给假为之治丧营葬。待三年之后,方上表,复了本姓。廷秀生得三子,将次子继了王员外之后,三子继邵爷之后,以表不负昔年父子之恩。文秀亦生二子,也将次子绍了褚长者香火。张权夫妇寿至九甸之外,无疾而终。王员外夫妻亦享遐龄。廷秀弟兄俱官至八座之位,至今子孙科甲不断。诗云: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   凡事但将天理念,安心自有福来迎。 第二十一卷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自昔财为伤命刃,从来智乃护身符。   贼髡毒手谋文士,淑女双眸识俊儒。   已幸余生逃密网,谁知好事在穷途?   一朝获把封章奏,雪怨酬恩显丈夫。   话说正德年间,有个举人,姓杨名延和,表字元礼,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贯。祖上流寓南直隶扬州府地方做客,遂住扬州江都县。此人生得肌如雪晕,唇若朱涂,一个脸儿,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那里有什么裴楷,那里有什么王衍?这个杨元礼,便真正是神清气清第一品的人物。更兼他文才天纵,学问夙成,开着古书簿叶,一双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刺,不勾吃一杯茶时候,便看完一部。人只道他查点篇数,那晓得经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烂的熟在肚子里头。一遇作文时节,铺着纸,研着墨,蘸着笔尖,飕飕声,簌簌声,直挥到底,好像猛雨般洒满一纸,句句是锦绣文章。真个是: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   终非池沼物,堪作庙堂珍。   七岁能书大字,八岁能作古诗,九岁精通时艺,十岁进了府庠,次年第一补廪。父母相继而亡。丁忧六载,元礼因为少孤,亲事也都不曾定得。喜得他苦志读书,十九岁便得中了乡场第二名。不得首荐,心中闷闷不乐,叹道:“世少识者,不耐烦赴京会试。”那些叔伯亲友们,那个不来劝他及早起程。又有同年兄弟六人,时常催促同行。那杨元礼虽说不愿会试,也是不曾中得解元,气忿的说话,功名心原是急的。   一日,被这几个同年们催逼不过,发起兴来,整治行李。原来父母虽亡,他的老尊原是务实生理的人,却也有些田房遗下。元礼变卖一两处为上京盘缠,同了六个乡同年,一路上京。   那六位同年是谁?一个姓焦名士济,字子舟;一个姓王名元晖,字景照;一个姓张名显,字弢伯;一个姓韩名蕃锡,字康侯;一个姓蒋名义,字礼生;一个姓刘名善,字取之。六人里头,只有刘、蒋二人家事凉薄些儿。那四位却也一个个殷足。那姓王的家私百万,地方上叫做小王恺。说起来连这举人也是有些缘故来的。那时新得进身,这几个朋友,好不高兴,带了五六个家人上路。一个个人材表表,气势昂昂,十分济整。怎见得?但见:轻眉俊眼,绣腿花拳,风笠飘摇,雨衣鲜灿。玉勒马一声嘶破柳堤烟,碧帷车数武碾残松岭雪。右悬雕矢,行色增雄;左插鲛函,威风倍壮。扬鞭喝跃,途人谁敢争先;结队驱驰,村市尽皆惊盼。正是:处处绿杨堪系马,人人有路透长安。   这班随从的人打扮出路光景,虽然悬弓佩剑,实落是一个也动不得手的。大凡出路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为紧要。   一举一动,俱要留心。千不合,万不合,是贪了小便宜。在山东兖州府马头上,各家的管家打开了银包,兑了多少铜钱,放在皮箱里头,压得那马背郎当,担夫痑软。一路上见的,只认是银子在内,那里晓得是铜钱在里头。行到河南府荣县地方相近,离城尚有七八十里。路上荒凉,远远的听得钟声清亮。抬头观看,望着一座大寺:苍松虬结,古柏龙蟠。千寻峭壁,插汉芙蓉;百道鸣泉,洒空珠玉。螭头高拱,上逼层霄;鸱吻分张,下临无地。颤巍巍恍是云中双阙,光灿灿犹如海外五城。   寺门上有金字牌扁,名曰“宝华禅寺”。这几个连日鞍马劳顿,见了这么大寺,心中欢喜。一齐下马停车,进去游玩。   但见稠阴夹道,曲径纡回,旁边多少旧碑,七横八竖,碑上字迹模糊,看起来唐时开元年间建造。正看之间,有小和尚疾忙进报。随有中年和尚油头滑脸,摆将出来,见了这几位冠冕客人踱进来,便鞠躬迎进。逐一位见礼看坐。问了某姓某处,小和尚掇出一盘茶来吃了。那几个随即问道:“师父法号?”那和尚道:“小僧贱号悟石。列位相公有何尊干,到荒寺经过?”众人道:“我们都是赴京会试的,在此经过,见寺宇整齐,进来随喜。”那和尚道:“失敬,失敬!家师远出,有失迎接,却怎生是好?”说了三言两语,走出来分忖道人摆茶果点心,便走到门前观看。只见行李十分华丽,跟随人役,个个鲜衣大帽。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暗暗地欢喜道:“这些行李,若谋了他的,尽好受用。我们这样荒僻地面,他每在此逗留,正是天送来的东西了。见物不取,失之千里。不免留住他们,再作区处。”转身进来,就对众举人道:“列位相公在上,小僧有一言相告,勿罪唐突。”众举人道:“但说何妨。”   和尚道:“说也奇怪,小僧昨夜得一奇梦,梦见天上一个大星,端端正正的落在荒寺后园地上,变了一块青石。小僧心上喜道:必有大贵人到我寺中。今日果得列位相公到此。今科状元,决不出七位相公之外。小僧这里荒僻乡村,虽不敢屈留尊驾,但小僧得此佳梦,意欲暂留过宿。列位相公,若不弃嫌,过了一宿,应此佳兆。只是山蔬野蔌,怠慢列位相公,不要见罪。”   众举人听见说了星落后园,决应在我们几人之内,欲待应承过宿,只有杨元礼心中疑惑,密向众同年道:“这样荒僻寺院,和尚外貌虽则殷勤,人心难测。他苦苦要留,必有缘故。”众同年道:“杨年兄又来迂腐了。我们连主仆人夫,算来约有四十多人,那怕这几个乡村和尚。若杨年兄行李万有他虞,都是我众人赔偿。”杨元礼道:“前边只有三四十里,便到歇宿所在。还该赶去,才是道理。”却有张弢伯与刘取之都是极高兴的朋友,心上只是要住,对元礼道:“且莫说天时已晚,赶不到村店。此去途中,尚有可虑。现成这样好僧房,受用一宵,明早起身,也不为误事。若年兄必要赶到市镇,年兄自请先行,我们不敢奉陪。”那和尚看见众人低声商议,杨元礼声声要去,便向元礼道:“相公,此处去十来里有黄泥坝,歹人极多。此时天时已晚,路上难保无虞。相公千金之躯,不如小房过夜,明日蚤行,差得几时路程,却不安稳了多少。”   元礼被众友牵制不过,又见和尚十分好意,况且跟随的人,见寺里热茶热水,也懒得赶路,向主人道:“这师父说黄泥坝晚上难走,不如暂过一夜罢。”元礼见说得有理,只得允从。众友分付抬进行李,明早起程。   那和尚心中暗喜中计,连忙备办酒席,分忖道人宰鸡杀鹅,烹鱼炮鳖,登时办起盛席来。这等地面那里买得凑手?原来这寺和尚极会受用,件色鸡鹅等类,都养在家里,因此捉来便杀,不费工夫。佛殿旁边转过曲廊,却是三间精致客堂,上面一字儿摆下七个筵席,下边列着一个陪卓,共是八席,十分齐整。悟石举杯安席。众同年序齿坐定。吃了数杯之后,张弢伯开言道:“列位年兄,必须行一酒令,才是有兴。”刘取之道:“师父,这里可有色盆?”和尚道:“有,有。”连唤道人取出色盆,斟着大杯,送第一位焦举人行令。焦子舟也不推逊,吃酒便掷,取么点为文星,掷得者卜色飞送。众人尝得酒味甘美,上口便干。原来这酒不比寻常,却是把酒来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热药,做来颜色浓酽,好像琥珀一般。上口甘香,吃了便觉神思昏迷,四肢痑软。这几个会试的路上吃惯了歪酒,水般样的淡酒,药般样的苦酒,还有尿般样的臭酒,这晚吃了恁般浓醖,加倍放出意兴来。猜拳赌色,一杯复一杯,吃一个不祝那悟石和尚又叫小和尚在外厢陪了这些家人,叫道人支持这些轿夫马夫,上下人等,都吃得泥烂。   只有杨元礼吃到中间,觉酒味香浓,心中渐渐昏迷,暗道:“这所在那得恁般好酒!且是昏迷神思,其中决有缘故。”   就地生出智着来,假做腹痛,吃不下酒。那些人不解其意,却道:“途路上或者感些寒气,必是多吃热酒,才可解散,如何倒不用酒?”一齐来劝。那和尚道:“杨相公,这酒是三年陈的,小僧辈置在床头,不敢轻用。今日特地开出来,奉敬相公。腹内作痛,必是寒气,连用十来大杯,自然解散。”杨元礼看他勉强劝酒,心上愈加疑惑,坚执不饮。众人道:“杨年兄为何这般扫兴?我们是畅饮一番,不要负了师父美情。”和尚合席敬大杯,只放元礼不过,心上道:“他不肯吃酒,不知何故?我也不怕他一个醒的跳出圈子外边去。”又把大杯斟送。   元礼道:“实是吃不下了,多谢厚情。”和尚只得把那几位抵死劝酒。却说那些副手的和尚,接了这些行李,众管家们各拣洁净房头,铺下铺盖,这些吃醉的举人,大家你称我颂,乱叫着某状元、某会元,东歪西倒,跌到房中,面也不洗,衣也不脱,爬上床磕头便睡,齁齁鼻息,响动如雷。这些手下人也被道人和尚们大碗头劝着,一发不顾性命,吃得眼定口开,手痑脚软,做了一堆矬倒。   却说那和尚也在席上陪酒,他便如何不受酒毒?他每分付小和尚,另藏着一把注子,色味虽同,酒力各别。间或客人答酒,只得呷下肚里,却又有解酒汤,在房里去吃了,不得昏迷。酒散归房,人人熟睡。那些贼秃们一个个磨拳擦掌,思量动手。悟石道:“这事须用乘机取势,不可迟延。万一酒力散了,便难做事。”分付各持利刃,悄悄的步到卧房门首,听了一番,思待进房,中间又有一个四川和尚,号曰觉空,悄向悟石道:“这些书呆不难了当,必须先把跟随人役完了事,才进内房,这叫做斩草除根,永无遗患。”悟石点头道:“说得有理。”遂转身向家人安歇去处,掇开房口,见头便割。这班酒透的人,匹力扑六的好像切菜一般,一齐杀倒,血流遍地。其实堪伤!   却说那杨元礼因是心中疑惑,和衣而睡。也是命不该绝,在床上展转不能安寝。侧耳听着外边,只觉酒散之后,寂无人声。暗道:“这些和尚是山野的人,收了这残盘剩饭,必然聚吃一番,不然,也要收拾家火,为何寂然无声?”又少顷,闻得窗外悄步,若有人声,心中愈发疑异。又少顷,只听得外厢连叫嗳哟,又有模糊口声。又听得匹扑的跳响,慌忙跳起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贼僧计也!”隐隐的闻得脚踪声近,急忙里用力去推那些醉汉,那里推得醒!也有木头般不答应的,也有胡胡卢卢说困话的。推了几推,只听得呀的房门声响。元礼顾不得别人,事急计生,耸身跳出后窗,见庭中有一棵大树,猛力爬上,偷眼观看。只见也有和尚,也有俗人,一伙儿拥进房门,持着利刃,望颈便刺。   元礼见众人被杀,惊得心摇胆战,也不知墙外是水是泥,奋身一跳,却是乱棘丛中。欲待蹲身,又想后窗不曾闭得,贼僧必从天井内追寻,此处不当稳便。用力推开棘刺,满面流血,钻出棘丛,拔步便走,却是硬泥荒地。带跳而走,已有二三里之远。云昏地黑,阴风淅淅,不知是什么所在,却都是废冢荒丘。又转了一个弯角儿,却是一所人家,孤丁丁住着,板缝内尚有火光。元礼道:“我已筋疲力尽,不能行动。   此家灯火未息,只得哀求借宿,再作道理。”正是:青龙白虎同行,凶吉全然未保。   元礼低声叩门,只见五十来岁一个老妪,点灯开门。见了元礼,道:“夜深人静,为何叩门?”元礼道:“昏夜叩门,实是学生得罪。争奈急难之中,只得求妈妈方便,容学生暂息半宵。”老妪道:“老身孤寡,难好留你。且尊客又无行李,又无随从,语言各别,不知来历,决难从命!”元礼暗道:“事到其间,不得不以实情告他。”“妈妈在上,其实小生姓杨,是扬州府人,会试来此,被宝华寺僧人苦苦留宿。不想他忽起狠心,把我们六七位同年都灌醉了,一齐杀倒。只有小生不醉,幸得逃生。”老妪道:“嗳哟!阿弥陀佛!不信有这样事!”元礼道:“你不信,看我面上血痕。我从后庭中大树上爬出,跳出荆棘丛中,面都刺碎。”   老妪睁睛看时,果然面皮都碎。对元礼道:“相公果然遭难,老身只得留祝相公会试中了,看顾老身,就有在里头了。”元礼道:“极感妈妈厚情!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替你关了门,你自去睡。我就此卓儿上在假寐片时,一待天明,即便告别。”老妪道:“你自请稳便。那个门没事,不劳相公费心。老身这样寒家,难得会试相公到来。常言道:‘贵人上宅,柴长三千,米长八百。’我老身有一个姨娘,是卖酒的,就住在前村。我老身去打一壶来,替相公压惊,省得你又无铺盖,冷冰冰地睡不去。”元礼只道脱了大难,心中又惊又喜,谢道:“多承妈妈留宿,已感厚情,又承赐酒,何以图报?小生倘得成名,决不忘你大德。”妈妈道:“相公且宽坐片时。有小女奉陪。老身暂去就来。女儿过来,见了相公。你且把门儿关着,我取了酒就来也。”那老妪分付女儿几句,随即提壶出门去了,不提。   却说那女子把元礼仔细端详,若有嗟叹之状。元礼道:“请问小姐姐今年几岁了?”女子道:“年方一十三岁。”元礼道:“你为何只管呆看小生?”女子道:“我看你堂堂容貌,表表姿材,受此大难,故此把你仔细观看。可惜你满腹文章,看不出人情世故。”元礼惊问道:“你为何说此几句,令我好生疑异?”女子道:“你只道我家母亲为何不肯留你借宿?”元礼道:“孤寡人家,不肯夤夜留人。”女子道:“后边说了被难缘因,他又如何肯留起来?”元礼道:“这是你令堂恻隐之心,留我借宿。”女子道:“这叫做燕雀处堂,不知祸之将及。”元礼益发惊问道:“难道你母亲也待谋害我不成?我如今孤身无物,他又何所利于我?小姐姐,莫非道我伤弓之鸟,故把言语来吓诈我么?”女子道:“你只道我家住居的房屋,是那个的房屋?我家营运的本钱是那个的本钱?”元礼道:“小姐姐说话好奇怪!这是你家事,小生如何知道?”女子道:“妾姓张,有个哥哥,叫做张小乙,是我母亲过继的儿子,在外面做些小经纪。他的本钱,也是宝华寺悟石和尚的,这一所草房也是寺里搭盖的。哥哥昨晚回来,今日到寺里交纳利钱去了,幸不在家。若还撞见相公,决不相饶。”元礼想道:“方才众和尚行凶,内中也有俗人,一定是张小乙了。”便问道:“既是你妈妈和寺里和尚们一路,如何又买酒请我?”女子道:“他那里真个去买酒!假此为名,出去报与和尚得知。少顷他们就到了,你终须一死!我见你丰仪出众,决非凡品,故此对你说知,放你逃脱此难!”   元礼吓得浑身冷汗,抽身便待走出。女子扯住道:“你去了不打紧,我家母亲极是利害,他回来不见了你,必道我泄漏机关。这场责罚,教我怎生禁受?”元礼道:“你若有心救我,只得吃这场责罚,小生死不忘报。”女子道:“有计在此!   你快把绳子将我绑缚在柱子上,你自脱身前去。我口中乱叫母亲,等他回来,只告诉他说你要把我强奸,绑缚在此。被我叫喊不过,他怕母亲归来,只得逃走了去。必然如此,方免责罚。”又急向箱中取银一锭与元礼道:“这正是和尚借我家的本钱。若母亲问起,我自有言抵对。”元礼初不敢受,思量前路盘缠,尚无毫忽,只得受了。把这女子绑缚起来,心中暗道:“此女仁智兼全,救我性命,不可忘他大恩。不如与他定约,异日娶他回去。”便向女子道:“小生杨延和,表字元礼,年十九岁,南直扬州府江都县人氏。因父母早亡,尚未婚配。受你活命之恩,意欲结为夫妇,后日娶你,决不食言。小姐姐意下如何?”女子道:“妾小名淑儿,今岁十三岁。   若不弃微贱,永结葭莩,死且不恨。只是一件:我母亲通报寺僧,也是平昔受他恩惠,故尔不肯负他。请君日后勿复记怀。事已危迫,君无留恋。”元礼闻言一毕,抽身往外便走。   才得出门,回头一看,只见后边一队人众,持着火把,蜂拥而来。元礼魂飞魄丧,好像失心风一般,望前乱跌,也不敢回头再看。   话分两头。单提那老妪打头,引僧觉空,持棍在前,悟石随后,也有张小乙,通共有二十余人,气吽吽一直赶到老妪家里。女子听得人声相近,乱叫乱哭。老妪一进门来,不见了姓杨的,只见女子被缚,吓了一跳,道:“女儿为何倒缚在那里?”女子哭道:“那人见母亲出去,竟要把我强奸,道我不从,竟把绳子绑缚了我。被我乱叫乱嚷,只得奔去。又转身进来要借盘缠,我回他没有,竟向箱中摸取东西,不知拿了甚么,向外就走。”那老妪闻言,好像落汤鸡一般,口不能言,连忙在箱子内查看,不见了一锭银子,叫道:“不好了!   我借师父的本钱,反被他掏摸去了。”   众和尚不见杨元礼,也没工夫逗留,连忙向外追赶。又不知东西南北那一条路去了。走了一阵,只得叹口气回到寺中,跌脚叹道:“打蛇不死,自遗其害。”事已如此,无可奈何。且把杀死众尸,埋在后园空地上。开了箱笼被囊等物,——原来多是铜钱在内,银子也有八九百两,把些来分与觉空,又把些分与众和尚、众道人等,也分些与张小乙。人人欢喜,个个感激。又另把些送与老妪,一则买他的口,一则赔偿他所失本钱。依旧作借。   却说那元礼脱身之后,黑地里走来走去,原只在一笪地方,气力都尽,只得蹲在一个冷庙堂里头。天色微明,向前奔走,已到荣县。刚待进城,遇着一个老叟,连叫:“老侄,闻得你新中了举人,恭喜,恭喜!今上京会试,如何在此独步,没人随从?”那老叟你道是谁?却就是元礼的叔父,叫做杨小峰,一向在京生理,贩货下来,经繇河间府到往山东。劈面撞着了新中的侄儿,真是一天之喜。元礼正值穷途,撞见了自家的叔父,把宝华寺受难根因,与老妪家脱身的缘故一一告诉。杨小峰十分惊諕。挽着手,拖到饭店上吃了饭,将自己身边随从的阿三送与元礼伏侍,又借他白银一百二三十两,又替他叫了骡轿送他进京。正叫做: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元礼别了小峰,到京会试,中了第二名会魁,叹道:“我杨延和到底逊人一筹!然虽如此,我今番得中,一则可以践约,二则得以伸冤矣。”殿试中了第一甲第三名,入了翰林。   有相厚会试同年舒有庆,他父亲舒珽,正在山东做巡按。元礼把六个同年及从人受害本末,细细与舒有庆说知。有庆报知父亲,随着府县拘提合寺僧人到县。即将为首僧人悟石、觉空二人,极刑鞫问,招出杀害举人原繇。押赴后园,起尸相验,随将众僧拘禁。此时张小乙已自病故了。舒珽即时题请灭寺屠僧,立碑道傍,地方称快。后边元礼告假回来,亲到废寺基址,作诗吊祭六位同年,不题。   却说那老妪原系和尚心腹,一闻寺灭僧屠,正待逃走。女子心中暗道:“我若跟随母亲同去,前日那杨举人从何寻问?”   正在忧惶,只见一个老人家走进来,问道:“这里可是张妈妈家?”老妪道:“老身亡夫,其实姓张。”老叟道:“令爱可叫做淑儿么?”老妪道:“小女的名字,老人家如何晓得?”老叟道:“老夫是扬州杨小峰,我侄儿杨延和中了举人,在此经过,往京会试。不意这里宝华禅寺和尚忽起狼心,谋害同行六位举人,并杀跟随多命。侄儿幸脱此难。现今中了探花,感激你家令爱活命之恩,又谢他赠了盘缠银一锭,因此托了老夫到此说亲。”老妪听了,吓呆了半晌,无言回答。那女子窥见母亲情慌无措,扯他到房中说道:“其实都晚见他丰格超群,必有大贵之日。孩儿惜他一命,只得赠了盘缠放他逃去。彼时感激孩儿,遂订终身之约。孩儿道:母亲平昔受了寺僧恩惠,纵去报与寺僧知道,也是各不相负,你切不可怀恨。他有言在先,你今日不须惊怕。”杨小峰就接淑儿母子到扬州地方,赁房居祝等了元礼荣归,随即结姻。老妪不敢进见元礼,女儿苦苦代母请罪,方得相见。老妪匍伏而前。元礼扶起行礼,不提前事。却说后来淑儿与元礼生出儿子,又中辛未科状元,子孙荣盛。若非黑夜逃生,怎得佳人作合?这叫做:夫妻同是前生定,曾向蟠桃会里来。   有诗为证:   春闱赴选遇强徒,解厄全凭女丈夫。   凡事必须留后着,他年方不悔当初。 第二十二卷 吕洞宾飞剑斩黄龙   暮宿苍梧,朝游蓬岛,朗吟飞过洞庭边。岳阳楼酒醉,借玉山作枕,容我高眠。出入无踪,往来不定,半是风狂半是颠。随身用、提篮背剑,货卖云烟。人间,飘荡多年,曾占东华第一筵。推倒玉楼,种吾奇树;黄河放浅,栽我金莲。捽碎珊瑚,翻身北海,稽首虚皇高座前。无难事,要功成八百,行满三千。   这只词儿名曰《沁园春》,乃是一位陆地大罗神仙所作。   那位神仙是谁?姓吕名岩,表字洞宾,道号纯阳子。自从黄梁梦得悟,跟随师父钟离先生,每日在终南山学道。或一日,洞宾曰:“弟子蒙我师度脱,超离生死,长生妙诀,俺道门中轮回还有尽处么?”师父曰:“如何无尽!自从混沌初分以来,一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世上混一,圣贤皆荆一大数,二十五万九千二百年,儒教已荆阿修劫,三十八万八千八百年,俺道门已荆襄劫,七十七万七千七百年,释教已荆此是劫数。”洞宾又问:“我师,阎浮世上,高低阔远,南北东西,俱有尽处么?”师父曰:“如何无尽处!且说中原之地,东至日出,西至日没,南至南蛮,北至幽燕,两轮日月,一合乾坤,四百座军州,三千座县分,七百座巡检司,此是中原之地。”洞宾曰:“弟子欲游中原,从何而起?从何而止?”师曰:“九九之数属阳,先从山前九州,山后九州,两淮三九二十七军州,河北四九三十六军州,关西五九四十五军州,西川六九五十四军州,荆湖七九六十三军州,江南九九八十一军州,海外潮阳四州,共计四百座军州。”洞宾曰:“四百座军州,有多少人烟?”师曰:“世上三出、六水、一分人烟。”   洞宾又问:“我师成道之日,到今该多寿数?”师父曰:“数着汉朝四百七年,晋朝一百五十七年,唐朝二百八十八年,宋朝三百一十七年,算来计该一千年一百岁有零。”洞宾曰:“师父计年一千一百岁有零,度得几人?”师父曰:“只度得你一人。”洞宾曰:“缘何只度得弟子一人?只是俺道门中不肯慈悲,度脱众生。师父若教弟子三年严限,只在中原之地,度三千余人,兴俺道家。”师父听得说,呵呵大笑:“吾弟住口!   世上众生不忠者多,不孝者广。不仁不义众生,如何做得神仙?吾教汝去三年,但寻得一个来,也是汝之功。”洞宾曰:“只就今日拜辞吾师,弟子云游去了。”师父曰:“且住,且住!   你去未得。吾有法宝,未曾传与汝。道童,与吾取过降魔太阿神光宝剑来。”道童取到。师父曰:“此剑是吾师父东华帝君传与吾,吾传与汝。”这洞宾双膝跪下:“领我师法旨。”师父曰:“此剑能飞取人头,言说住址姓名,念咒罢,此剑化为青龙,飞去斩首,口中衔头而来,有此灵显。有咒一道,飞去者如此如此;再有收回咒一道,如此如此。”   言罢,洞宾纳头拜授,背了剑曰:“告吾师,弟子只今日拜辞下山去。”师曰:“且住,且住!你去未得。汝若要下山,依我三件事,方可去。”洞宾曰:“告我师,不知那三件事?”   师曰:“第一件,到中原之地,休寻和尚闹,依得么?”洞宾曰:“依得。”师曰:“第二件,将吾宝剑去要将回来,休失落了,依得么?”洞宾曰:“依得。”师曰:“第三件,与你三年限满,休违了。如违了限,即当斩首灭形,依得么?”洞宾曰:“依得。”师父大喜道:“好去,好去!”洞宾曰:“蒙我师传法与弟子,年代劫数,地理路途,宝剑法语,弟子都省悟了。今作诗一首,拜谢吾师。弟子下山度人去也!”诗曰:二十四神清,三千功行成。   云烟笼地轴,星月遍空明。   玉子何须种,金丹岂用耕?   个中玄妙诀,谁道不长生!   作诗已罢,师父呵呵大笑:“吾弟,汝去三年,度得人也回来,度不得人也回来,休违限次,宝剑休失落了,休惹和尚闹。速去速回!”洞宾拜辞师父下山。却不知度得人也度不得?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   这洞宾一就下山,按落云头,来到阎浮世上,寻取有缘得道士。整整行了一年,绝无踪迹。有诗为证:自隐玄都不记春,几回沧海变成尘。   我今学得长生法,未肯轻传与世人。   洞宾行了一年,没寻人处,如之奈何?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在山中曾听得师父说来,直上太虚顶上观看,但是紫气现处,五霸诸侯;黑气现处,山妖水怪;青气现处,得道神仙。去那无人烟处,喝声起,一道云头直到太虚顶上。东观西望,远远见一处青气充天而起。洞宾道:“好!此处必有神仙。”云行一万,风行八千,料来千里路;云头一片,去心留不祝看看行到青气现处,不知何所。洞宾唤:“土地安在?”   一阵风过处,土地现形,怎生模样?   衣裁五短,帽裹三山。手中梨杖老龙形,腰间皂绦黑虎尾。   土地唱喏:“告上仙,呼唤小圣,不知有何法旨?”洞宾曰:“下界何处青气现者,谁家男子妇人?”土地道:“下界西京河南府在城铜驼巷口有个妇人殷氏,约年三十有余,不曾出嫁。累世奉道,积有阴果。此女唐朝殷开山的子孙,七世女身,因此青气现。”洞宾曰:“速退。”风过处,土地去了。   却说洞宾坠下云端,化作腌臜人,直入城来。到铜驼巷口,见牌一面,上写“殷家浇造细心耐点清油蜡烛”。铺中立着个女娘,鱼魫冠儿,道装打扮,眉间青气现。洞宾见了,叫声好,不知高低。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洞宾叫声“稽首”,看那娘子,正与浇蜡烛待诏说话。回头道:“先生过一遭。”洞宾上前一看,见怒气太重,叫声“可惜”!去袖内拂下一张纸来,上有四句诗曰:出山罚愿度三千,寻遍阎浮未结缘。   特地来时真有意,可怜殷氏骨难仙。   诗后写道:“口口仙作。”这个女娘见那道人袖中一幅纸拂将下来,交人拾起看时,二“口”为“吕”,知是吕祖师化身。便教人急忙赶去,寻这个先生。先生化阵清风不见了。殷氏心中懊悔。正是:无缘对面不相逢!只因这四句诗,风魔了这女娘一十二年。后来坐化而亡。   只说洞宾不觉又早一年光景,无寻人处。且去太虚顶上观看,只见一匹马飞来。到面前下马离鞍,背上宣筒里取出请书来:“告上仙:东京开封府马行街居住,奉道信官王惟善,于今月十四日,请道一坛,就家庭开建奉真清醮三百六十分位斋。请往来道士二千员,恭为纯阳真人度诞之辰。特赍请状拜请。”洞宾听说:“吾忘其所以,来朝是吾生日。符官有劳心力远来!”符官曰:“小圣直到终南山,见老师父说,上仙在中原之地,特寻到此,得见上仙。”洞宾于荆筐篮内,取一个仙果,与符使吃了。拜谢上马而去。   洞宾一道云头直到东京人不到处,坠下云头,立住了脚。   若还这般模样,被人识破。把头一摆,喝声变,变作一个腌臜疥癞先生入城。行到马行街,只见扬幡挂榜做好事,上朝请圣邀真。洞宾却好到。人若有愿,天必从之。且看那斋主有缘度他?洞宾到坛上看,却是个中贵官太尉,好善,奉真修道,眉间微微有些青气。洞宾肚内思量:“此人时节未到,显些神通化他。初心不退,久后成其正果。”洞宾吃罢斋,支衬钱五百文,白米五斗。洞宾言曰:“贫道善能水墨画,用水一碗,也不用笔,取将绢一匹,画一幅山水相谢斋衬。”众人禀了太尉,取绢一幅与先生。先生磨那碗墨水,去绢上一泼,坏了那幅绢。太尉见道:“这厮无礼,捉弄下官,与我拿来!”   先生见太尉焦躁,转身便去。众人赶来,只见先生化阵清风而去。但见有幅白纸吊将下来,众人拿白纸来见太尉,太尉打开看时,有四句言语道:斋道欲求仙骨,及至我来不识。   要知贫道姓名,但看绢画端的。   太尉教取恰才坏了的绢,再展开来看。不看时万事全休,看了纳头便拜。见甚么来?正是:神仙不肯分明说,误了阎浮世上人。   王太尉取污了绢来看时,完然一幅全身吕洞宾,才信来的先生是神仙,悔之不及!将这幅仙画送进入后宫,太后娘娘裱褙了,内府侍奉。王太尉奏过,将房屋宅子纳还朝廷,伴当家人都散了,直到武当山出家。山中采药,遭遇纯阳真人,得度为仙。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