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 第 20 页/共 32 页
薛少府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又向山中肯去。那山路上没有些树木荫蔽,怎比得亭子里这般凉爽,以此越行越闷。渐渐行了十余里,远远望见一条大江。你道这江是甚么江?昔日大禹治水,从岷山导出岷江。过了茂州盛州地面,又导出这个江水来,叫做沱江。至今江岸上垂着大铁链,也不知道有多少长,沉在江底,乃是大禹锁着应龙的去处。元来禹治江水,但遇水路不通,便差那应龙前去。随你几百里的高山巨石,只消他尾子一抖,登时就分开做了两处,所以世称大禹叫个“神禹”。若不会驱使这样东西,焉能八年之间,洪水底定?至今泗江水上,也有一条铁链,锁着水母。其形似弥猴一般。这沱江却是应龙,皆因水功既成,锁着以镇后害。岂不是个圣迹?
当下少府在山中行得正闷,况又患着热症的,忽见这片沱江,浩浩荡荡,真个秋水长天一色,自然觉得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得把三步并做一步,风车似奔来。岂知从山上望时甚近,及至下得山来,又道还不曾到得沱江,却被一个东潭隔祝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一般,不论深浅去处,无不见底。况又映着两岸竹树,秋色可掏。少府便脱下衣裳,向潭中洗澡。元来少府是吴人,生长泽国,从幼学得泅水。成人之后,久已不曾弄这本事。不意今日到此游戏,大快夙心。
偶然叹道:“人游到底不如鱼剑怎么借得这鱼鳞生在我身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个小鱼,却觑着少府道:“你要变鱼不难,何必假借。待我到河伯处,为你图之。”
说声未毕,这小鱼早不见了,把少府吃上一惊,想道:“我怎知这水里是有精怪的?岂可独自一个在里面洗澡。不如早早抽身去罢。”岂知少府既动了这个念头,便少不得堕了那重业障。只教: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看水上生。
薛少府正在沉吟,恰待穿了衣服,寻路回去。忽然这小鱼来报道:“恭喜。河伯已有旨了。”早见一个鱼头人,骑着大鱼,前后导从的小鱼,不计其数,来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路,苟非所好,岂有兼通。尔青城县主簿薛伟,家本吴人,官亦散局。乐清江之浩渺,放意而游;厌尘世之喧嚣,拂衣而去。暂从鳞化,未便终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纵远适以忘归,必受神明之罚;昧纤钩而食饵,难逃刀俎之灾。无或失身,以羞吾党。尔其勉之。
少府听诏罢,回顾身上,已都生鳞,全是一个金色鲤鱼。
心下虽然骇异,却又想道:“事已如此,且待我恣意游玩一番,也晓得水中的意趣。”自此三江五湖,随其意向,无不游适。
元来河伯诏书上说充东潭赤鲤,这东潭便似分定的地方一般,不论游到那里,少不得要回到那东潭安歇。单则那一件,也觉得有些儿不在。过了几日,只见这小鱼又来对薛少府道:“你岂不闻山西平阳府有一座山,叫个龙门山,是大禹治水时凿将开的,山下就是黄河。只因山顶上有水接着天河的水,直冲下来,做黄河的源头,所以这个去处,叫做河津。目今八月天气,秋潦将降,雷声先发,普天下鲤鱼,无有不到那里去跳龙门的。你如何不禀辞河伯,也去跳龙门?若跳得过时,便做了龙,岂不更强似做鲤鱼。”
元来少府正在东潭里面住得不耐烦,听见这个消息,心中大喜,即便别了小鱼,竟到河伯处所。但见宫殿都是珊瑚作柱,玳瑁为梁,真个龙宫海藏,自与人世各别。其时河伯管下的地方,岷江、沱江、巴江、渝江、涪江、黔江、平羌江、射洪江、濯锦江、嘉陵江、青衣江、五溪、沪水、七门滩、瞿塘三峡,那一处鲤鱼不来禀辞要去跳龙门的。只有少府是金色鲤鱼,所以各处的都推他为首,同见河伯。旧规有个公宴,就如起送科举的酒席一般。少府和各处鲤鱼一齐领了宴,谢了恩,同向龙门跳去。岂知又跳不过,点额而回。你道怎么叫做点额?因为鲤鱼要跳龙门,逆水上去,把周身的精血都积聚在头顶心里,就如被朱笔在额上点了一点的。以此世人称下第的皆为点额,盖本于此。正是:龙门浪急难腾跃,额上羞题一点红。
却说青城县里有个渔户叫做赵干,与妻子在沱江上网鱼为业。岂知网着一个癞头鼋,被他把网都牵了去,连赵干也几乎吊下江里。那妻子埋怨道:“我们专靠这网做本钱,养活两口。今日连本钱都弄没了,那里还有余钱再讨得个网来?况且县间官府,早晚常来取鱼,你把甚么应付?”以此整整争了一夜。赵干被他絮聒不过,只得装一个钓竿,商量来东潭钓鱼。你道赵干为何舍了这条大江,却向潭里钓鱼?元来沱江流水最急,止好下网,不好下钓,故因想到东潭另做此一行生意。那钓钩上钩着香香的一大块油面,没下水中。
薛少府自龙门点额回来,也有许多没趣,好几自躲在东潭,不曾出去觅食。肚中饥甚。忽然间赵干的渔船摇来,不免随着他船游去看看。只闻得饵香,便思量去吃他的。已是到了口边,想道:“我明明知他饵上有个钩子。若是吞了这饵,可不被他钓了去?我虽是暂时变鱼耍子,难道就没处求食,偏只吃他钓钩上的?”再去船傍周围游了一转,怎当那饵香得酷烈,恰似钻入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祝想道:“我是个人身,好不多重,这此一钓钩怎么便钓得我起?
便被他钓了去,我是县里三衙,他是渔户赵干,岂不认得,自然送我归县,却不是落得吃了他的?”方才把口就饵上一含,还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将去了。这便叫做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
那赵干钓得一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举手加额,叫道:“造化,造化。我再钓得这等几个,便有本钱好结网了。”少府连声叫道:“赵干。你是我县里渔户,快送我回县去。”那赵干只是不应,竟把一根草索贯了鱼鳃,放在舱里。只见他妻子说道:“县里不时差人取鱼。我想这等一个大鱼,若被县里一个公差看见,取了去,领得多少官价?不如藏在芦苇之中,等贩子投来,私自卖他,也多赚几文钱用。”赵干说道:“有理。”便把这鱼拿去藏在芦苇中,把一领破蓑衣遮盖,回来对妻子说:“若多卖得几个钱时,拚得沽酒来与你醉饮。今夜再发利市,安知明日不钓了两个?”
那赵干藏鱼回船,还不多时候,只见县里一个公差叫做张弼,来唤赵干道:“裴五爷要个极大鱼做鲊吃。今早直到沱江边来唤你,你却又移到这个所在,教我团团寻遍,走得个汗流气喘。快些拣一尾大的,同我送去。”赵干道:“有累上下走着屈路了。不是我要移到这里。只为前日弄没了网,无钱去买,没奈何,只得权到此钓几尾去做本钱。却又没个大鱼上钓,止有小鱼三四斤在这里,要便拿了去。”张弼道:“裴五爷分付要大鱼,小的如何去回话?”扑的跳下船,揭开舱板一看,果然通是小的,欲要把去权时答应,又想道:“这般宽阔去处,难道没个大鱼?一定这厮奸诈,藏在那里。”即便上岸各处搜看,却又不见。次后寻到芦苇中,只见一件破蓑衣掀上掀下的乱动。张弼料道必是鱼在底下,急走上前,揭起看时,却是一个三尺来长的金色鲤鱼。赵干夫妻望见,口里只叫得苦。
张弼不管三七廿一,提了那鱼便走,回头向赵干说道:“你哄得我好。待禀了裴五爷,着实打你这厮。”少府大声叫道:“张弼,张弼。你也须认得我。我偶然游到东潭,变鱼耍子。你怎么见我不叩头,到提着我走?”张弼全然不礼。只是提了鱼,一直奔回县去。赵干也随后跟来。那张弼一路走,少府也一路骂。提到城门口,只见一个把门的军,叫做胡健,对张弼说道:“好个大鱼。只是裴五爷请各位爷饮宴,专等鱼来做着吃,道你去了许久不到,又飞出签来叫你,你可也走紧些。”少府抬头一看,正前日出来的那一座南门,叫做迎薰门,便叫把门军道:“胡健,胡剑前日出城时节,曾分付你道:我自私行出去,不要禀知各位爷,也不要差人迎接。难道我出城不上一月,你就不记得了?如今正该去禀知各位爷,差人迎接才是,怎么把我不放在眼里,这等无状。”岂知把门军胡健也不听见,却与张弼一般。
那张弼一径的提了鱼,进了县门,薛少府还叫骂不止。只见司户吏与刑曹史,两个东西相向在大门内下棋。那司户吏道:“好怕人子。这等大鱼,可有十多斤重?”那刑曹吏道:“好一个活泼泼的金色鲤鱼。只该放在后堂绿漪池里养他看耍子,怎么就舍得做鲊吃了?”少府大叫道:“你两个吏,终日在堂上伏事我的,便是我变了鱼,也该认得,怎么见了我都不站起来,也不去报与各位爷知道?”那两个吏依旧在那里下棋,只不听见。少府想道:“俗谚有云:‘不怕官,只怕管。’岂是我管你不着,一些儿不怕我?莫不是我出城这几日,我的官被勾了?纵使勾了官,我不曾离任,到底也还管得他着。
且待我见同僚时,把这起奴才从头告诉,教他一个个打得皮开肉绽。”看官们牢记下这个话头,待下回表白。
且说顾夫人谨守薛少府的尸骸,不觉过了二十多日,只见肌肉如故,并不损坏。把手去摸着心头,觉得比前更暖些。
渐渐的上至喉咙,下至肚脐,都不甚冷了,想起道人李八百的说话,果然有些灵验。因此在他指顶上刺出鲜血来,写成一疏,请了几个有名的道士,在青城山老君庙里建醮,祈求仙力,保护少府回生。许下重修庙宇,再塑金身的愿心。宣疏之日,三位同僚与通县吏民,无不焚香代祷,如当日一般。
我想古语有云:“吉人天相。”难道薛少府这等好官,况兼合县的官民又都来替他祈祷,怕就没有一些儿灵应?只是已死二十多日的人,要他依旧又活转来,虽则老君庙里许下愿的,从无不验之人,但是阎王殿前投到过的,那有退回之鬼。正是:须知作善还酬善,莫道无神定有神。
却说是夜,道士在醮坛上面,铺下七盏明灯,就如北斗七星之状。元来北斗第七个星,叫做斗杓,春指东方,夏指南方,秋指西方,冬指北方,在天上旋转的;只有第四个星,叫做天枢,他却不动。以此将这天枢星上一灯,特为本命星灯。若是灯明,则本身无事;暗则病势淹缠,灭则定然难救。
其时道士手举法器,朗诵灵章,虔心禳解,伏阴而去,亲奏星官,要保祐薛少府重还魂魄,再转阳间。起来看这七盏灯时,尽皆明亮。觉得本命那一盏尤加光彩,显见不该死的符验,便对夫人贺喜道:“少府本命星灯,光彩倍加,重生当在旦夕,切不可过于哀泣,恐惊动他魂魄不安,有难回转。”夫人含着两行眼泪谢道:“若得如此,也不枉做这个道场,和那昼夜看守的辛苦。”得了这个消息,心中少觉宽解。岂知朦胧睡去,做成了一梦。明明见少府慌慌忙忙,精赤赤的跑入门来,满身都是鲜血,把两只手掩着脖子叫道:“悔气,悔气。
我在江上泛舟,情怀颇畅,忽然狂风陡作,大浪掀天,把舟覆了,却跌在水去。幸遇江神怜我阳寿未绝,赠我一领黄金锁子甲,送得出水,正待寻路入城,不意遇着剪径的强人,要谋这领金甲,一刀把我杀了。你若念夫妻情分,好生看守魂魄,送我回去。”夫人一闻此话,不觉放声大哭,就惊醒了。
想道:“适间道士只说不死,如何又有此恶梦?我记得梦书上有一句道:‘梦死得生。’莫非他眼下灾悔脱尽,故此身上全无一丝一缕,亦未可知。只是紧紧的守定他尸骸便了。”
到次日,夫人将醮坛上牺牲诸品,分送三位同僚,这个叫做“散福”。其日就是裴县尉作主,会请各衙,也叫做“饮福”。因此裴县尉差张弼去到渔户家取个大鱼来做*#,好配酒吃。终是邹二衙为着同年情重,在席上叹道:“这酒与平常宴会不同,乃为薛公祈祷回生,半是酿坛上的品物。今薛公的生死,未知何如,教我们食怎下咽?”裴五衙便道:“古人临食不叹,偏是你念同年,我们不念同僚的?听得道士说他回生,不在昨晚,便是今日。我们且待鱼来做鲊下酒。拚吃个酩酊,只在席上等候他一个消息,岂不是公私两尽?”当日直到未牌时分,张弼方才提着鱼到阶下。元来裴五衙在席上作主,单为等鱼不到,只得停了酒,看邹二衙与雷四衙打双陆,自己在傍边吃着桃子。忽回转头看见张弼,不觉大怒道:“我差你取鱼,如何去了许久?若不是飞签催你,你敢是不来了么?”张弼只是叩头,把渔户赵干藏过大鱼的情节,备细禀上一遍。裴五衙便教当直的把赵干拖翻,着实打了五十下皮鞭,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你道赵干为何先不走了,偏要跟着张弼到县,自讨打吃?也只恋着这几文的官价,思量领去,却被打了五十皮鞭,价又不曾领得,岂不与这尾金色鲤鱼为贪着香饵上了他的钩儿一般?正是:世上死生皆为利,不到乌江不肯休。
裴五衙把赵干赶了出去,取去来看,却是一尾金色鲤鱼,有三尺多长,喜叹:“此鱼甚好,便可付厨上做鲊来吃。”当下薛少府大声叫道:“我那里是鱼?就是你的同僚,岂可错认得我了?我受了许多人的侮慢,正要告诉列位与我出这一口恶气,怎么也认我做鱼,便付厨上做鲊吃?若要作鲊,可不屈我杀了,枉做这几时同僚,一些儿契分安在。”其时同僚们全然不礼。少府便情极了,只得又叫道:“邹年兄,我与你同登天宝末年进士,在都下往来最为交厚,今又在此同官,与他们不同,怎么不发一言,坐视我死?”只见邹二衙对裴五衙道:“以下官愚见,这鱼还不该做鲊吃。那青城山上老君祠前有老大的一个放生池,尽有建醮的人买着鱼鳖螺蛤等物投放池内。今日之宴,既是薛衙送来的散福,不若也将此鱼投于放生池内,见我们为同僚的情分,种此因果。”那雷四衙便从旁说道:“放鱼甚善,因果之说,不可不信。况且酒席美肴馔尽勾多了,何必又要鲊吃?”此时薛少府在阶下,听见叹道:“邹年兄好没分晓。既是有心救我,何不就送回衙里去,怎么又要送我上山,却不渴坏了我?虽然如此,也强如死在庖人之手。待我到放生池内,依还变了转来,重换冠带,再坐衙门。且莫说赵干这起狗才,看那同僚扎甚嘴脸来见我?”
正在踌躇,又见那裴五衙答道:“老长官要放这鱼,是天地好生之心,何敢不听。但打醮是道家事,不在佛门那一教。
要修因果,也不在这上。想道天生万物,专为养人。就如鱼这一种,若不是被人取吃,普天下都是鱼,连河路也不通了。
凡人修善,全在这一点心上,不在一张口上。故谚语有云:‘佛在心头坐,酒肉穿肠过。’又云:‘若依佛法,冷水莫呷。’难道吃了这个鱼,便坏了我们为同僚的心?眼见得好鱼不作鲊吃,倒平白地放了他去。安知我们不吃,又不被水獭吃了?
总只一死,还是我们自吃了的是。”少府听了这话,便大叫道:“你看两个客人都要放我,怎么你做主人的偏要吃我?这等执拗。莫说同僚情薄,元来宾主之礼,也一些没有的。”
元来雷四衙是个两可的人,见裴五衙一心要做鱼*#吃,却又对邹二衙道:“裴长官不信因果,多分这鱼放生不成了。但今日是他做主人,要以此奉客,怎么好固拒他?我想这鱼不是我等定要杀他,只算今日是他数尽之日,救不得罢了。”当下少府即大声叫道:“雷长官,你好没主意,怎么两边撺掇。
既是劝他救我,他便不听,你也还该再劝才是。怎么反劝邹年兄也不要救我?敢则你衙斋冷淡,好几时没得鱼吃了,故此待他做鲊来,思量饱餐一顿么?”只得又叫邹二衙道:“年兄,年兄。你莫不是乔做人情?故假意劝了这几句,便当完了你事,再也不出半声了。自古道得好:‘一死一生,乃见交情。’若非今日我是死的,你是活的,怎知你为同年之情淡薄如此。到底有个放我时节,等我依旧变了转来,也少不得学翟廷尉的故事,将那两句题在我衙门之上,与你看看。年兄,年兄,只怕你悔之晚矣。”少府虽则乱叫乱嚷,宾主都如不闻。
当时裴五衙便唤厨役叫做王士良,因有手段,最整治得好鲊,故将这鱼交付与他,说道:“又要好吃,又要快当。不然,照着赵干样子,也奉承你五十皮鞭。”那王士良一头答应,一头就伸过手提鱼。忽得少府顶门上飞散了三魂,脚板底荡调了七魄,便大声哭起来道:“我平昔和同僚们如兄若弟,极是交好,怎么今日这等哀告,只要杀我?哎,我知道了,一定是妒忌我掌印,起此一片恶心。须知这印是上司委把我的,不是我谋来掌的。若肯放我回衙,我就登时推印,有何难哉。”
说了又哭,哭了又说。岂知同僚都做不听见,竟被王士良一把提到厨下,早取过一个砧头来放在上面。
少府举眼看时,却认得是他手里一向做厨役的,便大叫道:“王士良,你岂不认得我是薛三爷?若非我将吴下食谱传授与你,看你整治些甚样肴馔出来?能使各位爷这般作兴你?
你今日也该想我平昔抬举之恩,快去禀知各位爷,好好送回衙去。却把我来放在砧头上待要怎的?”岂知王士良一些不礼,右手拿刀在手,将鱼头着实按上一下。激得少府心中不胜大怒,便骂:“你这狗才。敢只会奉承裴五衙,全不怕我。难道我就没摆布你处?”一铮铮起来,将尾子向王士良脸上只一泼,就似打个耳聒子一般,打得王士良耳鸣眼暗,连忙举手掩面不迭,将那把刀直抛在地下去了。一边给刀,一边却冷笑道:“你这鱼。既是恁的健浪,停一会等我送你到滚锅儿里再游游去。”元来做鲊的,最要刀快,将鱼切得雪片也似薄薄的,略在滚水里面一转,便捞起来,加上椒料,泼上香油,自然松脆鲜美。因此王士良再把刀去磨一下。
其时少府叫他不应,叹口气道:“这次磨快了刀来,就是我命尽之日了。想起我在衙虽则患病,也还可忍耐,如何私自跑出,却受这般苦楚。若是我不见这个东潭;便见了东潭,也不下去洗澡;便洗个澡,也不思量变鱼;便思量变鱼,也不受那河伯的诏书,也不至有今日。总只未变鱼之先,被那小鱼十分撺掇;既变鱼之后,又被那赵干把香饵来哄我,都是命凑着,自作自受,好埋怨那个?只可怜见我顾夫人在衙,无儿无女,将谁倚靠?怎生寄得一信与他,使我死也瞑目?”
正在号啕大哭,却被王士良将新磨的快刀,一刀剁下头来。正是:三寸气在,谁肯输半点便宜;七尺躯亡,都付与一场春梦。眼见得少府这一番真个呜呼哀哉了。
未知少府生回日,已见鱼儿命尽时。
这里王士良刚把这鱼头一刀剁下,那边三衙中薛少府在灵床之上,猛地跳起来坐了。莫说顾夫人是个女娘家,就险些儿吓得死了;便是一家们在那里守尸的,那一个不摇首咋舌,叫道:“好古怪。好古怪。我们一向紧紧的守定在此,从没个猫儿在他身上跳过,怎么就把死尸吊了起来?”只见少府叹了口气,问道:“我不知人事有几日了?”夫人答道:“你不要吓我。你已死去了二十五日,只怕不会活哩。”少府道:“我何曾死。只做得一个梦,不意梦去了这许多日。”便唤家人:“去看三位同僚,此时正在堂上,将吃鱼鲊。教他且放下了箸,不要吃,快请到我衙里来讲话。”
果然同僚们在堂上饮酒,刚刚送到鱼鲊,正要举箸,只见薛衙人禀说:“少府活转来了,请三位爷莫吃鱼鲊,便过衙中讲话。”惊得那三位都暴跳起来,说道:“医人李八百的把脉,老君庙里铺灯,怎么这等灵验得紧。”忙忙的走过薛衙,连叫:“恭喜,恭喜。”只见少府道:“列位可晓得么?适才做鲊的这尾金色鲤鱼便是不才。若不被王士良那一刀,我的梦几时勾醒。”那三位茫茫不知其故,都说道:“天下岂有此事。
请教老长官试说一番,容下官们洗耳拱听。”萨少府道:“适才张弼取鱼到时,邹年兄与雷长官打双陆,裴长官在傍吃桃子。张弼禀渔户赵干藏了大鱼,把小鱼塘塞。裴长官大怒,把赵干鞭了五十。这事有么?”三位道:“果是如此。只是老长官如何晓得恁详细?”少府道:“再与我唤赵干、张弼和那把守迎薰门军士胡健,户曹刑曹二吏,并厨役王士良来,待我问他。”那三位即便差人,都去唤到。
少府问道:“赵干,你在东潭钓鱼,钓得个三尺来长金色鲤鱼,你妻子教你藏在芦苇之中,上头盖着旧蓑衣;张弼来取鱼时,你只推没有大鱼,却被张弼搜出,提到迎薰门下。门军胡健说道:‘裴五爷下飞签催你,你可走快些。’到得县门,门内二吏东西相向,在那里下棋。一个说:‘鱼大得怕人子。
作鲊来一定好吃。’一个说:‘这鱼可爱,只该畜在后堂池里,不该做鲊。’王士良把鱼按在砧头上,却被鱼跳起尾来,脸上打了一下。又去磨快了刀,方才下手。这事可都有么?”赵干等都惊道:“事俱有的。但不知三爷何繇知得?”少府道:“这鱼便是我做的。我自被钓之后,那一处不高声大叫,要你们送我回衙,怎么都不听我,却是甚主意。”赵干等都叩头道:“小的们实是不听见。若听见时,怎么敢不送回少府?”又问裴县尉道:“老长官要做鱼*#之时,邹年兄再三劝你放生,雷长官在傍边撺掇,只是不听,催唤王士良提去。我因放声大哭,说:‘枉做这几时同僚,今日定要杀我,岂是仁者所为。’莫说裴长官不礼,连邹年兄、雷长官,也更无一言,这是何意?”三位相顾道:“我们何尝听见些儿。”一齐起身请罪。少府笑道:“这鱼不死,我也不生。已作往事,不必再题了。”遂把赵干等打发出去。同僚们也作别回衙。将鱼鲊投弃水中,从此立誓再不吃鱼。元来少府叫哭,那曾有甚么声响,但见这鱼口动而已。乃知三位同僚与赵干等,都不听见,盖有以也。
且说顾夫人想起老君庙签诀的句语,无一字不验。乃将求签打醮事情,备细说与少府知道,就要打点了愿。少府惊道:“我在这里几多时,但闻得青城山上有座老君庙,是极盛的香火,怎知道灵应如此。”即便清斋七日,备下明烛净香,亲诣庙中偿愿。一面差人估计木料,装严金像,合用若干工价,将家财俸资凑来买办,择日兴工。到第七日早上,屏去左右,只带一个十二三岁的小门子,自出了衙门,一步一拜,向青城山去。刚至半山,正拜在地,猛然听得有人叫道:“薛少府,你可晓得么?”少府不觉吃了一惊。抬头观看,乃是一个牧童,头戴箬笠,横坐青牛,手持短笛,从一个山坡边转出来的。
当下少府问道:“你要我晓得甚么?”那牧童道:“你晓得神仙中有个琴高,他本骑着赤鲤升天去的。只因在王母座上,把那弹云璈的田四妃,觑了一眼,动了凡心,故此两人并谪人世。如今你的前身,便是琴高;你那顾夫人,便是田四妃。
为你到官以来,迷恋风尘,不能脱离,故又将你权充东潭赤鲤,受着诸般苦楚,使你回头。你却怎么还不省得?敢是做梦未醒哩?”少府道:“依你说,我的前身乃是神仙,今已迷惑,又须得一个师父来提醒便好。”牧童道:“你要个提醒的人,远不远千里,近只在目前。这成都府道人李八百,却不是个神仙?他本在汉时叫做韩康,一向卖药长安市上,口不二价。后来为一女子识破了,故此又改名为李八百。人只说他传授得孙真人八百个秘方,正不知他道术还在孙真人之上,实实活过八百多岁了。今你夫妻谪限将满,合该重还仙籍,何不去问那李八百,教他与你打破尘障?”元来夫人止与少府说得香愿的事,不曾说起李八百把脉情繇,因此牧童说着李八百名姓,少府一些也不晓得。心下想道:“山野牧童知道甚么,无过信口胡谈,荒唐之说,何足深信。我只是一步一拜,还愿便了。”岂知才回顾头来,那牧童与牛化作一道紫气,冲天而去。正是:当面神仙犹不识,前生世事怎能知。
少府因自己做鱼之事,来得奇怪。今番看见牧童化风而去,心下越发惶惑,定道:“连那牧童也是梦中。”好生委决不下。不一时拜到山顶老君座前,叩谢神明保佑,再得回生。
只在早晚选定吉日,偿还愿心。拜罢起来,看那老君神像,正是牧童的面貌。又见座旁塑着一头青牛,也与那牧童骑的一般。方悟道:“方才牧童,分明是太上老君指引我重还仙籍,如何有眼无珠,当面错过?”乃再拜请罪。回至衙中,备将牧童的话,细细述与夫人知道。夫人方说起:“病危时节,曾请成都府道人李八百来看脉。他说是死而不死之症,须待死后半月二旬,自然慢慢的活将转来,不必下药。临起身时,又说:‘这签诀灵得紧。直到看见鱼时,方有分晓。’我想他能预知过去未来之事,岂不真是个仙人。莫说老君已经显出化身,指引你去;便不是仙人,既劳他看脉一场,且又这等神验,也该去谢他。”少府听罢,乃道:“元来又有这段姻缘。如何不去谢他。”又清斋了七日,徒步自往成都府去,访那道人李八百。
恰好这一日,李八百正坐在医铺里面,一见少府,便问道:“你做梦可醒了未?”少府扑地拜下,答道:“弟子如今醒了,只求师父指教,使弟子脱离风尘,早闻大道。”李八百笑道:“你须不是没根基的,要去烧丹炼火;你前世原是神仙谪下,太上老君已明明的对你说破。自家身子,还不省得,还来问人?敢是你只认得青城县主簿么?”当下少府恍然大悟,拜谢道:“弟子如今真个醒了。只是老君庙里香愿,尚未偿还。
待弟子了愿之后,即便弃了官职,挈了妻子,同师父出家,证还仙籍,未为晚也。”遂别了李八百,急回至青城县,把李八百的话述与夫人知道。夫人也就言上省悟,前身元是西王母前弹云璈的田四妃,因动尘念堕落。当夜便与少府各自一房安下,焚香静坐,修证前因。
次日,少府将印送与邹二衙署摄,备文申报上司。一面催趱工役,盖造殿庭,装严金像,极其齐整。刚到工完之日,那邹二衙为着当时许愿,也要分俸相助,约了两个县尉,到少府衙舍,说知此事。家人只道还在里边静坐,进去通报。只见案上遗下一诗,竟不知少府和夫人都在那里去了。家人拿那首诗递与邹二衙观看,乃是留别同僚吏民的,诗云:鱼身梦幻欣无恙,若是鱼真死亦真。
到底有生终有死,欲离生死脱红尘。
邹二衙看了这诗,不胜嗟叹,乃道:“年兄总要出家修行,也该与我们作别一声,如今觉道忒歉然了。谅来他去还未远。”
即差人四下寻访,再也没些踪迹。正在惊讶,裴五衙笑道:“二位老长官好不睹事。想他还掉不下水中滋味,多分又去变鲤鱼玩耍去了,只到东潭上抓他便了。”
不题同僚们胡猜乱想,再说少府和夫人不往别处,竟至成都去见那李八百。那李八百对着少府笑道:“你前身元是琴高,因为你升仙不远,故令赤鲤专在东潭相候。今日依先还你赤鲤,骑坐上升,何如?”又对夫人道:“自你谪后,西王母前弹云璈的暂借董双成,如今依旧该是你去弹了。”自然神仙一辈,叫做会中人,再不消甚么口诀,甚么心法,都只是一笑而喻。其时少府夫人也对李八百说道:“你先后卖药行医,救度普众,功行亦非小可,何必久混人世?”李八百道:“我数合与你同升,故在此相候。”顷刻间,祥云缭绕,瑞霭缤纷,空中仙音响亮,鸾鹤翱翔,仙童仙女,各执旜幡宝盖,前来接引。少府乘着赤鲤,夫人贺了紫霞,李八百跨上白鹤,一齐升天。遍成都老幼,那一个不看见,尽皆望空瞻拜,赞叹不已。至今升仙桥圣迹犹存。诗云:茫茫宇宙事端新,人既为鱼鱼复人。
识破幻形不碍性,体形修性即仙真。
第二十七卷 李玉英狱中讼冤
人间夫妇愿白首,男长女大无疾疚。男娶妻兮女嫁夫,频见森孙会行走。若还此愿遂心怀,百年瞑目黄泉台。莫教中道有差跌,前妻晚妇情离乖。晚妇狠毒胜蛇蝎,枕边谮语无休歇。自己生儿似宝珍,他人子女遭磨灭。饭不饭兮茶不茶,蓬头垢面徒伤嗟。君不见大舜历山终夜泣,闵骞十月衣芦花。
这篇言语,大抵说人家继母心肠狠毒,将亲生子女胜过一颗九曲明珠,乃希世之宝,何等珍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单可恨的,偏生要把前妻男女,百般凌虐,粪土不如。若年纪在十五六岁,还不十分受苦,纵然磨灭,渐渐长大,日子有数。惟有十岁内外的小儿女,最为可怜。然虽如此,其间原有三等。那三等?第一等乃富贵之家,幼时自有乳母养娘伏侍,到五六岁便送入学中读书。况且亲族蕃盛,手下婢仆,耳目众多,尚怕被人谈论,还要存个体面。不致有饥寒打骂之苦。或者自生得有子女,要独吞家业,索性倒弄个斩草除根的手段,有诗为证:焚禀损阶事可伤,申生遭谤伯奇殃。
后妻煽处从来有,几个男儿肯直肠。
第二等乃中户人家,虽则体面还有,料道幼时,未必有乳母养娘伏侍,诸色尽要在继母手内出放。那饥寒打骂就不能勾免了。若父亲是个硬挣的,定然卫护女儿,与老婆反目厮闹,不许他凌虐。也有惧怕丈夫利害,背着眼方敢施行。倘遇了那不怕天,不怕地,也不怕羞,也不怕死,越杀越上的泼悍婆娘,动辄便拖刀弄剑,不是刎颈上吊,定是奔井投河,惯把死来吓老公,常有弄假成真,连家业都完在他身上。俗语道得好:“逆子顽妻,无药可治。”遇着这般泼妇,难道终日厮闹不成?少不得闹过几次,奈何他不下,到只得诈瞎装聋,含糊忍痛。也有将来过继与人,也有送去为僧学道,或托在父兄外家寄养。这还是有些血气的所为。
又有那一种横肚肠,烂心肝,忍心害理,无情义的汉子。
前妻在生时,何等恩爱,把儿女也何等怜惜,到得死后,娶了晚妻,或奉承他妆奁富厚,或贪恋颜色美丽,或中年娶了少妇,因这几般上,弄得神魂颠倒,意乱心迷,将前妻昔日恩义,撇向东洋大海。儿女也渐渐做了眼中之钉,肉内之刺。
到得打骂,莫说护卫劝解,反要加上一顿,取他的欢心。常有后生儿女都已婚嫁,前妻之子,尚无妻室。公论上说不去时,胡乱娶个与他,后母还千方百计,做下魇魅,要他夫妻不睦。若是魇魅不灵,便打儿子,骂媳妇,撺掇老公告忤逆,赶逐出去。那男女之间,女儿更觉苦楚。孩子家打过了,或向学中攻书,或与邻家孩子们顽耍,还可以消遣。做了女儿时,终日不离房户,与那夜叉婆挤做一块,不住脚把他使唤,还要限每日做若干女工。做得少,打骂自不必说。及至趱足了,却又嫌好道歉,也原脱白不过。生下儿女,恰像写着包揽文书的,日夜替他怀抱。倘若啼哭,便道是不情愿,使性儿难为他孩子。偶或有些病症,又道是故意惊吓出来的。就是身上有个蚊虫疤儿,一定也说是故意放来钉的。更有一节苦处,任你滴水成冰的天气,少不得向水孔中洗浣污秽衣服,还要憎嫌洗得不洁净,加一场咒骂。熬到十五六岁,渐渐成人。那时打骂,就把污话来肮脏了。不骂要趁汉,定说想老公。可怜女子家无处伸诉,只好向背后吞声饮泣。倘或听见,又道装这许多妖势。多少女子当不起恁般羞辱,自去寻了一条死路。有诗为证:不正夫纲但怕婆,怕婆无奈后妻何。
任他打骂亲生女,暗地心疼不敢呵。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担之家。此等人家儿女。纵是生母在时,只好苟免饥寒,料道没甚丰衣足食。巴到十来岁,也就要指望教去学做生意,趁三文五文帮贴柴火。若又遇着个凶恶继母,岂不是苦上加苦。口中吃的,定然有一顿没一顿,担饥忍饿。就要口热汤,也须请问个主意,不敢擅专。身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块,定要后破一爿。受冻捱寒,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个冷字。那几根头发,整年也难得与梳子相会。胡乱挽个角儿,还不是挦得披头盖脸。两只脚久常赤着,从不曾见鞋袜面。若得了双草鞋,就胜如穿着粉底皂靴。专任的是劈柴烧火,担水提浆。稍不如意,软的是拳头脚尖,硬的是木柴棍棒。那咒骂乃口头言语,只当与他消闲。到得将就挑得担子,便限着每日要赚若干钱钞。若还缺了一文,少不得敲个半死。倘肯撺掇老公,卖与人家为奴,这就算他一点阴德。所以小户人家儿女,经着后母,十个到有九个磨折死了。有诗为证:小家儿女受艰辛,后母加添妄怒嗔。
打骂饥寒浑不免,人前一样唤娘亲。
说话的为何只管絮絮叨叨,道后母的许多短处?只因在下今日要说一个继母谋害前妻儿女,后来天理昭彰,反受了国法,与天下的后母做个榜样,故先略道其概。这段话文,若说出来时:直教铁汉也心酸,总是石人亦泪洒。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里?就在本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旗手卫,有个荫籍百户李雄。他虽是武弁出身,却从幼聪明好学,深知典籍。及至年长,身材魁伟,膂力过人,使得好刀,射得好箭,是一个文武兼备的将官。因随太监张永征陕西安化王有功,升锦衣卫千户。娶得个夫人何氏。夫妻十分恩爱。生下三女一男:儿子名曰承祖,长女名玉英,次女名桃英,三女名月英。元来是先花后果的。倒是玉英居长,次即承祖。不想何氏自产月英之后,便染了个虚怯症候,不上半年,呜呼哀哉。可怜:留得旧时残锦绣,每因肠断动悲伤。
那时玉英刚刚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虽有养娘奶子伏侍,到底像小鸡失了鸡母,七慌八乱,啼啼哭哭。李雄见儿女这般苦楚,心下烦恼,只得终日住在家中窝伴。他本是个官身,顾着家里,便担阁了公事;到得干办了公事,却又没工夫照管儿女。真个公私不能两荆捱了几个月日,思想终不是长法,要娶个继室,遂央媒寻亲。那媒婆是走千家踏万户的,得了这句言语,到处一兜,那些人家闻得李雄年纪止有三十来岁,又是锦衣卫千户,一进门就称奶奶,谁个不肯。三日之间,就请了若干庚贴送来,任凭李雄选择。俗语有云:“姻缘本是前生定,不许今人作主张。”
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灼人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父母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干,是一个油里滑的光棍。李雄一时没眼色,成了这头亲事,少不得行礼纳聘。不则一日,娶得回家,花烛成亲。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色,女工针指,却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见丈夫十分爱惜,又不时叮嘱好生抚育,越发不怀好意。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那官职产业好歹是我生子女来承受。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少不得被他们先拔头筹。设使久后,也只有今日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几何,可不白白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后然用言语唆冷他父子,磨灭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
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残忍念头,要害前妻儿女,可胜叹哉。有诗为证:娶妻原为生儿女,见成儿女反为仇。
不是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自此之后,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相似,枕席之间,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欢万喜,百顺百依。只有一件不肯听他。你道是那件?但说到儿女面上,便道:“可怜他没娘之子,年幼娇痴。倘有不到之处,须将好言训诲,莫要深责。”焦氏撺唆了几次,见不肯听,忍耐不祝一日趁老公不在家,寻起李承祖事过,揪来打骂。不道那孩子头皮寡薄,他的手儿又老辣。一顿乱打,那头上却如酵到馒头,登时肿起几个大疙瘩。可怜打得那孩子无个地孔可钻,号淘痛哭。养娘奶子解劝不祝那玉英年纪虽小,生性聪慧,看见兄弟无故遭此毒打,已明白晚母不是个善良之辈,心中苦楚,泪珠乱落。在旁看不过,向前道告母亲:“兄弟年幼无知,望乞饶恕则个。”焦氏喝道:“小贱人,谁要你多言?难道我打不得的么?你的打也只在头上滴溜溜转了,却与别人讨饶?”玉英闻得这话,愈加哀楚。
正打之间,李雄已回。那孩了抱住父亲,放声号恸。李雄见打得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那婆娘索性抓破脸皮,反要死要活,分毫不让。早有人报知焦榕,特来劝慰。李雄告诉道:“娶令妹来,专为要照管这几个儿女,岂是没人打骂,娶来凌贱不成。况又几番嘱付。可怜无母娇幼,你即是亲母一般,凡事将就些,反故意打得如此模样。”
焦榕假意埋冤了妹子几句,陪个不是,道:“舍妹一来年纪小,不知世故;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性子,在家任意惯了。妹丈不消气得。”又道:“省得在此不喜欢,待我接回去住几日,劝喻他下次不可如此。”道罢,作别而去。
少顷,雇乘轿子,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进门,就埋怨焦榕道:“哥哥,奴总有甚不好处,也该看爹娘分上访个好对头匹配才是,怎么胡乱肮脏送在这样人家,误我的终身?”焦榕笑道:“论起嫁这锦衣卫干户,也不算肮脏了。但是你自己没有见识,怎么抱怨别人?”焦氏道:“那见得我没有见识?”焦榕道:“妹夫既将儿女爱惜,就顺着他性儿,一般着些痛热。”焦氏嚷道:“又不是亲生的,教我着疼热,还要算计哩。”焦榕笑道:“正因这上,说你没见识。自古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你心下赶不喜欢这男女,越该加意爱护”焦氏道:“我恨不得顷刻除了这几个冤孽,方才干净,为何反要将他爱护?”焦榕道:“大抵小儿女,料没甚大过失,况婢仆都是他旧人,与你恩义尚疏,稍加责罚,此辈就到家主面前轻事重报,说你怎地凌虐。妹夫必然着意防范,何繇除得?他存了这片疑心,就是生病死了,还要疑你有甚缘故,可不是无丝有线。你若将就容得,落得做好人。抚养大了,不怕不孝顺你。”焦氏把头三四摇道:“这是断然不成。”
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心腹。暗地察访,内中倘有无心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赶逐出去。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下子女,分了其爱。那时觑个机会,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那几个丫头,等待年长,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只说有私情勾当。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耻笑,自然逼其自荆是恁样阴唆阳劝做去,岂不省了目下受气?又见得你是好人。”焦氏听了这片言语,不胜喜欢道:“哥哥言之有理。是我错埋怨你了。今番回去,依此而行。倘到紧要处,再来与哥哥商量。”
不题焦榕兄妹计议。且说李雄因老婆凌贱儿女,反添上一顶愁帽儿,想道:“指望娶他来看顾儿女,却到增了一个魔头。后边日子正长,教这小男女怎生得过?”左思右算,想出一个道理。你道是什么道理?元来收拾起一间书室,请下一个老儒,把玉英、承祖送入书堂读书,每日茶饭俱着人送进去吃,直至晚方才放学。教他远了晚娘,躲这打骂。那桃英、月英自有奶子照管,料然无妨。常言:“夫妻是打骂不开的。”
过了数日,只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备些礼物,送将回来。焦氏知得请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这番归来,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味将笑撮在脸上,调引这几个个男女,亲亲热热,胜如亲生。莫说打骂,便是气儿也不再呵一口。待婢仆们也十分宽恕,不常赏赐小东西。大凡下人,肚肠极是窄狭,得了须微之利,便极口称功诵德,欢声溢耳。李雄初时甚觉奇异,只道惧怕他闹吵,当面假意殷勤,背后未必如此。几遍暗地打听,冷眼偷瞧,更不见有甚别样做作。过了年余,愈加珍爱。李雄万分喜悦,想道:“不知大舅怎生样劝喻,便能改过从善。如此可见好人原容易做的,只在一转念耳。”从此放下这片肚肠。夫妻恩爱愈笃。
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谁知做亲二年,尚没身孕。心中着急,往各处寺观庵堂,烧香许愿。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
烧了香,许过愿,真个就身怀六甲。到得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儿子,乳名亚奴。你道为何叫这般名字?元来民间有个俗套,恐怕小儿家养不大,常把贱物为名,取其易长的意思,因此每每有牛儿狗儿之名。那焦氏也恐难养,又不好叫恁般名色,故只唤做亚奴,以为比奴仆尚次一等,即如牛儿狗儿之意。李雄只道焦氏真心爱惜儿女,今番生下亚奴,亦十分珍重。三朝满月,遍请亲友吃庆喜筵宴,不在话下。常言说得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眨眼间,不觉亚奴又已周岁。那时玉英已是十龄,长得婉丽飘逸,如画图中人物,且又赋性敏慧,读书过目成诵,善能吟诗作赋。其他描花刺绣,不教自会。兄弟李承祖,虽然也是个聪明孩子,到底赶不上姐姐,曾咏绿萼梅,诗云:并是调羹种,偏栽碧玉枝。
不誇红有艳,兼笑白无奇。
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
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
因有了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欢,连桃英、月英也送入书堂读书。又尝对焦氏说道:“玉英女儿,有如此美才,后日不舍得嫁他出去,访一个有才学的秀士入赘家来,待他夫妇唱和,可不好么?”焦氏口虽赞美,心下越增妒忌。正要设计下手,不想其年乃正德十四年,陕西反贼杨九儿据皋兰山作乱,累败官军,地方告急。朝廷遣都指挥赵忠充总兵官,统领兵马前去征讨。赵忠知得李雄智勇相兼,特荐为前部先锋。
你想军情之事,火一般紧急,可能勾少缓?半月之间,择日出师。李雄收拾行装器械,带领家丁起程。临行时又叮嘱焦氏,好生看管儿女。焦氏答道:“这事不消分付。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祐,马到成功,博个封妻荫子。”
夫妻父子正在分别,外边报:“赵爷特令教场相会。”李雄洒泪出门。急急上马,直至教场中演武厅上与诸将参谒已毕,朝廷又差兵部官犒劳,三军齐向北阙谢恩,口称万岁三声。赵爷分付李雄带领前部军马先行。李雄领了将令,放起三个轰天大炮,众军一声呐喊,遍地锣鸣,离了教场,望陕西而进。军容整肃,器仗鲜明。一路上逢山开径,遇水叠桥。
不则一日,已至陕西地面,安营下寨,等大军到来,一齐进发。与贼兵连战数阵,互相胜负。到七月十四,贼兵挑战,赵爷令李雄出阵。那李雄统领部下精兵,奋勇杀入。贼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李雄乘胜追逐数思。不想贼人伏兵四起,团团围住,左冲右突,不能得脱,外面救兵又被截断。李雄部下虽然精勇,终是众寡不敌。鏖战到晚,全军尽没。可怜李雄盖世英雄,到此一场春梦。正是:正气千寻横宇宙,孤魂万里占清寒。
赵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题。却说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着丈夫出征,可不天凑其便。李雄去了数日,一乘轿子,抬到焦榕家里,与他商议。焦榕道:“据我主意,再缓几时。”焦氏道:“却是为何?”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
如今还是把他倍加好好看承。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个好人。那时出个不意,弄个手脚,必无疑虑,可不妙哉。”焦氏依了焦榕说话,真个把玉英姊妹看承比前又胜几分,终日盼望李雄得胜回朝。谁知巴到八月初旬,陕西报到京中,说七月十四日与贼交锋,前部千户李雄恃勇深入,先胜后败,全军尽没。焦榕是专在各衙门当干的,早已知得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如飞报与妹子。焦氏闻说丈夫战死,放声号恸。那玉英姊妹尤为可怜,一个个哭得死而复甦。焦氏与焦榕商议,就把先生打发出门,合家挂孝,招魂设祭,摆设灵座。亲友尽来吊唁。那时焦氏将脸皮翻转,动辄便是打骂。
又过了月余,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无别虑,动了手罢。”焦榕道:“到有个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只教他死在他乡外郡,又怨你不着。”焦氏忙问有何妙策。焦榕道:“妹夫阵亡,不知尸首下落。再捱两月,等到严寒天气,差一个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陕西寻觅妹夫骸骨。他是个孩子家,那曾经途路风霜之苦,水土不服,自然中道病死。设或熬得到彼处,叮嘱家人撇了他,暗地自回。那时身畔没了盘缠,进退无门,不是冻死,定然饿死。这几个丫头,饶他性命,卖与人为妾作婢,还值好些银子。岂非一举两得。”焦氏连称有理。耐至腊月初旬,焦氏唤过李承祖说道:“你父亲半世辛勤,不幸丧于沙场,无葬身之地。虽在九泉,安能瞑目。昨日闻得舅舅说,近日赵总兵连胜数阵,敌兵退去千里之外,道路已是宁静。我欲亲往陕西寻觅你父亲骸骨归葬,少尽夫妻之情。又恐我是个少年寡妇,出头露面,必被外人谈耻,故此只得叫家人苗全服事你去走遭。倘能寻得回来,也见你为子的一点孝心。行装都已准备下了,明早便可登程。”承祖闻言,双眼流泪道:“母亲言之有理,孩儿明早便行。”
玉英料道不是好意,大吃一惊,乃道:“告母亲:爹爹暴弃沙场,理合兄弟前去寻觅。但他年纪幼小,路途跋涉,未曾经惯。万一有些山高水低,可不枉送一死?何不再差一人,与苗全同去,总是一般的。”焦氏大怒道:“你这逆种。当初你父存日,将你姐妹如珍宝一般爱惜。如今死了,就忘恩背义,连骸骨也不要了。你读了许多书,难道不晓得昔日木兰代父征西,缇萦上书代刑?这两个一般也是幼年女子,有此孝顺之心。你不能够学他恁般志气,也去寻觅父亲骸骨,反来阻当兄弟莫去。况且承祖还是个男儿,一路又有人服事,须不比木兰女上阵征战,出生入死,那见得有什么山高水低,枉送了性命。要你这样不孝女何用。”一顿乱嚷,把玉英羞得满面通红,哭告道:“孩儿岂不念爹爹生身大恩,要寻访骸尸归葬?止因兄弟年纪尚幼,恐受不得辛苦。孩儿情愿代兄弟一行。”焦氏道:“你便想要到外边去游山玩景快活,只怕我心里还不肯哩。”当晚玉英姊妹挤在一处言别,呜呜的哭了半夜。
李承祖道:“姐姐,爹爹骸骨暴弃在外,就死也说不得。待我去寻觅回来,也教母亲放心,不必你忧虑。”到了次早,焦氏催促起程。姊妹们洒泪而别。焦氏又道:“你若寻不着父亲骸骨,也不必来见我。”李承祖哭道:“孩儿如不得爹爹骨殖,料然也无颜再见母亲。”苗全扶他上生口,经出京师。
你道那苗全是谁?乃焦氏带来赠嫁的家人中第一个心腹,已暗领了主母之意,自在不言之表。主仆二人离了京师,望陕四进发。此时正是隆冬天气,朔风如箭,地上积雪有三四尺高。往来生口,恰如在绵花堆里行走。那李承祖不上十岁孩子,况且从幼娇养,何曾受这般苦楚。在生口背上把不住的寒颤,常常望着雪窝里颠将下来。在路晓行夜宿,约走了十数日。李承祖渐渐饮食减少,生起病来,对苗全道:“我身子觉得不好,且将息两日再行。”苗全道:“小官人,奶奶付的盘缠有限,忙忙趱到那边,只怕转去还用度不来。路上若再担阁两日,越发弄不来了。且勉强捱到省下,那时将养几日罢。”李承祖又问:“到省下还有几多路?”苗全笑道:“早哩。极快还要二十个日子。”李承祖无可奈何,只得熬着病体,含泪而行。有诗为证:可怜童稚离家乡,匹马迢迢去路长。
遥望沙场何处是?乱云衰草带斜阳。
又行了明日,李承祖看看病体转重,生口甚难坐。苗全又不肯暂停,也不雇脚力,故意扶着步行,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又捱了半日,来到一个地方名唤保安村。李承祖道:“苗全,我半步移不动了,快些寻个宿店歇罢。”苗全闻言,暗想道:“看他这个模样,料然活不成了。若到店客中住下,便难脱身,不如撇在此间,回家去罢。”乃道:“小官人,客店离此尚远。你既行走不动,且坐在此,待我先去放下包裹,然后来背你去,何如?”李承祖道:“这也说得有理。”遂扶至一家门首阶沿上坐下。苗全拽开脚步,走向前去,问个小路抄转,买些饭食吃了,雇个生口,原从旧路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李承祖坐在阶沿上,等了一回,不见苗全转来。自觉身子存坐不安,倒身卧下,一觉睡去。那个人家却是个孤孀老妪,住得一间屋儿,坐在门门纺纱。初时见一汉子扶个小厮,坐于门口,也不在其意。直至傍晚,拿只桶儿要去打水,恰好拦门熟睡,叫道:“兀那个官人快起来。让我们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