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 - 第 13 页/共 32 页

到明早,程万里又来禀知张万户。张万户听了,暴躁如雷,连喊道:“这贱婢如此可恨,快拿来敲死了罢!”左右不敢怠缓,即向里边来唤,夫人见唤玉娘,料道又有甚事,不肯放将出来。张万户见夫人不肯放玉娘出来,转加焦躁,却又碍着夫人面皮,不好十分催逼,暗想道:“这贱婢已有外心,不如打发他去罢。倘然夫妻日久恩深,被这贱婢哄热,连这好人的心都要变了。”乃对程万里道:“这贱婢两次三番诱你逃归,其心必有他念,料然不是为你。久后必被其害。待今晚出来,明早就教人引去卖了,别拣一个好的与你为妻。”程万里见说要卖他妻子,方才明白浑家果是一片真心,懊悔失言,便道:“老爹如今警戒两番,下次谅必不敢。总再说,小人也断然不听。若把他卖了,只怕人说小人薄情,做亲才六日,就把妻子来卖。”张万户道:“我做了主,谁敢说你!”道罢,径望里边而去。夫人见丈夫进来,怒气未息,恐还要责罚玉娘,连忙教闪过一边,起身相迎,并不问起这事。张万户却又怕夫人不舍得玉娘出去,也分毫不题。   且说程万里见张万户决意要卖,心中不忍割舍,坐在房中暗泣。直到晚间,玉娘出来,对丈夫哭道:“妾以君为夫,故诚心相告,不想君反疑妾有异念,数告主人。主人性气粗雄,必然怀恨。妾不知死所矣!然妾死不足惜,但君堂堂仪表,甘为下贱,不图归计为恨耳!”程万里听说,泪如雨下,道:“贤妻良言指迷,自恨一时错见,疑主人使汝试我,故此告知,不想反累贤妻!”玉娘道:“君若肯听妾言,虽死无恨。”   程万里见妻子恁般情真,又思明日就要分离,愈加痛泣,却又不好对他说知,含泪而寝,直哭到四更时分。玉娘见丈夫哭之不已,料必有甚事故,问道:“君如此悲恸,定是主人有害妾之意。何不明言?”程万里料瞒不过,方道:“自恨不才,有负贤妻。明日主人将欲鬻汝,势已不能挽回,故此伤痛!”   玉娘闻言,悲泣不胜。两个搅做一团,哽哽咽咽,却又不敢放声。天未明,即便起身梳洗。玉娘将所穿绣鞋一只,与丈夫换了一只旧履,道:“后日倘有见期,以此为证。万一永别,妾抱此而死,有如同穴。”说罢,复相抱而泣,各将鞋子收藏。   到了天明,张万户坐在中堂,教人来唤。程万里忍住眼泪,一齐来见。张万户道:“你这贱婢!我自幼抚你成人,有甚不好,屡教丈夫背主!本该一剑斩你便是。且看夫人分上,姑饶一死。你且到好处受用去罢。”叫过两个家人分忖道:“引他到牙婆人家去,不论身价,但要寻一下等人家,磨死不受人抬举的这贱婢便了。”玉娘要求见夫人拜别,张万户不许。   玉娘向张万户拜了两拜,起来对着丈夫道声“保重”,含着眼泪,同两个家人去了。程万里腹中如割,无可奈何,送出大门而回。正是: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比及夫人知觉,玉娘已自出门去了。夫人晓得张万户情性,诚恐他害了玉娘性命。今日脱离虎口,到也繇他。   且说两个家人,引玉娘到牙婆家中,恰好市上有个经纪人家,要讨一婢,见玉娘生得端正,身价又轻,连忙兑出银子,交与张万户家人,将玉娘领回家去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妻子去后,转思转悔,每到晚间,走进房门,便觉惨伤,取出那两只鞋儿,在灯前把玩一回,呜呜的啼泣一回。哭勾多时,方才睡卧。次后访问得,就卖在市上人家,几遍要悄地去再见一面,又恐被人觑破,报与张万户,反坏了自己大事,因此又不敢去。那张万户见他不听妻子言语,信以为实,诸事委托,毫不提防。程万里假意殷勤,愈加小心。张万户好不喜欢,又要把妻子配与。程万里不愿,道:“且慢着,候随老爷到边上去有些功绩回来,寻个名门美眷,也与老爷争气。”   光阴迅速,不觉又过年余。那时兀良哈歹在鄂州镇守,值五十诞辰,张万户昔日是他麾下裨将,收拾了许多金珠宝玉,思量要差一个能干的去贺寿,未得其人。程万里打听在肚里,思量趁此机会,脱身去罢,即来见张万户道:“闻得老爷要送兀良爷的寿礼,尚未差人。我想众人都有掌管,脱身不得。小人总是在家没有甚事,到情愿任这差使。”张万户道:“若得你去最好。只怕路上不惯,吃不得辛苦。”程万里道:“正为在家自在惯了,怕后日随老爷出征,受不得辛苦,故此先要经历些风霜劳碌,好跟老爹上阵。”张万户见他说得有理,并不疑虑,就依允了,写下问候书札,上寿礼帖,又取出一张路引,以防一路盘诘。诸事停当,择日起身。程万里打叠行李,把玉娘绣鞋,都藏好了。到临期,张万户把东西出来,交付明白,又差家人张进,作伴同行。又把十两银子与他盘缠。   程万里见又有一人同去,心中烦恼,欲要再禀,恐张万户疑惑,且待临时,又作区处。当了拜别张万户,把东西装上生口,离了兴元,望鄂州而来。一路自有馆驿支讨口粮,并无担阁。不期一日,到了鄂州,借个饭店寓下。来日清早,二人赍了书札礼物,到帅府衙门挂号伺候。那兀良元帅是节镇重臣,故此各处差人来上寿的,不计其数,衙门前好不热闹。   三通画角,兀良元帅开门升帐。许多将官僚属,参见已过,然后中军官引各处差人进见,呈上书札礼物。兀良元帅一一看了,把礼物查收,分付在外伺候回书。众人答应出来不题。   且说程万里送礼已过,思量要走,怎奈张进同行同卧,难好脱身,心中无计可施。也是他时运已到,天使其然。那张进因在路上鞍马劳倦,却又受了些风寒,在饭店上生起病来。   程万里心中欢喜:“正合我意!”欲要就走,却又思想道:“大丈夫作事,须要来去明白。”原向帅府候了回书,到寓所看张进时,人事不省,毫无知觉。自己即便写下一封书信,一齐放入张进包裹中收好。先前这十两盘缠银子,张进便要分用,程万里要稳住张进的心,却总放在他包裹里面。等到鄂州一齐买人事送人。今日张进病倒,程万里取了这十两银子,连路引铺陈打做一包,收拾完备,却叫过主人家来分忖道:“我二人乃兴元张万户老爹特差来与兀良爷上寿,还要到山东史丞相处公干。不想同伴的上路辛苦,身子有些不健,如今行动不得。若等他病好时,恐怕误了正事,只得且留在此调养几日。我先往那里公干回来,与他一齐起身。”即取出五钱银子递与道:“这薄礼权表微忱,劳主人家用心看顾,得他病体痊安,我回时还有重谢。”主人家不知是计,收了银子道:“早晚伏侍,不消牵挂。但长官须要作速就来便好。”程万里道:“这个自然。”又讨些饭来吃饱,背上包裹,对主人家叫声暂别,大踏步而走。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离了鄂州,望着建康而来。一路上有了路引,不怕盘诘,并无阻滞。此时淮东地方,已尽数属了胡元,万里感伤不已。   一径到宋朝地面,取路直至临安。旧时在朝宰执,都另换了一班人物。访得现任枢密副使周翰,是父亲的门生,就馆于其家。正值度宗收录先朝旧臣子孙,全亏周翰提挚,程万里亦得补福建福清县尉。寻了个家人,取名程惠,择日上任。不在话下。   且说张进在饭店中,病了数日,方才精神清楚,眼前不见了程万里,问主人家道:“程长官怎么不见?”主人家道:“程长官十日前说还要往山东史丞相处公干,因长官有恙,他独自去了,转来同长官回去。”张进大惊道:“何尝又有山东公干!被这贼趁我有病逃了。”主人家惊问道:“长官一同来的,他怎又逃去?”张进把当初掳他情由细说,主人懊悔不迭。   张进恐怕连他衣服取去,即忙教主人家打开包裹看时,却留下一封书信,并兀良元帅回书一封,路引盘缠,尽皆取去,其余衣服,一件不失。张进道:“这贼狼子野心!老爹恁般待他,他却一心恋着南边。怪道连妻子也不要!”又将息了数日,方才行走得动,便去禀知兀良元帅,另自打发盘缠路引,一面行文挨获程万里。那张进到店中算还了饭钱,作别起身。星夜赶回家,参见张万户,把兀良元帅回书呈上看过,又将程万里逃归之事禀知。张万户将他遗书拆开看时,上写道:门下贱役程万里,奉书恩主老爷台下:万里向蒙不杀之恩,收为厮养,委以腹心,人非草木,岂不知感。但闻越鸟南栖,狐死首丘,万里亲戚坟墓,俱在南朝,早暮思想,食不甘味。意欲禀知恩相,乞假归省,诚恐不许,以此斗胆辄行。在恩相幕从如云,岂少一走卒?放某还乡如放一鸽耳。大恩未报,刻刻于怀。衔环结草,生死不负。   张万户看罢,顿足道:“我被这贼用计瞒过,吃他逃了!   有日拿住,教他碎尸万段。”后来张万户贪婪太过,被人参劾,全家抄没,夫妻双双气死。此是后话不题。   且说程万里自从到任以来,日夜想念玉娘恩义,不肯再娶。但南北分争,无由访觅。时光迅速,岁月如流,不觉又是二十余年。程万里因为官清正廉能,已做到闽中安抚使之职。那时宋朝气数已尽,被元世祖直捣江南,如入无人之境。   逼得宋末帝奔入广东崖山海岛中驻跸。止有八闽全省,未经兵火。然亦弹丸之地,料难抵敌。行省官不忍百姓罹于涂炭,商议将图籍版舆,上表亦归元主。元主将合省官俱加三级。程万里升为陕西行省参知政事。到任之后,思想兴元乃是所属地方,即遣家人程惠,将了向日所赠绣鞋,并自己这只鞋儿,前来访问妻子消息,不题。   且说娶玉娘那人,是市上开酒店的顾大郎,家中颇有几贯钱钞。夫妻两口,年纪将近四十,并无男女。浑家和氏,每劝丈夫讨个丫头伏侍,生育男女。顾大郎初时恐怕淘气,心中不肯。到是浑家叮嘱牙婆寻觅,闻得张万户家发出个女子,一力撺掇讨回家去。浑家见玉娘人物美丽,性格温存,心下欢喜,就房中侧边打个铺儿,到晚间又准备些夜饭,摆在房中。玉娘暗解其意,佯为不知,坐在厨下。和氏自家走来道:“夜饭已在房里了,你怎么反坐在此?”玉娘道:“大娘自请,婢子有在这里。”和氏道:“我们是小户人家,不像大人家有许多规矩。止要勤俭做人家,平日只是姊妹相称便了。”玉娘道:“婢子乃下贱之人,倘有不到处,得免嗔责足矣,岂敢与大娘同列!”和氏道:“不要疑虑!我不是那等嫉妒之辈,就是娶你,也到是我的意思。只为官人中年无子,故此劝他取个偏房。若生得一男半女,即如与我一般。你不要害羞,可来同坐吃杯合欢酒。”玉娘道:“婢子蒙大娘抬举,非不感激。   但生来命薄,为夫所弃,誓不再适。倘必欲见辱,有死而已!”   和氏见说,心中不悦道:“你既自愿为婢,只怕吃不得这样苦哩。”玉娘道:“但凭大娘所命。若不如意,任凭责罚。”   和氏道:“既如此,可到房中伏侍。”玉娘随至房中。他夫妻对坐而饮,玉娘在旁筛酒,和氏故意难为他。直饮至夜半,顾大郎吃得大醉,衣也不脱,向床上睡了。玉娘收拾过家火,向厨中吃些夜饭,自来铺上和衣而睡。明早起来,和氏限他一日纺绩。玉娘头也不抬,不到晚都做完了,交与和氏。和氏暗暗称奇,又限他夜中趱赶多少。玉娘也不推辞,直纺到晓。   一连数日如此,毫无厌倦之意。顾大郎见他不肯向前,日夜纺绩,只道浑家妒忌,心中不乐,又不好说得,几番背他浑家与玉娘调戏。玉娘严声厉色。顾大郎惧怕浑家知得笑话,不敢则声。过了数日,忍耐不过,一日对浑家道:“既承你的美意,娶这婢子与我,如何教他日夜纺绩,却不容他近我?”和氏道:“非我之过。只因他第一夜,如此作乔,恁般推阻,为此我故意要难他转来。你如何反为好成歉?”顾大郎不信道:“你今夜不要他纺绩,教他早睡,看是怎么?”和氏道:“这有何难!”   到晚间,玉娘交过所限生活。和氏道:“你一连做了这几时,今晚且将息一晚,明日做罢。”玉娘也十数夜未睡,觉道甚劳倦,甚合其意,吃过夜饭,收拾已完,到房中各自睡下。   玉娘是久困的人,放倒头便睡着了。顾大郎悄悄的到他铺上,轻轻揭开被,挨进身子,把他身上一摸,却原来和衣而卧。顾大郎即便与他解脱衣裳。那衣带都是死结,如何扯拽得开。顾大郎性急,把他乱扯。才扯断得一条带子,玉娘在睡梦中惊醒,连忙跳起,被顾大郎双手抱住,那里肯放。玉娘乱喊杀人,顾大郎道:“既在我家,喊也没用,不怕你不从我!”和氏在床,假做睡着,声也不则。玉娘摔脱不得,心生一计,道:“官人,你若今夜辱了婢子,明日即寻一条死路。张万户夫人平昔极爱我的,晓得我死了,料然决不与你干休。只怕那时破家荡产,连性命亦不能保,悔之晚矣。”顾大郎见说,果然害怕,只得放手,原走到自己床上睡了。玉娘眼也不合,直坐到晓。和氏见他立志如此,料不能强,反认为义女。玉娘方才放心,夜间只是和衣而卧,日夜辛勤纺织。   约有一年,玉娘估计积成布匹,比身价已有二倍,将来交与顾大郎夫妇,求为尼姑。和氏见他诚恳,更不强留,把他这些布匹,尽施与为出家之费,又备了些素礼,夫妇两人,同送到城南昙花庵出家。玉娘本性聪明,不勾三月,把那些经典讽诵得烂熟。只是心中记挂着丈夫,不知可能勾脱身走逃。将那两只鞋子,做个囊儿盛了,藏于贴肉。老尼出庵去了,就取出观玩,对着流泪。次后央老尼打听,知得乘机走了,心中欢喜,早晚诵经祈保。又感顾大郎夫妇恩德,也在佛前保祐。后来闻知张万户全家抄没,夫妇俱丧。玉娘想念夫人幼年养育之恩,大哭一场,礼忏追荐,诗云:数载难忘养育恩,看经礼忏荐夫人。   为人若肯存忠厚,虽不关亲也是亲。   且说程惠奉了主人之命,星夜赶至兴元城中,寻个客店寓下。明日往市中,访到顾大郎家里。那时顾大郎夫妇,年近七旬,须鬓俱白,店也收了,在家持斋念佛,人都称他为顾道人。程惠走至门前,见老人家正在那里扫地。程惠上前作揖道:“太公,借问一句说话。”顾老还了礼,见不是本外乡音,便道:“客官可是要问路径么?”程惠道:“不是。要问昔年张万户家出来的程娘子,可在你家了?”顾老道:“客官,你是那里来的?问他怎么?”程惠道:“我是他的亲戚,幼年离乱时失散,如今特来寻访。”顾老道:“不要说起!当初我因无子,要娶他做个通房。不想自到家来,从不曾解衣而睡。   我几番捉弄他,他执意不从。见他立性贞烈,不敢相犯,到认做义女,与老荆就如嫡亲母子。且是勤俭纺织,有时直做到天明。不上一年,将做成布匹,抵偿身价,要去出家。我老夫妻不好强留,就将这些布匹,送与他出家费用。又备些素礼,送他到南城昙花庵为尼。如今二十余年了,足迹不曾出那庵门。我老夫妇到时常走去看看他,也当做亲人一般。又闻得老尼说,至今未尝解衣寝卧,不知他为甚缘故。这几时因老病不曾去看得。客官,既是你令亲,径到那里去会便了,路也不甚远。见时,到与老夫代言一声。”   程惠得了实信,别了顾老,问昙花庵一路而来。不多时就到了,看那庵也不甚大。程惠走进了庵门,转过左边,便是三间佛堂。见堂中坐着个尼姑诵经,年纪虽是中年,人物到还十分整齐。程惠想道:“是了。”且不进去相间,就在门槛上坐着,袖中取出这两只鞋来细玩,自言自语道:“这两只好鞋,可惜不全!”那诵经的尼姑,却正是玉娘。他一心对在经上,忽闻得有人说话,方才抬起头来。见一人坐在门槛上,手中玩弄两只鞋子,看来与自己所藏无二,那人却又不是丈夫,心中惊异,连忙收掩经卷,立起身向前问讯。程惠把鞋放在槛上,急忙还礼。尼姑问道:“檀越,借鞋履一观。”程惠拾起递与,尼姑看了,道:“檀越,这鞋是那里来的?”程惠道:“是主人差来寻访一位娘子。”尼姑道:“你主人姓甚?   何处人氏?”程惠道:“主人姓程名万里,本贯彭城人氏,今现任陕西参政。”尼姑听说,即向身边囊中取出两只鞋来,恰好正是两对。尼姑眼中流泪不止。   程惠见了,倒身下拜道:“相公特差小人来寻访主母。适才问了顾太公,指引到此,幸而得见。”尼姑道:“你相公如何得做这等大官?”程惠把历官闽中,并归元升任至此,说了一遍。又道:“相公分付,如寻见主母,即迎到任所相会。望主母收拾行装,小人好去雇倩车辆。”尼姑道:“吾今生已不望鞋履复合。今幸得全,吾愿毕矣,岂别有他想。你将此鞋归见相公夫人,为吾致意,须做好官,勿负朝廷,勿虐民下。   我出家二十余年,无心尘世久矣。此后不必挂念。”程惠道:“相公因念夫人之义,誓不再娶。夫人不必固辞。”尼姑不听,望里边自去。程惠央老尼再三苦告,终不肯出。   程惠不敢苦逼,将了两双鞋履,回至客店,取了行李,连夜回到陕西衙门,见过主人,将鞋履呈上,细述顾老言语,并玉娘认鞋,不肯同来之事。程参政听了,甚是伤感,把鞋履收了,即移文本剩那省官与程参政昔年同在闽中为官,有僚友之谊,见了来文,甚以为奇,即行檄仰兴元府官吏,具礼迎请。兴元府官不敢怠慢,准备衣服礼物,香车细辇,笙肃鼓乐,又取两个丫鬟伏侍,同了僚属,亲到昙花庵来礼请。   那时满城人家尽皆晓得,当做一件新闻,扶老挈幼,争来观看。   且说太守同僚属到了庵前下马,约退从人,径进庵中。老尼出来迎接。太守与老尼说知来意,要请程夫人上车。老尼进去报知。玉娘见太守与众官来请,料难推托,只得出来相见。太守道:“本省上司奉陕西程参政之命,特着下官等具礼迎请夫人上车,往陕西相会。左舆已备,望夫人易换袍服,即便登舆。”教丫鬟将礼物服饰呈上。玉娘不敢固辞,教老尼收了,谢过众官,即将一半礼物送与老尼为终老之资,余一半嘱托地方官员将张万户夫妻以礼改葬,报其养育之恩。又起七昼夜道场,追荐白氏一门老校好事已毕,丫鬟将袍服呈上。玉娘更衣,到佛前拜了四拜,又与老尼作别,出庵上车。   府县官俱随于后。玉娘又分忖:还要到市中去拜别顾老夫妻。   路上鼓乐喧阗,直到顾家门首下车。顾老夫妇出来,相迎庆喜。玉娘到里边拜别,又将礼物赠与顾老夫妇,谢他昔年之恩。老夫妻流泪收下,送至门前,不忍分别。   玉娘亦觉惨然,含泪登车。各官直送至十里长亭而别。太守又委僚属李克复,率领步兵三百,防护车舆。一路经过地方,官员知得,都来迎送馈礼。直至陕西省城,那些文武僚属,准备金鼓旗幡,离城十里迎接。程参政也亲自出城远迎。   一路金鼓喧天,笙箫振地,百姓们都满街结彩,香花灯烛相迎,直至衙门后堂私衙门口下车。程参政分付僚属明日相见,把门掩上,回至私衙。夫妻相见,拜了四双八拜,起来相抱而哭。各把别后之事,细说一遍。说罢,又哭。然后奴仆都来叩见。安排庆喜筵席。直饮至二更,方才就寝。可怜成亲止得六日,分离到有二十余年。此夜再合,犹如一梦。次日,程参政升堂,僚属俱来送礼庆贺。程参政设席款待,大吹大擂,一连开宴三日。各处属下晓得,都遣人称贺,自不必说。   且说白夫人治家有方,上下钦服。因自己年长,料难生育,广置姬妾。程参政连得二子,自己直加衔平章,封唐国公,白氏封一品夫人,二子亦为显官。后人有诗为证:六日夫妻廿载别,刚肠一样坚如铁。   分鞋今日再成双,留与千秋作话说。 第二十卷 张廷秀逃生救父   刀事由天莫强求,何须苦苦用机谋。   饱三餐饭常知足,得一帆风便可收。   生事事生何日了?害人人害几时休?   冤家宜解不宜结,各自回头看后头。   话说国朝自洪武爷开基,传至万历爷,乃第十三代天子。   那爷爷圣武神文,英明仁孝,真个朝无幸位,野没遗贤。内中单表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一人姓张名权,祖上原是富家,报充了个粮长。那知就这粮长役内坏了人家,把房产陆续弄完。传到张权父亲,已是寸土不存,这役子还不能脱。间壁是个徽州小木匠店。张权幼年间终日在那店门首闲看,拿匠人的斧凿学做,这也是一时戏耍。不想父母因家道贫乏,见儿子没甚生理,就送他学成这行生意。后来父母亡过,那徽州木匠也年老归乡,张权便顶着这店。因做人诚实,尽有主顾,苦挣了几年,遂娶了个浑家陈氏。夫妻二人将就过日。怎奈里役还不时缠扰。张权与浑家商议,离了故土,搬至苏州阊门外皇华亭侧边开个店儿,自起了个别号,去那白粉墙上写两行大字,道:“江西张仰亭精造坚固小木家火,不误主顾。”   张权自到苏州,生意顺溜,颇颇得过。却又踏肩生下两个儿子。常言道的好:只愁不养,不愁不长。不觉已到七八岁上。送在邻家一个义学中读书。大的取名廷秀,小的唤做文秀。这学中共有十来个孩子,止他两个教着便会。不上几年,把经书读的希烂。看看廷秀长成一十三岁,文秀一十二岁,都生得眉目疏秀,人物轩昂。那时先生教他学做文字,却就学布局练格,琢句修词。这张权虽是手艺之人,因见二子勤苦读书,也有个向上之念。谁想这年一秋无雨,做了个旱荒,寸草不留。大户人家有米的,却又关仓遏粜。只苦得那些小百姓,若老若幼,饿死无数。官府看不过,开发义仓,赈济百姓。关支的十无三四,白白的与吏胥做了人家。又发米于各处寺院煮粥救济贫民,却又把米侵匿,一碗粥中不上几颗米粒。还有把糠秕木屑搅和在内,凡吃的俱各呕吐,往往反速其死。上人只道百姓咸受其惠,那知恁般弊窦,有名无实。正是: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且说张权因逢着荒年,只得把儿子歇了学,也教他学做木匠。二子天性聪明,那消几日,就学会了,且又做得精细,比积年老匠更胜几分。喜得张权满面添花。只是木匠便会了,做下家火摆在门首,绝无人买。不勾几时,将平日积下些小本钱,看看摸尽,连衣服都解当来吃在肚里。张权心下着忙,与浑家陈氏商议,要寻个所在趁工几时,度过荒年,再作区处。出去走了几日,无个安身之地,只得依先在门首磨打家火,眼巴巴望个主顾来买。   一日,正当午后,只见一人年纪五十以上,穿着一身细绢衣服,后边小厮跟随,在街上踱将过去。忽抬头看见张权门首摆列许多家火,做得精致,就停住脚观看。张权瞧见,便放下手中生活,上前招架道:“员外要甚家火?里面请看。”那人走上阶头:问道:“这些家火都是你自己做的么?”张权道:“尽是小子亲手所造。木料又干又厚,工夫精细,比别家不同。   若是作成小子,情愿奉让加一。”那人道:“我买到不要买,问你可肯到人家做些家火么?”张权道:“这也使得。不知尊府住在何处?要做甚家火?”那人道:“我家住在专诸巷内天库前,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要做一副嫁妆,木料尽多,只要做得坚固、精巧。完了嫁妆,还要做些卓椅书橱等类。你若肯做时,再拣两个好副手同来。”张权正要寻恁般所在,这却不是天赐其便?乃答道:“多承员外下顾,不知还在几时动手?”   那人道:“你若有工夫,就是明日做起。”张权道:“既如此,明日小子早到宅上伺候便了。”说罢,那人作别而去。   你道那人是何等样人物?元来姓王名宪,积祖豪富,家中有几十万家私。传到他手里,却又开起一个玉器铺儿,愈加饶裕。人见他有钱,都称做王员外。那王员外虽然是个富家,做人到也谦虚忠厚,乐善好施。只是一件,年过五旬,却没有子嗣。浑家徐氏,单生两个女儿:长的唤做瑞姐,二年前已招赘了个女婿赵昂在家;次女玉姐,年方一十四岁,未有姻事,生得人物聪明,姿容端正。王员外夫妇钟爱犹胜过长女。那赵昂元是个旧家子弟,王员外与其父是通家好友。因他父母双亡,王员外念是故人之子,就赘入为婿,又与他纳粟入监,指望读书成器。谁知赵昂一纳了监生,就扩而充之起来,把书本撇开,穿着一套阔原,终日在街上摇摆,为人且又奸狡险恶。见王员外没有儿子,以为自己是个赘婿,这家私恰像板榜上刊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没统移的了。遇着个老婆却又是个不贤慧的班头,一心只向着老公。见父母喜欢妹子,恐怕也赘个女婿,分了家私,好生妒忌。有《赘婿诗》说得好:入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接本枝?   两口未曾沾孝顺,一心只想霸家私。   愁深只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   半子虚名空受气,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分两头。且说张权正愁没饭吃,今日揽了这大桩生意,心中好不欢喜!到次日起来,弄了些柴米在家,分付浑家照管门户,同了两个儿子,带了斧凿锯子,进了阊门,来到天库前。见个大玉器铺子,张权约莫是王家了,立住脚正要问人时,只见王员外从里边走将出来。张权即忙上前相见。王员外问道:“有几个副手在此?”张权道:“止有两个。”便教儿子过来见了王员外。弟兄两人将家火递与父亲,向前深深作揖。王员外还了个半礼,见是两个小厮,便道:“我因要做好生活,故此寻你,怎么教这小厮家来做?”张权正要开言,廷秀上前道:“自古道:‘后生可畏。’年纪虽小,手段不校且试做来看,莫要就轻忽了人。”王员外看见二子人物清秀,且又能言快语,乃问道:“这两个小厮是你甚人?”张权道:“是小子的儿子。”王员外道:“你到生得这两个好儿子!”张权道:“不敢,只是没饭吃。”王员外道:“有了恁样儿子,愁甚没饭吃!随我到里边来。”   当下父子三人一齐跟进大厅。王员外唤家人王进开了一间房子,搬出木料,交与张权,分付了样式。父子三人量画定了,动起斧锯,手忙脚乱,直做到晚。吃了夜饭,又要个灯火,做起夜作,半夜方睡。一连做了五日,成了几件家火,请王员外来看。王员外逐件仔细一观,连声喝采道:“果然做得精巧!”他把家火看了一回,又看张权儿子一回。见他弟兄两个,只顾做生活,头也不抬,不觉触动无子之念,嘿然伤感。走入里边,坐在房中一个墙角边,两个眉头蹙做一堆,骨嘟了嘴,口也不开。浑家徐氏看见恁般模样,连问几声,也不答应。急走到外边来,问员外适才与谁惹气。都说才看了新做的家火进来,并不曾与甚人惹气。   徐氏问明白了,又走到房里,见丈夫依旧如此闷坐,乃上前道:“员外,家中吃的尽有,穿的尽有,虽没有万贯家私,也算做是个财主。况今年纪五十之外,便日日快活,到八十岁也不上三十年了。着甚要紧,恁般烦恼!”王员外道:“妈妈,正为后头日子短了,因此烦恼。你想我辛勤了半世,挣得这些少家私,却不曾生得个儿子,传授与他,接绍香烟。就是有两个女儿,纵养他一百来岁,终是别人家媳妇,与我毫没相干。譬如瑞姐,自与他做亲之后,一心只对着丈夫,把你我便撇在脑后,何尝牵挂父母,着些疼热!反不如张木匠是个手艺之人,看他年纪还小我十来年,到生得两个好儿子,一个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且又聪明勤谨,父子恩恩爱爱,不教而善。适才完下几件家火,十分精巧,便是积年老手段,也做他不过。只可惜落在他家,做了木匠。若我得了这样一个儿子,就请个先生教他读书,怕不是联科及第,光耀祖宗。”   徐氏见丈夫烦恼,便解慰道:“员外,这也不难!常言道:着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既张木匠儿子恁般聪明俊秀,何不与他说,承继一个,岂不是无子而有子?”王员外闻言,心中欢喜道:“妈妈所见极是!但不知他可肯哩?”当夜无话。   到次日饭后,王员外走到厅上。张权上前说道:“员外,小子今晚要回去看看家里,相求员外借些工钱,买办柴米,安顿了敝房,明日早来。”王员外道:“这个易处!我有句话儿问你。”张权道:“不知员外有甚分付?”王员外道:“两位令郎今年几岁?叫甚名字?”张权道:“大的名廷秀,年十四岁了;小的名文秀,年十二岁了。”王员外道:“可识字么?”张权道:“也曾读过几年书。只为读书不起,就住了,字到也识的。”王员外道:“我欲要承继大令郎为子,做个亲家往来,你可肯么?”张权道:“员外休得取笑!小子乃手艺之人,怎敢仰攀宅上!小儿也没有恁样福分。”王员外道:“何出此言!贫富那个是骨里带来的?你若肯时,就择个吉日过门。我便请个先生教他。这些小家私好歹都是他的了。”张权见王员外认真要过继他儿子,满面堆起笑来道:“既承员外提拔小儿,小子怎敢固辞。今晚且同回去,与敝房说知。待员外择日过门罢。”王员外道:“说得是。”进来回覆了徐氏,取出一两银子工钱,付与张权。到晚上领着二子,作别回家。陈氏接着,张权把王员外要过继儿子一事,与浑家说知。夫妻欢天喜地。就是廷秀见说要请先生教他读书,也甚欲得。   话休絮烦。王员外拣了吉日,做下一身新衣,送来穿着。   张权将廷秀打扮起来,真个人是衣妆,佛是金妆,廷秀穿了一身华丽衣服,比前愈加丰采,全不像贫家之子。当下廷秀拜别母亲,作辞兄弟。陈氏又将言训诲,教他孝顺亲热,谦恭下气。廷秀唯唯。虽然不是长别,母子未免流泪。张权亲自送到王家。只见厅上大排着筵席,亲朋满座。见说到了,尽来迎接。到厅与众亲戚作揖过了,先引去到拜过家庙,然后请王员外夫妇到厅上坐了,廷秀上前四双八拜,又与赵昂夫妇对拜,又到里边与玉姐相见。其余内外男女亲戚,一一拜见已毕,入席饮酒。就改名王廷秀。与玉姐两下同年,因小两个月,排行三官。廷秀在席上谦恭揖让,礼数甚周,亲友无不称赞。内中止有赵昂夫妇心中不悦。当日大吹大擂,鼓乐喧天,直至更余而散。次日,张权同着次子来谢过了王员外,依先到大厅上去做生活。王员外数日内便聘了个先生到家,又对张权说道:“二令郎这样青年美质,岂可将他埋没,何不教他同廷秀一齐读书,就在这里吃现成茶饭?”张权道:“只是又来相扰,小子心上不安。”王员外道:“如今已是一家,何出此言!”自此文秀也在王家读书。张权另叫副手相帮,不题。且说文秀弟兄弃书原不多时,都还记得。那先生见二子聪明,尽心指教。一年之间,三场俱通。此时王员外家火已是做完,张权趁了若干工银。王员外分外又资助些银两,依旧在家开店过日。虽然将上不足,也还比下有余。   且说王员外次女玉姐,年已一十五岁,未有亲事,做媒的络绎不绝。王员外因是爱女,要拣个有才貌的女婿,不知说过多少人家,再没有中意的。看见廷秀勤谨读书,到有心就要把他为婿。还恐不能成就,私下询问先生。先生极口称赞二子文章,必然是个大器。王员外见先生赞得太过,只道是面谀之词,反放心不下。即讨几篇文字,送与相识老学观看,所言与先生相合。心下喜欢,来对浑家商议。徐氏也爱廷秀人材出众,又肯读书,一力撺掇。王员外主意已定,央族弟王三叔往张家为媒。王三叔得了言语,一径来到张家,把王员外要赘廷秀为婿的话,说与张权。张权推托门户不当,不肯应承。王三叔道:“此是家兄因爱令郎才貌,异日定有些好处,故此情愿。又非你去求他,何必推辞。”张权方才依允。   王三叔回覆了王员外,便去择选吉日行聘。不题。   单表赵昂夫妻初时见王员外承继张廷秀为子,又请先生教他读书,心中已是不乐,只不好来阻当。今日见说要将玉姐赘他为婿,愈加妒忌。夫妻两个商议了一番,要来拦阻这事。当下赵昂先走入来见王员外道:“有句话儿,本不该小婿多口。只是既在此间,事同一体,不得不说,又恐说时,反要招怪。不敢启齿。”王员外道:“我有甚差误处,得你点拨,乃是正理,怎么怪你!”赵昂道:“便是小姨的亲事。向来有多少名门旧族求亲,岳父都不应承;如何却要配与三官?我想他是个小户出身,岳父承继在家,不过是个养子,原不算十分正经,无人议论。今若赘做女婿,岂不被人笑话!”王员外笑道:“贤婿,这事不劳你过忧,我自有主见在此。常言道:‘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我为这亲事,不知拣过多少子弟,并没有一个入眼。他虽是小家子出身,生得相貌堂堂,人材出众,况且又肯读书,做的文字人人称赞,说他定有科甲之分。放着恁般目知眼见的到不嫁,难道到在那些酒包饭袋里去搜觅?若拣个好的,也还有指望。倘一时没眼色,配着个不僧不俗、如醉如痴的蠢材,岂不反误了终身!如今纵有人笑话,不过是一时。倘后来有些好处,方见我有先见之明。”赵昂听说,呵呵的笑道:“若论他相貌,也还有几分可听。若说他会做文字,人人称赞,这便差了。且不要论别处,只这苏州城里有无数高才绝学,朝吟暮读,受尽了灯窗之苦,尚不能勾飞黄腾达。他才开荒田,读得年把书,就要想中举人进士!岳父你且想,每科普天下只中得三百个进士,就如筛眼里隔出来一般,如何把来看的恁般容易?这些称赞文字的,皆欺你不晓得其中道理,见你这样认真,难好败兴,把凑趣的话儿哄你。如何便信以为实!”   王员外正要开言,傍边转过瑞姐道:“爹爹,凭着我们这样人家,妹子恁般容貌,怕没有门当户对人家来对亲,却与这木匠的儿子为妻?岂不玷辱门风,被人耻笑!据我看起来,这斧头锯子,便是他的本等,晓得文字怎么样做的!我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有甚好处!后来怎好与他相往?”王员外见说,心中大怒,道:“他既为了我的子婿,传授这些家私,纵然读书不成,就坐吃到老,也还有余。那见得原做木匠,与你难好相往!我看起来,他目下虽穷,后来只怕你还赶他脚跟不着哩。那个要你管这样闲帐,可不扯淡么!”一头说,径望里边而走。羞得赵昂夫妻满面通红,连声道:“干我甚事!   只为他面上不好看,故此好言相劝,何消如此发怒!只怕后来懊悔,想我们今日的说话便迟了!”   王员外也不理他,直至房中,怒气不息。徐氏看见,便问道:“甚事气的恁般模样?”王员外将适来之事备细说知。徐氏也好生不悦。王员外因赵昂奚落廷秀,心中不忿,务要与他争气,到把行聘的事搁起,收拾五百两银子,将拜匣盛了,教一个心腹的家人拿着,自己悄悄送与张权,教他置买一所房子,弃了木匠行业,另开别店,然后择日行聘。张权夫妻见王员外恁般慷慨,千恩万谢,感激不荆自古道:“无巧不成话。”张权正要寻觅大房,不想左间壁一个大布店,情愿连店连房出脱与人,却不是一事两便。张权贪他现成,忍贵顶了这店,开张起来。又讨下一房家人,一个养娘,家中置备得十分次第。然后王员外选日行聘,大开筵席,广请亲朋。虽则廷秀行聘,却又不放回家。止有赵昂自觉没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是赘婿,到是王员外送聘,张权回礼。诸色丰盛,邻里无不喝采。   自此之后,张权店中日盛一日,挨挤不开,又聘了个伙计相帮。大凡人最是势利,见张权恁般热闹,把张木匠三字撇过一边,尽称为张仰亭。正是: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增光。   话分两头。且说赵昂自那日被王员外抢白了,把怒气都迁到张家父子身上。又见张权买房开店,料道是丈人暗地与他的银子,越加忿怒,成了个不解之仇。思量要谋害他父子性命,独并王员外家私,只是没有下手之处,与老婆商议。那老婆道:“不难!我有个妙策在此,教他有口难分,死于狱底。”   赵昂满心欢喜,请问其策。那婆娘道:“谁不晓得张权是个穷木匠。今骤然买了房子,开张大店,只有你我便知道是老不死将银子买的。那些邻里如何知得,心下定然疑惑。如今老厌物要亲解白粮到京。乘他起身去后,拚几十两银子买嘱捕人,教强盗扳他同伙打劫,窝顿赃物在家。就拘邻里审时,料必实说:当初其实穷的,不知如何骤富,合了强盗的言语。这个死罪那里逃得过去!房产家私,必然入官变卖。那时老厌物已不在家,他又是异乡之人,又无亲族,谁人去照管。这条性命,决无活理!等张木匠死了,慢慢用软计在老厌物面前冷丢,推张廷秀出门。再寻个计策,做成圈套,装在玉姐名下,只说与人有奸。老厌物是直性的人,听得了恁样话,自然逼他上路。去了这个祸根,还有甚人来分得我家的东西!”   赵昂见说,连连称妙,只等王员外起身解粮,便来动手。   且说王员外因田产广多,点了个白粮解户。欲要包与人去,恐不了事,只得亲往。随便带些玉器,到京发卖,一举两得。遂将家中事体料理停当,即日起身。分付廷秀用心读书,又教浑家好生看待。大凡人结交富家,自然有许多的礼数。像王员外这般远行,少不得亲戚都要饯送,有好几日酒席。那张权一来是大恩人,二来又是新亲家,一发理之当然,自不必说。时临行这日,张权父子三人直送至船上而别。   却说赵昂眼巴巴等丈人去后,要寻捕人陷害张权,却又没有个熟脚,问兀谁好?忽地思量起来:“幼时有个同窗杨洪,闻得见今充当捕人,何不去投他。但不知住在那里。”暗想道:“且走到府前去访问,料必有人晓得。”即与老婆娘要了五十两银子,打做一包,又取了些散碎银两,忙忙走到府门口,只见做公的,东一堆,西一簇,好生热闹。赵昂有事在身,无心观看,向一个年老公差,举一举手道:“上下可晓得巡捕杨洪住在何处?”那公差答道:“便是杨黑心么?他住在乌鹊桥巷内,刚方走进总捕厅里去了。”赵昂谢声:“承教了。”飞向总捕厅衙前来看,只见杨洪从里边走出。赵昂上前迎住拱手道:“有一件事,特来相求。屈兄一步。”杨洪道:“有甚见谕,就此说也不妨。”赵昂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两下厮挽着出了府门,到一个酒店中,拣副僻静座头坐下,叙了些疏阔寒温。酒保将酒果嗄饭摆来。两人吃了一回,赵昂开言低低道:“此来相烦,不为别事。因有个仇家,欲要在兄身上,分付个强盗扳他,了其性命,出这口恶气。”便摸出银子来,放在桌上,把包摊开道:“白银五十两,先送与兄。事就之日,再送五十两,凑成一百。千万不要推托。”   自古道:“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那杨洪见了雪白的一大包银子,怎不动火!连叫:“且收过了说话,恐被人看见,不当稳便。”赵昂依旧包好,放在半边。杨洪道:“且说那仇家是何等样人?姓甚名谁?有甚家事?拿了时,可有亲丁出来打官司告状的么?”赵昂道:“他名叫张权,江西小木匠出身,住在阊门皇华亭侧。旧时原是个穷汉,近日得了一注不明不白的钱财,买起一所大房,开张布店。止有两个儿子,都还是黄毛小厮。此外更无别人,不消虑得。”杨洪道:“这样不打紧!前日刚拿五个强盗,是打劫庞县丞的。因总捕侯爷公出,尚未到官。待我分付了,叫他当堂招出,包你稳稳问他个死罪。那时就狱中结果他性命,如翻掌之易了。”赵昂深深作揖道:“全仗老兄着力!正数之外,另自有报。”杨洪道:“我与尊相从小相知,怎说恁样客话!”把银子袖过。两下又吃了一大回酒,起身会钞。临出店门,赵昂又千叮万嘱。   杨洪道:“不须多话,包你妥当!”拱拱手,原向府内去了。赵昂回到家里,把上项事说与老婆知道。两人暗自欢喜。   且说杨洪得了银子,也不通伙计得知,到衙前完了些公事,回到家中,将银交与老婆藏好,便去买些鱼肉安排起来。   又打一大壶酒,烫得滚热,又煮一大锅饭。收拾停当,把中门闭上,走到后边,将匙钥开了阱房。那五个强盗见他进门,只道又来拷打,都慌张了,口中只是哀告。杨洪笑道:“我岂是要打你!只为我们这些伙计,见我不动手,只道有甚私弊,故此不得不依他们转动。两日见你众人吃这些痛苦,心中好生不忍。今日趁伙计都不在此,特买些酒肉与你们将息一日,好去见官。”那些强盗见说不去打他,反有酒肉来吃,喜出望外,一个个千恩万谢。须臾搬进,摆做一台。却是每人一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两大碗饭。杨洪先将一名开了铁链,放他饮啖。那强盗连日没有酒肉到口,又受了许多痛苦,一见了,犹如饿虎见羊,不勾大嚼,顷刻吃个干净。吃完了,依旧锁好。又放一个起来。那未吃的口中好不流涎。不一时轮流都吃遍了。   杨洪收过家火,又走进来问道:“你们曾偷过阊门外开布店张木匠张权的东西么?”都道:“没有。”杨洪道:“既没有,为何晓得你们事露,连日叫人来叮嘱,要快些了你们性命?你们各自去想一想,或者有些什么冤仇?”众强盗真个各去胡思乱想。内中一个道:“是了,是了!三月前我曾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为争等子头上起,被我痛骂了一常想是他怀恨在心,故此要来伤我们性命。”杨洪便趁势道:“这等,不消说起是了,但不过是件小事,怎么就要害许多人的性命?那人心肠却也太狠!”众强盗见说,一个个咬牙切齿。杨洪道:“你们要报仇,有甚难处!明日解审时,当堂招他是个同伙,一向打劫的赃物,都窝在他家。况他又是骤发,咬实了,必然难脱,却教他陪你吃苦。况他家中有钱,也落得他使用。”   又说道:“切不要就招,待拷问到后边,众口一词招出,方像真的。”众人俱各欢喜,道:“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说了他出身细底,又分付莫与伙计们得知。“他们通得了钱,都是一路。”众强盗牢记在心。杨洪见事已谐,心中欢喜,依旧将门锁好,又来到府前打听,侯同知晚上回府,便会同了众捕快,次日解官。有诗为证: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   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次早,众捕快都至杨洪家里,写了一张解呈,拿了赃物,带着这班强盗来到总捕厅前伺候。不多时,侯爷升堂。杨洪同众捕快将强盗解进,跪在厅前,把解呈递上,禀道:“前日在平望地方,擒获强盗一起五名,正是打劫庞县丞的真赃真盗,解在台下。”侯爷将解呈看了,五个强盗,都有姓名: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了名,又将赃物逐一点明,不多什么东西,便问捕快道:“闻得庞县丞十分贪污,囊櫜甚多,俱被劫去,如何只有这几件粗重东西?其余的都在那里?”众捕快禀道:“小的们所获,只有这几件,此外并没有了。或者他们还窝在那处。老爷审问便知。”侯爷唤上强盗问道:“你一班共有几人?做过几年?打劫多少人家?赃物都窝顿在何处?从实细说,饶你刑罚!”那强盗一一招称,只有五个,并无别人。劫过东西,俱已花费,止存这些,余外更没有窝顿所在。侯爷大怒,讨过夹棍,一齐夹起。才套得上,都喊道:“还有几名,都已逃散,只有一个江西木匠张权,住在阊门外边,向来打劫银两都窝在他家。如今见开布店。”   侯爷见异口同声,认以为实,连忙起签,差原捕杨洪等,押着两名强盗作眼,同去擒拿张权起脏连解。那三名锁在庭柱上,等解到同审。侯爷再理别事。   且说杨洪同众人押着强盗,一径望阊门而去。赵昂也在府前打听,看见杨洪,已知事妥。自己躲过一边,却教手下人远远跟去,看其动静。杨洪到了张权门首,立住脚道:“这里是了。”只见张权在店中做生意,挤着许多主顾,打发不开。   杨洪分开众人,托地跳进店里,将链子望张权颈上便套。张权叫声:“阿呀!却是为何?”杨洪伸开手,两个大巴掌,骂道:“你这强盗!还要问甚?你打劫许多东西,在家好快活,却带累我们,不时比捕!”张权连声叫苦道:“这是那里说起!”   正要分辨时,众捕人押着强盗,望里边去了。杨洪恐怕众人拣好东西藏过,忙将张权锁好,只取出铁扭上了,也牵入里面起赃。那时惊得一家无处躲避。门前买布的,与伙计讨了银钱,自往别处去买。看的人拥做一屋。众捕快将一应细软,都搜括出来,只拣银两衣饰,各自溜过,其余打起几个大包,连店中布匹,尽情收拾。张权夫妻抱头大哭道:“不知这场横祸那里飞来!”两下分舍不得。捕人上前拆开,牵着便走。那些邻里不晓得的,认以为真,便道:“我说他一向家事不济,如何忽地买起房屋,开这样大铺子?又与儿子定亲。只道他掘了藏,原来却做了这行生意,故此有钱。”有几个相识晓得些的,与他分剖说:“是个好人!这些东西,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不知为甚被人扳害?”众人那里肯信。一路上说好说歹,不止一个,都跟来看。   且说杨洪一班押张权到了府中,侯爷在堂立等回话。解将进去跪下,把东西放在一堂。杨洪禀道:“张权拿到了。”侯爷教放下柱上三十强盗同审,又将东西逐一验过。张权上前泣诉道:“爷爷,小人是个良民,从来与这班人不曾识面,何尝与他同盗,其实是霹空陷害,望爷爷超拔!”候爷喝道:“既不曾同盗;这些赃物那里来的?”张权道:“这东西是小人自己挣的,并非赃物。”乃对众强盗道:“我从不曾认得你们,有甚冤仇,今日害我?”众强盗道:“我们本不欲招你出来,只因熬刑不过,一时招出。你也承认罢,省的受那痛苦!”张权高声叫屈道:“你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得了那个钱财,却来害我!”众强盗道:“张权,仁心天理,打劫庞县丞,是你起的祸根。其地虽不曾同去,拿来的东西俱放在你家营运,如何赖得?”张权又禀道:“爷爷,小人住在此地,将有二十年了,并不曾与人角口一番,怎敢为此等犯法之事!若有此情,必然搬向隐僻所在去了,岂敢还在闹市上开店?爷爷不信,可拘四邻地方来问,便知小人平素。”侯爷见他苦苦折辨不招,对众强盗道:“你这班人,想必把真强盗隐匿,陷害平人。”教都夹起来。众皂隶一齐向前动手,夹得五个强盗杀猪般叫喊,只是一口咬定张权是个同伙,不肯改口,又道:“爷爷,他是小木匠,那个不晓得是个穷汉,如何骤然置买房屋,开起恁样大布店来?只这个就明白了。”侯爷道:“是。你是个穷木匠,为何忽地骤富?这个须没得辨!”喝教也夹起来。张权上前再三分辨,是亲家王员外扶持的银子。候爷那里肯听。可怜张权何尝经此痛苦,今日上了夹棍,又加一百杠子,死而复苏,熬炼不过,只得枉招。侯爷见已招承,即放了夹棍,各打四十毛板,将招繇做实,依律都拟斩罪。赃物贮库。张权房屋家私,尽行变卖入官。画供已毕,上了脚镣手扭,发下司狱司监禁。连夜备文申报上司。正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   话分两头。且说陈氏见丈夫拿去,哭死在地,亏养娘救醒。便教家人伙计随去看个下落,顺便报与二子。廷秀弟兄正在书院读书,见报父亲被强盗扳了,吓得魂飞魄散,撇下书本,带跌而奔,先生也随将来看。里边徐氏晓得,连忙教几个家人探听。廷秀弟兄,随了家人,赶到府中,父亲已是解进衙门,立在外边打探。听得辨了半日,也上夹棍。着了急,便要望里边去禀。被先生一把扯住,道:“你若进去,也被粘住身了,那个出头去辨冤?”二子见先生之言有理,便住了脚。听父亲夹得声音凄惨,都叫起屈来,被把门人驱逐出外边。   少顷,见两个人扶着父亲出来,两眼闭着,半死半活,又晓得问实斩罪,上前抱住放声大哭,一个字也说不出。张权耳内闻得儿子声音,方才挣眼一看,泪如珠涌,欲待分付几声,被杨洪走上前,一手推开廷秀,扶挟而行,脚不点地,直至司狱司前,交与禁子,开了监门,挟将进去。廷秀弟兄,欲待也跟入去,禁子那里肯容!连忙将监门闭上。可怜二子哭倒在地。那先生同伙计家人,随后也到,将廷秀扶起道:“事已至此,哭亦无益,且回家去,再作区处。”二子无奈,只得收泪,对禁子道:“列位太叔在上,可怜老父是含冤负屈之人,凡事全仗照管,自当重报。”禁子道:“小官人,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做公的买卖,千钱赊不如八百现。我们也不管你冤屈不冤屈,也不想甚重报。有,便如今就送与我们,凡事自然看顾一分;若没有,也便罢了,决无人来催讨。   那远话儿且请收着,等你不及。”廷秀道:“今日不曾准备在此,明早即来相恳。”禁子道:“既恁样,放心请回,我们自理会得。”   廷秀弟兄同众人转来,也不到丈人家里,一径出阊门,去看母亲。走至门首,只见侯同知已差人将房子锁闭,两条封皮,交叉封着。陈氏同养娘都在门首啼哭。一见儿子到来,相抱而哭。真个是痛上加痛,悲中转悲。旁边看的人,无不垂泪称冤。那伙计并家人,见恁般光景,也不相顾,各自去寻活路。母子计议,无处投奔。只得同到丈人家里暂住,再作区处。到了王员外门口,廷秀先进去报知。徐氏与女儿出来迎接。相见已罢,请入房里。那时赵昂已往杨洪家去探听。瑞姐晓得,也来相见。廷秀母子,将前项事情哭诉一番,徐氏也觉惨伤,玉姐暗自流泪,只有瑞姐暗中欢喜,假意劝慰。当晚徐氏准备酒肴款待。陈氏水米不沾,一味悲泣。徐氏解劝不止。到次日,廷秀与母亲商议,要牢中去看父亲,说:“昨日已许了禁子东西。如今一无所有,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徐氏走来,知得,便去取出十两银子,递与廷秀道:“你且先将去用,若少时,再对我说。等你父亲回家,就易处了。”陈氏谢道:“屡承亲家厚恩,无门再报!今日又来累及亲家损钞,今生不能相报,死当衔结以报大恩!”徐氏道:“说那里话!亲翁在患难之际,员外又不在家,不能分忧。些小东西,何足为谢!”   当下弟兄二人,将银留了八两,把二两封好,央先生同到司狱司前,送与禁子。禁子嫌少。又增了一两,方才放二人进去。先生自在外边等候。禁子引二子来到后监,见父亲倒在一个壁角边乱草之上,两腿皮开肉绽,脚镣手扭,紧紧锁牢,淹淹止存一息。二子一见,犹如乱箭攒心,放声号哭,奔向前来,叫声:“爹爹,孩儿在此!”把他扶将起来。那张权睁开眼见了儿子,呜呜的哭道:“儿,莫不是与你梦中相会么?”廷秀说:“爹爹,那里说起!降着这场横祸!到此地位,如何是好?”张权抚着二子道:“我的儿,做爹的为了一世善人,不想受此恶报,死于狱底。我死也罢了,只是受了王员外厚恩,未曾报得,不能瞑目!你们后来倘有成人之日,勿要忘了此人。”廷秀道:“爹爹,且宽心将养身子,待孩儿拚命往上司衙门诉冤,务必救爹爹出去。”张权摇着手道:“不可,不可!如今乃是强盗当堂扳实,并不知何人诬陷,去告谁好?况侯同知见任在此。就准下来,他们官官相护,必不自翻招,反受一场苦楚。况你年纪幼小,有甚力量干此大事?   我受刑已重,料必不久。也别没甚话分付,只有你母亲,早晚好好伏侍,即如与我一般。用心去读书,倘有好日,与爹争口气罢。”说罢,父子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