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 - 第 8 页/共 111 页

只见华忠才得躺下,忽又起来开门出去,公子便问:“嬷嬷爹你那里去?”华忠说:“走走就来。”一回儿才得回来,复又出去。公子又问:“你怎么了?”华忠说:“不怎么着,想是喝多了有些水泻。”说着,一连就是十来次。先前还出院子去,到后来就在外间屋里走动,哼啊哼的,哼成一处;哎哟啊,哎哟啊的,哎哟成一团。公子连忙问:“你肚子疼呀?”那华忠应了一声进来,只见他脸上发青,摸了摸手足冰冷,连说话都没些气力,一会儿便手足乱动,直着脖子喊叫起来。公子吓得浑身乱抖,两泪直流,搓着手只叫道:“这怎么好?这可怎么好?”这一阵闹,那走更的听见了,快去告诉店主人说:“店里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点了个灯笼,隔窗户叫公子开了门,进来一看,说:“不好!这是勾脚痧,转腿肚子,快些给他刮出来,打出来才好呢!”赶紧取了一个青铜钱,一把子麻秸,连刮带打,直弄得周身烂紫浑青,打出周身的黑紫泡来,他的手脚才渐渐的热了过来。店主人说:“不相干儿了!可还靠不住,这痧子还怕回来;要得放心,得用针打。”因向公子说:“这话可得问客人你老了。”公子说:“只要他好!只是这时   候可那里去找会打针的大夫去呢?”店主人说:“你老要作得主,我就会给他打。”公子是急了,答应不上来,还是华忠拿手比着,叫他打罢。他才到柜房里拿了针来。在“风门”、“肝俞”、“肾俞”、“三里”四个穴道,打了四针。只见华忠头上微微出了一点儿汗,才说出话来。公子连连给那店主人道谢,就要给他银子。店主人说:“客人,你别!咱一来是为行好;二来也怕脏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赘多了。”说着’提着那灯笼照着去了,还说是:“客人,你可想着关门?”公子关了门,倒招呼了半夜的嬷嬷爹,这才沉沉睡去,一宿无话。次日只见那华忠睡了半夜缓过来了,只是动弹不得,连那脸上也不成人样了;公子又慰问了他一番。跑堂儿的提着开水壶来,又给了他些汤水喝。公子才胡掳忙乱的吃了一顿饭。那店主人不放心,惦着又来看,华忠便在炕上给他道谢。那店主人说:“那里的话?好了,就尽天月二德。”公子就问:“你看看明日上得路了罢?”店主人说:“那好轻松话!别说上路,等过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了。”华忠说:“小爷,你只别着急,等我歇歇儿告诉你。”店主人走后,他便向公子说:“大爷呀!   真应了俗语说的,‘一人有福,托带满屋。’一家子本都仗着老爷,如今老爷走了这步背运,带累得大爷你受这样苦恼,偏又遇着刘住儿死妈,只可恨赶露儿这个东西,到今日也没赶来。   原说满破着不用他们,我一个人也服侍你去了,谁想又害了这场大病,昨儿险些儿死了!在咱们主仆,作儿女作奴才,都是该的;只是我假使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这么一千个,也不过臭一块地,只是大爷你前进不能,后退不能,那可怎么好?如今活过来了,这是老天的慈悲!”那华老头儿说到这里,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语不得。他又说道:“我的好小爷,你且莫伤心!让我说话要紧。”便接着说道:“只是我虽活过来,   要照那店主人说的,二十天后,不能起炕的话,——也是瞎话;大约也得个十天八天,才挣扎得起来。倘也要把老爷的这项银子耽搁了,慢说我就挫骨扬灰,也抵不了这罪过。我的爷,你可是出来作甚么来了!我如今有个主意,这里过了荏平,从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那里有我一个妹夫子,这人姓褚,人称他是褚一官,他是一个保镖的。他在那地方邓家庄,跟着师傅住。我这妹妹比我小十来多岁,我爹妈没了,是我们两口子,把她养大了的,所以他们待我最好。如今他跟着他师傅,弄得家成业就,上年他还写了书子来,叫我们两口子,带了随缘儿,告假出去,脱了这个奴才坯子,他们养我的老。我想着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这么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还想生发吗?我可就回复了他们了,说等求着你们的时候,再求你们去。这书子我是还求大爷你念给我听来着么?如今我求他去,大爷你就照我这话,并现在的原故,结结实实的,替我给他写一封书子,就说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爷自然不亏负他的。你可不要转文儿,那字儿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这信写好了带上,等我托店家找一个妥当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荏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再给骡夫几百钱,叫他把这书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叫褚老一到悦来店来。他长个大身量,黄净子脸儿,两撇小胡子儿,左手是个六指子。倘然他不在家,你这书子里写上,就叫我妹妹到店里来,该当叫甚么人送了你去,这点事,她也分拨得开。我这妹子右耳朵眼儿豁了一个。大爷,你可千千万万,见了这二个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话。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搁一半天,倒使得。要紧!要紧!我只要挣扎得住了,随后就赶了来。路上赶是赶不上了,算得辜负了老爷、太太的恩典,苦了你大爷了,只好等到任上,把这两条腿,给交老爷吧。”   说着,也就鸣呜咽咽的哭起来。公子擦着眼泪,低头想了一想说:“有那样的,就从这里打发人去约他来,再见见你不更妥当吗?”华忠说:“我也想到这里了,一则隔着一百多里地,骡夫未必肯去;二则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她也跑不出这样远来;三则一去一来,又得耽误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爷你依我这话,是万无一失的。”公子虽是不愿意,无如自己要见父母的心急,除了这样,也再无别法。   就照着华忠的话,一边问着。替他给那褚一官,写了一封信。   写完,又念给他听,这才封好,面上写了褚宅家信,又写上“内信送至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太爷宝庄,问交舍亲褚一官查收” .写明年月,用了图书,收好。华忠便将店主人请来,和他说找人,送公子到荏平的话。那店主人说:“巧了。才来了一起子,从张家口贩皮货,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出打这路走。那都是有本钱的,同他们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华忠说:“你还是给我们找个人好。为的是把这位送到了,我好得个回信儿。”店主人说:“有了,有了!那不值甚么,回来给他几个酒钱就完了。”公子见嬷嬷爹一一的布置停当,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两一封银子出来,给嬷嬷爹盘费养病。华忠道:“用不了这些,我留二十两就够使的了。   还有一句嘱咐你大爷的话,这项银子,可关乎着老爷的大事,路上就有护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这一路是贼盗出没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系;走着须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还有来往的行人;背道须要小心!白日里不妨,就是有歹人,他也没有大清白昼下手的;黑夜须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记不可胡行乱走。这银子不可露出来,等闲的人也不必叫他进屋门,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扮着讨吃的化子,串店的妓女,乔妆打扮的来给强盗作眼   线,看道儿,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语’,你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切记!切记!”公子听了,一一的紧记在心。   一时彼此都觉得心里有多少话要说要问,只是说不出。主仆二人好生的依依不舍。   话休絮烦,一宿无话。到了五更,华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来,又张罗公子洗脸吃些东西,又嘱咐了两个骡夫一番,便催着公子,会着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怜那公子娇生惯养,家里父母万般珍爱,乳母丫鬟多少人围随,如今落得跟着两个骡夫戴月披星,冲风冒雨的上路去了。这正是: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荏平,怎生叫人去寻褚一官,到底来也不来,都在下回书交代。   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下在监中,追缴赔项,他把家中的地亩折变,带上银子,同着他的奶公华忠南来。偏生的华忠又途中患病,还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着他一个妹丈褚一官,只得写信求那褚一官,设法伴送公子,就请公子先到荏平相候。这日公子别了华忠上路,那时正是将近仲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冷冷,一天晓月残星,满耳蛰声阵阵,公子只随了一个店伙、两个骡夫和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惨!他也无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荏平。   果然好一座大镇市!只见两旁烧锅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到站驴子,二把手车子,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的背子,乱乱哄哄,十分热闹。到了临近,那骡夫便问道:“少爷,咱们就在这里歇了?”公子点了点头,骡夫把骡子带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买卖的店家,迎头用手一拦,那长行骡子是走   惯了的,便一抹头,一个跟一个的,走进店来。进了店,公子一看,只见店门以内,左右两边,都是马棚更房,正北一带腰厅,中间也是一个穿堂大门,门里一座照壁,对着照壁正中,一带正房,东西两路配房。看了看,只有尽南头东西对面的两间,是个单间,他便在东边这间歇下。那跟的店伙,问说:“行李卸不卸下?”公子说:“你先给我卸下来吧。”   那店伙忙着松绳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骡夫说:“一个人儿不行,你瞧不得那件头小,分量够一百多斤呢!”说着,两个骡夫帮着抬进房来,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装钱的鞘马子、吃食篓子、碗包等件,拿进来。两个骡夫便拉了骡子出去。那跟来的店伙,帮着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门口要了两张饼,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给了他一串钱,又给嬷嬷爹写了一个字条儿,说已经到了荏平的话。打发店伙去后,早有跑堂儿的拿了一个洗脸的木盆盛着热水,又是一大碗凉水,一壶茶,一根香火进来。随着就问了一声:“客人吃饭哪,还等人啊?”公子说:“不等人,就吃吧。”   却说公子虽然走了几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嬷嬷爹经心用意服侍,不是煮块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酱带着。   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饭,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无不调停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风霜之外,从不曾理会得途中的渴饮饥餐那些苦楚。便是店里的洗脸木盆,也从不曾到过跟前。   如今看了看那木盆实在腌脏,自己又不耐烦再去拿那脸盆、饭碗的这些东西。怔着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凉了,也不曾洗。接着饭来了,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将饭乱吃了半碗,就搁下了。一时间,那两个骡夫也吃完了饭,走了进来。原来那两个骡夫,一个姓苟,生得傻头傻脑,只要给他几个钱,不论甚么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个姓郎,   是个极狡猾贼,生了一股的白癜风,因此人都叫他“白脸儿狼” .当下他两个进来,便问公子说:“少爷,昨日不说有封信要送吗?送到那里呀?”公子说:“你们两个谁去?”傻狗说:“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来,又拿了一吊钱,问他道:“你去很好。这东南大道岔山下去,有条小道儿,顺着道路走,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说:“知道啊,我到那邓家庄儿上赶过买卖。”公子说:“那更好了。那个邓家”说着,又把那褚一官夫妇的面相儿,告诉了他一遍。又说:“你把这信当面交给那姓褚的,请他务必快来。如果他不在家,你见见他的娘子,只说他们亲戚姓华的说的,请他的娘子来。”傻狗说:“叫他娘子到这店里来,人家是个娘儿们,那不行吧。”公子说:“你只告诉明白了她,她就来了。这是一封信;一吊钱是给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吧。”那白脸儿狼看见,说:“我和他一块儿去,少爷你老也支给我两吊,我买双鞋。瞧这鞋不跟脚了。”公子说:“你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着?”白脸儿狼说:“你老可要我作甚么呀?有跑堂儿的呢!店里还怕短人使吗?”公子拗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又嘱咐了一番,说:“你们要不认得,宁可再到店里柜上问问,千万不要误事!”白脸儿狼说:“你老万安!这点事儿了不了,不用说了。”说着,两人一同出了店门,顺着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来。   正走之间,见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约有二十来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搀的,长着些高高矮矮的丛杂树木,却倒是极宽展的一个大山环儿。原来这个地方叫作岔道口,有两条道:从山前小道儿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红柳树,还归山东的大道;从山后小道儿穿过去,也绕得到河南。他两个走到那里,那白脸儿狼便对傻狗说道:“好个凉快地方儿!咱们歇歇儿再走。”傻狗   说:“才走了几步儿,你就乏了,这还有二十多里呢,走吧。”   白脸儿狼道:“坐下,听我告诉你个巧的儿。”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来,垫着打地摊儿。白脸儿狼道:“傻狗哇!   你真,你真个的给他把这书子送去吗?”傻狗说:“ 好话呢!   接了人家两三吊钱,给人搁下人家信吗?”白脸儿狼说:“这两三吊钱,你就打了个饱嗝儿了。你瞧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正说到这句话,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黑驴儿,从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过去。白脸儿狼一眼看见,便低声向傻狗说:“噶!你瞧好一个小黑驴儿,黄墨儿似的东西。可是个白耳腋儿,白眼圈儿,白胸脯儿,白肚囊儿,白尾巴梢儿?你瞧外带着还是四个银蹄儿,脑袋上还有个玉顶儿,长了个全,可怪不怪?这东西要搁在市上,碰见爱主儿,二百吊钱管保买不下来。”傻狗道:“你管人家呢。你爱呀,还算得你的吗?”说着,只见驴上那人把扯手往怀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不提。那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你才说告诉我个甚么巧的。”   白脸儿狼说:“ 这话可‘法不传六耳’。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为咱们俩是一条线儿拴俩蚂炸,飞不了我,蹦不了你的。讲到咱们这行啊,金仗的是磨搅讹绷,涎皮赖脸,长支短欠,摸点儿,赚点儿,才剩的下钱呢!到了这趟买卖,算你我倒了运了。那雇骡子的本主儿,倒不怎么样,你瞧跟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真来的讨人嫌,甚么事儿他全通精儿,还带着挺撅挺横,想沽他一个官板儿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这时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若然这么是一道儿到了淮安,不用说,骡子也干了,咱们俩也赔了。”傻狗说:“依你这话,怎么样呢?”白脸儿狼说:“依我,这不是那个老头子   不在跟前吗?可就是你我的时运来了。咱们这时候拿上这三吊钱,先找个地方儿,潦倒上半天儿,回来到店里,就说见着姓褚的了,他没空儿来,在家里等咱们,把那个文诌诌的雏儿诳上了道儿,咱们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红柳树,往北奔黑风岗。   那黑风岗是条背道,赶到那里,大约天也晚的时候了。等走到岗上头,把那小么儿诳下牲口来,往那没底儿的山涧里一推,这银子行李,可就属了你我哩。你说这个主意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那不是活饥荒吗?”白脸儿狼说:“说你是傻狗,你真是个‘傻狗’!咱们有了这注银子,还往回里走吗?顺着这条道儿,到那里快活不了这下半辈子呀!”那傻狗本是个见钱如命的糊涂东西,听了这话,便说:“有了,咱就是这么办咧。”当下两人商定,便站起身来,摇头晃尾的走了。他两个自己觉着这事商量了一个停妥严密,再不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又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那安公子打发两个骡夫去后,正是店里早饭才摆上热闹儿的时候,只听得这房里浅斟低唱,那屋里呼么喝六。满院子卖零星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山东料的、山东布的,各店房出来进去的乱窜。公子看了说道:“我不懂这些人,定这样的长道儿,乏也乏不过来,怎么会有这等的高兴?”说着,一时间闷上心来,又惦着嬷嬷爹此时不知死活,两个骡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得着找不着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来不能来;自己又不敢离开这屋子,只急得他转磨儿的一般,在屋里乱转。转了一会,想了想这等不是道理,我静一静儿吧!   随把个马褥子铺在炕沿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瞧,把自家平日念过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诵起来。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听他   高声朗诵地念道是:“罔极之深恩未报,面又徒留不肖肢体,遗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正闭着眼睛,背到这里,只觉得一个冰凉挺硬的东西,在嘴唇上哧留了一下子。吓了一跳,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当地,太阳上贴着两块青缎子膏药,打着一撒手儿大松的辫子,身上穿着件月白棉绸小夹袄儿,上头罩着件蓝布琵琶襟的单紧身儿,紧身儿外面系着条河南搭包,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套着双青缎子套裤,磕膝盖那里都麻了花儿了,露着桃红布里儿。右大腿旁,拖露着一大堆纯呢的白绉绸汗巾儿;脚下包脚面的鱼白布袜子,一双大掖巴鱼鳞伞鞋,可是趿拉着。左手拿着擦得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右手拿着一个火纸捻儿。只见他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就把那烟袋往嘴里给送人。公子说:“我不吃水烟。”   那小子说:“你老吃潮烟哪?”说着,就伸手在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把那竹根子上,钻了一个窟窿,就算了烟袋锅儿;这一头儿不安嘴儿,那紫竹的竹皮儿,都被众人的牙磨白了。公子连忙说:“我也不吃潮烟,我就不会吃烟,我也没叫你装烟。想是你听错了。”那卖水烟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怯公子哥儿,便低了头出去了。   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噜唿噜的吸了好几袋,把那烟从嘴里吸进去,却从鼻子里喷出来。卖水烟的把那水烟袋吹得忒儿喽喽的山响。那人一时吃完,也不知腰里掏了几个钱给他。这公子才知道这原来也是个生财大道,暗暗的称奇。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嚷将起采,他嚷的是:“听书吧?听段儿吧?《罗成卖绒线》,《大破寿州城》,《宁武关》,《胡迪骂阎王》,《婆子骂鸡》,《小大姐儿骂他姥姥》。”   公子说道:“怎么个讲法?”跟着便听得弦子声儿,噔楞噔楞   的弹着,走进院子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溜串儿瞎子,前面一个拿着一枝紫木弦子,中间儿那个拿着个破八角鼓儿,后头的那个,身上背着一个洋琴,手里打着一副札板儿,噔咚扎舌的就奔了东配房一带来。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儿底下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