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续儿女英雄传 - 第 13 页/共 111 页
你可别拿着和我的那一铳子性儿和人家闹。你瞧瞧人家脊梁上,可掖着把大刀呢!”那穿月白的女子道:“那怕她一把刀,就是剑树刀山我也不怕! ”穿红的女子正要打起无限的低情屈意,安慰那穿月白的女子,又被这讨厌的妇人一岔,她便回头喝道:“这又与你何干?要你来多嘴! ”那妇人道:“一个人鼻子底下长着嘴,谁还管着谁不准说话吗? ”穿红的女子道:“就是我管着你不准说话。”说着,就回手摸身后那把刀。那妇人见这样子,便有些害怕,一扭头道:“不说就不说,你打量我爱说话呢?我留着话还打点阎王爷呢! ”那女子才转身来向着那老婆儿道:“老人家!我看你这令嫒姑娘一团的烈性,万种的伤心,此时就有甚么样的话,大约也和她说不进去。老人家,你问她一声,我们且离了这个地方,面见见天光,可好不好?”老婆儿听了,向她女儿道:“听见了?儿啊!这位姑娘敢情是好意。”那穿月白的女子道:“甚么地方我不敢去,就走,看她又把我怎的!”说着,站起来就走。那个妇人见了扯住她道:“你站住!人家大师傅叫我在这儿劝你,可没说准你出这个门儿,你那儿走哇?守着钱粮儿过去,你又走哪? ”
那穿红的女子听了,拔下那把刀来,用刀背把她的胳膊一拦,向那母女二人道:“你娘儿两个只顾走。”那母女见了也有些害怕,只得就走。那穿红的女子用刀指着那妇人道:“你也出去。”
那妇人道:“又要我作甚么着? ”口里只顾说,她却连忙拿了她的烟袋、潮烟、火纸,跟了出来。那穿红的女子也随即拿了灯紧跟着出了那地窨子门。她恐怕那妇人到西间去看见安公子,又得费一番唇舌,便站在当门,让她母女二人在那张木床上坐下,说道:“姑娘少坐,等我请个人来给你见见。”说着,便拉了那妇人,脚不沾地的进了北边那隔断门,正不知她那里去了。那穿月白的女子纳闷道:“这
个人来得好生作怪。方才我乍听了那混帐女人的话,只道她果然是和尚找来劝我的。及至我那等拒绝她,她不着一些恼,还是和容悦色,婉转着说,看她竟是一片柔肠,一团侠气。怎的此时又把那混帐东西拉了去,难道是又去请那个和尚去了不成?
果然如此,好叫人不得明白。”那老婆儿也是呆呆的发怔。
正盼望间,只见那女子同了那妇人拿着个火亮儿,从夹道子里领了一个人来,望着她母女说道:“你娘儿们且见见这个人再讲。”那穿月白的女子抬头一看,那里是和尚,原来是她父亲。她父女夫妻一见,呀的一声,就携手大哭起来。那老头儿道:“儿啊!千亏万亏,亏了这位姑娘救了我的性命。不然,此时早巳闷死了。”那穿月白的女子,此时才知那穿红的女子,全是一片屈己救人之心,正要下拜,只听她说道:“你们且不必繁文,大家坐好了,把你们的一往情由说明,我自有个道理。”
她父女夫妻就在木床上坐下。穿红的女子便在靠窗户杌子上坐下。那妇人也要挨着她坐,她喝声道:“你另找地方坐去。”
那妇人道:“这可是新样儿的游僧攒住持!我们的屋子,我倒没了坐儿了。”说着,蹲下在那柜子底下,掏出一个小板凳儿来,塞在屁股底下坐了,一声儿不言语,噗哧噗哧,只吃她的潮烟。
乱过了这一阵,那老头儿才望着穿红的女子,说道:“姑娘!我小老儿姓张名叫张乐世,乡亲叫顺了嘴,都叫我张老实。
我是河南彰德府人,在东关外落乡居住。母儿两个,兄弟张乐天是学里的秀才,去年没了,剩了我一个人,同了我这老伴儿带着女儿过日子。我这女孩叫作张金凤,今年十八岁了,从小儿她叔叔叫她念书认字,甚么书儿都念过,甚么字儿都认得,学得能写会算,又是一把的好活计。我这老婆子也是彰德府人,她有个哥哥在京东帮人作买卖。要讲我家,还算有碗粥喝,只
因我们河南一连三年旱涝不收,慌乱得了不得,这些乡亲不是这家借一斗高梁,就是那家要几升豆子,我那里供给得起?说声没有,他们就强夺硬抢,我和老婆儿说,这个地方儿可住不得了。我们商量着,把几间房几亩地典给村里的大户,又把家家伙伙的折变了,一共得了百十两银子,套上家里的大车,带上娘儿两个,想着到京东去投奔亲戚,找个小买卖作。不想今日走错了路,走到这条背道上来。走了半日,肚子里饿了,没处打尖,见这庙门上挂着个饭幌子,就在这里歇下。
这庙里的师父们,把我们让到了禅堂来,吃了他一顿素饭,临走我拿了两挂儿汴钱,合六百六十六个京钱给他。他家当家的大和尚摆手说:’一顿饭也值得收你的钱,我化你的善缘罢。’我说:’我一个乡老儿,你可化我个甚么呢? ’他说:’不化你东,不化你西,只化你盘头大闺女。’我说:’这地方儿我那里给你买木鱼子去呢? ’他就指着女儿,说道:’你这不是现成的一个盘头大闺女么?’女儿听了,站起来就走;我们两口儿也抢白了他几句。待要出门,那大师父就叉着门,不叫我们走;这大嫂也不知从那里来,把她娘儿两个拉住。那大师父就把我推推搡搡,推到那间柴炭房里去,扣在大筐底下。往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说着,向她老婆儿道:“后来是怎的,你告诉这位姑娘。”那老婆儿哭眼抹泪的说道:“阿弥陀佛!说也不当好听的话。这位大嫂一拉,就把我们拉在那地窨子里。落后那大师父也来了,要把我们留下。说了半日,女儿只是磕头撞脑要寻死。也是这位大嫂说着,让那大师父出去,等她慢慢的劝我女儿。姑娘,你想想这件事,可怎么点得头呢?
正闹得难解难分,姑娘你就进来了。”
那穿红的女子道:“且住!你们是甚么时候进去的?那和尚是甚么时候出来的?你这令嫒姑娘,可曾受他的作践?”那
妇人道:“月亮爷照着臊膈眼子呢,人家大师父甜言蜜语儿哄着她,还没说上三句话,她就把人家抓了个稀烂,还作践她吗?
说得她那么软饽饽儿似的。”那穿红的女子也不理她。只见那老婆儿连连摇手,说: “受他甚么作践,倒没有价。”那穿红的女子点了点头儿,说:“这话我都明白了。既然如此,少时我见了那大师父,央及央及他,叫他放你一家儿逃生如何? ”
那张金凤只是低头垂泪,那老两口儿听了,连连的作揖下拜,说道:“果然如此,我们来生来世就变个骡变个马,报姑娘的好处。再不,我们就给你吃一辈子的长斋,都使得。”那穿红的女子说:“这话言重。”才回头要向那妇人搭话,只听她自在那里咕嚷道“放啊!我们还留着祭灶呢! ”那穿红的女子,见她这等的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怒气已按捺不住,无奈得问问她的来历,只得冷笑了一声,向她道:“就让你说,你把你是怎样一桩事情,也说来我听听。”那妇人道:“我还说话吗?我只打量你们把我当哑吧卖了呢!”说着,又磕着脖子抽了两口潮烟,伸了烟袋,灭了火纸。她就站起来满地张牙舞爪的说道:“说,这不当着他们两老儿的么?你也不是外人,我讨个大,说咱们姐儿们,今儿碰在一块儿算有缘。”那穿红的女子说:“你站着,别同我论姐儿们,我是我,她是她,你是你。”
那妇人道:“亲热点儿倒不好?我今儿怎么碰见你们姐儿们,都是这么硬巴棍子似的呢! ”那穿红的女子,催她说道:“你说罢!别累赘。”她才接着说道:“我贱姓王,呸,我们死鬼当家儿的姓王!他们哥儿八个,我们当家儿的是第六的。人家都知道挣钱养家,独他好吃懒做,喝酒耍钱,永远不知道顾顾我;我全仗着人家大师父一个月贴补个三吊五吊的。赶他死了,我说这还守个甚么劲儿呢,我可就跟了这庙里的大师傅来了。要提起人家大师父来忒好咧,真别辜负了人家的心!你们瞧,我
这脑袋上都是镀金的,这件衣裳是买了整匹的花儿绉绢现裁的,我这裤子汗衫儿都是绸子的。总说了罢,算道万丝儿把我裹着呢。吃的更不用讲了,天天的肥鸡大鸭子,你想咱们配么? ”
那女子说道:“别咱们!你是你。”妇人道:“我就是我。我到了这庙里没半年,人家大师傅花的那钱,打我这么个银人儿都打出来了。就是一样儿活重些儿。”
这女子问道:“你这样好吃好穿,还有甚么重活叫你作呀?”
妇人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庙里爷儿六七个呢!大师父是个当家的;二师父是个带发儿修行,好本事浑身着的哪;还有个小大师父、小二师父,小大师父打得一手好拳,小二师父是个扫脑儿也不搦。还有个三儿。你等一会,大师父来了,你都见得着的。他们爷儿五哇,洗洗涮涮、缝缝连连都得我我一个人儿张罗得过来吗?可巧今儿个早起,她们娘儿们来了,我们大师父就要把她们留下,我乐得甚么似的,谁知大师父那么耐着烦儿俯给她,她还不愿意!人家拿出来的大红绸子,她也不要;还有五两的中锭、整个儿的大元宝,她也不要。末后大师父翻箱倒笼,找出小拇指头儿壮的一支真金镯子来,想着要给她带了手上呢;她伸手喀嚓的一下,把人家的脖子抓了个长血直流的。你瞧她歹毒不歹毒?”那女子问道:“这之后便怎么样呢?”那妇人道:“怎么样!人家大师父拔出刀来就要杀她呀!你打量怎么着,我好容易救月似的才拦住了。我说:‘人生面不熟的,别忙,你老等我劝劝她。’谁知越劝她,倒把她劝翻了,张口娟妇,闭口蹄子”说着,又对那穿月白的女子道:“你瞧,娟妇头上戴这个,身上也穿这个,你怎么说呢?”
那穿红的女子问她道:“这等说,你还不曾劝动她,少停你们大师父回来,你怎么对他呢?”那妇人笑嘻嘻的道:“你听啊!
如今不是我们大师们找了你来了么?我瞧你这嘴又来得,你劝
她,她没个不答应的。你算我们庙里他们爷儿五哇,除了二师傅他是在外头跑海走黑道儿的,三儿小呢,可巧剩他爷们三个,咱们姐儿三个,咱们闹个刘海儿的金钱垫香炉,各抱一条腿儿,你瞧这高不高?
那穿红的女子本就一腔子的忿气,听这妇人说得这等无耻不堪,那里还忍耐得住?只见她一言不发,回手拔出那把刀来,刀背向地,刀刃朝天,从那妇人的下巴底下往上一掠,唰一声,早变了个血脸的人。不曾听她一声儿,咕咚往后便倒。这一倒,但见个东西翻在半空里,从半空打了一个滚儿,吧,掉在地下。
大家一看,原来把那妇人的前脸子削下来了,落在平地,还是五官乱动。那穿红的女子不禁持刀大笑道:“这个东西,怪不得她如此无耻不堪,原来她带着个鬼脸儿呢!”那老两口儿见了,吓得体似筛糠的道:“姑娘,你怎的把她杀了?可不吓杀了人。”倒是那张金凤一见,十分痛快,说道:“杀得好!这等禽兽一般的人,留她在世上何用!”那老两口儿道“ 儿啊!
你那里知道,她是那大师父的心上人;他回来见杀了他的人,你我都是没命了。这越发不好了! ”那穿红的女子说道:“我看你们说来说去,不过是怕那个大师父,你们跟我见见那大师父去。”那张金凤听见要见和尚去,她便有些不愿意。穿红的女子笑道:“方才我听你刀山咧,剑树咧,死呀活呀的,倒象傻冲打的似的,怎么此刻换了本事了?不妨跟我走。” 说着,拉了她的手就走。
那老两口儿也只得跟了出来,及至出了房门一看,只见这月光之下,满院横倒竖卧、七长八短的一地和尚,把个老婆儿吓得跌了一跤,幸喜窗户挡住不曾跌倒;老头儿吓得闭口无言。
这张金凤怔了一回,说道:“呀!如今世上那有这等的一个出众英雄来作这等的惊人的事业!”那穿红的女子听了她这话,酒
窝儿一动,蛾眉儿一挑,用两个指头指着鼻子笑着说道:“不敢欺,就是我!”当下姑娘脸上的那番得意,慢说出将人相,八座三台,大约立刻叫她登基坐殿,成佛升天,她也不换。她把话说完,便把那父女夫妻三人让进房来,自己重新进屋里,一刀把那妇人的鬼脸儿扎起来,往院子一丢;又把那尸首提起来,也向那西墙角一捺,说声:“跟了你大师父去罢。”把那张金凤看了,定了会神,这才大悟转来,说:“哦!我晓得了。
你那里是甚么劝我?竟是来救我全家儿的性命的一位思深义重的姐姐!姐姐请上,受我全家一拜。”连那老两口儿也跪在尘埃,拜个不住。忙得那穿红的女子说:“啊呀呀!你二位老人家快快请起,不可折了我的寿数。”他老两口儿起来,那女子又去拉张金凤。那张金凤跪着不肯起来,说道:“请问姐姐姓甚名谁,家乡何处,住在那里?怎的就晓得我在此地遭这场大难,前来搭救?望姐姐说个明白。我张金凤生必御环,死当结草。”那穿红的女子说道:“这话才叫作’说也话长’。”说着,便把张乐世张老头儿让在堂屋西边春凳上,张老婆儿母女二人让在东边春凳上。她自己却在北面靠桌上首杌子上坐下,把那把刀放在桌儿里边靠墙。大家这才侧耳凝神,听她说她的来历。只见她满脸堆欢,不慌不忙,未曾开口,先将身子往西一探,向那西间的南炕,叫了一声“安公子”。这正是:人生第一开心事,辛苦功成闲话时。
要知那姑娘说出些甚么言词?且看下回。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头一双人偏寻根究底
这回书应该先要有个交代。读者!你看书中说的不知姓名的这个穿红的女子,不过是个过路儿的人,遇见桩不相干儿的事,得了骡夫的一句话,救了安公子,听得张老头儿的一声哭,救了张金凤,便救了他两家的性命。杀了一晚,讲了万言,讲得来满口生烟,杀得来浑身是汗,被那张金凤骂得眼泪往肚子里咽,被那王八的奶奶儿呕得肝火往顶门上喷。直到此时,方喘转这口气来,才落得张金凤明白她是片侠气柔肠;那排插后面,还寄放着一个说煞说不清的安公子,还得和他费无限的唇舌。要讲一个闺门女子,这叫作不安本分,无故多事;要讲她这种胸襟,这番举动,就让是个血性男子,也作不来。替她细想去,还是沽名,还是图利,难道谁求她作的,还是谁派她作的不成?总不过一个不忍人之心,才动得了这片儿女心肠,英雄肝胆。只是天地虽大,苦人甚多,那里找得着许多的穿红女子来!
这位姑娘,见张金凤问她的姓名来历,欲待不说,不但打不破张金凤这个疑团,就连安公子直到此时也还不得知她是怎样一个人,怎生一桩事。若此刻先对张金凤讲一番,回来又向安公子说一遍,又恐读者要说是重絮,故此她未曾开口,先向
西间排插后面叫了声“安公子”。
这个当儿,张老夫妻两个,因方才险些儿性命不保,此时忽然的骨肉团圆,惊喜交加,匆忙里并不曾听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个字。张金凤听得明白,心里诧异道:“这里怎生的有个甚么安公子?况且我看这人也是个黄花女儿,岂有远路深更,和位公子同行之理?就说是她的至亲兄弟,也该有个称呼,怎的称作公子,还称起他的姓来?此事好不明白!”今不言张金凤在那里纳闷,且说安公子在排插后面炕里边,守着那个黄包袱,听得东间忽而杀了一个人,忽而救了一个人,哭一阵,笑一阵,骂一阵,拜一阵,听得呆了。那位姑娘叫了他一声,他直不曾听见。姑娘见他不答应,又连叫道:“ 安公子睡着了?”他这才听得,连忙的答应了一声,说:“ 不曾睡。”
姑娘说:“既没睡,下炕,有话和你说。”只听他又应了一声,只是止听得人声儿,不见个人影儿。
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说:“怎么着不下了炕来呢?”听他答道:“一身的钮扣子被那和尚撕了个稀烂,敞胸开怀,赤身露体,走到人前,成何体面?”卜姑娘道:“这又奇了!你方才不是这个样儿见我的么?难道不是个人不成?”又听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呼吸之间,何暇及此?如今是患退身安哪!我是宁可失仪,不肯错步。”姑娘听了,说道:“我的少爷,你可酸死我了!这么着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那带子解开,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系上带子,套上你那件马褂儿,大约也就不至于赤身露体了罢!”只听他道:“有理有理! ”紧接着就象他在那里整理衣裳带子。迟了一会,依然不见下来,但听他咳了一声说:“了不得了,这更下不去了。”姑娘问道:“这又是个甚么缘故呢? ”只这一句,再也听不见他答应,此时把个姑娘呕得冒火,和他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