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 - 第 5 页/共 28 页

那穿红女子本就一腔子的忿气,听这妇人说的这等无耻不堪,那里还忍耐得住?只见他一言不发,回手拔出那把刀来,刀背向地,刀刃朝天,从那妇人的下巴底下往上一掠,唰一声,早变了个血脸的人,不曾听他一声儿,咕咚往后便倒。   这一倒,但见个东西翻在半空里,从半空打了一个滚儿,吧,掉在地下。大家一看,原来把那妇人的前脸子削下来了,落在平地还是五官乱动。那穿红的女子不禁持刀大笑,说:“这个东西,怪不得他如此不堪无耻,原来他带着个鬼脸儿呢!”   那老两口儿见了,吓得体似筛糠的道:“姑娘,你怎的把他杀了?可不吓煞了人!”倒是那张金凤一见,十分痛快,说道:“杀得好!这等禽兽一般的人,留他在世上何用!”那老两口儿道:“儿啊,你那里知道,他是那大师傅的心上人。他回来见杀了他的人,你我都是没命的了。这越发不好了!”那穿红的女子笑道:“我看你们说来说去,不过是怕那个大师傅,你们跟我见见那大师傅去。”那张金凤听见要见和尚去,他便有些不愿意。穿红的女子笑道:“方才我听你刀山咧、剑树咧,死呀活呀的,倒像傻冲打的似的,怎么此刻完了本事了?不妨,跟我来!”说着,拉了他的手就走。那老两口儿也只得跟出来。及至出了房门一看,只见那月光之下,满院横倒竖卧七长八短的一地死和尚。把个老婆儿吓得跌了一跤,幸喜窗户挡住不曾跌倒,老头儿吓得闭口无言。那张金凤怔了一回,说道:“呀!如今世上那有这等的一个出众英雄,来作这等的惊人事业?”那穿红的女子听了他这话,酒窝儿一动,蛾眉儿一挑,用两个指头指着鼻子笑着说道:“不敢欺,就是我!”当下姑娘脸上的那番得意,漫说出将入相,八座三台,大约立刻叫他登基坐殿,成佛升天,他也不换!   闲话休提。却说他把话说完,便把那父女、夫妻三人让进房来,自己重新进屋里,一刀把那妇人的鬼脸儿扎起来,往院子一丢,又把那尸首提起来,也向那西墙角一扔,说声:“跟了你大师傅去罢!”那张金凤看了,定了会神,这才大悟转来,说:“哦!我晓得了。你那里是甚么劝我,竟是来救我一家儿的性命的一位恩深义重的姐姐。姐姐请上,受我全家一拜!”连那老两口儿也跪在尘埃,拜个不住。忙得那穿红的女子说:“啊呀呀!你二位老人家快快请起,不可折了我的寿数!”他老两口儿起来,那女子又去拉张金凤。那张金凤跪着不肯起来,说道:“请问姐姐姓甚名谁?家乡何处?住在那里?怎的就晓得我在此地遭这场大难,前来搭救?望姐姐说个明白。我张金凤生必衔环,死当结草!”那穿红的女子说道:“这话才叫作‘说也话长’。”说着,便把张乐世张老头儿让在堂屋西边春凳上,张老婆儿母女二人让在东边春凳上。他自己却在北面靠桌上首杌子上坐下,把那把刀放在桌儿里边靠墙。大家这才侧耳凝神,听他说他的来历。只见他满脸堆欢,不慌不忙,未从开口,先将身子往西一探,向那西间的南炕叫了一声:“安公子!”这正是   人生第一开心事,辛苦功成闲话时。   要知那姑娘说出些甚么言词,下回书交代。 第八回 十三妹故露尾藏头 一双人偏寻根觅究   这回书说书的先有个交代。列公,你看书中说的不知姓名的这个穿红的女子,不过是个过路儿的人遇见桩不相干儿的事,得了骡夫的一句话,救了安公子;听得张老头儿的一声哭,救了张金凤——便救了他两家的性命。杀了一晚,讲了万言,讲得来满口生烟,杀得来浑身是汗。被那张金凤骂得眼泪往肚子里咽,被那“王八的奶奶儿”呕得肝火往顶门上攻,直到此时,方喘转这口气来,才落得张金凤明白他是片侠气柔肠。那排插后面还寄放着一个说煞说不清的安公子,还得合他费无限的唇舌。若讲一个闺门女子,这叫作“不安本分,无故多事”。要讲他这种胸襟,这番举动,就让是个血性男子也作不来。替他细想去,他是沽名,还是图利?难道谁求他作的,还是谁派他作的不成?总不过一个“不忍人之心”,才动得了这片儿女心肠,英雄肝胆。只是天地虽大,苦人甚多,那里找的着许多的穿红女子来!   闲言少叙。却说这位姑娘见张金凤问他的姓名来历,欲待不说,不但打不破张金凤这个疑团,就连安公子直到此时也还不得知他是怎样一个人,怎生一桩事。若此刻先对张金凤讲一番,回来又向安公子说一遍,又恐听书的道是重絮。故此他未曾开口,先向西间排插后面叫了声“安公子”。这个当儿,张老夫妻两个因方才险些儿性命不保,此时忽然的骨肉团圆,惊喜交加,匆忙里并不曾听得那姑娘叫“安公子”三个字。张金凤听得明白,心里诧异道:“这里怎生的有个甚么‘安公子’?况且我看这人也是个黄花女儿,岂有远路深更合位公子同行之理?就说是他的至亲兄弟,也该有个称呼,怎的称作‘公子’?还称起他的姓来?此事好不明白!”   且不言张金凤在那里纳闷。却说安公子在排插后面炕里边守着那个黄包袱,听得东间忽而杀了一个人,忽而救了一个人,哭一阵,笑一阵,骂一阵,拜一阵,听得呆了。那位姑娘叫了他一声,他直不曾听见。姑娘见他不答应,又连叫道:“安公子,睡着了?”他这才听得,连忙的答应了一声:“嗻!”说:“不曾睡。”姑娘说:“既没睡,下炕来,有话合你说。”只听他又应了一声——只是止听得人声儿,不见个人影儿。那姑娘急了,又催他说:“怎么着?”只听他作难道:“这怎么样个下炕法呢?”姑娘道:“怎么又会下不来炕了呢?”听他道:“一身的钮襻子被那和尚撕了个稀烂,敞胸开怀,赤身露体,走到人前,成何体面!”姑娘道:“这又奇了,你方才不是这个样儿见的我么?难道我不是个人不成?”又听他慢条斯理的说道:“呵,呵,呵!非也,非也!方才是性命吸呼之间,何暇及此!如今是患退身安哪。我是宁可失仪,不肯错步。”姑娘听了,说道:“我的少爷,你可酸死我了!这么着,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那带子解开,衣裳一件一件的掩上,系上带子,套上你那件马褂儿,大约也就不至于赤身露体了罢?”   只听他道:“有理!有理!”紧接着就像是在那里整理衣裳带子。   迟了一会,依然不见下来,但听他咳了一声,说:“了不得了!这更下不去了!”姑娘问说:“这又是个甚么缘故呢?”   只这一句,再也听不见他答应。此时把个姑娘怄得冒火,合他嚷道:“是怎么下不来?你到底说呀!凭他甚么为难的事,你自说,我有主意。”他又俄延了半晌,才低声慢语的说道:“我溺了。”姑娘一听,心里说道:“这是怎么说呢!我这里又不曾冲锋打仗,又不曾放炮开山,不过是我用刀砍了几个不成材的和尚,何至于就把他吓的溺了呢?”这姑娘心里只管是这等想,但是他已经溺了,凭是怎样的大本领,可怎么替他出这个主意呢?想了半日,无法,只好作硬文章了,说:“你就溺了,也得下炕来!”不想这句话一逼,人急智生,又逼出他一个见识来了。他见那姑娘催得紧急,便蹲在那排插的角落里,把裤子拧干,拉起衬衣裳的夹袄来擦了擦手,跳下炕来。才一下炕,又朝着那位姑娘跪下了。那姑娘大马金刀的坐在上面,把眉一皱,说:“你怎么这么俗啊,起来!”   列公,话下且慢讲那位姑娘的话,百忙里先把安公子合张金凤的情形交代明白。在安公子,是个尊重诚实少年,此时只望那穿红的姑娘说明来历,商个办法,早早的上路去见他父母,两只眼并不曾照到张金凤身上;在张金凤,此时幸而保得自己的身子、父母的性命,只知感激依恋那位穿红的姑娘,一条心更送不到安公子身上。但是,从炕上跳下那样大一个人来,再没说看不见的。况且他虽说是个乡村女子,外面生得一副月貌花容,心里藏着一副兰心蕙性。他平日见的只不过是些俗子村夫,今日萍水相逢,忽然见这等一个斯文一派的少年公子,自然不觉得眼光一闪。又见那公子跪在地下,把他羞得面起红云,抬身往里间就走。   那穿红的姑娘一把拉住,说:“不许跑,跟姐姐这里坐着。”   便把他拉在自己身后坐下。这才向安公子道:“我们方才作的这桩事,说的这段话,你都听明白了不曾?”安公子道:“听明白了。”姑娘说:“如此很好,免得我重叙。”因指着张老夫妻二位向他道:“你看,这二位老人家可是一介平民,你可是个贵家公子,他们就不应同你一处坐,何况叫你同他叙礼。但是圣人说的‘素患难行乎患难’,如今大家都在患难之中,这可讲不得你的门第,过去见个礼儿。”安公子此时的感激姑娘、佩服姑娘,直同天人一样。假如姑娘说日头从西出来,他都信得及,岂有个不谨遵台命的?忙答应了一声,一抖积伶儿,把作揖也忘了,左右开弓的请了俩安。张老实慌得抢过来跪下,说:“公子,你折煞我小老儿了!”那老婆儿也是拉着两只袖子拜呀拜的拜个不住,口里说道:“阿弥陀佛!不当家花拉的!公子,见礼罢。”那姑娘又指张金凤向他道:“这里还有个人儿呢。这是我妹子,也见个礼儿。”又赶着说:“别请安了,作揖罢。”安公子转过身来,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那张金凤也羞答答的还了一个万福。   那姑娘先向张老说道:“老人家,劳动你先把这一桌子的酒菜家伙捡开,擦干净了桌子,大家好说话。”张老应了一声,便一件件的搬出门去,堆在廓下。安公子此时经了那姑娘地这番琢磨,脸儿也闯老了,胆子也闯大了,也来帮着张老搬运。他一眼看见了那把酒壶,就发起恨来道:“咦,这就是方才那贼秃灌我的那毒药酒!待我来!”说着,提了那把酒壶,站在檐下,向那和尚跟前一扔,说:“如今我也回敬你一杯!”   姑娘说:“这还要怎么?没来由!”   一时张老擦净了桌子,那姑娘便把张老同公子让在西首春凳,张老婆儿让在东首春凳坐下。他才回头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方才问我的姓名、家乡、住处,还说怎的就晓得你在这里遭这场大难,前来搭救,不是这话吗?我是个不通世路隐姓埋名的人。况且你我如浮萍暂聚,少一时‘伯劳东去雁西飞’,我这残名贱姓,竟不消提起。至于我的家乡,离此甚远,即便说出个地名儿来,你们也不知道方向儿,也不必讲到。话下要问我的住处,说来却离此不远,也不过在四五十里之外,却是个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儿。”   安公子听了,说:“这等,难道姑娘你在云端里住不曾?”   姑娘答道:“差也不多。”公子说:“那有个在云端里住的理呢?”   那姑娘也不合他分辩,接着又向张金凤道“妹子,你想我在五十里地的那边,你在五十里地的这边,我就不知道这府、这县、这山、这庙有你这等一个人,怎的知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有你遭难的这桩事,会前来搭救呢?”张金凤道:“既这等,姐姐因何到此?”那姑娘道:“我这个人虽是个多事的人,但事凡那下坡走马、顺风使船,以至买好名儿、戴高帽儿的那些营生,我都不会作。我今日可是为救一个人来了,却不是救你。”说着,把脸一沉,手一指,指着安公子道:“我可是特来救安公子你来了!不知你知道不知道,明白不明白?”   安公子听了,连忙站起来道:“姑娘,人非草木。方才我安骥只为自己没眼力、没见识,误信人言,以致自投罗网,被那和尚绑上,要取我的心肝。那时,我的生死关头不过只争一线,若不亏姑娘前来搭救,再有十个安骥,只怕此时也到无何有之乡了。此恩终身难报,怎说得个不知?只是我知道姑娘前来救我,却不知姑娘因何前来救我,更不得知姑娘因何一直赶到此地来救我?还求你说个明白。再求你留个姓名,待我安骥禀过父母,先给你写个长生禄位牌儿,香花供养。你的救命深恩,再容图报。”   那姑娘道;“幸而你明白是我救你,不然,大约你有三条命也没了!你那图报不图报的话,不必提。我的姓名,你不必问。必要问,我就捏个假名姓告诉你何妨?”那张金凤说道:“姐姐,不是如此。便是妹子这里也一定要请问姐姐个姓名。就便是姐姐施恩不望报,也得给我们这受恩的留些地步才好。姐姐要不说,妹妹只得又跪下了。”   那姑娘连忙一把拉住,说:“快休这样。我纵然不说姓名,自然也得说明来历,不然叫你们大家看着我这个样儿,还是《平妖传》的胡永儿?还是《锁云囊》的梅花娘?还真个的照方才那秃孽障说的,我是个‘女筋斗’呢?我的姓名虽然可以不谈,有等知道我的、认识我的,都称我作‘十三妹’。你们大家都叫我十三妹就是了。”大家听了,都称了声“十三妹姑娘”。这个地方儿要让安公子积伶了。他听了这话,想了一想道:“姑娘,你这称呼,是九十的‘十’字,还是金石的‘石’字?”十三妹道:“这随你,算那个字都使得。”   只见他不容再问,便长吁了口气,眼圈儿一红,说道:“你们要知我的来历,我也是个好人家的儿女,我父亲也作过朝庭的二品大员。”张金凤听了,忙站起来福了一福,道:“是位千金小姐!妹子不知,方才多多得罪!”那姑娘笑道:“你这话更可不必。你我不幸托生个女孩儿,不能在世界上轰轰烈烈作番事业,也得有个人味儿。有个人味儿,就是乞婆丐妇,也是天人;没些人味儿,让他紫诰金闺,也同狗彘。‘小姐’又怎样,‘大姐’又怎样?还说句笑话儿:你也见过一个千金小姐合强盗撒对儿的么?”那张老道:“甚么话!那说书说古的,菩萨降妖捉怪的多着呢!”   安公子接着问道:“姑娘既是位大家闺秀,怎生来得到此?”十三妹道:“你听我说。我父亲曾任副将,只因遇着了个对头,——这对头是个天大地大无大不大的一个大脚色,正是我父亲的上司。”说到这里咽住,把脸一红,又说道:“却又因我身上的事,得罪了那厮。他就寻个缝子,参了一本,将我父亲革职拿问,下在监里。父亲一气身亡。那时要仗我这把刀、这张弹弓子,不是取不了那贼子的首级,要不了那贼子的性命。但是使不得。甚么原故呢?一则,他是朝廷重臣,国家正在用他建功立业的时候,不可因我一人私仇,坏国家的大事;二则,我父亲的冤枉,我的本领,阖省官员皆知,设若我作出件事来,簇簇新的冤冤相报,大家未必不疑心到我,纵然奈何我不得,我使父亲九泉之下被一个不美之名,我断不肯;三则,我上有老母,下无弟兄。父亲既死,就仗我一人奉养老母,万一机事不密,我有个短长,母亲无人养赡,因此上忍了这口恶气。又恐那贼子还放我孀母孤女不下,我叫我的乳母丫鬟身穿重孝,扮作我母女模样,扶柩还乡。我自己却奉了母亲,避到此地五十里地开外的一个地方,投奔一家英雄。这家英雄现年八十余岁,真算得个不读诗书的圣贤,不怕势利的豪杰!不想到了那里,正遇着他遭了桩不得意事情,几乎把前半世的英名搦尽。是我拔刀相助,不但保全了他的英名,还给他挣过一口大气来。他便情愿破业倾家,要把我母女请到他家奉养。只是我这人与世人性情不同,恰恰的是曹操一个反面。曹操曾说:‘宁使我负天下人,不使天下人负我’我却是只愿天下人受我的好处,不愿我受天下人的好处。当下只收了他一匹驴儿,此外不曾受他一丝一粒,只叫他在这上不在天下不着地的地方,给我结了几间茅屋,我同老母居住。又承他的推情,那里村中众人的仗义,每日倒有三五个村庄妇女轮流服侍,老人家颇不寂寞。我才得腾出这条身子来,弄几文钱,供给老母的衣食。只是我一个女孩儿家,除了针黹女工,那是我生财之道?说来不怕你大家笑话,我活了十九岁,不知横针竖线,你就叫我钉个钮襻子,我不知从那头儿钉起。我只得靠着这把刀,这张弹弓,寻趁些没主儿的银钱用度。”   那安公子听到这里,问道:“姑娘,世间那有个没主儿的银钱?”姑娘道:“你是个纨袴膏粱,这也无怪你不知。听我告诉你:即如你这囊中的银钱。是自己折变了产业,去救你的令尊,交国家的官项,这便是‘有主儿的钱’。再如那清官能吏,勤俭自奉,剩些廉俸;那买卖经商,辛苦贩运,剩些资财;那庄农人家,耕种刨锄,剩些衣食,也叫作‘有主儿的钱’。此外,有等贪官污吏,不顾官声,不惜民命,腰缠一满,十万八万的饱载而归;又有等劣幕豪奴,主人赚朝廷的,他便赚主人的,及至主人一败,他就远走高飞,卷囊而去;还有等刁民恶棍,结交官府,盘剥乡愚,仗着银钱,霸道横行,无恶不作,这等钱都叫作‘没主儿钱’。凡是这等,我都要用他几文,不但不领他的情,还不愁他不双手奉送。这句话要说白了,就叫作‘女强盗’了。”公子说:“姑娘言重。据这等听起来,虽那昆仑、古押衙、公孙大娘、线娘等辈,皆不足道也!‘强盗’云乎哉!‘强盗’云乎哉!”姑娘忙拦他道:“算了,够酸的了!”   那张金凤接着问道:“我看姐姐这等细条条的个身子,这等娇娜娜的个模样儿,况又是官宦人家的千金,怎生有这般的本领?倒要请教。”那姑娘道:“这也有个原故。我家原是历代书香,我自幼也曾读书识字。自从我祖父手里就了武职,便讲究些兵法阵图,练习各般武备,因此我父亲得了家学真传。那时我在旁见了这些东西,便无般的不爱。我父亲膝下无儿,就把我当个男孩儿教养。见我性情合这事相近,闲来也指点我些刀法枪法,久之,就渐渐晓得了些道理。及至看了那各种兵书,才知不但技艺可以练得精,就是膂力也可以练得到。若论十八般兵器,我都算拿得起。只这刀法、枪法、弹弓、袖箭、拳脚,却是老人家口传心授。又得那位老英雄赠我的这头驴儿。这驴儿日行五百里,但遇着歹人,或者异怪物事,他便咆哮不止,真真是个神物。因此任我所为,就把个红粉的家风,作成个绿林的变相。这便是我的来历。我可不是上山学艺,跟着黎山老母学来的。”张金凤也嫣然一笑。   张老夫妻在旁听了,只是点头咂嘴。安公子说道:“方才我看那些和尚都来得不弱,那个陀头尤其凶横异常,怎的姑娘你轻描淡写的就断送了他?今听如此说来,原来家学渊源,正所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了!”   十三妹道:“你先慢讲这些闲话。如今我的话是说完了,要请教你了。你我在悦来店怎的个遇见,怎的个情由,他三位无从晓得,也与他三位无干,此时不必饶舌。只是我临别的时节那等的嘱咐你,千万等我回来见面再走,你到底不候着我回店,索性等不到明日,仓猝而行,这怎么讲?这也罢了,只是你又怎的会走到这庙里来?倒要请教。”   安公子听了这话,惭惶满面,说道:“姑娘,你问到这里,我安骥诚惶诚恐,愧悔无地!如今真人面前讲不得假话,我在店里听了姑娘你那番话,始终半信半疑。原想等请了褚一官来,见了他再作道理。不想那请褚一官的骡夫还不曾回来,那店主人便来说了许多的混帐话,我益发怕将起来。正说着,两个骡夫回来,又备说那褚一官不能前来,请我今晚就在他家去住的话。那骡夫、店家又两下里一齐在旁撺掇,是我一时慌乱,就匆匆而走。不想将上那座高岭,又出桩岔事,连那不通人性的哑吧畜生也欺负起人来,忽然的一惊,就跑到此地。要不亏两个骡夫沿途保护,他还不知跑到那里才止。偏偏的又投了这凶僧的一座恶庙,正所谓‘飞蛾投火,自取焚身’。姑娘,我死不足惜,只是我读书一场,不得报父母的大恩,倒误了父母的大事,已经十死莫赎了!如今幸而不死,又把姑娘你一片侠肠埋没得暧昧不明,我安龙媒真真的愧悔无地!”   十三妹道:“你也晓得后悔?我索性叫你大悔一悔。你不但不曾认清我这番好意,你连那骡子的好意都辜负了。听我告诉你,你方才口口声声骂的那个欺负你的畜生,正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心心念念感激的那两个骡夫,倒是你的勾魂使者!”安公子听了,吃惊道:“姑娘,你此话怎讲?”那张老夫妻二人合张金凤听了这话,更摸不着头脑。只听姑娘望着大家说道:“今日这场是非,也叫作‘合当有事’。我今日因母亲的薪水不继,偶然出来走走。不想走到岔道口的山前,遇见两个人在那里说话。我骑着驴儿从旁经过,只听得一个道:‘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我听了这话,一想,这岂不是一桩现成的事?与其等他搬运,我何不搬运来用用?因把牲口一带,绕到山后,要听听这桩事的方向来历。”安公子便问道:“究竟是两个甚么人呢?”十三妹笑道:“好叫你得知,就是你感激不尽的那两个骡夫。”说着,便把他怎的抱怨,怎的商量,怎的说不到二十八棵红柳树送信,回来怎的赚安公子出店上路,怎的到黑风岗要把他推落山涧,拐了银子逃走的话,说了一遍。又把自己如何借搬弄那块石头搭话才得说明,临别又如何谆谆的嘱咐安公子不可轻易动身,他到底怀疑不信,以致遭此大难,向张金凤并张老夫妻诉了一番。   张金凤这才得明白这姑娘的始末根由。就连安公子也是此时才如梦方醒,只听他说道:“姑娘,我安龙媒枉读诗书,在你覆载包罗之下,全然不解。如今看了你这番雄心侠气,竟激动我的性儿了!我竟要借你这把钢刀一用?”说着,伸手就拿那刀。十三妹一把按住,问他道:“你这又作甚么?这个东西可不是顽儿的,一个不留神,把手指头拉个挺大的大口子生疼,要流血的。你嬷嬷爹又没在跟前,谁给你吹呀?”只见他满脸通红,说道:“这也顾不及许多了,姑娘,你务必借我一用!”十三妹说:“你要作甚么罢?”安公子道:“我要寻着那两个骡夫,把这大胆的狗男女碎尸万段,消我胸中之恨!”   十三妹道:“这桩事不劳费心,方才那位大师傅不曾取你的心肝的时候,二师傅已就把他两个的心肝取了去了。你若不信,给你件凭据看看。”说着,向怀里掏出那封信来,递给公子。   安公子一看,果然是交骡夫送去的那封信,连说道:“有天理呀,有天理!”十三妹说:“少爷,你别怄我了,我还有许多话要讲呢!”安公子这才归坐。只见那十三妹指着他向张老夫妻并张金凤道:“你们三位可别打量这位安公子合我是亲是故,我合他也是水米无交,今日才见。然则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我因何替他出这样的死力呢?我本来的意思,原是得了那骡夫口里一个信息,要擎这注现成银子。及至访着安公子,见他那番光景,知他是个正人。问起情由,又知他是个孝子。我心里先暗暗的钦敬,便不肯动手。后来听到他令尊的那番委屈,又与我父亲所遭的冤枉大略相同。因此,我从那任侠尚义之中,又动了个同病相怜之意,便想救他这场大难。”   说着,回头又向安公子道:“俗语说的:‘救火须救灭,救人须救彻。’我明明听得那骡夫说不肯给你送这封信去请褚一官;况且那褚一官我也略晓得些消息,便去请他,他三五天里也来不了;到了他的娘子,你就等到一百年,也未必来的了。就让你在悦来店呆等,不致遭骡夫的毒手,你又怎生的到得淮安?所以我才出去走那一荡,要把事情替你布置的周全停妥,好叫你上路趱程,早早的图一个父子团圆,人财无恙。不想我把事情弄妥了,赶回店来,你倒躲了我。问问店家,他合我言语支离,推说不知去向;及至问到他无话可支了,他才说是两个骡夫请你到褚家住歇去了。我一听,这事不好了!他两个既不曾到褚家去,褚家这话从何而来?可不是他赚你上黑风岗去是那里去?这岂不是我不曾提你出火坑来,反沉你到海底去了么?我十三妹这场孽可也造得不浅!我就拨转头来,顺着黑风岗这条路赶了下来。才上得黑风岗的山坡,月光之下,只见一个牲口脖子上拴的铃铛合一个草帽子扔在路旁,我只说这一定是走这路无疑了。不想前行了几步,转寻不出那牲口的脚踪儿来。眼前一片荒草,倒像人迹不到的一般。一直寻到岗子顶上,越不见个影儿。那月色照得如同白昼,我便探身往山涧下一望,也不得些情形,只得顺着牲口的脚踪找了回来,见那牲口脚踪儿踹的散乱,直奔了这庙里来。至于这座庙里和尚的行径,我早已晓得。我一想,这事尤其不妙了。便算你幸而不曾遭那骡夫的暗算,依然脱不了强盗的明劫,还不是一样?我就一口气赶到庙前,还不曾见个端的,我那个驴儿先不住的打鼻儿,不肯往前走。我看了看庙门,又关得铁桶相似。我便下了牲口,拴在树上,一纵身上了山门,往庙里一望,只见正殿院落漆黑,只有那东西两院看得见灯火。我就蹲身跳将下来。只是我虽会蹲纵,我那驴儿可不会蹲纵。我便悄悄的开了左边角门,把牲口拉进来。见那东配殿里堆着些粮食,就先把牲口寄顿在那屋里。然后出来,纵上房去。”   且住!列公,听说书的打个岔。你听这姑娘的话,就怪不得他方才把庙里走了个遍,就是不曾到东配殿了。原来他进庙来就偷偷儿的进去寄顿了一回驴儿了,你我不知。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再讲那十三妹说道:“及至我上了房,隐在山脊后一看,正见那凶僧手执尖刀合公子你说那段话。彼时我要跳下去,诚恐一个措手不及,那和尚先下手,伤了你的性命。因此暗中连放了两个弹子,结果了两个僧人。至于后来的那般秃厮,都是经公子你眼见的。我原无心要他的性命,怎奈他一个个自来送死,也是他们恶贯满盈,莫如叫他早把这口气还了太空,早变个披毛戴角的畜生,倒也是法门的方便。再说,假如那时要留他一个,你未必不再受累,又费一番唇舌精神。所以才斩草除根,不曾留得一个。安公子,如今你大约该信得及我不是为打算你这几两银子而来了罢?”   说到这里,回头又向着张金凤叫了声:“妹子,你听我这话,可是我特来救安公子,不是特来救你的不是?”张金凤道:“话虽如此说,要不是姐姐到此,那个救我一家性命?这就不消再讲了。”   此时安公子被十三妹一番言语,问得闭口无言,只有垂泪。半晌,叹了一口气道:“姑娘,我安龙媒真是百口无词,只是姑娘你也有一些儿欠通之处。”十三妹听了,说道:“怎么,说了半天,我倒有了不是了呢?你到说说,我倒听听。”   安公子说:“姑娘,你若在店里就把那骡夫要谋我资财害我性命的话,直捷了当的告诉我,岂不省了你一番大事?”十三妹听了这话,倒不禁笑起来,说:“这话我一点儿不欠通,到底是你作梦呢!假如你是个老练深沉有胆有识的人,我说了这话,你自然就用些机关,如此防范。你只看我那等的剖白嘱咐,你还自寻苦恼,弄到这步田地;那时再告诉你这话,不知又该吓成怎的个模样,甚而至于益发疑我,倒误把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作好人,合他诉起衷肠来,可不更误了大事了么?”安公子听了,连连拍腿点头,说:“不错的!不错的!姑娘,你如今就说我酸也罢,俗也罢,我安龙媒对了你这样的天人,只有五体投地了!”说着,又拜了下去。那十三妹把身子闪在一旁,也不来拉,也不还拜,只说了一句:“这倒不敢当此大礼。”   张老也连忙站起来道:“我小老儿倒有一句拙笨话:也不用讲这个那个,只我们两家六条性命,都是姑娘你救的。安公子他为官作宦,怎么样也报了恩了;只是我们两口是一对老朽无用的乡老儿,女儿又是个女孩儿家,你这样大恩,今生今世怎生答报的了!”那老婆儿也在一旁说:“嗳!真话的!”   十三妹把手一摆,说:“老人家,快休如此说。要说你两家性命不是我十三妹救的,这话也是欺人。只是我方才说过的,安公子还得感激那头骡子,我这妹妹还得感激那个没脸的女人。这话怎么讲呢?要不亏那个骡子忽然一跑,安公子早已上了山岗,被那骡夫推落山涧,我便来救,也是迟了;我这妹子要不亏那没脸的女人从中多事,早已遭那凶僧作践,我便来救,也是晚了。难道这果真是一个两条腿的畜生、一个四条腿的畜生作得来的不成?这是个天!难道谁又看见天那里怎的个支使,谁又听见天怎的个吩咐的不成?这便是你二人一个孝心一个节烈所感,天才牵引了我来,正不是一桩偶然的事。如今安公子的性命保住了,资财保住了,他的二位老人家可保无事了;我这妹子的性命保住了,身子保住了,你二位老人家可保无事了。我虽然句句的露尾藏头,被你二人层层的寻根觅究,话也大概说明白了。‘千里搭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你我‘将军不下马,各自奔前程’,恕我失陪。”说着,掖上那把刀,迈步出门,往外就走。   这正是:镜中花影波中月,假假真真辨不清。   要知那十三妹忙碌碌的又向那里去,下回书交代。 第九回 怜同病解囊赠黄金 识良缘横刀联嘉耦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得是十三妹向安公子、张金凤并张老夫妻把己往的原由来历交代明白,迈步出门,朝外就走。安公子一见慌了,只慌得手足无措。却不好上前相拦。张老夫妻二人更是没了主意,也只说得个“姑娘不要忙”。只有张金凤乖觉,他见十三妹才把话说完,掖上那把雁翎宝刀,头也不回,抬身就走,他便连忙抢了两步,抢到十三妹面前,回身迎头一跪,双手抱住十三妹两腿,说:“姐姐那里去?你此时是去不得的了嗳!”   安公子同张老夫妻见了,便也一同上前围着不放。十三妹道:“这又奇了,你们的事是拨弄清楚了,我的话也交代明白了,你们如何还不放我去?”张金凤道:“我是断断不放姐姐去的!”十三妹道:“既如此,你且起来。”张金凤双关紧抱,把脸靠住了那姑娘的腿,赖住不动,说:“要姐姐说了不去,我才起来。”十三妹用手把他扶起,说:“你且起来,我才说去不去的话。”说着,扶起张金凤,大家重复归坐。   只见十三妹笑向大家,指着张老夫妻道:“他二位老人家罢了,你们两个枉有这等个聪明样子,怎么也恁般呆气!你们道我真个要去么?你看,这等的深更半夜,古庙荒山,虽说救了你两家性命,这个所在被我闹得血溅长空,尸横遍地,请问,就这样撂下走了,叫你们两家四个无依无靠的人怎么处?就便你们等到天亮,各自逃生,大路上也难免有人盘问。这岂不是没救成你们倒害了你们了么?就算我是个冒失鬼,闹了个烟雾尘天,一概不管,甩手走了,你们想想,难道炕上那个黄布包袱我就这等含含糊糊的丢下不成?就算我也丢下不要了,你们只看墙上挂的我这张弹弓——我这张弹弓是铜胎铁背、镂银砑金、打一百二十步开外、不同寻常兵器,从我祖父手里传流到今,算个传家至宝;我从十二岁用起,至今不曾离手,难道我也肯丢下他不成?”   张金凤道:“既如此,姐姐为何忽然说要去呢?”十三妹道:“一则,看看你二人的心思;二则,试试你二人的胆量;三则,我们今日这桩公案,情节过繁,话白过多,万一日后有人编起书来,这回书找不着个结扣,回头儿太长。因此我方才说完了话,便站起来要走,作个收场,好让那作书的借此歇歇笔墨,说书的借此润润喉咙。你们听听,有理无理?”   十三妹说明这段话,不但当时在场的大家听了,把心放下,就连现在听书的也都说“有理”。   却说安公子经了这一番喧闹,又听了这半日长谈,早把那黄布包袱忘在九霄云外。如今因十三妹提到,他才想起,连忙爬到炕上,双手抱起来,送到十三妹跟前,放在桌儿上,说:“姑娘,这是你交给我看守着的那个包袱。我听你说的要紧,方才闹得那等乱哄哄的,我只怕有些失闪,如今幸而无事,原包交还。姑娘,请收明了。”姑娘道:“借重费神,只是我不领情。这东西与我无干,却是你的。”安公子诧异道:“‘这分明是姑娘你方才交给我的,怎生说是我的东西起来?”   十三妹道:“你听我说。方才在店里的时候,你不说你令尊太爷的官项须得五千余金才能无事么?如今你囊中止得二千数百两,才有一半,听起来,老人家又是位一尘不染、两袖皆空的。世情如纸,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那一半又向那里弄去?万一一时不得措手,后任催得紧,上司逼得严,依然不得了事。那时岂不连你这一半的万苦千辛也前功尽弃?所以今日晌午我在悦来店出去走那一荡,就是为此。我从店中别后,便忙忙的先到家中,把今晚不得早回的原由禀过母亲,一面换了行装,就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着我提的那位老英雄,要暂借他三千金,了你这桩大事。若论这位英雄的家当,慢说三千金,就是三万金,他一时也还拿得出来;若论他同我的气义,莫讲三万金,便是三十万金,他也甘心情愿,我也用得他的。所以他听见我说个‘借’宇,就立刻照数的盘出来,问我送到那里,我说:‘不必遣人运送,给我捆载停妥,就捎在我驴儿上带去罢。’倒亏他的老成见识,说道:‘这三千金通共也不过二百来斤,怕不带去了!但是东西狼犺,路上走着也未免触眼。’因问我:‘是本地用、远路用?如本地用,有现成的县城里字号票子;远路用,有现成的黄金,带着岂不简便些?’我听他说得有理,就用了他二百两足色黄金,大约也够三千银光景了。”说着,解开那包袱,又把两封纸包拆开,只见包着二百两同泰号朱印上色叶金。   安公子还不曾答话,那张老看了,说:“这样值钱的东西,二百二百的帮人,真可少见!又想的这样周到!姑娘,你不要真是个菩萨转世罢?”张老婆儿一旁看了,也不住的点头咂嘴,说道:“只听说金子是件宝贝,镀个冠簪儿啊、丁香儿啊,还得好些钱呢,敢是真有这么大包的。你看看,黄澄澄的,怪爱人儿。阿弥陀佛!”那张金凤虽是个乡村女子,却天生得不落小家气象,且此时一心只有个十三妹姐姐,余事都不在心上,不过远远的看了一看,暗暗的敬服十三妹,略无多言。   只有安公子承这位十三妹姑娘保了资财,救了性命,安了父母,已是喜出望外。如今又见他这番深心厚意,宛转成全,又是欢忻,又是感激。想起自己一时的不达时务,还把他当作个歹人看待,又加上了一层懊悔,一层羞愧。只管满脸是笑,不觉得那两行眼泪就如涌泉一般,流得满面啼痕。只听他抽抽噎噎的向那姑娘道:“姑娘,我安骥真无话可说了。自古道‘大恩不谢’。此时我倒不能说那些客套虚文,只是我安骥有数的七尺之躯,你叫我今世如何答报!”说着便呜呜的哭将起来。张老夫妻看了,也不住的在一旁擦眼抹泪,连张金凤也不觉滴下泪来。   十三妹道:“大家不必如此。公子,你也且住悲痛,不须介意。要知天下的资财原是天下公共的,不过有这口气在,替天地流通这桩东西。说这是你的,那是我的,到头来究竟谁是谁的?只求个现在取之有名,用之得当就是了。用得当,万金也不算虚花;用得不当,一文也叫作枉费。即如这三千金,成全了你一片孝心,老人家半世清名,这就不叫作虚花枉费。不但授者心安,受者心安,连那银子都算不枉生在天地间了。何况这几两银子,我原说一月必还,又不是白用他的。这一月之内,自有那‘没主儿的钱’送上门来,替你还他,连我也不过作个知情底保的中人。这手来,那手去,你又何必这等较量锱铢?”安公子听了,只得领受,收好不提。   再讲那十三妹这番解囊赠金,又了却一桩心事,便要商议打发他两家男女上路的话。只是看看这四个人之中,一个是瘦怯怯的书生,一个是娇滴滴的女子,那张老夫妻虽然年纪大些,又是一对乡愚,经了这番大难,一个个吓得神魂不定,坐立不安,这上路的事情,一时从何商起?想了一想,便对大家说道:“如今诸事已妥,就该计议到你们的上路了。但是要计议大事,先得定了心神,才得周到细密。如今我要不先把你们的心安了,神定了,就说万言也是无益。大约此时你们心里第一件,怕这一院子死和尚;第二件,怕有外人来闯破这场人命官司,性命干连;第三件,惹了这场大祸便走了,日后破案,也难免罣误。我告诉你们:这三桩事都不要紧。人生在世,不过仗着天地的一口气,及至死了,是个忠臣孝子,义夫节妇,超出轮回,这口气便去成神;是个平人,这口气再入轮回,便去作鬼;到了这班混帐和尚,人死灯灭,就想作个鬼也不能。这是第一桩不必怕。再讲到这个地方,我方才表过的,前是高山,后是旷野,远无村,近无邻,这样深更半夜,绝没人来;就便这和尚再有些伙党找了来,仗我这口刀,多了不能,有个三五百人儿还搪住了。这是第二桩不必怕。至于虑到日后的罣误官司,我若见不透日后的怎样收场,也不肯作眼前的这番事业。这是第三桩不必怕。这话不是空谈得的,少一时自然要还你们一个凭据。可不知你们四位信得及信不及?”   张老听了,先说道:“姑娘的话也有个不信的?可是说的咧!不过怕来个人儿闯见,闹饥荒。鬼可怕他作啥呀?我们作庄稼的,到了青苗在地的时候,那一夜不到地里守庄稼去,谁见有个鬼耶?”安公子接着说道:“是啊!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一气言,则引而伸者为神,返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怕他则甚!怕他则甚!只是姑娘到底怎样打发我们上路?”十三妹也没工夫合他掉那酸文,说道:“你且不要忙。如今你们为难的事是都结了,我此刻却有件为难的事要求你诸位。”   话未说完,安公子先跳起来,道:“姑娘,你有甚么为难的事,只管说!慢讲‘上山捉虎,下海擒龙’,就便‘赴汤蹈火,碎骨粉身’,我安龙媒此时都敢替你去作!”那十三妹把眼皮儿挑了一挑,说道:“如此,好极了,你就先把这一院子死和尚给我背开他。”安公子听了,皱着眉,裂着嘴,摇着头道:“这桩事却难。”十三妹道:“既这样,可诈甚么关儿呢!”   因回头向张老夫妻道:“这事得求你二位老人家。”张老道:“这背死尸小老儿却也来不得的呢。”姑娘笑道:“岂有此理,难道咱们还管给他打扫地面么!”那老婆儿问道:“倒底作啥耶?”姑娘道:“我从晌午起,闹到这时候儿了,这如今便再有这等的五六十里地,我还赶得来,就再有那等的三二十和尚,我也送的了,但是我从吃早饭后到此时,水米没沾唇,我可饿不起了。想来你们四位也未必不饿。”那老婆儿道:“哎,这大半日,谁见个黄汤辣水来咧!就是这早晚那去买个馍馍饼子去呢?”姑娘道:“不用买,我方才到厨房里,见那里煮的现成的肉,现成的饭,想来是那班和尚的夜消儿,咱们何不替他吃了,也算一场功德。”张老夫妻听了道:“这敢是好。”   说着,趁着月色,老两口连忙到厨房里去整顿。   到了厨房,见那灯也待暗了,火也待乏了,便去剔亮了灯,通开了火。果见那连二灶上靠着一个钴子,里头煮着一蹄肘子,又是两只肥鸡。大沙锅里的饭因坐在膛罐口上,还是热腾腾的,笼屉里又盖着一屉馒头。那案子上调和作料,一应俱全。二人正在那里打点,只见安公子也跑来帮着抓挠。张老儿道:“公子,你不能,小心看烫了手!你去等着吃去罢。”   安公子看了看,却也没处下手,只得走开。才回到正房,十三妹便问道:“你又作甚么来了?”安公子道:“那里用不着我。”   十三妹道:“你看人家,那样大年纪都在那里张罗,你难道连剥个蒜也不会么?”安公子道:“剥蒜我会。”说着,忙忙又跑了去,不提。   却说那十三妹见他三人都往厨房去了,便拉了张金凤的手来到西间南炕坐下,这才慢慢的问他几岁上留的头,几岁上裹的脚,学过活计不成,有了婆家没有。问了半天,怎奈那十三妹只管一长一短的问,那张金凤只有口里勉强支应的分儿,却紧皱双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十三妹心中纳闷,说:“妹子,你如今祸退身安,正该欢喜,怎么倒发起怔来了?”这句话一问,那张金凤越发脸上青黄不定,索性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起来。把个十三妹急得,拉着他问道:“你不是吓着了?气着了?心里不舒服呀?”张金凤只是摇头。   十三妹纳了半天的闷儿,忽然明白了,说:“我的姑奶奶!你不是要撒尿哇?”张金凤听了这句,才说道:“可不是!只是此刻怎得那里有个净桶才好?”十三妹说道:“这么大人了,要撒尿倒底说呀,怎么憋着不言语呢!还这么凿四方眼儿,一定要使个净桶。请问一个和尚庙,可那里给你找马子去?快跟了我来罢!”说着,搀着张姑娘到东里间,替他四处一找,一时也找不出个撒尿的家伙来。一眼看见那和尚的洗脸盆在盆架儿上放着,里头还有半盆洗脸水,十三妹姑娘连忙拿到房门口儿,泼在当院子里,进来便把那洗脸盆放在靠床沿跟前,催着他小解。张金凤见了,这才忙忙的袖手进去解下裙子,退了中衣,用外面长衣盖严,然后蹲下去鸦雀无声的小解。一时完事,因向十三妹道:“姐姐不方便方便么?”十三妹道:“真个的,我也撒一泡不咱。”因低头看了一看,见那脸盆里张姑娘的一泡尿不差甚么就装满了。他便伸手端起来,也泼在院子里,重新拿进房来小解。这位姑娘的小解法就与那金凤姑娘大不相同了,浑身上下本就只一件短袄,一条裤子,莫说裙子,连件长衣也不曾穿着。只见双手拉下中衣,还不曾蹲好,就哗拉拉锵啷啷的撒将起来。张金凤从旁看着,心里暗暗的说道:“看他俏生生的这两条腿儿,雪白粉嫩,同我一般,怎么会有这样的武艺、这样的气力?真也令人纳罕!”   说话间,十三妹站起整理中衣,张金凤便要去倒那盆子。十三妹道:“那还倒他作甚么呀?给他放在盆架儿上罢。”   且住!说书的,这十三妹既是一位正气不过的侠女,你为何这等唐突他起来?列公,非唐突也。一则,是这位姑娘生性豪爽,一片天真,从不会学那小家女子遮遮掩掩,扭扭捏捏;二则,两个女孩儿在一处,本没有甚么避讳;三则,姑娘的这泡尿大约也是憋急了,这叫作“凤火事儿,斯文不来”。   闲话休提。且说那张金凤整好衣裙,仍同十三妹回到西间坐下,此时气儿也缓过来了,脸儿也有红似白的了。两个人才掩上房门,一问一答的谈起心来。谈到婆家那里,张姑娘又低了头,含羞不语。十三妹道:“这男婚女嫁是人生大礼,世上这些女孩儿可臊的是甚么,我本就不懂!好妹妹,我是个急性子人,你有话爽爽快快的说,不许怄我。”张金凤只得红着脸说了一句:“还没有呢。”十三妹道:“我问你一句话,可不怕你思量。我听见说,你们居乡的人儿都是从小儿就说婆婆家,还有十一二岁就给人家童养去的,怎么妹妹的大事还没定呢?”张金凤道:“这也有个缘故。只因我爹妈膝下无儿,想要招赘;又因我叔叔临危再三嘱咐说:‘一定要拣一个读书种子。’因此还不曾定。”   十三妹道:“嗳哟!这乡村地方儿,可那里去找个真读书种子呢?就有,也不过是个平等乡愚,如何消受得妹子你起?”   说着,低头想了一想,又道:“妹子,既如此,姐姐给你做个媒,提一门亲,如何?”张金凤听了,低下头去,又不言语。   十三妹站起来,拍着他的肩膀儿说:“不许害羞,说话。”张金凤悄声道:“姐姐,你叫我怎样个说法?此时爹妈是甚么样的心绪?妹子是甚么样的时运?况这途路之中那里还提得到此?”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想是不知我说的是个甚么人家儿,甚么人物儿。我索性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要给你提的,就是你方才见的这个安公子。你瞧瞧,门户儿、模样儿、人品儿、心地儿,大约也还配得上妹妹你罢?”   这张金凤再也想不到十三妹提的就是眼前这个人,霎时间羞得他面起红云,眉含春色,要住不好,要躲不好,只得扭过头去。怎当得十三妹定要问他个牙白口清,急得无法,说道:“姐姐,这事要爹妈作主,怎生的只管问起妹子来?”十三妹道:“自然要他二位老人家作主,何消说得,只是我先要问你个愿意不愿意?”那张金凤此时被十三妹磨的,也不知嘴里是酸是甜,心里是悲是喜,只觉得胸口里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紧咬着牙,始终一声儿不言语。倒把个十三妹怄的没法儿了。因说道:“我看这句话大约是问不出你来了。你瞧,我也认得几个字儿。”说着,走到堂屋里,把那桌子上茶壶里的茶倒了半碗过来,蘸着那茶在炕桌上写了两行字。张金凤偷眼一看,只见写的一行是“愿意”两个字,一行是“不愿意”三个字。只听十三妹笑道:“妹妹,来罢!你要愿意,就把那‘不愿意’三个字抹了去,留‘愿意’两个字;你要不愿意,就把那‘愿意’两个字抹了去,留‘不愿意’三个字。这没甚么为难的了罢?”说着,便去拉张金凤的手。   那张姑娘那里肯伸手去抹那字?只是怎禁得十三妹的劲大,被拉不过,只得随手一阵乱抹,不想可巧恰恰的把个‘不’字抹了去。十三妹嘻嘻的笑道:“哦!单把个‘不’字儿抹去了,这的是‘愿意’、‘愿意’,是不是?果然如此,好极了。这件事交给姐姐,保管你称心如意!”这张金凤姑娘被十三妹缠磨了半日,脸上虽然十分的下不来,心上却是二十分的过不去。只在这“过不去”的上头,不免又生出一段疑惑来。   你道这是甚么缘故?这张金凤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他心里想着:“要论安公子的才貌品学,自然不必讲是个上等人物了。尤其难得的是眼见他的相貌,耳听他的言谈——见他相貌端庄,就可知他的性情;听他言谈儒雅,就可知他的学问,更与那传说风闻的不同。然虽知此,一个人既作了个女孩儿,这条身子比精金美玉还尊贵,纵然遇见潘安、子建一流人物,也只好‘发乎情,止乎礼’。但是‘止乎礼’是人人有法儿的,要说不准他‘发乎情’虽圣贤仙佛,也没法儿。所苦的是这“情”字儿,虽到海枯石烂,也只好搁在心里,断断说不出口来。便是女孩儿家不识羞说出口来,这事也不是求得人的,也不是旁人包办得来的。不想今日无端的萍水相逢,碰见了这个十三妹,第一件,先从泥里救了我的性命,第二件,便从意外算到我的终身。这等才貌双全的一个安公子,他还恐怕我有个不愿意,要问我个牙白口清,还不许不说,这个人心地的厚,肠子的热,也算到了头儿了。只是他也是个女孩儿,俗语说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若说照安公子这等的人物他还看不入眼,这眼界也就太高了,不是情理;若说他既看得入眼,这心就同枯木死灰,丝毫不动,这心地也就太冷了,更不是情理;若说一样的动心,把这等终身要紧的大事、百年难遇的良缘,倒扔开自己,双手送给我这样一个初次见面旁不相干的张金凤,尤其不是情理。这段缘故,叫人实在不能不疑。莫非他心里有这段姻缘,自己不好开口,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先说定了我的事,然后好借重我爹妈给他作个月下老人,联成一床三好,也定不得。若果如此,我不但不好辜负他这番美意,更得体贴他这片苦心,才报的过他来。只是我怎么个问法儿呢?”   这张姑娘只管如此心问口、口问心的一番盘算,脸上那种为难的样子,比方才憋着那泡尿还露着为难。忍不住,赶着十三妹叫了一声:“姐姐!”说道:“姐姐,妹子虽则念了几年书,也知道了古往今来的几个人物,几桩公案,只是有一个故典心里始终不得明白,要请教姐姐。”十三妹早听出他话里有话,笑问道:“你且说来我听。”张金凤道:“记得那《大乘经》上讲的,我佛未成佛以前,在深山参修正果,见那虎饿了,便割下自己的肉来喂虎;见那鹰饥了,便刳出自己的肠子来喂鹰。果然如此,那我佛的慈悲,真算得爱及飞禽走兽了;只是他自己不顾他自己的皮肉肝肠,这是个甚么意思?”   列公,这句话要问一个村姑蠢妇,那自然就一世也莫想明白了。这十三妹本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他那聪明正合张金凤针锋相对。听了这话,冷笑了一声,接着叹了一口气,说:“妹子,你可记得《汉书》有两句话道的最好,道是:‘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你我虽是倾盖之交,你也算得我一个知己了。但是作姐姐的心事更自不同,只可为自己道,难为知者言。总而言之一句话:慢说跟前这样的美满良缘,大约这人世上的‘姻缘’二字,今生于我无分!”张金凤听了这段话,更加狐疑,还要往下问,只听安公子在院子里说道:“嚄,嚄,好烫!快开门!”说着,只见他捧着一盘子热腾腾的馒头,推门放在桌子上。他姐妹两个就连忙把话掩住不提。   紧接着张老夫妻把煮的肘子、肥鸡,连饭锅、小菜、酱油、蒜片、饭碗、匙著,分作两三荡都搬运了来,分作两桌。   安公子同张老在堂屋地桌上,张金凤母女同十三妹在西间炕桌上。张老又把菜刀、案板也拿来,把那肘子切作两盘分开。   十三妹道:“那两只鸡不用切了,咱们撕了吃罢。”安公子听见,就要下手去撕。十三妹想起他那两只手是方才拧尿裤裆的,连忙拦他道:“你那两只手算了罢!”安公子听了,说:“等我洗洗去。”说着,跑到东屋里,在那洗脸盆里就洗。十三妹嚷道:“用不着你多事!你不用在那盆里洗手!”安公子说:“不怕,水不凉,这是我才刚擦脸的,还温和呢!”把个张金凤急的又是害羞,又是要笑,只得掉过头去。十三妹转毫不在意,如同没事人一般,只说了句:“你就洗了手,我也不准你动!”   说话间,那张老婆儿已经把两只肥鸡撕作两盘子放好。他老两口儿饿了一天,各各饱餐一顿,张姑娘、安公子也吃了些,只有十三妹姑娘风卷云残吃了七个馒头,还找补了四碗半饭,这才放下筷子道:“得了,我这肚子里是一点儿不为难了。咱们打仗啊?上路啊?商量罢。”张老道:“等我把家伙先拣下去,归着归着。”十三妹道:“还管他归着家伙吗!你老人家倒是沏壶茶来罢。”张老一面去沏茶,安公子帮着张老婆儿忙着把家伙都撤去,都堆在廊下。一时,茶来了,大家漱口喝茶。张姑娘同母亲这才在窗台儿上各人找着自己的烟荷包、烟袋,吃了一袋烟。大家照旧在堂屋里归坐已毕。   十三妹对众人说道:“饭儿是吃在肚子里了,上路的主意我也有了,就是得先合你两家商量。你两家四位里头,一边是到下路去的,一边是到上路去的,两头儿都得我护送。我纵有天大的本事,我可不会分身法儿。我先护送你们那一头儿好?”安公子道:“姑娘先许的送我,自然是送了我去。”十三妹道:“这是你的主意。人家爷儿三个呢,在这庙里饿着,等人命官司?”安公子道:“不然。他有爷儿三个,还怕路上没照应不成?”十三妹道:“梦话!这里弄了这样一个‘大未完’,自然得趁天不亮走,半夜里难免不撞着歹人。即或幸而无事,你瞧,这爷儿三个,老的老,少的少,男的男,女的女,露头露脑,走到大路上,算一群逃难的,还是算一群拍花的呢?遇见个眼明手快作公的,有个不盘问的吗?一盘问,有个不出岔儿的吗?你算是没事了,你也想想,这句话说的出口呀!”说毕,也不合他再谈。回头问着张老夫妻说:“你二位老人家的意思怎么样?”   二人还未及答言,张金凤是个有心事的,他可把正话儿反说着,便对十三妹道:“姐姐原是为救安公子而来,如今自然送佛送到西天。我爷儿三个托安公子的一点福星,蒙姐姐救了性命,已经是万分之幸,不见得此去再有甚么意外的事;即或有事,这也是命中造定,真个的,叫姐姐管我们一辈子不成?”十三妹也不搭言,又回转头来向着安公子道:“你听听人家,这才叫话。你听着脸上也下得来呀?”心里也过的去呀?”把个安公子问的诺诺连声,不敢回答。   只见十三妹欠身离坐,向张老夫妻道:“这桩事却得你二位老人家作主。要得安然无事,除非把你两家合成一家,我一个人儿就好照顾了。”张老道:“怎么合成一家呢?”十三妹道:“如今且把上路的话搁起,我的意思,要先给我这妹妹提门亲,给你二位老人家招赘个女婿,可不知你二位愿意不愿意?”张金凤听了,站起来就走。十三妹离坐一把拉住,按在身旁坐下,说:“不许跑。”把个张姑娘羞的无地自容,坐又不是,走又不能,只得听他父亲说道:“姑娘,我一家子的性命都是你给的,你说甚么有个不愿意的!只是这个地方,这个时候,那里去说亲去呀?”十三妹道:“远不在千里,近只在目前。”因指着安公子道:“就是他。你二位相看相看,中意不中意?”张老跳起来到:“姑娘,这是啥话!他是个官宦人家,我是个乡老儿,怎么攀配得起?罪过!罪过!”十三妹道:“这话你们不用管,只说愿意不愿意?”张老听了,瞅着老婆儿,老婆儿瞅着女儿,一时老两口儿大不得主意起来。十三妹道:“不用问你们姑娘,‘在家从父,嫁从夫’,愿意不愿意,由不得他作主。”老婆儿道:“好还怕不好喂!只是俺们拿啥赔送呢?”十三妹道:“这话你们也不必管。就只成不成的一句话,不用犹疑。”张老心里敁敠了半日,说道:“姑娘,这话这么说罢:我们公母俩是千肯万肯的咧,可是倒蹈门儿的女婿我们才敢应声儿呢。再这话,也得问问安公子。”十三妹道:“这事在我。”因含笑先拍了张金凤一把,说:“姑奶奶,我喝定了你的谢媒茶了!”这才叫了声“安公子”,说道:“你大概没甚么推辞罢?”   谁想安公子起初见这位姑娘且不商量上路,百忙里要给张金凤说亲,已经觉得离奇;及至听见说到自己身上,更加诧异。心里一想:“这可又是件糟事!我从幼儿的毛病儿,见个生眼儿的娘儿们,就没说话先红脸,再要听见说媳妇儿,那更了不得了。今日同这二位混,混了半夜,好容易脸不红了,这时候忽然又给说起媳妇来!就说媳妇儿也罢,也有这样‘当面鼓,对面锣’的说亲的吗?这位媒人的脾气儿还带着是不容人说话,这可怎么好?我看这事比方才那和尚让酒还累赘!”   这小爷正在那里心里为难,听十三妹如此一问,他赶紧站起,连连的摆手说:“姑娘,这事断断不可!”十三妹道:“哦,不可?想是你嫌我这妹妹丑?”安公子道:“非也。从来‘娶妻娶德,选妾选色’。那战国的齐宣王也曾娶过无盐,蜀汉的诸葛武侯也曾娶过黄承彦之女,都是奇丑无对的。究竟这二位淑女相夫,一个作了英主,一个作了贤相,丑又何妨!况且这张家姑娘是何等的天人相貌,那里还说到得个‘丑’字?不为此!”   十三妹道:“既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穷?”安公子道:“更非也。自古‘浊富莫如清贫’。我夫子也曾说过:‘富贵贫贱皆须以道得之。’这‘贫富’二字原是市井小人的见识,岂是君子谈得的?穷又何妨!也不为此!”   十三妹道:“也不为此,想来是你嫌我这妹妹家里没根基?”安公子道:“尤其非也。姑娘,你这等一位高明人,难道连那‘瑶草无尘根’的这句话也不晓得?这‘根基’两个字不在门庭家世上讲,要在心地品行上讲的。你只看张家姑娘这等的玉洁冰清,可是没根基的人做得来的?不为此!不为此!”   十三妹道:“你这话我听出来了,一定是你已经定下亲事了!这又何妨?像你这等的世家,三妻四妾的尽有,也没有甚么‘断断不可’的去处呀。”安公子急的摇头道:“不曾,不曾,我并不曾定下亲事。”十三妹笑道:“既不曾定亲,问着你,你这也‘飞也’,那也‘飞也’,尽着飞来飞去,可把我飞晕了。倒是你自己说说罢!”   安公子才说道:“姑娘,我安骥此番抛弃功名,折变产业,离乡背井,冒雨冲风,为着何来?为的是父亲身在缧绁之中。我早到一日,老人家早安一日。不想我在途中忽然的主仆分离,到此地又险些儿性命不保,若不亏姑娘赶来搭救我,虽死也作个不孝之鬼。如今得了残生,又承姑娘的厚赠,恨不得立刻就飞到父亲跟前才好,那里还有闲工夫作这等没要紧的勾当?况且父亲的待我,虽然百般爱惜,教训起来却是十分严厉。今日这桩事若不禀命而行,万一日后父亲有个不然起来,我何以处张金凤姑娘?又何以对姑娘你?姑娘,这事断断不可!”   十三妹听安公子的话,说得有里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驳他,一时却驳不倒。无如此时自己是骑着老虎过海——可真下不来了。只得勉强冷笑一声,说:“我的少爷,你这可是看鼓儿词看邪了。你大概就把这个叫作‘临阵收妻’。你听我告诉你:你要说为老人家的事,如今银子是有了,我既说过保你个人财无恙,骨肉重逢,这话自然要说到那里作到那里。你要说定亲这件事‘没要紧’,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你要再找我妹妹这么一个人儿,只怕你走遍天下,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你要说虑到老人家日后有个不允,据我听你讲起你家太爷的光景来,一定是一位品学兼优阅历通达的老辈,断不像你这样古执不通。慢说见了我妹妹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听见我这等的痴傻呆呆的作事,都没有个不允的理,你放心。况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了,只有成的理,没有破的理。你以为可,也是这样定了;你以为不可,也是这样定了!你可知些进退?”   张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搭话,张金凤更是万分的作难。不想死心眼儿的遇见死心眼儿的了,只见安公子气昂昂的高声说道:“姑娘,不可如此!‘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我安骥宁可负了姑娘,作个无义人,绝不敢背了父母,作个不孝子。这事断断不能从命!”   十三妹听了,登时把两道蛾眉一竖,说:“不信你就讲的这等决裂!很好,你既不能从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轻好事,冒失糊涂。我是没得说了,只怕有个主儿,你倒未必合他讲的过去!”安公子道:“凭他甚么主儿,难道还好强人所难不成!便是这等,我也不妨合他去讲。”十三妹听了这话,满脸怒容,更不答话,一伸手,从桌子上绰起那把雁翎宝刀来,在灯前一摆,说:“就是我这把刀!要问问你这事倒底是可哟,是‘不可’?还是‘断断不可’?”说话间,只见他单臂一扬,把刀往上一举,扑了安公子去,对准顶门往下就砍。这正是:   信有云鬟称月老,何妨白刃代红丝?   要知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回 玩新词匆忙失宝砚 防暴客谆切付雕弓   上回书讲的是十三妹仗义任侠,救了安龙媒、张金凤并张老夫妻二人。因见张姑娘是个聪明绝顶的佳人,安公子又是个才貌无双的子弟,自己便轻轻的把一个月下老人的沉重耽在身上,要给他二人联成这段良缘。不想合安公子一时话不投机,惹动他一冲的性儿,羞恼成怒,还不曾红丝暗系,先弄得白刃相加。   按这段评话的面子听起来,似乎纯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蛮来。却是不然。书里一路表过的,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个侠烈机警人,但遇着济困扶危的事,必先通盘打算一个水落石出,才肯下手,与那《西游记》上的罗刹女,《水浒传》里的顾大嫂的作事,却是大不相同。即如这桩事,十三妹原因“侠义”两个字上起见,一心要救安、张两家四口的性命,才杀了僧俗若干人;既杀了若干人,其势必得打发两家赶紧上路逃走,才得远祸。讲到上路,一边是一个瘦弱书生带着黄金锱重,一边是两个乡愚老者伴着红粉娇娃,就免不了路上不撞着歹人,其势必得有人护送。讲到护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责堪旁贷者再无一人。讲到自己护送,无论家有老母不能分身远离,就便得分身,他两家一南一北,两路分程,不能兼顾,其势不得不把两家合成一路。   讲到两家合成一路,又是一个孤男,一个幼女,非鸦非凤,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貌相当,天生就的一双嘉耦,使他当面错过,也是天地间的一桩恨事,莫若借此给他合成这段美满姻缘,不但张金凤此身得所,连他父母也不必再计及到招赘门婿,一同跟了女儿前去,倒可图个半生安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