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 - 第 3 页/共 28 页
到了尖站,安公子从这晚上起,就盼望赶露儿来,左盼右盼,总不见到。华忠说:“今日赶不到的,他连夜走,也得明日早上来。大家睡罢。”谁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不见赶露儿来。华忠抱怨道:“这些小行子们,再靠不住!这又不知在那里顽儿住了。”因说:“咱们别耽误了路,给店家留下话,等他来了,教他后赶儿罢。”说着,便告诉店里:我们那里尖,那里住,我们后头走着个姓白的伙计,来了告诉他。店主人说:“你老万安罢,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来说给他就完了,误不了事。”华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进。不想一连走了两站,那赶露儿也没赶来。把个公子急的不住的问:“嬷嬷爹,他不来可怎么好呢?”华忠说道:“他娘的!这点道儿赶不上,也出来当奴才!大爷不用着急,靠我一个人儿,挺着这把老骨头,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刘住儿回去也不过一天的路程,那赶露儿连夜赶来,总该赶上安公子了,怎么他始终不曾赶上呢?有个原故。原来那刘住儿的妈在宅外头住着,刘住儿回家就奔着哭他妈去了,接连着买棺盛殓、送信、接三,昏的把叫赶露儿这件事忘的踪影全无。直等到三天以后,他才忽然想起,告知了张进宝,被张进宝着实的骂了一顿,才连忙打发了赶露儿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赶右赶,再赶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赶上,真成了个“白赶路儿”的了。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华忠一人服侍公子南来,格外的加倍小心,调停那公子的饥饱寒暖,又不时的催着两个骡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难缠的无过“车船店脚牙”。这两个骡夫再不说他闲下一头骡子,他还是不住的左支脚钱,右讨酒钱,把个老头子怄的,嚷一阵,闹一阵,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净。
一日,正走到在平的上站。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着实的乏了,打开铺盖要早些睡,怎奈那店里的臭虫咬的再睡不着。只见华忠才得躺下,忽又起来开门出去。公子便问:“嬷嬷爹,你那里去?”华忠说:“走走就来。”一会儿才得回来,复又出去。公子又问:“你怎么了?”华忠说:“不怎么着,想是喝多了水了,有些水泻。”说着,一连就是十来次。先前还出院子去,到后来就在外间屋里走动,哼啊哼的,哼成一处;嗳哟啊嗳哟的,嗳哟成一团。公子连忙问:“你肚子疼呀?”那华忠应了一声进来,只见他脸上发青,摸了摸,手足冰冷,连说话都没些气力,一会价便手脚乱动,直着脖子喊叫起来。公子吓得浑身乱抖,两泪直流,搓着手,只叫:“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这一阵闹,那走更的听见了,快去告诉店主人,说:“店里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点了个灯笼,隔窗户叫公子开了门,进来一看,说:“不好!这是勾脚痧,转腿肚子!快些给他刮出来打出来才好呢!”赶紧取了一个青铜钱,一把子麻秸,连刮带打,直弄的周身紫烂浑青,打出一身的黑紫包来,他的手脚才渐渐的热了过来。店主人说:“不相干儿了,可还靠不住,这痧子还怕回来。要得放心,得用针扎。”因向公子说:“这话可得问客人你老了。”公子说:“只要他好,只是这时候可那里去找会扎针的代服去呢?”店主人说:“你老要作得主,我就会给他扎。”公子是急了,答应不上来。还是华忠拿手比着,叫他扎罢。他才到柜房里拿了针来,在“风门”、“肝俞”、“肾俞”、“三里”四个穴道扎了四针。只见华忠头上微微出了一点儿汗,才说出话来。公子连连给那店主人道谢,就要给他银子。店主人说:“客人,你别!咱一来是为行好,二来也怕脏了我的店。真要死了,那就累赘多了。”说着,提着那灯笼照着去了,还说是:“客人,你可想着关门。”公子关了门,倒招呼了半夜的嬷嬷爹,这才沉沉睡去。一宿无话。
次日,只见那华忠睡了半夜,缓过来了,只是动弹不得,连那脸上也不成人样了。公子又慰问了他一番。跑堂儿的提着开水壶来,又给了他些汤水喝。公子才胡掳忙乱的吃了一顿饭。那店主人不放心,惦着又来看。华忠便在炕上给他道谢。那店主人说:“那里的话,好了就是天月二德!”公子就问:“你看着,明日上得路了罢?”店主人说:“好轻松话!别说上路,等过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的!”华忠说:“小爷,你只别着急,等我歇歇儿告诉你。”
店主人走后,他便向公子说:“大爷呀!真应了俗语说的:‘一人有福,托带满屋。’一家子本都仗着老爷,如今老爷走这步背运,带累的大爷你受这样苦恼,偏又遇着刘住儿死妈。
只可恨赶露儿这个东西,到今日也没赶来。——原说满破着不用他们,我一个人也服侍你去了,谁想又害了这场大病,昨儿险些死了。在咱们主仆,作儿女,作奴才,都是该的。只是我假如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这么一千个,也不过臭一块地。只是大爷你前进不能,后退不能,那可怎么好!如今活过来了,这就是老天的慈悲。”
那华老头儿说到这里,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语不得。
他又说道:“我的好小爷,你且莫伤心!让我说话要紧。”便接着说道:“只是我虽活过来,要照那店主人说的二十天后不能起炕的话,也是瞎话;大约也得个十天八天才扎挣得起来。倘然要把老爷的这项银子耽搁了,慢说我,就挫骨扬灰也抵不了这罪过。我的爷,你可是出来作甚么来了?我如今有个主意:这里过了茌平,从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红柳树,那里有我一个妹夫子。这人姓褚,人称他是褚一官。他是一个保镖的,他在那地方邓家庄跟着他师父住。我这妹妹比我小十来多岁,我爹妈没了,是我们两口子把他养大了聘的,所以他们待我最好。如今他跟着他师父弄得家成业就,上年他还捎了书子来,教我们两口子带了随缘儿告假出去,脱了这个奴才坯子,他们养我的老。我想着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这么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还想发生吗?我可就回复了他们了,说:‘等求着你们的时候,再求你们去。’这书子我不还求大爷你念给我听来着么!如今我求他去。大爷,你就照我这话并现在的原故,结结实实的替我给他写一封书子,就说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爷自然不亏负他的。你可不要转文儿,那字儿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这信写好了带上,等我托店家找一个妥当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茌平那座悦来老店,落程住下,再给骡夫几百钱,叫他把这书子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叫褚老一找到悦来店来。他长的是个大身量,黄净子脸儿,两撇小胡子儿,左手是个六枝子。倘然他不在家,你这书子里写上,就叫我妹子到店里来。该当叫甚么人送了你去,这点事他也分拨的开。我这妹子右耳朵眼儿豁了一个。大爷,你可千千万万见了这两个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话,不然,就在那店里耽搁一半天倒使得。要紧!要紧!我只要扎挣的住了,随后就赶了来。路上赶是赶不上了,算是辜负了老爷、太太的恩典,苦了大爷你了。只好等到任上,把这两条腿交给老爷罢!”说着,也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公子擦着眼泪低头想了一想,说:“有那样的,就从这里打发人去约他来,再见见你,不更妥当吗?”华忠说:“我也想到这里了,一则,隔着一百多地,骡夫未必肯去;二则,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他也不好跑出这样远来;三则,一去一来又得耽误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爷,你依我这话是万无一失的。”公子虽是不愿意,无如自己要见父母的心急,除了这样也再无别法,就照着华忠的话,一边问着,替他给那褚一官写了一封信。写完又念给他听,这才封好。面上写了“褚宅家信”,又写上“内信送至二十八棵红柳树邓九太爷宝庄问交舍亲褚一爷查收”,写明年月,用了图书,收好。华忠便将店主人请来,合他说找人送公子到茌平的话。
那店主人说:“巧了,才来了一起子从张家口贩皮货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也打这路走,那都是有本钱的,同他们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华忠说:“你还是给我们找个人好,为的是把这位送到了,我好得个回信儿。”店主人说:“有了,有了。那不值甚么,回来给他几个酒钱就完了。”公子见嬷嬷爹一一的布置的停当,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两一封银子出来,给嬷嬷爹盘费养病。华忠道:“用不了这些,我留二十两就够使的了。还有一句话嘱咐你,这项银子可关乎着老爷的大事。大爷的话,路上就有护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这一路是贼盗出没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系,走着须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还有来往的行人,背道须要小心。白日里不妨,就让有歹人,他也没有大清白昼下手的,黑夜须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记不可胡行乱走,这银子不可露出来。等闲的人也不必叫他进屋门,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办作讨吃的花子,串店的妓女,乔妆打扮的来给强盗作眼线看道儿,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语,你‘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切记!切记!”公子听了,一一的紧记在心。一时彼此都觉得心里有多少话要说、要问,只是说不出,主仆二人好生的依依不舍。
话休絮烦,一宿无话。到了五更,华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来,又张罗公子洗脸吃些东西,又嘱咐了两个骡夫一番,便催着公子会着那一起客人同走。可怜那公子娇生惯养,家里父母万般珍爱,乳母丫鬟多少人围随,如今落得跟着两个骡夫,戴月披星、冲风冒雨的上路去了。这正是:
青龙与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茌平,怎生叫人去寻褚一官,那褚一官到底来也不来,都在下回书交代。
第四回 伤天害理预泄机谋 末路穷途幸逢侠女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公子因安老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下在监中,追缴赔项,他把家中的地亩折变,带上银子,同着他的奶公华忠南来。偏生的华忠又途中患病,还幸喜得就近百里之外住着他一个妹丈褚一官,只得写信求那褚一官设法伴送公子,就请公子先到茌平相候。
这日公子别了华忠上路,那时正是将近仲秋天气,金风飒飒,玉露泠泠,一天晓月残星,满耳蛩声雁阵。公子只随了一个店伙、两个骡夫,合那些客人一路同行,好不凄惨!他也无心看那沿途的景致,走了一程,那天约莫有巳牌时分,就到了茌平。果然好一座大镇市!只见两旁烧锅当铺、客店栈房,不计其数。直走到那镇市中间,路北便是那座悦来老店。
那店一连也有十几间门面,正中店门大开,左是柜房,右是厨灶,门前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安着饮水马槽。那条凳上坐着许多作买作卖单身客人,在那里打尖吃饭。旁边又歇着倒站驴子,二把手车子[指手推的独轮小车],以及肩挑的担子,背负的背子,乱乱烘烘,十分热闹。
到了临近,那骡夫便问道:“少爷,咱们就在这里歇了?”
公子点了点头,骡夫把骡子带了一把,街心里早有那招呼那买卖的店家迎头用手一拦,那长行骡子是走惯了的,便一抹头一个跟一个的走进店来。
进了店,公子一看,只见店门以内,左右两边都是马棚、更房,正北一带腰厅,中间也是一个穿堂大门,门里一座照壁,对着照壁,正中一带正房,东西两路配房。看了看,只有尽南头东西对面的两间是个单间,他便在东边这间歇下。那跟的店伙问说:“行李卸不卸呀?”公子说:“你先给我卸下来罢。”那店伙忙着松绳解扣,就要扛那被套。骡夫说:“一个人儿不行,你瞧不得那件头小,分量够一百多斤呢!”说着,两个骡夫帮着搭进房来,放在炕上,回手又把衣裳包袱、装钱的鞘马子、吃食篓子、碗包等件拿进来。两个骡夫便拉了骡子出去。那跟来的店伙惦着他店里的事,送下公子,忙忙的在店门口要了两张饼吃了就要回去。公子给了他一串钱,又给嬷嬷爹写了一个字条儿,说已经到了茌平的话。打发店伙去后,早有跑堂儿的拿了一个洗脸的木盆,装着热水,又是一大碗凉水,一壶茶,一根香火进来。随着就问了一声:“客人吃饭哪,还等人啊?”公子说:“不等人,就吃罢。”
却说那公子虽然走了几程路,一路的梳洗吃喝拉撒睡,都是嬷嬷爹经心用意服侍:不是煮块火腿,便是炒些果子酱带着;一到店,必是另外煮些饭,熬些粥;以至起早睡晚,无不调停的周到。所以公子除一般的受些风霜之外,从不曾理会得途中的渴饮饥餐那些苦楚。便是店里的洗脸木盆,也从不曾到过跟前。如今后了看那木盆,实在腌臜,自己又不耐烦再去拿那脸盆饭碗的这些东西。怔着瞅了半天,直等把那盆水晾得凉了,也不曾洗。接着饭来了,就用那店里的碗筷子,泖茶胡乱吃了半碗,就搁下了。一时间那两个骡夫也吃完了饭,走了进来。
原来那两个骡夫,一个姓苟,生得傻头傻脑,只要给他几个钱,不论甚么事他都肯去作,因此人都叫他作“傻狗”;一个姓郎,是个极匪滑贼,长了一脸的白癜疯,因此人都叫他“白脸儿狼”。当下他两个进来,便问公子说:“少爷,昨日不说有封信要送吗?送到那里呀?”公子说:“你们两个谁去?”傻狗说:“我去。”公子便取出那封信来,又拿了一吊钱,向他道:“你去很好。这东南大道上岔下去,有条小道儿,顺着道儿走,二十里外有个地方叫二十八棵红柳树,你知道不知道?”傻狗说:“知道哇,我到那邓家庄上赶过买卖。”公子说:“那更好了。那庄上有个褚家。”说着,又把那褚一官夫妇的长相儿告诉了他一遍。又说:“你把这信当面交给那姓褚的,请他务必快来。如果他不在家,你见见他的娘子,只说他们亲戚姓华的说的,请他的娘子来。”傻狗说:“叫他娘子到这店里来,人家是个娘儿们,那不行罢?”公子说:“你只告诉明白了他,他就来了。这是一封信,一吊钱是给你的,都收清了就快去罢。”
那白脸儿狼看见,说:“我合他一块儿去,少爷,你老也支给我两吊,我买双鞋,瞧这鞋,不跟脚了。”公子说:“你们两个都走了,我怎么着?”白脸儿狼说:“你老可要我作甚么呀?有跑堂儿的呢,店里还怕短人使吗?”公子扭他不过,只得拿了两吊钱给他,又嘱咐了一番。说:“你们要不认得,宁可再到店里柜上问问,千万不要误事!”白脸儿狼说:“你老万安!这点事儿了不了,不用说了。”说着,二人一同出了店门,顺着大路就奔了那岔道的小路而来。
正走之间,见路旁一座大土山子,约有二十来丈高,上面是土石相搀的,长着些高高矮矮的丛杂树木,却倒是极宽展的一个大山怀儿。原来这个地方叫作岔道口,有两条道:从山前小道儿穿出去,奔二十八棵红柳树,还归山东的大道;从山后小道儿穿过去,也绕得到河南。他两个走到那里,那白脸儿狼便对傻狗说道:“好个凉快地方儿,咱们歇歇儿再走!”
傻狗说:“才走了几步儿你就乏了,这还有二十多里呢,走罢!”
白脸儿狼道:“坐下,听我告诉你个巧的儿。”傻狗只得站住,二人就摘下草帽子来,垫着打地摊儿。白脸儿狼道:“傻狗哇,你真个的把这书子给他送去吗?”傻狗说:“好话哩,接了人家两三吊钱,给人搁下,人家依吗?”白脸儿狼说:“这两三吊钱你就打了饱咯儿了?你瞧,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正说到这句话,只见一个人骑着一头黑驴儿从路南一步步慢慢的走了过去。白脸儿狼一眼看见,便低声向傻狗说:“嚄!你瞧,好一个小黑驴儿!墨锭儿似的东西,可是个白耳掖儿[即白耳圈]、白眼圈儿、白胸脯儿、白肚囊儿、白尾巴梢儿!你瞧,外带着还是四个银蹄儿,脑袋上还有个玉顶儿,长了个全,可怪不怪!这东西要搁在市上,碰见爱主儿,二百吊钱管保买不下来!”傻狗说:“你管人家呢!你爱呀,还算得你的吗?”
说着,只见驴上那人把扯手往怀里一带,就转过山坡儿过山后去了不提。
那傻狗接着问白脸儿狼:“你才说告诉我个甚么巧的儿?”
白脸儿狼说:“这话可‘法不传六耳’。也不是我坏良心来兜揽你,因为咱们俩是‘一条线儿拴俩蚂蚱——飞不了我,迸不了你’的。讲到咱们这行啊,全仗的是磨搅讹绷,涎皮赖脸,长支短欠,摸点儿赚点儿,才剩的下钱呢!到了这荡买卖,算你我倒了运了。那雇骡子的本主儿倒不怎么样,你瞧跟他的那个姓华的老头子,真来的讨人嫌。甚么事儿他全通精儿,还带着挺撅挺横,想沾他一个官板儿[指铜钱]的便宜也不行。如今他是病在店里了,这时候又要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找甚么褚一官,你算,他的朋友大概也不是甚么好惹的了。要照这么磨一道儿,到了淮安,不用说,骡子也干了,咱们俩也赔了!”傻狗说:“依你这话,怎么样呢?”
白脸儿狼说:“依我,这不是那个老头子不在跟前吗?可就是你我的时运来了。咱们这时候拿上这三吊钱,先找个地方儿潦倒上半天儿,回来到店里,就说见着姓褚的了,他没空儿来,在家里等咱们。把那个文诌诌的雏儿诳上了道儿,咱们可不往南奔二十八棵红柳树,往北奔黑风岗。那黑风岗是条背道,赶到那里,大约天也就是时候了。等走到岗上头,把那小幺儿诳下牲口来,往那没底儿的山涧里一推,这银子行李可就属了你我哩。你说这个主意高不高?”傻狗说:“好可是好,就是咱们驮着往回里这一走,碰见个不对眼的瞧出来呢,那不是活饥荒吗?”白脸儿狼说:“说你是傻狗,你真是个傻狗。咱们有了这注银子,还往回里走吗?顺着这条道儿,到那里快活不了这下半辈子呀!”那傻狗本是个见钱如命的糊涂东西,听了这话,便说:“有了,咱就是这么办咧!”当下二人商定,便站起身来摇头晃脑的走了。
他两个自己觉着这事商量了一个停妥严密,再不想“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又道是“路上说话,草里有人听”。这话暂且不表。
且说那安公子打发两个骡夫去后,正是店里早饭才摆上,热闹儿的时候。只听得这屋里浅斟低唱,那屋里呼幺喝六,满院子卖零星吃食的,卖杂货的,卖山东料的、山东布的,各店房出来进去的乱串。公子看了,说道:“我不懂,这些人走这样的长道儿,乏也乏不过来,怎么会有这等的高兴?”说着,一时间闷上心来,又惦着嬷嬷爹此时不知死活;两个骡夫去了半天,也不知究竟找的着找不着那褚一官;那褚一官也不知究竟能来不能来。自己又不敢离开这屋子,只急得他转磨儿的一般在屋里乱转。转了一会,想了想:“这等不是道理,等我静一静儿罢。”随把个马褥子铺在炕沿上,盘腿坐好,闭上眼睛,把自己平日念过的文章,一篇篇的背诵起来。背到那得意的地方,只听他高声朗诵的念道是:“罔极之深恩未报,而又徒留不肖肢体,遗父母以半生莫殚之愁。百年之岁月几何?而忍吾亲有限之精神,更消磨于生我劬劳之后!……”
正闭着眼睛背到这里,只觉得一个冰凉挺硬的东西在嘴唇上哧溜了一下子,吓了一跳。连忙睁眼一看,只见一个人站在当地,太阳上贴着两块青缎子膏药,打着一撒手儿大松的辫子,身上穿着件月白棉绸小夹袄儿,上头罩着件蓝布琵琶襟的单紧身儿,紧身儿外面系着条河南褡包,下边穿着条香色洋布夹裤,套着双青缎子套裤,磕膝盖那里都麻了花儿了,露着桃红布里儿,右大腿旁拖露着一大堆纯泥的白绉绸汗巾儿,脚下包脚面的鱼白布袜子,一双大掖巴鱼鳞繖鞋,可是靸拉着。左手拿着擦的镜亮二尺多长的一根水烟袋,右手拿着一个火纸捻儿。只见他“噗”的一声吹着了火纸,就把那烟袋往嘴里给楞入。公子说:“我不吃水烟。”那小子说:“你老吃潮烟哪?”说着,就伸手在套裤里掏出一根紫竹潮烟袋来。公子一看,原来是把那竹根子上钻了一个窟窿,就算了烟袋锅儿,这一头儿不安嘴儿,那紫竹的竹皮儿都被众人的牙磨白了。公子连忙说:“我也不吃潮烟,我就不会吃烟,我也没叫你装烟,想是你听错了。”那卖水烟的一听这话,就知道这位爷是个怯公子哥儿,便低了头出去了。这公子看他才出去,就有人叫住,在房檐底下站着唿噜唿噜的吸了好几烟袋,把那烟从嘴里吸进去,却从鼻子里喷出来。卖水烟的把那水烟袋吹的忒儿喽喽的山响。那人一时吃完,也不知腰里掏了几个钱给他。这公子才知道这原来也是个生财大道,暗暗的称奇。
不多一会,只听得外面嚷将起来。他嚷的是:“听书罢?听段儿罢?《罗成卖绒线儿》、《大破寿州城》、《宁武关》、《胡迪骂阎王》、《婆子骂鸡》、《小大姐儿骂他姥姥》。”公子说:“这怎么个讲法?”跟着便听得弦子声儿噔楞噔楞的弹着,走进院子来。看了看,原来是一溜串儿瞎子,前面一个拿着一担柴木弦子,中间儿那个拿着个破八角鼓儿,后头的那个身上背着一个洋琴,手里打着一付扎板儿,噔咚扎咶的就奔了东配房一带来。公子也不理他,由他在窗根儿底下闹去。好容易听他往北弹了去了,早有人在那接着叫住。
这个当儿,恰好那跑堂儿的提了开水壶来沏茶,公子便自己起来倒了一碗,放在桌子上晾着。只倒茶的这个工夫儿,又进来了两个人。公子回头一看,竟认不透是两个甚么人:看去一个有二十来岁,一个有十来岁。前头那一个打着个大长的辫子,穿着件旧青绉绸宽袖子夹袄,可是桃红袖子;那一个梳着一个大歪抓髻,穿着件半截子的月白洋布衫儿,还套着件油脂模糊破破烂烂的天青缎子绣三蓝花儿的紧身儿。底下都是四寸多长的一对金莲儿,脸上抹着一脸的和了泥的铅粉,嘴上周围一个黄嘴圈儿,——胭脂是早吃了去了。前头那个抱着面琵琶。原来是两个大丫头。
公子一见,连忙说:“你们快出去!”那两个人也不答言,不容分说的就坐下弹唱起来。公子一躲躲在墙角落里,只听他唱的是甚么“青柳儿青,清晨早起丢了一枚针”。公子发急道:“我不听这个。”那穿青的道:“你不听这个,咱唱个好的。
我唱个《小两口儿争被窝》你听。”公子说:“我都不听。”只见他捂着琵琶直着脖子问道:“一个曲儿你听了大半拉咧,不听咧?”公子说:“不听了!”那丫头说:“不听,不听给钱哪!”
公子此时只望他快些出去,连忙拿出一吊钱,掳了几十给他。
他便嘻皮笑脸的把那一半也抢了去。那一个就说:“你把那一撇子给了我罢。”公子怕他上手,赶紧把那一百拿了下来,又给了那个。他两个把钱数一数,分作两分儿掖在裤腰里。那个大些的走到桌子跟前,就把方才晾的那碗凉茶端起来,咕嘟咕嘟的喝了。那小的也抱起茶壶来,嘴对嘴儿的灌了一起子,才撅着屁股扭搭扭搭的走了。
且住!说书的,这话有些言过其实。安公子虽然生得尊贵,不曾见过外面这些下流事情,难道上路走了许多日子,今日才下店不成?不然,有个原故。他虽说走了几站,那华奶公都是跟着他,破正站走,赶尖站住,尖站没有个不冷清的,再说每到下店必是找个独门独院,即或在大面儿上,有那个撅老头子,这些闲杂人也到不了跟前。如今短了这等一个人,安公子自然益发受累起来。这也算得“闻鼓鼙而思将士”了。
闲话休提。却说安公子经了这番的糟扰,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又是害臊,又是伤心,只有盼望两个骡夫早些找了褚一官来,自己好有个倚靠,有个商量。正在盼望,只听得外面踏踏踏踏的一阵牲口蹄儿响,心里说是:“好了,骡夫回来了!”他可也没算计算计,此地到二十八棵红柳树有多远?一去一回得走多大工夫?骡夫究竟是步行去的、骑了牲口去的?一概没管。只听得个牲口蹄儿响,便算定是骡夫回来了。忙忙的出了房门儿,站在台阶儿底下等着。
只听得那牲口蹄儿的声儿越走越近,一直的骑进穿堂门来,看了看,才知不是骡夫。只见一个人骑着匹乌云盖雪的小黑驴儿,走到当院里,把扯手一拢,那牲口站住,他就弃镫离鞍下来。这一下牲口,正是正西面东,恰恰的合安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公子重新留神一看,原来是一个绝色的轻年女子。只见他生得两条春山含翠的柳叶眉,一双秋水无尘的杏子眼;鼻如悬胆,唇似丹朱;莲脸生波,桃腮带靥;耳边厢带着两个硬红坠子,越显得红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说话,一笑两酒窝儿。说甚么出水洛神,还疑作散花天女。只是他那艳如桃李之中,却又凛如霜雪。对了光儿,好一似照着了那秦宫宝镜一般,恍得人胆气生寒,眼光不定。公子连忙退了两步,扭转身子要进房去,不觉得又回头一看,见他头上罩着一幅元青绉纱包头,两个角儿搭在耳边,两个角儿一直的盖在脑后燕尾儿上;身穿一件搭脚面长的佛青粗布衫儿,一封书儿的袖子不卷,盖着两只手;脚下穿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只好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公子心里想道:“我从来怕见生眼的妇女,一见就不觉得脸红。但是亲友本家家里我也见过许多的少年闺秀,从不曾见这等一个天人相貌!作怪的是,他怎么这样一副姿容弄成恁般一个打扮?不尴不尬,是个甚么原故呢?”一面想着,就转身上了台阶儿,进了屋子,放下那半截蓝布帘儿来,巴着帘缝儿望外又看。
只见那女子下了驴儿,把扯手搭在鞍子的判官头儿上,把手里的鞭子望鞍桥洞儿里一插。这个当儿,那跑堂儿的从外头跑进来。就往西配房尽南头正对着自己住的这间店房里让。
又听跑堂儿的接了牲口,随即问了一声说:“这牲口拉到槽上喂上罢?”那女子说:“不用,你就给我拴在这窗根儿底下。”
那跑堂的拴好了牲口,回身也一般的拿了脸水、茶壶、香火来,放在桌儿上。那女子说:“把茶留下,别的一概不用,要饭要水,听我的信。我还等一个人。我不叫你,你不必来。”那跑堂儿的听一句应一句的,回身向外边去了。
跑堂儿的走后,那女子进房去,先将门上的布帘儿高高的吊起来,然后把那张柳木圈椅挪到当门,就在椅儿上坐定。
他也不茶不烟,一言不发,呆呆的只向对面安公子这间客房瞅着。安公子在帘缝儿边被他看不过,自己倒躲开,在那把掌大的地下来回的走。走了一会,又到帘儿边望望,见那女子还在那里目不转睛的向这边呆望。一连偷瞧了几次,都是如此。安公子当下便有些狐疑起来,心里敁敠道:“这女子好生作怪!独自一人,没个男伴,没些行李,进了店,又不是打尖,又不是投宿,呆呆的单向了我这间屋子望着,是何原故?”想了半日,忽然想起说:“是了,这一定就是我嬷嬷爹说的那个给强盗作眼线看道路的甚么婊子罢?他倘然要到我这屋里看起道儿来,那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心里就像小鹿儿一般突突的乱跳。又想了想说:“等我把门关上,难道他还叫开门进来不成?”说着,趷跶的一声把那扇单扇门关上。
谁知那门的插关儿掉了,门又走扇,才关好了,吱喽喽又开了;再去关时,从帘缝儿里见那女子对着这边不住的冷笑。
公子说:“不好,他准是笑我呢。不要理他!只是这门关不住,如何是好?”左思右想,一眼看见那穿堂门的里边东首,靠南墙放着碾粮食一个大石头碌碡,心里说:“把这东西弄进来,顶住这门,就牢靠了。万一褚一官今日不来,连夜间都可以放心。”一面想,一面要叫跑堂儿的。无奈自己说话向来是低声静气慢条斯理的惯了,从不会直着脖子喊人。这里叫他,外边断听不见。为了半晌难,仗着胆子,低了头,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当中,对着穿堂门往外找那跑堂儿的。可巧,见他叼着一根小烟袋儿,交叉着手靠着窗台儿在那里歇腿儿呢。
公子见了,闹了个“点手换罗成”,朝他点了一点手儿。
那跑堂儿的瞧见,连忙的把烟袋杆望巴掌上一拍,磕去烟火,把烟袋掖在油裙里,走来问公子道:“要开壶啊,你老?”公子说:“不是,我要另烦你一件事。”跑堂儿的陪笑说道:“这是那儿的话,怎么‘烦’起来咧?伺候你老,你老吩咐啵。”
公子才要开口,未曾说话脸又红了。跑堂儿的见这个样子,说:“你老不用说了,我明白了。想来是将才串店的这几个姑娘儿,不入你老的眼,要外叫两个。你老要有熟人只管说,别管是谁,咱们都弯转的了来。你老要没熟人,我数你老听:咱们这儿头把交椅,数东关里住的晚香玉,那是个尖儿。要讲唱的好,叫小良人儿,你老白听听那个嗓子,真是掉在地下摔三截儿!还有个旗下金,北京城里下来的,开过大眼,讲桌面儿上,那得让他咧!还有个烟袋疙瘩儿,还是个雏儿呢。你老说,叫那一个罢?”
一套话,公子一字儿也不懂,听去大约不是甚么正经话,便羞得他要不的,连忙皱着眉、垂着头、摇着手说道:“你这话都不在筋节上。”跑堂儿的道:“我猜的不是,那么着,你老说啵。”公子这才斯斯文文的指着墙根底下那个石头碌碡说道:“我烦你把这件东西给我拿到屋里去。”那跑堂儿的听了一怔,把脑袋一歪,说道:“我的太爷,你老这可是搅我咧!跑堂儿的是说是勤行,讲的是提茶壶、端油盘、抹桌子、扳板凳,人家掌柜的土木相连的东西,我可不敢动!再说,那东西少也有三百来斤,地下还埋着半截子,我就这么轻轻快快的给你老拿到屋里去了?我要拿得动那个,我也端头号石头考武举去了,我还在这儿跑堂儿吗?你老这是怎么说呢!”
正说话间,只见那女子叫了声:“店里的,拿开水来。”那跑堂儿的答应了一声,踅身就往外取壶去了,把个公子就同泥塑一般塑在那里。直等他从屋里兑了开水出来,公子又叫他,说:“你别走,我同你商量。”那跑堂儿的说:“又是甚么?”
公子道:“你们店里不是都有打更的更夫么?烦你叫他们给我拿进来,我给他几个酒钱。”那跑堂儿的听见钱了,提着壶站住,说道:“到不在钱不钱的,你老瞧,那家伙真有三百斤开外,怕未必弄得行啊!这么着啵,你老破多少钱啵?”公子说:“要几百就给他几百。”跑堂的摇头说:“几百不行,那得‘月干楮’。”说着,又伸了两个指头。
这句话公子可断断不得明白了。不但公子不得明白,就是听书的也未必得明白,连我说书的也不得明白。说书的当日听人演说《儿女英雄传》这桩故事的时候,就考查过扬子《方言》那部书,那部书竟没有载这句方言。后来遇见一位市井通品,向他请教,他才注疏出来,道是:“‘月’之为言二也,以月字中藏着二字也。‘干’之为言千,千之为之吊也。干者千之替语也,吊者千之通称也。‘楮’之为言纸也。纸,钱也,即古之所为寓钱也;以寓钱喻制钱,一而二、二而一者也。合而言之‘月干楮’者,两吊钱也。不仅惟是,如‘流干楮’‘玉干楮’,自一、二以至九、十,皆有之。”自从听了这番妙解,说书的才得明白,如今公诸同好。
闲言少叙。那安公子问了半天,跑堂儿的才说明是要两吊钱。公子说:“就是两吊,你叫他们快给我拿进来罢。”跑堂儿的搁下壶,叫了两个更夫来。那俩更夫一个生的顶高细长,叫作“杉槁尖子张三”;一个生得壮大黑粗,叫作“压油墩子李四”。跑堂儿的告诉他二人说:“来,把这家伙给这位客人挪进屋里去。”又悄说道:“喂,有四百钱的酒钱呢!”这李四本是个浑虫,听了这话,先走到石头边说:“这得先问他问。”上去向那石头楞子上当的就是一脚,那石头风丝儿也没动。李四“嗳哟”了一声,先把腿蹲了。张三说:“你搁着啵!那非离了拿镢头把根子搜出来,行得吗?”说着,便去取镢头。
李四说:“喂,你把咱们的绳杠也带来,这得俩人抬呀!”
少时,绳杠镢头来了。这一阵嚷嚷,院子里住店的、串店的,已经围了一大圈子人了。安公子在一旁看着那两个更夫脱衣裳,绾辫子,磨拳擦掌的,才要下镢头。只见对门的那个女子抬身迈步,款款的走到跟前,问着两个更夫说:“你们这是作甚么呀?”跑堂儿的接口说道:“这位客人要使唤这块石头,给他弄进去。你老躲远着瞧,小心碰着!”那女子又说道:“弄这块石头何至于闹的这等马仰人翻的呀?”张三手里拿着镢头,看了一眼,接口说:“怎么‘马仰人翻’呢?瞧这家伙,不这么弄,问得动他吗?打谅顽儿呢!”那女子走到跟前,把那块石头端相了端相,见有二尺多高,径圆也不过一尺来往,约莫也有个二百四五十斤重,原是一个碾粮食的碌碡。上面靠边却有个凿通了的关眼儿,想是为拴拴牲口,再不插根杆儿,晾晾衣裳用的。他端相了一番,便向两个更夫说道:“你们两个闪开。”李四说:“闪开怎么着?让你老先坐下歇歇儿?”那女子更不答言,他先挽了挽袖子,把那佛青粗布衫子的衿子往一旁一缅,两只小脚儿往两下里一分,拿着桩儿,挺着腰板儿,身北面南,用两只手靠定了那石头,只一撼,又往前推了一推,往后拢了一拢,只见那石头脚根上周围的土儿就拱起来了;重新转过身子去,身西面东,又一撼,就势儿用右手轻轻的一撂,把那块石头就撂倒了。看的众人齐打夯儿的喝彩,就中也有“嚄”的一声的,也有“唶”的一声的,都悄悄的说道:“这才是劲头儿呢!”当下把个张三、李四吓得目瞪口呆,不由的叫了一声:“我的佛爷桌子!”他才觉得他方才那阵讨人嫌,闹的不够味儿。那跑堂儿的一旁看了,也吓得舌头伸了出来,半日收不回去。
独有安公子看着,心里反倒加上一层为难了。甚么原故呢?他心里的意思,本是怕那女子进这屋里来,才要关门;怕门关不牢,才要用石头顶;及至搬这块石头,倒把他招了来了。这个当儿,要说我不用这块石头了,断无此理;若说不用你给我搬,大约更不能行。况且这等一块大石头,两个笨汉尚且弄他不转,他轻轻松松的就把他拨弄躺下了,这个人的本领也就可想而知。这不是我自己引水入墙、开门揖盗么!
只急得他悔焰中烧,说不出口,在满院子里干转。这且不言。
且说那女子把那石头撂倒在平地上,用右手推着一转,找着那个关眼儿,伸进两个指头去勾住了,往上只一悠,就把那二百多斤的石头碌碡单撒手儿提了起来,向着张三、李四说道:“你们两个也别闲着,把这石头上的土给我拂落净了。”
两个人屁滚尿流答应了一声,连忙用手拂落了一阵,说:“得了。”那女子才回过头来,满面含春的向安公子道:“尊客,这石头放在那里?”那安公子羞得面红过耳,眼观鼻、鼻观心的答应了一声,说:“有劳!就放在屋里罢。”那女子听了,便一手提着石头,款动一双小脚儿,上了台阶儿,那只手撩起了布帘,跨进门去,轻轻的把那块石头放在屋里南墙根儿底下,回转头来,气不喘,面不红,心不跳。众人伸头探脑的向屋里看了,无不诧异。
不言看热闹的这些人三三两两、你一言我一语的猜疑讲究。却说安公子见那女子进了屋子,便走向前去把那门上的布帘儿挂起,自己倒闪在一旁,想着好让他出来。谁想那女子放下石头,把手上身上的土拍了拍,抖了抖,一回身,就在靠桌儿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安公子一见,心里说:“这可怎么好?怕他进来,他进来了;盼他出来,他索性坐下了!”
心里正在为难,只听得那女子反客为主,让着说道:“尊客,请屋里坐。”这公子欲待不进去,行李、银子都在屋里,实在不放心;欲待进去,合他说些甚么?又怎生的打发他出去?俄延了半晌,忽然灵机一动,心中悟将过来:“这是我粗心大意!我若不进去,他怎得出来?我如今进去,只要如此如此,恁般恁般,他难道还有甚么不走的道理不成?”这正是:
也知兰蕙非凡草,怎奈当门碍着人。
要知安公子怎生开发那女子,那去找褚一官的两个骡夫回来到底怎生掇赚安公子,那安公子信也不信,从也不从,都在下回书交代。
第五回 小侠女重义更原情 怯书生避难翻遭祸
这回书紧接上回,讲得是安公子一人落在茌平旅店,遇见一个不知姓名的女子,花容月貌,荆钗布裙,本领惊人,行踪难辨,一时错把他认作了一个来历不明之人,加上一备防范。偏偏那女子又是有意而来,彼此阴错阳差,你越防他,他越近你,防着防着,索兴防到自己屋里来了。及至到了屋里,安公子是让那女子出来,自己好进去。那女子是让安公子进去,他可不出来。安公子女孩儿一般的人,那里经得起这等的磨法?不想这一磨,正应了俗语说:“铁打房梁磨绣针”,竟磨出个见识来了。
你道他有了个甚么见识?说来好笑,却也可怜。只见他一进屋子,便忍着羞,向那女子恭恭敬敬的作了一个揖,算是道个致谢。那女子也深深的还了个万福。二人见礼已罢,安公子便向那鞘马子里拿出两吊钱来,放在那女子跟前,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女子忙问说:“这是甚么意思?”公子说:“我方才有言在先,拿进这石头来,有两串谢仪。”那女子笑了一笑,说:“岂有此理,笑话儿了!”因把那跑堂儿的叫来,说:“这是这位客人赏你们的,三个人拿去分了罢。”那两个更夫正在那里平垫方才起出来的土,听见两吊钱,也跑了过来。那跑堂儿的先说:“这,我们怎么倒稳吃三注呢?”那女子说:“别累赘,拿了去。我还干正经的呢!”三个人谢了一谢,两个更夫就合他在窗外的分起来。那跑堂儿的只叫得苦。他原想着这是点外财儿,这头儿要了两吊,那头儿说了四百,一吊六百文是稳稳的下腰了。不料给当面抖搂亮了,也只得三一三十一,合那两个每人“六百六十六”的平分。分完了,他算多剩了一个大钱,掖在耳朵眼儿里,合两个更夫拿着镢头绳杠去了不提。
公子见那女子这光景,自己也知道这两吊钱又弄疑相了,才待讪讪儿的躲开。那女子让道:“尊客请坐,我有话请教。请问尊客上姓?仙乡那里?你此来自然是从上路来,到下路去,是往那方去?从何处来?看你既不是官员赴任,又不是买卖经商,更不是觅衣求食,究竟有甚么要紧的勾当?怎生的伴当也不带一个出来,就这等孤身上路呢?请教!”
公子听了头一句,就想起嬷嬷爹嘱咐的“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话来了,想了想:“我这‘安’字说三分,可怎么样的分法儿呢?难道我说我姓‘宝头儿’,还是说我姓‘女’不成?况且祖宗传流的姓,如何假得?”便直捷了当的说:“我姓安。”说了这句,自己可不会问人家的姓。紧接着就把那家住北京改了个方向儿,前往南河掉了个过儿,说:“我是保定府人。我从家乡来,到河南去,打算谋个馆地作幕。我本有个伙伴在后面走着,大约早晚也就到。”那女子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只是我还要请教,这块石头又要他何用?”
公子听了这句,口中不言,心里暗想说:“这可没的说的了。怎么好说我怕你是个给强盗看道儿的,要顶上这门,不准你进来呢!”只得说是:“我见这店里串店的闲杂人过多,不耐这烦扰,要把这门顶上,便是夜里也严谨些。”自己说完了,觉着这话说了个周全,遮了个严密,这大概算得“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了。只见那女子未曾说话,先冷笑了一声,说:“你这人怎生的这等枉读诗书,不明世事?你我萍水相逢,况且男女有别,你与我无干,我管你不着。如今我无端的多这番闲事,问这些闲话,自然有个原故。我既这等苦苦相问,你自然就该侃侃而谈,怎么问了半日,你一味的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你把我作何等人看待?”
列公,若论安公子长了这么大,大约除了受父母的教训,还没受过这等大马金刀儿的排揎呢!
无奈人家的词严义正,自己胆怯心虚,只得陪着笑脸儿说:“说那里话!我安某从不会说谎,更不敢轻慢人。这个……还请原谅。”那女子道:“这轻慢不轻慢,倒也不在我心上。我是天生这等一个多事的人:我不愿作的,你哀求会子也是枉然;我一定要作的,你轻慢些儿也不要紧。这且休提。你若说你不是谎话,等我一桩桩的点破了给你听。你道你是保定府人,听你说话,分明是京都口吻,而且满面的诗礼家风,一身的簪缨势派,怎的说得到是保定府人?你道你是往河南去,如果往河南去,从上路就该岔道,如今走的正是山东大路,奔江南江北的一条路程。若说你往南河淮安一带,还说得去,怎的说到是往河南去?你又道你是到河南作幕,你自己自然觉得你斯文一派,像个幕宾的样子,只是你不曾自己想想,世间可有个行囊里装着两三千银子,去找馆地当师爷的么?”
公子听到这里,已经打了个寒噤,坐立不安。那女子又复一笑,说:“只有你说的还有个伙伴在后的这句话,倒是句实话。只是可惜你那个老伙伴的病,又未必得早晚就好,来得恁快。你想,难道你这些话都是肺腑里掏出来的真话不成?”
一席话,把个安公子吓得闭口无言,暗想道:“好生作怪!怎么我的行藏他知道得这等详细?据这样看起来,这人不止是甚么给强盗作眼线的,莫不竟是个大盗,从京里就跟了下来?果然如此,不但嬷嬷爹在跟前不中用,就褚一官来也未必中用!这便如何是好呢?”
不言公子自己肚里猜度,又听那女子说:“再讲到你这块石头的情节,不但可笑可怜,尤其令人可恼!你道是为怕店里闲杂人搅扰,你今日既下了这座店,占了这间房,这块地方今日就是你的产业了。这些串店的固是讨厌,从来说‘无君子不养小人’。这等人,喜欢的时节,付之行云流水也使得;烦恼的时节,狗一般的可以吆喝出去。你要这块石头何用?再要讲道夜间严谨门户,不怕你腰缠万贯,落了店,都是店家的干系,用不着客人自己费心。况且在大路上大店里,大约也没有这样的笨贼来做这等的笨事。纵说有铜墙铁壁,挡的是不来之贼;如果来了,岂是这块小小的石头挡得住的?如今现身说法,就拿我讲,两个指头就轻轻儿的给你提进来了,我白日既提得了来,夜间又有甚么提不开去的?你又要这块石头何用?你分明是误认了我的来意,妄动了一个疑团,不知把我认作一个何等人!故此我才略略的使些神通,作个榜样,先打破你这疑团,再说我的来意。怎么你益发在左遮右掩、瞻前顾后起来?尊客,你不但负了我的一片热肠,只怕你还要前程自误!”
列公,大凡一个人,无论他怎样的理直气壮,足智多谋,只怕道着心病。如今安公子正在个疑鬼疑神的时候,遇见了这等一个神出鬼没的脚色,一番话说得言言逆耳,字字诛心,叫那安公子怎样的开口?只急得他满头是汗,万虑如麻,紫涨了面皮,倒抽口凉气,“乜”的一声,撇了酥儿了。那女子见了,不觉呵呵大笑起来,说:“这更奇了。‘钟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有话到底说呀,怎么哭起来了呢?再说,你也是大高的个汉子咧,方才若是小……就是小,有眼泪也不该向我们女孩儿流哇!”这句话一愧,这位小爷索兴呜呜咽咽的痛哭起来。那女子道:“既这样,让你哭。哭完了,我到底要问,你到底得说。”
公子一想:“我原为保护这几两银子,怕误了老人家的大事,所以才苦苦的防范支吾。如今他把我的行藏说的来如亲眼见的一般,就连这银子的数目他都晓得,我还瞒些甚么来?况且看他这本领心胸,慢说取我这几两银子,就要我的性命,大约也不费甚么事。或者他问我果真有个道理,也未可知。”
左思右想,事到其间,也不得不说了。他便把他父亲怎的半生攻苦,才得了个榜下知县;才得了知县,怎的被那上司因不托人情、不送寿礼、忌才贪贿,便寻了个错缝子参了,革职拿问,下在监里,带罪赔修。自己怎的丢下功名,变了田产,去救父亲这场大难;怎的上了路,几个家人回去的回去,没来的没来,卧病的卧病,只剩了自己一人。那华奶公此时怎的不知生死,打发骡夫去找褚一官夫妇,怎的又不知来也不来。一五一十、从头至尾、本本源源、滔滔滚滚的对那女子哭诉了一遍。
那女子不听犹可,听了这话,只见他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腮边烘两朵红云,面上现一团煞气,口角儿一动,鼻翅儿一搧,那副热泪就在眼眶儿里滴溜溜的乱转,只是不好意思哭出来。他便搭讪着理了理两鬓,用袖子把眼泪沾干,向安公子道:“你原来是位公子。公子,你这些话我却知道了,也都明白了。你如今是穷途末路,举目无依。便是你请的那褚家夫妇,我也晓得些消息,大约也绝不得来,你不必妄等。我既出来多了这件事,便在我身上还你个人财无恙,父子团圆。我眼前还有些未了的小事,须得亲自走一荡,回来你我短话长说着。此时才不过午错时分,我早则三更,迟则五更必到,倘然不到,便等到明日也不为迟,你须要步步留神。第一拿定主意,你那两个骡夫回来,无论他说褚家怎样的个回话,你总等见了我的面,再讲动身。要紧!要紧!”说着,叫了店家拉过那驴儿骑上,说了声:“公子保重,请了!”一阵电卷星飞,霎时不见踪影。半日,公子还站在那里呆望,怅怅如有所失。
却说那女子搬那石头的时节,众人便都有些诧异,及至合公子攀谈了这番话,窗外便有许多人走来走去的窃听。一时传到店主人耳中。那店主人本是个老经纪,他见那女子行迹有些古怪,公子又年轻不知庶务,生恐弄出些甚么事来,店中受累,便走到公子房中,要问个端的。
那公子正想着方才那女子的话,在那里纳闷,见店主人走进来,只得起身让坐。那店主人说了两句闲话,便问公子道:“客官,方才走的那个娘儿们,是一路来的么?”公子答说:”不是。”店主人又问:“这样,一定是向来认识,在这里遇着了?”公子道:“我连他的姓字名谁、家乡住处都不知道,从那里认得起?”店主人说:“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实话说给你。客官,你要知我们开了这座店,将本图利,也不是容易。一天开开店门,凡是落我这店的,无论腰里有个一千八百,以至一吊两吊,都是店家的干系。保得无事,彼此都愿意;万一有个失闪,我店家推不上干净儿来。事情小,还不过费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着经官动府,听审随衙,也说不了。这咱们可讲得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己个儿招些邪魔外祟来,弄的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据我看,方才这个娘儿们太不对眼,还沾着有点子邪道。慢说客官你,就连我们开店的,只管甚么人都经见过,直断不透这个人来。我们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
公子着急说:“难道我不怕吗?他找了我来的,又不是我找了他来的。你叫我怎么个小心法儿呢?”那店主人道:“我到有个主意,客官,你可别想左了。讲我们这些开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进店来喝壶茶、吃张饼,都是我的财神爷,再没说拿着财神爷往外推的。依我说,难道客官你真个的还等他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知道弄出个甚么事来?莫如趁天气还早,躲了他。等他晚上果然来的时候,我们店里就好合他打饥荒了。你老白想想,我这话是为我、是为你?”
公子说:“你叫我一个人躲到那里去呢?”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说:“那不是他们脚上的伙计们回来了?”
公子往外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公子连忙问说:“怎么样?见着他没有?”白脸儿狼说:“好容易才找着了那个褚爷,给你老捎了个好儿来。他说家里的事情摘不开,不得来,请你老亲自去,今儿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公子听了犹疑。那店主人便说:“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开了,岂不是好?”那两个骡夫都问:“怎么回事?”店家便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骡夫一听,正中下怀,便一力的撺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愿,一则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则当不得店家、骡夫两下里七言八语;三则想着相离也不过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见着褚一官,也有个依傍;四则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该有这场大难。心中一时忙乱,便把华奶公嘱咐的走不得小路,合那女子说的务必等他回来见了面再走的这些话,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背上牲口,带了两个骡夫,竟自去了。
列公,说书的说了半日,这女子到底是个何等样人?他到此究竟为着些甚么事?他因何苦苦的追问安公子的详细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他既合安公子素昧平生,为甚么挺身出来要揽这桩闲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话,又匆匆的那里去了?若不一一交代明白,听书的听着岂不气闷?如今且慢提他的姓名籍贯。原来这人天生的英雄气壮,儿女情深,是个脂粉队里的豪杰,侠烈场中的领袖。他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弥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虽然是个女孩儿,激成了个抑强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杀人挥金的事业:
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沥胆订交。见个败类,纵然势焰熏天,他看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他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好比那慈悲度人的菩萨!
那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见的那个骑驴儿的,便是这个人。他从山下经过,耳轮中正听得白脸儿狼说:“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的这句话,心中一动,说:“这不是一桩倚势图财的勾当么?”他便把驴儿一带,绕到山后,下了驴儿,从山后上去,隐在乱石丛树里,窃听多时,把白脸儿狼、傻狗二人商量的伤天害理的这段阴谋,听了个详细。登时义愤填胸,便依着那两个骡夫说的路数儿,顺了大道一路寻来,要访着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个人,怎样一个来历。及至到那悦来老店访着了,见安公子那一番的举动,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艰难人情利害的一个公子哥儿,看着不由得心中又是可笑,又是可怜;想着这番情由,又不觉得着恼。因此借那块石头,作了一个见面答话的由头。谁想安公子面嫩心虚,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实话。他便点破了疑团,一席话,激出公子的实话来,才晓得安公子是个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他那一腔酸心恨事,动了同病相怜的心,想救他这场大难。方才又明听得两个骡夫商量,不给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骡夫的赚,不肯动身,又叫他一人怎样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轻轻儿的把这桩不相干没头脑的事儿,一肩担了起来。想着先走这荡,把这事弄个澈底周全,也不值得间这两个骡夫,自己自然有个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稳到淮安的本领。故此临行谆谆的嘱咐公子,无论骡夫怎样个说法,务必等他回来,见面再行。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骡夫的一番阴谋,那女子如何算计得到?这又叫作无巧不成书。如今说书的把这话交代清楚,不再絮烦。
言归正传。却说那两个骡夫引着安公子出了店门,顺着大路转了那条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来。书里交代过的,从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风岗的路。他两个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行了一程,安公子见那路渐渐的崎岖不平,乱石荒草,没些村落人烟,心中有些怕将起来,便说:“怎的走到这等荒僻地方来了?”白脸儿狼答说:“这是小道儿,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远远的不是有座大山岗子吗?过了那山岗子,不远儿就瞧见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咧。”公子只得催着牲口趱向前去。行了一程,来到黑风岗的山脚下,只见白脸儿狼向傻狗使了个眼色,说:“你可紧跟着些儿走,还得照应着行李合那个空骡子。我先上岗子去,看有对头来的牲口,好招呼他一声儿;不然,这等窄道儿挤到一块子,可就不好开咧!”公子心下说:“不想这两个骡夫能如此尽心,到去倒得赏他一赏。”
那白脸儿狼说着,把骡子加上一鞭子,那骡子便凿着脑袋使着劲奔上坡去,晃的脖子底下那个铃铛稀啷哗啷山响。不想上了不过一箭多远,那骡子忽然窝里发炮的一闪,把那白脸儿狼从骡子上掀将下来。你道这是甚么原故?这个书虽是小说评话,却没有那些说鬼说神没对证的话。原来那白脸儿狼正走之间,路旁有棵多年的回乾老树,那老树上半截剩了一个杈儿活着,下半截都空了,里头住了一窝老枭。这老枭,大江以南叫作猫头鸱,大江以北叫作夜猫子,深山里面随处都有。这山里等闲无人行走,那夜猫子白日里又不出窝,忽然听得人声,只道有人掏他的崽儿来了,便横冲了出来,一翅膀正搧在那骡子的眼睛上。那骡子护疼,把脑袋一拨甩,就把骑着的人掀了下来,连那脖子底下拴的铃铛也甩掉了,落在地下。那骡子见那铃铛满地乱滚,又一眼岔,他便一踅头,顺着黑风岗的山根儿跑了下去。那驮骡又是恋群的,一个一跑,那三个也跟了下来。
那白脸儿狼摔的草帽子也丢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见四头骡子都跑下去,一咕碌身爬起来,顾不得帽子,撒开腿就赶。这赶脚的营生,本来两条腿跟着四条腿跑还赶不上,如今要一个人跟着四头骡子跑,那里赶得上呢?一路紧赶紧走,慢赶慢行,一直的赶至一座大庙跟前。那庙门前有个饮马槽,那骡子奔了水去,这才一个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拢住那个骡子骂道:“不填还人的东西,等着今儿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来,口里叹道:“怎么又岔出这件事来!”抬头一看,只见那庙好一座大庙,只是破败的不成个模样。山门上是“能仁古刹”四个大字,还依稀仿佛看得出来。正中山门外面用乱砖砌着,左右两个角门,尽西头有个车门,也都关着。那东边角门墙上却挂着一个木牌,上写“本庙安寓过往行客”。隔墙一望,里面塔影冲霄,松声满耳,香烟冷落,殿宇荒凉。庙外有合抱不交的几株大树,挨门一棵树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笸箩。树上挂着一口钟,一个老和尚在那里坐着卖茶化缘。
公子便问那老和尚道:“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那老和尚说:“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怎的走起这条路来?你们想是从大路来的呀?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自然该从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公子一听:“这不又绕了远儿了吗?”说着,只见那白脸儿狼满头大汗的赶了来,公子问他道:“你看,如今又耽搁了这半天工夫,得甚么时候才到呢?”
白脸儿狼气喘吁吁的说:“不值甚么,咱们再绕上岗上去,一下岗子就快到了。”公子向西一望,见那太阳已经衔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着说道:“你看,这还赶的过这岗子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