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女英雄传 - 第 2 页/共 28 页

太太还没及答话,公子正在那里检点那些考具的东西,听见老爷的话,便过来规规矩矩、漫条斯理的说道:“这话还得请父亲斟酌。要论父亲的品行学业,慢道中一个进士,就便进那座翰林院,坐那间内阁大堂,也不是甚么难事。但是功名迟早,自有一定。天生应吃的苦,也要吃的。就算父亲无意功名,也要把这进士中了,才算得作完了读书的一件大事。”   安老爷听了,笑了一笑,说道:“孩子话!”那太太便在旁说道:“老爷,玉格这话很是,我也是这个意思。这些话我心里也有,就是不能像他说的这么文诌诌的。老爷竟是依他的话,打起高兴来。管他呢,中了,好极了;就算是不中,再白辛苦这一荡也不要紧,也是尝过的滋味儿罢咧!”   列公,这科甲功名的一途,与异路功名却是大不相同。这是件合天下人较学问见经济的勾当,从古至今,也不知牢笼了多少英雄,埋没了多少才学。所以这些人宁可考到老,不得这个“中”字,此心不死。安老爷用了半生的心血,难道果真就肯半途而废不成?原是见了这些考具,一时的牢骚话。   及至听见公子小小年纪说了这一番大道理,心中暗暗欢喜,又恐怕小人儿高兴,只得笑着说是“小孩子话”。及至太太又加上一番相劝,不觉得就鼓起高兴来,说道:“既如此,就依你们娘儿们的话,左右是家里白坐着,再走这一荡就是了。”   说着,看看到了三月初间,太太把老爷的衣帽、铺盖、吃食等件打点清楚,公子也忙着拣笔墨,洗砚台,包草稿纸。诸事停当,这安老爷便坐车进城,也不租小寓,就在自己家里住下。这房子虽说有几家本家住着,正所儿没占,原备安老爷、太太、公子有事进城住的,平日自有留下的家人看守。这家人们知道老爷回家,前几天就收拾铺设,扫地焚香的预备停妥。   到了三月初六日,太太打发公子带了随使家丁,跟随老爷进城。进场出场,又按着日子打发家人接送,预备酒饭,打点吃食。公子也来请安问候,都不必细说。   三场已毕,这老爷出了场也不回家,从场门口坐上车,便一直的回庄园来。太太、公子接着,问好请安,预备酒饭,问了一番场里光景。一时饭罢,公子收捡笔砚,便在卷袋里找那三场的文章草稿。寻了半日,只寻不着,便来问安老爷说:“文章稿子放在那里了?等我把头场的诗文抄出来,好预备着亲友们要看。”安老爷说:“我三场都没存稿子,这些事情也实在作腻了。便有人要看,也不过加上几个密圈,写上几句通套批语,赞扬一番说:‘这次必要高中了!’究竟到了出榜,还是个依然故我,也无味的很,所以我今年没存稿子。不但不必抄给人看,连你也不必看。这一出场,我就算中了。”说毕,拈须而笑。公子听了无法,只得罢了。   日月迅速,转眼就是四月。到了放榜的头一天晚上,这太太弄了几样果子酒菜,预备老爷候榜,好听那高中的喜信。   安老爷坐下,就笑着说道:“这大概是等榜的意思了。听我告诉你们:外头只知道是明日出榜,其实场里今日早半天就拆弥封,填起榜来了。规矩是拆一名,唱一名,填一名。就有那班会想钱的人,从门缝儿里传出信来,外头报喜的接着分头去报。如今到了这时候不见动静,大约早报完了,不必再等。你们既弄了这些吃的,我乐得吃个河落海干睡觉。”说完,吃了几杯闷酒,又说了会闲话,真个就倒头酣呼大睡。   那太太同公子并内外家人不肯就睡,还在那里左盼右盼,看看等到亮钟[亮钟:意指天将亮的时分。古时天将亮时打五更钟。]以后无信,大家也觉得是无望了,又乏又困,兴致索然,只得打点要睡。上房将然关了房门,忽听得大门打得山响,一片人声,报说:“头二三报,报安老爷中了第三名进士!”   列公,你道安老爷既中得这样高,为甚么直到此时才报?   原来填榜的规矩,从第六名填起,前五名叫作“五魁”,直等把榜填完,就是半夜的光景了,然后倒填五魁。到了填五魁的时候,那场里办场的委员,以至书吏、衙役、厨子、火夫,都许买几斤蜡烛,用钉子钉的大木盘插着,托在手里,轮流围绕,照耀如同白昼,叫作“闹五魁”。那点过的蜡烛,拿出来送人,还算一件取吉利的人情礼物。因此上填到安老爷的名字,已是四更天的光景。那报喜的谁不想这个五魁的头报,一得了信,便随着起早下圆明园的车马,从西直门连夜飞奔而来,所以到这里天还没亮。   闲话休提。这太太因等不见喜信,正在卸妆要睡,听得外面喧嚷,忙叫人开了房门,出去打听。那门上的家人早把报条接了进来,给老爷、太太、公子叩喜。这一番吵吵,安老爷也醒了,连忙披衣起来,公子呈上报条看了,满心欢喜。   一时想起来,自己半生辛苦,黄卷青灯,直到须发苍然,才了得这桩心愿,不觉喜极生悲,倒落了几点泪。太太也觉心中颇有所感,忍泪含笑劝解说:“老爷,这正该喜欢,怎么倒伤起心来呢?”定了一会,大家才喜逐颜开,满脸堆下笑来。   公子便去打点写手本、拜帖职名,以及拜见老师的贽见、门包、封套。家人们在外边开发喜钱。紧接着就有内城各家亲友看了榜先遣人来道喜,把位安太太忙得头脸也不曾好生梳洗得。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乏也忘了,困也没了,忙忙的带着丫鬟仆妇,一面打点帽子衣服,又去平兑银两,找红毡,拿拜匣。所喜都是自己平日勤谨的好处,一件一件的预先弄妥,还不费事。安老爷看着太太忙得连袋烟也没工夫吃,便说道:“太太不必忙,今日没事,有一天的工夫呢。我后半天进城不迟,歇歇再收拾罢!”说着,自己梳洗已毕,忙穿好了衣服,先设了香案,在天地前上香磕头,又到佛堂、祠堂行过了礼,然后内外家人都来叩喜。这些情节,都不必细讲。   安老爷一面料理了些自己随手用的东西,便催着早些吃饭。吃饭中间,公子便说:“父亲虽然多辛苦了几次,如今却高高的中了个第三,可谓‘上天不负苦心,文章自有定论’,将来殿试,那一甲一名也不敢必,也中个第三就好了!”安老爷笑说:“这又是孩子话了,那一甲三名的状元、榜眼、探花,咱们旗人是没分的。也不是旗人必不配点那状元、榜眼、探花。本朝的定例,觉得旗人可以吃钱粮,可以考翻译,可以挑侍卫,宦途比汉人宽些,所以把这一甲三名留给天下的读书人,大家巴结去。这是本朝珍重名器、培直人材的意思。况且‘探花’两个字,你可知道他怎么讲?那状元,自然要选一个才貌品学四项兼备的,不用讲了;就是探花,也须得个美少年去配他,为的是琼林宴的这一天,叫他去折取杏花,大家簪在头上,作一段琼林佳话。这是唐代的故事。你看我虽然下至于老迈不堪,也是望五的人了,世上那有这样白头蹀躞的探花?岂不被杏花笑人!果然那样,那不叫作‘探花’,倒叫作‘笑话儿’了!”   公子道:“便不得探花,翰林也是稳的。”老爷说:“那又不然。在常情论,那名心重的,自然想点个翰林院的庶常;利心重的,自然想作个榜下知县;有才气的,自然想用分部主事;到了中书,就不大有人想了;归班更不必讲。我的见识却与人不同:我第一怕的是知县,不拿出天良来作,我心里过不去;拿出天良来作,世路上行不去——那一条路儿可断断走不得!至于那入金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业,我过了景了。就便用个部属,作呢还作得来,但是这个年纪,还靴桶儿里掖着一把子稿,满道四处去找堂官,也就露着无趣。我倒想用个冰冷的中书,三年分内外用——难道我还就外用不成?——那时一纸呈儿,挂冠林下,倒是一桩乐事。不然,索性归了班,十年后才选得着。且不问这十年后如何,就这十年里,我便课子读书,成就出一个儿子来,也算不虚度此生了!”公子自是不敢答言。安太太听了,说道:“老爷也忒虑得远。我只说万事都是尽人事,听天命,自有个一定。”老爷说:“太太这话却倒不错。”   说话间,一时吃罢了饭,便有几家拜从看文章的门生学生赶来道喜。人来人往,应酬了一番,那天就不早了,安老爷才得进城。到了住宅,早有部里长班送信,告知老爷中在第几房,并房师的官衔、姓名、科分、住处。从次日起,便去拜房师,拜座师,认前辈,会同年,会同门,公请老师,赴老师请,刻齿录,刻朱卷。那房师、座师见了都说:“一见你这本卷子,便知为老手宿儒,晚成大器,如今果然。可见文有定评。”说着,十分叹赞。   这安老爷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得闲,直等谢恩领宴诸事完毕,才得略略安静。五十岁的老头儿,也得伏案埋头作起楷来。   转眼覆试朝考已过,紧接着殿试。那老爷的策文虽比不得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却颇颇的有些经济议论,与那抄策料填对句的不同。那些同年见了,都道:“定入高选。”怎奈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凡那些送字样子、送诗篇儿这些门路,都不晓得去作。自己又年届五旬,那殿试卷子作的虽然议论恢宏,写的却不能精神饱满,因此上点了一个三甲。及至引见,到了老爷这排,奏完履历,圣人往下一看,见他正是服官政的年纪,脸上一团正气,胸中自然是一片至诚。这要作一个地方官,断无不爱惜民命的理,就在排单里“安学海”三个字头上,点了一个朱点,用了榜下知县。   少时引见一散,传下这旨意来。安老爷一听,心里说道:“完了!正是我怕走的一条路,恰恰的走到这条路上来!”登时倒抽了一口气,凉了半截。心里的那番懊恼,不但后悔此番不该会试,一直悔到当年不该读书,在人群儿里险些儿不曾哭了出来。便有一班少年新进凑来携手作贺。有的说:“班生此去,何异登仙!”又有的说:“当年是‘拥书权拜小诸侯’,而今真个‘百里侯’矣!”又有一班外行朋友说是:“这榜下即用是‘老虎班’,一到就补好缺的。”又有的说:“‘在京的和尚,出外的官’,这就得了!”一面就答讪着荐幕友,荐长随。落后还是几位老师认真关切,走来问道:“外用了?不必介意。文章、政事都是报国,况这宦途如海,那有一定的?且回去歇歇再谈罢。”这老爷也只得一一的应酬一番。又有那些拜从看文章的门生,跟着送引见,见老爷走了这途,转觉得依依不舍。安老爷从上头下来,应酬了大家几句,回到下处,吃了点东西,向应到的几处勉强转了一转,便回庄园上来。   那时早有报子报知,家人们听见老爷得了外任,个个喜出望外。只有太太合公子见老爷进门来愁盾不展,面带忧容,便知是因为外用的原故。一时且不好安慰,倒提着精神谈了些没要紧的闲话。老爷也强为欢笑,说:“闹了这许多天了,实在也乏了,且让我歇一歇儿,慢慢的再计议罢。”   谁想有了年纪的人,外面受了这一向的辛苦劳碌,心里又加上这一番的烦恼忧思,次日便觉得有些鼻塞声重,胸闷头晕,恹恹的就成了一个外感内伤的病。安太太急急的请医调治,好容易出了汗,寒热往来,又转了疟疾;疟疾才止,又得了秋后痢疾。无法,只得在吏部递了呈子,告假养病。每日价医不离门,药不离口,把个安太太急得烧子时香,吃白斋,求签许愿,闹得寝食不安。连公子的学业功课,也因侍奉汤药渐渐的荒废下来。直到秋尽冬初,安老爷才得病退身安,起居如旧。依安老爷的心里,早就打了个再不出山的主意了,怎奈那些关切一边的师友亲戚骨肉,都以天恩祖德报国勤民的大义劝勉,老爷又是位循规蹈矩听天任命不肯苟且的人,只得呈报销假投供。可巧,正遇着南河高家堰一带黄河决口,俗语说:“倒了高家堰,淮扬不见面。”这一个水灾,也不知伤了多少民田民命!地方大吏飞章入奏请帑,并请拣发知县十二员到工差遣委用。这一下子,又把这老爷打在候补候选的里头挑上了。   列公,安老爷这样一个有经济有学问的人,难道连一个知县作不来?何至于就愁病交加到这步田地!有个原故。只因这老爷的天性恬淡,见识高明,广读诗书,阅尽世态。见世上那些州县官儿,不知感化民风,不知爱惜民命,讲得是走动声气,好弄银钱,巴结上司,好谋升转。甚么叫钱谷刑名,一概委之幕友、官亲、家丁、书吏,不去过问,且图一个旗锣扇伞的豪华,酒肉牌摊的乐事。就使有等稍知自爱的,又苦于众人皆醉,不容一人独醒,得了百姓的心,又不能合上司的式,动辄不是给他加上个“难膺民社”,就是给他加上个“不甚相宜”,轻轻的就端掉了,依然有始无终,求荣反辱。   因此上自己一中进士,就把这知县看作了一个畏途。如今索性挑了个河工,这河工更是个有名的虚报工段、侵冒钱粮、逢迎奔走、吃喝搅扰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难作。自己一想,可见宦海无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倒不如听命由天的闯着作去,或者就这条路上立起一番事业,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也不见得。老爷存了这个念头,倒打起精神,次第的过堂引见,拜客辞行,一切琐屑事情都已完毕,才回到庄园。   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说:钦限紧急,请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说该坐长船的,也有说该走旱路的,也有说行李另走的,也有说家眷同行的。安老爷说:“你们大家且不必议论纷纷,我早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主见在此。”这正是:   得意人迷失意事,一番欢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爷此番起行赴官怎的个主见,下回书交代。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这回书紧接前回,讲的是那安老爷拣发了河工知县,把外面的公私应酬料理已毕,便在家打点起上路的事来。   这日饭罢无事,想要先把家务交代一番,因传进了家中几个中用些的家人,内中也有机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谁不想献个殷勤,讨老爷喜欢,好图一个门印的重用?那知老爷早打了个“雇来回车”的主意,便开口先望着太太说道:“太太,如今咱们要作外任了。我想我此番到外任去,慢讲补缺的话,就是候补知县,也不知天准我作不准我作,还不知我准我作不准我作。”说到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应了一声。   只听老爷往下说道:“我的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这条路。在官场上讲,实在是天恩,我有个不感激报效的吗?但是,我的素性是个拘泥人,不喜繁华,不善应酬,到了经手钱粮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头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学些圆通。但那圆通得来的地方好说,到了圆通不来,我还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暂且不带家眷,我一个人带上几个家人,轻骑减从的先去看看路数。如果处得下去,到了明秋,我再打发人来接家眷不迟。家里的事,向来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嘱咐。我的盘缠,现有的尽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虑者,家里虽有两个可靠的家人,实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轻,万一有个紧要些的事儿,以至寄家信、带东西这些事情,我都托了乌明阿乌老大了。他虽合咱们满洲汉军隔旗,却是我第一个得意门生,他待我也实在亲热。那个人将来不可限量,太太看着,几天儿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来,来时太太总见见他,玉格也可以合他时常亲近,那是个正经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乡试,玉格务必教他去观观场。”因向公子说:“你的文章,我已经托莫友士先生合吴侍郎给你批阅,可按期取了题目来作了,分头送去。”公子一一答应。   说到这里,太太才要说话,只见老爷又说道:“哦,还有件事。前日我在上头遇见咱们旗的卜德成卜三爷,赶着给玉格提亲。”太太听见有人给公子提亲,连忙问道:“说得是谁家?”老爷道:“太太不必忙着问,这门亲不好作,大约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说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虽不是查不出号儿来的人家,现在通共就是我这样一个七品大员,无端的去合这等阔人家儿去作亲家,已经不必;况且我打听得姑娘脾气骄纵,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后,倘然他再托人来说,就回复说我没留下话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岁,这事也还不忙。我的意思,总等他进一步功名成就,才给他提亲呢。”太太说:“这家子听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着我们这么一个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没那富室豪门找上门来,只怕两三家子赶着提来还定不得呢!”   老爷说:“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正、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他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说:“教老爷说的,真个的,我们孩子怎么了,就娶个南山里北村里的?这时候且说不到这些事,倒是老爷才说的一个人儿先去的话,还是商量商量。老爷虽说是能吃苦,也五十岁的人了,况且又是一场大病才好,平日这几个丫头们服侍,老婆子们伺候,我还怕他们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调停,如今就靠这几个小子们,如何使得呢?再说,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门,老爷难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讲,这颗印是个要紧的,衙门里要不分出个内外来断乎使不得!老爷想想。”老爷说:“何尝不是呢!我也不是没想到这里。但是玉格此番乡试是断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呢!”   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亲无法不起身赴官,自己无法不留京乡试,父子的一番离别,心里十分难过。就以父亲的身子、年纪讲,沿路的风霜,异乡的水土,没个着己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如今又听父母的这番为难是因自己起见,他便说道:“我有一句糊涂话不敢说,只怕父母不准。据我的糊涂见识,请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爷、太太还没等说完,齐说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说:“请听我回明白了。要讲应酬世路,料理当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来的胆儿小,不出头,受父母的教导不敢胡行乱走的,这层还可以自信。至于外边的事,现在已经安顿妥当了。家里再留下两个中用些的家人支应门户,我不过查查问问,便一意的用起功来。等乡试之后,中与不中,就赶紧起身,后赶了去,也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一举三得,可不知使得使不得?”   太太听了,只是摇头,老爷也似乎不以为可。但是左归右归,总归不出个道理来。还是老爷明决,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又彼此都不放心,听了公子的这番话,想了一想,便向太太道:“玉格这番话,虽说的是孩子话,却也有些儿见识。我一个人去,你们娘儿两个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没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没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个玉格在家,我同太太的不放心——这本是桩天生不能两全的事。譬如咱们早在外任,如今从外任打发他进京乡试,难道我合太太还能跟着他不成?   况且他也这么样大了,历练历练也好。他既有这志向,只好就照他这话说定了罢。太太想着怎样?”那太太听了,自然是左右为难,但事到其间,实在无法,便向老爷说道:“老爷见的自然不错,就这样定规了罢。但是老爷前日不是说带了华忠去么?如今既是这样说定了,把华忠给玉格留下。那个老头子也勤谨,也嘴碎,跟着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点儿心。”   老爷连说:“有理,我要带了华忠去,原为他张罗张罗我的洗洗汕汕这些零星事情,看个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该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儿一个人也照料过来了。”   当日计议已定,便连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爷一面又把自己从前拜从过一位业师跟前的世弟兄程师爷请来,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温习举业,帮着支应外客。那程师爷单名一个式字。他也有个儿子,名叫程代弼,虽不能文,却写得一笔好字,便求安老爷带去,不计修金,帮着写写来往书信。外边去的,是门上家人晋升,签押家人叶通,料理家务家人梁材,还有戴勤并华忠的儿子随缘儿,大小跟班的三四个人,外荐长随两三个人,以至厨子、火夫人等;内里带的是晋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便是戴勤的女孩儿,并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爷一辆太平车,太太一辆河南棚车,其余家人都是半装半坐的大车。诸事安排已毕,这老爷、太太辞过亲友,拜别祠堂,便择了个长行吉日,带领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   这日,公子送到普济堂,老爷便不教往下再送。当下爷儿娘儿们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泪,太太也是千叮万嘱沾眼抹泪的说个不了。老爷便忍着泪说道:“几天的离别,转眼便得聚会,何必如此!”说着又吩咐了公子几句安静度日、奋勉读书的话,竟自合太太各各上车去了。   公子送了老爷、太太动身,眼望着那车去得远了,还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爷、太太在车上也不由得几次的回头远望,只是恋恋不舍。这正是古人说的:“世上伤心无限事,最难死别与生离。”这公子一直等一行车辆人马都已走了,又让那些送行的亲友先行,然后才带华忠并一应家人回到庄园。真个的,他就一纳头的杜门不出,每日攻书,按期作文起来。这且不表。   且说那安老爷同了家眷自普济堂长行,当日住了常新店。   沿路无非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不则一日,到了王家营子。   渡过黄河,便到南河河道总督驻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长班预先给找下公馆,沿河接见。上下一行人便搬运行李,暂在公馆住下。安老爷草草的安顿已毕,便去拜过首县山阳县各厅同寅,见过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递手本,禀到禀见。那河台本是个从河工佐杂微员出身,靠那逢迎钻于的上头,弄了几个钱,却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钱粮,作了他致送当道的进身献纳,不上几年,就巴结到河工道员。又加他在工多年,讲到那些裹头挑坝、下埽加堤的工程,怎样购料,怎样作工,怎样省事,怎样赚钱,那一件也瞒他不过。因此上历署两河事务,就得了南河河道总督。待人傲慢骄奢,居心忌刻阴险。   那时同安老爷一班儿拣发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门路,要了书信,先赶到河工,为的是好抢着钻营个差委。   及至安老爷到来,投递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觉他怠慢来迟。   又见京中不曾有一个当道大老写信前来托照应他,便疑心安老爷仗着是个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随吩咐说:“教他等见官的日子随众参见。”安老爷是个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这些事?   一般也随众打点些京里的土仪,给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传了进去,交给门上。那门上家人看了看礼单,见上面写着不过是些京靴、缙绅、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发话道:“这个官儿来得古怪呀!你在这院上当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儿们送礼,谁不是缂绣呢羽、绸缎皮张,还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这位爷送起这个来了?他还是河员送礼,还是‘看坟的打抽丰’[歇后语有“看坟打抽丰——吃鬼”。此指十分吝啬。]来了?这不是搅吗!没法儿,也得给他回上去。”说着,回了进去,又从中说了些懈怠话。那河台心里更觉得是安老爷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当时吩咐出来,说:“大人向不收礼,这样的费心费事,教安太爷留着送人罢!”。   次日,正是见官日子,安老爷也随众投了手本。少时传见,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爷是个不通世路、没有材干的人,及至见面,递上履历,才知这老爷是由进士出身。又见他举止安详,言词慷慨,心里说:“这人既是如此通达谙练,岂有连个送礼的轻重过节儿他也不明白的理?这分明看我是个佐杂出身,他自己又是两榜,轻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   因又动了个忌才之意,淡淡的问了几句话,就起身让走,送出来了。那安老爷也只道新官见面之常,不过如此,也不在意。从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补听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闲无事。安老爷本是个雅量,遇着那些同寅宴会,却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儿舞女,再遇见打牌摇摊,可就弄不来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觉得他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渐渐的就有些声气不通起来。这且不在话下。   却说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禀报,禀称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这缺本是个工段最简的冷静地方,又恰巧轮到安老爷署事到班,便下札悬牌,委了安老爷前往署事。安老爷接了委牌,禀辞出来,又到府里禀辞。准安府见面先谈了几句官话,便问:“吾兄,你请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没有?”安老爷说:“卑职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合大人讨人呢。”知府说:“很好。那前任请的朋友钱公就很妥当,你就请他蝉联下去罢。”   说着,从靴掖儿里掏出一个名条。安老爷连忙的接过来,见上面写着“钱如甫”三个字,当下收了。   这天便是山阳县请吃晚饭,饮酒中间,安老爷也请教了一番到工如何办事的话。那首县便说:“办工首在得人,兄弟这里却有一个千妥万当的人,他从前就在邳州衙门,如今在兄弟这里。只是兄弟这里人浮于事,实在用不开。二哥,你带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说着,便叫了那人来叩见。   安老爷一看,见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颧骨,一双鼠目,几根黄须,看去就不像个安分之徒。因是首县荐的,便先问了问他的名姓。那人回称姓霍,名叫士端。那首县便道:“明日就到安太老爷公馆伺候去罢。”那人谢了一谢,便退下去。一时酒散。安老爷次日便拜客辞行,带了家眷奔邳州而来。   于路无话。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书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规以至同城官员如何接风宴会,都不必烦琐。安老爷到任后,所喜工轻政简,公事无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过起勤俭日子来,心中只是记挂着公子。所喜接得几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静,公子照常读书,也就无可惦念了。   一日,安老爷接着邳州直河巡检的禀报,报称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冲刷,土岸蛰陷,禀请兴修。安老爷接了案帖,亲自带了工书人等到工查看,不过有十来丈工程,偶因木桩脱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却都不曾冲去,尽可捞用。那土工也蛰陷得无多,自己虽不懂,看了去大约也不过百十金的事。回来便吩咐该房书役办稿,就在岁修银两项下动支赶办。   次日,房里送进稿来,先送师爷点定,签押呈上老爷标画。见那稿倒还办得明白,只那工段的尺丈,购料的堆垛,钱粮的多少,却空着没填,旁边粘着一个小小红签儿,上写着“请内批”三个字。那该办的师爷也不曾填写。老爷当下叫签押,说:“你去问问师爷,这数目怎么没填写?想是漏了。”少停签押回称说:“问过师爷,师爷说候老爷把钱粮数目批定,再核料物尺丈,向来是这等办的。”老爷说:“这怎么讲?难道我自己会销算不成?你大约没听清楚,等我自己问去罢。”   说着,便起身来到书房。   那师爷听得东家过来了,连忙换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脚底下可还是两只鞋。送茶让坐已毕,老爷就问起这句话来。只见那师爷咬文嚼字的说道:“规矩是这等的,要东家批定了报多少钱粮,晚生才好照着那钱粮的数目核算工料的。”老爷说:“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着丈尺算工料,核着工料算钱粮,怎么倒先定钱粮数目呢?况且叫我批定,又怎样个约略核计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现勘的丈尺,据先生你看应用多少钱粮?”那师爷说:“要照现勘的丈尺,多也不过百十金罢了。”老爷说:“可又来!就照着这数目据实报出去就是了。”那师爷连连摇头说:“这是作不来的!”老爷便问:“这又怎么讲呢?”那师爷道:“承东家不弃,请晚生在这衙门帮办公事,可不敢不倾心吐胆的奉告:我们这些河工衙门,这‘据实’两个字是用不着、行不去的哪。即如东家从北京到此,盘费日用,府上衙门,内外上下那一处不是用钱的?况且京中各当道大老,合本省的层层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应酬的到,尤其不容易。这也在东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说。但是,就我们这衙门讲,晚生是有也可,没有也可,倒也不计较。只这内而门印、跟班,以至厨子、火夫,外而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那一个不是指望着开个口子,弄些工程吃饭的?此犹其小焉者也。再加一个工程出来,府里要费,道里要费,到了院费,更是个大宗。这之后,委员勘工要费,收工要费,以至将来的科费、部费,层层面面,那里不要若干的钱?东家是位高明不过的,请想想,可是‘据实’两个字行得去的?”   老爷听了这话,心下一想:“要是这样的顽法,这岂不是拿着国家有用的帑项钱粮,来供大家的养家肥己、胡作非为么?这我可就有点子弄不来了。”因向那师爷说道:“据先生你讲起来,这外费是没法的了。至于我的家人,断乎不必,我的这层更不消提起。”那师爷见不是路,固然不愿意,但是“三分匠人,七分主人”,也无法,只得含含糊糊的核了二三百金的钱粮,报了出去。从此衙门内外人人抱怨,不说老爷清廉,倒道老爷呆气,都盼老爷高升,说:“再要作下去,大家可就都扎上口袋嘴儿了!”   且不说众人的七言八语。却说一日忽然院上发下了一角公文,老爷拆开一看,原来是自己调署了高堰外河通判。老爷看毕,正在心里纳闷,说:“我到这里不久,又调署了高堰,这是何意?”早见那长随霍士端兴匆匆的走上来道喜,说:“这实在是件想不到的事!这缺要算一个美缺,差不多的求也求不到手。如今调署了老爷,这是上头看承得老爷重,再不然,就是老爷京里的有甚么硬人情儿到了。这番调动,老爷可必得像模像样答上头的情,才使得呢!”   老爷便说:”我也不过是尽心竭力,事事从实,慎重皇上家的钱粮,爱惜小民的性命,就是答了上司的情了,难道还有个甚么别的法子不成?”霍士端说:“这个全不在此。只这眼前便有一个机会,小的正要回老爷:这下月便是河台的正寿,可不知老爷打算怎么样个行法?”老爷道:“那早已办妥当了。我上次在淮安,首县就说过,每个备银五十两,公办寿屏寿礼,我已经交给首县了。”霍士端笑道:“难道老爷打算这样就完了不成?”老爷说:“依你还要怎样呢?”霍士端回说:“小的可敢说‘怎么样’呢,不过是老爷待小的恩重,见不到就罢了;既见到了,要不拿出血心来提补老爷,那小的就丧尽天良了。就小的知道的说:那淮徐道是绸缎纱罗;淮扬道办的秀气,是四方砚台,外面看着是一色的紫檀匣子盛着端石砚台,里面却用赤金铸成,再用漆罩上一层,这分礼可就不菲;淮海道是一串珍珠手串,八两辽参;河库道办的更巧,是专人到大人原籍置一顷地,把庄头佃户兑给本宅的少爷,却把契纸装了一个小匣儿,带到院上当面送的;就是那二十四厅,也各有各的路数,各有各的巧妙。老爷如今就这五十两公分,如何下得去?何况老爷现在调署这样一个美缺呢!”   老爷说:“这可就罢了我了!慢说我没有这样家当,便有,我也不肯这样作法。”霍士端说:“这事老爷有甚么不肯的?这是有去有来的买卖,不过是拿国家库里钱捣库里的眼,弄得好,巧了还是个对合子的利儿呢!不然的时候,可惜这样个好缺,只怕咱们站不稳。”老爷听到这里,便说:“你不必往下讲了,去罢,去罢!”那霍士端看这光景,料是说不进去,便讪讪的退了下来,另作他自己的打算去了。   话休絮烦。安老爷自从接了调署的札文,便一面打发家眷到高堰通判衙门任所,自己一面打点上院谢委,就便拜河台的大寿。不日到了淮安,正遇河台寿期将近,预先摆酒唱戏,公请那些个河员。众人的礼物都是你赌我赛,不亚如那临潼斗宝一般。独安老爷除了五十两公分之外,就是磕了三个头,吃了一碗面,便匆匆的谢委禀辞,上任而去。   不则一日,到了新任,只见那里人烟辐辏,地道繁华,便是衙门的气概,吏役的整齐,也与那冷清清的邳州小衙门不同。更兼工段绵长,钱粮浩大,公事纷繁,一连几日接交代,点垛料,核库册,又加上安顿家眷,把个安老爷忙得茶饭无心,坐卧不定,这才料理清楚。   列公,你道那河台既是合安老爷那等不合式,安老爷又是个古板的人,在他跟前没有一毫的趋奉,此外又不曾有个致意托情的,他忽然把安老爷调了这样一个美缺,到底是个甚么意思?列公有所不知,这从中有个原故。那高堰外河地方,正是高家堰的下游,受水的地方。这前任的通判官儿又是个精明鬼儿,他见上次高家堰开了口子之后,虽然赶紧的合了龙,这下游一带的工程,都是偷工减料作的,断靠不住。   他好容易耗过了三月桃汛,吃是吃饱了,掳是掳够了,算没他的事了,想着趁这个当儿躲一躲,另找个把稳道儿走走。因此谋了一个留省销算的差使,倒让出缺来给别人署事。那河台本是河工上的一个虫儿,他有甚么不懂的?只是收了人家的厚礼,不能不应,看了看这个立刻出乱子的地方,若另委别人,谁也都给过个三千二千、一千八百的,怎好意思呢?没法儿,可就想起安老爷来了。偏看了看收礼的帐,轻重不等,大家都格外有些尽心,独安老爷只有寿屏上一个空名字,他已是十分的着恼;又见这安老爷的才情见识远出自己之上,可就用着他当日说的那个“拿他一拿”的主意了。想着如此把他一调,既压一压外边的口舌,他果然经历伏汛,保得无事,倒好保他一保,不怕他不格外尽心;倘然他办不来,索性把他参了,他也没的可说。因此上才有这番调署。   那安老爷睡里梦里也算不到此!不想“皇天不佑好心人”,偏是安老爷到任之后,正是春尽夏初长水的时候。那洪泽湖连日连夜长水,高家堰口子又冲开一百余丈,那水直奔了高家堰外河下游而来。不但两岸冲刷,连那民间的田园房舍都冲得东倒西塌,七零八落。那安插难民,自有一班儿地方官料理。这段大工,正是安老爷的责成。一面集夫购料,一面通禀动帑兴修。那院上批将下来,批得是:“高堰下游工段,经前任河员修理完固,历经桃汛无虞。该署员到任,正应先事预防,设法保护。乃偶遇水势稍长,即至漫决冲刷,实属办理不善。着先行摘去顶戴,限一月修复,无得草率偷减,大干末便。”   安老爷接着看了,便笑了一笑,向太太说道:“这是外官必有之事。况这穷通荣辱的关头,我还看得清楚,太太也不必介意。倒是这国帑民命是要紧的。”说着,传出话去,即日上工。就驻在工上,会同营员督率那些吏役、兵丁、工夫,认真的修作起来。大家见老爷事事与人同甘同苦,众情跃踊,也仗着夫齐料足,果然在一月限内便修筑得完工。虽说不能处处工归实用,比起那前任并各厅的工程,也就算加倍的工坚料实,大不相同了。一面完工,一面通报上去,禀请派员查收。   你道巧不巧,正应了俗语说的:“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行又遇打头风。”偏偏从工完这日下雨起,一连倾盆价的下了半个月的大雨。又加着四川、湖北一带江水异涨,那水势建瓴而下,沿河陡长七八九尺、丈余水势不等。那查收的委员又是合安老爷不大联络的,约估着那查费也未必出手,便不肯刻日到工查收。这个当儿,越耗雨越不住,雨越不住水越加长,又从别人的上段工上开了个小口子,那水直串到本工的土泊岸里,刷成了浪窝子,把个不曾奉宪查收的新工,排山也似价坍了下来。安老爷急得目瞪口呆,只得连夜禀报。   那河台一见大怒,便批道是:“甫作新工,尚未验收,遽致倒塌,其为草率偷减可知。仰即候参!”一面委员摘印接署,一面委员提安老爷到淮安候审。那委员取出文书给安老爷看,见那奏稿上参的是“革职拿问,带罪赔修”。安老爷的顶子本是摘了去的了,国家的王法不敢不领,立刻就是两个官役看了起来。幸而安老爷是个读书明理阅历通达的人,毫无一点怨天尤人光景。但说:“邻省水涨,洪泽湖倒灌,上段口岸冲决,我可有甚么法子呢!断不敢说冤枉。总是我安学海无学无能,不通庶务,读书一场,落得这步田地,辜负天恩祖德,再无可说了。”只是安太太那里经过这些事情,只吓得他体似筛糠,泪流满面。老爷说:“太太,事已至此,怕也无益,哭也无用。我走后,你急急的也到淮安,找几间房子住下,再慢慢的商量个道理。”   话休絮烦。那安老爷同了委员起程,太太也在那衙门住不住了,便连夜的归着行李,拖泥带水的也奔淮安而来。安老爷到淮投到,本没有甚么可问的情节,便交在山阳县衙门收管,追取赔修银两。还亏那山阳县因他是个清官,又是官犯,不曾下在监里,就安顿在监门里一个土地祠居住。   那太太到了淮安,还那里找甚么公馆去!暂且在东关饭店安身。那时幕友是走了,长随是散了,便有几个孤身跟班的,养活不开,也荐出去了,只剩下程代弼程相公,并晋升、梁材、戴勤、随缘儿几个家人,并几个仆妇丫鬟无处可去。   可怜安老爷从上年冬里出任外官,算到如今,不过半年光景,便作了一场黄粱大梦!这正是:   世事茫茫如大海,人生何处不风波?!   要知那安老爷夫妻此后怎的个归着,下回书交代。 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风尘 一封书义仆托幼主   上回书交代的是安老爷因本管的河工两次决口,那河道总督平日又合他不对,便借此参了一本,“革职拿问,带罪赔修”,将安老爷下在山阳县县监。虽说是安顿在土地祠不至受苦,那庙里通共两间小房子,安老爷住了里间,外间白日见客,晚间家人们打铺,旁边的一间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饭菜,顿顿茶水。安太太租了几间饭店,暂且安身。幸而是个另院,还分得出个内外。只是那赔修的官项,计须五千余金,后任工员催逼得又紧,老爷两袖清风,一时那里交得上?没奈何,只得写了家信,打发梁材进京将房地田园折变。且喜平日看文章的这些学生里头,颇有几个起来的,也只得分头写信,托他们张罗,好拼凑着交这赔项。一面就在家信里谕知公子:无论中与不中,不必出京,且等看此地官项交完,或是开复原官,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爷的信写完封妥,收拾了当,即便起身。那老爷、太太自有一番的嘱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着安老爷这样一个厚道长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个进士,转弄到这个地步,难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断无此理!大抵那运气循环,自有个消长盈虚的定数。就是天,也是给气运使唤着,定数所关,天也无从为力。照这样讲起来,岂不是好人也不得好报,恶人也不得好报,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这又不然。在那等伤天害理的,一纳头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无可救药的了;果然有些善根,再知悔过,这人力定可以回天,便教作:“天作孽,犹可违”。何况安老爷这位忠厚长者呢?看不得他飞的不高,跌的不重,须知他苦的不尽,甜的不来,这是一。再说,安老爷若榜下不用知县,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于获罪;不至获罪,安公子不得上路;安公子不上路,华苍头不必随行;华苍头不随行,不至途中患病;华苍头不患病,安公子不得落难;安公子不落难,好端端家里坐着,可就成不了这番“英雄儿女”的情节,“天理人情”的说部。列公,却莫怪说书的饶舌。   闲话休提。却说那河台一面委员摘去安老爷的印信,一面拜发折子,由马上飞递而来,不过五六天就得见面。当朝圣人爱民如子,一见河水冲决,民田受害,龙颜大怒,便照折一道旨意,将安学海“革职拿问,带罪赔修”。这个旨意从内阁抄了出来,几天儿工夫就上了京报,那报房里便挨门送看起来。   安公子虽是闭门读书,不问外事,早有那些关切些的亲友得了信,遣人前来探听。也有说白来看看的,也有说打听任上一向有无家信的,却都不肯明说。这日,有向来拜从安老爷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个世家,前来看望。见了安公子,便问:“老师这一向有信么?”安公子说:“便是许久没接着老人家的谕帖了。”梅公子又问说:“也没听见甚么别的事呀?”安公子见他问的奇怪,连忙答说:“无所闻。这话从何问起?”梅公子道:“昨日听见个朋友讲起,说老师在河工上有个小小的罣误,却也不知其详。要是吏部认得人,何不托人打听打听,见了原奏,就可知道详细了。”安公子听说,惊疑不定,要着人到乌宅打听,偏偏的乌大爷新近得了阁学钦差,往浙江查办事件去了,别处只怕打听得不确,转致误事。   当下那程师爷在坐,便说道:“吏部有我个同乡,正在功司,等我去找他问问,就便托他抄个原奏的底子来看看,就放心了。”说着,连忙起身,进城去打听。随后梅公子也就告辞。安公子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师爷才赶回来。一见公子,便说:“事体却不小,幸喜还不碍。”说着,从怀里把那抄来的原奏掏出来,递给公子阅看。只见上面的出语写的是:“请旨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俟该参员果否能于限内照数赔缴,如式修齐,再行奏闻请旨。”公子看先,那程师爷又说道:“据部里说,只要银子赔完,工程报竣,还可以送部引见。照这案情,大约没有个不开复的,只不晓得老翁任所打算得出许多银子来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带的盘缠本就无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纵然有几两养廉,这几个月的日用,两三番的调任,大约也用完了,任上一时那里弄得出五六千银子来?家中又别无存项,偏乌克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京,大约弄个两三千金还容易。这便如何是好?”说着,便急得泪流不止。程师爷连忙说:“世兄,你且不要烦恼,等咱们大家慢慢计议出个道理来。”公子说:“我的方寸已乱,断无道理可计议了!”   那时安老爷留在家中照料家务的,还有个老家人,姓张,名叫进宝,原是累代陈人,年纪有七十余岁。他见公子十分的着急,便同华忠从旁说道:“我的小爷,你别着急,倘然你要急出个好共歹来,我们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个商量。”因向程师爷说道:“我们小爷本就没主意,再经了这事,别为难他了!倒是程师老爷替想想,行得行不得。这如今老爷是有了银子就保住官儿了,没有银子,保不住官,还有不是。老爷任上没银子,家里又没银子,求亲靠友去呢,就让人家肯罢,谁家也不能存许多现的。”程师爷便道:“不必定要如数,难道老爷在外头不作一点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   那张老头儿听了,说道:“好哇!正是这话了。”因又向公子道:“这话也不用远说,只这眼前就有一个地方可以打算,华忠他也知道。咱们这西山里不是有座宝珠洞吗?那庙里当家的不空和尚,他手里却有几两银子,向来知道他常放个三头五百的帐,老爷常到他庙里下棋闲谈,合他认得,奴才们也常见,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个贪利的,大约合地空口说白话也不得行。我们围着庄子的这几块地,年终不是有二百多银的租子吗?就把这个兑给他,合他说明白了,按月计利,不论年分,银到归赎。合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必得这样,那银子才打算得快。我们小爷是不懂这些事情的,程师老爷,你老白替想想怎么样?”那师老爷说道:“岂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爷的相待,我们又从幼就在一处,同亲弟兄一样,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虽不能为力,难道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不成?慢讲照这样办法没有差错,就便有些差错,老爷日后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银子有处寄去,很好,倘然没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荡也使得。”那张老头儿说道:“怎么惊动起师老爷来了?你老人家别看我这七十来岁的老头子,托我们老爷的福,也还巴结着跑的动,何况是报答主儿呢!”   华忠听了,便插嘴道:“老大爷,你老人家算了罢,那可不是话!你要去,在你老人家可算得忠心报主咧。不是我说句怎吗儿的话,这个年纪,倘然经不得辛苦,有点儿头疼脑热,可不误了大事了吗?你老人家弄妥当了,还是我跑罢。”   那张进宝道:“你更离不得了,你去了,这位小爷出来进去的交给谁呀?”两个撅老头子,你一言我一语抬个不了,却都为主人的事。   公子怔了半天,说道:“你们先不必吵吵,先打算银子去要紧。有了银子,我自己去,我已经想了半天了。你们想,老爷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的怎么个样儿,再加惦记着我,二位老人家心里更不知怎么难过。不如我去见见,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银子,就是嬷嬷爹跟我去,至多再带上一个人,咱们明日就起身。”程师爷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路之难了。   那银子借得成否还不得知,就便可成,还有许多应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况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这番乡试一举成名。如今场期将近,丢下出京,倘然到那里,老人家的公事已有头绪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说道:“不见得我这一进场就中;满算着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还要这举人何用?”程师爷道:“这是你的孝思不匮,原该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车断走不得,你难道还能骑长行牲口去不成?此事还得斟酌。”那张进宝、华忠二人也是苦苦的相拦。   怎奈公子主意已定,说:“你们大家都不用说了,再说我就真急了!”华奶公见公子发急,只得哄他说道:“且等借了银子来,咱们慢慢再讲去的话。”因向程师爷说:“师老爷不知道,我们这位小爷只管像个女孩儿似的,马上可巴图鲁[满语,英雄、勇士],从小儿就爱马,老爷也常教他骑,就是劣蹶些儿的马也骑得住。真要去,那长行牲口倒不必愁。”说着又道:“今日回回师傅,索兴别作那文章了罢,咱们回来带着小幺儿们在这园子周围散诞散诞。”程师爷道:“正是,不要过于那个,畅一畅罢。”公子口里答应着,只是发怔。   说话间,外边拿进两个职名来,一个上写着“管曰枌”,一个上写着“何之润”。原来那管曰枌号叫子金,是个举人;何之润号叫麦舟,由拔贡用了小京官,已经得了主事——都是安老爷造就出来的学生。也因晓得了安老爷的信息,齐来安慰公子。公子看了职名,即刻叫请。二人进来,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方才的话一一的告诉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说道:“不想到老师如此的不顺。我们已写了知单,去知会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个成数出来。但恐太仓一粟,无济于事。这里另备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润接着也说道:“偏是这个当儿乌克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经恳切写了一封信,由提塘给他发了去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还容易些。况且浙江离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师这事情大概也就可挽回了。龙媒,你不必过于惦记,把身子养得好好儿的,好去见老人家。”公子一一的答应致谢。少刻,又有那些亲友们来看,人来人往,乱了半天。也有说是必该亲去的,也有说还得斟酌的,公子此时意乱如麻,只有答应的分儿,也不及合那些人置辩。众人谈了几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辞。   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见门上的人跑进来回道:“舅太太来了。”原来这舅太太就是佟孺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无儿无女。佟孺人起身时,曾托过他常来家里照应照应,今日也是听见这个信息前来看望。一进门,见了公子就说道:“你瞧,这是怎么说呢!”说着,便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路进来,又慢慢的细问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两个女人并华嬷嬷支应,装烟倒茶。   正说话间,那张进宝从庙里回来,进门先给舅太太请了安。公子便赶着问道:“怎么样?”张进宝回道:“奴才到了那里,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托,后来听见老爷这事,他说:‘既然如此,老爷是我庙里的护法,再没不出力的,都照你说的,怎么好怎么好。但是多了没有,我这里只有二千银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爷写个字据。’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奴才这个人靠不住,他是靠不住奴才这岁数了。大概再多几两他也还拿得出来。如今他只借给二千银子,他是扣着利钱说话呢!”公子更不问别的长短,便问:“银子呢?”张进宝说道:“那得明日兑了地,立了字儿,就可以拿来。”说着,便又将方才在外如何商量并公子怎样要去的话,回了舅太太一遍。   舅太太听了,连忙说道:“嗳哟!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这么大远的,你可不许胡闹!”公子本来生怕舅母拦他,听了这话,早急得满面通红,两眼含泪的说道:“好舅母,别拦我了!我听见这信,心里已经急的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淮安,见着面才好!再要拦着我不教去,我必憋出一场大病来,那时死了……”这句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把个舅太太慌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孩子,好外外[外外:即外甥。后文“外外姐姐”,指外甥媳妇。],你别着急,别委屈!咱们去!咱们去!有舅母呢!”这公子才不言语了。   列公,这安公子是那女孩儿一般百依百顺的人,怎么忽然的这等执性起来?从来说“父子至性”,有了安老爷这样一个慈父,自然就养出安公子这样一个孝子。他这一段是从至性中来的,正所谓儿女中的英雄,一时便有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思。旁人只说是慢慢的劝着就劝转来了,那知他早打了个九牛拉不转的主意,一言抄百总,任是谁说,算是去定了。   话休絮烦。次日,张进宝便把外间的事情分拨已定,请公子在那借约上画了押,把银子兑回来。内里多亏舅太太住下,带了华嬷嬷并两三个仆妇,给他打点那路上应穿的衣服,随手所用的什物。一时商定华忠跟去,又派了一个粗使小子,名叫刘住儿的跟着,好帮着路上照应。雇了四头长行骡子,他主仆三个人骑了三头,一头驮载行李银两。连诸亲友帮的盘费,也凑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处辞行,也不等选择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仆三人便从庄园上起身。两个骡夫跟着,顺着西南大路奔长新店而来。到了长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时分,华忠、刘住儿服侍公子吃了饭,收拾已毕,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起来,正待起身,只见家里的一个打杂的更夫叫鲍老的闯了进来,向着刘住儿说道:“你快家去罢,你们老奶奶子不济事儿咧!”那刘住儿一怔,还没及答言,华忠便开口问道:“这是那里的话?我走的时候,他妈还来托付我说,‘道儿上管着他些儿,别惹大爷生气。’怎么就会不济事儿了呢?”   鲍老说:“谁知道哇!他摔了一个筋斗,就没了气儿了么!”华忠又问说:“谁教你来告诉的?”鲍老说道:“他家亲戚儿。我来的时候,棺材还没有呢。”华忠说:“你难道没见张爷就来了么?”鲍老说:“我本是前儿合张爷告下假来,要回三河去,因为买了点东西儿,晚了,夜里个才走,他家亲戚儿就教我顺便捎这个信来。来的时候,张爷进城给舅太太道乏去了。没见着。”   两个人这里说话,刘住儿已经爬在地下,哭着给安公子磕头,求着先放他回去发送他妈。华忠就撅着胡子说道:“你先别为难大爷。你听我告诉你:咱们这个当奴才的,主于就是一层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后。你妈是已经完了,你就飞回去也见不着了。依我说,你倒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爷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爷、太太不施恩。你白想想,我这话是不是?”那刘住儿倒也不敢多说。   公子听了,连忙说道:“嬷嬷爹,不是这样。他这一件事,我看着听着,心里就不忍。再说,我原为老爷的事出来,他也是个给人家作儿子的,岂有他妈死了不教他去发送的理?断乎使不得!倒是给他几两银子,放他回去,把赶露儿换了来罢。”原来这赶露儿也是个家生子儿,他本姓白,又是赶白露这天养的,原叫白露儿,后来安老爷嫌他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赶露儿,人也还勤谨老实。华忠听公子这话,想了一想,因说道:“大爷这话倒也是。”便对刘住儿说:“你还不给大爷磕头吗?”那刘住儿连忙磕了一个头,起来,又给华忠磕头。华忠拿了五两银子,回明公子,赏了他,嘱咐说:“你这一回去,先见见张爷,告诉明白张爷,就说大爷的话:把赶露儿打发了来,教他跟了去。可告诉明白了他,我跟着大爷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教他连夜走,快些赶来。你赶紧把你的行李拿上,也就走罢。”那刘住儿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应,忙忙的起身去了。随后华忠又打发了鲍老,便一人跟着公子起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