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 第 5 页/共 40 页

却说子贡归鲁,复命于孔子。孔子叹道:“嗟乎!一举而四国乱焉,向使宰予出行,当不至是,而予适在梦寐之天也。夫乱齐存鲁,吾之初愿。若强晋以敝吴,使吴亡而越霸者,赐之说也。美言伤信,慎言哉。”后人看到此处,有律诗一首,单道子我的好处:    向授词华第一流,一朝守嘿学清幽。唇枪舌剑俱忘却,意阵心兵总暗休。    多语应留军国患,繁言故惹子民愁。羡他榻上鼾眠者,风度行云日影悠。    说那子我从子睡乡之学,他的治身之道自不必说,就要把这睡学来治家国天下。若是这个道理,治不得世,便是一觉睡着的了,要他做甚?子我只因鲁君不足与为大事,故此不把伎俩施将出来。真个教道是:    闻见全无天地稳,却留聪睿待时清。    其时适然齐简公在鲁。那简公志气峥嵘,肝肠快爽,从容讨论,绝无濡滞之色。慷慨赴事,时多愤厉之怀。不知怎的见了子我,不觉喜形于色,自此频频往来。子我也只是这等睡昏昏的,竟不晓得简公为甚么恁般当意,就是旁人也都解说不出他们的契合。但见乱纷纷道:“宰予有宠于齐简公。”不多时,简公归国,喜他这些恬适之趣,愈加敬重。一日,简公被那些政事缠扰不过,不得已方才敢来请教子我。只见子我正在午睡未醒,简公不去惊动他。等了许多时候,子我转一个身道:“异哉!异哉!我有两句言语请大众试猜一猜。”遂朗吟道:“黑风入梦,青天当灾。”简公听了这两句话,不知主何意思,正待请问,子我起身对着简公道:“这些人民政事有何难处?所难处者独有田常耳。”简公暗暗思忖道:“怎的便知我的心事?他也真是个异人。”况且独有田常这句话,正是简公极切心处,不觉长跽而请道:“田常之视寡人犹缀之也,田常之在朝,寡人犹芒刺之在背也。先生何以教寡人?”子我道:“君请示之以德。君惟修身,臣惟洁己,如此则不令而行矣。何田常之能为?”简公道:“敬诺。寡人虽愚,何敢忘先生之教?”诗云:    飒飒清风渺渺烟,主臣促膝话当年。一言得当君王意,从此恩威通国传。    却说简公自听宰予之言,克意修身。不数月,果然朝野肃清,庶事具举。田常闻之大恐,乃集门客问道:“今朝政异于往时,而政柄有归,威权有属,行将不利于吾。尔诸士各策所长,以拯吾危。”客皆嘿然不应。田常垂首良久道:“吾徒以禄米委地也。”遂散客,趋驾往见鸱夷子皮。田常车出郭门,乃伏轼而思道:“鸱夷子皮越之高士,苟恶吾之行,而不以一言相遗,为之奈何?”既而又思道:“彼虽高士,实谋士也。惟谋是利,安计顺逆为。”正在踌蹰间,已将次到鸱夷子皮的寓所了。但见那:    桑麻遍野,畦间夹杂桃李殷繁。鱼鳖盈池,岸上又兼牛羊呼叫。济济楚楚,分明利析秋毫。岁岁年年,逐渐累成巨万。果然治家多善计,真真致富有奇书。    田常入门,与鸱夷子皮相见毕,道:“常闻先生高义,敬因从者,敢遗贽于先生,不揣欲有所言,请阖门而后敢受教。”鸱夷子皮遂屏从者于外,令童子闭门,田常再拜而言道:“常之侥幸得志于齐,先生所知也。今君与诸臣合志图常,先生其何以教之?”鸱夷子皮道:“子将为篡于齐国,君不即加显戮,而反修德以励子,君之厚也。子不能改行悔过,而思以图君,是乱臣之行也。仆虽村野,断不登乱臣之党。”田常复再拜道:“先生之所以责常者,常非不知也。然世之所以贵先生者,以其能释患解纷也。常虽身首异处,亦何足惜?徒以先生故,而不能建一策以续悬丝之命,吾恐慕先生之义者,皆裹足于先生之门矣。”鸱夷子皮道:“甚矣!田成子之请也。吾终不言,是示子以无谋也。虽然,吾姑为子言之。子畏君,君亦畏子,盍使一人往说之。如从则子之福也。不从然后再计,犹未晚也。”田常敬诺,乃促驾归。正是:    可行可止谁为主,时醒时迷君自参。    田常归,闭门谢事,静以俟罪。思得行说之客,而门下者皆无足与谋,乃选诸族子名鞅者而授意焉。一日,简公出,田鞅为御,因说简公道:“田宰不可并也,君其择焉。况田氏能得民心,不可弃也。”公不应,退以斯言告子我。子我道:“常实畏君,故以鞅为说客邪。今为政有其机矣。君益修德,则田氏之党必败。”简公道:“善。”正是:    话不投机半句多,人逢知己千言少。    田常因简公不听田鞅之说,乃复往见鸱夷子皮道:“常之使人说君者,非不婉且善也,而君卒不见采,奈何?”鸱夷子皮道:“齐自丧师于吴,而高国、鲍晏之徒皆咋舌退矣。谁则为子敌者?”田常道:“鲁中宰子我,实鼾睡于常卧榻之侧,常是以不敢即安。”鸱夷子皮因俯而思,复仰而叹道:“宰予鲁之闻人,子非其敌,盍往从之。”田常道:“常非不欲从,势不可也。”鸱夷子皮道:“姑缓,吾为子图之。”遂暗自思道:“昔吾在越时,子贡实盖吾功,吾腐心切齿不能忘。况子贡每称宰予,今吾得杀宰予胜于杀子贡多矣。杀宰予则鲁国之士,皆不敢正目而觑吾。”田常再四促道:“愿闻妙计。”鸱夷子皮道:“姑且缓,吾终为子图之。”田常不得已抑郁而归。有诗为证:    当时旧恨未能除,假手朋侪绰有余。今日杀机先已动,预知一似釜中鱼。    简公谋于子我道:“田常虽谢政事,志终不悛,外托待罪之名而中怀机械,为之奈何?子可为寡人率兵攻之否?”子我道:“田常诡诈百出,且当缓图。”简公道:“彼既称待罪,士卒懈体,不疾诛之更待何日?”随令子我当夜以甲士千人,伏于朝门外,俟其来朝擒之。子我再三力谏,简公决意要行。子我只得勉奉令旨,集兵千人伏在朝外,以俟田常进朝。分明是:    安排陷阱寻凶豹,整顿丝钩觅巨鲸。    说那鸱夷子皮怀恨子贡,因此迁怒在子我身上。自从听了田常那句话,也不待田常去请教,他自口着门客日日在子我前后左右,探听消息。口口子我只是睡在那里,毫无动静,就有些商量,又是密密与简公说的。这是简公合该数尽,鸱夷子皮寓所门首,凑巧有一军家居住,未免有警觉。鸱夷子皮疑惑,顿然省悟,乘夜进城,到田常门首,那两扇大门早已紧闭了。鸱夷子皮想道:“他想也知些风声,或者关了门在里面做些手脚,不然世上那有这等昏暗的人?”遂去唤醒了门上人,叫他禀道:“鸱夷子皮为机密事,特来求见。”管门人进去禀时,那田常正在睡梦之中,听得说了鸱夷子皮四字,又听得说了机密二字,惊得魂不附体,痴呆了半晌,方才叫“开门快请。”田常迎接鸱夷子皮进去,见礼坐定,鸱夷子皮问道:“成子知今夜之利害乎?”田常道:“其实不知。”鸱夷子皮道:“子与宰予势不两立也,子不谋人,人必谋子。今闻宰予伏甲士于朝门之外,必为杀子。尚不思所以御之,丧无日矣。”田常再拜道:“常之再生,先生之赐也。敢问计将安出?”鸱夷子皮道:“彼虽设伏,但朝臣颇多,难以辨别。齐国惟子独贵,入朝旌节在前,彼必见节以起伏兵。子可弗往,须先使一健士持节前去,以起其卒,然后率家丁往攻之,则破之必矣。”田常忙集家徒及卫从者,得五百人,先令族人田逆持节以起子我之卒。果然简公之令竟被鸱夷子皮猜破,众士一见节至,纷然而起,又寂无一人,众皆惊愕,莫知所措。不一时,田常之兵冲突而来,便混战于朝门之外。但见:    灯火齐明,剑戟森列,乱纷纷马骤人驰,都成汗血之迹。闹嚷嚷枪来刀往,无非金铁之声。头颅已落,口口口口口口手足半连,反自晕昏不醒。个个是焦头烂额之客,人人受天罗地网之灾。    子我之卒大败,田逆率众围子我于庭,残其左臂,田常遂弑简公于徐州。此齐君自取,非子我无谋。子我闻之大恸道:“吾闻‘德不充者,不可以经世;学不至者,不可以济人。’今予身困于鲁,谋屈于齐,是亦道义之辱也。吾务修吾德而已矣。”遂逃归鲁,卧隐于东山之下。后世习子我之学者,独宋陈希夷得其嫡派云。    叛逆党义士寒心,言语科桃园结义。宰予氏李代桃僵,鸱夷子张公掇李。    总评:太史公云:“宰我为临淄大夫,与田常作乱,以夷其族,孔子耻之。”而《吕氏春秋》及《说苑》俱云宰予攻田常。不韦在马迁之前,其时较近,刘向出马迁之后,而亦不从其说。可见,子我之事,当以攻田常者为正。    又评:子贡惹出祸来,却教子我去承当,岂不冤哉!可见今世之受好友推许者,皆种祸根者也。  卷之五 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   螃蟹横行知邪否?这般路劝君休走。须念声名,切宜珍惜。宁失浑然忠厚。    今古风情人人有,最堪哂夺妻重媾。玷伦常,比行禽,贻秽百千年后。    这首词名曰船入荷花莲,只为世人失其志气,败其风俗而作。若做人不顾前后进退,不知羞恶廉耻,但口雄心专肆妄为,虽得霎时畅快,遗下千载污名,被那路上行人纷纷讥笑,个个憎嫌,何苦之有?纵使其人有了英才绝学,钜业鸿勋,奕世累朝蝉联官爵,一发要被那高人弹论,遭世流议。这却是断不可做的。若一做了,把那名节也弄坏,骨肉也伤残,真是人面兽心,衣冠夷虏,千秋万载之下匹夫匹妇之口,谁不取为笑府话柄?谁不视为戏场傀儡?谁肯奉其德范,宗其教令,信其为人,原其苦衷,缓其罪过,宽其责罚?所以,当今的时势,做人极是烦难。最要紧的百凡之内当知警戒。既知警戒了自然存心纯是天理,自然作事毕合人情。果然完得这天理人情这两件,自然不偏不猗不邪不曲,上可以对玉皇大帝,下可以对卑田乞儿,虽东夷西戎南蛮北狄之乡也行得通,也施得去。何况在这本乡本里居桓闲处,呼兄唤弟事父称见之际,难道倒有甚么隔碍,有甚么间阻,反不能调停委婉,尽其所尊,致其所信么?总之,到了这个去处:    先宜达变又通常,不愧须眉男子行。若骋聪明越往轨,淑仪灭没臭名扬。    为人在世,第一要纲纪伦类上辨名分,尽道理,亲恭敬,慎往来,别亲疏,分上下,戒男女,严启闭。以上这八事至切至要,慎勿认为腐话,视为泛常。若是略不经心,稍无意念,未有不为一家之玷,一国之丑的,甚且有带累他人,致污异族,其害不可胜言,其罪不可胜数。正是:    家仁国也仁,家让国也让。非为君莫作,报应立如响。    如今就说一个有报应的故事。这故事却也不近不远,出在本朝。那袁了翁所著的立命篇上,有一首五言古诗为证:    假令寻稗史,犹说事荒芜。惟有袁老子,身为当代模。    出言既不苟,著书岂糊涂。好尚求古贤,虚声不敢沽。    观其谈理义,在在遗皮肤。镂心复琢髓,了凡号匪诬。    所以有所传,朝野交相趋。我今演斯纪,庶日报应图。    却说那一个有报有应的人,你道他是何等样人?他是本朝进士,身中大魁,姓支名立,未查籍贯何方,想亦不出这十五国都之外,决是衣冠文物之乡,才生得这一位高英之彦。如今且不说他得意科场,挂名金榜,那般样的荣华富贵,快意适情,身拥丰厚,结靷连驷,呼奴使婢,揖抗诸侯之庭,延誉四海之外这许多妙事。且说他的父亲为人,真乃是个隐君子流。有诗为证:    不争名号不争利,一生专尚恩和义。世间何处可修行,公门之中去充吏。    支家老父果如斯,既无乡籍又少讳。只因有志做好人,赖存名字为身累。    纵在公门不说明,不说抚院并州卫。想来平反能出囚,或是法师或府佐。    当年情状眼前花,此日追寻舌下绘。绘成一幅文字画,笑啼满纸训后辈。    却说支父身为刑房书吏,在一个风宪衙门。那支父平日不肯奸人妇女,不肯诈人财帛,不肯害人性命。操心顺了天理,即有意外之物无故而来,不求自至,他必然正颜作色,严词厉气,抗志弗衰,服怀古道,宁可贫窭,乐其自然,决不妄希未来的际遇,决不贪恋骤然的快活。他虽做了一个刑房的书吏,心心念念要做好人,求天赐个儿子,接我支门宗祀。从古至今若是无子的人,便要邀福于佛,或拜忏,或礼经,或修桥,或砌路,或装金,或造塔,或放生,或戒杀,如此等事,甚有施予极乐,究竟灭子绝孙是何缘故?只因外面要务名,十分摆布得光光鲜鲜,及至最要紧的是心,反要思量害人利己,舍小获大,亡重得轻,遗明失暗,弄得这心中黑黑墨墨。是这等人,要求长命富贵,儿孙昌盛,从来所不见,古今所未闻者也。惟有这个支父口里说过的话,决在身上做得去的,身上行的事也决非心中过去不得的。果能如此,不负心,不负身,自然天地鬼神默佑于冥冥之中,少不显其身其躬,必显其子。支父日逐在衙门中清查案卷,一闻适当决囚之际,朝廷遣了一位恤刑大理寺官到这地方省察狱囚,凡有徒流戕斩凌迟等罪,若黜罚罪杀一人,非同小可,幸遇当今圣明在位,性甚好生,有诗为证:    不惟解纲颂商汤,仁主尤夸周帝昌。天下自应体睿意,口口黎庶赴云阳。    此时狱囚中有一个囚犯,命口口阻,好端端坐在家里,与其妻琴瑟调和,居处相爱,也是为人在世一桩快活的事情。其妻虽有几分颜色,平常也极肯守自己的闺门法度,绝无淫奔呆心,贪嘴恶态,不知怎么一旦有官符照命,朱雀飞星,偏生凑巧,都落在这个人身上。忽然生一件横事来,将他吃敲吃打,受刑不过胡招枉认,定了这天条大罪,监禁狱中,就如不见天日一般,真好苦也。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