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 第 3 页/共 40 页

子路居丧三年,兀自余哀未忘。一日来见孔子,孔子劝再仕。子路道:“繇之出仕,原为二亲,非自为也。今亲已死矣,安敢言仕?”孔子道:“吾辈生于天地间,果然替世上做得一分事,正是广我的孝思处,岂可把这孝道忒看得窄狭了?”子路道:“夫子训诲,繇岂不知,只是这鲁国里想是不能用我们的了。每见夫子历聘列国,繇以二亲在堂,不能随行。今二亲已没,夫子若是周流天下,繇愿不辞劳苦,与夫子共图进取。一则济世安民原是我辈的本念;二则各处的高人贤士也须与他识认一番。不识夫子以为何如?”孔子道:“正合吾意,久蓄此心,今复得子为伴,可无虑矣。”遂择日起行,一师一弟远远望前途而去。但见:    行遍青山绿野,游穷锦界花城。诸侯们、公卿们、大夫们,倒履以迎,扫席以待,爱听他口内经纶。樵山者、渔水者、耕野者,侧目而笑,横口而讥。妒杀也尘中车马,旅店中戒不得沽酒市脯,地图上单只少浮海居夷。好一副素王素臣,倒做了难师难弟。    子路跟了孔子周游列国,不知经了多少风霜,受了多少困苦,也不知见了多少君卿大夫,还不知遇了多少逸人隐士。当日困于陈蔡,子路未免有些愠见起来,及至孔子去见南子,他就公然不悦。这都是他高明之性,爽直之气,自不必说了。途中每每遇着隐士,那些人都自埋名隐姓的,那一个不与子路接谈,也都道子路是个当今世上的人物,那一个不与他议论个高低。他们既不肯把名姓说出来,但看他隐于下吏的,便唤他做晨门,唤他做封人;若是隐于耕稼的,便唤他做长沮,唤他做桀溺;幼的便唤他做童子;老的便唤他做丈人。一任他笑着栖栖皇皇的不是,一任他说那隐遁的好处。子路只是坚心随着孔子,东奔西走,便是不得遇合,也都听天繇命,绝无怨悔之心。正是:    道途今日心如石,盟结当年臭似兰。    孔子既已倦游归鲁,却好楚王闻得子路之贤,遣人将币帛礼物来聘子路。子路遂别了孔子,竟自入楚去了。那楚国原敬子路是孔门高弟,及见了他,果是举动高洁,作事有方,愈加畏服,遂授子路为大夫。那子路在楚累茵而坐,列鼎而食,行车百乘,积粟万钟,好不富贵,好不受用。只是那楚王聘子路的心,原是慕名,没有甚么真心要用的。你说这些圣贤们,他真心要行道的,岂宜苟图富贵?子路见楚王不足与有为的,竟自挂冠而去。    慕义空成图上饼,萧然归去一身轻。    子路自弃楚大夫之职,依旧扮作游士,半肩行李,跋涉山外,少不得晓行暮宿,渴饮饥餐。一心只指望回去依傍着孔子,退老于洙泗之上。那归鲁的路,正好打从卫邦经过。那卫大夫孔悝,外貌极像一个刚直的,中心实是奸险。子路一见了他,竟道他是个好人。你说子路为何就道他是好人?那孔悝正要假借招贤纳士的名色,又闻子路是鲁国贤人,故意装出光明正大的腔子,况子路又是极爽利的人,所以不去查他平日做人歹处,片言相合,遂自倾心托胆,与他交好。那孔悝也自再三款留,佯加钦敬,子路就做了孔悝的邑宰,竟在卫国为臣了。那时,卫君正是出公辄,当初太子蒯聩,得罪于灵公,惧诛出奔,及灵公卒,出公以嫡孙当立为君,其父蒯聩居外不得入。晋赵鞅纳蒯聩于戚,蒯聩居戚,乃使人暗与孔悝通谋道:“如今太子在外,欲入为君,如能协力同谋,则富贵当与子共之。”孔悝自恃才高,每恨出公不肯重用,听得这说,要逐出公,另换国君。极是中他的计谋,况且又说富贵同享,比出公不重用的如何?他心窝里好似个虱子窠一般,东钻西钻,实是痒得熬不过了。只是眼前又干碍子路在这里,他是个刚直的人,若要用他做不义之事,不惟不从,毕竟就要叫喊出来,不曾得福,先自惹出一场大祸。孔悝因此瞒过了子路,自去与别人商量,先着来人去回复蒯聩道:“这事非同小可,只要太子拿定主意,余外俱是孔悝一力耽当,自然停妥。但事须谨密,少有漏泄,其祸不小,请太子酌量定了,自当使人通知也。”那孔悝自与蒯聩私约之后,惊惊惴惴,惟恐子路知觉,日夜不安,偶尔心生一计,欣然便要行事。这计果是如何?正是:    凭城狐鼠多奸计,拟困蛟龙入釜游。    一日,子路正在衙署理治政事,忽见一人走过来禀道:“孔大夫有要紧事,即刻请去商议。”子路遂乘了车,竟到孔悝宅里。只见孔悝坐在中堂,见子路到即便起身相迎,见毕坐定。孔悝遂开言道:“太子蒯聩挟晋国之势,欲夺君位,如之奈何?”子路道:“如今君已定矣,何不御之?”孔悝道:“朝中诸臣皆是懦弱,止可安享爵禄,有事谁敢当先?意欲相烦吾子往拒晋人,只是你我俱不曾受得朝廷的甚么高爵厚禄,替他出力也觉得不甘心些。”子路道:“子言差矣!爵禄虽有高下,臣子总是一般,食人之食,必当终人之事。若有用着我处,虽死不辞。”孔悝道:“如今尚然不消用兵,晋国现遣一个使臣在城外驿中,先来讲礼,然后用兵。吾子若肯去与他辨折一番,说得他理穷心服,则事可大定矣!”子路道:“这却何难?我当即往见之。”孔悝复叮咛道:“这是大国使臣,不可轻易。”子路道:“只论理之长短,那论国之大小!”遂欣然命驾而往。正是:    青龙白虎同行,吉凶全然未保。    孔悝只等子路出了门,一面就差人去请蒯聩,一面聚集家徒,各各赏犒酒食,随即付与兵器一件,听候指挥。只见蒯聩正在那里悬望孔悝的消息,闻得孔悝着人来见,即便向前问道:“大夫有何话说?”那人道:“大夫特来请太子。大夫已在家中整练兵卒,只待太子一到,即便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杀入宫中,则大事可顷刻而定也。”蒯聩大喜,即脱下平日所穿冠服,换了民间服色,打扮起来像个百姓一般。随又唤两个心腹的过来。这两个心腹是谁?一个叫做石乞,一个叫做狐黡。二人俱有万夫不当之勇,能开硬弓,善使铁戟。蒯聩一向有心要图大事,故养此二人在身边。正所谓养军千日,用力一朝,也教他改换衣装,密藏利器,紧紧跟着,以为护身之计。其余还有许多兵卒,都教他改换衣服,杂在百姓中间,混入城去,各人与他一个暗号,在孔大夫门首聚会。蒯聩自己同了来人,带了石狐二人径奔孔悝家里。只因改换衣装,却是百姓,没人提防。所以,他们一径进城,又一径去到孔悝家里,并无知觉。蒯聩一进门来,果见他家中个个持刀执剑,人人擦掌磨拳,准备厮杀。蒯聩先自作谢孔悝,随即着人出去知会那些兵卒,问了暗号,然后放他进门。不一时,兵卒俱已到了,两下合兵一处,传下号令,就使石乞狐黡二人当先,孔悝家徒在前引路,蒯聩兵卒居中接应,蒯聩和孔悝压后催督,人皆衔枚,马尽勒口,一齐杀奔宫中。但见:    云雾飞腾,烟尘历乱。金鼓悄然,惟见剑光隐隐。旌旗掩卷,但看枪影摇摇。浑如地煞逞威风,宛似天罡施杀气。    那日,出公正在宫中与宫娥们饮酒戏耍,只见许多兵马一齐拥杀前来。待进了宫门,方才号炮齐响,金鼓喧天。你说那宫中原是不提防的,那有一人敢来抵敌?无过是哀求饶命,怎奈那班起伤的人,断断要斫几个人头,搠坏几个手足,才显得他们凶险。大家热闹一场,那时出公已自料得蒯聩事发,竟自逃走出宫门,投奔别国去了。那些众兵们也有抢劫财宝的,也有调戏宫女的。蒯聩连忙传令:不许私取财物,不许亲近宫女,如违即以军法从事。那些人乱纷纷的时节,禁得那一个住?真个是天翻地覆,鬼哭神号,好生杀得惨凄。直教:    妃子乱跑堕翠髻,宫娥急走褪红鞋。    话分两头。却说子路别了孔悝,出得城门,一径往驿中去了。那子路在途中想了好些回答晋使的话,又想了好些问难晋使的话。及到驿中,静悄悄地并无一人。子路便叫驿夫来问,回覆道:“近日并不曾有甚么晋国使臣。子路倒木呆了半晌,慢慢思量道:我出门时,见那孔悝故意大惊小怪,智我出来,要做甚歹事?又思量道:孔悝与我极其相好,难道谎我不成?或者还在别处公馆里。又思量道:总是这班没胆量的人,听见些甚么影响,便自慌了手脚,因此胡传乱传,不曾打听得实落的。正在左思右想时,只见半途中都哄哄然乱传道:太子已领兵杀入宫中,夺了君位。有的说出公逃走了;有的又说出公还躲在宫里;有的又说出公也领了兵,与太子两下厮杀;还有的说孔悝做脚,同谋夺位的;还有的说孔悝是护着出公率兵去救驾的。纷纷说话不一,子路也没主意处,总是见得孔悝诱我出城,明明知情的了。到得城门边,果见城门紧闭,城上人说道:“新君庄公初立,不许轻放一人出入。”子路听见此话,即便焦躁起来,施展神威,大吼一声,把从人手里的刀夺将过来,竟要劈门而入,那些管门人唬得一个个面面相觑,谁敢拦挡,只得开门放他进去。子路进了城门,穿过前街后巷,一直来到宫门首。只见那门首又有数十个家兵在那里迎接子路。你说这样时节,为何还有人迎接他?那孔悝一心惧怕子路,庄公夺得君位时,孔悝就在宫中与庄公商议道:“余人都不打紧,只有子路是个英雄汉子,怎生收罗得他才好?他若变转脸来要长要短,实是再没他的对手。”庄公道:“但凭大夫处分。”孔悝道:“此人性气不好,语言一时难入。或者虚加恭敬,还可骗他转头。”门首迎接这些人,正是孔悝用计策了。子路到此田地,那里还管甚么迎接不迎接。乘机问道:“孔悝何在?”家兵道:“大夫与主君在宫中商议国家大事。”子路喝退众兵,手捻铁枪,竟自杀入宫中去了。那些宫门首排列的甲士,都是疲毙的了,又见子路恁般英勇,那一个还敢来抗拒他?一任他横行直冲,如入无人之境。那庄公与孔悝正有许多未完的事情,慢慢料理。忽闻得子路杀来,看看势头不好,止带得两三个跟随人役,抱头鼠窜,正不知躲在那里去好。刚走到一座高台边,庄公与孔悝竟自跑了上去。随命石乞狐黡率了这几个跟随的人,把阶级弄断了,免得子路思想上来。你说这石狐二人,都是自称勇士的,为何也是这般躲避?一则看见子路雄伟,料来敌他不过;一则见庄公新得君位,他二人也要保守身命,图些富贵,故不敢出尖。不一时,子路也追到台边了。子路正对着庄公道:“君以父逐子事出有名。孔悝以臣逐君,实大不义,请君下孔悝而杀之,我自释兵而去矣。”庄公也晓得孔悝不是好人,不如借子路的手杀了他也罢。只因今日初得君位,全藉孔悝为内应,若除了此人,别无倚仗,一时舍割不下。子路见庄公沉吟不应,决是不肯杀孔悝了,遂欲举火焚台。那时庄公无计可施,只得束手待毙。孔悝从旁提醒庄公道:“何不遣石狐二人下去决一死战?”庄公点头道:“正是”忙遣二人下台。二人那里肯下去,只是推托阶级已无,下去不得。孔悝只管在旁边催促,庄公乃命从人用绳索吊二人下台。那二人见了子路,只是慌做了一堆,动也不敢动。子路把石乞刺了一枪,狐黡乘空也把子路砍一刀,砍是不曾砍着。子路回身急了,自己裂断了冠缨。子路遂大笑道:“断缨不祥之兆也。今主君已去,贼臣又不得诛,冠缨无故而断,是天命我以死也。”又道:“君子虽死必正其冠。”遂结了缨,乃拔剑自刎。那石乞被枪刺了不敢上前,狐黡假装大胆,正待去杀子路,只见子路复扬而呼道:“贼子不得无礼。”狐黡望见子路目如明星,光耀夺日,正拜于地道:“吾其畏子之目,愿少闭之。”子路自以衣袂覆目,狐黡才敢向前,将子路砍了一刀,还怕子路又活起来,遂加上几刀。停了一回又思想道:在生时甚是畏他,如今死了,也好出一出气,又去砍了几刀。狐黡自想:素称勇士,今日见子路不知怎么怕惧得紧,实可惭愧。只为这一点惭愧的念头没安身处,到向前去,把子路的身上横砍竖砍,不知砍了多少刀数,将一个尸首,砍做肉酱一般。卫人都说子路被醢了,史官有诗一首,单表子路的好处:    狂徒妄筮技局长,仗剑勤王反受殃。一片义声天地动,三分侠气姓名香。    后贤亦有诗一首,吊子路道:    曾将颈血染龙文,谁向荒郊奠酒尊。惟有卫宫云际月,千年万载吊忠魂。    那时,出公恰好奔鲁。鲁国的人,那一个不说卫国反乱事体?孔子闻知,遂长叹道:“子路必死矣!”一日,中馈食醢,适然使者自卫来至。孔子问其备细,使者道:“醢之矣。”孔子遂把所食之醢都覆了,遂叫从者驾了小车,到子路家中去吊唁。他的妻子乃颜氏,颜仇繇之妹也。当日颜仇繇有二妹,一个刚明贞静,一个柔媚阴险。那颜仇繇与孔子相好,闻得孔子常赞美子路,就把刚明这一个嫁与子路,把柔媚这一个嫁与弥子。这也是颜仇繇各相其德性随人作配,一毫不差。他的子即仲子崔,年方一十三岁。那一日,他的妻子闻得孔子来吊,都率拜于庭,以谢孔子。拜毕,子崔对着孔子说道:“吾欲报父仇,可乎?”孔子道:“汝年尚幼,姑俟稍长。”颜氏亦训子崔道:“报仇非易事也,智勇不备,技艺不精,未可以轻言报仇也。”孔子曰:“汝宜善听母教,则报仇有日矣。”遂驾车而去。正是:    母仪兼习袁公术,自识仇人掌握中。    三年之中,颜氏无一日不训练子崔枪剑弓矢,并皆精熟,又兼子崔生得雄壮,可以习武。闲暇之时,颜氏又督率子崔去讲求韬钤兵法,子崔竟自智勇足备了。如今年已一十六岁,母子二人商量报仇的事。颜氏道:“你先去见了孔子,问他行止之事,然后竟投舅舅颜仇繇家安歇,凡事与他商议,想来断不误事。”子崔领了母命,来见孔子。孔子见他生得一表非凡,宛然与其父无二,已自大喜。子崔就把报仇的事对孔子说,孔子就把几句话去问他,但见他应答如流,说来都是解得其中意思的。孔子道:“可以行矣。”亦作书一封与颜仇繇,前面叙些阔别之情,后面就说子崔报仇的事。将书交与子崔,子崔竟自飘然往魏邦去了。正是:    欲报父仇须及早,北堂悬念苦依依。    不过数日,子崔已到卫国,竟去寻着颜仇繇家。那颜仇繇见了子崔,甥舅之情好生欢喜。子崔先述了母亲慈命,次后遂致了孔子书札。颜仇繇安排酒席,款待子崔。席间,子崔问颜仇繇道:“近日狐黡和孔悝这两人的行事何如?”颜仇繇道:“他二人都是当权用事,极贵盛的了。闻得孔悝身患瘫疽,遍体溃败,血肉交流,就如肉酱一般。天下第一个外科名医是算卫国的雍睢,如今孔悝又是贵臣,那雍睢也竭尽心力去医他,只是百药罔效。惟有狐黡,他却平安无事。”子崔听了此话,便对颜仇繇道:“我正先要寻狐黡。”子崔从此每日佩剑出入。一日于城西地面恰好与狐黡相遇。那狐黡远远望见一个汉子,生得俨然与子路一般,也不知是子路还魂的,也不知是子路托生的,先自惊得没做手脚处。只见子崔挺剑抢将入来,狐黡即忙在马上持一木戟与子崔接战。一个马上逞威风,一个步行添壮气,两个大战一场。那狐黡早被子崔一剑砍下马来,可怜无数英雄一霎时已归阴府。子崔复将狐黡细细砍碎,也自将他醢了。恰好正是此时,那孔悝在家中皮肉俱已烂尽,忽见子路阴魂立于面前道:“汝这不义之徒,吾已阴诛之矣。”遂大叫一声而绝。有诗为证:    阳诛阴殛少完肤,数载深仇始得苏。悔杀当年为逆党,催魂自递断根符。    那卫君原晓得子路是个忠臣,只因孔悝狐黡蒙蔽了,不曾旌奖得他。今二人已死,遂命有司官于城中建立一祠,春秋二祭,以为忠臣义士之劝。所以,子崔杀人,也不捉获他了。及子崔归鲁事母,人皆知其贤孝,名闻列国,屡来征聘。子崔以父死于忠,身为薤粉,倒不如田舍翁株守田园之乐也,终身不仕。后鲁国亦旌其母子节孝云:    天道无亲亲善人,暂时颠倒岂为真。奸雄得志邀荣贵,明有人诛幽有神。    总评:子崔阳报,子路阴报,狐口人醢,孔悝鬼醢,都是真实道理。真实报复,世人莫作游僧说因果,一例看过。    又评:以仲尼为之师,以仇繇为之友,既有贤妻,又有肖子,则子路虽死犹不死矣。若无此数人帮衬,却断断乎死不得。  卷之三 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   鹊噪未为喜,鸦鸣岂是凶?人间荣辱事,不在鸟声中。    这四句诗,是宋朝朱文公先生警世的。大凡人间大小事情,都有一个荣辱。尽系自家做人,若一味向正道上做去,便就得荣。总有些懊恼的事体,自反也觉无愧。况且有人也说他做人极正气的,不是这等样人,都来替他抱白。若做了没正经的人,惹出祸来,小则自己含羞忍耻,大则连累父母兄弟。在别人免不得都道苍蝇不叮没缝鸭蛋,也是他自作自受,就是自家也说不得一个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哩。如今的人,那里肯十分在这个道理上体认?做出事来,便埋怨道:“今日听得老鸦在我头上叫,就淘了这场恶气。”若听得那喜鹊叫,便嘻嘻笑道:“今日有些好意思来了。”岂知做人全不在此,那里有人倒把鸟雀做凭据的。    世事休同儿戏看,有灾有福有平安。纷纷头上鸦和鹊,惹得旁人作话谈。    如今正说一段把鸟雀做凭据,中间还有一场大荣辱,最希奇的事。只为他做人极其真诚,故此这些外来的事都好听天繇命了,不似那世上的人专专靠着鸟雀。你说那人是谁?就是春秋时鲁国里双姓公冶名长,字子长,孔子的弟子。极能忍耻,随你什么人当面抢白他一场。若是自家的理短,他便反躬自责。就是自家理长的,也还嘻然笑谢,退让三分。只是安分守己,把夫子讲说的道理日夜潜心探讨,并不寻染外务。正是:    不敢妄为邪僻事,只因曾读圣贤书。    更有一桩奇处,他天性中带得一种异样的聪明来,善能解那百鸟的说话。你道那百鸟有什么说话?听来无过是些啾啾唧唧之声。若还遇了会解的人,却是言言句句,与世人的说话一般无二。只因今人不曾生得这段聪明,故此不能解得。反说道鸟兽岂能言语?这也算做强辩了。那公冶长既生了这种聪明,凡遇读书之暇,或有鸟雀鸣呼,他便占解出来无有不验,因此习以为常。一日正在家中看书,分付童子焚香煮茗。忽然飞一群雀儿来,在窗前乱窜而鸣,他却聆音发理,仔细的听了一回。这群雀见他也甚是作怪。他说道:    口口啧啧,白莲水边,有车覆粟,车脚沦泥,犊牛折角,收之不尽,相呼其啄。    公冶长便唤童子分付道:“你去百步之外白莲花池边,有人推一乘车子载着粟米经过,车脚陷在污泥里,拖车的一个小牛尽力拖拽不动,奔去折了一只角儿,把车上的粟米都倾翻在地上。那人还在那里收拾,收拾不尽的,这些雀儿成群相呼要去啄食。看了就来回话。”童子道:“官人今日从不曾出门,那里知道这些事体?”公冶长道:“方才这一群雀儿在我窗前说的。”童子道:“那里有鸟雀儿会得说话,官人又听得出,我却不信。”公冶长道:“快去看来,不要在此胡讲。”那童子便丢了事务,连忙跑到白荷花池边一看,果然一句不差。那粟米收拾得完,有一群雀儿集在树上,专等那人推了车子去。他也半信不信的回去,对主人说道:“官人,你敢是有什么未卜先知的法儿,或是太极数,或是梅花数,因此晓得,故意将雀儿哄我。”公冶长只自肚里明白,点头不言。又一日,那同学的朋友陈亢来访。两个在书房中坐了一会,公冶长便开言道:“长兄枉顾,有甚见教?”陈亢答道:“特来邀兄同游舞雩。”你说那陈亢要游舞雩做什么?圣门弟子独有他专好打听别人的闲事。他见曾点说了风乎舞雩,夫子便称赞他起来,樊达从游舞雩,夫子也称赞他的,故此也要去游一游,正是要学样的意思。独自一个去没有意兴,同辈中只有公冶长与他说得投些,所以特来邀他。公冶长欣然应允道:“甚好!甚好!”即时分付童子看守家中。两人携手同行,不多一会来到舞雩之下。只见:    湾湾流水,曲曲深村,参天古树,枝头上暮雨朝云。匝地平芜,草根边秋蛩春蚓。正是无数,轻风吹短袖,一番清影拂尘襟。    两人在那舞雩之下,遣兴陶情,游玩了一番。只见几只喜鹊儿在头上飞来飞去,不住口鹊鹊鹊的叫。陈亢晓得公冶长能辨鸟语,便问道:“那鹊儿只管飞翔不止,你可晓得他说些甚么呢?”公冶长便站立住了,听了一回,沉吟详辨道:这是齐国差一使臣,因一件异物今日来问夫子出产,要夫子回答他的。那喜鹊儿说道是:鹊鹊齐国获一异物,廷臣缄口,来问圣哲,大哉杏坛仔细回答。    陈亢笑道:“不信有这等事。我和你同到杏坛一看便明白了。”公冶长道:“正是。”两人一同回到杏坛,果然有一个齐国使臣在那里。陈亢大骇道:“这也奇怪!”便又笑嘻嘻对着公冶长道:“看他说些什么,若说差了也不算你的灵验。”公冶长点头应道:“且看。”两人潜身挨在侧边,只见夫子正和那齐国使臣施礼。礼毕坐定,夫子开言问道:“齐王有何事故,敢劳大夫远来见讯老夫?”那使臣道:“吾主一日坐在公庭,见一独足之鸟飞来庭中,展开双翅,只是跳舞,并不出声。吾主遍问群臣,并无一人是博物的。道夫子是个大圣,特差下官远来请问主何吉凶,望夫子不吝指教。”夫子道:“吾昔日出游,见一群小儿皆屈口口口,竦起两肩,在那里跳舞,口中叫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然则此鸟名为商羊,主见水灾。今齐有之,其应至矣。大夫去覆齐主,可教百姓修筑防堤,通浚沟渠,大水来时,庶不为害。”那使臣别了夫子,竟回本国去了。后来果然连绵霖雨,洪水泛滥各国,伤害人民,惟齐国崇信孔子,预为防备,所以无患。这是后话,不须细讲。陈亢和公冶长待使臣去了,便过来参见夫子。见毕,陈亢就将前项事一一的对夫子说,我们怎么去游舞雩,怎么听见鸟雀叫,公冶长怎么解说,都备述了一遍。那夫子原晓得公冶长有这段聪明,又被陈亢这一席话说得活现,难道不信?只是他师弟们见面,未免又要讲究些学问,因此把这事含糊过了。那公冶长只是安贫乐道,不敢妄作妄为。也是他合当有事,这一日闲坐在家,只见一只雀儿飞到屋檐上叫,公冶长仔细一听,那雀儿道: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有个虎驼羊。你吃肉,我吃肠,当亟取之勿徬徨。    公冶长听得心下转道:我从来横草不踏,竖草不移,再不取苟且之物。但是,老虎驼来的羊,抛在山上,况是无人看守的,不属苟且,或者这雀儿饥了,要这羊肠吃,故来报我,这也是利物工夫。当下便叫童子,你可随我到南山边去看一看来。不多时就到了南山。但见:    山峰陡峻,树木阴森。腥风已过,深深狐兔无踪。伥鬼前行,阵阵乌鸢叫唤。正是山君能作暴,野兽尽潜藏。    转过山边,有一块平阳旷地,见个死羊,头有血迹掉在那里,分付童子拿了回去。原来,那没羊的是个猎户人家,晓得被虎驼了羊去,便就唤集众人各执枪叉弓弩,去赶老虎。那虎见人众了,慌忙抛下这羊,跳过山头。众人说羊在这里不打紧,我们赶过山去拿了大虫,转来取羊,有何不美?发一声喊,都赶过山头去了。四下寻了半日,并不见老虎的踪迹,只得复身转过山来。虎倒不曾打得,却不见了死羊,都道异事:这个所在,那个把羊拿去?看地面血迹尚鲜,去也不久,我们随着血迹寻去,还寻得见哩。一齐寻到公冶长门首,见有羊毛羊角抛在地上,都说道在这家屋里,一拥而入,齐向公冶长讨羊。公冶长拿回家时,已教僮仆整治,把羊肠与了雀儿,羊肉家人分散吃了。便回言道:“列位,羊是有的,却是一只雀儿来说老虎抛在那里,叫我去拿,拿来俱已吃完,教我那里寻这个羊来还你?况是老虎驼在那边,也不算是你家的羊了。”众人又没了羊,又因这句言语,便歹了心道:“乱话!分明是偷了我家羊,赃物现在门外,反把言语来唐突我们,却也遮饰得脱空,那曾见鸟雀儿会得说话?这些油嘴随着那个也不信,告你到官,问你一个窃盗罪名,却也情真理当。”因他人多了,你一句,我一句,那里有公冶长的分说?众人拖拖拽拽,把公冶长扯出门来,就况拾了地上的羊毛羊角,竟要送官去了。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