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 第 18 页/共 40 页
淫声艳色总迷神,倾国倾城原有因。从古英雄行大计,暗藏利刃妇人身。
这四句诗是道古来兴亡之故。却说清心寡欲此四字最为美德,然而说来易晓,行之甚难。有一等上智的人,远色欲如仇雠;有一等下愚的人,奉娇娃如珍贵;即有一等中样的人,明知沉溺声色是不好的所在,然而一到面前不觉怡情悦志,竟被他弄得痴迷了,日亲一日,恋不能割,纵有正人在前,忠言刮耳也是没干。正是识得破忍不过,所以说道: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看将起来,蛾眉皓齿乃伐性之斧斤,纤歌妙舞实亡国之玩好。无论创业守成的俱所当戒,而平常之人虑饥寒谋朝夕,或不暇及。若是人家膏粱子弟,便思携姬挟妓,弄玉吹箫。何况人主生在深宫之中,长于保阿之手,艰难困苦一毫也不晓得,声色之好在所不免。而智谋之士晓得惟此一道可以动得人主欢心,而人主亦竟有入其圈套的。试把春秋时事略说一番。那齐是太公的子孙,鲁是周公的子孙。本为邻国,以后强弱相形,未免弱的就忌刻那强的了。所以,齐人原是急功利,喜夸诈,过于刻薄这边,所用的臣又是那犁鉏、晏婴这两个极诡极谲的。当时孔子亦尝游到齐国,欲一变至鲁。那两个便暗暗忌刻说道:孔子当年莫展,累世莫殚。造出许多鬼话,把景公用孔子的意思弄得冰冷。正是:
女无美恶宫生妒,士无贤否众成疑。
却说孔子见齐不用,东周难造,琴佩萧然,弟子驱车,行踪冷落。随返父母之邦,往谒季桓子。季桓子是鲁国的上卿,当权用事,正要与大圣人交游,一见孔子不觉欣然,即命孔子为鲁国司寇,摄行相事。未及数月,只见鲁国朝以内跄跄跻跻,恪守鹭序鸳班;朝以外肃肃雍雍,敬仰官清吏洁。长幼异食,男女别途,道不拾遗,器不雕伪。许多政治,把鲁国竟变了一个太平景象。那时百姓颂声满路,邻国交传,未免吹风到景公面前。景公闻知悔道:“我当初原是要用孔子的,都被这些卿等说得糊涂,叫我主张不定。到如今彼国日昌,我国日弱,实为可忧,如何是好?”那犁鉏、晏婴听景公之言,有些怨着他两人,大有不安之意,背地叹悔道:昔日若用孔子,我辈无权。今日不用他,他又在鲁国兴起这许多大事业来。若不预为设处,我国必受其害。两人踌蹰了半日,无计可施,只得分别而去。后人有诗曰:
谁为表东海,洋洋大国风。君骄成傲僻,臣谄近和同。
贤圣无门入,奸邪当道中。空嗟邻国治,心计枉冲冲。
次日,犁鉏随请晏婴商议道:“孔子知礼而无勇,但能从容谈论,谅无御变之才。须要奏过我主,假以会盟为名,一面差人去请鲁君,一面唤莱人来分付。那莱人不知王法,颇有精勇,到那会盟的时节,叫他暗伏在夹谷地方,出于不意,攻其无备,可使鲁国君臣一时措手不及,却被我们凌辱他一番,他也损威多了。那些君臣断然降伏,以后还敢施张,岂不甚妙。”两个即便进朝奏知景公,景公听罢,说道:“此计亦通。”即刻遣使往鲁国去。分付已毕,使者领命而行,往见定公。把景公的情繇,婉转敷陈了一番,说出许多好意思来。定公并不疑他,当下面允,随命有司打点车驾前往齐国会盟。连那季桓子也道两君合好,大礼之常,竟不存心备办。岂知孔子是个大圣,凡事先知,便能预防,道:“有文事者必有武备,请其左右司马以从。”只见行至峡谷,两君相见,行礼已毕,从旁闪出一班莱兵,鲁君便吃了一惊,孔子便叫:“以兵击之。”齐侯恐惧,遂着莱兵避去,仍修会盟之事。景公暗暗看那孔子,辅相鲁君,既行其礼,又着其威,没有一毫失错的所在。我们齐国所行的都是张皇失序。会盟之后,齐侯愈觉失色,归责群臣道:“鲁以君子之道辅其君,而卿辈独以夷狄之道教寡人,及使得罪于邻邦,岂不惭愧?”乃归鲁所侵之四邑及汶阳之田,竟成一场画饼。有诗为证:
俘兵逼好失交邻,夷裔谋华岂会宾。况以牺尊为野合,漫勤执事服儒绅。
那时晏婴与犁鉏日夜图维,商量一计,必须外修和好,内行诈术。又思玉帛狗马都是鲁国所有的,若送将去,不惟见却,且被鲁国讥笑。不要说孔子是正大光明的人,必然谢绝,就是那富于周公的季桓子也不放在心上。转展思量,想得定公虽则励精图治,却于女色一途耽恋无厌的。况他国址近着燕赵,粉白黛绿颇也不少,只少女乐歌舞。莫若广选美女,训习一班送去,决定喜欢,自然溺于声色,怠于政事,怕不入吾彀中?两人商议已定,入见景公,备细陈说一遍。景公大喜道:“有劳二卿用心。前者夹谷会盟,非为不妙,只因孔子识破,几至败露。今女乐一事须要慎密,不可扬声,务要万全,俱赖二卿斟酌行之。”于是,遍选本国女子极美者八十余人,其中择一最聪明最伶俐的立为女师,训练教习作乐歌舞。一日,景公对晏婴、犁鉏道:“卿等所献计策,寡人清夜思之,深为痛快。但未知那些女子近日习得若何?可唤他来歌舞一番,果然巧妙,可以倾动人主,即便选一吉日良时送至鲁国,不宜迟了。”两人听毕,即命女师唤那一班女乐叩见景公,便令殿前试演。只见那班女乐妖妖娆娆,华华丽丽,莺喉婉啭。人人嚼征流商,羽衣蹁跹,个个秉干执翟。真是仙子临凡,嫦娥下降,世间稀有。后人有诗为证:
体格丰姿别样夭,玉人从此日吹箫。含羞雨带梨花面,狂舞风生杨柳腰。
银筝不唱霓裳曲,宝髻相随磬管韶。莫道宫中无戛击,绿弦声里有红绡。
景公看了大悦,随与晏婴、犁鉏二人道:“这班女乐可称千古绝伎,不要说鲁君见了自然乐意,即寡人今日看来也觉心动。卿等可对女师分付道,寡人强国之策全在此举。如到鲁国须要小心谨慎,与本国争光。”当下择吉起行,禀过景公,点了许多能事的人役,选一员善于辞命的官员,护送女乐归鲁。但见:
扬旌结驷,争夸两国交和。淡抹浓妆,共骇一时璀璨。非采莲之游女,短棹河滨。岂浣纱之春娇,藏珍幽谷。偷窥风景,青山绿水度溪桥。乱插花梢,粉面红衫争调笑。低呼细唤,字叶笙簧。移步拖裙,香飘兰麝。攘攘往来,行行且止。参差袖裹,断云与野鹤俱飞。平旷郊原,落日共晚鸦齐映。
不数日间,却好行到鲁国疆界了。那鲁国中的人物风景却也不同,果然是礼乐之邦。后有五言排律一首,详称其盛:
古土多奇秀,名流衍教长。衣冠先制度,礼乐旧文章。
笔绪传谟烈,宗风布纪纲。发蒙开泗水,毓瑞在尼墙。
木铎提群聩,金声集杏壤。跻跻称英杰,彬彬接上皇。至今既茨美,草木被余香。
那鲁国司疆界的人见了这一班人物,急急忙忙即便报与鲁君道:“齐国特差使臣到此聘问。”鲁君听罢道:“果有此事?”即命大夫季桓子迎接,不可失礼。桓子遵命前去,迎接齐使。只见彩车百辆,其从如云,旌旗扬天,翠华盖地,不知主何意思。当时与来使相见,各叙了常套礼数,随即分别。天色已晚,各在驿馆暂宿。季桓子见他来意比往常聘问不同,心中便觉疑虑,即令两个心腹家臣前去打听消息。不多时候,家臣便来回报道:“这是齐君训练一班女乐,送来承应鲁君的。”季桓子闻报嘿然良久,打发家臣去了。独自一个坐在灯下踌躇不了,忽然生出一段计较。你道齐人送女乐于鲁与季桓子何干,要他如此费心?却不知其中有一段极大的关目。后人有《渔家傲》词一首为证:
佞幸戈矛真满腹,机关常向闲中伏。乘人利便尤为速,花簇簇,转眼能为祸与福。
琴瑟琵琶闹金屋,聂娘潜伴君王宿。剑术不似人间服,妇口毒,远害藏身犹未足。
你道季桓子毕竟算计出甚么来,原来他当日举荐孔子的时节,指望与他为朋,集成党羽,言听计从,互相扶助。岂知孔子是个大圣,做事不苟,不徇私情,只行正直,一派道学气象。所以正佞殊途,趋向各异,二人甚不相合。且鲁君礼遇孔子极隆,声名渐盛,把季桓子的威权不觉顿衰了。为此心里细想道:自古有德必酬,无恩不报。我既荐举孔子,他也该辅翼我的。不惟他不肯来辅翼,反又生我的议论。那费土是我的私邑,人民所聚,皆为臣仆,赋敛所出尽入筐箱,一向在我管辖,并没人敢来动摇。他不念夙昔之情,忽然生起风波,使弟子仲繇堕费,怀心甚是不善。又且大夫少正卯是我的寅友,立朝既久,建立倍多。孔子进用未几,才得升阶,擅行征伐,说道少正卯行伪言奸,诛之两观之下。我的羽翼既去,势力便孤了。就是鲁国分封已后,三家原相鼎立,礼乐征伐无有不经我们手里过的,兵甲也是家中所常备的物件,那里拘得这许多古礼?他忽然矛盾道:大夫之家不藏兵甲,又使仲繇尽消藏甲。甚没要紧,向来喜怒从心,动作如意,凡定公所行的事,一一取决于我。自他摄行相事,三番四倒,把我做木偶人一般。看看到算计着我,反不如吴越同舟,竟成了室中之斗。昔日举他容易,今日去他甚难。若是一时要我主摈斥他,亦是容易,但恐失了民望,倒被旁人谈论,道我器量狭小,不能容贤。不若劝鲁君受了女乐,邪正自然不能并立。那孔子是个见机明决的人,他见受了女乐必定就去入见。孔子去后,只说定公耽于声色,用贤不专。这女乐原是鲁君要收,与我无涉,纵有议论我的,不过说桓子柔顺从君,弗能犯颜谏诤,道我是个懦弱的人罢了。那晓得这受女乐时含许多机关,无数意思。当夜情景不题。次早,会了来使,小心礼貌,延他到了国中,见了鲁君,行了许多仪文,叙了许多情款。礼毕,鲁君便问使者道:“到此何为?”那使者道:“臣闻大王苦心求治,日夜图维,咸五登三,功成德备。但身亲臣虏之劳,口食监门之养,而不知适己,非人君之度也。臣窃见上国宫中积珍宝,狗马实外厩,无物不有,独所少者娉婷在前,歌舞在列,乘晏领而携手多情。吾主特进女乐一班,或大王劳苦之后足供玩好,若蒙哂纳,不胜忻忭。”鲁公听罢,一面分付众臣款待来使,一面私与季桓子商量,以决去留。这鲁君原是性耽女色,心中已被那齐人打动了。但是,一件大节目的所在,非君臣酌议不可轻易举动。因孔子是个正直的人,必定谏阻,故此只与桓子私议道:“齐人归此女乐,未知主着何意?卿可为寡人深筹,以便定夺。”季桓子正中其机,即忙答道:“齐君一向钦服我国,又且当日夹谷之会有莱兵相侮,今献这女乐一则谢罪,一则输诚,吾主正该收纳,不负齐君来意,又何辞焉?”鲁君道:“卿之所言,乃是大段道理,甚合吾意。”随令来使带那一班女乐前来当面试演一回,来使便教女师齐来叩见鲁君,然后歌舞。女乐们都把精神抖擞,各显奇能。有口口口词一首为证:
抛羽扇,牵红线,宫妃笑拥朱楼槛。过花阴,飘绣裙,好似牛郎,偏对娉婷。卿卿。五色弦,光如电,文马戎衣真罕见。爱朝云,点翠英,月照银缸,风动金铃。盈盈。
鲁君看了不觉神魂飘荡,情思昏迷,十分欢喜,乃叹道:“不图女乐之至于斯也。”季桓子亦从旁赞美,鲁君就命季桓子写了谢启,整备答礼打发来使回齐不提。却说鲁君自收女乐之后,鸳鸯枕暖,翡翠衾温,缥缈于歌舞场中,绰约在仙娥伴里。一心只要声色上做功夫,行无穷之乐,不思想亲近仁圣顾及国家政事。唐人有古风一篇,虽不因鲁君而作,恰也贴切其事。诗曰:
天生丽质难自抑,一朝选至君王侧。回风卷雪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奄奄微弱体难支,温泉水浴洗凝脂。欲扶还软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里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罢早期。承欢侍宴无闲暇,流乐荒亡随早夜。骊宫高处入青云,慢舞缓歌真难罢。后宫佳丽虽多人,长歌短笛几时闻。二十四弦歌管逐,玉楼晏彻醉和春。
鲁君竟把孔子撇在半边,情谊既隔,礼貌又衰,纵是竭力谏诤俱是无用的。孔子亦明白这段缘故,乃长歌谢仕而去。歌曰:
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
自从孔子去后,鲁君沉迷女色,政事日衰。所以那些作乐的官俱纷纷去了。那乐官之长太师挚竟自适齐了。其亚饭三饭四饭如千缭缺三人俱各适楚、适蔡、适秦。更有鼓师方叔入于河,播鼗名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并入于海,把个鲁国弄得七零八替。我想定公若是个清心寡欲的君,见他归女乐来,必非好意,便不该受。就是季桓子能与孔子同心尽力苦谏,也不令定公受了。惟其定公见色则昏,季桓子阴忌孔子,所以奏治未几,半途而废,深可痛惜。后人有诗叹之道:
遍采深闺窈窕娘,无端来诱楚襄王。钟篁已逐红裙乱,惹得淫风上下狂。
大都齐鲁的故事,竟与吴越一般。那吴王夫差初时节励精图治,伍员为相,伯占江南,好不巍巍气象,与越王勾践战于会稽,越国败绩而归,君臣思算知小不可以敌大,弱不可以敌强,特使大夫范蠡行成,身请为臣,妻请为妾,俱不能免。后来范蠡晓得吴王好色,行到苎萝村里,见一女子名唤西施,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教以歌舞,贡献吴王,犹恐伍员强谏,复以玉帛子女,贿赂吴国当权的太宰伯嚭。那太宰受了私贿,一见西施,便劝吴王受了。这吴王每同西施今日宴姑苏台,明日游百花洲,把政事置之不理,纵有伍员直谏,反遭凌虐,赐之鸱夷而浮之江。后来越王卧薪尝胆,生聚教训,二十年间遂把吴国为沼,皆繇太宰伯嚭弄坏的事。今季桓子也与伯嚭所差不多。那齐人归女乐来,也与范蠡进西施的事相去不远。但越王奋发自强,所以一时小屈,后必大伸。景公万不及一,如何像得他来?可见景公竟是没骨立的,不能发愤修政,但思妒忌邻邦,所以怕鲁国之用贤,便以女乐为归。见吴国之昌大,复将亲爱之女,求与吴国连姻,忍耻受命。他日挥涕牛山,甚堪怜悯。不然,鲁受女乐之后,三日不朝,纪纲皆废。齐国渐渐并吞他土宇,何难之有?况齐国晏婴、犁鉏虽无硕画宏谟,也有奸谋诡计,终不能辅君治强。奈何,奈何?看来定公虽淫,桓子虽愚,齐人亦未得为巧智,总是孔子所遇之穷以至于此。后有诗道:
评古论今得失明,太平谁致乱离生。嗜音悦色贤人戒,达目回聪智者名。
哲后自能严孔壬,庸君偏欲入邪行。谗奸容易为离间,图伯图王自不成。
总评:定公用孔子时,亲贤贵德,卒成大治。齐人何故妒忌,离间鲁国君臣?犁鉏、晏婴之罪也,亦季桓子之罪也。然自受女乐时,看那定公快乐所在,又却不是个知趣的文丈夫邪。
又评:篇中发出季桓子奸雄之心,可为春秋笔法。子路又把吴越将来引证,确然不易。
卷十九 管仲以其君霸
伐木风哀,多少英雄悲愤。泪盈腮,今古恨,付歌哀。
愤只今谁是维持者,谱叶金兰盟也。悄低徊,披典籍,动襟怀。
话说人有父子兄弟之亲谓之天性,又有君臣夫妇之合,谓之天意,总皆是秉彝之所极。若着一分思议,不容一毫勉强,自然而然,实有命存乎其际。至于朋友与我比德度行,读书谈理,朝讽夕规,左提右挈,虽为异姓疏远之人,实有同气连枝之爱,所以列在五伦之末。若有人择友定交,傥然遇得一个言而有信的人,外不饰面貌,内不树城府,真真实实,切切偲偲,与之结不解之嘤鸣,有不言之感召,自然身家之事,存亡之感,远近之谋,贫富之境,入息出作,饥食寒衣,恩怨无不与知,隐微可以共悉,依然是一家人,还胜百倍,那里分别是个朋友出来。须知世间尚有一种人,交情甚重,专事虚文,或作缘谐媚,或露态擎曲,究其始不过以熟情结了同调及其终,尤必以冷面废了平生。甚且有与人往来、谈笑、饮食居住处,给终日受其玩侮,被其轻贱,反在背地里诵其高义,佩其雅情,茫无所知。如此之事,将若之何?今日虑及于此,思所投分,揆所久要,不在语言之烦,体貌之多,必期与朋友无愧无憾,才说得一个可字。不然,把臂一朝,贻患千古。是以孔圣人有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观此数语,交友之重自古已然。因此,时人有这首《酒泉子调》以为俗情之悲,如欲取证自古有之矣。有一首《西溪子词》为证:
客勿乱喧,须听,休讶捕风捉影。论交游,怀夙昔,多人杰。管鲍钱,今堪述,忍辱建功名,播芳声。
却说周平王东迁洛邑之时,有两个异人同生于齐国之中,结为金兰之契,后来各自辅佐一主,做出偌大事情,名扬四海,泽及万世。今日试说其故,才知英雄举事不与人同。古道可风,为世所尚,奈何人不省之学之,反视友道为了畏途,以至声气杂于疚恶,肝胆视若寻常。孰不闻而色变,言之心伤,往往始戚终疏,晨盟夕背,其流弊可胜叹哉。正是:
无故休谈儿女事,而今且说伯王臣。
这一个异人住居颖上,姓管名仲,表字夷吾。胸多智略,膂力非常。果全齐之杰出,真举世之罕俦。争奈母老家贫,囊中空乏。自恨时运不济,空自有凌云之志气,安能济眼底之贫穷。兼之家室未遂,中馈无人,甘旨难调,恐亏孝道。虽然孤孑一身,恰也事母唯谨。一日,天色微寒,管仲的身上衣衫单薄,偶然出游郊外,可恨那几阵西风疏剌剌的,偏向这敝衣缝中吹进,冻得身上肌粟如麻,行走不前,不觉仰天长叹道:“老天,你既生了我管仲在世,也该与我些事业去做,庶几策定禁中,功成野战,抑或不然,便可易仕为农,乐饥衡沁,尽得优游岁月,终老林泉。况我非寒门凡辈,沦落飘流,可堪到了今日,竟不如屠保下祝之人,挟了一技,过了一生,成了一名,完了一事。难道是这等功不成、名不就、饥寒无赖、折芰燔枯、进谢中庸、退惭狂狷,如此结果了终身么?”说罢,正待要向前行走,忽听得背后有一个人哑然而笑。管仲急回转头来一看,认得他不是别人,就是所说的一个异人,姓鲍名叔牙,人都顺口儿称他为鲍叔。这鲍叔生得相貌清奇,道风秀世。那管仲一见,心中想道:我虽闻其名,未曾与之接谈握手,怎生就来笑我,平白欺人,可恶之甚。便对鲍叔道:“向闻兄素有盛名,无门领教,私心常以为恨。今日何故尾人之后,唐突一至于此。我因落魄自嗟,与定下风马牛不相及也。适蒙姗笑,其意何在?”鲍叔向前躬身道:“小弟与兄分固疏逖,方才看兄尽有伯王之才,倒无沧海之量。所以不避斧钺,敢有一言相告。”管仲听了这几句言语,踌蹰想道:我因他一笑之故便不能容忍,他反不加声色,倒有奇见在其中。我不若虚心请教,或有些益处也未可知。因问道:“老兄说有一言,不妨教我。”正是:
行吟逢义士,相勉意深长。伫结平生契,雄飞际运昌。
鲍叔见管仲求教,乃开言道:“弟闻古今豪杰之士都从困苦中建了莫大之业,立了不朽之勋。纵有隐才于屠钓,遗德于版筑,然且誓心守节,无苟进之志,安命乐天,或以笔耕为养,或以佣酒成名。不意仁兄仰天搔首,激愤悲号,在楚囚则可,在足下则不可耳。”管仲听了这一片言语,方才省悟,不觉愁烦顿释,连忙谢道:“小弟性地窄狭,志气卑下,常以贫窭动心,因此嗟叹。今蒙鲍叔指教,开豁愚蒙,三生有幸。弟因不揣鄙陋,敢攀结为兄弟,不识尊意何如?”鲍叔道:“承兄尊谕,固所愿也。”恰好鲍叔年纪长于管仲,鲍叔为兄,管仲为弟。便向郊外一个酒肆,两人进去,对天拜了八拜,立盟结义。说道:“今日倾盖如故,他日白首如新,永无相负。如有负盟者天地诛灭,以为不义之报。”两人盟毕,就叫酒保整治酒肴来吃。不移时,那酒保将酒肴搬上楼来,摆列桌上,管鲍二人开怀畅饮。饮至半酣,鲍叔问管仲道:“夷吾弟,你平昔在家做甚事体?有何亲人?”管仲道:“小弟年来落拓,蹑屩负书。一自先君亡后,止有老母在堂。争奈朝夕之间尤为薪水拮据,终岁处于愁城,累日淹于泪海,甚苦生计消乏。不知吾兄有甚生意,倘可提挈小弟,庶免饥寒,感恩非浅。”鲍叔道:“眼前致富之方、救贫之术无如为贾,不拘绸缎布匹、柴炭油麻、竹木杂货,若能尽力经营,用心缉理,件件皆可趁钱,般般无不获利,致富亦其余事,何愁衣食之不给哉?”管仲道:“小弟非不知商贾可做,趁钱养家。常言道有本得利生,况且手中空乏,分文尚然难措,焉得资本行运。虽素有此心,亦徒然耳。”鲍叔道:“愚兄习儒不利,弃而为贾,行运有年,家颇饶裕。近因敕伙计身故,正没个的当帮手,弟若不弃,同去营运,自然获利,尽可以供奉老伯母菽水之费,又可以补助家中不足之需。只恐怕尊阃在家,两相牵挂,不能割舍远行。”管仲道:“小弟如今尚无妻室,只有老母一人在堂。兄若肯要小弟同行,必当归告老母以决可否。但不知仁兄往年在于何处地方为贾?”鲍叔道:“就在本国南阳地方,收些吴下所到的绸绫绢帛,前来都下贩卖,也有三四分利息。”管仲道:“原来如此,我想南阳此去七八百里之遥,不过七八日可到。弟在家实无事可做,情愿随兄同去,凡事一听凭兄。”鲍叔道:“说那里话,既为兄弟就是嫡亲,安敢相欺?准拟明日,决要奉叩令堂老伯母了。”管仲道:“敢不洒扫拱候?”说完便要告辞,鲍叔因天色未晚,又劝数杯,然后会钞,与管仲出门,作别入城。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