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 第 14 页/共 40 页
如今再表偃羿。那日在郊外侍宴方完,辞谢归家,一心记念灵丹。走进门来即向梁上观看,却不见了那个药囊,急去问取嫦娥,连个人影也不见了。心中十分气恼道:我得此药,止望自得长生,何期被他窃食,且不知逃向何处,谅他此去必往故乡,不免连夜追上,或者此药尚在,夺得回来亦未可知。即时携了弓箭,跨上骏马,扬鞭而去。赶了三日三夜,并不见些踪迹,心下惊疑道:他本是个妇人,又是步行,我却是个男子,又且驰马,难道竟追不着了?正在马上沉思,忽听空中叫道:“官人勿追,奴家在此。”偃羿仰天视之,只见嫦娥立于云表。偃羿道:“汝好狠心,为何窃我灵丹,若不送还,难免一箭。”嫦娥听罢,微微而笑,就在空中歌道:
妾已偷灵药兮,住向月宫中兮。幸念相从意兮,慎勿骋雕弓兮。
偃羿方欲拈弓搭箭,只见嫦娥长歌已毕,忽然不见,情知不能追赶,只得浩叹而归,十分不快道:“天下狠心莫过妇人矣。于是终身不复再娶。后来尧帝乃命舜帝摄位,不意洪水大发,泛滥九州。那水势环山抱岳,百姓们皆巢居穴处以避其患。这样水势量来不是箭可射的,所以尧帝命伯鲧治之,因无功效,舜帝殛鲧,复命大禹九州治水。偃羿跟随从事,又以神箭射獫俞,断修蛇,降白龙,诛九婴,有无穷功绩。治水功成,舜帝封偃羿为有穷之君,偃羿归访故乡亲族,承继宗侄为嗣,延其国脉。又去访酬楚弧父,却已物故久了。竭诚致祭,以尽其理。后人看至此处,有诗一首赞云:
有名夸善射,无分服灵丹。艳质奔寒窟,雄心殄日九。
封嘉膺上赏,茅土更奇难。史帙标青誉,功成天下安。
那个夏朝的夷羿,所以慕他这些功勋,亦好射箭,取名相同。谁知名同技同,干来的事业相左,以致贻臭万年。较之偃羿,万不及一了。后人亦有七言绝句一首道:
何事名殊迹不殊,奸回肆志篡邦储。乱臣贼子从来例,记得人人尽可诛。
总评:如此神射,亘古未闻,可惜配了坌路妻室,彼虽为神仙,与我何益?偃羿倒做了义夫,嫦娥怎做得节妇?男子刚肠,妇人水性,果为不谬。
又评:三教同源,非道德优长者,皆不能成正果。嫦娥之得道成仙,繇于窃取,其道德安在哉?然有此榜样,所以后世僧家有窃衣钵,儒家有割卷面者,皆宗嫦娥之教耳。
卷十四 卞庄子之勇
人生于天地,乌可轻其躯。立志如山岳,慷慨鄙小儒。
远迩虽有事,奚妨服瘁劬。慎勿奋螳臂,危哉悲失隅。
我愿豪杰士,贮念当须臾。莫以一往术,而贻千秋辜。愤怼还击剑,阑干涕泪濡。
话说列国之主,苟能搜扬潜逸,与共天位,分天职,自然孝德之彦,敏达之英,知恩必报,受禄非诬。出其经纶擘画之才,虽当兵革外侵,干戈内讧,一朝结绶,千里清夷,此必然之势也。但惜世无其人,人无其遇,即有一二技能之侣,出而为国家稍干得尺寸之事业,又不能会群策之谋谟,察时势之损益,及至为了国忘了家,事了君背了亲,尽多流弊,不可胜言。如欲及时而奋,鞠躬以图,乘危蹑险,骋舟控骊,突刃触锋,枕戈冒矢,必效师徒之捷,以灭终身之羞,使名挂史笔,事列朝荣,甚盛举也。当此之时,正宜明其轻重缓急之分,顾其死生可否之地。若凭这英华果锐的气质,凑着流离颠沛的遭逢,未有不为高人之所讥,达士之所哂,安得在彀弦之时,披甲之际,不去揆情,不去按理,不去量力,不去求全,徒知拘牵文义,动称古昔。虽填沟壑,丧元首,究竟与匹夫匹妇相等。不预计之,无以完臣子之节。不速思之,无以审进退之操。故此人有了猛悍激烈的抱负,信乎不可徒施。有了优柔休养的学术,尤贵乎相济以德。自古迄今,丝毫莫爽。若无一个显白的证据,何以笃俗训民?静一流竞也。我如今单表一件勇悍之事,以证其说。有五言绝一首为证:
一人多技勇,合国系安危。试阅其间事,能令感慨随。
话说周朝景王五年,秦哀公欲兴伯业,诈称斗宝之会,邀天下诸侯齐赴潼关,随机应变,要列国尊秦哀公为诸侯之首,勒写降书,如不从者,就在座中生擒立斩。又恐诸侯不肯远来,先奏闻周天子,只说聚宝以贡周朝,周天子便准奏颁诏,任凭所为。秦哀公即写檄文,布告列国诸侯,齐赴斗宝之会。那檄文上写道:
秦镇诸侯嬴智,敬奉大国天子之诏,约在本年口月朔旦,会天下列侯,于本邦骧邑,设一大会,名曰斗宝之会。令天下大小诸侯,各要奇珍异宝前来斗明,如有失期无宝者,许孤征伐。今特遣使告知,伏望至期不爽。周景王五年正月上朔嬴智书
那些使臣各捧檄文前往列国。那列国诸侯见是周天子之命,不敢抗违,各带陪臣宝物前来赴会。只因此事昭彰列国,那一个人不晓得秦邦大会诸侯,那一个人不晓得列侯俱带宝物而往。所以,动了人心,前来邀截劫抢。但诸侯行事,那些无名强盗量不敢近。这强盗原是有来历的,他的长兄姓展,名获,字季禽,官为鲁国士师,食邑柳下,谥惠,故此后人俱称他是柳下惠。次兄展喜,也是鲁国将军。只他第三,名为展雄,不肯习上,专好为非作歹,聚集亡命,肆行劫掠,鲁君不能禁止,恣逞豪雄横暴天下,故此人都称为盗跖。说这盗跖一闻列国诸侯有斗宝之会,他私自想道:我如今横行天下,官兵莫敢当锋,臣民尽皆畏服,子女玉帛件件俱有,也不下那个诸侯的受用,只少的是奇珍异宝。既然各路诸侯会齐秦邦斗宝赛会,何不去劫了宝贝?那时天下诸侯富不过我展雄了。当即统领亡命之徒,一路劫掠前往秦邦,寻一个山僻之处屯了营寨,令几个小偻罗打探诸侯来路远近,以便截取。不移时,偻罗报道:吴国太子姬光赍宝赴会,往此经过,所离不远了。展雄闻报,即忙装束齐整,持戈上马离了寨门,行不里许,早迎着了姬光太子。展雄向前厉声叫道:“来者何国君臣,赍甚宝物赴会?”原来姬光是吴王诸樊之子,因诸樊有恙不能离国,遣太子持宝代父赴会,有几个陪臣却是无用的人,只道展雄是秦王差来迎接的,便答道:“我们是吴国君臣,赍珊瑚枕前来赴会。”展雄道:“这珊瑚枕有甚奇处?”吴国陪臣道:“此枕醉睡则醒,病睡则痊,暖睡则凉,寒睡则热。”展雄道:“原来有此妙处,你且听者,我非别人,鲁国展雄是也。可对你姬光太子讲,速速将珊瑚枕送来与我受用,免致伤残人命。”姬光太子并陪臣听得此言,唬得魂不附体,他们平日皆闻得盗跖之名,又见他亡命众多,自家止有百十名步丁,如何抵当得定?只见吴国的随行人役东一个、西一个,尽皆走散,就是那载珊瑚枕的车子停在途中,连那车夫也逃去了。展雄情知宝枕载在此车,疾忙来取,姬光方欲拔刀相持,宝物已归展雄之手,加鞭去远,追之不及,不觉两泪盈腮,自兴嗟叹。少顷,陪臣军士依先聚集,只是少了珊瑚宝枕。姬光无奈含泪禁声,仍旧趱路,早到骊邑外关。这骊邑在陕西西安府地方,直至宋朝才改名做临潼县,就有临潼斗宝之称。那些王公侯伯都在骊邑外关,候齐各国诸侯,方才入关。姬光到来,却好一十七镇之主俱已齐了。你道是那十七国?
第一镇是鲁国昭公,姓姬名稠,乃鲁隐公第十代孙。第二镇是齐国景公,姓姜名杵白,乃齐僖公十一代孙。第三镇是晋国平公,姓姬名彪,乃晋献公十二代孙。第四镇是宋国元公,姓子名佐,乃宋穆公十二代孙。第五镇是卫国灵公,姓姬名元,乃卫桓公十三代孙。第六镇是郑国定公,姓姬名宁,乃郑庄公十二代孙。第七镇是燕国简公,姓姬名敬,乃召公毕二十九代孙。第八镇是吴国太子,姓姬名光,乃吴王诸樊之子。第九镇是越国诸侯,姓夏名允常,夏少康二十八代孙。第十镇是楚国灵王,姓莘名围,乃楚武王第八代孙。第十一镇是蔡国灵公,姓姬名班,乃蔡昭侯十二代孙。第十二镇是曹国武公,姓姬名滕,乃桓公十二代孙。第十三镇是陈国哀公,姓妫名弱,乃桓公十三代孙。第十四镇是滕国悼公,姓姬名宁。第十五镇是瘁国献公,姓任名谷。第十六镇是许国悼公,姓姜名贾。第十七镇是莒国著丘公,姓已名去疾。第十八镇就是秦国哀公,姓嬴名智,乃穆公五代孙。
众诸侯相见就坐,鲁昭公便道:“周天子有旨,约定三月朔旦取齐,幸诸公先期而至,我等即当径入潼关,不可违了期约。”各国诸侯尽皆允命,惟有呈国太子姬光两泪交流,滔滔不止。其时楚灵公问其缘故,姬光道:“吾奉父王之命令带珊瑚睡枕前来赴会,不期被强寇展雄劫去宝枕,今且无宝,焉敢赴会?”楚灵王闻说,正在默思无计,忽见哨马入报道:“玄象山下有强徒拦住去路,要截取十七国宝物为买路之资,军马不能前进。”楚灵王闻言大怒,向鲁昭公道:“吾等堂堂诸侯,聚宝朝王,焉有强徒阻截去路,诸公可各出雄兵诛之。”鲁昭公道:“些许草寇,何必各兴兵马,但得一将当先可以立致。”楚灵王道:“言之有理。”便取红锦战袍一领悬于寨门道:“列国之中有能擒得展雄者,即以战袍赐之。”道言未了,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道:“末将愿去。”但见他:束发金冠耀日,护心宝镜凝云。身披银铠奋精神,双剑手持威震。众人视之,乃齐国太子姜铎是也。楚灵王道:“太子愿去,可喜。但再得两员俾将方好。”只见班部中又闪出一员将官来道:“末将同往。”但见:
铁簇兜鍪灌顶,铜攒锁铠盘身。钢刀如雪手中抡,俨似天神降阵。
乃是鲁国卞邑人氏,官为郑国中军都尉,姓卞名庄。楚灵王道:“这将军威猛可夸,还有甚人同去?”班部中又闪出一将道:“小将愿去。”他:虎兕金盔覆额,狮蛮宝带齐绅。长戈指处振千钧,护卫堂堂军阵。原来也是郑国之臣,姓管名竖,官为下军都尉。楚灵王各敬美酒三杯,选了二百名健卒随行。三人跃身上马,行不三里,忽闻咆哮之声震动地轴,有小军回报道:前面玄象冈,有大小二虎相争一牛,横截途中不能前进。卞庄闻言即忙下马,要去搏虎,管竖止道:“将军要搏此虎,可知来历,不可不辨。”卞庄道:“事势已急,速言利害。”管竖道:“二虎相争一牛,其威势正猛,将军据次搏之,必激其怒,不如暂停少刻,待二虎争斗力乏,大虎必伤,小虎必亡,将军从伤而刺之,一举自然两得。”卞庄只得按下性子等了片时,果然大虎与小虎争食其牛,小虎气力不加,被大虎跳梁高叫,眼见得小虎告输,卞庄见其势已平,他却奋起生平之力抢入虎群,挟住大虎,连打数拳,大虎已倒。那小虎虽然张牙露爪,奈是重伤的,恰也不敢近前,亦被卞庄揪住乱打,小虎亦死。众军大喊一声,争先来刺,二虎毕竟死此冈下。此是卞庄空拳打死二虎之勇,自古以来未之闻也。有诗为证:
骁勇双拳殴两虎,雄威一出冠诸侯。卞庄从此声名振,玄象冈前播绝俦。
后人又有五言古诗一首道:
知是牛哀化,纵横势莫当。山君师饥疲,不击将遗殃。
危哉努其力,无为黔技防。空拳殪双虎,迄今颂卞庄。
卞庄既打两虎,将欲进军,忽然不见了齐公子姜铎,询问众军,众军回言道:“适才将军打虎之时,齐公子带了军丁望前驱进,已去久了。”管竖道:“他此去不过要争先立功,我们也速速趱上。”那知姜铎迎着展雄连战数合,被展雄轻轻的把个姜铎活捉将去了。残兵报知,卞庄急引人马来与展雄战。展雄喝问道:“来者是谁?留下买路金帛。”卞庄亦高声回道:“吾乃郑国都尉,一拳打死双虎的卞庄是也。汝乃无名草寇,得敢阻挡诸侯,劫取宝物,若不送还吴国宝枕,放归齐国太子,叫汝一命不存。”展雄闻说,便不答话,拍马直取卞庄。二人战不数合,展雄诈败而走,卞庄勒马追赶,看看赶近,被展雄抡起竹节铜鞭,转身望卞庄打去,正中卞庄心窝,卞庄口吐鲜血,翻落马下。展雄正欲拔刀来斩,被管竖杀出,力救卞庄上马。管竖欲要与展雄再战,锋镝已挫,恐亦有失,径自收兵同卞庄回见诸侯。诸侯闻齐太子被掳,见卞庄吐血归营,皆面面相觑。楚灵王又问道:“一十七镇之中岂无英勇豪杰,而束手受制于一强徒,有能退得展雄者,重如爵赏。”班部之中并无一人敢对,独有陈国大夫秋胡道:“臣虽不敏,敢以舌说展雄倒戈来降。”灵王大喜,即赐秋胡高车驷马往说展雄。秋胡领命径投展雄寨中。展雄道:“汝是何人,敢入吾寨?”秋胡道:“下官姓秋,名胡,鲁国武城人氏,官为陈国大夫。”展雄道:“何故而来?”秋胡道:“奉诸侯之旨,前来与将军讲和。”展雄道:“汝且言之。”秋胡道:“吾闻仁者以好生为德,义者以制事为宜。今将军名闻天下,威压诸侯,然能体仁义之怀,归吴国之宝枕,还齐国之太子,使诸侯斗宝之后,具将军之令名奏闻天子,保将军为良将,立功竹帛,扬名后世,岂不胜如落草强徒,威武固着于一时,公论不容于后世。将军果能纳秋胡之言,体仁者之心,立好生之德,其美深长。否则譬诸美玉混于污泥,明珠陷于粪土,虽有千金之价,终自淹灭无闻。愿将军详而察之。”展雄闻言大怒道:“吾闻仁者不富,富者不仁。处春秋之世,非强暴不能自持。吾乃铁石心肠,纵有舌剑唇枪,焉能摇夺。本欲先斩匹夫,姑念汝为衣冠中人。若不速退,一命难逃。”秋胡听展雄这一番言语,知不可勉强,只得退辞上马,回见列侯。列侯见战之屡败,说之不服,各有私自逃回本国之意。但见班部中闪出一员将官来道:“小将愿往,立斩展雄之首。”诸侯视之,将那官:
年甫二旬,貌如美玉。雄赳赳挺身披甲,怒吼吼指发冲冠。手持着蛇矛一竿,腰跨着铜鞭九节。只疑道玉京谪下大罗仙,谁知是潼关会上第一将。
他却姓伍名员,字子胥,楚国人氏,是楚大夫伍奢之子,未授官职,是他保驾前来赴会,故此暂封为保驾将军。楚灵王见了,心中甚喜道:“卿家将欲如何?”伍员道:“大丈夫当扫除贼寇,匡扶天下。今遇一小强徒,便欲怀宝逃归,何故畏怯之甚,愿众公侯助臣擂数棒鼓,呐几声喊,小将如不能擒一展雄,愿斩伍员之头以赎妄议之罪。”灵王大喜,就要将锦袍赐之,伍员道:“未建灭贼之勋,怎敢受诸侯之赐,将锦袍且悬此处,待臣斩却展雄,然后拜受。”诸侯闻言大悦,令军卒擂鼓呐喊,伍员匹马杀出关下。展雄见伍员来得勇猛,摆开阵势,横枪迎敌。两人更不打话,战上三十余合不分胜负,又斗数合,展雄力乏,手脚慌乱,伍员本欲阵上擒之,见展雄状貌非常,武艺出众,心甚爱之,不忍当阵羞辱,乃诈败而走。展雄加鞭飞马后追,伍员引入僻处回枪一架,展雄措手不及倒坠马下,伍员一手揪起问道:“观汝相貌堂堂,似非久屈人下者,不图建功立业扬名天下后世,何为甘心落草以做强徒?本欲枭首,以削诸侯之恨,念汝材力颇优,不忍当阵羞汝。若能遵我之言,改过前非,送还宝物及齐国公子,别作生涯,姑饶一死。否则教汝草命难逃。”展雄是个最强暴的人,到此也自软了,哀告道:“将军能免一死,敢不遵依?”子胥方才放手,展雄即取了珊瑚枕及公子姜铎奉还,竟自抱头而奔了。子胥手捧宝枕同了姜铎来见诸侯,莫不欢喜。灵王就将此枕交还吴国太子姬光,以锦袍赐与伍员。大军尽望临潼而进。正是:
今朝施展英雄略,方表擎天架海才。
当时秦哀公闻诸侯已至,出关迎接,各居公馆。次日已是三月朔旦,群侯毕集,相见礼毕,序爵而坐。秦哀公道:“寡人奉天子之命,聚斗宝物,收集上贡。公等既齐,合出宝物,辨别重轻。”却说齐大夫姓宴名婴,字平仲,看见四下杀气汹汹,知秦哀公必有埋伏,向前奏道:“古者诸侯会好,必得公明正直之士定议列国是非,谓之明辅。今日斗宝之会必先立一明辅,庶无交争之患。”哀公道:“齐大夫之言是也。”便问列国之中谁敢出任明辅之职,道犹未了,只见郑国都尉卞庄出班应道:“臣敢承任此职。”哀公道:“卿有何才能敢承此职?”卞庄道:“臣虽不才,曾于玄象冈下一拳打死双虎,勇力超群,所以敢任此职。”哀公正在迟疑,又见卫国公子蒯聩向前道:“打虎者乃一勇之夫,何足当此?臣敢承任此职。”哀公道:“汝有何能敢争明辅?”蒯聩道:“臣昔日曾于涯水之上斩一蛟龙,臣所以敢当此任。”哀公欲令蒯聩为明辅,晏平仲奏道:“打虎乃勇夫,诛龙乃术士,俱不足以任明辅。臣观殿前之鼎重约千斤,大王必先立下文题,令列国群英有能答明文字,复举此鼎在十八镇诸侯座前遍游一匝者,则是才力兼全之士,可授明辅之职。”哀公准奏,遂出了文题,有能辨题举鼎即任明辅。
当有秦国大将军姬辇出班辨对,文题也不甚明白,双手举鼎离地三尺,满面辉红,即时放下。哀公大悦,就令姬辇行明辅之事。楚国保驾将军伍员高叫道:“明辅之职留待我做。”秦哀公本有牢笼诸侯之意,欲将明辅与本国人做,见了伍员心甚不乐,便道:“汝能破此文题,举鼎周行一匝便让汝做。”伍员先把文题答得透彻,然后右手揽衣,左手举鼎,向诸侯座下遍游一匝,复置原所,声色不变。诸侯齐声喝彩,尽道是世上英雄。秦哀公不能推阻,即授伍员为明辅之职。伍员又奏道:“臣闻明辅之职秉正公行,辨是别非,为十八国臣寮之弁首,徒以虚名授职而无实据,何以取信?伏乞大王赐一牌一剑,以便从事。”秦哀公见他说得有理,即赐金牌一面,宝剑一口。伍员谢恩受职,请各国诸侯出宝斗聚,然后立盟定誓。于是列国各出宝物置于前席,以凭明辅辨别轻重。
秦国温凉盏,冬日盛酒则热,夏日盛酒则凉,随时应变。齐国夜明珠,夜间放光闪耀,不必燃灯,黑夜如昼。鲁国雌雄剑,二剑相依,失伴则鸣,可以镇妖斩魅。晋国水晶帘,挂于庭前能引风动雨,沉于河则水分。宋国水心镜,沉于碧潭如有明月当心,水波不动,彻底光辉。郑国飞尘伞,八宝嵌成,撑开则雨雪不染,尘沙远散。吴国珊瑚枕,醉睡则醒,病睡则愈,寒睡则暖,热睡则凉。卫国镇风石,扬沙拔石之风,置之于席,鸿毛不动。燕国如意珠,欲喜则喜,欲怒则怒,消灾祈福,随意所知。越国玛瑙盘,外见五彩,内隐五音,击之于乐辄闻。曹国九曲珠,看则并无孔窍,穿则九曲玲珑,非智巧不能穿透。滕国引风扇,酷暑持此,不挥而清风自至,以解炎热。莒国照魔鉴,明照百里之外,妖邪鬼怪莫能逃其形迹。许国截虹剑,拔此起舞,虹霓分为两段,风雨立时屏阵。瘁国犀角带,沉水水裂,投火火消,病者医之立愈。蔡国、陈国、楚国各无宝物。
秦哀公问道:“汝三国何故违旨,不备宝物赴会?”蔡灵公与陈哀公欠身告道:“敝邑邦微土薄,所以无宝。惟恐违旨,只得素手赴会。”哀公向伍员道:“明辅何以处之?”伍员道:“昔禹分九州,令诸侯各据土产而贡方物。今日虽为斗宝,陈、蔡国小而僻,无有奇珍,惟贡本方土物,但取其奉职而已,何必务责宝物为哉?”秦哀公嘿思良久,乃道:“陈、蔡地土偏狭,无宝不足为怪,楚乃千乘之国,地富民殷,为保也无宝物?”伍员答道:“吾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哀公道:“楚自武王灭邓以来,庄王继伯,东荡西除,虎噬荆襄,丧人家国,覆人宗祀,不计其数。兹固强暴有余,焉得为善?”伍员道:“周室东迁以来,王令不行,天下诸侯互相吞并,先自齐伯中原,秦并西土,晋文公横行天下,宋襄公势吞海宇,所谓图王伯业,各事其主。吾楚所以效尤征伐,以安家国,安得为强?臣所谓楚惟善以为宝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四民乐业,路不拾遗,教化大行,政令不忒,诚乃镇国奇宝,岂特方寸之珠、三尺之剑而可比也。”哀公本欲责楚国无宝之罪,反被伍员理说一篇,无辞可对,便说三邦无宝,何以上奏天子?伍员道:“定盟之后,小臣自当回奏。”伍员即令宰了乌牛白马,祭罢天地,将生血贮于盘中道:“凡在会者,务令君义臣忠,父慈子孝,吊贺往来,各相亲睦,共辅周室。如有叛盟,许列国共伐。”列国之君尽皆唯唯依言,欠身歃血,盟罢将誓书藏于金柜,收集宝物,具表差使入周朝贡,然后诸侯就宴。哀公正欲酒席间生擒伍员,要诸侯归降,不期姬光太子误坠玉盏于地,打得粉碎。哀公道他有慢上国享礼,喝令擒下。伍员道:“物有常数,人有差跌。主公岂无容人之量而失和好之情?”正说间,突出秦将数人来拿姬光,伍员高叫道:“秦兵不得动手,此乃诸侯会好之所,非埋伏兵机之处。汝等妄拿公子,莫非欺我一十七镇人物无半寸防身之铁么?”秦将畏惧伍员,只得放手。伍员告于列国道:“事毕酒阑,不宜久淹。外镇公等各请返国。”列国君臣一齐拥出临潼,把关人畏伍员英武出群,不敢拦阻。后人有诗赞美伍子胥道:
超群出众独盘桓,威貌堂堂耸泰山。匹马安邦辞吐玉,片言服敌胆生寒。
舌尖柔软翻河海,肩膊宏开胆郝阑。借问当年无此士,诸侯谁保出潼关。
列国之君既出潼关,少不得各自分途而去,惟齐、鲁、郑三国之界相连,尚自同行。一日止宿途中,次日将欲分路,齐景公设席请鲁昭、郑定二公宴别。酒中言及伍员威武,真是世上罕俦。齐景公向郑定公道:“上国都尉卞庄,空拳能搏二虎,亦是猛勇。”郑定公道:“打虎固称勇矣,但败绩于一草寇,益足增羞。”鲁昭公道:“打虎之时先倾其锐气,以堕气战斗故不能胜,此其好勇而不善养气,非无勇也。”其时卞庄出班向郑定公奏道:“臣本鲁人,蒙主公任用已久,奈有老母尚在鲁国,久不归宁。主公今已到郑,臣欲暂辞主公归探臣母,明日欲随鲁公车驾前行,特此奏闻。”郑定公道:“汝何不迎接老母到郑同享荣华?”卞庄道:“臣已曾着人迎接臣母,因老年不能跋涉,故此不肯离家。”郑定公道:“卿有老母萦心,自当随汝之便。”卞庄谢了定公。酒过数巡,三公别去。次日,卞庄叩见鲁昭公,一同归国。
却说昭公一闻卞庄打虎之事,心甚慕想,故此在郑定公之前十分赞叹,既而同行归国,心中更喜,常常唤他讲话。一日,将到鲁城,昭公向卞庄道:“卿之老母不能远行,卿受俸禄不能归养,却不两相耽误?卿既有武力则当为鲁国之官。一可襄助寡人,二可终养老母,庶称忠孝两全,不知卿意如何?”卞庄道:“臣已事郑,难好更改。”昭公道:“卿虽为郑国将军,但鲁为父母之邦,改仕非为不忠。况我鲁与郑国无隙,唯亲和好,未尝战斗。如卿不能忘郑,且暂受鲁职奉母天年,既终再去仕郑,未为晚也。”卞庄道:“主公厚恩,臣谨铭心,俟归告臣母,方敢受命。”昭公道:“此亦有理。”卞庄随了昭公车驾入城。昭公径进宫中,臣僚各自散去。卞庄也归故里,母子相见。原来卞庄虽是个勇士,事母极其孝谨。初因鲁国人才济济,无处进身,其母强他出游列国,方得见用郑国,从未归家见母,时刻挂怀,念念不忘。今日到家,母子二人如拾了珍宝,快活无比。卞庄将鲁君要用他为将之事一一陈说,老母道:“当日不得见用于鲁而仕郑,今鲁君既用,何必他士?况我暮年,风烛难保,得汝仕于本邦,亦可供吾天年。但汝虽怀报效之心,勿视郑为敌国,可为两全其美矣。”卞庄不敢有违母命。次早群臣入朝,庆贺已毕,卞庄上前奏道:“臣蒙主公钧谕,已经归告臣母,欲臣尽职于鲁。但勿许臣视郑为敌国也。”昭公闻言大喜,即封卞庄为下大夫,卞庄谢恩,受职而出。适值齐师犯境,朝野惊惶,纷纷鼠窜狼奔,处处神号鬼泣。鲁昭公牢记卞庄子有盖世之勇,毫不为惧,遂降令旨遣其出师靖难。卞庄子虽然有老母在堂十分牵系,然义不容辞,轻装赴敌。其时齐军约有数万,声势汹涌,旌旗蔽空,刀斗之声轰如夏雷。卞庄子率军拒敌,不意齐人出奇制胜。卞庄子出马交锋未及数合,心中忽忆老母,刀法散乱,落荒而走。这是第一番败北。鲁君闻之疑骇交并,尚道:兵家无常胜之事。又与他许多兵马助阵,俟其再战,将功折罪。这卞庄子自恨无功,折了兵马,正在营中惭愧,早有哨马报道:齐师又来请战。卞庄只得下令向前接战。那些勇士健卒谁敢不依?正是:
朝中不听天子宣,阃外但遵将军令。
一齐从了卞庄子,云奔电走,雨骤风驰。霎时到了战场,齐军蜂拥而来,正遇卞庄子,两相对垒。只见那时好一场厮杀,真个是十死九生的光景。这昭公宵典在朝,专望捷音。朝门之外一个报子飞骑入宫,鲁君急问:“卞庄子出兵若何?”报子道:“这时两下里尚未分胜负。”但见:
征尘蔽日,杀气漫天。乱纷纷剑戟如麻,急攘攘金鼙似雹。忽忽刺刺,隐隐地中鸣战鼓。桓桓纠纠,迢迢天上出将军。俺这里右突左冲,他那里前围后掩。个个如龙似虎,人人擦掌摩拳。旌旗相交,辨不出青黄亦白。军兵争斗,认不清鱼鹿貔貅。若非哪吒太子降凡尘,定是混世魔王争宇宙。
那探子报言未了,又有一个探马报道:“卞庄子又败北了。”昭公震恐,在庭臣宰都出班奏道:“卞庄子两次败军折将,糜费国内资财,兼辱吾君,其罪不小。乞易选将出师,庶几齐兵可退,社稷无虞。”昭公答道:“卞庄子两次败北,或者以诈用兵,倘第三次收功建绩也不可知。然卿等之奏固是不差,但将材难得。且姑俟其三战取胜,是孤之福与卿等之幸。或再不能,吾当亲率六师以决死战。”庭臣见昭公执意如此,不敢复奏。你道昭公为何这样信任卞庄子得紧?止因他一人兼搏二虎,以先入之言为主,两次败北,不忍罪他,又惜他有拔山举鼎之名。谁想卞庄子临阵思母,无心决战,以至败北。次日,卞庄子因战斗疲倦,歇息在营寨之中。忽闻营外金鼓齐鸣,振天炮响,卞庄子身不及穿甲,马不及上鞍,齐军已到面前。卞庄子慌忙接应,拍马上前,自恨两番不利,立志胜齐。谁知道卞庄子手下军士只因连日斗乏,皆扶病不胜干戈。庄子奋臂大呼,创病皆起,举刃指敌,齐军溃靡。卞庄子在马上暗暗想道:此番真取胜了。那知齐人多诈,将卞庄子的兵马引入彼军屯扎中心,一声炮响,四下伏兵围绕。鲁军心慌胆战,力尽矢穷,无处奔逃。齐军得计死力,怎奈时有不利,非庄子无勇至于此也。老母怒道:“还说甚么勇字,羞也羞死了人。若是有勇一战未胜,以俟再战,再或又北,及至三战就该尽命疆场,以死报国。似你偷生苟免,畜类不如,何以为人?我生此不肖之子只是增羞,倒不如先汝死了也罢。”即欲拔剑自刎,急得庄子抱住呜咽大恸道:“儿因母亲年老,故此无心取胜。今母亲不明子志,辄欲自尽,是增庄子重罪矣。”老母才不忍自刎,又听了庄子之言,哭道:“汝既以身许国,如何还念老母?昔日白公之难也有一人弃母而死于国难,至今人称其为孝,汝今所为却是差误了。”庄子又道:“母亲,彼能为之,俺庄子安敢忍此?”老母道:“事已至此,且勿多言,须调养身子为上。”庄子应命。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