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 第 11 页/共 40 页
周駞发了此意昼夜筹画,无一刻宁静,想道:我与他公堂相见多了,未免经了耳目,被人谈论,不若向私衙后墙开一便门,那边是僻静所在,少人来往,把这条径路教他不时行走,岂不甚便?也不择个吉利日,也不叫个泥木匠,自己将冠带卸下,易了衣帽,与几个家奴一齐动手。不意那座墙垣年深月久,因他用力太骤,脚下松了,便震坍几丈。周駞笑道:知趣的坍墙,来得凑巧,我若开了门到要惹人议论,趁这坍塌不要修理,从此出入往来岂不甚便?遣一心腹公人分付得停停当当,去请子羽相会。那公人径到子羽家中,子羽问及来因,公人道:“小可是本邑周爷所差,特请夫子到邑侯处商议公事。”子羽道:“我从来不入邑堂,恐无公事,不敢应命。”公人道:“真有公务,颇涉疑难,非夫子高才不能决断。况今日是紧急之事,望勿迟延。”子羽见他请得要紧,便唤家僮拿出儒冠儒服换了,出门径往大路。公人道:“夫子走差了,邑侯在私衙候见,请从小路进后门罢。”子羽道:“老兄又来取笑了,那见官衙有后门的。”公人道:“向来果是没有后门,是周爷新开的,单怕夫子光临公堂不便,特意设此一条路径。”子羽不闻此语还不动疑,倒随公人走了几步,一听这话回转身来竟往大路,进了大门,走到邑堂。公人入内通报,周駞出来接见道:“久违清教,想足下道德愈高,欣慰,欣慰。”子羽答道:“初学小子,何劳老父母过奖?闻有公务,愿闻其详。”周駞道:“适有一事,敢屈私衙相叙。”子羽道:“既有公事则当公言之,何必要到私室?”当不得周駞向后堂深拱,子羽勉强应了一声,只得随周駞进去,竟到那坍墙的所在,周駞低低向子羽说道:“学生常有事来相烦,恐致足下跋涉,幸这颓垣小径,闻知高居相近,从今只好在此处往来,可免外人言论。”子羽若是曲意徇私的,自然有许多迎合,有许多谐媚,以为贵人抬眼看,一个大济遇。那子羽素性端方,光明正大,听了这些言语心中十分焦躁,便回答道:“父师此言差矣,尝闻讲射读法则为公事,适闻见教是欲灭明做那不法的事情,这却难从命了。”说罢也不告别就拂衣而出。周駞费了无限心机请他进来,指望两意相投,大遂贪污之愿,谁知子羽这般倨傲,反受他一场呕气,愤愤不平,便骂道:“无知孺子,辄敢唐突上人,你这性命管断送在我手中。”后人有诗道:
生不逢时枉费心,伤时被斥古还今。须知择地宜先计,莫若迷茫幕上禽。
子羽回至家中,众弟子环列左右,齐声问道今日邑侯请夫子去,不知谈甚公务,如此不乐?子羽将周駞延进私衙这些说话说了一遍。众弟子中有一个识时务的,便向子羽道:“夫子,今日之事,已触邑宰之怒,他必然与夫子不肯干休,据弟子愚见,不若游学南行暂避,看些山水,历些风土,结交些人物,待周駞去任,然后回家未为不可。”子羽道:“听汝之言亦大有理,甚合吾意。”即择一个日子,料理家事,收拾些随身行李,带了众弟子,取路南行。有诗为证:
闭户攻书不问年,从天降祸向谁言。知几自古称明哲,游学江南快着鞭。
在路数日,早到一个村店,恰也幽雅。子羽行路口渴,正欲进店借杯茶吃,只见小巷中走出一个童子撞见子羽,吓得跳将起来,叫道:“不好了,那里来的一个活鬼。”那巷中随后又走出一个书生,俄冠博带,丰雅异常,向小童道为何在此惊喊,小童指子羽道:“这不是个活鬼。”那人近前一看,认得是子羽,便问道:“子羽兄从何处到此?”子羽也定睛一看,原来是同门朋友子游,两人相见作了揖,子羽的众弟子亦见过了子游,就邀到家中,问及南行之事。子羽道:“因敝邑宰周駞不法,弟以傲慢,彼便有害弟之心,故此出避。”细问来历,子羽也备述了一遍。子游便慨叹不已,即命家僮安顿行李,整治酒饭款待。不觉过了月余,临行之际,子游道:“仁兄远行,弟无物相赠,偶有白璧价值千金,敢荐执事以代析柳。”子羽道:“故人所赐,不敢不受。”两人依依拜别,真个是日暮河梁,伤心肠断,子游远送一程,只得分手。有诗为证:
杏坛几载恣相羊,蔬水琴歌乐趣长。凉雨一天孤梦远,归鸿千里故人茫。
怜他对影知心在,剩得临风浩叹狂。惟愿异时重聚首,夜深啸月拊瑶商。
子羽在路说不尽山行水涉,路宿风餐。不一日,行尽江北路程,异乡风景虽是愁人,他却有了这些弟子,漠不介怀,将近阳侯渡口。这日天尚未午,正好渡江。子羽雇了一只船,众人一齐登舟。此时并无一些风浪,恰如游西湖一般,甚是爽快。谁想船到江心,忽然起一阵飓风,利害得紧,众弟子惊得目睁口呆。子羽道:“生死有命,不必惊恐,平着心繇他便了。”你道为何起初平风静浪,一霎之间便水天相接,把船颠个不了?只见云雾之中,现出一条海蛟,遍身火焰,鳞甲倒竖,竟挡住了子羽的船不能行动,只在浪里颠仆,那船家急急叫道:“莫非列位客官行囊内有甚宝物速须抛入江中,方免一船祸害。”原来这蛟将欲成龙的,大凡异宝最为所好,故此兴妖作怪。子羽是个博物的人品,船家未曾开言便知来意,说道:“我这船中并无异宝,止有子游所赠的白璧,想这孽畜知我囊中有此,索取是实。”便喝道:“孽畜,我与你前日无冤,今日无仇,陡起风波是何道理?你不过要此白璧,我便舍了与你。”说罢,即向囊中取出白璧,投之江中,那蛟从云雾里面掉下尾来,只是一卷,收了白璧,倏然远去,依旧风息浪平,江水如练。合船大小人等都来称谢,子羽道:“是我带累你们受惊,既已无恙,大家造化,何谢之有?”船将近岸,子羽望见树林中有一所古庙,四围黑气弥漫,半空云雾络绎,直接庙屋之上。子羽疑心此云起得甚奇,难道那边有甚么妖精邪鬼,使那蛟来摄我的白璧去么?便问艄子道:“这庙中是何神圣?”艄子听得子羽所说,并不敢则声,尽力摇到渡口。子羽搬了行李上岸,又问道:“此庙是何神圣?”艄子被他问不过,只得答道:“阳侯庙。”子羽又问道:“阳侯是邪神,是正神?”艄子也不回他,一篙撑开了船,架着橹径自摇去了。此时天色虽然未晚,恐怕前途巴不着宿店,就在渡口寻店安歇。子羽便问店主道:“我们方才渡江,几乎丧命,但此蛟不知常要如此发动否?”店主道:“我们这阳侯神圣能知过去未来,甚是灵感,每有过客往来,必要祭赛,想你们不曾祭得,所以有这惊恐。”子羽道:“我们都是只身,并无一些货物,也来搅扰。”店主道:“若有至宝须要投献与他,自然嘿佑。”子羽道:“我有白璧一块已抛与他了。”店家道:“恭喜,恭喜,阳侯此后定有显报,令你买卖称心,所求如意。”子羽沉吟了一会,不觉大怒道:“我的白璧没有了也是件小事,可恨他这般搅扰地方,陷害百姓,我若不砍阳侯之头,不焚阳侯之庙,也不是澹台灭明了。”提起一口宝剑径向前走,众弟子与店主地方人都来劝阻。子羽执意要去,店家并地方人都道:“我们这个地方全赖此神护佑,客官若如此造次,难道神明神通广大,反不如常人不成?万一触了神明的怒,贻害一方,罪过不小。”众弟子又劝道:“阳侯既属邪祟,妖法必高,恐一时难破,莫若依了地方人劝阻,中止也罢。”子羽那里禁得住满腔怒气,一道烟径奔阳侯庙去,众人见他勃然大怒,又且容貌丑恶,那个敢十分阻挡,只得繇他便了。子羽勇往直前,行不上数十步,只见风雨骤作,果然是:
不测风云生顷刻,倾盆霖雨下须臾。
子羽一心只要除害,那管什么狂风猛雨,顷刻间风雨转大,子羽暂避大树之下,只待风雨少息去斩阳侯。忽见冒雨走一人来,衣衫全然不湿,看看走近身旁。子羽细看正在惊异,那人向前拱手问道:“执事莫非是江中沉璧的澹台子羽么?”子羽答道:“正是。你为何知道?”那人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子羽忖道:这人敢是妖物幻来的,急欲拔剑砍去,又恐误斩良民。再看他衣衫并无雨点沾湿,始信真是妖怪,高声喝道:“何物妖邪,辄敢白昼现形。”掣剑便砍,那人躲避不及,被子羽一剑斩去,应声倒地,即便现出真形,恰是方才江内作怪的恶蛟。一霎时风雨顿息,云开天霁。有诗为证:
风雷声迅疾,妖物恁施为。幸遇澹台子,行将挫逆威。
却说众弟子及店主人放心不下,齐来看他行径,再欲劝解。来到树林下,只见子羽正在那小涧中洗剑,地下杀死一蛟,鲜血满地,腥臭不可闻。一齐问及缘故,子羽将杀蛟事说了一番。地方人等看了这海蛟无不称快,子羽抱怒犹然未平。众人道:“客官斩死孽畜,与民除害,我辈无不感激,便是过往客人渡江,也无惊恐,远人赞叹。如今天色将晚,且回寓所,把这件湿衣换了,安宿一宵,明日又好趱路。”子羽道:“蛟虽杀了,尚有党类未除,终为地方之患,毕竟捣其巢穴,绝其根苗。”众人道:“要除根甚么法儿才好?”子羽道:“只要焚了庙宇,方除此患。”众人道:“杀蛟是你莫大功劳,这庙宇原是地方人盖造的,倘若纵火延烧林木,诸人岂不归怨?据我们愚见,不如消释为便。”子羽听众人所劝,便放下剑,回至寓所,脱了湿衣,正要取晚饭来吃,只见那些邻近人家纷纷的拿了酒=前来,一则与子羽压惊,二则与子羽酬劳。子羽道:“这事不过是我一时抱不平,怎好叨扰。”执意不肯吃,店主人道:“难为他们一片至诚,况且客官与我地方除害,便一杯薄酒也不妨事。”子羽见说,只得允从。其时有几个识文墨的老者相陪,问起姓名乡贯,子羽道我姓澹台讳灭明,字子羽,鲁国武城人氏。其中有几个晓得的便道:“原来就是澹台夫子,不知为何到此?”子羽又把避周駞出游之事说知。众人道:“我们久慕夫子,既是闲游避难,我这地方虽然僻陋,尽可优游,何必又往别处?”子羽道:“走尽天下,无非如此世界,无非如此人物。跋涉穷途徒劳无益,重蒙相留,这也使得。”店主人闻知子羽是个贤人,比日间相待大不同了,也备些酒肴以当洗尘,大家开怀畅饮,尽醉方休。当晚子羽在灯下独坐一回,犹自愤恨孽蛟,不觉身子疲倦,支撑不住,靠在几上刚才合眼,尚未睡着,朦胧之中只见一个白须老儿将一枚白璧送到面前,哀求道:仆非凡人,名曰阳侯,在此地方血食多年,因一时错念误遣恶蛟,前来索取白璧,已蒙赐之一剑,但区区庙食从来已久,但日后再犯清尘,甘受一炬。如今伏望海涵,得存庙貌,曷胜荣藉。今将白璧奉还,幸乞收贮。说罢,忽然不见。子羽猛然惊醒,剔起残灯,白璧已在桌上,连声称奇。正是:
梦幻偏非幻,真邪不是真。相看惊不定,疑鬼复疑神。
子羽当时说与众弟子,听者莫不称奇。次日,远近居民个个扶老携幼来看斩蛟,又来称谢子羽,也有拜的,也有跪的,你道却是为何?只因此处有了阳侯庙,那条孽畜依草附木,兴云致雨,每逢年节朔望就要宰杀牲口,祭献一完,抛向江中,与蛟龙作餐,或者有穷的,有不信的,他便作神作祸,罚你多病多痛,大者发狂,小者惊痫,无所不至。闻得子羽从鲁国而来,又是圣门弟子,斩了此蛟除民大害,故此跪拜。还有人纷纷都要接他回去设帐开馆。子羽心甚厌烦,私自想道:我本为避周駞而来,怎么倒在此斩蛟沽名,倒失了本来之意。众弟子道:既然夫子不乐于此,不若仍回本乡,还好肄业。子羽道:有心来到江南,且住数月,再作道理。于是另寻了一所幽僻房子住下。日复一日,不料这些乡民越来得多了。始初来的人还是些朴实的顽童俗者,后来便是那些文物的人来咬文嚼字,说东话西。子羽大怒道:我只因白璧有此祸祟,不若将他捶碎掷在江中,且回武城去罢。众弟子也不敢拦阻,只见子羽果将白璧打破丢在江中,并雇渡船,再回江北。有诗为证:
锥残白璧掷江心,只为当时惹祸愆。执意买舟归北路,乡心已动兴翩翩。
这些邻近众人看见子羽碎璧,那一个不说可惜了,又见子羽搬移行李下船,个个扳留,争奈子羽决意要去,无计可施,霎时传遍远近村坊,众人都来阻留。子羽师徒早已上船,大家合齐道:澹台恩相去不得,此时风大,再留一日去罢。那艄子只要趁钱,诚恐众人留住,预先撑开,乘着便风顷刻已登彼岸。那地方人尽道难得来这个好人,除了大害,恩德难忘。我的地方清净,人眷平安,是谁所赐?古人说得好,以德报德,如今大家各捐银两,建一座澹台斩蛟殿,开一个澹台湖,留与后人作为胜景。那些人个个乐输,人人喜助,不满一月积贮千金有余。买了木料砖瓦,建造飞檐大殿,峭阁明楼,楼前开一个大湖,方圆数里。其功不日而成,沿江百姓都来助工,皆生欢噪。工已完,像已塑,便时时香灯供养,日日士女游观,把那阳侯庙一旦坍败,再无灵应。这正唤做:
失意者风雨漂摇,得时者光华显赫。有兴者子羽渡江,无味者阳侯返璧。
这也都是后话,不须细述。且说子羽回鲁,正值清和时候带了众弟子,一径回到武城,尚恐周駞生甚异心。不料他已罢职归田,子羽闻知,心中大喜。初到家时,未免要探亲访友,混了半月,闻新邑宰将次到任,问其姓名,说是言偃字子游。子羽听得故人来治本邑,甚是欢喜。穿了公服,与众同袍随班行礼,迎进邑中。子游看见子羽复回武城,口虽不说,心内暗喜,不觉信口说道:“子羽吾友,不劳如此行礼。”子羽称着父师,连声不敢不敢。子游好生不安,可羡子羽三揖告退,绝不失诸生仪度。子游端坐琴堂,目送子羽,乃叹道:邑中良士当首推子羽。正是夫子说得好,若以相貌取人,却不是失了子羽。后人因子游述了这几句话说得有理,便有七言律诗一首赞道:
从来浊水产奇莲,素质幽香绝世妍。因叹世途成象罔,却悲人事若云翻。
英雄自信非穷惫,日月空嗟不我延。借问闾阎痴竖子,奈何取貌不知天。
总评:貌之美恶,人之优劣,繇乎天生,非人可强。试观子羽斩蛟除害碎璧救人,岂非幽兰在谷,不以无人而不芳者比哉。
又评:周駞作宰,不思致君泽民,又不能礼贤下士,专以过铸托子羽,自不相合,既以恃势挟子羽,安能顺受?嗟!嗟!士君子之处逆境,将何以为情邪?
卷十一 孝哉闵子骞
华门不许牡骖过,犹喜弹琴与啸歌。野思正同秋水润,幽情偏逐白云多。
惟客橘柚欢莱彩,独许盟鸥恋薜萝。若届圣明垂顾问,春风应复听鸣珂。
这首律诗单表那高志乐道之人,植操贞固,抱德肥遁,看得人生如梦,富贵浮云;闲居蓬茅之下,托意皇虞之上,将一应世事谢绝,俗务推开;扫迹杜门,室无尘杂;养素丘园,台阶虚位,心中意中再无一念。人于公朝使万夫倾望,一旦尊荣骄人夸俗。纵有韩魏之家,晋楚之富,以势相压,以利相加,他竟视之如土苴,弃之如敝>。宁甘藿食藜羹,卑居穷里,不以大官美禄、高爵重赏为妻妾之光荣,为交游之礼貌,为平生之快事,为男子之壮图。但以林前竹下散发箕踞,夏葛冬裘,朝餐夕醉,如此立身持己自然到那纲常伦理之中。不必说致敬尽礼,备悫秉诚,念兹在兹,与那些贩夫牧竖迥不相同。虽在颠沛流离不肯差错,虽当饥寒穷困不肯废弛。假如有不义之征聘,使他奉社稷、治人民,离其所好,就其所难,料这空谷的高踪,不是好爵可縻,威势可逼。若果能抗节玉立,不面伪庭,纵不得太史上奏,天子下颁纶綍,旌表门闾,也算得一乡之中有德、有行、有才、有守的大善士了。再得与大圣上智,砥砺切磋,比德度懿,相期有成,便做个被道戴礼,浸仁沐义,亚圣钜贤,何难之有?正是:
衍得文宗最胜人,不妨牖户守清贫。啼残驹谷三千从,役尽龙香十二宾。
为惜穷时车舆驻,畏途滥碎席频珍。图书岂乏环瑯秘,只恐三余为来伸。
其如輓近之徒,但知博些声名,求些禄位,用些机智,一等功名到手,不论时势之清浊,邦家之治乱,身与命之安危,一味如蝇见血,如蚁附膻,究竟为世所讥笑。繁华才过,落莫旋生,瞬息之间荣枯得失蝟集云屯。念此丑行不如陋巷之士,乐天知命,素位而行。倘遇圣君贤相,如昔日荐剡梦卜之举,或典论思或司枢密,这样尊荣安富,何伤于进退,何损于山人,自宜蚁行不为过矣。故此鲁国之士在于孔夫子门墙就学的,虽其立志不食污君之禄,不仕权奸之家,然必有一说,夫子生于乱世,周流齐鲁宋卫。这四国中无不可仕,其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都出仕诸国。即如宰予好白昼睡卧的,可比朽木粪土,却出仕于齐。子贡好货殖,冉有不悦道,子游习弦歌,他三人也出仕于鲁。至如行行子路,出仕在卫,子夏为政于魏邦。孔门纷纷出仕者不能枚举。然弟子中分为四科,首称德行者四人,独仲弓为季氏宰。其上三人如颜渊、闵子骞、冉伯平,皆不屑仕于季氏。却说闵子名损,字子骞,鲁国人氏。未离襁褓,他便不幸丧了母亲,当此之时,闵老情极无奈,仔细思量,一则以幼儿无人抚养,必至夭折,二则以家计乏人照管,必至破败。只得央媒妁、具聘礼,娶了一房继妻,休题容貌如花似玉,益且性格粗暴,局量褊浅毫无内助规模,却是小家腔调。凡人家生女,不论贫贱富贵,父母教训熟读内则孝经诸书,长大嫁人,自然孝敬公姑,持家以俭,处己以正。至于待人接物,事事周全,可称贤妇。设或不然,不知道理,不达时务率意妄为,放僻邪耻,无所不至。这闵老自从娶了继妻,两意绸缪,百年鱼水,琴瑟之情,床第之乐,不言可知。却说闵子至如今已有抚养之母,自然知寒测暖,识饱疗饥,庶几可以望其长大。暨其成立,其继母眼见其父恁般爱惜其子,况自己身边尚无所出,又因乡党宗族之中,防人谈论,勉强迎合丈夫意思,将这闵子胜如亲生,千般爱惜,百计护持,闵老见他如此,暗喜妻贤母慈,谁知这闵母竟是一团奸诈。有诗叹道:
妇人如蝎更如豺,积虑深心孰易猜。常视遗孤如草芥,不禁搔首浩歌哀。
日往月来,不觉又是三年光景。闵母身怀六甲,自己心里有些恶阻,身子未免不耐烦起来。闵子此时年纪尚幼,寒要衣穿,饥要食吃,继母心中烦恼,便有憎恶之意。看看十月满足,到了分娩,生下一个男儿,闵老十分欢喜,三日浴儿,弥月剃头,各处亲戚朋友、宗族邻里都来庆贺。从此以后,有了自己的儿子,虽把闵子生疏,也不至十分作贱,闵老亦看他不出。又过了岁余,继母腹中仍又坐喜,后来又生下一个男儿,人人都道闵老积德好,故有多男之庆,洵是人生乐事。不意闵子到此,合当受苦,如今年渐长成,那继母有了亲生儿子,只要管顾自己的,将已前相待闵子的心肠,一旦化为冰炭。在闵老面前甜言蜜语,许多温存,到背后无端毒骂,百般凌辱,要衣不得,要食不得。闵子恰也乖觉,日常间看见两个兄弟在母亲身边何等娇痴,何等怪诞,要一与十,今待我如此刻薄,心中郁郁不乐。终日终夜仔细思量,我闵损与兄弟,总一母所生,两样看成,不知我母存何主意?正在肚里狐疑,一日坐在门外,忽然有一个没要紧的人在闵子门首经过。看见闵子,手指道:这是没娘儿,不期也是这般长成了。因而叹息。那人无心说出这句话,忙忙的走去了。那闵子倒是有心的人,听了这话心下不胜悲楚。却原来我自有母,死亡已久,无怪后母将我凌贱,爹爹那里得知。又想道:古人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只尽为子之道,况我幼而孤弱,使无后母何以得至今日?如今衣食欠缺,或者父亲手中窘乏也未可知。我闻古时有个虞舜,他也是后母,谁知父顽母嚣弟傲,吃尽万苦千辛,虞舜毫不敢怨,只尽人子道理,一味行孝。后来其父瞽瞍有允若之化,然我所处的境界比他还容易些,自此以后我当效虞舜以报罔极罢了。正是:
平生多苦复多辛,长恨绵绵孰与伸。独有孤桐知此意,清商弹彻更伤神。
闵子自闻没娘儿这一说,也不去问及父亲,诚恐怕继母知道反加嗔责,愈觉低声下气,昏定晨省,兢兢业业,如履渊水。继母时常不善加他,只是逆来顺受,其父毫不知道。又隔数年,闵老见继室年渐老成,持家必然力练,其子又大,将来家事可托,自己年纪将老,不时要出外闲游,只苦没有个御车的人,古来执射执御,原是个男子在世上所当行之事。其时闵子髫年光景,闵老虽有三子,两个是继室亲生的不必说了,又把闵子托与继母看管,只道其母把三个儿子一般看待。因此,不把闵子另看一眼,时时要闵子推车出外,闵子唯命是从,并不敢推托。一日,天色激寒,闵母还睡在床上,听得外面金风飒飒,落叶飘飘。那两个幼子叫道:“娘阿,天色寒冷,须要绵衣穿了。”闵母道:“儿,我知道了。”急急起来披了衣服,梳头洗面,整治朝膳,自己与幼儿三人吃了。幼儿道:“哥哥与父亲御车远走出门,身子不知冻得什么样哩?”闵母道:“阿损是个贱骨头,那里比得你们两个,便冻杀了他,与你何干,偏要挂念他怎的。”幼儿道:“阿哥与我一样的,娘怎么这等说。”闵母骂道:“怪小奴才,凡事繇娘做主,谁要你们饶舌,再若如此就要讨打。”幼儿畏怕,不敢则声。闵母就开了箱取出丝绵撑开,约有一二斛,连忙将幼儿所穿的夹衣脱将下来,随叫他坐在被窝之中,生一炉炭火放在被外,自己便把领缝袖口拆开,正要翻绵,又来与幼儿盖好了被,问道:“儿,你们想是肚饥了。”你看那小孩子们果品糕饼,原是他的性命,巴不得到口头,再没有娘去问他,那做小孩子的不作娇作痴要食吃的。所以,两个齐声答道:“正饥哩。”闵母即令小厮们到市上买东西与幼儿吃了。方才动手翻了长的,又翻次的,丫鬟颐指气使,相对翻好绵衣,就与幼儿穿了,绝不提起闵子身上。少顷,闵老从外回来,对其妻道:“不期今日天色一寒如此。”说未了,忽然两个幼儿穿了绵衣走到父亲面前,闵老笑道:“损儿的绵衣也十分要紧了,母亲可替他翻一翻,明日好同我出去。”闵母口虽答应,心里想道:有甚力气与这小猢狲翻绵衣,反坐住了,不肯动身。闵老催道:“就在今日与他翻了,明日有事又好要他为我御车。”闵母道:“我一时身子不健,到晚间我与他做。”闵老只道他果然有病,倒有许多温存。少顷,又有几个出友邀他出门去了。闵子见炉中有火,走近前来烘火,看见两个幼弟身上都着绵衣,取笑道:“兄弟,你穿了绵衣好厚哩。”幼弟道:“方才娘与我二人翻的绵。”闵子道:“好。”只说得这一个字,闵母高声骂道:“畜生,做晚娘的不曾偏曲得你甚么心,不过与这两个小兄弟翻件绵衣,说甚厚,说甚好,你看如今厚了那一个人?有甚么不好了那一个人?小畜生,你快说不是的所在,待我做晚娘的来替你讨饶。”闵子说绵衣一个厚字、一个好字,原是无心,不过与幼弟戏言耳,倒惹得后母闹个不了,只得向前跪下叩头哀告道:“娘是我的亲生之母,怎么如此发恼,孩儿如有不孝,恁凭娘亲责问,何须动气?”闵母见他如此光景,伤拳难打笑脸,况又知自己性躁,强笑了一声道:“你既是这般说,且起来到大门口去,俟候你父亲回家才许你进来。”闵子连声答应而出。后人有穷鸟诗一首为证:
睇彼小鸟,在林之端。出胡不时,为鸷所残。
饮露悲鸣,临风振翰。哀痛惨怛,伤其肺肝。
缅惟往昔,群飞以安。曾几时兮,遘此艰难。如何如何,坐令永叹。
闵母到底是个小器度,没见识的人,心中想道:我本欲乘此衅打他几下,不意这畜生倒说得可怜,我只得饶了他。若容他在眼前,未免看见幼儿吃食,毕竟也赏他些祭喉。只这老昏君谆谆要我与他翻绵,我想丝绵十分高贵,怎舍得把他穿。不若将旧时冷棉翻与他穿罢,在他父亲面前只说新的,那里识得出?新绵留在下年又好增添。算计已定,上楼开箱。他又想一想道:如此做了,人不知,鬼不觉,只要手儿扯得松,捏去软溜溜的,哄瞒得老儿眼睛过,那怕他受寒受冷,与我何涉?及开箱一看,不见有旧绵在内,又开一只箱子,里边都是破绵败絮,心中又动了一点鄙吝的念头,手拿了几块仔细看了一看,心中转一转道:呸!到是我差了,聪明半世,懵懂一时。这些旧絮当初存留在此也是得用之物,如何舍得翻与他穿了。锁了箱子,覆身走下楼来,千思万量,欲待要不与他翻件寒衣,犹恐他父亲作闹,声闻于外旁人议论,说我只爱自己所生之子,将前妻之子凌辱。欲待翻与他穿,这些旧絮实难割舍。那闵母之待闵子如此情景,心如铁石,意似蛇蝎。自古及今,这般继母颇也不少。却说他在楼下沉吟了好一会,无计可施,撞着幼儿在中堂玩耍,正所谓自肉自痛,一个个唤到膝前摩摩头儿,摸摸手儿,问他身上还寒么?幼儿把头连连摇道:“不,不。”闵子在门外细细听见母亲的言语,心中悲切,泪下如珠。那闵老不知在何处饮酒作乐,那想着闵子在大门口冷风中战悚悚孤零零做一个稚子候门的故事哩。这正是:
幼儿失母遭磨折,轻信重婚诈伪人。伫立门前迎父至,朔风凛凛对谁伸。
闵母此时心甚焦躁,惟恐担延他的父亲在面前,万一把新绵翻了,走来走去,忽然一阵大风,东廊之下吹起芦花恍如雪片,向前一看,见那只板箱里还有数斤,原是起初翻褥子剩余的。随把手儿放下去一捏,软滑细润,洁白如绵,遂起他的一点恶念头,哈哈大笑道:我为这个小冤家翻件衣服,思量了许多时候再不停当,谁想这些芦花就在眼前,从今以后他也有衣穿,我再不费心了。便唤闵了脱下裌衣来翻绵。闵子欣然脱下暗喜道:母亲回嗔作喜,这番必定有绵衣穿了。身上止穿得件单衣,依旧立在门外,冻得七死八活,遵母命不敢走入中堂。偷眼一望,翻的竟没一些绵子,乃是芦花,用几根绵线缝绊,如衲衣相似,到晚始完。其风益大,闵子忍不过这样寒冷,情极无奈,走到灯前问道:“母亲,绵衣可完了么?”那闵母将衣丢在地上道:“好性急,赏你这件尸皮穿去。”闵子不敢则声,含了一双眼泪,穿了芦花翻的这件衣服欲走出门,闵母又怒道:“天色晚了,不要与两个小兄弟出外顽耍,敢是装些鬼声惊杀他们么。”闵子急急转身与兄弟说说笑笑。
却说继母妒性,自己有了儿子,便把前妻之子,乘丈夫不在家中百般凌辱,如日常丈夫在家中自有许多甜言蜜语。那闵子一味纯孝,所以毫不介怀,亦不形诸声色。当晚闵老醉归,闵母迎着道:“你因大儿子没了绵衣,再三分付,我带病翻了,他就穿在身上。”闵老笑嘻嘻的应道:“多感娘子好情。”便呼闵子过来:“还不拜你母亲。”闵子连忙唱喏,闵母假意答道:“照管孩儿,是我做娘的职分所当为。”闵老愈喜,又将闵子身上摸一摸,笑道:“果然翻得好,为何手还是这样冷的?”闵母急应道:“绵衣翻完才穿上身,少不得就暖起来了,何须性急?况你又吃醉了,自然不胜其热。”闵老道:“是。”说罢,归房安寝。次早,天气微和,闵老又要出门去游耍,闵母故意阻道:“你怎么做人只管恁自己心性,再不顾别人死活,倘损儿辛苦生起病来,如何是好?”闵老答应道:“多蒙娘子好言,今日与人相约不可不去,日后无甚紧要,不行便罢。”那闵子在旁知道父亲决要出门,将车上所用的绳索构木一一安排停当,站在门前只等父亲上车。闵老自娶继室之后见他正在芳年,容貌颇好,说话又会奉承,儿女之态固不能免,两个缠了半日,方才起身。行至中途,忽然狂风大作,刮地而来,这回好不寒冷也。但见:
愁云黯黯,怒霭重重。木落高秋,白雁风声萧瑟。山昏薄暮,清猿林色凄凉。紫蓧垂花,青松折口,豺狼无处可存身。巉岩走石,峻岭飞沙,虎豹此时难伫足。踏磴樵夫,急归来,绊倒了半肩柴火。泛江渔父,忙理楫,惊动了几尾鱼龙。披氅神仙,权归洞府,抵帷卧客,震醒藤床。真个是昌黎风雪阻蓝关,恰还如韩信乌江追项羽。
闵子到此时节未曾行得几步,靷索不觉脱下,车儿倒去了一段路。闵子还在后边,抖擞衣袖,整理芒鞋。闵老见车儿不动,回头看见闵子,尚嫌他失于检点,大呼道:“快来推车。”闵子因身上寒冷,这件芦花翻的衣服,一些些都坠在四角,仍旧是件单裌之衣。你道值此寒天,又加之以刮地狂风,冷也不冷?闵子不敢违命,挣扎上前御车,行了又不上数步,靷索又脱下。闵老如前叫他御车,闵子到此手足俱僵,力不能胜,不觉流下泪来。闵老看了心甚不忍,便道:“汝母劝我不要出门,我不听他,谁知你这般畏冷?难道你身上穿了绵冻了这一套模样?”将闵子拽上一把,止得这件裌衣,便问闵子道:“汝母说是与你翻的新绵,为何身上这等单薄?快说与我知道。”闵子道:“孩儿只因天道严寒,故此失靷,望父亲恕孩儿不孝之罪。”闵老听得可怜,再三问其缘故,闵子意欲支吾过了,又恐人说以为诳父,只得低低说道:“衣内都是芦花,所以不暖,并无他故。”闵老道:“汝母说你衣内都是新绵子,怎见倒是芦花,岂有此事?”便把闵子所穿的衣缝用簪脚挑开看其虚实,忽然一个风头吹得满天飞去,衣内干干净净,跌脚捶胸,恨恨不了,便骂:“悍妇!为何毒害我的孩儿!”立命回车,闵子向前说道:“这非吾母本意,昨因天晚,诚恐父亲回来功夫忙促,况是灯前,或者误翻在内,父亲到家决不可因了孩儿与母亲反目。”闵老怒道:“只因你孩儿为人忒孝顺了,故有此事,不必你多说,我自有个道理。”闵子便不敢则声,忙忙的推车回去。那闵母闻知闵老回家,正要装腔做势兴动闵老,只见闵老一进门来怒冲冲,也不说些甚的,对着闵母高声道:“好个晚娘,替儿子作得好绵衣。”闵母已知芦花事发,便应道:“我与你的脓血翻了绵衣,还道我为娘的不好么?”闵老道:“你铁石为心,豺狼成性,所以做得好绵衣,你可自看。”说毕发起几声冷笑,便叫闵损过来。闵子恐父母厮闹,故意站住了不敢移动身子,激得闵老性发,一把提将过来,将那衣服内的芦花抖了一地,便指与闵母道:“好绵子,亏你忍得这片心肠,待孩儿如此刻薄。”那闵母若是有家教的,自然有悔心之萌,支吾些言语,再将新绵翻改,消了丈夫这点气,不至反目了。他反恨丈夫不是,口中不干不净:“我想是你家价妇,应该凭你施为,昨日替他翻了新绵在内,谁知他自己不肖,或者拆出换些东西吃了也不可知,我如何将芦花与他穿着?”那闵老听了此语,暗想道:损儿不敢发觉,其母说亦有理。正是:
积谗销骨,积毁铄金。古语其然,传之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