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艳丛书 - 第 19 页/共 467 页

督捕   一、凡夫人妾室,虑主母之嗔,因而逃入妻所,妻遂闭之不令出户。拟坐以窝隐逃人律:杖一百,流徙尚阳堡。   判曰:桃源有路,本期接引渔郎;梅子多酸,未便相延洞口。效红拂之宵征,非得已也;反文君之私奔,意何为乎?尔乃冥心已会,故托于李上蔡逐客之书;妙谛全窥,竟不学鲁男子闭户之美。汝既有意于窝逃,吾将按例而问拟。   刑部   一、凡妇见夫与妾就寝,故不稳卧,隔房频问琐事务。拟坐以听讼回避不回避律:笞四十。   判曰:鸳梦初谐,正虑窥帘鹦鹉;蝶栖未稳,何堪聒耳游蜂?既干迥避之条,难辞挠法之谴。量从薄儆,以蔽厥辜。   一、凡妇设榻床后,应妾同寝,令抱衾襕以就,即使合欢,不令畅遂,并不得谑语一字。拟坐以不应禁而禁律:杖六十。   判曰:卧榻之侧,原非鼾睡之方;忌者之前,又岂诙谐之地?桃花三汲,犹虞浪动潜鳞;莺啭一声,更虑惊翻宿蝶。是宜通禁,允此严惩。   一、凡妇因夫偶饮妓家,遂令端跪床前,自仍假寐,更余不允发放。拟坐以告状不受理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蝴蝶偶入花丛,原非贪宿;蜻蜓薄游水际,未免沾濡。况风过带香,何关薄幸?而衣沾剩粉,聊以娱情。尔乃顿发娇嗔,冈顾黄金之膝。居然假寐,任凭玉漏之催。真变羊之巫可诳,而逆鳞之怒难批矣。悬案过情,杖遣不枉。   一、凡夫调婢,婢极力洒脱,以致颊红肉颤。妻乃不察,仍挦婢女毒打。拟坐以官司故出入人罪律:杖六十,以增减轻重论。   判曰:狭路相逢,几饵身于豺虎;投梭峻拒,得幸脱于鹰鹯。颤断香肌,盖为云横烟锁;红堆粉面,原非雨后霞生。不申法于强梁,反宣威于弱质。故出故入,按律何辞?   一、凡夫夜来私妾,及旦入妻房,乃托故启郁,需索首饰衣服。拟坐以因公科敛律:计赃从重论。赃未入手者,杖六十。   判曰:终年交颈,曾无感于寸衷;一旦分甘,遂矜怀于大赍。翠环金缕,非可要挟而求;宝钿绣衣,务在随宜而锡。尔需索既出于机心,将拟罪应同于科敛。   一、凡妇因夫娶妾,反目假病,卧床不吃茶饭,其夫委曲劝解,终属忿言诟骂。及腹婢私进饮食,则啖之,人至辄复匿去。拟坐以夤缘作弊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银牙正辟,何心翠釜紫驼?绣户无人,辄啖金齑玉粒。若彼阴险之情,为鬼为蜮,业已觇其一斑;矧其秘藏之迹,如虺如蛇,宁能防之久后?纵兹不治,长此安穷。   一、凡婢薄有姿色,见其稍稍修容,辄以诱汉痛诋。拟坐以故勘平人律:杖八十。   判曰:桃花沐雨,原非有意呈娇;梅子含酸,遂谓揉脂献媚。拟以重杖,警彼多心。   一、凡妇阅戏,见有演及妾妓者,妇必哓哓并骂拣戏之人,以及自己丈夫。拟坐以决罚不当律:笞五十。   判曰:雅剧新声,用佐娱宾之胜;芳姿艳质,藉供绮席之欢。事争选靡丽之情,词必田佳人之口。尔乃睹花容而色沮,闻莺啭而神飞。抚景伤心,当歌疑盘。谁家薄幸,故开作俑之端?郎实情乖,冀效跳梁之习。衾襕鼎沸,姻友波腾。鼓焰无端,笞惩有律。   一、凡妇因公击婢,辄侵下体便处。拟坐以决罚不如法、于人虚怯处非法殴打律:成伤者,笞四十。   判曰:前代腐刑,爰书久削。编民阉割,宪典严惩。即男子而已然,况女子乎何有?尔乃借公泄忿,声罪讨于包茅;乘兴宣威,肆戈矛于夹谷。如验有伤,按律究拟。   一、凡妇值夫外出,即将夫妾及有妊之妾,阴卖,并不择人论价。迨妾知觉不从,竟以烧香等计诳骗出门。拟坐以监守自盗律:杖一百,发尚阳堡。同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小往大来,本蓄分甘之怨;母以子贵,愈深固宠之忧。不虞君子之征行,巧属红颜之薄命。机乘挂帆鼓棹之时,早定调虎离山之计。牢笼巧计,奚容不抱琵琶?亟拔眼钉,那计珍珠十斛?辱当垆而不惜,虽换马亦欣然。伤情极矣,惨何如之。勘狠毒之元凶,固应远徙;即同谋之协从,勿令网遗。   一、凡妇端坐,令夫跪受刑杖,如不依从,号哭无已。拟坐以威势制缚人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毒龙飞怒,白日晦而海水扬;脂虎横行,谷风生而狐兔伏。吼声正厉,鼻息敢舒?不惮协以威行,何惜律其势制。   一、凡妇喜多蓄婢,每同夫对饮,不令婢立己后,恐美目之盼,向夫传情。拟坐以诱人犯法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锦绣成行,勿使肉屏障后;鸳鸯罗列,莫教花陈当前。盖防对面芙蓉,密订上官之约;灯前秋水,暗邀月下之期。不知慢藏之招,实为冶容之诲。既饮人以狂药,复忌已而闭邪?尔故陷之,罪还责尔。   一、凡妇毒打婢女,其夫微言劝解,便谓私婢,愈加鞭笞不已。拟坐以冤屈平民为盗律: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毒手老拳,情难坐视;缨冠披发,势涉嫌疑。乃词以情迁,卦因变动。贪非盗璧,浪为窃金。屈法枉赃,故出故入。   一、凡妇不能容妾,反饰嗔作喜,以昭贤德,愿称姊妹。无分大小,及入门非禁即卖。拟坐以欺诈官私取财律:杖八十,徒二年。   判曰:梦中之兰玉未占,被底之鸳鸯难共。琵琶隔院,声己远而莫疑;鹦鹉异笼,语屡调而难觉。顾耳属于垣,趾不旋踵。王丞相之驱车,为凌诸婢;戚少保之肉袒,奚获二雏?尔乃蜜里藏刀,必欲花间逐蝶。情亦甚矣,城旦犹轻。   一、凡妇与夫小有间言,便呼兄唤弟,加之强横,以宣威夫妾。拟坐以假冒官兵律:杖七十,徒一年半。   判曰:日丽云闲,风忽变而成飓;波恬浪静,石偶激而生澜。巧令如虎如狼,哄然吠声吠影。遂闻猛鸷搏鹰,不啻群鸦噪凤。蠢兹丑类,勿令网遗。孰为主谋,讯明并逮。   一、凡妇见夫有恙,便归罪婢妾故,丑言遍告于人众。拟坐以假公营私律;杖六十,徒一年。   判曰:纸帐呻吟,遽称此风之始;竹床偃仰,遂生为厉之阶。不知闺阃之事,甚于画眉;乃以中冓之言,指为墙茨。意欲如将军体敝,因人言而驱姬;恐难同太傅暮年,以老病而放妾。假借衅端,诳诬加等。   一、凡妇举动难堪,因夫稍违,便从妯娌兄弟哭诉,加以听信婢妾之言,漫不省察。拟会以越诉律:如污人名节,杖一百,发附近充军。   判曰:冀握权衡在手,先以论议向人。盖因蛊惑于心,奚计含沙于口?不知盗嫂之事,犹可解也;至若通妹之诬,岂能堪乎?天谴难逃,王章莫贷。   一、凡妇见婢垂髫,颇谙人事,竟不谋之夫主,擅配家奴。拟坐以屏去人服食律:杖八十。   判曰:桃花含蕊,何须便嫁东风?蚌孕犹胎,岂遂扬辉北渚?预作纳履之猜,何其遽也。阴为掩袭之计,不亦泰乎?拟以重杖,抑彼机心。   一、凡妇打骂婢妾,吼声震外,并骂及亲友者。拟坐以辱骂尊长律:无服笞二十,有服笞五十。期亲同胞,杖一百;伯叔师友,各加一等。   判曰:虎牙横噬,岂避贤豪?烈火蔓延,宁分玉石?西楚大呼,铁骑重围辟易;河东一吼,拄杖落手茫然。鱼无耳而深藏,鸟高飞而色举。此盖司晨之牝,非特门内之妖己也。因族党之尊卑,就科条之轻重。量从分别,予以自新。   一、凡侍婢垂髫者,妇恐其夫沾染,悉皆鬻卖,另觅小者供用。拟坐以略卖人口律:杖八十,徒二年。若略卖至三口以上,枷号一个月,发边卫充军,牙保人各减,并追价入官。   判曰:丝柳初垂,遂惊心于黄鸟;夭桃未放,早留意于游蜂。以防微杜渐之心,作革故鼎新之计。刈菉竹以植黄杨,驱修翎而蓄蚱蜢。律以略卖,允蔽厥辜。   一、凡妇知妾有妊,故使劳力,以致堕胎,并令产中饮食失时。拟坐以窝弓杀伤人律: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海棠新放,幸有色而无香;豆蔻初含,将渐开而结实。满园春色,谁是宜男?共祝天孙,若为乞巧?甫征兰梦,旋起鸩谋。致使瓜未熟而蒂已离,木向荣而心先蠹。覆巢不令完卵,杀母必更伤儿。岂止暗地害人,是盖明欲绝后。置于徽纆,诚为允宜。   一、凡妇因事与夫反目,遂即驾言宠妾,身投尼室,经宿不回。拟坐以背夫逃走律:杖一百,流三千里。   判曰:久蓄疑猜,苦无半隙。稔怀怨恨,巧驾一言。禅关蓝室,允为解脱之门;妖庙淫祠,故是藏奸之薮。即非红拂之奔,难洗缁流之辱。投之有北,永绝南还。   一、凡妇抓碎丈夫面皮,并啮伤肌肤者,拟坐以妻妾殴夫律:杖一百,徒三年。愿离者听。   判曰:情绪偶乖,笑裂千端锦缯;幽思乍触,怒敲七尺珊瑚。狂飙发而松柏摧,惊涛轰而兰蕙损。金闺虎坐,玉润羊眠。既昧三从,须严七出。   一、凡妇特令腹婢私行窥探,互相论谭,以致妇之面色,忽白忽青,微微冷笑。拟坐以窃盗不得财律:笞五十,免刺。   判曰:纱窗隙底,聆潜蚁斗之声;罗帐房中,化作鸱张之态。百萤惑眼,千祟蛊心。蜀碎芙蓉,吹上桃花之面;南香含笑,如啼汉女之妆。薄笞少惩,姑不深究。   一、凡妇闻妓女送夫扇巾等物,辄搜寻裂碎。拟坐以毁弃器物律,准窃盗已行而不得财律:笞四十。   判曰:采兰赠芍,虽属淫靡;煮鹤焚琴,殊亏大雅。况报桃引趣,原非越水之纱;贻管呈憨,岂是江皋之佩。存之增韵,毁之获愆。   工部   一、凡妇置妾衾襕床第,命作窄小止堪一人独卧者,拟坐以造作不如法律:笞四十。   判曰:棣棠谊重,曾传大被之风;燕雀情深,旧有联床之雅。即眉公之新式,未闻隘彼规模。非楚宫之细腰,何故减其绳尺?既稽古而无征,当按律以示儆。   一、凡妇因夫欲往妾所,乃身先诱敌,及酣战良久,已挫其锋,始令鼓勇出汛。拟坐以虚费工力,采取不堪用律:坐赃论罪,杖一百,徒三年。   判曰:戈矛高揭,原期用力边陲;而根本动摇,遂至奋身内寇。率罢乏之兵,将何充敌?值萧墙之变,实所伤神。罪不止于阻挠,律应坐以虚费。粤稽赃迹,虽城旦而犹轻;究厥奸谋,迅决杖以发遣。   三妇评《牡丹亭》杂记 清 钱塘吴人吴山 撰   吴人初聘黄山陈氏女同,将昏而没,感于梦寐,凡三夕,得《倡和诗》十八篇。人作《灵妃赋》,颇泄其事,梦遂绝。有邵媪者,同之乳母也,来述同没时,泣谓媪必诣姑所,言:“同薄命,不逮事姑。”尝为姑手制履一双,令献之。人私叩同状貌服饰,符所梦,媪又言:“同病中犹好观览书藉,终夜不寝。母忧其■也,悉索箧书烧之,仅遗枕函一册,媪匿去,今尚存也。”人许一金相购,媪忻然携至。是同所评点《牡丹亭还魂记》。上卷密行细字,涂改略多,纸光冏冏,若有泪迹。评语亦痴亦黠,亦元亦禅,即其神解,可自为书,不必作者之意果然也。惜下卷不存,对之便生于邑。   己娶清谈氏女则,雅耽文墨,镜奁之侧,必安书簏。见同所评,爱玩不能释。人试令背诵,都不差一字。暇日。仿同意补评下卷,其杪芒微会,若出一手,弗辨谁同谁则。   尝记人十二岁时,偕众名士集毛文稚黄斋,客偶举临川“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一片”语为创获。人笑应曰:“此特衍诗义耳。诗不云乎,‘聊与子如一兮’”,遂解众颐。诸子虎男载之《橘苑杂纪》,今视二女评,人语直糟粕矣。则既评竟,抄写成帙,不欲以闺阁名闻于外间,以示其姊之女沈归陈者,谬言是人所评。沈方延老生徐丈野君谭经,徐丈见之,谓果人评也。作序诒人。于时远近闻者,转相传访,皆云《吴吴山评牡丹亭》也。   则又没十余年,人继娶古荡钱氏女宜。初仅识《毛诗》字,不甚晓文义,人令从昆山李氏妹学。妹教以《文选》、《古乐苑》、《汉魏六朝诗乘》、《唐诗品汇》、《草堂诗余》诸书。三年而卒业,启龠得同则评本,怡然解会,如则见同本时,夜分灯炧,尝欹枕把读。一日忽忽不怿,请于人曰:“宜昔闻小青者,有《牡丹亭评跋》,后人不得见,见‘冷雨幽窗’诗,凄其欲绝。今陈姊评已逸其半,谈姊续之,以夫子故,掩其名久矣。苟不表而传之,夜台有知,得无秋水燕泥之感,宜愿典金钗为梨枣资,意甚切也。”人不能拂,因序其事。吴人舒凫书。   坊刻《牡丹亭还魂记》,多标“玉茗堂元本”者,予初见四册,皆有讹字,及曲白互异之句,而评语率多俚陋可笑。又见删本三册,惟山阴王本有序颇隽永,而无评语。又吕臧沈冯改本四册,则临川所讥割蕉加梅。冬则冬矣,非王摩诘冬景也。后从嫂氏赵家得一本,无评点,而字句增损,与俗刻迥殊,斯殆玉茗定本矣。爽然对玩,不能离手。偶有意会,辄濡毫疏注数言。冬釭夏簟,聊遣余闲,非必求合古人也。   《还魂记》宾白,间有集唐诗,其落场诗,则无不集唐者。元本不注诗人姓氏,予记忆所及,辄为注之。至于诗句中,多有更易字者,如“莫遣儿童触琼粉”,作“红粉”;“武陵何处访仙乡”,作“仙郎”。虽于本诗意刺谬,既义取断章,兹亦不复批摘也。   右二段陈姊细书临川序后,空格七行,内自述评注之意,共二百四十字,碎金断玉,对之黯然,谈则书。   向见《牡丹亭》诸刻本,“诘病”一折,无落场诗,独陈姊评本有之。而他折字句,亦多异同。靡不工者,洵属善本。每以下卷阙佚,无从购求为怏怏。适夫子游苕,霅间,携归一本,与陈姊评本出一板所摹。予素不能饮酒,是日喜极,连倾八九瓷杯,不觉大醉。自晡时卧至次日,日射幔钩犹未醒。斗花赌茗,夫子尝举此为笑噱。于时南楼多暇,仿姊意评注一二,悉缀贴小签,勿敢自信。积之累月,纸墨遂多,夫子过泥予,迋许可与姊评等埒,因合抄入苕溪所得本内,重加装潢,循环展览。笑与抃会,率尔题此。谈则又书。   同语二段,则手钞之,复自题二段于后。后以评本示女甥,去此二页,折叠他书中,予弗知也。没后,点检不得,思之辄增怅惘。今七夕晒书,忽从《庾子山集》第三本翻出。楮墨犹新,吷然独笑。又念同孤冢埋香,奄冉十三寒晷,而则戢身女手之卷,亦己三度秋期矣。怅望星河,临风重读,不禁泪潸潸下也。吴人记。   此夫子丁己七月所题,计余是时才七龄耳,今相距十五稔。二姊墓树成围,不审泉路相思,光阴何似?若夫青草春悲,白杨秋恨,人间离别,无古无今。兹辰风雨凄然,墙角绿萼梅一株。昨日始花,不禁怜惜。因向花前酹酒,呼陈姊、谈姊魂魄,亦能识梅边钱某,同是断肠人否也?细雨积花蕊上,点滴如泪,既落复生,盈盈照眼,感而书此。壬申晦日,钱宜记。   夫子尝以《牡丹亭》引证风雅,人多传诵。《谈姊钞本》采入,不复标明。今加“吴曰”别之,予偶有质疑,间注数语,亦称“钱曰”,不欲以萧艾云云。乱二姊之蕙心兰语也。若序目所注,则无庸识别焉。宜又书。   或问吴山曰:“礼,女未庙见而死,妇葬于女氏之党,示未成妇也。子于陈未娶也,而《评牡丹亭》概称‘三妇’何居?”曰:“庙见而成妇,谓子妇也,非夫妇之谓也。女之称妇,自纳采时己定之,而纳征则竟成其名。故《纳采辞》曰:‘吾子自惠贶室某’,室者,妇人之称。纳征则曰:‘征者,成也’。至是而夫妇可以成也。礼:‘娶女有吉日,而女死,婿齐衰而吊,既葬而除之,夫死亦如之。’女之可夫,犹婿之可妇矣。夫何伤于礼欤?”   或曰:“曲有格,字之多寡,声之阴阳去上限之,或文义弗畅,衍为衬字,限字大书,衬字细书,俾观者了然,而歌者有所循。坊刻《牡丹亭记》往往如此,今于衬字,何概用大书也?”曰:“元人北曲多衬字,概用大书,南曲何独不然。衬字细书,自吴江沈伯英辈,始斤斤焉,古人不尔也。予尝闻歌《牡丹亭》者,‘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格本七字,而歌者以‘吹来’二字作衬。仅唱六字,具足情致。神明之道,存乎其人,况玉茗元本。本皆大书,无细书衬字也。”   或谓:“《牡丹亭》多落调出韵,才人何乃许耶?”曰:“古曲如西厢,‘人值残春蒲郡东’,‘才高难入俗人机’,‘值’字、‘俗’字作平则拗。琵琶,支、虞、歌、麻、且诸韵互押,若仅仅韵调而乏斐然之致,与歌工之乙尺四合无异,曷足贵乎?”曰:“子尝论评曲家,以西河大可氏《西厢》为最。今观毛评,亟称词例,《牡丹亭》韵调之失,何不明注之也?”吴山曰:“然,不尝论说时者乎?意义讹舛,大家宜辨。若一方名、一字画,偶有互异,必旁搜群藉,证析无己,此博物者事,非闺阁务矣。声律之学,韵谱具在,故陈未尝注,谈亦仿之,予将取所用音调故实,方语诗词曲并语有费说者,学西河论释例,别为书云。”   或问曰:“有明一代之曲,有工于《牡丹亭》者乎?”曰:“明之工南曲,犹元之工北曲也。元曲传者无不工,而独推《西厢记》为第一。明曲有工有不工,《牡丹亭》自在无双之目矣。”   或曰:“子论《牡丹亭》之工,可得闻乎?”吴山曰:“为曲者有四类:深入情思,文质互见,上也;审音协律,雅尚本色,次也;吞剥坊言谰语,专事雕章逸辞,案头场上,交相为讥,下此无足观矣。《牡丹亭》之工,不可以是四者名之。其妙在神情之际,试观《记》中佳句,非唐诗即宋词,非宋词即元曲。然皆若若士之自造,不得指之为唐为宋为元也。宋人作词,以运化唐诗为难。元人作曲亦然。商女后庭,出自牧之;晓风残月,本于柳七。故凡为文者,有佳句可指,皆非工于文者也。”   或曰:“宾白何如?”曰:“嬉笑怒骂,皆有雅致。宛转关生,在一二字间。明戏本中故无此白,其冗处亦似元人,佳处虽元人勿逮也。”   或问“坊刻《牡丹亭》本,‘婚走’折,舟子又有‘秋菊春花’一歌;‘准警’‘御淮’二折,有‘箭坊’、‘锁城’二浑,何此本独无也?”曰:“舟子歌乃用唐李昌符《婢仆诗》,其一章云:   春娘爱上酒家楼,不怕归迟总不忧。   推道那家娘子卧,且留教住要梳头。 言外有春日载花停船相待之意。二章云:   不论秋菊与春花,个个能噇空腹茶。   无事莫教频入库,一名闲物要些些。 则与舟子全无关合,当是临川初连用之后,于定本削去。至以‘贱房’为‘箭坊’,及‘外面锁住李全,里面锁住下官’诸语,皆了无意致,宜其并从芟柞也。”   临川曲白,多用唐宋人诗词,不能悉为引注。览古者当自得之。即“寻梦”二字,亦出唐诗,乃评者往往惊为异想,辽豕白头,抑何可怪耶?   或问“《记》中杂用‘哎哟’、‘哎也’、‘哎呀’、‘咳呀’、‘咳也’、‘咳咽’诸字,同乎异乎?”曰:“字异而义略同,字同而呼之有轻重疾徐则义各异。凡重呼之为厌辞,为恶辞,为不然之辞;轻呼之为幸辞,为娇羞之辞;疾呼之为惜辞,为惊讶辞;徐呼之为怯辞,为悲痛辞,为不能自支之辞。以此类推,神理毕现矣。”   或曰:“《牡丹亭》集唐诗,往往点窜一二字,以就己意,非其至也。”曰:“何伤也。孔孟之引诗,有更易字者矣。至《左传》所引,皆非诗人之旨,引诗者之旨也。”曰:“落场诗皆集唐,何但注而不标也?”曰:“既己无不集唐,故玉茗元本,不复标集唐字也。落场诗不注爨色,亦从元本。”   或问:“若士集诗,腹笥乎?獭祭乎?”曰:“不知也。虽然,难矣!”   陈于上卷未注三句,谈补之。谈于下卷亦未注一句,钱疏之。予涉猎于文,既厌翻检,而钱益睹记寡陋。唐人诗集,以及《类苑》、《纪事》、《万首绝句》诸本,篇章重出,名字互异,不一而足。钱偶有所注,注漏实多,它如“来鹄”或云“来鹏”,“崔鲁”一作“崔橹”。“谁能谭笑解重围”,皇甫冉句也。讹刻刘长卿。“微香冉冉泪涓涓”,李商隐诗也。谬为孙逖,不胜枚举,皆不复置辨,览者无深摭掎焉。   或问:“若士复罗念庵云:‘师言性,弟子言情’,而《还魂记》用顾况‘世间只有情难说’之句,其说可得闻乎?”曰:“人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谓性也。性发为情,而或过焉,则为欲。书曰:‘生民有欲’,是也。流连放荡,人所易溺。宛邱之诗,以歌舞为有情,情也而欲矣。故《传》曰:‘男女饮食,人之大欲存焉。’至浮屠氏以知识爱恋为有情,晋人所云‘未免有情’,类乎斯旨。而后之言情者,大率以男女爱恋当之矣。夫孔圣尝以好色比德,诗道性情,国风好色,儿女情长之说,未可非也。若士言情,以为情见于人伦,伦始于夫妇。丽娘一梦所感,而矢以为夫,之死靡忒,则亦情之正也。若其所谓因缘死生之故,则从乎浮屠者也。王季重论玉茗四梦:‘《紫钗》,侠也。《邯郸》,仙也,《南柯》,佛也,《牡丹亭》,情也。’其知若士言情之旨矣。”   宜按:洵有情兮,是千古言情之祖。陶元亮效张、蔡为《闲情赋》,专写男女,虽属托谕,亦一征也。   或者曰:“死者果可复生乎?”曰:“可。死生一理也。圣贤之形,百年而萎,同乎凡民,而神常生于天地。其与民同生死者,不欲为怪以惑世也。佛老之徒,则有不死其形者矣。夫强死者尚能厉,况自我死之,自我生之,复生亦奚足异乎?予最爱陈女评《牡丹亭?题辞》云:‘死可以生,易;生可与死,难。’引而不发,其义无极。夫恒人之情,鲜不谓疾疹所感,沟渎自经,死则甚易;明冥永隔,夜台莫旦,生则甚难。不知圣贤之行法俟命,全而生之,全而归之,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一也。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又曰:‘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死不闻道,则与百物同澌绝耳。古来殉道之人,皆能庙享百世。匹夫匹妇,凛乎如在。死耶?生耶?实自主之。陈女兹评,黯与道合,不徒佛语涅盘,老言谷神也。”   或又曰:“临川言‘理之所必无,情之所必有’,理与情二乎?”曰:“非也,若士言之而不欲尽也。情本乎性,性即理也。理贯天壤,弥六合者也。言理者莫如六经,理不可通者六经实多。无论元鸟降生,牛羊腓字,其迹甚怪;即以梦言,如商赍良弼,周与九龄,孔子奠两楹,皆非情感。《周礼》掌梦、献梦,理解传会;左氏所纪,益荒忽不伦已。然则世有通人,虽谓情所必无,理所必有,其可哉。”   或问“若士言‘梦中之情,何必非真’,何谓也?”曰:“梦即真也。人所谓真者,非真也,形骸也。虽然,梦与形骸未尝贰也。不观梦媾而精遗,梦击跃而手足动摇乎?形骇者真与梦同,而所受则异。不声而言,不动而为,不衣而衣,不食而食,不境而无所不之焉,梦之中又有梦,故曰:‘天下岂少梦中之人也。’”   尝与夫子论梦境,夫子曰:“吾其问诸焦冥乎?眼睫一交,已别是一世界。古德教人参睡着无梦时,便似鸿蒙混沌也。”予谓:“按囟则惊,拊心则魇,此处大可观梦”,夫子颔之。又一日论梦,夫子曰:“昼与夜,死生之道也。醒与梦,人鬼之道也。”予曰:“其寐也,绵绵延延,如微云之出岫,若不遽然。其寝也,千里一息,捷如下峡之船。何也?”夫子曰:“阳见而阴伏,故出难而归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