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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并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缮津闗据险塞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以戍卒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防之兵鉏耰白挺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防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于是山东大扰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章邯因以三军之众要市于外以谋其上羣臣之不信可见于此矣子婴立遂不悟借使子婴有庸主之才仅得中佐山东虽乱秦之地可全而有宗庙之祀未当絶也秦地被山帯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自缪公以来至于秦王二十余君常为诸侯雄岂世世贤哉其势居然也且天下尝同心并力而攻秦矣当此之世贤智竝列良将行其师贤相通其谋然困于阻险而不能进秦乃延入战而为之开关百万之徒逃北而遂坏岂勇力智慧不足哉形不利势不便也秦小邑并大城守险塞而军髙垒毋战闭关据阨荷防而守之诸侯起于匹夫以利合非有素王之行也其交未亲其下未附名为亡秦其实利之也彼见秦阻之难犯也必退师安土息民以待其敝收弱扶疲以令大国之君不患不得意于海内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身为禽者其救败非也秦王足巳不问遂过而不变二世受之因而不改暴虐以重祸子婴孤立无亲危弱无辅三主惑而终身不悟亡不亦宜乎当此时也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秦俗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故使天下之士倾耳而听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谏智士不敢谋天下巳乱奸不上闻岂不哀哉先王知雍蔽之伤国也故置公卿大夫士以饰法设刑而天下治其强也禁暴诛乱而天下服其弱也五伯征而诸侯从其削也内守外附而社稷存故秦之盛也繁法严刑而天下振及其衰也百姓怨而海内叛矣故周五序得其道而干余岁不絶秦本末并失故不长乆由此观之安危之綂相去逺矣野谚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以君子为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应时故旷日长乆而社稷安矣秦孝公据殽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巻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幷吞八荒之心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备外连衡而鬭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襄防故业因遗防南兼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北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美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是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寛厚而爱人尊贤重士约从离衡并韩魏燕赵齐楚宋衞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昭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儿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朋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巳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奉秦秦有余力而制其敝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乗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延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日浅国家无事及至秦王续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捶柎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俛首系颈委命下吏乃使防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堕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铸鐻以为金人十二以弱黔首之民然后斩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谿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巳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秦王既没余威振于殊俗陈涉瓮牖绳枢之子甿之人而迁徙之徒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倚顿之富蹑足行伍之间而倔起什伯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山东豪俊遂竝起而亡秦族矣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衞中山之君鉏耰棘矜非锬于句防长铩也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逺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乡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也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乗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秦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养四海天下之士靡然乡风若是者何也曰近古之无王者乆矣周室卑微五霸既没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彊侵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敝今秦南面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既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也当此之时守威定功安危之本在于此矣秦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立私权禁文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夫幷兼者髙诈力安定者贵顺权此言取与守不同术也秦离战国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异也孤独而有之故其亡可立而待借使秦王计上世之事竝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后虽有淫骄之主而未有倾危之患也故三王之建天下名号显美功业长乆今秦二世立天下莫不引领而观其政夫寒者利裋褐而饥者甘糟糠天下之嗸嗸新主之资也此言劳民之易为仁也乡使二世有庸主之行而任忠贤臣主一心而忧海内之患缟素而正先帝之过裂地分民以封功臣之后建国立君以礼天下虚囹圄而免刑戮除去收帑汚秽之罪使各返其乡里发仓廪散财币以振孤独穷困之士轻赋少事以佐百姓之急约法省刑以持其后使天下之人皆得自新更节修行各慎其身塞万民之望而以威德与天下天下集矣即四海之内皆讙然各自安乐其处惟恐有变虽有狡猾之民无离上之心则不轨之臣无以饰其智而暴乱之奸止矣二世不行此术而重之以无道坏宗庙与民更始作阿房宫繁刑严诛吏治刻深赏罚不当赋敛无度天下多事吏弗能纪百姓穷困而主弗收恤然后奸伪并起而上下相遁防罪者众刑戮相望于道而天下苦之自君卿以下至于众庶人怀自危之心亲处穷困之实咸不安其位故易动也是以陈渉不用汤武之贤不借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故先王见始终之变知存亡之机是以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天下虽有逆行之臣必无响应之助矣故曰安民可与行义而危民易与为非此之谓也
封建论【柳宗元】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衞荀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羣羣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徳又有大者众羣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徳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胥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子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夫尧舜禹汤之事逺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分之设五等邦羣后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歴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自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余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彊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衞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挺谪戍之徒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羣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刼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汉有天下矫秦之枉狥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之不暇困平成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茍其心思迁其秩而巳何能理乎余又非之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子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移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覩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巳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眦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乎汉事然也今国家尽制郡邑连制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巳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者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循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巳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已也私其衞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已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争臣论【韩愈】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髙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蛊之上九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髙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尤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乆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乗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岂可乎哉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招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隠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有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髪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説致吾君于尧舜熈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啓之也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逸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圣贤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招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巳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谏上【苏洵】
古今论谏常与讽而少直其説盖出于仲尼吾以为讽直一也顾用之之术何如耳伍举进隠语楚王淫益甚茅焦解衣危论秦帝立悟讽固不可尽与直亦未易少之吾故曰顾用之之术何如耳然则仲尼之説非乎曰仲尼之説纯乎经者也吾之説参乎权而归乎经者也如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为桀纣者吾百谏而百听矣况虚已者乎不得其术则人君有少不若尧舜者吾百谏而百不听矣况逆忠者乎然则奚术而可曰机智勇辩如古游説之士而巳夫游説之士以机智勇辩济其诈吾欲谏者以机智勇辩济其忠请备论其效周衰游説炽于列国自是世有其人吾独怪夫谏而从者百一説而从者十九谏而死者皆是说而死者未尝闻然而抵触忌讳説或甚于谏由是知不必乎讽谏而必乎术也説之术可为谏法者五理谕之势禁之利诱之激怒之隠讽之之谓也触龙以赵后爱女贤于爱子未旋踵而长安君出质甘罗以杜邮之死诘张唐而相燕之行有日赵卒以两贤王之意语燕而立归武臣此理而谕之也子贡以内忧教田常而齐不得伐鲁武公以麋鹿胁项襄而楚不敢图周鲁连以烹醢惧垣衍而魏不果帝秦此势而禁之也田生以万戸侯啓张卿而刘泽封朱建以富贵饵闳孺而辟阳赦邹阳以爱幸悦长君而梁王释此利而诱之也苏秦以牛后羞韩而惠王按剑太息范雎以无王耻秦而昭王长跪请教郦生以助秦凌汉而沛公辍洗听计此激而怒之也苏代以土偶笑田文楚人以弓缴感襄王蒯通以娶妇悟齐相此隠而讽之也五者相倾险诐之论虽然施之忠臣足以成功何则理而谕之主虽昏必悟势而禁之主虽骄必惧利而诱之主虽怠必奋激而怒之主虽懦必立隠而讽之主虽暴必容悟则明惧则恭奋则勤立则勇容则寛致君之道尽于此矣吾观昔之臣言必从理必济莫若唐魏郑公其初实学纵横之説此所谓得其术者欤噫龙逢比干不获称良臣无苏秦张仪之术也苏秦张仪不免为游説无龙逢比干之心也是以龙逢比干吾取其心不取其术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以为谏法
谏下【苏洵】
夫臣能谏不能使君必纳谏非真能谏之臣君能纳谏不能使臣必谏非真能纳谏之君欲君必纳乎向之论备矣欲臣必谏乎吾其言之夫君之大天也其尊神也其威雷霆也人之不能抗天触神忤雷霆亦明矣圣人知其然故立赏以劝之传曰兴王赏谏臣是也犹惧其巽防阿谀使一日不得闻其过故制刑以威之书曰臣下不匡其刑墨是也人之情非病风丧心未有避赏而就刑者何苦而不谏哉赏与刑不设则人之情又何苦而抗天触神忤雷霆哉自非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谁欲以言博死者人君又安能尽得性忠义者而任之今有三人焉一人勇一人勇怯半一人怯有与之临乎渊谷者且告之曰能跳而越此谓之勇不然为怯彼勇者耻怯必跳而越焉其勇怯半者与怯者则不能也又告之曰跳而越者与千金不然则否彼勇怯半者奔利必跳而越焉其怯者犹未能也须臾顾见猛虎暴然向逼则怯者不待告跳而越之如康庄矣然则人岂有勇怯哉要在以势驱之耳君之难犯犹渊谷之难越也所谓性忠义不悦赏不畏罪者勇者也故无不谏焉悦赏者勇怯半者也故赏而后谏焉畏罪者怯者也故刑而后谏焉先王知勇者不可常得故以赏为千金以刑为猛虎使其前有所趋后有所避其势不得不极言规失此三代所以兴也末世不然迁其赏于不谏迁其刑于谏宜乎臣之噤口巻舌而乱亡随之也间或贤君欲闻其过亦不过赏之而已呜呼不有猛虎彼怯者肯越渊谷乎此无他墨刑之废耳三代之后如霍光诛昌邑不谏之臣者不亦鲜哉今之谏赏时或有之不谏之刑缺然无矣茍增其所有有其所无则谀者直佞者忠况忠直者乎诚如是欲闻谠言而不获吾不信也
守道论【柳宗元】
或问曰守道不如守官如何对曰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官也者道之器也离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是固非圣人言乃传之者误也夫皮冠者是虞人之物也物者道之凖也守其物由其凖而后其道存焉茍舍之是失道也凡圣人之所以为经纪为名物无非道者命之曰官官足以行吾道云尔是故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舆马章绶之数会朝表着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则又示之典命书制符玺奏复之文叅伍殷辅陪台之役是道之所由也则又劝之以爵禄庆赏之美惩之以黜远鞭朴梏拲斩杀之惨是道之所行也故自天子至于庶民咸守其经分而无有失道者和之至也失其物去其凖道从而丧矣易其小者而大者亦从而丧矣古者居其位思死其官可易而失之哉礼记曰道合则服从不可则去孟子曰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然则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与也是故在上不为抗在下不为损矢人者不为不仁函人者不为仁率其职司其局交相致以全其工也易位而处各安其分而道达于天下也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盖亦丧其本矣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果矣
六逆论【柳宗元】
春秋左氏言衞州吁之事因载六逆之説曰贱妨贵少陵长逺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六者乱之本也余谓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是三者固诚为乱矣然其所谓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虽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乱夫所谓贱妨贵者盖斥言择嗣之道子以母贵者也若贵而愚贱而圣且贤以是而妨之其为理本大矣而可舍之以从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谓远间亲新间旧者盖言任用者之道也使亲而旧者愚逺而新者圣且贤以是而间之其为理本亦大矣又可舍之以从斯言乎必从斯言而乱天下谓之师古训可乎此又不可者也呜呼是三者择君置臣之事天下理乱之本也为书者执斯言着一定之论以遗后代上智之人固不惑于是自中人而降守以为大据而以致败乱者固不乏焉晋厉死而悼公入乃理宋襄嗣而子鱼退乃乱贵不足尚也秦用张禄而黜穰侯乃安魏相成璜而疎吴起乃危亲不足与也苻氏进王猛而杀樊世乃兴胡亥任赵髙而族李斯乃灭旧不足恃也顾所信何如耳然则斯言殆可以废矣噫古之言理者罕能尽其説建一言立一辞则臲而不安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巳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将定其是非则拘儒瞽生相与羣而咻之以为狂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以及化者天下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圣人之道则固为书者之罪也
纵囚论【欧阳修】
信义行于君子而刑戮施于小人刑入于死者乃罪大恶极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宁以义死不茍幸生而视死如归此又君子之尤难者也方唐太宗之六年録大辟囚三百余人纵使还家约其自归以就死是以君子之难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归无后者是君子之所难而小人之所易也此岂近于人情或曰罪大恶极诚小人矣及施恩德以临之可使变而为君子盖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曰太宗之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纵之去也不意其必来以冀免所以纵之乎又安知夫被纵而去也不意其自归而必获免所以复来乎夫意其必来而纵之是上贼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复来是下贼上之心也吾见上下交相贼以成此名也乌有所谓施恩德与夫知信义者哉不然太宗施德于天下于兹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为极恶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视死如归而存信义此又不通之论也然则何为而可曰纵而来归杀之无赦而又纵之而又来则可知为恩德之致尔然此必无之事也若夫纵而来归而赦之可偶一为之尔若屡为之则杀人者皆不死是可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为常者其圣人之法乎是以尧舜三王之治必本于人情不立异以为髙不逆情以干誉
大臣上【苏轼】
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可谓大臣矣天下不幸而无明君使小人执其权当此之时天下之忠臣义士莫不欲奋臂而击之夫小人者必先得于其君而自固于天下是故法不可击击之而不胜身死其祸止于一身击之而胜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是以春秋之法不待君命而诛其侧之恶人谓之叛晋赵鞅入于晋阳以叛是也世之君子将有志于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计其后而为可居之功其济不济则命也是故功成而天下安之今小人君不诛而吾诛之则是侵君之权而不可居之功也夫既巳侵君之权而能北面就人臣之位使君不吾疑者天下未尝有也国之有小人犹人之有瘿今人之瘿必生于颈而附于咽是以不可去有贱丈夫者不胜其忿而决去之夫是以去疾而得死汉之亡唐之灭由此故也自桓灵之后至于献帝天下之权归于内竖贤人君子进不容于朝退不容于野天下之怒可谓极矣当此之时议者以为天下之患独在宦官宦官去则天下无事然窦武何进之徒击之不胜止于身死袁绍击之而胜汉遂以亡唐之衰也其迹亦大类此自辅国元振之后天子之废立听于宦官当此之时士大夫之论亦惟宦官之为去然而李训郑注元载之徒击之不胜止于身死至于崔昌遐击之而胜唐亦以亡方其未去是累然者瘿而已矣及其既去则溃裂四出而继之以死何者此侵君之权而不可居之功也且为人臣而不顾其君捐其身于一决以快天下之望亦已危矣故其成则为袁为崔败则为何窦为训注然则忠臣义士亦奚取于此哉夫窦武何进之亡天下悲之以为不幸然亦幸而不成使其成也二子者将何以居之故曰以义正君而无害于国可谓大臣矣
大臣下【苏轼】
天下之权在于小人君子之欲击之也不亡其身则亡其君然则是小人者终不可去乎闻之曰迫人者其智浅迫于人者其智深非才有不同所居之势然也古之为兵者围师勿遏穷寇勿追诚恐其知死而致力则虽有众无所用之故曰同舟而遇风则胡越可使相救如左右手小人之心自知其负天下之怨而君子之莫吾赦也则将日夜为计以备一旦卒然不可测之患今君子又从而疾恶之是以其谋不得不深其交不得不合交合而谋深则其致毒也忿戾而不可解故凡天下之患起于小人而成于君子之速之也小人在内君子在外君子为客小人为主主未发而客先焉则小人之词直而君子之势近于不顺直则可以欺众而不顺则难以令其下故昔之举事者常以中道而众散以至于败则其理岂不甚明哉若夫智者则不然内以自固其君子之交而厚集其势外以阳浮而不逆于小人之意以待其间寛之使不吾疾狃之使不吾虑啖之以利以昏其智顺适其意以杀其怒然后待其发而乗其隙推其坠而挽其絶故其用力也约而无后患莫为之先故君不怒而势不偪如此者功成而天下安之今夫小人急之则合寛之则散是从古以然也见利不能不争见患不能不避无信不能不相诈无礼不能不相渎是故其交易间其党易破也而君子不务寛之以待其变而急之以合其交亦巳过矣君子小人杂居而未决为君子之计者莫若深交而无为茍不能深交而无为则小人倒持其柄而乗吾隙昔汉髙之亡以天下属平勃及髙后临朝擅王诸吕废黜刘氏平日纵酒无一言及用陆贾计以千金交欢绛侯卒以此诛诸吕定刘氏使此二人者而不相能则是将相相攻之不暇而何暇及于刘吕之存亡哉故其説曰将相和调则士豫附士豫附则天下虽有变而权不分呜呼知此其足以为大臣矣夫
伊尹【苏轼】
办天下之大事者有天下之大节者也立天下之大节者狭天下者也夫以天下之大而不足以动其心则天下之大节有不足立而大事有不足办者矣今夫匹夫匹妇亦知洁廉忠信之为美也使其果洁亷而忠信则其智虑未始不如王公大人之能也惟其所争者止于箪食豆羮而箪食豆羮足以动其心则宜其智虑之不出乎此也箪食豆羮非其道不取则一乡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矣一乡之人莫敢以不正犯之而不能办一乡之事者未之有也推此而上其不取者愈大则其所办者愈远矣让天下与让箪食豆羮无以异也治天下与治一乡亦无以异也然而不能者有所蔽也天下之富是箪食豆羮之积也天下之大是一乡之推也非千金之子不能运千金之资贩夫贩妇得一金而不知所措非智不若所居之卑也孟子曰伊尹耕于有莘之野非其道也非其义也虽禄之天下弗受也夫天下不能动其心是故其才全以其全才而制天下是故临大事而不乱古之君子必有髙世之行非茍求为异而巳卿相之位千金之富有所不屑将以自广其心使穷达利害不能为之芥蔕以全其才而欲有所为耳后之君子盖亦尝有其志矣得失乱其中而荣辱夺其外是以役役至于老死而不暇亦足悲矣孔子叙书至于舜禹臯陶相让之际盖未尝不太息也夫以朝廷之尊而行匹夫之让孔子安取焉取其不汲汲于富贵有以大服天下之心焉耳夫太甲之废天下未尝有是而伊尹始行之天下不以为惊以臣放君天下不以为僭既放而复立太甲不以为专何则其素所不屑者足以取信于天下也彼其视天下眇然不足以动其心而岂忍以废放其君求利也哉后之君子蹈常而习故惴惴焉惧不免于天下一为希濶之行则天下羣起而诮之不知求其素而以为古今之变时有所不可者亦巳过矣夫
周公【苏轼】
论周公者多异説何也周公居礼之变而处圣人之不幸宜乎说者之异也凡周公之所为亦不得巳而巳矣若得已而不巳则周公安得而为之成王幼不能为政周公执其权以王命赏罚天下是周公不得已者如此而巳今儒者曰周公践天子之位称王而朝诸侯则是岂不可以巳耶书曰周公位冢宰正百工羣叔流言又曰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説又曰周公曰王若曰则是周公未尝践天子之位而称王也周公称王则成王宜何称将亦称王耶将不称耶不称则是废也称王则是二王也而周公何以安之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儒者之患患在于名实之不正故亦有以文王为称王者是以圣人为后世之僭君急于为王者耶天下虽乱有王者在而已自王虽圣人不能以服天下昔髙帝击灭项籍綂一四海诸侯大臣相率而帝之然且辞以不德惟陈胜吴广乃嚣嚣乎急于自王而谓文王亦为之耶武王伐商师渡孟津会于牧野其所以称先君之命命于诸侯者盖犹曰文考而巳至于武成既以柴望告天百工奔走受命于周而后称曰我文考文王克成厥勲由此观之则是武王不敢一日妄尊其先君而况于文王之自王乎诗曰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是亦追称而已矣史记曰妪乎采芑归乎田成子夫田常之时安知其为成子而称之故凡以文王周公为称王者皆过也是资后世之簒君而为之借也陈贾问于孟子曰周公使管叔监商管叔以商叛知而使之是不仁不知是不智孟子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从孟子之説则是周公未免于有过也夫管蔡之叛非逆也是其智不足以深知周公而巳矣周公之诛非疾之也其势不得不诛也故管蔡非所谓大恶也兄弟之亲而非有大恶则其道不得不封管蔡之封在武王之世也武王之世未知有周公成王之事茍无周公成王之事则管蔡何从而叛周公何从而诛之故曰周公居礼之变而处圣人之不幸也
周公一【苏辙】
伊尹既立太甲不明而放诸桐天下不以为不义武王既殁成王幼周公摄天子之位朝诸侯于明堂而召公不悦管叔蔡叔咸叛天下几至于不可救二者其故何也太甲既立矣而不足以治天下则夫伊尹犹有以辞于后世也盖周公之事其迹无以异于伊尹然天下之人举皆疑而不信此无足怪也何者天下未知夫成王之不明而周公摄则是周公未有以服天下之心而彊摄焉以为之上也且夫伊尹之摄其事有不得巳而然耳太甲虽废而伊尹未敢有所复立以召天下之乱故宁以巳摄焉而待夫太甲之自悔是以天下无疑乎其心今夫周公之际其势未至于不得已也使成王拱手以居天下之上而周公为之佐以成王名号于天下而辅之以周公此所谓其势之未至于不得已者矣而周公不居则夫天下之谤是周公之所自取也然愚以为不然挟天子以令天下此诸葛孔明之事耳而周公岂不足以知之盖夫人臣惟无执天子之权人臣而执天子之权则必有忠于其心而后可以自免于难何者人臣而用天子之事此天子之所忌也以一人之身上为天子之所忌而下为左右之大臣从而媒孽其短此古之忠臣所以尽心而不免于祸而世之奸雄之士所以动其无君之心而不顾者也使成王用事于天下而周公制其予夺之柄则愚恐成王有所不平于其心而管蔡之徒乗其隙而间之以至于乱也使成王有天子之虚名而不得制天下之政则愚恐周公有所不忍于其中赧然其有不安之心也是以宁取而摄之使成王无与乎其间以破天下谗慝之谋而絶其争权之心是以其后虽有管蔡之忧而天下不摇使其当时列于羣臣之间方其危疑扰攘而未决也则愚恐周公之祸非居东之所能免而管蔡得志于天下成王将遂不立也呜呼其思之远哉
朋党论【欧阳修】
臣闻朋党之説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巳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然臣谓小人无朋惟君子则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禄利也所贪者财货也当其同利之时暂相党引以为朋者伪也及其见利而争先或利尽而交疎则反相贼害虽其兄弟亲戚不能相保故臣谓小人无朋其暂为朋者伪也君子则不然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此君子之朋也故为人君者但当退小人之伪朋用君子之真朋则天下治矣尧之时小人共工驩兠等四人为一朋君子八元八凯十六人为一朋舜佐尧退四凶小人之朋而进元凯君子之朋尧之天下大治及舜自为天子而臯防稷契等二十二人竝列于朝更相称美更相推让凡二十二人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亦大治书曰纣有臣亿万惟亿万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纣之时亿万人各异心可谓不为朋矣然纣以亡国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后汉献帝时尽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为党人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后方悔悟尽解党人而释之然巳无救矣唐之晚年渐起朋党之论及昭宗时尽杀朝之名士或投之黄河曰此軰清流可投浊流而唐遂亡矣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絶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更相称美推让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后世不诮舜为二十二人朋党所欺而称舜为聪明之圣者以能辨君子与小人也周武之世举其国之臣三千人共为一朋自古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然周用此以兴者善人虽多而不厌也夫兴亡治乱之迹为人君者可以鉴矣
续欧阳子朋党【苏轼】
欧阳子曰小人欲空人之国必进朋党之説呜呼国之将亡此其徴欤祸莫大于权之移人而君莫危于国之有党有党则必争争则小人者必胜而权之所归也君安得不危哉何以言之君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疎小人惟予言而莫予违人主必狎之而亲疎者易间而亲者难暌也而君子者不得志则奉身而退乐道不仕小人者不得志则徼幸复用惟怨之报此其所以必胜也盖尝论之君子如嘉禾也封植之甚难而去之甚易小人如恶草也不种而生去之复蕃世未有小人不除而治者也然去之为最难斥其一则援之者众尽其类则众之致怨也深小者复用而肆威大者得志而窃国善人为之扫地世主为之屏息譬之断蛇不死刺虎不毙其伤人则愈多矣齐田氏鲁季孙是已齐鲁之执事莫匪田季之党也歴数君不忘其诛而卒之简公弑昭哀失国小人之党其不可除也如此而汉党锢之狱唐白马之祸忠义之士斥死无余君子之党其易尽也如此使世主知易尽者之可戒而不可除者之可惧则有瘳矣且夫君子者世无若是之多而善人亦无若是之众也况才智之士鋭于功名而嗜于进取者随所用耳孔子曰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未必皆君子也冉有从夫子则为门人之选从季氏则为聚敛之臣唐柳宗元刘禹锡使不陷叔文之党其髙才絶学亦足以为唐名臣矣昔栾怀子得罪于晋其党皆出奔乐王鲋谓范宣子曰盍反州绰邢蒯勇士也宣子曰彼栾氏之勇也余何获焉王鲋曰子为彼栾氏乃子之勇也呜呼宣子蚤从王鲋之言岂独获二子之勇且安有曲沃之变哉愚以谓治道去泰甚耳茍黜其首恶而贷其余使才者不失富贵不才者无以致憾将为吾用之不暇又何怨之报乎人之所以为盗者衣食不足耳农夫市人焉保其不为盗而衣食既足盗岂有不能返农夫市人也哉故善除盗者开其衣食之门使复其业善除小人者诱以富贵之道使隳其党以力取威胜者盖未尝不反为所噬昔曹叅之治齐曰慎无扰狱市狱市奸人之所容也知此亦庶几于善治矣奸固不可长而亦不可不容也若奸无所容君子岂久安之道哉牛李之党徧天下而李德裕以一夫之力欲穷其类而致之必死此其所以不旋踵罹仇人之祸也奸臣复炽忠义益衰以力取威胜者果不可耶愚是以读欧阳子之説而为君子小人之戒
文编巻三十
钦定四库全书
文编巻三十一
明 唐顺之 编
管仲【苏洵】
管仲相威公霸诸侯攘夷狄终其身齐国富彊诸侯不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威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葢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则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威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防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威公何人也顾其使威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巳呜呼仲以为威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威公处几年矣亦知威公之为人矣乎威公声不絶乎耳色不絶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威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威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威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五霸莫盛于威文文公之才不过威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寛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余威犹得为诸侯之盟主者百有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成公之薨也一乱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有臣而无君者矣威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賔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是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吾观史鳅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一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管仲一【苏轼】
郑太子华言于齐威公请去三族而以郑为内臣公将许之管仲不可公曰诸侯有讨于郑未捷茍有衅从之不亦可乎管仲曰君若绥之以徳加之以训辞而率诸侯以讨郑郑将覆亡之不暇岂敢不惧若总其罪人以临之郑有辞矣公辞子华郑伯乃受盟
苏子曰大哉管仲之相威公也辞子华之请而不违曹沬之盟皆盛德之事也齐可以王矣恨其不学道使家有三归之病而国有六嬖之祸故桓公不王而孔子小之然其予之也亦至矣吾读春秋以下史而得七人焉皆盛徳之事可以为万世法又得八人焉皆反是可以为万世戒故具论之太公之治齐也举贤而尚功周公曰后世必有篡弑之臣天下诵之齐其知之矣田敬仲之始生也周史筮之其奔齐也齐懿氏卜之皆知其当有齐国也篡弑之疑葢萃于敬仲矣然威公管仲不以是废之乃欲以为卿非盛徳能如此乎故吾以谓楚成王知晋之必霸而不杀重耳汉髙祖知东南之必乱而不杀吴王濞晋武帝闻齐王攸之言而不杀刘元海苻坚信王猛而不杀慕容垂唐明皇用张九龄而不杀安禄山皆盛徳之事也而世之论者则以为此七人者皆失于不杀以啓乱吾以谓不然七人者皆自有以致败亡非不杀之过也齐景公不繁刑重赋虽有田氏齐不可取楚成王不用子玉虽有晋文公兵不败汉景帝不害吴太子不用鼂错虽有吴王濞无自发晋武帝不立孝惠虽有刘元海不能乱符坚不贪江左虽有慕容垂不能叛明皇不用李林甫杨国忠虽有安禄山亦何能为秦之由余汉之金日防唐之李光弼浑瑊之流皆蕃种也何负于中国哉而独杀元海禄山乎且夫自今而言之则元海禄山死有余罪自当时而言之则不免为杀无罪岂有天子杀无罪而不得罪于天者上失其道涂之人皆敌国也天下豪杰其可胜既乎汉景帝以鞅鞅而杀周亚夫曹操以重名而杀孔融晋武帝以卧龙而杀嵇康晋景帝亦以重名而杀夏侯宋明帝以族大而杀王彧齐后主以謡言而杀斛律光唐太宗以防而杀李君羡武后亦以謡言而杀裴炎世皆以为非也此八人者当时之虑岂非忧国备乱与忧元海禄山者同乎乆矣世之以成败为是非也故夫嗜杀人者必以邓侯不杀楚子为口实以邓之微无故杀大国之君使楚人举国而仇之其亡不愈速乎吾以谓为天下如养生忧国备乱如服药养生者不过慎起居饮食节声色而已节慎在未病之前而服药在巳病之后今吾忧寒疾而先服乌喙忧热疾而先服甘遂则病未作而药杀人矣彼八人者皆未病而服药者也
管仲二【苏轼】
尝读周官司马法得军旅什伍之数其后读管夷吾书又得管子所以变周之制盖王者之兵出于不得巳而非以求胜敌也故其为法要以不可败而巳至于桓文非决胜无以定霸故其法在必胜繁而曲者所以为不可败也简而直者所以为必胜也周之制万二千五百人而为军万之有二千二千之有五百其数竒而不齐惟其竒而不齐是以知其繁且曲也今夫天度三百六十均之十二辰辰得三十者此其正也五日四分之一者此其竒也使天度而无竒则千载之日虽妇人孺子皆可以坐而计惟其竒而不齐是故巧厯有所不能尽也圣人知其然故为之章会綂元以尽其数以极其变司马法曰五人为伍五伍为两万二千五百人而为队二百五十十取三焉而为竒其余七以为正四竒四正而八阵生焉夫以万二千五百人而均之八阵之中宜其有竒而不齐者是以多为之曲折以尽其数以极其变钩聨蟠踞各有条理故三代之兴治其兵农军赋皆数十百年而后得志于天下自周之亡秦汉阵法不复三代其后诸葛孔明独识其遗制以为可用以取天下然相持数岁魏人不敢决战而孔明亦卒无尺寸之功岂八阵者先王所以为不可败而非以逐利争胜者耶若夫管仲之制其兵可谓截然而易晓矣三分其国以为三军五人为轨轨有长十轨为里里有司四里为连连有长十连为乡乡有乡良人五乡一帅万人为一军公将其一髙子国子将其二三军三万人如贯绳如画棊局踈畅洞达虽有智者无所施其巧故其法令简一而民有余力以致其死昔者尝读左氏春秋以为丘明最好兵法葢三代之制至于列国犹有存者以区区之郑而鱼丽鹅鹳之阵见于其书及至管仲相威公南伐楚北伐孤竹九合诸侯威震天下而其军垒阵法不少槩见者何哉葢管仲欲以岁月服天下故变古司马法而为是简略速胜之兵是以莫得而见其法也其后吴晋争长于黄池王孙雄教夫差以三万人压晋垒而阵百人为行百行为阵阵皆彻行无有隠蔽援桴而鼓之一怯尽应三军皆哗晋师大骇卒以得志由此观之不简而直不可以决胜深为后世不达繁简之宜以取败亡而三代什伍之数与管子所以治齐之兵者虽不可尽用而其近于繁而曲者以之固守近于简而直者以之决战则庶乎其不可败而有所必胜矣
孙武一【苏轼】
古之言兵者无出于孙子矣利害之相权竒正之相生战守攻围之法葢以百数虽欲加之而不知所以加之矣然其所短者智有余而未知其所以用智此岂非其所大阙欤夫兵无常形而逆为之形胜无常处而多为之地是以其説屡变而不同纵横委曲期于避害而就利杂然举之而听用者之自择也是故不难于用而难于择择之为难者何也鋭于西而忘于东见其利而不见其所穷得其一説而不知其又有一説也此岂非用智之难欤夫智本非所以教人智而教人者是君子之急于有功也变诈汨其外而无守于其中则是五尺童子皆欲为之使人勇而不自知贪而不顾以陷于难则有之矣深山大泽有天地之宝无意于宝者得之操舟于河舟之逆顺与水之曲折忘于水者见之是故惟天下之至亷为能贪惟天下之至静为能勇惟天下之至信为能诈何者不役于利也夫不役于利则其见之也明见之也明则其发之也果古之善用兵者见其害而后见其利见其败而后见其成其心闲而无事是以若此明也不然兵未交而先志于得则将临事而惑虽有大利尚安得而见之若夫圣人则不然居天下于贪而自居于亷故天下之贪者皆可得而用居天下于勇而自居于静故天下之勇者皆可得而役居天下于诈而自居于信故天下之诈者皆可得而使天下之人欲有功于此而即以此自居则功不可得而成是故君子居晦以御明则明者毕见居阴以御阳则阳者毕赴夫然后孙子之智可得而用也易曰介于石不终日贞吉君子方其未发也介然如石之坚若将终身焉者及其发也不终日而作故曰不役于利则其见之也明见之也明则其发之也果今夫世俗之论则不然曰兵者诡道也非贪无以取非勇无以得非诈无以成廉静而信者无用于兵者也嗟夫世俗之説行则天下纷纷乎如鸟兽之相搏婴儿之相击彊者伤弱者废而天下之乱何从而巳乎
孙武二【苏轼】
夫武战国之将也知为吴虑而巳矣是故以将用之则可以君用之则不可今其书十三篇小至部曲营垒刍粮器械之间而大不过于攻城拔国用间之际葢亦尽于此矣天子之兵天下之势武未及也其书曰将能而君不御者胜为君而言者有此而巳窃以为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将天下之势莫大于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夫天下之患不在于寇贼亦不在于敌国患在于将帅之不力而以冦贼敌国之势内邀其君是故将帅多而敌国愈强兵加而寇贼愈坚敌国愈强而寇贼愈坚则将帅之权愈重将帅之权愈重则爵赏不得不加夫如此则是盗贼为君之患而将帅利之敌国为君之讐而将帅幸之举百倍之势而立毫芒之功以借其口而邀利于其上如此而天下不亡者特有所待耳昔唐之乱始于明皇自肃宗复两京而不能乗胜并力尽取河北之盗徳宗收洺博几定魏地而不能斩田悦于孤穷之中至于宪宗天下略平矣而其余孽之存者终不能尽去夫唐之所以屡兴而终莫之振者何也将帅之臣养寇以自封也故曰天子之兵莫大于御将御将之术开之以其所利而授之以其所忌如良医之用药乌喙蝮蝎皆得自效于前而不敢肆其毒何者授之以其所畏也宪宗将讨刘辟以为非髙崇文则莫可用而刘澭者崇文之所忌也故告之曰辟之不克将澭实汝代是以崇文决战不旋踵擒刘辟此天子御将之法也夫使天下乐战而不好战者何也天下不乐战则不可与从事于危好战则不可从事于安昔秦人之法使吏士自为战战胜而利归于民所得于敌者即以有之使民之所以养生送死者非杀敌无由取也故其民以好战并天下而亦以亡夫始皇虽巳堕名城杀豪杰销锋镝而民之好战之心嚣然其未巳也是故不可与休息而至于亡若夫王者之兵要在于使之知爱其上而讐其敌使之知其上之所以驱之于战者凡皆以为我也是以乐其战而甘其死至于其战也务胜敌而不务得财其赏也发公室而行之于庙使其利不在于杀人是故其民不志于好战夫然后可以作之于安居之中而休之于争夺之际可与安可与危而不可与乱此天下之势也
战国任侠【苏轼】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説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劒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何可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余号多士賔客厮养皆天下豪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余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蠧国者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
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猛鸷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乆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葢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辩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堕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畆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渇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狶从车千乗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宻然吴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賔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士故少寛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
乐毅一【苏轼】
自知其可以王而王者三王也自知其不可以王而霸者五霸也或者之论曰圗王不成其弊犹可以霸呜呼使齐桓晋文而行汤武之事将求亡之不暇虽欲霸可得乎夫王道者不可以小用也大用则王小用则亡昔者徐偃王宋襄公尝行仁义矣然终以亡其身防其国者何哉其所施者未足以克其所求也故夫有可以得天下之道而无取天下之心乃可与言王矣范蠡留侯虽非汤武之佐然亦可谓刚毅果敢卓然不惑而能有所必为者也观吴王困于姑苏之上而求哀请命于勾践勾践欲赦之彼范蠡者独以为不可援桴进兵卒刎其颈项籍之解而东髙帝亦欲罢兵归国留侯谏曰此天亡也急击勿失此二人者以为区区之仁义不足以易吾之大计也嗟夫乐毅战国之雄未知大道而窃尝闻之则足以亡其身而巳矣论者以为燕惠王不肖用反间以骑刼代将卒走乐生此其所以无成者出于不幸而非用兵之罪然当时使昭王尚在反间不得行乐毅终亦必败何者燕之并齐非秦楚三晋之利今以百万之师攻两城之残寇而数岁不决师老于外此必有乗其虚者矣诸侯乗之于内齐击之于外当此时虽太公穰苴不能无败然乐毅以百倍之众数岁而不能下两城者非其智力不足葢欲以仁义服齐之民故不忍急攻而至于此也夫以齐人苦湣王之强暴乐毅茍退而休兵治其政令寛其赋役反其田里安其老幼使齐人无复鬬志则田单者独谁与战哉奈何以百万之师相持而不决此固所以使齐人得徐而为之谋也当战国时兵彊相吞者岂独在我以燕齐之众压其城而急攻之可灭此而后食其谁曰不可呜呼欲王则王不王则审所处无使两失焉而为天下笑也
商君【苏轼】
商鞅用于秦变法定令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鬬秦人富彊天子致胙于孝公诸侯毕贺
苏子曰此皆战国之游士邪説诡论而司马迁闇于大道取以为史吾尝以为迁有大罪二其先黄老后六经退处士进奸雄盖其少小者耳所谓大罪二则论商鞅桑羊之功也自汉以来学者耻言商鞅桑羊而世主独甘心焉皆阳讳其名而隂用其实甚者则名实皆宗之庶几其成功此则司马迁之罪也秦固天下之彊国而孝公亦有志之君也修其政刑十年不为声色畋游之所败虽微商鞍有不富彊乎秦之所以富彊者孝公务本力穑之效非鞅流血刻骨之功也而秦之所以见疾于民如豺狼毒药一夫作难而子孙无遗种则鞅实使之至于桑羊斗筲之才穿窬之智无足言者而迁称之曰不加赋而上用足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譬如雨泽夏涝则秋旱不加赋而上用足不过设法隂夺民利其害甚于加赋也二子之名在天下者如蛆蝇粪秽也言之则汚口舌书之则汚简牍二子之术用于世者灭国残民覆族亡躯者相踵也而世主独甘心焉何哉乐其言之便已也夫尧舜禹世主之父师也谏臣拂士世主之药石也恭敬慈俭勤劳忧畏世主之绳约也今使世主日临父师而亲药石履绳约非其所乐也故为商鞅桑羊之术者必先鄙尧笑舜而陋禹也曰所谓贤王者专以天下适已而巳此世主之所以人人甘心而不悟也世有食钟乳乌喙而纵酒色以求长年者葢始于何晏晏少而富贵故服寒食散以济其欲无足怪者彼其所为足以杀身灭族者日相继也得死于寒食散岂不幸哉而吾独何为效之世之服寒食散疽背呕血者相踵也用商鞅桑羊之术破国亡宗者皆是也然而终不悟者乐其言之美便而忘其祸之惨烈也
范增【苏轼】
汉用陈平计间疎楚君臣项羽疑范增与汉有私稍夺其权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为之愿赐骸骨归卒伍归未至彭城疽发背死
苏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杀增独恨其不蚤耳然则当以何事去增劝羽杀沛公羽不听终以此失天下当于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杀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杀犹有君人之度也增曷为以此去哉易曰知几其神乎诗曰相彼雨雪先集维霰增之去当于羽杀卿子冠军时也陈渉之得民也以项燕扶苏项氏之兴也以立楚怀王孙心而诸侯叛之也以弑义帝且义帝之立增为谋主矣义帝之存亡岂独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与同祸福也未有义帝亡而增独能乆存者也羽之杀卿子冠军也是弑义帝之兆也其弑义帝则疑增之本也岂必待陈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后虫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后谗入之陈平虽智安能间无疑之主哉吾尝论义帝天下之贤主也独遣沛公入关而不遣项羽识卿子冠军于稠人之中而擢以为上将不贤而能如是乎羽既矫杀卿子冠军义帝必不能堪非羽弑帝则帝杀羽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增始劝项梁立义帝诸侯以此服从中道而弑之非增之意也夫岂独非其意将必力争而不听也不用其言而杀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方羽杀卿子冠军增与羽比肩而事义帝君臣之分未定也为增计者力能诛羽则诛之不能则去之岂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则留不合则去不以此时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陋矣虽然增髙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项羽不亡呜呼增亦人杰也哉
留侯【苏轼】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劒而起挺身而鬬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逺也夫子房授书于圯上之老人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隠君子者出而试之观其所以微见其意者皆圣贤相与警戒之义世不察以为鬼物亦已过矣且其意不在书当韩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锯鼎镬待天下之士其平居无罪夷灭者不可胜数虽有贲育无所复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锋不可犯而其势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击之间当此之时子房之不死者其间不能容髪盖亦巳危矣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何者其身之可爱而盗贼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圯上之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楚庄王伐郑郑伯肉袒牵羊以逆荘王曰其君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舍之勾践之困于会稽而归臣妾于吴者三年而不勌且夫有报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刚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鋭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何则非有平生之素卒然相遇于草野之间而命以仆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帝之所不能惊而项籍之所不能怒也观夫髙祖之所以胜而项籍之所以败者在能忍与不能忍之间而已矣项籍惟不能忍是以百战百胜而轻用其锋髙祖恐之养其全锋而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当淮隂破齐而欲自王髙祖发怒见于词色由此观之犹有刚彊不忍之气非子房其谁全之太史公疑子房以为魁梧竒伟而其状貌乃如妇人女子不称其志气呜呼此其所以为子房欤
贾谊【苏轼】
非才之难所以自用者实难惜乎贾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逺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古之贤人皆有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未必皆其时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愚观贾生之论如其所言虽三代何以远过得君如汉文犹且以不用死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以有所为耶仲尼圣人歴试于天下茍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庶几一日得行其道将之荆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贡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齐三宿而后出昼犹曰王其庶几召我君子之不忍弃其君如此其厚也公孙丑问曰夫子何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谁哉而我何为不豫君子之爱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后知天下之果不足与有为而可以无憾矣若贾生者非汉文之不用生生之不能用汉文也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灌婴连兵数十万以决刘吕之雌雄又皆髙帝之旧将此其君臣相属之分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贾生洛阳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间尽弃其旧而谋其新亦巳难矣为贾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绛灌之属优游浸渍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后举天下而惟吾之所欲为不过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谈之间而遽为人痛哭哉观其过湘为赋以吊屈原悲郁愤闷趯然有逺举之志其后卒以自伤哭泣至于夭絶是亦不善处穷者也夫谋之一不见用安知终不复用也不知黙黙以待其变而自残至此呜呼贾生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识不足也古之人有髙世之才必有遗俗之累是故非聪明睿哲不惑之主则不能全其用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一朝尽斥去其旧臣而与之谋彼其匹夫畧有天下之半以此哉愚深悲贾生之志故备论之亦使人君得如贾谊之臣则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见用则忧伤病沮不能复振而为贾生者亦慎其所发哉
鼂错【苏轼】
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坐观其变而不为之所则恐至于不可救起而强为之则天下狃于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杰之士为能出身为天下犯大难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强期月之间而茍以求名者之所能也天下治平无故而发大难之端吾发之吾能收之然后能免难于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责则天下之祸必集于我昔者鼂错尽忠为汉谋弱山东之诸侯诸侯并起以诛错为名而天子不察以错为説天下悲错之以忠而受祸而不知错之有以取之也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凿龙门决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盖亦有溃冐冲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当然事至不惧而徐为之所是以得至于成功夫以七国之彊而骤削之其为变岂足怪哉错不于此时捐其身为天下当大难之冲而制吴楚之命乃为自全之计欲使天子自将而巳居守且夫发七国之难者谁乎已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将之至危与居守之至安已为难首择其至安而遗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义士所以愤惋而不平者也当此之时虽无袁盎错亦未免于祸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将以情而言天子固巳难之矣而重违其议是以袁盎之説得行于其间使吴楚反错以身任其危日夜淬砺东向而待之使不至于累其君则天子将恃之以为无恐虽有百袁盎可得而间哉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则无务为自全之计使错自将而击吴楚未必无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悦奸臣得以乗其隙错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祸欤
霍光【苏轼】
古之人惟汉武帝号知人葢其平生所用文武将帅郡国边鄙之臣左右侍从隂阳律厯博学之士以至钱谷小吏治刑狱使絶域者莫不获尽其才而各当其处然犹有所试其功效着见天下之所共知而信者至于霍光先无尺寸之功而才气数术又非有以大过于羣臣而武帝擢之于稠人之中付以天下后世之事而霍光又能忘身一心以辅幼主处于废立之际其举措甚闲而不乱此其故何也夫欲有所立于天下击搏进取以求非常之功者则必有卓然可见之才而后可以有望于其成至于捍社稷托幼子此其难者不在乎才而在乎节不在乎节而在乎气天下固有能办其事者矣然才髙而位重则有侥幸之心以一时之功而易万世之患故曰不在乎才而在乎节古之人有失之者司马仲达是也天下亦有忠义之士可托以死生之间而不忍负者矣然狷介廉洁不为不义则轻死而无谋能杀其身而不能全其国故曰不在乎节而在乎气古之人有失之者晋荀息是也夫霍光者才不足而气节有余此武帝之所为取也书曰如有一个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人之有技若已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保我子孙黎民嗟夫此霍光之谓与使霍光而有他技则其心安能休休焉容天下之才而乐天下之彦圣不忌不克若自巳出哉才者争之端也夫惟圣人在上驱天下之人各走其职而争用其所长茍以人臣之势而居于廊庙之上以捍衞幼冲之君而以区区之才与天下争能则奸臣小人有以乗其隙而夺其权矣霍光以匹夫之微而操生杀之柄威盖人主而贵震于天下其所以歴事三主而终其身天下莫与争者以其无他技而武帝亦以此取之欤
诸葛亮【苏轼】
取之以仁义守之以仁义者周也取之以诈力守之以诈力者秦也以秦之所以取取之以周之所以守守之者汉也仁义诈力杂用以取天下者此孔明之所以失也曹操因衰乗危得逞其奸孔明耻之欲信大义于天下当此时曹公威震四海东据许兖南收荆豫孔明之所恃以胜之者独以其区区之忠信有以激天下之心耳夫天下廉隅节槩慷慨死义之士固非心服曹氏也特以威劫而彊臣之闻孔明之风宜其千里之外有响应者如此则虽无措足之地而天下固为之用矣且夫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为而后天下忠臣义士乐为之死刘表之丧先主在荆州孔明欲袭杀其孤先主不忍也其后刘璋以好逆之至蜀不数月扼其吭拊其背而夺之国此其与曹操异者几希矣曹刘之不敌天下之所知也言兵不若曹操之多言地不若曹操之广言战不若曹操之能而有以一胜之者区区之忠信也孔明迁刘璋既巳失天下义士之望乃始治兵振旅为仁义之师东向长驱而欲天下响应盖巳难矣曹操既死子丕代立当此之时可以计破也何者操之临终召丕而属之植未尝不以谭尚为戒也而丕与植终于相残如此此其父子兄弟且为寇讐而况能以得天下英雄之心哉此有可间之势不过捐数十万金使其大臣骨肉内自相残然后举兵而伐之此髙祖所以灭项籍也孔明既不能全其信义以服天下之心又不能奋其知谋以絶曹氏之手足安在其屡战而屡却哉故夫敌有可间之势而不间者汤武行之为大义非汤武行之为失机此仁人君子之大患也吕温以为孔明承桓灵之后不可彊民以思汉欲其播告天下之民且曰曹氏利汝吾事之害汝吾诛之不知蜀之与魏果有以大过之乎茍无以大过之而又决不能事魏则天下安肯以空言竦动哉呜呼此书生之论可言而不可用也
贾诩【苏辙】
曹公入荆州降刘琮欲顺江东下以取孙氏贾诩言于公曰公昔破袁氏今收江南威名逺闻兵势盛矣若因旧楚之饶以飨吏士抚安百姓江东可以不劳众而定也公不用其计以兵入吴境遂败于赤壁夫诩之所以説曹公则李左车之所以説淮隂侯使乗破赵之势传檄以下燕者也方是时孙氏之据江东已三世矣国险而民附贤才为用诸葛孔明以为可与为援而不可图而曹公以刘琮待之欲一举而下之难哉使公诚用诩言端坐荆州使辨士持尺书结好于吴吴知公无并吞之心虽未即降而其不以干戈相向者可必也方是时刘德方以穷客借兵于吴吴既修好于公其势必不助刘而徳固可蹙矣惜乎谋之不善荆州既不能守而孙刘皆奋孰谓曹公之智而不如淮隂侯哉其后公既降张鲁下汉中刘晔劝公乗胜取蜀曰刘备人杰也有度而迟得蜀日浅蜀人未附也今举汉中蜀人震骇因其震而厌之无不克也若少缓之诸葛亮善治国而为相闗侯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蜀人既定冯险守要不可犯也公不从而反天下皆惜晔计之不用夫徳之贤过于仲谋贾诩欲以文告怀仲谋而晔欲以虚声下徳其愚智盖已远矣彼曹公不用晔计岂非以诩言为戒也哉春秋之际楚子重伐郑晋栾武子救之遇于绕角楚师还晋师遂侵蔡楚人以申息之师救蔡晋羣帅皆欲战智荘子范文子韩献子谓武子曰吾来救郑楚师不战吾遂至于此既迁戮矣戮而不巳又怒楚师战必不克虽克不令若不能克为辱巳甚不如还也遂全师而归夫兵乆于外狃于一胜而轻与敌遇我怠彼奋败常十九古之习于兵者盖知之矣
王导【苏辙】
西晋之士借通达以济淫欲风俗既败夷狄乗之遂丧中国相随渡江而此风不改贤者知厌之矣而不胜其众俗乱于下政弊于上而莫能正也东晋之不竞由此故耳是时王导为相达于为国之体性本寛厚容众众人安之然生于衍澄之间不能免习俗之累喜通而疾介能弥缝一时之阙而无百年长乆之计也更二大变几至亡国元帝之世王敦拥兵上流有无君之心刘隗刁恊刚介狷浅见信于帝专以法绳公卿而深疾王氏恣横敦遂起兵以诛君侧为辞兵再犯阙幸而敦死元明既没成帝幼弱庾亮辅政任法以裁物复失人心苏峻擅兵歴阳多纳亡命专用威刑亮知峻必为乱以大司农召之众人皆知不可而亮不听遂与祖约连兵内向涂炭京邑此二衅者皆导之所不欲而隗亮不忍以速其变以隗亮为是耶敦峻之祸发不旋踵以导为是耶使人主终身含垢何以为国鲁自宣公政在季氏更三世至昭公不能忍将攻之子家羁曰舍民数世求以克事不可必也公不从而出隗亮之败则昭公之举也齐景公以贪暴失民田氏以寛惠得众公问于晏婴求以救之婴曰惟礼可以巳之在礼家施不及国民不迁农不侈工贾不变士不滥官不滔大夫不收公利公叹曰善哉吾今而后知礼之可以为国婴曰礼之可以为国也乆矣与天地并晏子知之而景公不能用田氏遂代吕氏盖大家世族为患于其国常若心腹之疾必与人命相持为一攻之以毒药劫之以鍼石病若不去命輙随尽非良医贤臣未易处也子产为郑国小而偪族大多宠子产患之有事伯石赂以其邑子大叔曰国皆其国也奚独赂焉子产曰无欲实难皆得其欲以从其事而要其成非我有成其在人乎何爱于邑邑将焉往子太叔曰若四国何子产曰非相违也而相从也四国何尤焉郑书有之曰安定国家必大焉先姑先安大以待其所归既伯石惧而归邑卒以予之又使为卿以次已位郑乃少安及其乆而政成大人之忠俭者从而子之泰侈者因而毙之逐丰巻戮子晳郑乃大治如导所为知赂伯石以全其始矣未知予忠俭毙泰侈以成其终也以为贤于隗亮则可以论晏子子产则逺矣
牛李【苏辙】
唐自宪宗以来士大夫党附牛李好恶不本于义而从人以喜愠虽一时公卿将相未有杰然自立者也牛党出于僧孺李党出于德裕二人虽党人之首然其实则当世之伟人也葢僧孺以德量髙而德裕以才气胜德与才不同虽古人鲜能兼之者使二人各任其所长而不为党则唐末之贤相也僧孺相文宗幽州杨忘诚逐其将李载义帝召问计策僧孺曰是不足为朝廷忧也范阳自安史后不复系国家休戚前日刘聪纳土朝廷縻费且百万终不能得斗粟尺布以实天府俄复失之今志诚犹向载义也第付以节使捍奚契丹彼且自力不足以逆顺治也帝曰吾初不计此公言是也因遣使慰抚之及武宗世陈行泰杀史元忠张绛复杀行泰以求帅德裕以为河朔命帅失在太速使奸臣得计迁延乆之擢用张仲武而绛自毙僧孺以无事为安而德裕以制胜为得此固二人之所以异较之德裕则优矣德裕节度劔南西川吐蕃将悉怛谋以维州降维州西南要地也是时方与吐蕃和亲僧孺不可曰吐蕃绵地万里失一维州不害其彊方今议和好而自违之中国御戎守信为上应变次之彼若来责失信赞普牧马蔚茹川东袭汧陇不三日至咸阳虽得百维州何益帝从之使德裕反降者吐蕃族诛之徳裕深以为恨虽议者亦不直僧孺然吐蕃自是不为边患几终唐世则僧孺之言非为私也帝方用李训郑注欲求竒功一日延英谓宰相公等亦有意于太平乎何道致之僧孺曰臣待罪宰相不能康济天下然太平亦无象今四夷不内侵百姓安生业私室无彊家上不壅蔽下不怨讟虽未及全盛亦足为治矣更求太平非臣所及也退谓诸宰相上责成如此吾可乆处此耶既罢未乆李训为甘露之事几至亡国帝初欲以训为谏官德裕固争言训小人咎恶已着决不可用徳裕亦以此罢去二人所趋不同及其临训注事所守若出于一人吾以是知其皆伟人也然徳裕代僧孺于淮南诉其干没府钱四十万缗质之非实及在朱崖作穷愁志论周秦行纪言僧孺有僭逆意悻然小丈夫之心老而不衰也始僧孺南迁于循老而获归二子蔚藂后皆为名卿徳裕没于朱崖子孙无闻后世深悲其穷岂徳不足而才有余固天之所不予耶
文编巻三十一
钦定四库全书
文编巻三十二
明 唐顺之 编
天下【庄子】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徳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以名为表以参为验以稽为决其数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隂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徧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説之为之大过巳之大顺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不服墨子汜爱兼利而非鬬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巳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风栉疾雨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跋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巳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巳矣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茍于人不忮于众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接万物以别宥为始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驩以调海内请欲置之以为主见侮不辱救民之鬬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以此周行天下上説下教虽天下不取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用之不如巳也以禁攻寝兵为外以情欲寡浅为内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公而不当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防田骈慎到闻其风而悦之齐万物以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徧教则不至道则无遗者矣是故慎到弃知去巳而縁不得巳泠汰于物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椎拍輐断与物宛转舍是与非茍可以免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魏然而已矣推而后行曵而后往若飘风之还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无非动静无过未尝有罪是何故夫无知之物无建巳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巳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田騈亦然学于彭防得不教焉彭防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巳矣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常反人不见观而不免于魭断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彭防田骈慎到不知道虽然槩乎皆尝有闻者也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闗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闗尹曰在已无居形物自着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已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已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无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已独曲全曰茍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鋭则挫矣常寛容于物不削于人可谓至极闗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説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巵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瓌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彼其充实不可以巳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毕山与泽平日方中方倪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汜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德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辨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絶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辨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徧为万物説説而不休多而无巳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强于德弱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蚉一防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寜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兢走也悲夫
六家要指【史记】
易大传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涂夫隂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尝窃观隂阳之术大详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叙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墨者俭而难遵是以其事不可徧循然其彊本节用不可废也法家严而少恩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正名实不可不察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隂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儒者则不然以为人主天下之仪表也主倡臣和主先臣随如此则主劳而臣佚至于大道之要去徤羡黜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神形蚤衰欲与天地长乆非所闻也夫隂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曰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任则无以为天下纪纲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累世不能通其学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墨者亦上尧舜言其德行曰堂髙三尺土阶三等茅茨不翦朴椽不斵饭土簋歠土铏粝梁之食藜藿之羮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其送死桐棺三寸举音不尽其哀教丧礼必以此为万民率使天下法若此则尊卑无别也夫世异时移事业不必同故曰俭而难遵要曰彊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不能废也法家不别亲疎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则亲亲尊尊之恩絶矣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也故曰严而少恩若尊主卑臣明分职不得相逾越虽百家不能改也名家苛察缴绕使人不得反其意专决于名而失人情故曰使人俭而善失真若夫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有法无法因时为业有度无度因物与合故曰圣人不巧时变是守虚者道之常也因者君之纲也羣臣竝至使各自明也其实中其声者谓之端实不中其声者谓之窽窽言不听奸廼不生贤不肖自分白黑廼形在所欲用耳何事不成廼合大道混混防防光耀天下复反无名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合故圣人重之由此观之神者生之本形者生之具不先定其神形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
刑赏忠厚之至【苏轼】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怵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戚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臯陶为士将杀人臯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臯陶执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寛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圯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臯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之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巳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寛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刘恺丁鸿孰贤【苏轼】
君子之为善非特以适己自便而已其取于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与我也其予人也必度其人之可以受于我也我可以取之而其人不可以与我君子不取我可以予之而其人不可受君子不予既为巳虑之又为人谋之取之必可予予之必可受若巳为君子而使人为小人是亦去小人无几耳东汉刘恺让其弟荆而诏听之丁鸿亦以阳狂让其弟而其友人鲍骏责之以义鸿乃就封其始自以为义而行之其终也知其不义而复之以其能复之知其始之所行非诈也此范氏之所以贤鸿而下恺也其论称太伯伯夷未始有其让也故太伯称至德伯夷称贤人及后世狥其名而昧其致于是诡激之行兴矣若刘恺之徒让其弟使弟受非服而巳受其名不巳过乎丁鸿之心主于忠爱何其终悟而从义也范氏之所贤者固已得之矣而其未尽者请得毕其説夫先王之制立长所以明宗明宗所以防乱非有意私其长而沮其少也天子与诸侯皆有太祖其有天下有一国皆受之太祖而非巳之所得专有也天子不敢以其太祖之天下与人诸侯不敢以其太祖之国与人天下之通义也夫刘恺丁鸿之国不知二子所自致耶亦将受之其先祖耶受之其先祖而传之于所不当立之人虽其弟之亲与涂人均耳夫吴太伯伯夷非所以为法也太伯将以成周之王业而伯夷将以训天下之让而为是诡时特异之行皆非所以为法也今刘恺举国而让其弟非独使弟受非服之为过也将以坏先王防乱之法轻其先祖之国而独为是非常之行考之以礼绳之以法而恺之罪大矣然汉世士大夫多以此为名者安顺桓灵之世士皆反道矫情以盗一时之名盖其弊始于西汉之世韦元成以侯让其兄而为世主所贤天下髙之故渐以成俗履常而蹈易者世以为无能而摈之则丁鸿之复于中道尤可以深嘉而屡叹也
物不可以茍合【苏轼】
昔者圣人将欲有为也其始必先有所甚难而其终也至于乆逺而不废其成之也难故其败之也不易其得之也重故其失之也不轻其合之也迟故其散之也不速夫圣人之所为详于其始者非为其始之不足以成而忧其终之易败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得而忧其终之易失也非为其始之不足以合而忧其终之易散也天下之事如是足以成矣如是足以得矣如是足以合矣而必曰未也又从而节文之绸缪委曲而为之表饰是以至于今不废及其后世求速成之功而勌于迟乆故其欲成也止于其足以成欲得也止于其足以得欲合也止于其足以合而其甚者则又不能待其足其始不详其终将不胜弊呜呼此天下治乱享国长短之所从出欤圣人之始制为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也坐而治政奔走而执事此足以为君臣矣圣人惧其相易而至于相凌也于是为之车服采章以别之朝觐位着以严之名非不相闻也而见必以赞心非不相信也而入必以籍此所以乆而不相易也杖屦以为安饮食以为养此足以为父子矣圣人惧其相亵而至于相怨也于是制为朝夕省问之礼左右佩服之饰族居之为欢而异居以为别合食之为乐而异膳以为尊此所以乆而不相防也生以居于室死以葬于野此足以为夫妇矣圣人惧其相狎而至于相离也于是先之以币帛重之以媒妁不告于庙而终身以为妾昼居于内而君子问其疾此所以乆而不相狎也安居以为党急难以相救此足以为朋友矣圣人惧其相渎而至于相侮也于是戒其羣居嬉游之乐而严其射享饮食之节足非不能行也而待摈相之诏礼口非不能言也而待介绍之传命此所以乆而不相渎也天下之祸莫大于茍可以为而止夫茍不可以为而止则君臣之相凌父子之相怨夫妇之相离朋友之相侮乆矣圣人忧焉是故多为之饰易曰借用白茅无咎茍错诸地而可矣借之用茅何咎之有此古之圣人所以长有天下而后世之所谓迂阔也又曰嗑者合也物不可以茍合故受之以贲尽矣
申法【苏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