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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将申告子以古圣人之道:《书》之言尧曰“允恭克让”;言舜曰“温恭允塞”;禹闻善言则拜;汤乃改过不吝;高宗曰“启乃心,沃朕心”;惟此文王,小心翼翼,日昃不暇食,坐以待旦;武王引天下诛纣而代之位,其意宜肆,而曰“予小子,不敢荒宁”;周公践天子之位,握发吐哺。孔子曰:“言忠信,行笃敬,”其弟子言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今吾子曰:“自度不可能也。”然则自尧舜以下,与子果异类耶?乐放弛而愁检局,虽圣人与子同。圣人能求诸中以厉乎己,久则安乐之矣,子则肆之。其所以异乎圣者,在是决也。若果以圣与我异类,则自尧舜以下,皆宜纵目鼻,四手八足,鳞毛羽鬣,飞走变化,然后乃可。苟不为是,则亦人耳,而子举将外之耶?若然者,圣自圣,贤自贤,众人自众人,咸任其意,又何以作言语、生道理,千百年天下传道之?是皆无益于世,独遗好事者藻缋文字,以矜世取誉,圣人不足重也。故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吾以子近上智,今其言曰“自度不可能也”,则子果不能为中人以上耶?吾之忧且疑者以此。
凡儒者之所取,大莫尚孔子。孔子七十而纵心。彼其纵之也,度不逾矩而后纵之。今子年有几?自度果能不逾矩乎?而遽乐于纵也!传说曰:“惟狂克念作圣。”今夫狙猴之处山,叫呼跳梁,其轻躁狼戾异甚,然得而絷之,未半日,则定坐求食,唯人之为制。其或优人得之,加鞭棰,狎而扰焉,跪起趋走,咸能为人所为者。未有一焉,狂奔掣顿,踣弊自绝。故吾信夫狂之为圣也。今子有贤人之资,反不肯为狂之克念者,而曰“我不能。”舍子其孰能乎?是孟子之所谓不为也,非不能也。
凡吾之致书、为《说车》,皆圣道也。今子曰:“我不能为车之说,但当则法圣道而内无愧,乃可长久。”呜呼!吾车之说,果不为圣道耶?吾以内可以守,外可以行其道告子。今子曰:“我不能翦翦拘拘以同世取荣。”吾岂教子为翦翦拘拘者哉?子何考吾说车之不详也?吾之所云者,其道自尧、舜、禹、汤、高宗、文武、周公、孔子皆由之,而子不谓圣道,抑以吾为与世同波,工为翦翦拘拘者,以是教己,固迷吾文,而悬定吾意,甚不然也。圣人不以人废言。吾虽少时与世同波,然未尝翦翦拘拘也。又子自言“处众中逼侧扰攘,欲弃去不敢,犹勉强与之居。”苟能是,何以不克为车之说耶?忍污杂嚣哗,尚可恭其体貌,逊其言辞,何故不可吾之说?吾未尝为佞且伪,其旨在恭宽退让,以售圣人之道及乎人,如斯而已矣。尧舜之让,禹、汤、高宗之戒,文王之小心,武王之不敢荒宁,周公之吐握,孔子之六十九未尝纵心,彼七八圣人者所为若是,岂恒愧于心乎?慢其貌,肆其志,茫洋而后言,偃蹇而后行,道人是非,不顾齿类,人皆心非之,曰“是礼不足者”,甚且见骂。如是而心反不愧耶?圣人之礼让,其且为伪乎?为佞乎?
今子又以行险为车之罪。夫车之为道,岂乐行于险耶?度不得已而至乎险,期勿败而已耳。夫君子亦然,不求险而利也,故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国无道,其默足以容”。不幸而及于危乱,期勿祸而已耳。且子以及物行道为是耶,非耶?伊尹以生人为己任,管仲衅浴以伯济天下,孔子仁之。凡君子为道,舍是宜无以为大者也。今子书数千言,皆未及此,则学古道、为古辞,ζ然而措于世,其卒果何为乎?是之不为,而甘罗、终军以为慕,弃大而录小,贱本而贵末,夸世而钓奇,苟求之于后世,以圣人之道为不若二子,仆以为过矣。彼甘罗者,左右反覆,得利弃信,使秦背燕之亲己而反与赵合,以致危于燕。天下是以益知秦无礼不信,视函谷关若虎豹之窟,罗之徒实使然也。子而慕之,非夸世欤?彼终军者,诞谲险薄,不能以道匡汉主好战之志,视天下之劳,若观蚁之移穴,玩而不戚;人之死于胡越者,赫然千里,不能谏而又纵臾之;己则决起奋怒,掉强越、挟淫夫,以媒老妇,欲蛊夺人之国,智不能断,而俱死焉。是无异卢狗之遇嗾,呀呀而走,不顾险阻,唯嗾者之从,何无已之心也?子而慕之,非钓奇欤?二小子之道,吾不欲吾子言之。孔子曰:“是闻也,非达也。”使二小子及孔子氏,曾不得与琴张、牧皮狂者之列,是固不宜以为的也。
且吾子之要于世者,处耶,出耶?主上以圣明,进有道,兴大化,枯槁伏匿缧锢之士,皆思踊跃洗沐,期辅尧舜。万一有所不及,丈人方用德艺达于邦家,为大官以立于天下。吾子虽欲为处,何可得也?则固出而已矣。将出于世而仕,未二十而任其心,吾为子不取也。冯妇好搏虎,卒为善士;周处狂横,一旦改节,皆老而自克。今子素善士,年又甚少,血气未定,而忽欲为阮咸、嵇康之所为,守而不化,不肯入尧舜之道,此甚未可也。
吾意足下所以云云者,恶佞之尤,而不悦于恭耳。观过而知仁,弥见吾子之方其中也,其乏者独外之圆耳。屈子曰:“惩于羹者而吹齑。”吾子其类是欤?佞之恶而恭反得罪。圣人所贵乎中者,能时其时也。苟不适其道,则肆与佞同。山虽高,水虽下,其为险而害也,要之不异。足下当取吾《说车》申而复之,非为佞而利于险也明矣。吾子恶乎佞,而恭且不欲,今吾又以圆告子,则圆之为号,固子之所宜甚恶。方于恭也,又将千百焉。然吾所谓圆者,不如世之突梯苟冒,以务利乎己者也。固若轮焉:非特于可进也,锐而不滞;亦将于可退也,安而不挫;欲如循环之无穷,不欲如转丸之走下也。乾健而运,离丽而行,夫岂不以圆克乎?而恶之也?
吾年十七求进士,四年乃得举。二十四求博学宏词科,二年乃得仕。其间与常人为群辈数十百人。当时志气类足下,时遭讪骂诟辱,不为之面,则为之背。积八九年,日思摧其形,锄其气,虽甚自挫折,然已得号为狂疏人矣。及为蓝田尉,留府庭,旦暮走谒于大官堂下,与卒伍无别。居曹则俗吏满前,更说买卖,商算赢缩。又二年为此,度不能去,益学“和其光,同其尘,虽自以为得,然已得号为轻薄人矣。及为御史郎官,自以登朝廷,利害益大,愈恐惧,思欲不失色于人。虽戒砺加切,然卒不免为连累废逐。犹以前时遭狂疏轻薄之号,既闻于人,为恭让未洽,故罪至而无所明之。到永州七年矣,蚤夜惶惶,追思咎过,往来甚熟,讲尧舜、孔子之道亦熟,益知出于世者之难自任也。今足下未为仆向所陈者,宜乎欲任己之志,此与仆少时何异?然循吾向所陈者而由之,然后知难耳。今吾先尽陈者,不欲足下如吾更讪辱,被称号,已不信于世,而后知慕中道,费力而多害,故勤勤焉云尔而不已也。子其详之熟之,无徒为烦言往复,幸甚!
又所言书意有不可者,令仆专专为掩匿覆盖之,慎勿与不知者道,此又非也。凡吾与子往复,皆为言道。道固公物,非可私而有。假令子之言非是,则子当自求暴扬之,使人皆得刺列,卒采其可者以正乎己,然后道可显达也。今乃专欲覆盖掩匿,是固自任其志,而不求益者之为也。士传言,庶人谤于道,子产之乡校不毁,独何如哉?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又何盖乎?是事吾不能奉子之教矣。幸悉之。
足下所为书,言文章极正,其辞奥雅,后来之驰于是道者,吾子且以为蒲捎、是,何可当也?其说韩愈处甚好。其他但用《庄子》《国语》文字太多,反累正气,果能遗是,则大善矣。
忧闵废锢,悼籍田之罢,意思恳恳,诚爱我厚者。吾自度罪大,敢以是为欣且戚耶?但当把锄荷锸,决溪泉为圃以给茹,其隙则浚沟池,艺树木,行歌坐钓,望青天白云,以此为适,亦足老死无戚戚者。时时读书,不忘圣人之道,已不能用,有我信者,则以告之。朝廷更宰相来,政事益修。丈人日夕还北阙,吾待子郭南亭上,期口言不久矣。至是,当尽吾说。今因道人行,粗道大旨如此。宗元白。
○答贡士沈起书
九月,某白:沈侯足下无恙。苍头至,得所来问,志气盈牍,博我以风赋比兴之旨。仆之朴呆专鲁,而当惠施、钟期之位,深自恧也。又览所著文,宏博中正,富我以琳琅璧之宝甚厚。仆之狭陋蚩鄙,而膺东阿、明之任,又自惧也。乌可取识者欢笑,以为知己羞?进越高视,仆所不敢。然特枉将命,猥承厚贶,岂得固拒雅志,默默而已哉!谨以所示,布露于闻人,罗列乎坐隅,使识者动目,闻者倾耳,几于万一,用以为报也。
嗟乎!仆常病兴寄之作,堙郁于世,辞有枝叶,荡而成风,益用慨然。间岁,兴化里萧氏之庐,睹足下《咏怀》五篇,仆乃拊掌惬心,吟玩为娱。告之能者,诚亦响应。今乃有五十篇之赠,其数相什,其功相百。览者叹息,谓予知文。此又足下之赐也,幸甚幸甚!勉懋厥志,以取荣盛时。若夫古今相变之道,质文相生之本,高下丰约之所自,长短大小之所出,子之言云又何讯焉?
来使告遽,不获申尽,辄奉革具,以备还答。不悉。宗元白。
○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
得杨八书,知足下遇火灾,家无余储。仆始闻而骇,中而疑,终乃大喜,盖将吊而更以贺也。道远言略,犹未能究知其状,果若荡焉泯焉而悉无有,乃吾所以尤贺者也。
足下勤奉养,乐朝夕,惟恬安无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炀赫烈之虞,以震骇左右,而脂膏氵氵隋之具,或以不给,吾是以始而骇也。凡人之言,皆曰盈虚倚伏,去来之不可常。或将大有为也,乃始厄困震悸,于是有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愠,劳苦变动,而后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辽阔诞漫,虽圣人不能以是必信,是故中而疑也。以足下读古人书,为文章,善小学,其为多能若是,而进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显贵者,盖无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积货,士之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独自得之,心蓄之,衔忍而不出诸口,以公道之难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则蚩蚩者以为得重赂。仆自贞元十五年见足下之文章,蓄之者盖六七年未尝言。是仆私一身而负公道久矣,非特负足下也。及为御史尚书郎,自以幸为天子近臣,得奋其舌,思以发明足下之郁塞。然时称道于行列,犹有顾视而窃笑者,仆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誉之不立,而为世嫌之所加,常与孟几道言而痛之。乃今幸为天火之所涤荡,凡众之疑虑,举为灰埃。黔其庐,赭其垣,以示其无有,而足下之才能乃可显白而不污。其实出矣,是祝融、回禄之相吾子也。则仆与几道十年之相知,不若兹火一夕之为足下誉也。宥而彰之,使夫蓄于心者,咸得开其喙,发策决科者,授于而不栗,虽欲如向之蓄缩受侮,其可得乎?於兹吾有望于尔!是以终乃大喜也。古者列国有灾,同位皆相吊,许不吊灾,君子恶之。今吾之所陈若是,有以异乎古,故将吊而更以贺也。颜、曾之养,其为乐也大矣,又何阙焉?
足下前要仆文章古书,极不忘,候得数十幅,乃并往耳。吴二十一武陵来,言足下为《醉赋》及《对问》,大善,可寄一本。仆近亦好作文,与在京城时颇异。思与足下辈言之,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来,致书访死生。不悉。宗元白。
○答韦中立论师道书
二十一日,宗元白:辱书云欲相师,仆道不笃,业甚浅近,环顾其中,未见可师者。虽尝好言论,为文章,甚不自是也。不意吾子自京师来蛮夷间,乃幸见取。仆自卜固无取,假令有取,亦不敢为人师。为众人师且不敢,况敢为吾子师乎?
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由魏晋氏以下,人益不事师。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屈子赋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予以为过言。前六七年,仆来南,二年冬,幸大雪逾岭,被南越中数州,数州之犬,皆苍黄吠噬,狂走者累日。至无雪乃已.然后始信前所闻者。今韩愈既自以为蜀之日,而吾子又欲使吾为越之雪,不以病乎?非独见病,亦以病吾子。然雪与日岂有过哉?顾吠者犬耳。度今天下不吠者几人,而谁敢怪于群目,以召闹取怒乎?
仆自谪过以来,益少志虑。居南中九年,增脚气病,渐不喜闹,岂可使呶呶者早暮弗吾耳、骚吾心?则固僵仆烦愦,逾不可过矣。平居望外,遭齿舌不少,独欠为人师耳。
抑又闻之,古者重冠礼,将以责成人之道,是圣人所尤用心者也。数百年来,人不复行。近有孙昌允者,独发愤行之。既成礼,明日造朝,至外廷,荐笏言于卿士曰:“某子冠毕。”应之者咸怃然。京兆尹郑叔则怫然曳笏却立,曰:“何预我耶?”廷中皆大笑。天下不以非郑尹而怪孙子,何哉?独为所不为也。今之命师者大类此。
吾子行厚而辞深,凡所作,皆恢恢然有古人形貌,虽仆敢为师,亦何所增加也?假而以仆年先吾子,闻道著书之日不后,诚欲往来言所闻,则仆固愿悉陈中所得者。吾子苟自择之,取某事,去某事,则可矣。若定是非以教吾子,仆才不足,而又畏前所陈者,其为不敢也决矣。吾子前所欲见吾文,既悉以陈之,非以耀明于子,聊欲以观子气色,诚好恶何如也。今书来,言者皆大过。吾子诚非佞誉诬谀之徒,直见爱甚故然耳。
始吾幼且少,为文章,以辞为工。及长,乃知文者以明道,是故不苟为炳炳良良,务采色、夸声音而以为能也。凡我所陈,皆自谓近道,而不知道之果近乎,远乎?吾子好道而可吾文,或者其于道不远矣。故吾每为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惧其剽而不留也;未尝敢以怠心易之,惧其弛而不严也;未尝敢以昏气出之,惧其昧没而杂也;未尝敢以矜气作之,惧其偃蹇而骄也。抑之欲其奥,扬之欲其明,疏之欲其通,廉之欲其节,激而发之欲其清,固而存之欲其重,此吾所以羽翼夫道也。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苟》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以著其洁,此吾所以旁推交通而以为之文也。凡若此者,果是耶,非耶?有取乎,抑其无取乎?吾子幸观焉,择焉,有余以告焉。苟亟来以广是道,子不有得焉,则我得矣,又何以师云尔哉?取其实而去其名,无招越、蜀吠怪,而为外廷所笑,则幸矣!宗元复白。
○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
二十八日,宗元白:前时所枉文章,讽读累日,辱致来简,受赐无量。然窃观足下所以殷勤其文旨者,岂非深寡和之愤,积无徒之叹,怀不能已,赴诉于仆乎?如仆尚何为者哉!且士之求售于有司,或以文进,或以行,达者称之,不患无成。足下之文,左冯翊崔公先唱之矣,秉笔之徒,由是增敬;足下之行,汝南周颖客又先唱之矣,逢掖之列,亦以加慕。夫如是,致隆隆之誉不久矣,又何戚焉?
古之道,上延乎下,下信乎上,上下洽通,而荐能之功行焉。故天子得宜为天子者,荐之于天;诸侯得宜为诸侯者,荐之于王;大夫得宜为大夫者,荐之于君;士得宜为士者,荐于有司。荐于天,尧舜是也;荐于王,周公之徒是也;荐于君,鲍叔牙、子罕、子皮是也;荐于有司而专其美者,则仆未之闻也,是诚难矣。古犹难之,而况今乎?独不得与足下偕生中古之间,进相援也,退相拯也,已乃出乎今世,虽王林国、韩长孺复生,不能为足下抗手而进,以取﹃笑,矧仆之龌龊者哉!若将致仆于奔走先后之地,而役使之,则勉充雅素,不敢告惫。
呜呼!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汩没至今,自视缺然,知其不盈素望久矣。上之不能交诚明,达德行,延孔子之光烛于后来;次之未能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退乃伥伥于下列,占々于末位。偃仰骄矜,道人短长,不亦冒先圣之诛乎?固吾不得已耳,树势使然也。梁子曰:“心志既通,而名誉不闻,友之过也。”盖举知扬善,圣人不非。况足下有文行,唱之者有其人矣,继其声者,吾敢阙焉!其余去就之说,则足下观时而已。不悉。宗元白。
○答严厚舆论师道书
二十五日,某白冯翊严生足下:得生书,言为师之说,怪仆所作《师友箴》与《答韦中立书》,欲变仆不为师之志,而屈己为弟子。凡仆所为二文,其卒果不异。仆之所避者名也,所忧者其实也,实不可一日忘。仆聊歌以为箴,行且求中以益己,栗栗不敢暇,又不敢自谓有可师于人者耳。若乃名者,方为薄世笑骂,仆脆怯,尤不足当也。内不足为,外不足当众口,虽恳恳见迫,其若吾子何?实之要,二文中皆是也,吾子其详读之,仆见解不出此。
吾子所云仲尼之说,岂易耶?仲尼可学,不可为也。学之至,斯则仲尼矣;未至而欲行仲尼之事,若宋襄公好霸而败国,卒中矢而死。仲尼岂易言耶?马融、郑元者,二子独章句师耳。今世固不少章句师,仆幸非其人。吾子欲之,其有乐而望吾子者矣。言道、讲古、穷文辞以为师,则固吾属事。仆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故又不为人师。人之所见有同异,吾子无以韩责我。若曰仆拒千百人,又非也。仆之所拒,拒为师弟子名,而不敢当其礼者也。若言道、讲古、穷文辞,有来问我者,吾岂尝目闭口耶?
敬叔吾所信爱,今不得见其人,又不敢废其言。吾子文甚畅远,恢恢乎其辟大路将疾驰也。攻其车,肥其马,长其策,调其六辔,中道之行大都,舍是又奚师欤?亟谋于知道者而考诸古,师不乏矣。幸而亟来,终日与吾子言,不敢倦,不敢爱,不敢肆。苟去其名,全其实,以其余易其不足,亦可交以为师矣。如此,无世俗累而有益乎已,古今未有好道而避是者。宗元白。
○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
秀才足下:仆避师名久矣。往在京都,后学之士到仆门,日或数十人,仆不敢虚其来意,有长必出之,有不至必之。虽若是,当时无师弟子之说。其所不乐为者,非以师为非,弟子为罪也。有两事,故不能:自视以为不足为,一也;世久无师弟子,决为之,且见非,且见罪,惧而不为,二也。其大说具《答韦中立书》,今以往,可观之。
秀才貌甚坚,辞甚强,仆自始觌,固奇秀才,及见两文,愈益奇。虽在京都,日数十人到门者,谁出秀才右耶?前已必秀才可为成人,仆之心固虚矣,又何鲲鹏互乡于尺牍哉!秋风益高,暑气益衰,可偶居卒谈。秀才时见咨,仆有诸内者,不敢爱惜。
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其外者当先读六经,次《论语》、孟轲书,皆经言。《左氏》、《国语》、庄周、屈原之辞,稍采取之,梁子、太史公甚峻洁,可以出入,余书俟文成,异日讨也。其归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贤士所懔懔者。求孔子之道,不于异书。秀才志于道,慎匆怪、勿杂、勿务速显。道苟成,则勃然尔,久则蔚然尔。源而流者,岁旱不涸,蓄谷者不病凶年,蓄珠玉者不虞殍死矣。然则成而久者,其术可见。虽孔子在,为秀才计,未必过此。不具。宗元白。
○答韦珩示韩愈相推以文墨事书
足下所封示退之书,云欲推避仆以文墨事,且以励足下。若退之之才,过仆数等,尚不宜推避于仆,非其实可知,固相假借为之词耳。退之所敬者,司马迁、扬雄。迁于退之,固相上下。若雄者,如《太元》《法言》及《四愁赋》,退之独未作耳,使作之,加恢奇,至他文过扬雄远甚。雄之遣言措意,颇短局滞涩,不若退之猖狂恣睢、肆意有所作。若然者,使雄来,尚不宜推避,而况仆耶?彼好奖人善,以为不屈己,善不可奖,故慊慊云尔也。足下幸勿信之。且足下志气高,好读南北史书,通国朝事,穿穴古今,后来无能和。而仆稚,卒无所为,但趑趄文墨笔砚浅事。今退之不以吾子励仆,而反以仆励吾子,愈非所宜。然卒篇欲足下自挫抑,合当世事以固当,虽仆亦知无出此。吾子年甚少,知己者如麻,不患不显,患道不立耳。此仆以自励,亦以佐退之励足下。不宣。宗元顿首再拜。
○答贡士廖有方论文书
三日,宗元白:自得秀才书,知欲仆为序。然吾为文,非苟然易也。于秀才,则吾不敢爱。吾在京师时,好以文宠后辈,由吾文知名者,亦为不少焉。自遭斥逐禁锢,益为轻薄小儿哗嚣,群朋增饰无状,当途人率谓仆垢污重厚,举将去而远之。今不自料而序秀才,秀才无乃未得向时之益,而受后事之累,吾是以惧。洁然盛服而与负涂者处,而又何赖焉?然观秀才勤恳,意甚久远,不为顷刻私利欲以就文雅,则吾曷敢以让?当为秀才言之。然而无显出于今之世,视不为流俗所扇动者,乃以示之。既无以累秀才,亦不以增仆之诟骂也,计无宜于此。若果能是,则吾之荒言出矣。宗元白。
○答贡士萧纂求为师书
十二日,宗元白:始者负戴经籍,退迹野庐,块守蒙陋,坐自拥塞。不意足下曲见记忆,远辱书讯,贶以高文,开其知思。而又超仆以宗师之位,贷仆以丘山之号,流汗伏地,不知逃匿,幸过厚也。
前时获足下《灌钟城铭》,窃用唱导于闻人,仆常赧然,羞其僭逾。今览足下尺牍,殷勤备厚,似欲仆赞誉者,此固所愿也。详视所贶,旷然以喜,是何旨趣之博大,词采之蔚然乎!鼓行于秀造之列,此其戈矛矣。举以见投,为赐甚大。俯用忖度,不自谓宜,顾视何德而克堪哉!且又教以耘其芜秽,甚非所宜,仆不敢闻也。其他唯命。宗元白。
○报崔黯秀才论为文书
崔生足下:辱书及文章,辞意良高,所向慕不凡近,诚有意乎圣人之言。然圣人之言,期以明道,学者务求诸道而遗其辞。辞之传于世者,必由于书。道假辞而明,辞假书而传,要之之道而已耳。道之及,及乎物而已耳,斯取道之内者也。今世因贵辞而矜书,粉泽以为工,遒密以为能,不亦外乎?吾子之所言道,匪辞而书,其所望于仆,亦匪辞而书,是不亦去及物之道愈以远乎?仆尝学圣人之道,身虽穷,志求之不已,庶几可以语于古。恨与吾子不同州部,闭口无所发明。观吾子文章,自秀士可通圣人之说。今吾子求于道也外,而望于予也愈外,是其可惜欤!吾且不言,是负吾子数千里不弃朽废者之意,故复云尔也。
凡人好辞工书者,皆病癖也。吾不幸蚤得二病。学道以来,日思砭针攻熨,卒不能去,缠结心腑牢甚,愿斯须忘之而不克,窃尝自毒。今吾子乃始钦钦思易吾病,不亦惑乎!斯固有潜块积瘕,中子之内藏,恬而不悟,可怜哉!其卒与我何异?均之二病,书字益下,而子之意又益下,则子之病又益笃。甚矣,子癖于伎也!
吾尝见病心腹人,有思啖土炭、嗜酸咸者,不得则大戚。其亲爱之者不忍其戚,因探而与之。观吾子之意,亦已戚矣。吾虽未得亲爱吾子,然亦重来意之勤,有不忍矣。诚欲分吾土炭酸咸,吾不敢爱,但远言其证不可也,俟面乃悉陈吾状。未相见,且试求良医为方已之。苟能已,大善,则及物之道,专而易通。若积结既定,医无所能已,幸期相见时,吾决分子其啖嗜者。不具。宗元白。
○答吴秀才谢示新文书
某白:向得秀才书及文章,类前时所辱远甚,多贺多贺。秀才志为文章,又在族父处,蚤夜孜孜,何畏不日日新又日新也。虽间不奉对,苟文益日新,则若亟见矣。夫观文章,宜若悬衡然,增之铢两则俯,反是则仰,无可利者。秀才诚欲令吾俯乎?则莫若增重其文。今观秀才所增益者,不啻铢两,吾固伏膺而俯矣。愈重,则吾俯滋甚,秀才其懋焉!苟增而不已,则吾首惧至地耳,又何间疏之患乎?还答不悉。宗元白。
○复杜温夫书
二十五日,宗元白:两月来,三辱生书,书皆逾千言,意若相望仆以不对答引誉者。然仆诚过也。而生与吾文又十卷,噫!亦多矣。文多而书频,吾不对答而引誉,宜可自反。而来征不肯相见,亟拜亟问,其得终无辞乎?
凡生十卷之文,吾已略规之矣。吾性滞,多所未甚谕,安敢悬断是且非耶?书抵吾必曰周孔,周孔安可当也?拟人必于其伦,生以直躬见抵,宜无所谀道,而不幸乃曰周孔吾,吾岂得无骇怪?且疑生悖乱浮诞,无所取幅尺,以故愈不对答。来柳州,见一刺史,即周孔之;今而去吾,道连而谒于潮,之二邦,又得二周孔;去之京师,京师显人为文词、立声名以千数,又宜得周孔千百。何吾生胸中扰扰焉多周孔哉!
吾虽少为文,不能自雕斫,引笔行墨,快意累累,意尽便止,亦何所师法?立言状物,未尝求过人,亦不能明辨生之才致。但见生用助字不当律令,唯以此奉答。所谓乎、欤、耶、哉、夫者,疑辞也;矣、耳、焉、也者,决辞也。今生则一之。宜考前闻人所使用,与吾言类且异,慎思之则一益也。庚桑子言藿鹄卵者,吾取焉。道连而谒于潮,其卒可化乎?然世之求知音者,一遇其人,或为十数文,即务往京师,急日月,犯风雨,走谒门户,以冀苟得。今生年非甚少,而自荆来柳,自柳将道连而谒于潮,途远而深矣,则其志果有异乎?又状貌嶷然类丈夫,视端形直,心无歧径,其质气诚可也,独要谨充之尔。谨充之,则非吾独能,生勿怨。亟之二邦以取法,时思吾言,非固拒生者。孟子曰:“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而已矣。”宗元白。
○上门下李夷简相公陈情书
月日,使持节柳州诸军事守柳州刺史柳宗元,谨再拜献书于相公阁下:宗元闻有行三涂之艰(一有“难”字),而坠千仞之下者,仰望于道,号以求出。过之者日千百人,皆去而不顾。就令哀而顾之者,不过攀木俯首,深颦太息,良久而去耳,卒无可奈何。然其人犹望而不止也。俄而,有若乌获者,持长绠千寻,徐而过焉。其力足为也,其器足施也,号之而不顾,顾而曰不能力,则其人知必死于大壑矣。何也?是时不可遇而幸遇焉,而又不逮乎己,然后知命之穷、势之极,其卒呼愤自毙,不复望于上矣。
宗元曩者齿少心锐,径行高步,不知道之艰,以陷乎大厄,穷踬殒坠,废为孤囚。日号而望者十四年矣,其不顾而去与顾而深颦者,俱不乏焉。然犹仰首伸吭,张目而视曰:庶几乎其有异俗之心,非常之力,当路而垂仁者耶?今阁下以仁义正直,入居相位,宗元实窃拊心自庆,以为获其所望,故敢致其词以声其哀。若又舍而不顾,则知沉埋踣毙,无复振矣。伏惟动心焉。
宗元得罪之由,致谤之自,以阁下之明,其知之久矣。繁言蔓词,氐益为黩。优惟念坠者之至穷,锡乌获之余力,舒千寻之绠,垂千仞之艰,致其不可遇之遇,以卒成其幸。庶号而望者得毕其诚,无使呼愤自毙,没有余恨,则士之死于门下者宜无先焉。生之通塞,决在此举,无任战汗陨越之至。不宣。宗元惶恐再拜。
●卷五百七十六
☆柳宗元(八)
○赞皇太子笺
宗元惶恐言:伏奉六月七日制,元和圣文神武法天应道皇帝光受徽号,率土臣子,欢无涯。伏惟皇太子殿下丽正居中,辅成昌运,消伏孽,赞扬辉光。鸿名允升,大庆周洽,表文武之经纬,著天道之运行。瑞景照临,示重轮之发耀;恩波下济,见少海之增澜。宗元忝守遐方,获闻盛礼,踊跃之至,倍万恒情。谨附笺贺。宗元惶恐,死罪死罪。
○贺皇太子笺
某言:伏奉月日制书,殿下祗膺茂典,位副青宫,温文光三善之名,继照协重离之庆。万叶固本,群方宅心,含生之徒,莫不欣戴。况某夙蒙期奖,职在藩方,欢之诚,倍万恒品。
○上权德舆补阙温卷决进退启
补阙执事:宗元闻之,重远轻迩,贱视贵听,所由古矣。窃以宗元幼不知耻,少又躁进,拜揖长者,自于幼年。是以俊造之末迹,厕牒计之下列,贾艺求售,阒无善价。载文笔而都儒林者,匪亲乃旧,率皆携抚相示,谈笑见昵,喔咿逡巡,为达者嗤。无乃睹其朴者鄙其成,狎其幼者薄其长耶?将行不拔异,操不砥砺,学不该广,文不炳,实可鄙而薄耶?今鸳鹭充朝,而独干执事者,特以顾下念旧,收接儒素,异乎他人耳。敢问厥由,庶几告之,俾识去就,幸甚幸甚。
今将慷慨激昂,奋攘布衣,纵谈作者之筵,曳裾名卿之门,抵掌峨弁,厚自润泽。进越无恧,污达者之视听,狂捐愚妄,固不可为也。复欲亻免默惕息,叠足蹋翼,拜祈公侯之阍,跪邀贤达之车,竦魂栗股,兢恪危惧,荣者倦之,弥忿厥心,又不可为也。若慎守其常,确执厥中,固其所矣,则又色平气柔,言讷性鲁,无特达之节,无推择之行,琐琐碌碌,一孺子耳。孰谓其可进?孰谓其可退?抑又闻之,不鼓踊无以超泥涂,不曲促无以由险艰,不守常无以处明分,不执中无以趋夷轨。令则鼓踊乎?曲促乎?守其常而执厥中乎?浩不知其宜矣。
进退无倚,宵不遑寐,乃访于故人而咨度之。其人曰:“补阙权君,著名逾纪,行为人高,言为人信,力学文,朋侪称雄,子亟拜之,足以发扬。”对曰:“衷燕石而履玄圃,带鱼目而游涨海,只取诮耳,曷予补乎?”其人曰:“迹之勤者,情必生焉;心之恭者,礼必报焉。况子之文,不甚鄙薄者乎?苟或勤以奉之,恭以下之,则必勖励尔行,辉耀尔能。言为建瓴,晨发夕被,声驰而响溢,风振而草靡。可使尺泽之鲵,奋鳞而纵海;密网之鸟,举羽而翔霄。子之一名,何足就矣,庶为终身之遇乎?曷不举驰声之资,挈成名之基,授之权君,然后退行守常执中之道,斯可也。”愚不敏,以为信然,是以有前日之拜。又以为色取象恭,大贤所饫;朝造夕谒,大贤所倦。性颇疏野,窃又不能,是以有今兹之问,仰惟览其鄙心而去就之。洁诚斋虑,不胜至愿。谨再拜。
○上大理崔大卿应制举不敏启
古之知己者,不待来求而后施德,举能而已。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后拜赐,感知而已。故不叩而响,不介而合,则其举必至,而其感亦甚。斯道遁去,辽阔千祀,何为乎今之世哉!
若宗元者,智不能经大务、断大事,非有恢杰之才;学不能探奥义、穷章句,为腐烂之儒。虽或力于文学,勤勤恳恳于岁时,然而未能极圣人之规矩,恢作者之闻见,劳费翰墨,徒尔拖逢掖、曳大带,游于朋齿,且有愧色,岂有能乎哉?阁下何相待之厚也。始者自谓抱无用之文,戴不肖之容,虽振身泥尘,仰希□霄,何由而能哉?遂用收视内顾,ぽ首绝望,甘以没没也。今者果不自意,他日琐琐之著述,幸得流于衽席,接在视听,阁下乃谓可以蹈远大之途,及制作之门,决然而不疑,介然而独得,是何收采之特达,而顾念之勤备乎?且阁下知其为人何如哉?其貌之美陋,质之细大,心之贤不肖,阁下固未知也。而一遇文字,志在济拔,斯盖古之知己者已。故曰:古之知己者,不待来求而后施德者也。然则亟来而求者,诚下科也。
宗元向以应博学宏词之举,会阁下辱临考第,司其升降。当此之时,意谓运合事并,适丁厥时,其私心日以自负也。无何,阁下以鲲鳞之势,不容尺泽,悠尔而自放,廓然而高迈,其不我知者,遂排逐而委之。委之,诚当也。使古之知己犹在,岂若是之求多乎哉?夫仕进之路,昔者窃闻于师矣。太上有专达之能,乘时得君,不由乎表著之列,而取将相,行其政焉;其次有文行之美,积能累劳,不由乎举甲乙,历科第,登乎表著之列,显其名焉;又其次则曰吾未尝举甲乙也,未尝历科第也,被朝廷之位,吾何修而可以登之乎?必求举是科也,然后得而登之。其下不能知其利,又不能务其往,则曰:举天下而好之,吾何为独不然?由是观之,有爱锥刀者,以举是科为悦者也;有争寻常者,以登乎朝廷为悦者也;有慕权贵之位者,以将相为悦者也;有乐行乎其政者,以理天下为悦者也。然则举甲乙、历科第,固为未而已矣。得之不加荣,丧之不加忧,苟成其名,于远大者何补焉?然而至于感知之道,则细大一矣,成败亦一矣。故曰:其受德者,不待成身而后拜赐。然则幸成其身者,固末节也。盖不知来求之下者,不足以收特达之士;而不知成身之末者,不足以承贤达之遇,审矣。
伏以阁下德足以仪世,才足以辅圣,文足以当宗师之位,学足以冠儒术之首,诚为贤达之表也。顾视下辈,岂容易而收哉?而宗元朴野昧劣,进不知退,不可以言乎德;不能植志于义,而必以文字求达,不可以言乎才;秉翰执简,败北而归,不可以言乎文;登场应对,刺缪经旨,不可以言乎学,固非特达之器也。忖省陋质,岂容易而承之哉?叨冒大遇,秽累高鉴,喜惧交争,不克宁居。窃感荀如实出己之德,敢希豫让国士遇我之报。伏候门屏,敢俟招纳。谨奉启以代投刺之礼,伏惟以知己之道终抚荐焉。不宣。宗元谨启。
○上裴晋公度献唐雅诗启
宗元启:伏以周汉二宣中兴之业,歌于《大雅》,载于史官。然而申、甫作辅,方、召专淮夷之功;魏、邴谋谟,辛、赵致罕羌之绩。文武所注,中外莫同。
伏惟相公天授皇家,圣贤克合,谋协一德,以致太平。入有申、甫、魏、邴之勤,出兼方、召、辛、赵之事。东取淮右,北服恒阳,略不代出,功无与让。故天下文士,皆愿秉笔牍,勤思虑,以赞述洪烈(一作业),阐扬大勋。宗元虽败辱斥逐,守在蛮裔,犹欲振发枯槁,决疏潢污,罄效蚩鄙,少佐毫发。谨撰《平淮夷雅》二篇,恐惧不敢进献,私愿彻声闻于下执事,庶宥罪戾,以明其心。出位僭言,惶战交积,无任踊跃屏营之至。不宣。宗元谨启。
○上襄阳李仆射献唐雅诗启
宗元启:昔周宣中兴,得其臣召虎,师出江汉,以平淮夷。故其诗曰:“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其卒章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以明虎者召公之孙,克承其先也。今天子中兴而得阁下,亦出江汉,以平淮夷,克承于先西平王,其事正类。然而未有嗣《大雅》之说,以布天下,以施后代,岂圣唐之文雅,独后(一作愧)于周室哉?宗元身虽陷败,而其论著往往不为世屈,意者殆不可自薄自匿以坠斯时,苟有补万分之一,虽死不憾。谨撰《平准夷雅》二篇,斋沐上献。诚丑言淫声,不足以当金石,庶继代洪烈,稗官里人,得采而歌之,不胜愤踊之至。轻渎威严(一作尊),战越交深。谨启。
○上扬州李吉甫相公献所著文启
宗元启:始阁下为尚书郎,荐宠下辈,士之显于门闼者以十数,而某尚幼,不得与于厮役。及阁下遭谗妒,在外十余年,又不得效薄伎于前,以希一字之褒贬。公道之行也,阁下乃始为赞书训辞,擅文雅于朝,以宗天下。而某又以此时去表著之位,受放逐之罚,荐仍囚锢,视日请命。进退违背,思欲一日伏在(一作于)门下而不可得,常恐抱斯志以没,卒无以知于门下,冥冥长怀,魂魄幽愤,故敢及其能言,贡书编文,冒昧严威,以毕其志,伏惟览观焉。幸甚幸甚。
阁下相天子,致太平,用之郊报,则天神降、地祗出;用之经邦,则百货殖、万物成;用之文教,则经术兴行;用之武事,则暴乱剪灭。依倚而冒荣者尽去,幽隐而怀道者毕出,然后中分主忧,以临东诸侯,而天下无患。盛德大业,光明如此,而又有周公接下之道,斯宗元所以废锢滨(一作摈)死,而犹欲致其志焉。阁下倘以一言而扬举之,则毕命荒裔,固不恨矣。谨以杂文十首上献。缧囚而干丞相,大罪也。宁为有闻而死,不为无闻而生。去就乖野,不胜大惧。谨启。
○谢李吉甫相公示手札启
宗元启:六月二十九日,衡州刺史吕温道过永州,辱示相公手札,省录狂瞽,收抚羁缧,沐以含宏之仁,忘其进越之罪。感深益惧,喜极增悲,五情交战,不知所措。宗元性质庸塞,行能无取,著书每成于废疾,进德且乏其馨香。常愿操医门,掬溜兰室,良辰不与,夙志多违。昨者踊跃残魂,奋扬蓄念,激以死灰之气,陈其弊帚之词,致之烟霄,分绝流眄。今则垂露在手,清风入怀,华衮滥褒于赭衣,龙门俯收于坎井。藻镜洞开,而秋毫在照;文律傍畅,而寒谷生辉。化幽郁之志,若觌清明;换兢危之心,如承抚荐。非常之幸,岂独此生?伏以淮海剧九天之遥,潇湘参百越之俗。倾心积念,长悬星汉之上;流形委骨,永沦魑魅之群。何以报恩?唯当结草。无任喜惧感恋之至。
○上江陵赵相公寄所著文启
宗元启:宗元往者尝侍坐于崔比部,闻其言曰:“今之为文,莫有居赵司勋右者。”自是恒欲饰其所论著,荐之阁下,病其未就,将进且退者殆十数焉。幸以废逐伏匿,获伸其业,类于向者,若有可观。然又以罪恶显大,甘死荒野,不能出其固陋,以求知于阁下,则固昧昧徒生于世矣。谨献杂文十首。倘还以数字定其是非,使得存于世,则虽生与黄夷居,魂与魑魁游,所不辞也。轻渎威重,伏增战惧(一作惶灼)。谨启。
○上严东川寄剑门铭启
宗元化惟仆射以仁厚蓄生入,以勇义平国难,而剑门用兵之士,最为天下倡首。取其险固,为我要冲,王师得以由其门而入,彷徉布汇,遂无留滞。是阁下立勋力,官著于万世而不已也。宗元负罪俟命,晷刻观望,道里深远,不得悉闻当时之威声。然而窃以累受顾念,踊跃盛德,恐身炎瘴,卒无以少报于阁下。是以昼夜忄匈忄匈,不克自宁。今身虽败弃,庶几其文犹或传于世,又焉知非因阁下之功烈,所以为不朽之一端也,敢默默而已乎?谨撰《剑门铭》一首,惶恐献上。诚无以称宏大之略,亦足以发平生之心。不胜惭惧战越之至。
○上江陵严司空献所著文启
宗元启:优念往岁司空由尚书郎出贰太原,宗元获于天长专用候谒,优蒙叙以世旧,许造门阑。自后司空累膺宠荣,位极分辅。宗元得罪朝列,窜身湘南。霄汉益高,泥尘永弃,瞻仰辽绝,陈露无由。司空统临旧荆,控制南服,道路非远,德化所覃,是敢奋起幽沦,仰希光耀。优惟悯怜孤贱,特赐抚存,则缧绁之辱,有望蠲除,鸣吠之能,犹希效用。谨献杂文七首,伏惟以一字走其褒贬,终身之幸,无以加焉。轻渎威严,伏增战越。
○上岭南郑相公献所著文启
宗元启:伏见与当州韦使君书,猥赐存问,惊作悼惧,交动于中。循念竟日,若无容措。幸甚幸甚。宗元素乏智能,复阙周慎,一自得罪,八年于今。兢愧吊影,追咎无既,自以终身沉废,无踪自明,不意相国垂愍,特记名姓。守突奥者,忽仰希于,白日;负泥涂者,遂自濯于清源。快心畅目,不知所喻。伏以圣人之道,与其进也不保其往,故敢藻饰文字,洗涤心神,致之门下,祗候严命。伏惟收抚奖励,以成其终,谨献杂文三十六首,冒昧上黩。无任踊跃惶恐之至。
○上李中丞献所著文启
宗元启:宗元无异能,独好为文章,始用此以进,终用此以退。今者畏罪悔咎,伏一匿惴栗,犹未能去之。时时举首,长吟哀歌,舒泄幽郁,因取笔以书,纫韦而编,略成数卷。伏念阁下以文章升大僚,统方隅,而宗元幸缘罪辜,得与编人齿于部内,不以此时露其所为,以希大君子顾视,则为陋劣而自弃也。敢饰近文及在京师官命所草者凡三卷,合四十三篇,不敢繁故也。傥或以为有可采者,当缮录其余,以增几席之污。去就鄙野,伏用兢惶。谨启。
○上裴行立中丞撰訾家洲记启
右,伏奉处分,令撰《訾家洲事记》。伏以境之殊尤者,必待才之绝妙以极其词。今是亭之胜,甲于天下,而猥顾鄙陋,使之为记。伏受严命,不敢固让,退自揣度,惕然汗流。累奉游宴,窃观物象,涉旬模拟,不得万一。窃伏详忖,进退若坠。久稽篆刻,则有违慢之辜;速课空薄,又见疏芜之累。愆期废事,尤所战栗。谨修撰讫,上献。退自局,不知所裁。无任陨越惶恐之至。
○上河阳乌尚书重允欲献文启
宗元启:伏以尚书以硕德伟才,代著勋烈。两河定乱,三城建功,鼎彝竹帛,未足云纪。进临汝上,控制东方,隐然长城,朝野倚赖。宗元虽屏弃遐壤,而饱闻德声。所恨不获亲执鞭弭,以备戎伍,夙夜踊跃,不克宁居。伏以威棱所加,狂狡已震,莫大之绩,重复增崇。小子久以文字进身,尝好古人事业,专当具笔札,拂缣缃,赞扬大功,垂之不朽。瞻望霄汉,恋慕交深。冒黩威严,伏增战越。
○贺裴桂州启
宗元启:伏承天恩,荣加宠赠,忧惟增感,庆罔极。某闻扬名以显,孔圣于是作经;大孝所尊,曾子以之垂训。雨露敷泽,日月垂光,盛德果验于达人,积善必征于余庆。天下人子,羡慕无阶。某特承恩眷,倍百恒品。恨以守官,不获奔走拜贺。无任展转惶灼之至。
○与卫淮南石琴荐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