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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
古之州治,在薄水南山石间。今徙在水北,直平四十里,南北东西皆水汇。
北有双山,夹道崭然,日背石山。有支川,东流入于浔水。浔水因是北而东,尽大壁下。其壁曰龙壁。其下多秀石,可砚。
南绝水,有山无麓,广百寻,高五丈,下上若一,曰甑山。山之南,皆大山,多奇。又南且西曰驾鹤山,壮耸环立,古州治负焉。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南有山,正方而崇,类屏者,曰屏山。其西曰姥山,皆独立不倚。北流浔水濑下。
又西曰仙奕之山。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其守下有流石成形,如肺肝,如茄房,或积于下,如人,如禽,如器物,甚众。东西九十尺,南北少半。东登入小穴,常有四尺,则廓然甚大。无窍,正黑,烛之,高仅见其宇,皆流石怪状。由屏商室中入小穴,倍常而上,始黑,已而大明,为上室。由上室而上,有穴,北出之,乃临大野,飞鸟皆视其背。其始登者,得石杆子上,黑肌而赤脉,十有八道,可奕,故以云。其山多柽,多槠,多之竹,多橐吾。其鸟多株秭归。
石鱼之山,全石,无大草木,山小而高,其形如立鱼,尤多秭归。西有穴,类仙奕。入其穴,东出,其西北灵泉在东趾下,有麓环之。泉大类毂,雷鸣,西奔二十尺,有洄,在石涧,因伏无所见,多绿青之鱼及石鲫,多。
雷山,两崖皆东西,雷水出焉。蓄崖中曰雷塘,能出□气,作雷雨,变见有光。祷用俎鱼、豆彘、修形、糈徐、酒阴,虔则应。在立鱼南,其间多美山,无名而深。峨山在野中,无麓,峨水出焉,东流入于浔水。
○韦夫人坟记
韦夫人终成都,殡万年,迁柩渭南,而不合,大葬未利,以俟礼也。其族系如某人之志,堋用元和十四年月日,子某为石刻而纳诸扩。
○下殇女子墓砖记
下殇女子生长安善和里,其始名和娘。既得病,乃曰:“佛,我依也,愿以为役。”更名佛婢。既病,求去发为尼,号之为初心。元和五年四月三日,死永州,凡十岁。其母微也,故为父子晚。性柔惠,类可以为成人者,然卒夭。敛以(一作用)缁褐,铭用砖甓,葬零陵东郭门外第二岗之西隅。铭曰:
孰致也而生?孰召也而死?焉从而来?焉往而止?魂气无不之也,骨肉归复于此。
○小侄女墓砖记
字为雅,氏为柳。生甲申,死己丑。日十二,月在九。是日葬,东岗首。生而惠,命则夭。始也无,今何有。质之微,当速朽。铭兹瓦,期永久。
●卷五百八十二
☆柳宗元(十四)
○维论
《管子》以礼义廉耻为四维,吾疑非管子之言也。彼所谓廉者,曰“不蔽恶也”;世人之命廉者,日不苟得也。所谓耻者,曰“不从枉”也,世人之命耻者,曰羞为非也。然则二者果义欤,非欤?吾见其有二维,未见其所以为四也。夫不蔽恶者,岂不以蔽恶为不义而去之乎?夫不苟得者,岂不以苟得为不义而不为乎?虽不从(“虽不从”一无“不”字)枉与羞为非皆然。然则廉与耻,义之小节也,不得与义抗而为维。圣人之所以立天下,曰仁义。仁主恩,义立断。恩者亲之,断者宜之,而理道毕矣。蹈之斯为道,得之斯为德,履之斯为礼,诚之斯为信,皆由其所之而异名。今管氏所以为维者,殆非圣人之所立乎?又曰:“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三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若义之绝,则廉与耻其果存乎?廉与耻存,则义果绝乎?人既蔽恶矣,苟得矣,从枉矣,为非而无羞矣,则义果存乎?使管子庸人也,则为此言;管子而少知理道,则四维者,非管子之言也。
○封建论
天地果无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生人果有初乎?吾不得而知之也。然则孰为近?曰有初为近。孰明之?由封建而明之也。彼封建者,更古圣王尧舜、禹汤、文武而莫能去之。盖非不欲去之也,势不可也。势之来(一本“来”字下有“则”字),其生人之初乎?不初,无以有封建。封建,非圣人意也。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犭丕犭丕,人不能搏噬,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苟卿有言:必将假物以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争,争而不已,必就其能断曲直者而听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众;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后畏;由是君长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为群。群之分,其争必大,大而后有兵有德。又有大者,众群之长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属,于是有诸侯之列。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诸侯之列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封,于是有方伯、连帅之类。则其争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连帅之类又就而听命焉,以安其人,然后天下会于一。是故有里前而后有县大夫,有县大夫而后有诸侯,有诸侯而后有方伯、连帅,有方伯、连帅而后有天子。自天于至于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圣人意也,势也。
夫尧舜禹汤之事远矣,及有周而甚详。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设五等,邦群后,布星罗,四周子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城。然而降于夷王,害礼伤尊,下堂而迎觐者,历于宣王,挟中兴复古之德,雄南征北伐之威,卒不能定鲁侯之嗣。陵夷迄于幽厉,王室东徙,而目列为诸侯。厥后,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三中肩者有之,代凡伯、诛苌宏者有之,天下乖,无君之心。予以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盛强,末大不掉之咎欤?遂判为十二,合为七国,威分于陪臣之邦,国殄于后封之秦。则周之败端,其在乎此矣。
秦有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运于掌握之内,此其所以为得也。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其有由矣。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负锄梃谪戍之徒,加圜视而合从,大呼而成群。时则有叛人而无叛吏,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天下相合,杀守劫令而并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
汉有天下,矫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内而立宗子,封功臣。数年之间,奔命扶伤而不暇。困平城,病流矢,陵迟不救者三代。后乃谋臣献画,而离削自守矣。然而封建之始,郡国居半,时则有叛国而无叛郡。秦制之得,亦以明矣。继汉而帝者,虽百代可知也。
唐兴,制州邑,立守宰,此其所以为宜也。然犹桀猾时起,虐害方域者,失不在于州而在于兵,时则有叛将而无叛州。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
或者曰:“封建者,必私其士,子其人,适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迁其秩而已,何能理乎?”予又非之。周之事迹,断可见矣。列侯骄盈,黩货事戎。大凡乱国多,理国寡。侯伯不得变其政,天子不得变其君。私土于人者,百不有一。失在于制,不在于政,周事然也。秦之事迹,亦断可见矣。有理人之制,而不委郡邑是矣;有理人之臣,而不使守宰是矣。郡邑不得正其制,守宰不得行其理,酷刑苦役,而万人侧目。失在于政,不在于制。秦事然也。汉兴,天子之政行于郡,不行于国;制其守宰,不制其侯王。侯王虽乱,不可变也;国人虽病,不可除也。及夫大逆不道,然后掩捕而迁之,勒兵而夷之耳。大逆未彰,奸利浚财,怙势作威,大刻于民者,无如之何。及夫郡邑,可谓理且安矣。何以言之?且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有罪得以黜,有能得以奖。朝拜而不道,夕斥之矣;夕受而不法,朝斥之矣。设使汉室尽城邑而侯王之,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孟舒、魏尚之术,莫得而施;黄霸、汲黯之化,莫得而行。明谴而导之,拜受而退已违矣。下令而削之,缔交合从之谋,周于同列,则相顾裂毗,勃然而起。幸而不起,则削其半。削其半,民犹瘁矣,曷若举而移之,以全其人平?汉事然也。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善制兵,谨择守,则理平矣。
或者又曰:“夏、商、周、汉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尤非所谓知理者也。魏之承汉也,封爵犹建。晋之承魏也,因循不革。而二姓陵替,不闻延祚。今矫而变之,垂二百祀,大业弥固,何系于诸侯哉?”
或者又以为:“殷周圣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当复议也。”是大不然。夫殷周之不革者,是不得已也。盖以诸侯归殷者三千焉,资以黜夏,汤不得而废;归周老八百焉,资以胜殷,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汤、武之所不得已也。夫不得已,非公之大者也,私其力于己也,私其卫于子孙也。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其情,私也,私其一己之威也,私其尽臣畜于我也。然而公天下之端自秦始。
夫天下之道,理安,斯得人者也。使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而后可以理安。今夫封建者,继世而理。继世而理者,上果贤乎?下果不肖乎?则生人之理乱,未可知也。将欲利其社稷,以一其人之视听,则又有世大夫世食禄邑,以尽其封略。圣贤生于其时,亦(一本无“亦”字)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
○天爵论
柳子曰:仁义忠信,先儒名以为天爵,未之尽也。夫天之贵斯人也,则付刚健、纯粹于其躬,倬为至灵,大者圣神,其次贤能,所谓贵也。刚健之气,钟于人也为志,得之者,运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于得善,孜孜于嗜学,则志者其一端耳。纯粹之气,注于人也为明,得之者,爽达而先觉,鉴照而无隐,盹盹于独见,渊渊于默识,则明者又其一端耳。明离为天之用,恒久为天之道,举斯二者,人伦之要尽是焉。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与志而已矣。
道德之于人,犹阴阳之于天也,仁义忠信,犹春秋冬夏也。举明离之用,运恒久之道,所以成四时而行阴阳也。宣无隐之明,著不息之志,所以备四美而富道德也。故人有好学不倦,而迷其道挠其志者,明之不至耳;有照物无遗,而荡其性脱其守者,志之不至耳。明以鉴之,志以取之,役用其道德之本,舒布其五常之质,充之而弥六合,播之而奋百代,圣贤之事也。
然则圣贤之异愚也,职此而已。使仲尼之志之明,可得而夺,则庸夫矣;授之于庸夫,则仲尼矣。若乃明之远迩,志之恒久,庸非天爵之有级哉?故圣人曰“敏以求之”,明之谓也;“为之不厌”,志之谓也。道德与五常,存乎人者也;克明而有恒,受于天者也。呜呼!后之学者,尽力于斯(一本无“斯”字)所及焉。
或曰:“子所谓天付之者,若开府库焉,量而与之耶?”曰:否。其各合乎气者也。庄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
○守道论
或问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对曰: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官也者,道之器也,离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是固非圣人之言,乃传之者误也。
夫皮冠者,是虞人之物也。物者,道之准也。守其物,由其准,而后其道存焉。苟舍之,是失道也。凡圣人之所以为经纪,为名物,无非道者。命之曰官,官是以行吾道云尔。是故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舆马、章绶之数,会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则又示之典命、书制、符玺、奏复之文,参伍、殷辅、陪台之役,是道之所由也。则又劝之以爵禄、庆赏之美,惩之以黜远、鞭扑、梏、斩杀之惨,是道之所行也。故自天子至于庶民,咸守其经分,而无有失道者,和之至也。失其物,去其准,道从而丧矣。易其小者,而大者亦从而丧矣。古者居其位,思死其官,可易而失之哉?《礼记》曰:“道合则服从,不可则去。”孟子曰:“有官夺者,不得其职则去。”然则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与也。是故在上不为抗,在下不为损,矢人者不为不仁,函人者不为仁,率其职,司其局,交相致以全其工也。易位而处,各安其分,而道达于天下也(“也”一作“矣”)。
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盖亦丧其本矣。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是非圣人之言,传之者误也,果矣。
○时令论上
《吕氏春秋》十二纪,汉儒论以为《月令》,措诸《礼》以为大法焉。其言有十二月七十有二候,迎日步气,以追寒暑之序,类其物宜而逆为之备,圣人之作也。然而圣人之道,不穷异以为神,不引天以为高,利于人,备于事,如斯而已矣。观《月令》之说,苟以合五事,配五行,而施其政令,离圣人之道,不亦远乎?
凡政令之作,有俟时而行之者,有不俟时而行之者。是故孟春修封疆,端径术,相土宜,无聚大众。仲春利堤防,达沟渎,止田猎,备蚕器。季春合牛马,百工无悖于时。孟夏无起土功,无发大众,劝农勉人。仲夏班马政,聚百药。季夏行水杀草,粪田畴,美土疆,土功、兵事不作。孟秋纳材苇。仲秋劝人种麦。李秋休百工,人皆入室,具衣裘;举五谷之要,合秩刍,养牺牲;趋人收敛,务蓄菜,伐薪为炭。孟冬筑城郭,穿窦窖,修共振仓,谨盖藏,劳农以休息之,收水泽之赋。仲冬伐木,取竹箭。季冬讲武,习射御;出五谷种,计耦耕,具田器;合诸侯,制百县轻重之法,贡赋之数。斯固俟时而行之,所谓敬授人时者也。其余郊庙百祀,亦古之遗典,不可以废。
诚使古之为政者,非春无以布德和令,行庆施惠,养幼少,省囹圄,赐贫穷,礼贤者;非夏无以赞杰俊,遂贤良,举长大,行爵出禄,断薄刑,决小罪,节嗜欲,静百官;非秋无以选士励兵,任有功,诛暴慢,明好恶,修法制,养衰老,申严百刑,斩杀必当;非冬无以赏死事,恤孤寡,举阿党,易关市,来商旅,审门闾,正贵威近习,罢官之无事者,去器之无用者。则其阙政亦以繁矣,斯固不俟时而行之者也。变天之道,绝地之理,乱人之纪,舍孟春则可以有事乎?作淫巧以荡上心,舍季春则可以为之者乎?夫如是,内不可以纳于君心,外不可以施于人事,勿书之可也。
又曰:“反时令,则有飘风、暴雨、霜雪、水潦、大旱、沉阴、氛雾、寒暖之气,大疫、风咳、鼾嚏、疟寒、疥病之疾,螟蝗、五谷瓜瓠果实不成、蓬蒿藜莠并兴之异,女灾、胎夭伤、水火之讹,寇戎来入相掠、兵革并起、道路不通、边境不宁、土地分裂、四鄙入保、流亡迁徙之变。”若是者,特瞽史之语,非出于圣人者也。然则夏后、周公之典逸矣。
○时令论下
或者曰:月令之所作,以为君人者法也。盖非为聪明睿智者为之,将虑后代有昏昧傲诞,而肆于人上,忽先王之典,举而废之,近而取之,若陈、隋之季是也。故取仁义礼智信之事,附于时令,俾时至而有以发之也。不为之,将因循放荡,而皆无其意焉尔。于是又为之言五行之反戾、相荡、相摩、妖灾之说,以震动于厥心,古之所以防昏乱之术也。今子发而扬之,使前人之奥秘布露显明,则后之人而又何惮耶?”
曰:圣人之为教,立中道以示于后。曰仁、曰义、曰礼、曰智、曰信,谓之五常,言可以常行(一本“行”字下有“之”字)者也。防昏乱之术,为之勤勤然书于方册,兴亡治乱之致,永守是而不去也。未闻其威之以怪,而使之时而为善,所以滋其怠傲而忘理也。语怪而威之,所以炽其昏邪淫惑,而为祷禳、厌胜、鬼怪之事,以大乱于人也。且吾子以为畏册书之多,孰与畏人之言?使谔谔者言仁义利害,焯乎列于其前而犹不悟,奚暇顾《月令》哉?是故圣人为大经以存其直道,将以遗后世之君臣,必言其中正而去其奇邪。其有へ然而不顾者,虽圣人复生,无如之何,又何册书之有?
若陈、隋之季,暴戾淫放,则无不为矣。求之二史,岂复有行《月令》之事者乎?然而其臣有劲悍者,争而与之言先王之道,犹十百而一遂焉。然则《月令》之无益于陈、隋亦固矣。立大中,去大惑,舍是而曰圣人之道,吾未之信也。用吾子之说罪我者,虽穷万世,吾无憾焉尔。
○断刑论下
余既为《断刑论》,或者以《释刑》复于余,其辞云云。余不得已而为之一言焉。
夫圣人之为赏罚者非他,所以惩劝者也。赏务速而后有劝,罚务速而后有惩。必曰赏以春夏而刑以秋冬,而谓之至理者,伪也。使秋冬为善者,必俟春夏而后赏,则为善者必怠;春夏为不善者,必俟秋冬而后罚,则为不善者必懈。为善者怠,为不善者懈,是殴天下之人而入于罪也。殴天下之人入于罪,又缓而慢之,以滋其懈怠,此刑之所以不措也。必使为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赏,则人勇而有劝焉;为不善者不越月逾时而得其罚,则人惧而有惩焉。为善者日以有劝,为不善者日以有惩,是殴天下之人而从善远罪也。殴天下之人而从善远罪,是刑之所以措而化之所以成也。
或者务言天而不言人,是惑于道者也。胡不谋之人心以熟吾道?吾道之尽而人化矣。是知苍苍者焉能与吾事而暇知之哉?果以为天时之可得顺,太和之可得致,则全吾道而得之矣。全吾道而不得者,非所谓天也,非所谓太和也,是亦必无而已矣。又何必枉吾之道,曲顺其时,以谄是物哉?吾固知顺时之得天,不如顺人顺道之得天也。何也?使犯死者自春而穷其辞,欲死不可得。贯三木,加连锁而致之狱吏,大暑者数月,痒不得搔,Φ不得摇,痛不得摩,饥不得时而食,渴不得时而饮,目不得瞑,支不得舒,怨号之声,闻于里人,如是而太和之不伤,天时之不逆,是亦必无而已矣。彼其所宜得者,死而已也,又若是焉何哉?
或者乃以为:“雪霜者,天之经也;雷霆者,天之权也。非常之罪,不时可以杀,人之权也;当刑者必顺时而杀,人之经也。”是又不然。夫雷霆雪霜者,特一气耳,非有心于物者也;圣人,有心于物者也。春夏之有雷霆也,或发而震,破巨石,裂大木,木石岂为非常之罪也哉?秋冬之有霜雪也,举草木而残之,草木岂有非常之罪也哉?彼岂有惩于物也哉?彼无所惩,则效之者惑也。
果以为仁必知经,智必知权,是又未尽于经权之道也。何也?经也者,常也;权也者,达经者也。皆仁智之事也。离之,滋惑矣。经非权则泥,权非经则悖。是二者,强名也。曰当,斯尽之矣。当也者,大中之道也。离而为名者,大中之器用也。知经而不知权,不知经者也;知权而不知经,不知权者也。偏知而谓之智,不智者也;偏守而谓之仁,不仁者也。知经者,不以异物害吾道;知权者,不以常人佛吾虑。合之于一而不疑者,信于(一本无“于”字)道而已矣。且古之所以言天者,盖以愚蚩蚩者耳,非为聪明睿智者设也。或者之未达,不思之甚也。
○辨侵伐论
《春秋》之说曰:“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周礼大司马》九伐之法曰:“贼贤害人则伐之,负固不服则侵之。”
然则所谓伐之者,声其恶于天下也。声其恶于天下,必有以厌于天下之心,夫然后得行焉。古之守臣,有人之财,危人之生,而又害贤人者,内必弃于其人,外必弃于诸侯,从而后加伐焉,动必克矣。然犹校德而后举,量力而后会,备三有余以用其人:一曰义有余,二曰人力有余,三曰货食有余。是三者大备,则又立其礼,正其名,修其辞。其害物也小,则洁誓征令不过其邻;虽大,不出所暴;非有逆天地横四海者,不以动天下之师。故师不逾时而功成焉。斯为人之举也,故公之。公之,而钟鼓作焉。
夫所谓侵之者,独以其负固不服而壅王命也。内以保其人,外不犯于诸侯,其过恶不足暴于天下,致文告,修文德,而又不变,然后以师问焉。是为制命之举,非为人之举也,故私之。私之,故钟鼓不作。斯圣人之所志也。
周道既坏,兵车之轨交于天下,而罕知侵伐之端焉。是故以无道而正无道者有之,以无道而正有道者有之,不增德而以遂威者又有之,故世日乱。一变而至于战国,而生人耗矣。是以有其力,无其财,君子不以动众;有其力,有其财,无其义,君子不以帅师。合是三者,而明其公私之说,而后可(“可”下一本有“行”字)焉,呜呼!后之用师者,有能观其侵伐之端,则善矣。
○六逆论
《春秋左氏》言卫州吁之事,因载六逆之说曰:贱妨贵、少陵长、远间亲、新间旧、小加大、淫破义,六者,乱之本也。余谓少陵长、小加大、淫破义,是三者,固诚为乱矣。然其所谓贱妨贵、远间亲、新间旧者,虽为理之本可也,何必曰乱?
夫所谓贱妨贵者,盖斥言择嗣之道,子以母贵者也。若贵而愚,践而圣且贤,以是而妨之,其为理本大矣,而可舍之以从斯言乎?此其不可固也。夫所谓远间亲、新间旧者,盖言任用者之道也。使亲而旧者愚,远而新者圣且贤,以是而间之,其为理本亦大矣,又可舍之以从斯言乎?必从斯言而乱天下,谓之师古训可乎?此又不可者也。
呜呼!是三者,择君置臣之事,天下理乱之大本也。为书者执斯言,著一定之论,以遗后代,上智之人固不惑于是矣;自中人而降,守是为大据而以致败乱者,固不乏焉。晋厉死而悼公入,乃理;宋襄嗣而子鱼退,乃乱:贵不足尚也。秦用张禄而黜穰侯,乃安;魏相成璜而疏吴起,乃危:亲不足与也。符氏进王猛而杀樊世,乃兴;胡亥任赵高而族李斯,乃亡:旧不足倚也。顾所信何如尔。然则斯言殆可以废矣。
噫!古之言理者,罕能尽其说。建一言,立一辞,则О而不安,谓之是可也,谓之非亦可也,混然而已。教于后世,莫知其所以去就。明者慨然将定其是非,则拘儒瞽生相与群而咻之,以为狂为怪,而欲世之多有知者,可乎?夫中人可以及化者,天下为不少矣,然而罕有知圣人之道,则固为书者之罪也。
●卷五百八十三
☆柳宗元(十五)
○乞巧文
柳子夜归自外庭,有设祠者,{衍食}饵馨香,蔬果交罗,插竹垂绥,剖瓜犬牙,且拜且祈。怪而问焉。女隶进曰:“今兹秋孟七夕,天女之孙将嫔于河鼓。邀而祠者,幸而与之巧,驱去蹇拙,手目开利,组缝制,将无滞于心焉。为是祷也。”
柳子曰:“苟然欤?吾亦有所大拙,傥可因是以求去之。”乃缨弁束衽,促武缩气,旁趋曲折,伛偻将事,再拜稽首,称臣而进曰:“下土之臣,窃闻天孙,专巧于天,葛璇玑,经纬星辰,能成文章,黼黻帝躬,以临下民。钦圣灵、仰光耀之日久矣。今闻天孙不乐其独得,贞卜于元龟,将蹈石梁,款天津,俪于神夫,于汉之滨。两旗开张,中星耀芒。灵气翕,兹辰之良。幸而弭节,薄游民间。临臣之庭,曲听臣言。臣有大拙,智所不化,医所不攻,威不能迁,宽不能容。乾坤之量,包含海岳,臣身甚微,无所投足。蚁适于垤,蜗休于壳,龟鼋螺蚌,皆有所伏。臣物之灵,进退唯辱。仿佯为狂,局束为诌,吁吁为诈,坦坦为忝。他人有身,动必得宜,周旋获笑,颠倒逢嘻。己所尊昵,人或怒之。变情佝势,射利抵峨。中心甚憎,为彼所奇。忍仇佯喜,悦誉迁随。胡执臣心,常使不移?反人是已,曾不惧疑。贬名绝命,不负所知。忭嘲似傲,贵者启齿。臣旁震惊,彼且不耻。叫稽匍匐,言语谲诡。令臣缩恧,彼则大喜。臣著效之,怒丛已。彼诚大巧,臣拙无比。王侯之门,狂吠狸犴。臣到百步,喉喘颠汗。睛盯逆走,魄遁神叛。欣欣巧夫,徐入纵诞。毛群掉尾,百怒一散。世途昏险,拟步如漆。左低右昂,斗冒冲突。鬼神恐悸,圣智危栗。泯焉直透,所至如一。是独何工,纵横不恤。非天所假,彼智焉出。独啬于臣,恒使玷黜。沓沓骞骞,恣口所言。迎知喜恶,默测憎怜。摇唇一发,径中心原。胶加钳夹,誓死无迁。探心扼胆,踊跃拘牵。彼虽佯退,胡可得旃。独结臣舌,喑抑衔冤。擘毗流血,一辞莫宣。胡为赋授,有此奇偏。眩耀为文,琐碎排偶。抽黄对白,ミ飞走。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观者舞悦,夸谈雷吼。独溺臣心,使甘老丑。へ昏莽卤,朴钝枯朽。不期一时,以俟悠久。旁罗万金,不鬻弊帚。跪呈豪杰,投弃不有。眉颦蹩,喙唾胸呕。大赧而归,填恨低首。天孙司巧,而穷臣若是,卒不余畀,独何酷欤?敢愿圣灵悔祸,矜臣独艰。付与姿媚,易臣顽颜。凿臣方心,规以大圆。拔去呐百舌,纳以工言。文词婉软,步武轻便。齿牙饶美,眉睫增妍。突梯卷脔,为世所贤。公侯卿士,五属十连。彼独何人,长享终天!”
言讫,又再拜稽首,俯伏以俟。至夜半,不得命,疲极而睡,见有青袖朱裳,手持绛节,而来告曰:“天孙告汝,汝词良苦,凡汝之言,吾所极知。汝择而行,嫉彼不为。女之所欲,汝自可期。胡不为之,而诳我为。汝唯知耻,谄貌淫辞。宁辱不贵,自适其宜。中心已定,胡妄而祈。坚汝之心,密汝所持。得之为大,失不污卑。凡吾所有,不敢汝施。致命而升,汝慎勿疑。”
呜呼!天之所命,不可中革。泣拜欣受,初悲后怿。抱拙终身,以死谁惕!
○骂尸虫文(并序)
有道士言:“人皆有尸虫三,处腹中,伺人隐微失误,辄籍记。日庚申,幸其人之昏睡,出谗于帝以求飨。以是人多谪过、疾疠、夭死。”柳子特不信,曰:“吾闻聪明正直者为神。帝,神之尤者,其为聪明正直宜大也。安有下比阴秽小虫,纵其狙诡,延其变诈,以害于物,而又悦之以飨?其为不宜也殊甚!吾意斯虫若果为是,则帝必将怒而戮之,投于下土,以殄其类,俾夫人咸得安其性命,而苛慝不作,然后为帝也。”余既处卑,不得质之于帝,而嫉斯虫之说,为文而骂之。
来,尸虫!汝曷不自形其形?阴幽诡仄而寓乎人,以贼厥灵。膏肓是处兮,不择秽卑。潜觑默听兮,导人为非。冥持札牍兮,摇动祸机。卑陬拳缩兮,宅体险微。以曲为形,以邪为质。以仁为凶,以为吉。以淫谀诬为族类,以中正和平为罪疾。以通行直遂为颠蹶,以逆施反斗为安佚。谮下谩上,恒其心术。妒人之能,幸人之先。利昏伺睡,旁服窃出。走谗于帝,透入自屈。幂然无声,其意乃毕。求味己口,胡人之恤!彼修蛔恙心,短蛲穴胃。外搜疥病,下索疥痔。侵人肌肤,为己得味。世皆祸之,则惟汝类。良医刮杀,聚毒攻饵。旋死无余,乃行正气。汝虽巧能,未必为利。帝之聪明,宜好正直。宁悬嘉飨,答汝谗慝。叱付九关,贻虎豹食。下民舞蹈,荷帝之力。是则宜然,何利之得!速收汝之生,速灭汝之精。蓐收震怒,将敕雷霆。击汝邦都,糜烂纵横。俟帝之命,乃施于刑。群邪殄夷,大道显明。害气永革,厚人之生。岂不圣且神欤!
祝曰:尸虫逐,祸无所伏,下民百禄。惟帝之功,以受景福。尸虫诛,祸无所庐,下民其苏。惟帝之德,万福来符。臣拜稽首,敢告于元都。
○斩曲几文
后皇植物,所贵乎直。圣主取焉,以建家国。亘为栋楹,齐为阎阈。外隅平端,中室谨饬。度焉以几,维量之则。君子凭之,以辅其德。末代淫巧,不师古式。断兹木,以限肘腋。欹形诡状,曲程诈力。制类奇邪,用绝绳墨。勾身陋狭,危足僻侧。支不得舒,胁不遑息。余胡斯蓄,以乱人极。追咎厥始,惟物之残。享气失中,遭生不完。托地垤,反时燠寒。郁闷结涩,癃蹇艰难。不可以遂,遂亏其端。离奇洁屈,缩恧峨ヴ。含蝎孕蠹,外邪中乾。或因先容,以售其皤。病夫甘焉,制器以安。彼风毒败形,阴诊迁魄。祸气侵骨,淫神化脉。体仄筋倦,荣乖卫逆。乃喜兹物,以为己适。器之不祥,莫是为敌。乌可昵近,以招祸癖。且人道甚恶,推曲为先。在心为贼,在口为愆。在肩为偻,在膝为挛。威施跨跤,匍匐拘拳。古皆斥远,莫致于前。问谁其类,恶水盗泉。朝歌回车,简犊载焉。昭王市骨,乐毅归燕。今我斩此,以希古贤。谄谀宜惕,正直宜宣。道焉是达,法焉是专。咨尔君子,曷不乾乾。既和且平,获于天。去恶在微,慎保其传。
○宥鸡蛇文(并序)
家有憧,善执蛇。晨持一蛇来谒曰:“是为蝮蛇。犯于人,死不治。又善伺人,闻人咳喘步骤,辄不胜其毒,捷取巧噬肆其害。然或嫌不得于人,则愈怒,反啮草木,草木立死。后人来触死茎,犹堕指、挛腕、肿足,为废病。必杀之,是不可留。”余曰:“汝恶得之?”曰:“得之榛中。”曰:“榛中若是者可既乎?”曰:“不可,其类甚博。”余谓憧曰:“彼居榛中,汝居宫内,波不汝即,而汝即彼,犯而斗死,以执而谒者,汝实健且险,以轻近是物。然而杀之,汝益暴矣。彼耕获者,求薪苏者,皆土其乡,知防而入焉,执耒、操鞭、持基朴以远其害。汝今非有求于棒者也,密汝居,易汝庭,不凌奥,不步暗,是恶能得而害汝?且彼非乐为此态也,造物者赋之形,阴与阳命之气,形甚怪僻,气甚祸贼,虽欲不为是不可得也。是独可悲怜者,又孰能罪而加怒焉?汝勿杀也。”余悲其不得已而所为若是,叩其脊,谕而宥之。其辞曰:
吾悲乎天形汝躯,绝翼去足,无以自扶。曲膂屈胁,惟行之纡。目兼蜂虿,色混泥涂。其颈蹩恧,其腹次且。筹鼻钩牙,穴出榛居。蓄怒而蟠,衔毒而趋。志蕲害物,阴妒潜狙。汝之禀受若是,虽欲为蛙为螺,焉可得已?凡汝之为恶,非乐乎此。缘形役性,不可自止。草摇风动,百毒齐起。首拳脊努,冉舌摇尾。不逞其凶,若病乎已。世皆寒心,我独悲尔。吾将吾庭,葺吾槛,窖(一作窒)吾垣,严吾扃,啤奥草不植,而穴巢不萌,与法异途,不相交争。虽汝之恶,焉得而行?
噫!造物者胡甚不仁,而巧成汝质。既禀乎此,能无危物?贼害无辜,准汝之实。阴阳为戾,假汝忿疾。余胡汝尤,是戮是扶。寡汝于野,自求终吉。彼樵竖持基,农夫执耒,不幸而遇,将除其害,余力一挥,应手糜碎。我虽汝活,其惠实大。他人异心,谁释汝罪?形既不化,中焉能悔?呜呼悲乎!汝必死乎!毒而不知,反讼其内。今虽宽焉,后则谁赍?阴阳尔,造化尔,道乌乎在?可不悲欤?
○憎王孙文(并序)
猿、王孙居异山,德异性,不能相容。猿之德静以恒,类仁让孝慈。居相爱,食相先,行有列,饮有序。不幸乖离,则其鸣哀。有难,则内其柔弱者。不践稼蔬,木实未熟,相与视之谨;既熟,啸呼群苹,然后食,衍衍焉。山之小草木,必坏而行遂其植。故猿之居山恒郁然。王孙之德躁以嚣,勃泽号呶,强强,虽群不相善也。食相噬啮,行无列,饮无序。乖离而不思。有难,推其柔弱者以免。好践稼蔬,所过狼籍披攘。木实未熟,辄蛇咬投注。窃取人食,皆知自实其嫌。山之小草木,必凌挫折挽,使之瘁然后已。故王孙之居山恒蒿然。以是猴群众则逐王孙,王孙群众亦龌猿。猿奔去,终不与抗。然则物之甚可憎,莫王孙若也。余弃山间久,见其趣如是,作《憎王孙》云:
湘水之氵攸氵攸兮,其上群山。胡兹郁而彼瘁兮,善恶异居其间。恶者王孙兮善者猿,环行遂植兮止暴残。王孙兮甚可惜,噫,山之灵兮,胡不贼前。跳踉叫嚣兮,冲目宣断。外以败物兮,内以争群。排斗善类兮,哗骇披纷。盗取民食兮,私己不分。充赚果腹兮,骄傲欢欣。嘉华美木兮硕而繁,群被竞啮兮枯株根。毁成败实兮更怒喧,居民厌苦兮号穹。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独不闻。猿之仁兮,受逐不校。退优游兮,惟德是效。廉来同兮圣囚,禹稷合兮凶诛。群小遂兮君子违,大人聚兮孽无余。善与恶不同乡兮,否泰既兆其盈虚。伊细大之固然兮,乃祸福之攸趋。王孙兮甚可憎,噫,山之灵兮,胡逸而居。
○逐毕方文(并序)
永州元和七年夏,多火灾。日夜数十发,少尚五六发,过三月乃止。八年夏,又如之。人咸无安处,老弱燔死,晨不爨,暝不烛,皆列坐屋上,左右视,罢不得休。盖类物为之者。讹言相惊,云有怪鸟,莫实其状。《山海经》云:“章义之山,有鸟如鹤,一足,赤文白喙,其名曰毕方,见则其邑有讹火。”若今火者,其可谓讹欤?而人有以乌传者,其毕方欤?遂邑中壮而图之,禳而碟之,为之文而逐之:
后皇庇人兮,敬授群材。大施栋宇兮,小蔽草莱。各有攸宅兮,时阖而开。火炎为用兮,化食生财。胡今兹之怪戾兮,日十载而穷灾。朝储清以联邃兮,夕荡覆而为灰。焚伤羸老兮,炭死童孩。叫号隳突兮,户骇人哀。袒夫在走兮,倏忽往来。郁攸孽暴兮,混合恢台。民气不舒兮,僵踣颠颓。休炊息燎兮,仄伏煨煤。门甍晦黑兮,启伺奸回。若坠之天兮,若生之鬼。令行不讹兮,国恐盍已。问之禹书,毕方是祟。嗟尔毕方兮,胡肆其志。皇聪明兮,念此下地。灾皇所爱兮,﹃死无贰。幽形扇毒兮,阴险诡异。法今不惩兮,众骤咸至。皇斯震怒兮,殄绝汝类。祝融惨祸兮,回禄屏气。太阳施威兮,元冥行事。汝虽赤其文,只其趾。逞工巧,莫救汝死。黠知亟去兮,愚乃止此。高飞兮翱翔,远伏兮无伤。海之南兮天之裔,汝优游兮可卒岁。皇不怒兮永汝世,日之良兮今速逝。急急如律令。
○辩伏神文(并序)
余病痞且悸,谒医视之。曰:“唯伏神为宜。”明日,买诸市,烹而饵之,病加甚。召医而尤其故,医求现其滓。曰:“吁!尽老芋也。彼攀药者欺子而获售。子之懵也,而反尤千余,不以过乎?”余戍然惭,汽然忧。推是类也以往,则世之以芋自售而病乎人者众矣,又谁辩焉!申以词云:
伏神之神兮,惟饵之良。愉心舒肝兮,魂平志康。殴开滞结兮,调护柔刚。和宁悦修兮,复彼恒常。休嘉折合兮,邪怪遁藏。君子食之兮,其乐扬扬。余殆于理兮,荣卫蹇极。伏杯积块兮,悸不得息。有医道余兮,求是以食。往沽之市兮,欣焉有得。涤濯爨烹兮,专恃尔力。反增余疾兮,昏愦凭塞。余骇其状兮,往尤于医。征滓以观兮,既笑而嘻。曰子胡昧愚兮,兹谓蹲鹏。处身很大兮,善植圩卑。受气顽昏兮,阴僻欹危。累积星纪兮,以老为奇。潜苞水土兮,混杂彖氐。不幸充腹兮,唯瘤之宜。野夫技害兮,假是以欺。刮肌刻貌兮,观者匆疑。中虚以脆兮,外泽而夷。误而为饵兮,命或殆而。今无以追兮,后慎观之。呜呼!物固多伪兮,知者盖寡。考之不良兮,求福得祸。书而为词兮,愿寤来者。
○螭文(并序)
零陵城西有螭,室于江。法曹史唐登治其涯,螭牵以入。一夕,浮水上。吾闻凡山川必有神司之,抑有是耶?于是作《螭》投之江曰:
天明地幽,孰生之兮。寿善夭殇,终何为兮。堆山酾江,司者谁兮。突然为人,使有知兮。畏危虑害,趋走祗兮。父母孔爱,妻子嘻兮。出入公门,不获非兮。氵攸氵攸湘流,清且微兮。阴幽洞石,蓄怪螭兮。胡濯兹热,卒无归兮。亲戚叫号,间里思兮。魂其安游,觐湘累兮。嗟尔怪螭,害江湄兮。游泳重澜,物莫威兮。形决目,潜伺窥兮。膏血是利,私自肥兮。岁既大旱,泽莫施兮。妖猾下民,使颠危兮。充心饱腹,肆敖嬉兮。洋洋往复,流逶迤道兮。惟神高明,胡纵斯兮。蔑弃无辜,逞怪姿兮。胡不降罚,肃川坻兮。舟者欣欣,游者熙兮。蒲鱼浸用,吉无疑兮。牲玉帛,人是依兮。匪神之朔,将安期兮。神之有亡,于是推兮。投之北流,心孔悲兮。
○哀溺文(并序)
零陵之氓咸善游。一日,水暴甚,有五六氓乘小船绝湘水。中济,船破,皆游。其一氓尽力而不能寻常。其侣曰:“汝善游最也,今何后为?”曰:“吾腰千钱,重,是以后。”曰:“何不去之?”不应,摇其首。有顷,益怠。已济者上岸上,呼且号曰;“汝愚之甚!蔽之甚!身且死,何以货为?”又摇其首,遂溺死。吾哀之。且若是,得不有大货之溺大氓者乎?于是作《哀溺》。
吾哀溺者之死货兮,惟大氓之为忧。泄涛鼓以风涌兮,浩荡而无舟。不让禄以辞富兮,又旁窥而诡求。手足乱而无如兮,负重逾乎崇丘。既浮颐而灭膂兮,不欲释利而离尤。呼号者之莫救兮,愈摇首以沉流。发被龌以舞澜兮,魂怅怅而焉游。龟鼋互进以争食兮,鱼鲔族而为羞。始贪赢以啬厚兮,终负祸而怀雠。前既没而后不知惩兮,更揽取而无时休。哀兹氓之蔽愚兮,反贼己而从仇。不量多以自谏兮,姑指幸者而为谋。夫人固灵于鸟鱼兮,胡昧周而蒙钩。大者死大兮,小者死小。善游虽最兮,卒以道夭。与害偕行兮,以死自绕。推今而鉴古兮,鲜党以保其生。衣宝焚纣兮,专利灭荣。豺狼死而犹饿兮,牛腹尸而不盈。民既贸贸而无知兮,故与彼咸谥为氓。死者不足哀兮,冀中人之为余再更。噫!
○招海贾文
咨海贾兮,君胡以利易生而卒离其形?大海荡汩兮,颠倒日月。龙鱼倾侧兮,神怪隳突。沧茫无形兮,往来遽卒。阴阳开阖兮,氛雾氵翁渤。君不返兮逝恍惚。舟航轩昂兮,下上飘鼓。腾越や兮,万里一睹。卒入泓坳兮,视天若亩。奔螭出忭兮,翔鹏振舞。天吴九首兮,更笑迭怒。垂涎闪舌兮,挥霍旁午。君不返兮终为虏。黑齿栈龌鳞文肌,三角骈列耳离披。反义牙踔崖,蛇首犭希鬣虎豹皮。群没互出让邀嬉,臭腥百里雾而弥。君不返兮以充饥。弱水蓄缩,其下不极。投之必沉,负羽无力。鲸鲵疑畏,淫淫嶷嶷。君不返兮卒自贼。怪石森立涵重渊,高下置滔危颠,崩涛搜疏剡戈。君不返兮砉沉额。其外大泊氵平ち沦,终古回薄旋天垠,八方易位更错陈。君不返兮乱星辰。东极倾海流下属,混混超忽纷荡沃。殆而一跌兮沸入汤谷,舳舻霏靠解梢若木。君不返兮魂焉薄。海若啬货号风雷,巨鳌颔首丘山颓,猖狂震翻九垓。君不返兮糜以摧。
咨海贾兮,君胡乐出幽险而疾平夷?忄匈骇愁苦而以忘其归。上党易野恬以舒,蹈蹂厚土坚无虞。歧路脉布弥九区,出无入有百货俱。周游傲睨神自如,撞钟击鲜恣欢娱。君不返兮欲谁须。胶隔得圣捐盐鱼,范子去相安陶朱。吕氏行责南面孤,宏羊心计登谋漠。煮盐大冶九卿居,禄秩山委收国租。贤智走诺争下车,逍遥纵傲世所趋。君不返兮溢为愚。
咨海贾兮,贾尚不可为,而又海是图。死为险魄兮,生为贪夫。亦独何乐哉?归来兮,宁君躯。
○梁邱据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