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儿报 - 第 4 页/共 10 页
凿枘方圆难得入,一番清话又成空。
却说廉清,自到了西来庵中,无拘无束,不胜快活,何尝坐在房中读书作文。日间只去撮弄几个戏法哄骗乡人。这些乡人见了个个称奇,便你邀我请,要他搬弄,因而留酒备饭请他。廉清习以为常,竟无一日清闲。也有人笑他的,笑他是幸尚书的女婿不长进,赶出来骗人酒食。也有人爱他的,说他是个俊放之才,不拘小节。廉清总不放在心上,只到了夜间回来,鼾乎沉睡。遇了大风大雨不能出门,方将些书史乱揭,颠头播脑一番。略有倦意,便丢开去睡了。
这密云和尚见他如此行径,心甚疑惑,却又不敢说他。一日偶对廉清说道:“贫僧闻士子读书,埋首青灯,不知寒暑,方能进步。今相公来此半年,在家坐无片刻,只得风雨之夕,方才展看,却又不闻书声朗朗。贫僧不知相公是何读法,乞道其详,莫负了幸老爷之念。”廉清笑道:“这种道理非尔所知也。”密云便不好再问。
廉清这番举动,虽在庵中,与家隔远,不料幸家家人小厮,早已探知,俱细细报与夫人。夫人听了正中其怀,不胜欢喜。因叫了丫头使女张扬传说,要使小姐闻知,灰心动念。
不多时果被秋萼窃知,报到小姐耳朵中来。小姐听了,甚是不悦。因暗暗沉吟思想,私对秋萼说道:“我看廉郎怀才饱学,虽如痴似颠,却不是个无心之人。所以为此者,因见人不知他,故此放荡,以混人之耳目,以观人之丑态。此固英雄不得意玩世之所为,然非美德也,未免伤金玉之品。廉清少年,不幸堕此。为今之际,须得一个知己之人,细细规谏他一番,使他感悟方得挽回。若不然,而听其狂为,倘愤怒动心,狂颠不已,渐渐流入于无忌惮,岂不可惜,则将奈何?”秋萼道:“小姐所说实实有理。但廉相公自小便到府中,独往独来,除了老爷、小姐,哪里更有知己。小姐既不放心,何不悄悄着人请了他来,小姐亲自劝他一番,使他改过也好。现今夫人改变,是是非非;若只管如此,一发心肠冷了。”小姐道:“请他来说明此意固好,但家中上下,俱是迎合主母之人,有谁可托?即使廉清请来,嫌疑之际,亦不能见面。只好空作此想罢了。”商量无计,只得丢下。.
忽一日,秋萼在夫人房中回到楼上,笑嘻嘻对小姐说道:“要见廉相公,今有期矣。”小姐忙问道:“怎么有期?”秋萼道:“小姐想是忘记了,后日是夫人的寿日。廉相公自然要来拜寿。等他来时,待我取个巧,请他到园中来见小姐。小姐细细劝慰他一番,他自然悔悟,也免得终日记挂。”小姐听了欢喜道:“这倒也好。我一时未曾思量及此,亏妳亏妳。”二人暗暗商量不题。
却说夫人过生日,这一日合家都要拜寿,是往常规矩。幸尚书早已着人治酒,与夫人上寿。因叫了家人请了廉相公来。不一时廉清走到,遂同着公子共拜夫人。夫人忽见了廉清,满心不悦。只因幸尚书同在面前,不便发作。廉清拜完,见丈母颜色不善,便要辞出。
却被幸公子一把拖住不放,同到书房中了,见了逄寅坐着说话。到了下午,幸公子因厅上有事去了,廉清独在书房中,坐得气闷,便辞了先生走出书房。想道:“人俱冷落待我,我在此无味,欲见小姐,料想不能,倒不如回去寻人做戏法换酒吃吧。”
刚跨出书房门,只见使女秋萼立在小门将手乱招。廉清看见,不胜惊讶,只得走近门口问道:“妳一家人恨不得逐我,妳为何还肯见招?”秋萼笑道:“贤者贤,愚者愚,焉可一例看人。我奉小姐之命,特请相公到园中相见,快同我去,勿使外人看见。”廉清听见小姐相请,又惊又喜,便随定秋萼逶逶迤迤走入园中。
早见昭华小姐独自一个立在石上等候。见廉清走到,连忙敛衽相见。两人见罢,遂同坐在石上。小姐便先说道:“小妹自别郎君,深处香闺,谨遵父命,无日不念婚好之盟,无时不念同窗之雅。但因齿发有待,故尔迟迟。又缘两大生嫌,不能亲近,未免此怀不畅。今喜俱各长成,结缡有日,望郎君早占龙头,以谐凤卜。不意郎君一味持才,无人入眼,竟不以小妹为念,功名存心,惟任性不羁,纵情狂放。致使人情籍籍,内外参差。绛帐之萋菲日生,萱帏之慈恩欲变。使郎弃东牀之密迩,坐萧寺之生疏。情已不堪,理宜发奋。郎君奈何随地往还,逢人醉饱。其去墦间,不知有几。良人自污于此,小妹之终身却将谁望。百思不解,午夜踌躇。故乘隙邀君一面,以决中疑。妹心已尽剖于斯,望郎勿讳,须直倾肝胆。”
廉清听了,直喜得眼跃眉扬,满心松快。忙立起身来,向小姐深深一揖道:“原来小姐在我廉清身上,费如此之深心,怀如此之深虑,用如此之深情,设如此之深想。真可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奈何我廉清愚昧,竟坐不知。只道小姐生于富贵,长于繁华,性必傲而心必骄,未必肯死念寒盟而不移于如簧之巧舌。五内彷徨、寸衷搅乱。每一思来,不禁痴去。此愿望之所由了也。再加恶言触耳,恶语攻心,许多世态,时时到眼。欲认为真而漫骂之,则恐伤天地之高厚;欲认为假而忍受之,则满腔愤气又不能平。故不得已借酒消忧,托颠寄傲,聊以嬉笑怒骂为文章,自苦自乐,尚不自知,又何惜乎人言?若早知小姐一片深情,有如潭水,万千深想,不啻蚕丝,坚定深心,过于铁石,相怜深念,何异春风。则虽置我廉清于死,亦含笑受之矣,焉敢自废而逞如狂之故态耶。”
小姐道:“英雄受屈,不肯低眉,此古今之常也。小妹非不知。但郎君乃少年英物,如锥处囊中,当思脱颖,非驽骀伏枥比也。若因一日之牢骚,便行吟泽畔,效厌世之悲歌,纵不损才,也会废学,岂有志之所为。何不潜心经史,以图一奋。”廉清道:“小姐规箴至此,爱我实深。愚兄岂不自爱。所以为此者,不过韬光敛彩,以示不测。至于经纶之学,不瞒小姐说,愚兄久已蕴之胸中,取功名如拾芥耳。断不辱小姐之命。小姐但须放心。”
小姐听了暗暗欢喜,因又说道:“郎君若无鲲翅,小妹也不敢劝驾图南。但思郎君既怀至宝,前话不同兄暂游泮水,以露一斑。为何落落迷帮,转资物仪。”廉清道:“小姐有所不知。亦步亦趋,何分骥足?洞穿七丸,方显良弓。一领青衿,人视为荣,愚兄实羞取以为枋榆之诩。秋风不远幸贤妹拭目待之。”小姐听了大喜道:“郎君大志,小妹管窥。幸无见哂。”
二人表明心迹,彼此欢然。廉清因复坐下,细视小姐说道:“记得同窗时,朝携手,夕并肩,花开共赏,鸟语同听,无一日不相将言笑。只恨彼时。两两孩提,无知无识,习以为常,竟不知为人生至乐之境。谁知一别三秋,堂分内外,墙隔东西,重想片言,再思一笑,便长望明河,不可得矣。思量及此,往往自失,惟痴想婚盟,聊以自慰。此时痴想者,还是闺中荳蔻,早已入梦情深。及昨帘前见面,忽惊天上琼瑶,怎禁相看魂荡。论起来,红丝已定,人尽道我廉清终身之福。今想来,白眼无情,我还怕转是我廉清一旦之忧。不知贤妹何以教我?”
廉清虽口中慷慨而言,早不绝声色凄然,眼中将落下泪来。小姐看见,忙惊说道:“郎君何多情若此耶。小妹与郎君婚既有盟,则小妹之妍媸好丑,总属于君。有何『昔』,又有何『今』愧非淑女,胡云有福?已牵萝菟,又何所忧?小妹不解也。郎君既与小妹解忧,幸为小妹先道破怀忧之故。”
廉清道:“怀忧之故,非一言可尽。且请问,小姐之身既曰妍媸好丑总属于我,为何小姐秘之深闺,愚兄又逐之萧寺耶?”小姐道:“秣驹秣马,虽说殷殷。宜室宜家岂容草草。郎君与小妹隔别者,有待耳。”
廉清听了复又凄然道:“我廉清所忧者,正忧此有待耳。”小姐微笑道:“郎君此言大差矣。若以有待为可忧,终不然转以不有待为可喜耶?”
廉清复含凄道:“小姐既推求到此,则我之所忧不得不直说了。凡婚姻有待者,富与贵相合,贫与贱相宜。故父母无二心也。若小姐与我廉清,则一贫一富,一贵一贱,原非一体。惟岳父大人具天地之心,悬日月之眼,拔识我廉清于牝牡骊黄之外,故得侥幸而暂称玉润。然而终为鸦凤,是以难安世论。故岳母以廉清为不肖,屡欲寒盟,每加鄙薄。兼之左右生谗,内外交讧,东牀一座,直如危卵矣。今廉清现守东墙,早视萧郎如陌路。设一旦行役功名,日离日远,则谁肯守空盟而始终无间也。今虽得小姐垂怜,缔结之情,尚留一线。但恐奸人生衅,母命难违,柔弱花枝,不能自主,则将奈何。岂不令同窗之相亲相傍、与今之相爱相怜,俱成画饼耶。小姐所云有待,不识此时之际还有待耶,抑无待耶?此我廉清所以忧也。”
小姐听了愕然不悦,道:“郎君是何言也,小妹与郎君既同此盟,则当同此心。既同此心,则当同此知。何小妹知郎君,而郎君不知小妹耶。小妹虽娇难举箸,弱不胜衣,然赖读诗书,窃闻道义,纵不能全窥女范,而节之一字,亦已讲之有素矣。焉肯失三从之父命。即使母命不卒,别有后言。须知母但能生儿,却不能制儿之不死。何况同窗数载,未免有情。今日相邀一面,又情之所锺。前盟既如彼,今情又如此,设不幸倘威势相加,则虽刀锯在前、鼎镬在后,亦谨守此心,惟郎君自从矣。郎君其无忧之。”
因解下腰间佩环,赠与廉清道:“此玉环,小妹日夕所弄,乞郎君佩之。郎君佩环,即如小妹之在左右,务使团圆,以征诚信。”廉清见小姐侃侃矢志,又赠玉环,殷殷衷情,不胜大喜。忙双手接了,紧束腰间,又深深一揖:“此情此德,终身不忘。今愧无琼瑶之报,只合异日以凤冠偿恩可也。”小姐听了甚喜,因信口长吟道:
三年一会面,
廉清忙接吟道:
会面尚相思。
小姐又吟道:
且喜心无变,
廉清又接吟道:
还忧事莫知。
小姐又吟道:
失节地不载,
廉清又接吟道:
负心天厌之。
小姐收吟道:
登山俱不愿,
廉清因结道:
愿如同学时。
二人连吟罢,犹留连不已。秋萼恐有人来,因说道:“你二人心迹,既已讲明,速宜回避。恐被人窥,又添口舌。”再三催促,廉清无奈,只得放了小姐之手,作别而去。正是:
已绾同心结,翻如钻穴窥。
匆匆言不尽,哪得不伤悲。
廉清悄悄出园,走到厅上坐了一会,见没人瞅睬,便出门一径回庵。深喜与小姐面订了终身,因将玉环赏玩,牢守坚藏。又思小姐嘱咐之言,自此足不出门收回放心。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廉清此时十五岁了。这年正值乡试,幸天宠与逄寅借尚书之力俱有了科举,幸尚书便打点要亲送到省,择日起身。
廉清访知,便来见幸尚书道:“闻得贤舅到省乡试,小婿意欲相陪一往,观观上国之光,望大人携带。”逄寅听了笑道:“乡试考场中并无童生入试之理,又何苦往来跋涉,未免多事。还是不去的为安。”幸尚书道:“童生虽不入试,带他去看看规模,也可鼓励其后。”遂着人到庵,将廉清行李取回。过了数日,便一齐下船,四人同行。不止一日到了省中,寻寓安歇。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有无不啻猜枚,得失浑如塞马。
第六回 美遇毛延敛娥眉而着鬼 骥逢伯乐展骏足以惊人
词曰:
红丝高系,赤绳牢缚,只因闲帘静幕。胡为野蔓忽牵缠,多应是斧柯作恶。贫贱谁知,困穷谁觉,笑杀枋榆鸟雀。风云一旦忽飞来,方知是冲天之鹗。
右调《鹊桥仙》
话说廉清同了丈人、舅子并先生一齐到省住下。因见场期尚早,舅子与先生便在寓中讲究苦读。幸尚书自有这些人事交接,家人俱各有执事。惟廉清一无所事,便日日在外闲游,去贡院前打听宗师大收的消息。且按下不题。
却说幸夫人见幸尚书带来了廉清同去,心中十分快活,因连忙着人去请了兄弟宁无知来商议道:“你外甥女今年已十五岁了,不可不早为之计。你姐夫年老倔强,只以为自家的主意不差,不顾人死活。我一向托你寻人家,你只说人多碍眼不便行事,故蹉跎至今。喜得如今你姐夫、外甥,俱不在家,趁此机会正好行事。若有好人家将你甥女定了,明日姐夫回家,就不怕他反悔了。你须速速出去,多寻几个媒人,上心做事要紧,省得他们回来又碍手碍脚。”
宁无知道:“寻媒不打紧,但不知姐姐要寻什么人家方才中意?”幸夫人道:“我是不象你姐夫,怜什么才,择什么婿,将虚名害人。弄得我这几年七颠八倒,日夜焦心。我只要拣门当户对,女婿富豪,眼下在我面上增光,日后使我女儿快活受用,我便死也放心了。”
宁无知道:“我日前叫姐姐问问外甥女,不知问的如何了?”夫人道:“我近来看她,凡是爱好。难道嫁丈夫倒不要好了么?我只立定主意。许了一家,她自然知我为她了。”
宁无知道:“既是这等说,我如今且出去分头传知媒人。但只是寻了媒人,若到这边来讲,恐人知风漏泄,实是不便。莫若在兄弟家说妥了,然后我来与姐姐斟酌吧。”夫人道:“这话说得有理。”
宁无知辞了来家,就去寻了一班相知做媒的,细细说知,要速为主。众媒婆听说是幸尚书的小姐亲事,便个个欢喜应承,哪个不愿去做。不上两日早有王家、李家、赵家、钱家、举人、进士、财主、生员,俱厚许媒人,要成这头亲事。媒人便纷纷到宁无知家来说。
单说内中有一个楮媒婆,年纪只好二十四五岁,打扮得风风骚骚。凡有人家托她相婿择婿,她先要试验试验新郎。她若欢喜,这亲事无有不成。人就起她一个诨名叫做“试新媒”。她与宁无知原是有一手的。见他来做幸小姐这头亲事,知道大有想头,便十分垂涎,想着一人独做少也赚得百金。但只恨一时没处去寻这个大家富贵儿郎,心下踌躇,十分着急。想来想去,忽然想起道:“我怎一时懵懂起来,何不寻贝公子。”
原来这贝公子名锦,表字天才。他父亲是现任户部主事,差往云南抽税,因路远不带他去,留他在家读书。这贝公子年才二十,是风月行中都领,调情队里班头,又恃着家中有用不了的银钱,因此恣意奢华。他已定过商家小姐,尚未成亲,就是楮媒婆做媒,约定今年冬里准娶。不期商小姐春间得病死了,这贝公子是望门寡婿。
楮媒婆一时想起便来寻他。到了门上,管门的回说道:“公子出门去了。”楮媒婆笑道:“我有一件绝妙的喜事,要与公子商量。公子若不在,须要等他一会。”说完,竟往内走。门上人见是公子相知,便不好拦她。
楮媒婆一径走入书房,便问书童道:“你公子哪里去了?”书童忽然看见,连忙笑说道:“东君无意出门去,素女多情却入来。妳来寻公子想是有事要干,须知公子一切之事,皆托我代替。今日公子不在,公子便是我,我就是公子了。妳若要干什么紧急之事,趁此无人,书房中牙牀又便,珊枕又闲,何不竟与书童干了罢,也免得等公子着急。”楮媒婆笑道:“我来寻公子果有事干,必要等公子来,却是他人替不得的。你一个小鬼头儿,怎也想吃起大茶饭来。”书童听了笑说道:“妳这话就说差了。岂不知秤砣虽小,能压千斛。妳这个试新媒若不信,便请与我书童试试新看。”一面说,一面便走近身来。楮媒婆见他近身,忙用手一推,将书童推倒在地。书童笑说道:“妳今推我一交,少不得妳有求我的日子。”楮媒婆道:“我为何求你?”书童忙爬起来,做着手势笑说道:“若公子回来,我看见与妳与他如此,我也必要如此,拿妳如此如此,不怕妳不如此。”两人正在取笑,忽报公子回来了,书童走开。
公子走入书房,见了楮媒婆,便笑问道:“几时来的?失候,失候。”楮媒婆便满面堆笑,迎着公子说道:“我有一桩天大的喜事,特来报你。”
贝公子道:“我自从春间有商小姐之变,心痛之极。怎么再不见妳来与我消遣消遣?今有什喜事,快些说来。”楮媒婆笑道:“当初商小姐亲事,原是我做的。今日死了,是公子的造化到了。”贝公子道:“又闻她标致异常,今日玉人何处,怎说我造化?”楮媒婆笑道:“死者死了,生者方来,岂不闻三年不死老婆,大晦。今公子青年豪爽,怕没有窈窕佳人与公子成双匹配。我今日所来,实实放公子不下,恐你痴心想念,特将一位赛王嫱、欺西子、多貌多才绝代佳人,父是爵高位重,女是闺秀娇娃,特来与公子作伐。”
贝公子听了不胜欢喜问道:“妳说的是哪家的小姐,果有这等标致?妳快些说来。”楮媒婆道:“就是幽兰里幸尚书的亲女昭华小姐,说不尽她的丰韵,赞不了她的才华。日后公子享用,只不要忘了我这起手人儿,便见你有情了。”贝公子道:“妳看我可是个薄情人,只不知这头亲事是个什么做法,又不知幸尚书可肯许我?”楮媒婆道:“做法倒不难,只要公子拿出个慷慨心来,聘礼加厚,礼物丰隆,包管在我身上,一说便成。”贝公子又问道:“这小姐今年几岁了?为何向来没人说起?”楮媒婆道:“怎么没人说起,但说起话长。”遂将前后事说了一遍:“如今夫人与母舅做主,故此另寻人家。小姐的母舅就是宁无知,今要趁幸尚书不在家中,急急寻人定下,就不怕他回来反悔。公子要成这头亲事,明日可先备一副厚礼,同去拜拜宁无知,再许他事成重谢。他一应承,万无不妥矣。”贝公子听了大喜道:“这亲事绝妙绝巧。我决不惜小费。”
楮媒婆说完要辞回家,贝公子一把扯住道:“妳今日在此宿了,明日好同去拜他。也要与妳浇浇媒根,发兴发兴,妳方尽心为我。”楮媒婆笑了笑,也就乐然承宿了。正是:
已经试过一番新,今日如何又效颦?
只恐新郎新得趣,重新试试旧媒人。
到了次日,贝公子吩咐家人备了一副厚礼同着楮媒婆到宁家。宁无知接见。楮媒婆便笑嘻嘻将贝公子的来意说完,随将礼物送上,又许事成重谢。宁无知见了,不胜大喜说道:“得蒙公子往顾,蓬荜生光,何敢当此重礼。今欲却之,又恐公子疑我作事不专,只得要全收了。”贝公子道:“如此足见老丈玉成厚意,晚生感德无穷,定当图报。”宁无知道:“公子乃当今杰士,甥女实阀名姝,各不相让,俱在学生身上。明早定有好音走报也。”贝公子与楮媒婆大喜辞归。
宁无知见了这些厚礼,约有五十多金,不胜快活,即来见姐姐说道:“兄弟费了无限心机,今已访得一头好亲了。”便将贝公子人物、门第、父亲现任主事,说得花团锦簇。夫人也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心肯。转又说道:“我家尚书,他家主事,官级虽有高下,兄弟你晓得我的心事,只图体面奢华,要塞你姐夫的嘴。你去对他家说,聘金礼物,须要十分齐整,样样俱如我意,我方遂心。若有一件不到,临时争论,却莫要怪我。”宁无知道:“姐姐妳不要轻看了他家,常言道,父若做主事,金银自来至,车载与斗量任凭公子使。姐姐不消费心,我去着楮媒婆对他说便了。”过了几日,两边俱各说妥。贝公子便拣了八月二十七日,行礼纳聘不题。正是:
一马一鞍古所夸,如何吃得两家茶。
到头婿贵娇儿失,方悔从前愚念差。
却说 廉清在省中,打听得宗师有临场大收,又有新恩例,准取一名童生观场。便满心欢喜,悄悄先纳了卷子。到了初六这一日,他又悄悄瞒着家人,带了笔砚,随着众人到教场进考。
不期宗师看见童生太多,所取有限,思量要难他们一难,因出了两篇四书、五个经题下来。题旁又朱一笔道:“不完篇者不阅。”众童生见了大惊,如何做得出五经文字,又是七篇,便一哄散去有大半。剩下的,不过寥寥数人。
宗师坐在堂上,看见了心下踌躇,因暗想道:“这七个题目,也出得太难了些。童生中哪有此敏捷之才,就是能做出七篇,也不能五经皆通,况这教场中又不给烛,不知可有几个完全的。若完得七篇,便文字平平,也要取了。若无七篇,便五篇三篇,也只得取三五名,应应故事。”心下狐疑,不期才吃过午膳,早有一个童生上来交卷。
宗师忙将那童生一看,只见那童生生得面如秋月,目若春星,发才弱冠,只好十四五岁。因问道:“你这卷子可曾做完七篇?”那童生朗朗答应道:“童生既来赴考,若不做完,怎敢来交?”宗师听了已暗暗惊以为奇,因叫收卷官接了上来,忙展开一看,早看见二书五经七篇果然做完。因满心欢喜。再从第一篇看起,看一句,赞一句,看一股,赞一股,看一篇,赞一篇,直看得津津有味,不忍释手。及细细看完了,不禁拍案大喜。因对这童生道:“你原来是个奇才。我在此岁考科考,已经两遍。为何将你一个奇才埋没了,只到今日方才看见。我今准你入学,就送你观场,这一领青衿不足为贵,包管目下就要飞腾而去。”
廉清见宗师着意怜才,因跪下拜谢道:“童生草茅寒贱,蒙宗师老爷过情鉴拔,不独已许采芹,又令妄思折桂,使童生感恩不尽,又感知己无穷,真一时之遭际也。”宗师因叫人拆开卷子,知他名字叫廉清,因又问道:“廉生你今年十几岁了?”廉清道:“童生十五岁了。”宗师又问道:“你既有此美才,为何府县遗失,竟不见你卷子。府县可谓无目遗珠了。”廉清道:“此非关府县之事。童生闻得宗师老爷冰鉴公明,例有大收,故妄思直接一试,以作冲天之举。至于府县层垒之烦,实厌而未赴。”宗师听了愈加欢喜道:“大才大用,有志竟成,信不虚矣。如今场期甚促,本道也出案不及,不出案又不便起送观场文书,贤契也不必回寓了,只合随本道回衙,待本道差人替你备了试卷,来到临期,本道只好亲自送你入场罢了。”廉清听了,只得又拜谢了一番,遂侍立堂旁,只候宗师收完了众童生的卷子。公事毕,方才随了回去。正是:
玉在璞中谁识宝,骏嘶枥下岂知神。
谁知处处遭遗弃,今日方逢碧眼人。
到了初八这日,宗师带了廉清,亲自禀明监临,方才放了入去。廉清到场中静坐号房,等得题目到手,便伸纸疾书,洒洒千言,一如宿构,遂交卷出场。不期宗师早已着人在外伺候,一见廉清就将他扶入轿中,如飞抬入衙内。宗师见他出场甚早,不胜欢喜,就叫廉清录出文字与他看。看完道:“贤契抢元夺解,又何疑焉。”廉清道:“若得如宗师之言,方不负鉴拔之恩遇也。”自此三场完毕,遂拜别宗师回寓。
回到寓中,幸尚书看见问道:“你这几日哪里去了?使我着急,叫人四下找寻。”廉清道:“小婿偶遇亲戚,苦被相留,今始放回。如今场事已完,该回家去了。”幸尚书道:“我急欲回家,只因不见了你,故在此等你。你今回就要先回,幸喜先生与天宠俱得终场,我今留你等揭晓过,同他们回去吧。只是你再不可轻出远行了。”廉清应允。次日幸尚书自带了几个家人,便起身先回家去了。正是:
既做神龙踪迹奇,飞潜焉肯与人知。
纵教翁婿同心久,也有瞒藏隐晦时。
廉清在寓,只与幸天宠说说笑笑,不露一些风色。此时幸天宠场中文字已录放在案头,廉清取了一看,只不做声。又叫他悄悄将逄寅的文字,也取了来看。看完,批评说道:“庸庸俗俗,只宜小试。”幸天宠见他批评先生,因问道:“你看我的如何?”廉清道:“笔锋新颖,自是文场利器,但嫌气未充满。只怕今科,尚然有待。”谁知幸天宠不服,便细细与逄寅说知。逄寅大怒骂道:“狂妄畜生,鹪鹩岂知鸿鹄,小年又岂知大年哉。”廉清晓得付之一笑。
且说廉清的卷子落在嘉鱼县知县房中,十分得意,细细圈好,呈送主考。主考见了,大惊道:“此卷奇才也。”因添上好批。到了填榜时,并无一卷可与抗衡,遂将廉清填了解元。再拆开年貌籍贯,方知才一十五岁。房师、主考不胜欢喜。
不一时挂出榜来,此时将交五鼓,逄寅与幸天宠早着家人伺候看榜。不期这个家人拥挤不上,只在人丛中听人一名一名地念来,却又是从后面念起,逐一听去,并不见有逄寅并幸云路的名字。听到第二名上没有,便挤出人丛,如飞来家说知。逄寅与公子见说不中,二人甚是懊恼。逄寅早去收拾行李,不期一阵报人打进门来。
逄寅又重新欢喜起来,连忙走出来问道:“我逄寅中在哪里?”报人道:“逄寅不曾中。”逄寅又问道:“逄寅既不中,定是幸云路中了。”报人道:“幸云路也不曾中。”逄寅便大怒骂道:“既我二位相公都不中,你们来报些什么!”报人高声叫道:“我们是捷报解元的。知他在此,故了此报。”逄寅与公子并众家人见说“报解元”,俱各快活,便一齐上前乱问道:“我二位相公俱在此,解元端的是谁?我好重重赏赐你们。”众报人道:“解元姓廉。人都说在此同寓,故此来报。”幸公子见不报他,便自走开,逄寅因嚷道:“你们既做报人,也须访确。为何乱报。我这里并无姓廉的人入场,为何在此吵闹。”因叫幸家人“快赶他们出去。”
众报人发急道:“人人都说在你处,为何躲了胡赖?莫非要赖报钱。”幸家人忙说道:“我们这里虽有一位姓廉的相公,却还是童生,不曾进场。且问你们报的廉解元叫什名字?莫非同姓看错了?”众报人道:“解元是廉清,习诗经,孝感县人,就是幸尚书的女婿。我们如何会得报错。”逄寅听了,竟惊呆得不敢做声。幸公子与家人听得明白,不胜大惊大喜道:“真奇事了,真奇事了!”众报人道:“不要耽搁我们工夫,快请出来。”幸公子便连忙走入。
不期廉清在房中早已听见报中了解元,却不就走出来。随着逄寅、公子、家人与报人嚷闹,他只躲着暗笑。今见公子来寻,只得笑嘻嘻走出房来,搀着幸天宠的手走到堂前。逄寅忙掇转面皮,迎着问道:“你几时进场?瞒得我们铁桶一般。”廉清笑道:“此所谓『大年焉知小年,鹪鹩不知鸿鹄』了。岂不闻云梯尚可平步,我廉清独不能以童生而中解元么?”逄寅听了甚觉羞惭。
廉清尚未说完,众报人听见他说是廉清,一齐吶喊道:“廉解元在这里了。”便一齐上前,见廉清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学生,便不由分说竟撮上肩头,背着就走。走出门外,早有轿子等候,将廉清揿入轿中抬了,如飞而去。逄寅与公子俱各惊奇诧异,连忙着人去打听,回来说道:“廉相公果然中了。亏宗师大收,亲送入场。今中了解元是实。”
逄寅听了,对幸公子说道:“他新中气骄,我在此不好意思。你与他是郎舅,可等他事完一同回来。我今天先去了。”幸公子应允。逄寅便急急忙忙,趁天明就回去了。正是:
撺转亏他老面皮,收回赖有巧言词。
谁知尚有良心在,未免逢人有忸怩。
幸公子见先生回去,只得住下,等候廉清同回,廉清只因这一中,有分教:
闲藤野蔓难缠扰,明月芦花没处寻。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