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阉全传 - 第 6 页/共 33 页

从今母子分南北,回首云山天一涯。   话说进忠等发誓同盟,祭拜毕,烧化纸钱,将福物煮熟,聚会众孩子饮了一日散去。果然情投意合,终日游荡。看看岁残,人家都收拾过年。   光阴迅速,不觉又是早春天气。但见:   三阳转运,万物生辉。三阳转运,满天明媚似开图;万物生辉,遍地芳菲如布锦。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渐开冰冻山泉溜,尽放萌芽经路青。   正是那:   太昊乘震,勾芒御辰。花香风气暖,云淡日光新。道旁杨柳舒青眼,膏雨滋生万象春。   交了新春,那石林庄虽是个村庄,到也风俗淳厚。人家贺节,皆尊长敬客。一娘在庄上也是这家请那家邀,到元霄还请不了。又住了个把月,只见风和日丽,草绿花香,人家士女皆车马纷纷拜扫先茔。又早是清明节近,客妈妈也备酒肴请几个亲眷并一娘同去上坟游春。众女眷也轮流作东,又顽了几日。   过了清明,一娘也思及丑驴死得可怜,无人烧化纸钱,浪荡游魂不知飘泊何所,也备了些羹饭,唤着辰生,就在溪边树下摆设了,望空遥祭,哭了一场。   正是:   垒垒荒坟陌路边,从来客死更凄然。   试观嫠妇山头望,野祭招魂鬼不前。   一娘哭了半日,众妇女劝住。回来见这春光明媚,触景生情,想起云卿临别之言,余情不断,又要入京去寻,先唤辰生来与他说知。进忠道:“这样好安稳日子不过,却要去投人,倘或不在,那时怎处?”一娘道:“在此住着也非常法,久住令人厌,他虽不赶你,你自己住得也没趣。不如走一遭,过些时再来,人情也新鲜些。”进忠见他必于要去,料难拗他,答应了。出来,对刘、李二人说道:“明日要与贤弟们分别了,不知何时再会。”永贞道:“哥哥要去,我们也同你去。”刘瑀道:“你不得去的,你公公如何肯放你去?只是望哥哥早些回来,我们到店里去吃杯叙叙别。”   不说他三人去吃酒。且说一娘来对客妈妈说了要上京,客老道:“既是大嫂坚执要去,也不好再留,只是务望还来走走。”妈妈便置酒与一娘送行。   一娘吃过酒,谢了,回房收拾行李。陈氏晚间又备酒在房内饯行,举杯向一娘道:“难得大娘下顾,一向怠慢。幸喜情投意合,本意常在此相聚,不料又要远行,只是我有句话,久要向大娘谈,又恐不允。”一娘道:“一向承大娘恩情,感激不尽。今一旦别去,原觉没情;奈因舍亲久别,急欲一见。   有甚话,但请分付,无不从命。“陈氏道:”你我相处半年多,一旦分离,恐日后相逢,或孩子们他日相见,情意疏了,意欲与大娘拜为姊妹,将月儿聘定辰生,不知意下如何?“一娘道:”多承大娘美意,只是我仰攀不起,姊妹已不敢扳,况姐儿下配犬子,怎么当得起?“陈氏道:”甚么话?我们也不过庄户人家。“遂令丫头摆下香案,同拜天地。却是一娘长些,二人又对拜过了,复拜了亲。向客老夫妻也拜过,又叫过辰生并印月,各拜了姨娘、丈母。小夫妻又交拜过。陈氏分付印月道:”以后哥哥相见,不要生疏了,须以嫡亲相待。“复坐下吃酒,正是:   莫把他人强作亲,强来到底不为真。   谁知今日称兄妹,翻作《西厢》待月人。   饮至更深方散。   五鼓起来,吃了饭。客老送了五十两盘费并衣服行李,陈氏又送了二十两并衣服首饰等物。一娘谢了,收起,叫进忠备马。客老道:“一匹马难骑两个人,到路上也无人寻草料,不如留在这里,迟日再来取罢,且雇两个骡子去。”一娘拜谢了众女眷,到厅上,等骡夫到了,遂将行李等搭上。客老道:“脚钱一两六钱,我已付清与他,送到前门上卸的。恐他们路上须索,不要理他。”一娘又谢了众人,大哭一场。印月也知,扯住姨娘,大哭不放,丫头们强抱了去。一娘同进忠上了牲口,凄凄惶惶而去。   此时日色才出,走了有二三里路,进忠道:“再个兄弟说来送我,怎么还不见来?”骡夫道:“想是在大路上哩。”又走了里许,只见有人在后面喊道:“哥哥缓行!”进忠勒住牲口,回头看时,见刘、李二人也骑着马来了,后面挑了两担走到,三人并辔而行。永贞道:“哥哥来得恁早,我们半夜里宰了羊,煮熟了才来。且到前面柳阴下去。”挑担的先走,众人来到树下芳草坡前,铺毡坐下,请一娘上坐,众人围坐,摆下肴馔,永贞斟酒奉一娘道:“孩儿们一向未曾孝敬得母亲,今日远行,聊备一杯水酒,略伸孝敬之意,请母亲满饮此杯,望前途保重。”一娘接酒称谢。饮毕,刘瑀也敬了一杯。二人又敬了进忠。众人狼吞虎咽,吃了一会。日色将中,骡夫来催道:“晏了,走罢,要趱路哩。”一娘等起身,三人扶一娘上了牲口,刘瑀道:“我们再送母亲、哥哥一程。”进忠道:“兄弟们回去罢,送君千里终须别。只是兄弟们前程万里,须各努力保重要紧。”永贞道:“哥哥到京有便,务望寄封书子来。若寻到亲戚,望早早回来。小弟们有便,自也来京看你。”三人相对大哭,好难分手,有诗为证:   驻马高林日欲晡,嗟君此别意何如。   东风吹酒壮行色,万里雄心一剑孤。   进忠别了二人,随了一娘上路。正是暮春天气,一路上山明水秀,草色花香,飞尘扑面。说不尽饥餐渴饮,夜宿晓行,非止一日,到了京师。在前门上寻了客店,安下行李,打发牲口去了。母子二人进内城来观看,果然是玉京天府,铁瓮金城,比别府大不相同。只见:   虎踞龙盘气势高,凤楼麟阁彩光摇。   御沟流水如环带,福地依山插锦标。   白玉亭台翻鷕鷟,黄金宫殿起鲸鳌。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阙恩光接绛霄。   三市金缯齐凑集,五陵裘马任逍遥。   隗台骏骨千金价,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会九州传禹贡,朝宗万国祝嵩高。   应、刘文字金声重,燕、赵佳人玉色娇。   召公遗爱歌熙皞,圣祖流风乐舞尧。   晓日旌旗明辇路,春风箫鼓遍溪桥。   重关拥护金汤固,海宴河清物富饶。   一娘到了前门,见棋盘街上衣冠齐楚,人物喧闹,诸般货物摆得十分闹热,比别处气象大不相同。看了一会,走到西江水巷口,各店都挨挤不开,见估衣铺内一个老者独坐柜外,进忠上前拱手问道:“借问爷,子弟们下处在那里?”老者说:“一直往西去,到大街往北转,西边有两条小胡同,唤做新帘子胡同、旧帘子胡同,都是子弟们寓所。”进忠谢了,同一娘往旧帘子胡同口走进去。只见两边门内都坐着些小官,一个个打扮得粉妆玉琢,如女子一般,总在那里或谈笑、或歌唱,一街皆是。又到新帘子胡同来,也是如此。进忠拣个年长的问道:“这可是戏班子下处么?”那人道:“不是。这都是小唱弦索。若要大班,到椿树胡同去。”进忠道:“有多远?从何处去?”那人道:“有五六里远哩。往西去不远就是大街,叫驴子去,那掌鞭儿的认得。”进忠拱拱手别了,出巷子来,引着娘走上大街。见牌楼下有一簇驴子,进忠道:“赶两头驴来。”那小厮牵过驴问过:“那里去的?”进忠道:“椿树胡同。”母子二人上了牲口,一刻就到了。掌鞭儿道:“是了,下来罢。”进忠道:“送我到班里去。”驴夫道:“进胡同就是了。”   二人下来,还了钱,一娘站在巷口,进忠走进巷来,见沿门都有红纸帖子贴着,上写某班某班。进忠出来问一娘,是甚班名,一娘道:“是小苏班。”   进忠复问人,那人道:“你看门上帖子便知,你不识字么?”进忠却不甚识字,复来对娘说了。一娘只得进巷来,沿门看去,并无。只到尽头,有一家写着是王衙苏州小班,一娘道:“是了,或者是他借王府的名色也未可知。”   自己站在对墙,叫进忠去问。进忠到门前,并不见个人;站了半会,也没人出来,只得走进去,看见门都锁着,没有在家。进忠便往外走,撞见一人进来,喝道:“做甚么?撞日朝哩!”进忠往外就跑,那赶了出来。一娘迎上前,道了个万福,道:“借问老爹,这班可是苏州小班?”那人道:“正是。”   一娘道:“班里可有个姓魏的?”那人想了一会,道:“有个哩。”一娘道:“他是我的亲眷,相烦老爹进去唤他出来。”那人道:“不在家,到内相家做戏去了,明日来罢。”一娘谢别,走上大街,叫驴子回下处来。一路心中暗喜道:“也不枉受了许多苦楚,今日才有好处。”   回到寓所,心中有事,哪睡得着?正是:   良夜迢迢玉漏迟,几回歌枕听寒鸡。   举头见月浸窗纸,疑是天光起着衣。   一娘巴不得天明,正是:   点头换出扶桑日,呵气吹残北斗星。   天色才明,就起来梳洗,吃过饭,日已出了,心中想道:“我若自去寻他,恐怕班里人看见不雅;要不去,又恐辰生不停当。”踟躇了一会,“还是叫辰生去罢。”   遂叫辰生来,分付道:“你到昨日那班里去问声,可有个魏云卿,他是苏州人,是我姨弟。你寻到他,说我特来投他,是必同他来。”说毕,进忠往外就跑,一娘叫转来道:“你可记得么?”进忠道:“记得。”又去了。一娘又唤回来道:“你莫忘了,说遍我听。”进忠道:“这几话有甚难记?”一娘把了些钱与他叫驴、买东西吃,进忠接了。才走出门,一娘又叫回来。进忠急得暴跳道:“又叫我做甚么?你要去自去,我不会说!”把钱向地一掠,使性子坐着不动。一娘央了他半日,才拾起钱来要走。一娘扯住他道:“我把件东西与你带去。”向手上解下一个小小金牌子来,代他扣在指头上,道:“这是我姨娘与我的,你带去,见了他,把他看,他就知道我在这里了。”进忠拿了,飞也似的去了。   一娘独坐等信,好不心焦。心中忖度道:“此刻好到了。”过一刻,道:“此刻好说话了。”一条心总想着他,直等到傍午,也不见回来,想道:“大约是留他吃酒饭哩!”又等了半日,渐渐天晚,也不见回来,又想道:“我昨日耽搁了许多工夫,回来也只午后,他是熟路,怎么此刻还不见来?定是在路上贪顽了。”   自己坐在店门前,等到日落,才远远望见辰生独自跑回。一娘迎到檐前,问道:“你怎么去这一日才来?可曾寻到他?怎么不同他来?”进忠喘了一会气,才说道:“鬼也没得一个。”一娘道:“怎么说?”进忠说:“我到他门前,见门关着,我不好敲,直等到小中,才有人开门。我正要问他,他又出去了,又等了半日才回来。又要问他,他又同人说着话进去了,我只得坐在门栏上。半日才见昨日那人家来问我:”可曾见他?‘我说:“没有’。那人道:”等我叫他出来。‘那人进去,叫出个髡头小孩子来,才好十七八岁,问道:“哪个寻我?’我说:”寻魏云卿的。‘那小子道:“没有’。竟关上门进去了。那人后又出来问道:”可是他?‘我说:“不是魏云卿。’那人道:”这一带班里总没有个魏云卿,想是在别的班里。‘我说:“不认得。’那人道:”我同你走走去。‘将一条巷子都走遍了,也没得。那人道:“五十班苏、浙腔都没有,想是去了。前门上还有几班,你再去寻寻看。’那人就去了,我也来了。”一娘听见不是,正是:   眉头搭上三横锁,心内频添万斛愁。   不觉眼中垂泪,心里想道:“我受了千辛万苦,死中得活,也只为这冤家,谁知今日又成画饼!”连晚饭也不吃,就和衣睡了。一夜忧苦自不必说。   次早起来,只得又叫进忠支孝顺胡同去访问,并无消息。住在店内,逢着吴下人便问,也无一人知道。又想道:“他莫不是上了前程,在那个衙门里?”又央人到各衙门里访,也无踪迹。又住了些时,客店里人杂,进忠便搭上了一班人,抓骰子,斗纸牌。一娘着了忙,把他手上金牌子解下来。后来便整几夜不归,一娘说说他,他便乱嚷乱跳。一日回来反向娘要钱买酒吃,一娘回他没钱,他竟将一娘的新花绸裙子拿着就走,又几夜不归。一娘气得要死。正值京中米粮贵,又无进入,正是坐吃山空,不上半年,盘费都完了。思量要回客家去,又怕人情世态,当日苦留不住,今日穷了又来,恐人恶嫌。进忠也恋着那班人顽耍,反说道:“当日谁叫你来的?如今又带着鬼脸子去求人。”母子们又吵闹了一场。渐渐衣服当尽,看看交冬,天气冷得早,衣食无措,一娘只得重整旧业,买了个提琴沿街卖唱,走了几日,觅不到三五十文钱,连房钱也不彀。一则脚小难行,二则京中灰大,一脚下去,连鞋帮都陷下去了,提起来时,鞋又掉了,一日走不上几家,故无多钱。回到下处坐着烦恼,店家道:“走唱最难觅钱,如今御河桥下新开了个酒馆,十分齐整,你不如到那里赶座儿,还多得些钱。”   次早,一娘走进城来,竟往御河桥来,迎着北风,好生寒冷,不一时望见一所酒楼,只见:   湘帘映日,小阁临流。一条青旆招摇,几处纱窗掩映。门迎禁院,时闻仙乐泠泠;轩傍宫墙,每见香花馥馥。金水河,牙樯锦缆,时时知味停舟;长安街,公子王孙,日日闻香下马。只少神仙留玉佩,果然卿相解金貂。   一娘进店来,先对店主道了个万福,道:“爷,我是个南边人,略知清曲,敢造宝店,胡乱伏事贵客,望爷抬举。”店家见他生得标致,先引得动人,便说道:“且请坐,还没有客来哩。”一娘坐下。店家道:“大嫂寓在那里?”   一娘道:“前门陆家饭店。”店家道:“共有几口?”一娘道:“只有一个小孩子。”店家道:“这也容易养活。”一娘道:“全仗爷抬举作成。”店家道:“一路风吹坏了,小二拿壶暖酒与大嫂荡寒。”店家收拾了四个小碟儿,小二拿上酒来,店家走来陪他。一娘奉过店家酒,拿起提琴来,唱了一套北曲,店家称赞不已,连走堂的、烧火的都挤来听,齐声喝采。店家喜他招揽得人来,就管待了中饭,到晚,吃了晚饭,又吃了壶热酒,才回寓所,一日也有二三钱三五钱不等,甚是得济。   一日回来,进忠已四五日不归,到黄昏时,吃得大醉而来。一娘也不理他,只到次日天明,才说他道:“你终日跟那起人做一处,必做不出好事来。   这禁城内比不得石林庄,若弄出事来,你就是死了。不如跟我到馆内代他走走堂,每日好酒好食,还可寻钱贴用。“进忠道:”没得舍脸。“说着跑出去了。   一娘气了一会,才到酒馆中来,唱了半日,到东边一个小阁里来,见有两个人在那里对饮,上手是个清秀小官,对坐的那个人,头戴密绒京帽,身穿元色潞绸直身,生得肥伟长大,见了一娘,上一眼下一眼目不转睛的看他。那小官扯一娘坐下吃了几杯,一娘起身走到对席上唱,那人犹自看着他。   又唱过一遍,钱都收了,重到阁子上,见那两个人已去了。一娘走出来,见那二人还伏在柜上与店家说话。一娘站在旁边伺侯,只听得店家道:“晓得!领命!”二人拱拱手去了,竟没有把钱与一娘。店家点头,唤一娘到面前说道:“才二位是吏科里的掌家,他晚间要留你谈谈。”一娘道:“使不得,我下处没人。”店家道:“如今科道衙门好不势耀利害,我却不敢违拗,当不利他的计较。”把一娘硬留住了。   到晚客都散了,店家将小阁儿收拾干净,铺下床帐等候。到黄昏时二人才来,到阁上坐下,请一娘上来坐在那小官肩下,摆上肴馔。店家道:“二位爷请些,总是新鲜的。”一娘奉过一巡酒,取提琴唱了一套北曲,又取过骰子,请那小官行令。斟上酒,一娘又唱了套南曲,二人啧啧称羡。那人道:“从来南曲没有唱得这等妙的,正是‘词出佳人口’。记得小时在家里的班昆腔戏子,那唱旦的小官唱得绝妙,至今有十四五年了,方见这位娘子可以相似。如今京师虽有数十班,总似狗哼一般。”一娘道:“二位爷贵处那里?”   那人道:“山东。”一娘道:“我也曾走过山东的,爷是那一府?那人道:”临清。“一娘道:”我也曾在临清住了二年的,那里有位王尚书老爷,爷可知道么?“那人道:”王太老爷去世了,你怎么认得的?“一娘道:”我在山东走过好几府,惟在临清最久,每日在王府内顽耍,王大爷十分和气,不知可曾中否?“   那人道:“你莫不是侯一娘么?”一娘道:“正是。爷怎么认得的?”那人道:“我说有几分面熟哩!先见了你,想了半日也想不起来,原来比当日胖了。”一娘新道:“老了。”那人道:“还不觉,丰姿如旧。如今大爷做到吏科给事,奶奶时常想念你,常差人四路访寻你哩。你家老丑与辰生好么?”一娘将前事大概说了一遍。那人道:“怪道寻你不见,原来遭了这些大变。”一娘道:“爷上姓?”那人道:“我还认得你,你到不认得我了?我是贻安。”一娘道:“爷发了身了,故此不认得。这位爷尊姓?”贻安道:“你真老了,他是吴爷家的六郎。”一娘笑道:“一别十五六年,当初只好十多岁。”店家道:“正是他乡遇故知了!各饮一杯。”六郎道:“我们就行个喜相逢的令罢!六个骰子凑数算,少一点吃一杯。”令行完了,又猜拳赌酒,直至三更才散。贻安去了,六郎同一娘宿了。两人都是久旷的,说不尽一夜欢娱。   次日还未起来时,王府里早差了长班来接,一娘慌忙起来梳洗,吃了早饭,上马同至王老爷赐第。门上回过,里面传梆,着家人出来唤一娘进去。   管家婆引进后堂,王奶奶尚未梳洗。一娘叩下头去,王奶奶一把扯起来道:“好人呀!一去就不来了,叫我何处不着人问到了你!一向在那里的?辰生好么?”   一娘道:“多谢奶奶挂念。”遂将别后事细说一遍。王奶奶道:“原来受了这许多磨难的,我说怎的不见你来?”丫头拿茶来与他吃,王奶奶才来梳洗。一娘坐在旁边,只听得房内孩子哭,一娘道:“奶奶有几位公子?”   王奶奶道:“我生了两个,都读书去了。这是丫头生的。”梳洗毕,拿上茶来,一娘吃了点心。王奶奶见他身上衣服单薄,取了两件绵衣与他换了。少顷,王老爷回来。一娘出来迎接,见王老爷比前胖了许多。见了一娘道:“贵人难见面,一向在那里的?”一娘叩了头,王老爷换了便服道:“坐着。”   一娘道:“老爷未坐,小的怎敢坐?”王老爷道:“你又讲起礼来了。”一娘只得坐下。王老爷道:“你没有到泰安州去,一向在那里的?”王奶奶将他遇难之事说了。王老爷道:“你家老丑殁了,可曾另寻个对儿?”一娘道:“没有。”王老爷道:“你家辰生哩?”一娘道:“在前门陆家饭店里。”   王老爷道:“分付长班把他行李发来,并唤他孩子来。”小厮答应去了。王老爷道:“老一来得恰好,我刻下正要出差。家眷回去,正要人作伴,你少不得也同到临清去顽顽。”王奶奶道:“甚么差使?”王老爷道:“因关白平复了,差我去安抚朝鲜。先打发你们回去。”三人同吃了早饭,王老爷出去拜客,午后才回。   长班取了行李同进忠来。小厮领他入内,一娘道:“来叩老爷、奶奶头。”   王奶奶道:“去时才几个月,如今这样长大了,取酒饭与他吃。”三人坐下饮酒。王老爷道:“你几时到京的?米贵得狠哩!”一娘道:“来有八个月了。当初云卿原约来京一会,不意至此遍访不遇,故此耽搁至今。”王老爷道:“他到京第二年就上了前程,在京中住了七八年,去年春间才选到广东去了。却好吴益之是他的上司,甚是看顾他。前日有书子来,说新丧了偶。   你如今也是寡居,不如还与他做一对儿也好?“一娘道:”他如今有钱有势,愁没有矫妻美妾,还要我么?“王老爷道:”他到是个有情的,提起来就眼泪汪汪哩!“饮至更深方睡。   次日,王老爷伺候领敕、辞朝、送行、请酒,逐日不闲。进忠仍旧恋着那班人,不肯随娘去。一娘求王老爷处治他,王老爷道:“京中光棍最多,且不怕打。今日处了,明日又是如此,只有管你儿子为是。”王奶奶对王老爷道:“老一随我们回去,你把他儿子带去吧。”王老爷道:“那小厮眼生得凶暴,不是个安静的,带去恐怕生事。我看别衙门有用得着人的,荐他去做个长随,有了管头,那起光棍就不敢寻他了。”次日对一娘说了,叫长班来分付道:“这魏进忠的母亲要随家眷回临清,他在此无依,你去看那个衙门用得着人,可作成他去做个长随。”长班回道:“只有中书程爷对小的说要个长随的,请老爷发个帖去,没有不收的。”王老爷进来对一娘说了。娘儿们商议停当,王老爷发了帖,长班领他到程中书寓所来。正是:   未入黄扉称上相,蹔栖徽省作亲随。   毕竟不知进忠去做长随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程中书湖广清矿税 冯参政汉水溺群奸   诗曰:   莫把行藏问老天,惟存方寸是良田。   粗心做去人人忌,冷眼看时个个嫌。   树出高林先被折,兔谋三窟也遭歼。   瘠人肥己如养虎,用尽机关亦枉然。   话说王府长班拿了帖,领进忠到程中书寓所。门上禀知,唤进忠同长班进去。都叩了个头。长班道:“小的是吏科王老爷差来的,王老爷拜上老爷:这魏进忠的父亲是家太老家门下写书启的,他今在家老爷衙内伏事。因家老爷出差去,因老爷前分付要一个长随,小的禀过家老爷送来伏事老爷的。”   程中书见进忠生得干净,说道:“人恰用得着,只是这我这冷淡衙门,比不得你老爷那里,恐他受不惯。”长班道:“他年纪小,也还伶俐,叫他习些规矩,若得老爷抬举,成人何难。”程中书道:“拜上你老爷,容日面谢罢。”   发了回帖,赏长班五钱银子。长班叩头谢了赏,道:“小的还领他去,等家老爷起身后,他收拾了衣服行李,再送他来。”程中书道:“也罢。”二人同辞了出来,回覆王老爷话。   次日,王老爷先打发家眷出京。一娘叫进忠来,分付道:“你如今有了管头,比不得往日了,须要小心谨慎伏事。我去不多时,就同奶奶回来,你须安分学好,免我牵挂,衣服行李都与你。”又把金牌子解下,代他扣在手上,道:“恐遇见我姨弟,与他看,他就知道了。”进忠直送至良乡,才洒泪别娘回京。正是:   怀抱瞻依十数年,艰难困苦更堪怜。   今朝永诀长亭畔,肠断孤云泪雨悬。   进忠回京,次日伺侯王老爷起了身,才回来拿了行李,长班送他到程中书处。进忠到也小心谨慎,伏事殷勤。他为人本自伶俐,又能先意逢迎人,虽生得长大,却也皮肤细白,程中书无家眷在此,遂留在身边做个龙阳。凡百事出入,总是他掌管,不独办事停当,而且枕席之间百般承顺,引得个程中书满心欢喜。随即代代做了几身新衣,把了几根金玉簪儿,大红直身,粉底京靴,遍体绫罗,出入骑马。那班光棍也都不敢来亲近他。   那程中书乃司礼监掌朝田太监的外甥,山西大同府人,名士宏。他母舅代他上了个文华殿的中书。虽是个贵郎,却也体面。九卿科道官因要交结他母舅,故此都与来往,还有那钻刺送礼求他引进的,一日也收许多礼。田太监忽然死了,他也分得许多家私。   一日,程中书退朝,气愤愤的发怒,打家人、骂小厮,焦躁了一日,家人都不知为何。晚间上灯时,犹是闷闷不乐,坐在房内。进忠烧起炉子炖茶,又把香炉内焚起好香来,斟了杯茶,送至程中书面前。程公拿起茶吃了两口,又叹了口气。进忠恃爱,在旁说道:“爷一日没有吃饭,不要饿了,可吃甚么?”程公停了一会道:“先炖酒来吃。”进忠忙到厨下,叫厨子作速整理停当。进忠先拿了酒进来,接了菜摆在桌上,取杯斟酒。程公连饮了两杯,道:“你也吃杯。”进忠接过来,低下头吃了,又斟了杯奉上。二人遂一递一杯。吃过了一会,程公颜色才渐渐和了。进忠乘机问道:“老爷为甚着恼?”程公道:“今日进朝,受了一肚子气。”进忠道:“谁敢和老爷合气?”   程中书道:“怎耐二陈那阉狗,着实可恶!”进忠道:“为甚么!”程公道:“因杨太监要往陕西织造驮绒,送我一万银子,央我讨他分上。我对他说,他倒当面允了,只是不发下旨来。后又去求他几次。总回我:”无不领命,只等皇爷发下来,即批准了。‘如今等了有两个多月,也不发下来。杨爷等不得,又去央李皇亲进去说了,登时旨意就下来了。你说可恼么?当日内里老爷在时,好不奉承,见了我都是站在旁边呼大叔,如今他们一朝得志,就大起来了。早间我要当众人面前辱他们一场,被众太监劝住。“进忠道:”世情看冷暖,人在人情在。内里老爷又过世了,如今他们势大,与他们争不出个甚么来。只才是’早上不做官,晚上不唱喏。‘李皇亲原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怎么不奉承他?那些差上的太监们撰了无数的钱,进朝廷者不过十之一二,司礼监到得有七八分。据小的意思,不如上他一本,搅他一搅。“程公道:”怎么计较哩?“进忠道:”老爷本上只说历年进贡钱粮拖欠不明,当差官去清查。皇上见了,无不欢喜,自然是差老爷去了。“程公道:”好虽好,又恐那狗骨头见与他们不便,又要按住了哩。“进忠道:”内里老爷掌朝多年,难道没有几个相好的在皇上面前说得话的么?就是他同伙中也有气不忿的,老爷多请几位计议,就许他们些礼物,包管停妥。“一夕话,把个程中书一肚子怒恼都销入爪哇国去了,满面上喜笑花生,将他一把搂过去亲嘴道:”好聪明孩子,会计较事,若成了,也彀你一生享用哩!“只才是:   自古谗言可丧邦,一时耸动恶心肠。   士宏不悟前贤戒,险把身躯葬汉江。   两人一递一杯,饮至更深,上床安歇。程中书因心中欢喜,更觉动兴。进忠欲图他欢喜,故意百般做作,极力奉承。二人颠狂了半夜,才相搂相抱而睡。   次日起来,不进朝,便来拜殷太监。这殷太监原是在文书房秉笔的,田太监殁了,就该他掌朝,因神宗欢喜二陈,就越次用了,却把他管了东厂——也是第一个大差。他平日与田太监极厚,故程中书来拜他。传进帖去,正值殷太监厂中回来,至门首下轿。门上禀知,就叫请会。程中书进来,见了礼,到书房坐下。   殷太监道:“自令母舅升天后,一向少会,咱们这没时运的人,是没人睬咱的。今日甚风儿吹你到此?承你不忘故旧,来看看咱好。”   程中书道:“因家母舅去世,被人轻薄,也无颜见人。今日没有进去,特来叩请老公公的安。”殷太监道:“承受你。小的们,取酒来烫寒,闲叙闲叙。”   家人移过桌子放在火盆边,大碗小碟的摆了一桌肴品。金杯斟上酒来,二人对酌多时,程中书道:“近日又差了几位出去了?”殷太监道:“那些狗攘的,办着钱只是钻刺他们出去,撰了无数的钱来,只拣那有时运的,便成几万的送他,似咱们这闲凉官儿,连屁也不朝你放个。”程中书道:“这也不该。杨柳水大家洒洒才是。难道就没得用人之时。”殷太监道:“这起狗骨头儿,眼界无人,会钻刺的都弄了去。你留他,我明日不弄他们个尽根也不算手段。包管叫他们总送与皇爷,大家穷他娘。”程中书道:“朝廷的钱粮,年年报拖欠,总是他侵挪去了。”殷太监道:“甚么拖欠?都是他们通同作弊,只瞒着皇爷一个。”程中书道:“何不差人去清查?”殷太监道:“咱也有此意。若差内官去,又是他们一伙子的人;要差个外官去,又恐不体咱的心。”程中书道:“小侄到无事,可以去走走。只是内里无人扶持。要求个分上又没钱使。似昨日杨公公的事,是李皇亲说的,就灵验了。”殷太监道:“这狗攮的也是神钻哩!我说怎么下来得这样快,原来是这个大头脑儿。   若你老先儿肯去,都在咱身上。咱有个好头儿,管你一箭就上垛。“程中书道:”多谢老公公美意。但不知是那个头儿?“殷太监道:”李皇亲是小李娘娘的兄弟。咱明日去郑娘娘位下求个分上,只求皇爷批下,竟落文书房,看那小狗攮的可敢留住么!“程中书道:”妙极,妙极!但不知要多少礼物?“   殷太监道:“少也得万石米。”程中书道:“小侄是个穷官,怎办得起?”   殷太监道:“你措一半,我代你借一半,等你回来补我。”程中书道:“拜托,回来加利奉还。”殷太监道:“田哥分上,说甚么利钱?只是弄得这些狗攮的头落地,方称我心。”程中书辞了起身,殷太监道:“你把礼儿先送来,本也预备现成,等皇爷在郑娘娘处顽耍,咱着人送信来,你再进本,咱央娘娘即时批出,这叫做迅雷不及掩耳,叫他们做手脚不迭。”说毕,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