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阉全传 - 第 4 页/共 33 页
第四回 赖风月牛三使势 断吉凶跛老灼龟
词曰:
世事等蜉蝣,朝暮营营不自由。打破世间蝴蝶梦,休休,涤尽尘氛不惹愁。富贵若浮鸥,几个功名到白头。昨日春归秋又老,悠悠,开到黄花蝶也愁。
话说魏云聊上床,见了赤蛇,吓倒在地。一娘闻声惊醒,身边不见可人,口里连叫:“莫冷呀,可曾穿衣服?”又叫两遍,也不应。揭开帐子不见人影,再低头,只见月光映着衣服在地下。忙坐起扯那衣服时,只见云卿睡在地下。忙下床来摸时,浑身皆冷,四肢不动,只口中微微有气,不知何故。
忙扯下被来代他盖好,抱住了以口度气,少顷才伸出气来。自己才穿上衣服,开了楼门叫起小厮来。那小厮道:“早哩,忙起来做甚?”一娘道:“魏官人肚痛哩,快烧些汤来。”小厮忙起来开门,去了一会才送上滚汤来。看见云卿睡在地下,道:“正经床上不睡,在地下舞弄做甚。”一娘接过滚水来,度了几口下去,渐渐身上才暖,同小厮扶他上床。小厮才去,一娘复脱衣上床,搂着云卿偎了一个时辰,方伸出气来。翻转身来说道:“吓杀我也!”
一娘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下去,又不敢劳动问他,只得又搂着睡了一会,方说道:“吓杀了!”一娘道:“怎样的?”云卿道:“打闪时,见一条赤蛇盘在地下,你睡着了,我要小便,伸出头看时,窗上月光明亮,蛇已不见。
我便起来小解,回来上床时,一手摸着个蛇尾,已是害怕;及揭开帐子看时,见一条大红蛇盘在你身上,见我来就往被里一钻,我故此吓倒了。“一娘道:”想是你眼花了,我并不觉,你没有吓得死,我到好被你吓死了!你如今好些么?“云卿道:”此刻不觉怎么的,只是心里还有些跳。“
二人依旧搂着睡。云卿兴动,又要弄了,一娘道:“你脸都吓黄了,将就些罢,日子长哩。”于是把云卿捧在身上,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道:“你这样个羊脂玉雕的人儿,不知便宜哪个有福的姐姐受用。”云卿道:“你这样朵海棠花,怎禁得那老桑皮揉擦?”一娘叹口气道:“这是前世冤孽。就是王大爷也是天生有福的,家里一个赛观音的大娘,且是贤慧,又不吃醋。
房中有三四个姐儿,外边又有你这样个人儿陪伴。“云卿道:”只因他做人好,心地上拈来的福分。“二人说了一会,云卿忍不住,又弄起来了。
只听得楼下有人说话,乃是公子差小厮送梳盒来,说道:“大爷送张爷上了船就来了,先着我送点心同梳盒来的。”一娘对云卿道:“起去罢,莫撞见老吴来吵死。”云卿遂起来下楼,洗了脸,同一娘吃了点心,才去梳头。
梳盒内一应抿刷油粉,件件俱全,又有个纸包,包着两根金花簪儿。一娘道:“大爷真是个趣人,无所不备。”梳完时,园丁送花来,二人各穿一枝戴了,携手来到四照亭看花。
夜来风雨吹得落花满地,如红茵铺就。枝上半开的犹带水珠,初日照耀,浑如红锦上缀着万颗明珠,分外精光夺目。两人倚着阑干,玉面花容,互相掩映。
却好公子同吴相公进来,道:“花枝与笑脸相迎,令人应接不暇。”
吴相公道:“赏名花,对妃子,古今绝唱。今日兼此二美,使明皇见此,亦拜下风。”公子道:“恨无《清平调》耳。”吴益之道:“魏郎一曲,何减龟年。”一娘道:“王大爷、吴相公两位,不日玉堂金马,岂不是两个风流学士,事事皆胜明皇。”公子道:“老一虽善为吾辈藏拙,亦为我辈增愧。”
四人欢笑坐下,见云卿清减了些,公子道:“我原叫你将就他些,一夜就把他弄瘦了。”二人俯首而笑。
公子分付小厮道:“昨日张爷送的新茶,把惠泉水泡了来吃。”小厮扇炉煮茗。公子取过拜匣来开了,拿出个纸匣来,道:“这是新作的玉凉簪,带来与你二人的。”却是洗的双凤头,玲珑剔透。公子道:“玉质虽粗,做手却细。”将一枝递与云卿,一枝递与一娘道:“权作暖房礼罢!”二人称谢过,各插在头上。小厮摆上饭来。一个小厮将个小纸匣儿递与一娘道:“这是大娘带与你的。”一娘才来接,被吴益之劈手夺去,打开看时,却是一条白绫洒花汗巾,系着一副银挑牙;一双大红洒花褶衣;两副丝带;两副玉纽扣;一包茉莉香茶。吴益之将汗巾袖了,又倒了一半香茶,将余下的递与一娘道:“我两个分了罢,各人感情就是了。”一娘向公子谢了。公子道:“看骂罢!”吴益之道:“随他咒骂,我若有些伤风头疼,我就睡到他床上去。
“四人吃了饭,云卿到炉上泡了茶来吃,果然清香扑鼻,美味滋心。公子道:”贻安备马送老一到船,往南门去,刘荣回马来随我们回去。“二人应去。
吃毕饭,贻安备了马,请一娘动身。一娘作别。公子袖内取出二两银子递与一娘道“些须之物,表意而已。”一娘推辞道:“连日打搅大爷还不够哩!
这断不敢再领。“公子道:”不多意思。“遂放在他袖子里。一娘对云卿道:”你不自在哩,调理几日再做戏。我再来看你。“吴益之道:”活活的疼杀人,我就肉麻死了。“一娘道:”你就惯会说胡话。“笑着上马而去。
吴益之将汗巾也还了他。三人立在门外垂杨之下,望着他一直去了。园上至河边只有二里远,一娘放开缰,登时到了一座大石桥。一娘马到桥边,收住缰,等贻安叫船。谁知上流并无一只船。刘荣道:“如今游春的多,凉篷船都雇尽了,寻渔船去罢。”寻了一遍回来道:“湾子里也没船,一娘且下来站站,先叫刘哥回马去接大爷,等我再去寻船。”一娘下了马,刘荣骑马回去,贻安又往下流头寻船。
一娘独立桥边柳阴之下,只见柳色侵衣,花香扑鼻,红尘拂面,绿水迎眸,春光可爱。忽见桥边转过一簇人来,但见:
个个手提淬筒,人人肩着粘竿。飞檐走线棒头拴,臂挽雕弓朱弹。架上苍鹰跳跃,索牵黄犬凶顽。寻花问柳过前湾,都是帮闲蠢汉。
那一伙人拥着个戴方巾的,骑匹白马,正上桥来,见一娘独自在此,都站住了。三四个上前来看,一个道:“好模样儿!”一个道:“好苗条身段儿!”有的道:“好双小脚儿”一娘见他们看得紧,把脸调转向树。那些人便围上来看。一娘没法,只得把扇子遮了脸。那戴方巾的见扇子上有字,便上前劈手夺去道:“借与我看看。”念诗又捉不过句来,又认不得字,口里胡诌乱哼。一娘听了,又好笑又好恼。那些人起初还是看,后来便到身边乱拉乱捻的。一娘正没处躲避,却好贻安来了,道:“是甚么人!敢在此调戏人家妇女!”忙将那干人乱推乱搡。怎当的人多,推开这个那个又来。
正在难分之际,却好远远看见公子等来了。贻安道:“好了,大爷来了!”
说罢走到桥上喊道:“大爷快来!不知哪里来的一起人,在此胡闹?”公子听见,放开马先跑到桥上,那起人见公子来,都站开去,只有那戴方巾的迎上来作揖道:“王大兄何来?”公子看那人时,但见生得:
龌龊形骸,猥獕相貌。水牛样一身横肉,山猿般满脸黄毛。咬文嚼字,开言时俗气喷人;裸袖揎拳,举手间清风倒射。家内尽堆万贯,眼中不识一丁。花营柳市醉魔君,狗党狐群真恶少。
公子却也认得,这人姓牛名金,排行第三,也是个故家子弟,平日不肯学好,目不识丁,专好同那起破落户泼皮们终日在花柳中闲串。只是悭吝,一文不出,在姊妹家专一撒酒风,赖嫖钱,睡几夜,临去撒个酒风,打一场走路。市上开店的并那小本营生的都被他骗怕了,见好东西便要,只是不还钱。这些泼皮只好图他些酒食,要一文也赚不动他的。小民畏之如蛇蝎,士夫恶之如狗屎。
公子见他作揖,只得下马答揖道:“自小园来。”牛三道:“久慕佳园风景,也要一观,又恐惊动尊翁老伯,不敢轻造,今日可曾来?”公子道:“今日正在园中请客,改日领教罢。”拱拱手别了。贻安见公子与他说话,他遂牵过马,叫一娘上了鞍,加上一鞭,飞奔望南而去,牛三别了王公子,转身看见小魏,赞道:“好盛从。”因他身上穿着玄色绉纱直裰,故把他认做个小厮。公子道:“这是个敝相知。”说毕,才别过。因马系一娘骑了一匹去,止有两匹在此,公子等三人遂步行而归。
再说那牛三,领着一班泼皮到野外放鹰走犬,问柳寻花,顽了半日,众皆饥渴。牛三道:“饿了,回去罢。”内中一个指道:“前面不是个酒店么?少饮三杯解渴。”于是众人沿溪而走。早来到一座酒肆前,地步到也幽雅,众人进来拣了座头坐下。但见那酒肆:
门迎绿水,屋傍青山。数竿修竹在小桥尽头,一所茆堂坐百花深处。青帘高挂,飘飘招住五陵人;白瓮深藏,往往挽回三岛客。菊吐秋花元亮宅,柳含春色杜康家。
众人簇拥着牛三,把几副座头都坐满了。小二道:“相公们是要茶要酒?”
牛三道:“茶酒都要,只是放快些。”小二铺下茶果,才去荡酒。内中一个道:“早间那个妇人不知是个甚么人,为何独站在那里?”一个道:“有王家小厮跟着,自然是王家的下人,想是往亲戚家去的,在那里等船。”一个道:“不是,不是,那妇人脸有些熟,在那里见过他的,一时忘了。”一个道:“好双俏眼!”牛三道:“那个小官又好,不像是我们北边人,我们这里没有这样好男子。”傍边桌上一个跑过来道:“那小官我认得,他是昆腔班里的小旦,若要他时何难,三爷叫他做两本戏就来了。”一个道:“做戏要费得多哩!他定要四两一本,赏钱在外。那班蛮奴才好不轻薄,还不肯吃残肴,连酒水,将近要十两银子,三爷可是个浪费的?”一个道:“那小郎还专会拣孤老哩!如今又倚着王家的势,再没人敢惹他,恐弄他不来到没趣;就弄得来,王家份上也不雅相。而且些小点东西,那蛮奴才又看不上眼。如今到是弋腔班的小王,着实不丑,与他不相上下,只消用几两银子在他身上,台到也有趣。与人合甚么气!”牛三道:“也是。”
只见傍边桌上跑过个人来,气喷喷的拍着桌子道:“怎么说这不长进的话?为人也要有些血气,王家有势便怎么样人?他欺遍一州里人,也不敢欺压三爷。子弟们他顽得,三爷也顽得,怕他怎么!一个戏子都弄不来,除非再莫在临清为人!我们晚间多着几个人,访得在谁家做戏,回来时搀他到家里顽耍。那蛮子依从便以礼待,若不肯,便拿条索子锁他在书房里,怕那奴才跑到那里去!料王家顾体面,也不好来护他。若不得到手,先雇些人打他一场,也打不起官事来。”众人齐声道:“好计,好计!还是你有血气,大家去来!”此时不由牛三做主,把他平抬了去。内中有个老成的正要开口,被先拦阻的那人就捻他一把,那人知窍,就不言语了。原来这几个畜生也知弄不过王家,只是要弄出事来,他们好从中撰钱。正是:
贪他酒食骗他钱,还要乘机进祸言。
异日天雷应击顶,铁锅再用滚油煎。
那班泼皮把牛三拥出店来,一齐便走,店家上前道:“相公,茶酒钱共该一两二钱银子,尚未会帐,如何就去?”牛三道:“记了帐罢,明日送来。”
小二道:“我们小本营生,求相公赏了罢。”一个道:“我们三爷自来是年终算帐。”小二道:“我不认得相公府上,明日对谁讨?”一个道:“你不知世事,牛三爷还是欠过谁的钱不还的?不快走还要讨打哩!”小二道:“世界都反了!青天白日吃了茶酒不还钱。”一个走上前拦脸就是一拳,把店家打倒在地,一哄而散。可怜这店家白白的舍了两把银子东西,天理何在!
不说这些人造谋生事。且说王公子回来,同吴益之在书房内坐至更深,才进内来。正脱衣上床,忽听得外边敲得云板声,急忙叫丫头出来问。一会越敲得急了,等不得丫头回信,急急披衣出来,走到楼下,迎到丫头说道:“门上有紧要事回大爷。”公子恐是火事,分付道:“不要乱嚷,莫惊醒老爷。”急急走到厅上问道:“甚么事?”门上道:“魏云卿被人打坏了。”
公子忙把钥匙开了大门,只见云卿进来,蓬着头,一把扯住公子,放声大哭,公子问道:“甚么人打你的?”云卿哽咽说不出话来。同来的班中人道:“小的们从吴家当店做戏回来,小的同他先走,将到四牌楼,忽有三四个人拦住要他同去吃酒。平日素不认得,他不肯去,几个人就动手动脚的乱扯。云卿叫喊起来,一个就劈面一掌,后有一二十人齐来乱打,却好班中人都到了敌住。是小的拍开手护得他来,求大爷做主。”公子道:“奇怪!”叫过四五个家人来,分付道:“你们去暗暗查看是甚么人,不可出头生事,快来回话。”家人领命,同那班里人去了。
公子携着云卿的手到书房里来看时,脸上抓去一块皮,口内打出血来,上演员独唱,后台众人帮腔,只用打击乐伴奏。头发都乱了,衣服也扯破了,伏在桌上只是哭叫。小厮取水来与他洗脸梳头,头发梳下一大把来。公子也不忍,吴相公也起来,看见,吃了一惊。取热茶来吃,公子分付煨粥来,二人温存着他。公子道:“你莫恼,我替你处这干人。”家内又送出果子煨茶来。公子自己拿来与他吃,才住了哭,吃了两口。
一会,家人们来回道:“是牛三那些泼皮要抢他去,又打到他们下处,想要乘机打抢。见小的们到,就发话说:”爷把云卿占在家,爷顽得,他们也顽得。‘说的胡话都听不得,街上过路的都抱不平,听见叫巡捕快手才散去了。下处失了许多物件。“公子道:”这个畜生如此可恶!他倒来欺我。要处他,乡里面上不像体面;不处他,又气他不过。“家人道:”不必单告牛三,只叫他班中人递个黑夜打抢呈子,到捕衙叫地方打报单。爷只须发个帖子与捕衙就是了。这些奴才若不打他们一顿,连小的们出去也无体面。“公子道:”你们明早走去看看,不要现身。“家人们散去。小厮拿了粥来,云卿不肯吃,只是恼。公子安慰他睡了,才进去。
次早,家人领了帖子去。及至公子起来时,家人同捕衙的差人来回道:“地方已打进报单去,捕衙已差了十名快手拿人,候爷分付。”公子道:“叫他们进来。”众差人叩了头。公子道:“你们不可说我有帖子去说的,这牛三掯诈人,也多叫你本官多取他些不妨,不可轻易放过他。你们也多取他些差钱。”叫人取出一两银子赏众差人,众人都感激叩谢,欢天喜地而去。
公子到书房,见云卿尚睡着哭,吴益之坐在他床沿上劝他。公子道:“好呆呀!”忙扶他起来通了头,见他衣服扯破了,说道:“我的衣服宽,你穿不得,我叫裁缝来做两套与你。”云卿道“不消,我寓所有衣服。”便将钥匙取出,交与贻安,叫他带人往下处取箱子。公子道:“一发连行李都拿了来,连日园上牡丹已开,你到那里住几日解解恼。你同吴相公先去,我带了老一来陪你——恐牛三也要去吵他。”三人吃罢早饭,贻安取了行李来,换了衣服,备了两乘轿,吴相公同云卿坐了往园上去。公子叫:“贻安,备马去接侯一娘,叫他也到园上躲避几日,我自把包钱与他。”贻安领命去了。
却说那班泼皮打闹了一场,顺路将弋腔班的小旦抬到牛三家来,说小魏是王家人夺去了。牛三见那小官生得到也还丰致,道:“也好。”遂取酒来吃。众泼皮齐口称赞,把他抬到半天里,把小魏说得一文不值。缠到三更,牛三才搂去睡了。众人就在他家厅上,东倒西歪的去睡,直睡到次日辰牌时分才起来。等到日午,才送出两盆黄米粥、十数个糙碗来,小菜也没有。众人正在那里抢食,只见外面走进一二十个快手来,见一个锁一个,把那些人都锁了,带进衙门。捕衙即刻升堂,见面将每人打了二十板。又把为首的夹起来,要招主使之人。起初犹自遮饰,当不起拷打,只得招出牛三来。遂标了签来捉牛三。
牛三早躲个不见面了。捕衙因王府分付过,况牛三又是个有钱的,怎不想他两个儿?半日,又差了四个人捉差,牛三出了三十两差钱,又央了几个秀才到官里说情,捕衙道:“黑夜打抢,与强盗何异!失主又是异乡人,恐他向上司处告,反与弟不便。诸年兄见教,弟也不敢擅专,只得具个由堂呈子,凭堂上发落罢了。”
众秀才见说不下来,只得出来。牛三死也不肯出头。后来捕衙掯了五十两,衙门中用了三十两,将那些泼皮又打了三十,枷在四牌楼示众。
着人来园上回覆公子道:“等枷满日,再问罪。”公子道:“这起奴才既枷打过,就饶他罢。若再问罪,恐牛三不代他们纳赎,便要为匪。只是把打抢的物件都要追给还他。”家人道:“已陪过三十两银子。”公子道:“这也罢了。”遂叫家人拿帖去回官。云卿尚不慊意,公子道:“看他先人之面,如今费了他百十两银子,就比杀他还狠些。那起泼皮已打了几十,若再问罪,恐急了,做不出好事来。你还要在此地做戏哩,恐黑夜难防这许多。”一娘道:“大爷说得极是,再不要孩子气。俗语说得好:”得饶人处且饶人‘。“云卿只得罢了。
少顷,见合班的人都来叩头,相谢而出。又叫云卿出去说话,回来道:“唱生的母亲殁了,要回去,众人也要散班歇夏。”公子道:“你可回去么?”
云卿道:“也要去,八月再来。”公子道:“你家去也无事,不如在这里罢。如今丁老爷要教几个孩子清唱,班中有的确人,寄些银子回去,你就在园中过夏,我也要来避暑,老一天热也难上街,也在这里过夏。你意下如何?”云卿道:“也罢。”遂写了家书,带了三十两银子回去。竟在园中朝欢暮乐,无限快活。公子同吴相公也常来与一娘盘桓。
不觉时光迅速,又是秋来。住至九月间,云卿被班中人催了上班去了。
一娘也辞别公子离了园上,仍回下处住下。因身孕渐大,不能上街。丑驴也自去领孩子舞弄赚钱,终日出去。一娘是王府常时送供给与他,云卿也常来住住,贴他些银钱。丑驴寻几个钱,只是吃酒。
看看冬尽,又早春来。一娘已足了月,不见生;又过了两个月,也不见娩,心中疑惑。又想起在飞盖园云卿见蛇钻入被内,甚是忧疑,便对丈夫道:“我过了两个月也不分娩,你去寻个灵验先生去占占卜,看我在几时生?”丑驴道:“闻得关上来了个起课先生,是个跏子,叫做甚么李跛老,门前人都跕挤不开哩。人称他做赛神仙。等我明早去。”一夜无辞。
次日,丑驴绝早来到关上,见肆门前人都挤满了,他挤在人丛里,朝内观看,但见:
四壁珠玑,满堂书画,宝鸭香常袅,磁盂水碧清。座畔高悬鬼谷形,两边罗列河图像。端溪砚、松烟墨,相衬着大笔霜毫;火珠林、郭璞数,谨对了新颁政历。六爻透熟,八卦精通。能知天地理,善测鬼神机。一盘子午安排定,满腹星辰布列清。
真个:
已往未来观如明镜,当兴应败鉴若神明。知凶断吉,定死决生。开言风雨迅,下笔鬼神惊。招牌有字书名姓,神课先生李鹤峰。
那先生坐在上面,手不停披,口不辍讲,打发不开。丑驴生得矮小,挤不上去。只见那先生谈了一会,猛抬头一望,向外说道:“请那位矮客人上来。”丑驴挤了一会,才到案边,垫起脚来,伏在案傍。那先生道:“你头直有些喜气,又有些凶气,何也?”丑驴道:“我求先生起一课。”先生道:“姓甚么?”丑驴道:“我呀,姓魏。”那先生拈了个时点,起课来道:“问甚么事?”丑驴道:“问生产的。”那先生道:“六甲定是男喜,且是个贵胎。今日分娩,只是有些凶险,我代你炙炙龟看。”取过龟板来,焚香默祷过,取火灼了,看上面两道火路,道:“是个男喜。天门丙丁发用,非男而何?”丑驴道:“生的时候还不妨么?”先生道:“不碍。”又细看了一会,忽拍案叫道:“怪哉!怪哉!”取过一幅纸来,写了四句道:
乾门开处水潺潺,山下佳人儿自安。
木火交时逢大瑞,新恩又赐玉绦环。
那先生写完,递与丑驴道:“留为后日应验。”丑驴送了课钱,那先生也不争竞。
丑驴出了肆门,欢天喜地跑到下处,对老婆说了,将卦词与他。一娘接来看了,不解其意,只得搁过去了。却也作怪,更余时,果然肚里渐渐就疼起来了。少顷,更坠得慌。直至半夜,疼得急了,才叫起丑驴来,打火上灯,提个灯笼去叫稳婆。时星斗满天,及稳婆来时,天上忽然乌云密布,渐渐风生。稳婆进房道:“是时候了。”扶上了盆,丑驴送上汤来。霎时大风拔木,飞砂走石,只听得屋脊上一个九头鸟,声如笙簧,大叫数声,向南飞去。房中蓦的一声叫,早生下一个孩子来。正是:
混世谪来真怪物,从天降下活魔王。
毕竟不知生下个甚么人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魏丑驴露财招祸 侯一娘盗马逃生
诗曰:
伯劳西去燕飞东,飘飘身世等萍踪。
沾唇酒恨千杯少,满眼花无百日红。
财与命连谁自悟,福来祸倚尽皆蒙。
谁知扰扰生机变,深愧当年失马翁。
话说侯一娘见生下是个孩子,夫妻俱各欢喜。因是年岁次戊辰,遂取名辰生。洗了孩子,谢了稳婆。次日送信与云卿并王府两处。王奶奶差人送了钱米柴炭来,小魏也送银钱与他。是主顾人家多有送钱米食物的。三朝、满月,王奶奶皆着人来送百索衣袄等类。一娘也不上街。正是日久生厌,他几件技艺,人都看熟了,人家也不来叫,街上人看的少,也不肯出钱。丑驴见生意淡薄,又为老婆有了孤老,且因王府中势要,怕人心难测,想离此地,遂常时要去。一娘因恋着情人,不肯动身。那陈买儿见一娘回来,逐日又来缠缠,见妇人不甚理他,便有吃醋之意,常在丑驴面前撺唆。丑驴醉后回来,常寻事吵闹,自此无日不吵闹。
又混了半年,丑驴终日心中有物,再加那陈买儿常时在耳边掇弄,家来便倚醉拿刀弄杖的吵。一娘虽与他硬做,也知不是常法,便来对王公子说了,讨他的主意。公子道:“我也代你们想,却终非常法。我也将要上京去会试,我去后谁看管你们?且寻云卿来计较。”遂叫小厮唤了小魏来。见一娘面有愁容,问道:“为甚么恼?”公子道:“他丈夫见生意淡泊,要往别处去哩!”
云卿道:“莫理他,”就没生意,难道大爷这里养不起你?“公子道:”也不是这样说。你们终非长久之策,我也顾不得你们一世。况我也就要上京,我去后,连你在此地也住不得了——牛三那起畜生必要来报复的。我想不如让老一先行,你同我上京去,改日再来相会。只怕你班里人不肯放你。“云卿道:”我要去,谁阻得?“公子道:”你去了,岂不要散班么?“云卿道:”原旧有个旦,新又添了一个,我可以去得。“公子道:”老一几时起身?“
一娘道:“要去,明日就可去了。”说毕,二人便扯住哭起来。公子道:“暂时相别,不久自会,也不必哭了。”再三劝住。公子道:“该留你们坐坐,我今日又要去吃酒。”又想想道:“也罢,我早些去见个意先来,你二人在此等我。”叫小厮拿饭吃。摆上饭,他二人那里吃得下?公子再三劝,他们只得各吃了几口就放下来了。
公子吃毕起身。二人关上门,送行一回,云卿道:“想当日,在庙里相逢,蒙你十分相爱,铭感至今。后又承大爷好心成全,你我相处了二年。如今一旦分离,正是海枯石烂,此恨难消;地久天长,此情不老!”一娘道:“你这样青春年少,愁没有好女儿匹配?只是我跟着那厌物,几时才得有出头的日子?若得此生重会,死也甘心!你此去须要保重身子,不要为我伤感坏了,谁人知你疼热!”云卿道:“我如今做戏也非善策,明日跟大爷上京,只望他中了,我也要上个前程,就有几年在京里住,你若有情,可到京里来相会。”又哭了半日。云卿道:“我到下处走走就来。”一娘道:“我也要到里面去辞别。”二人起身。
一娘走进来向老太太、太太磕了头,又向王奶奶磕下头去。王奶奶扯起来道:“为何行此大礼?”一娘道:“小的一向蒙老太太、太太、奶奶抬举,感恩不尽,明日要往南去,今特来辞谢。”王奶奶道:“可是作怪!好好的住着罢了,又去怎的?”一娘道:“丈夫见生意淡薄,要往南去赶趁。”王奶奶道:“就没生意,难道我家养不起你?别处去也只吃得一碗饭。”一娘道:“多谢奶奶美意。叫做‘梁园虽好,终非久恋之乡’。我就去也去不远,异日再来服侍。”王奶奶叫丫头摆茶与一娘吃。众女眷都赠他银钱衣食。王奶奶另是五两银子并花翠等物。
看看日晚,公子也回来了。一娘到书房来,却好吴益之不在此,就是他们三人。公子道:“你要往何处去?”一娘道:“打算往南边去。”公子道:“昨有人自南来,说南边大水,米麦甚贵,徐州一带都淹没了,如何去得?
不如往东三府去好。泰安州我有个同年,姓白,他也是个四海的人,如今丁忧在家。与我至厚,我写封书子与你,去投他,他自看顾你。等我出京时,便着人来带你一同下来。“一娘道:”大爷如此费心,真是杀身难报。“小厮摆下酒来,公子举杯递与一娘道:”淡酒一杯,聊壮行色。愿你前途保重,异日早早相逢。“一娘接了放下,也斟了一杯回奉公子,就跪下拜谢道:”小的两人承大爷厚恩,今生恐无可报答,只好来生作犬马补报罢。今日一别,不知可有相见之日,云卿在爷身边,望爷抬举他,若得个前程,也是在爷门下的体面。“公子道:”不劳费心,这是我身上的事。“
一娘又斟了一杯,双手奉与云卿,才叫了一声哥,就哽咽住了,泼梭梭泪如泉涌,说不出话来。泪都滴在杯内,二人抱住放声大哭。公子也两泪交流,劝住了,重又斟酒。他二人那里吃得下去?两人你相我,我相你,眼泪汪汪,相了一会,复又大哭起来。连旁边服侍的人,都垂下泪来。足足挨到二更时,点水也未曾下咽。一娘没奈何,只得硬着心肠起身作别。公子向袖中取出一包银子来,说道:“这是薄仪十两,权为路费,明年务必来过夏。”
一娘道:“用得大爷的还少哩!又蒙厚赐。”复又叩头谢了。云卿也是十两,放在他袖内。又向手上解下一个金牌子来,道:“这是我自小儿带的,与你系着,他日相会,以此为证。”就连绳子扣在他手上,重又抱头大哭一场。
三人携手出门。公子挥泪道:“前途保重,叫贻安打灯送你去。”将别时,好难分手。正是: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过死别与生离。
有诗道得好:
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
长堤无限新栽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一娘回到下处,早已三更将尽,收拾了一会,天将亮了。丑驴雇了车子,装上行李,辞了店家上车。只见贻安拿了两封书子并礼物来道:“这是送白爷的。”
又取出件潞绸羊皮小袄、一床小抱被道:“这是大娘怕你冷送你穿的,被儿送你包孩子的,又是一袋炒米并糕饼。叫你路上保重,明年等你过夏哩。”一娘道:“难为哥,烦你禀上奶奶,等我回来再叩谢罢。”说毕,抱着辰生,驱车奔大路而行。只见:
憔悴形容,凄凉情绪。驱车人上长亭路,柔肠如线系多情,不言不语恹恹的。眉上闲愁,暗中心事。音书难倩鳞鸿寄,残阳疏柳带寒鸦,看来总是伤心处。
一娘在路,凄凄惨惨,不饭不茶,常是两泪交流,没好气,寻事与丑驴吵闹。
上路非止一日,只见前面尽是山路,虽是小春天气,到底北方寒冷。是日北风大作,一娘穿上皮袄,用小被儿将孩子包紧了,又将行李内毡毯,与大小厮孝儿披着。看看傍午,忽然飞飞扬扬,飘下一天大雪来。但见:
彤云密布,惨雾重遮。彤云密布,朔风凛凛号空;惨雾重遮,大雪纷纷盖地。须臾积粉,顷刻成盐。飘飘荡荡翦鹅毛,淅淅潇潇栽蝶翅。灞桥渔叟挂蓑衣,茆舍野翁煨榾柮。客子难沽酒,家童苦觅梅。寒威难棹剡溪船,冷气直穿东郭屐。千山飞鸟尽潜踪,万径行人都绝影。
那雪渐渐一阵大似一阵,下个不止,顷刻间积有数寸。车子推不上,车夫道:“离火楼铺还有二十里,没有宿头怎么好?”心中甚是着忙。丑驴叫道:“好了,你看那树林子里不是个人家么?”车夫道:“那不是正路,就从这斜路去近些。”车夫推车下坡。不多时,到了一所庄院前住下。但见:
乱竹堆琼,苍松挂玉。数层茅屋尽铺银,一带疏篱俱饰粉。冰凝檐角,浑如玉笋班联;冻合溪桥,一似晶盘灼烁。树底炊烟犹湿,田间平路皆漫。狺狺小犬吠柴门,阵阵栖鸟啼古树。
那丑驴先走到柴门下,只见疏篱开处走出一个老者来。那老者头戴深沿暖帽,身穿青布羊裘,脚穿八搭翁鞋,手拄过头藤杖,问道:“做甚么的?”
丑驴道:“小人是行路的,因雪大难走,投不着宿头,告借一宿。”老者见他有家眷,便道:“请进来。”丑驴扶一娘下了车,抱着该子,走到堂前与众女眷见了礼。妈妈问道:“大嫂从何处来?”一娘道:“自临清来的,要往泰安州去。”妈妈取了热汤来,一娘吃了,请到前面客房里坐下。妈妈见一娘寒冷,家去取出些木柴来烧火,丑驴、孝儿都来烘衣服。到晚送出四碗小米子饭,一碗菜汤来,道:“随便晚饭,请些儿。”一娘道:“借宿已是吵闹,怎敢相扰?”妈妈道:“仓卒无肴,请用些。”说毕去了。
一娘吃了两口汤,没盐没油的不好吃,他平日在王府里吃惯了好的,再加心绪不佳,这样粗糙之物怎能下咽?只得向主人家借了个磪子,在火上炖起些滚汤,泡些炒米吃了,打开行李带着孩子和衣而卧。孝儿同丑驴也睡了。
一娘想道:“这样雪天,他们定是红炉暖阁的赏雪,哪晓得我在此受这凄凉。”
又不好哭,只得泪汪汪的。睡至五更,觉得头疼脑闷,身体拘倦,被车夫催了起身,没奈何只得起来,别了主人上车。是日天气虽晴,怎禁得北风如箭,寒气如刀,到傍午才抵火楼铺客店,拣了一间房歇下。一娘熬不得,裹着被睡了。丑驴取了馍馍来叫一娘吃,叫了几声不应,走来摸摸,浑身如炭炙的一般。少顷又发起战来,连床都摇得响。这病,南方谓之疟疾,北边叫做摆子。这个病急切难得脱体。怎见得他的狠处?但见:
头如斧劈,身似笼蒸。冷来如坐冰山,热时若临火窟。浑身颤抖,太行山也自根摇;满口焦枯,黄河水恨难吸尽。少陵诗句也难驱,扁鹊神功须束手。
一娘这病,因心中郁结,连日未曾吃饭,又受了风寒外感酿成。此症十分沉重,丑驴只得打发了车钱,一住两个月,还未得好。丑驴身边盘费俱尽,只得瞒着一娘拿衣服去当,被一娘看见,说道:“不要当。”旁边取过拜匣来,拿出一两散碎银子与他道:“我想口鲜鱼汤吃,不知可有?”丑驴道:“等我去寻看。”
店家听见道:“我们这里平日鲜鱼甚少,况如今冻了河,哪里去寻?我家到有些虾米,且做些汤与大嫂吃。”少刻,店家婆做了汤送来,一娘吃了两口,觉得有些香味,就泡了半钟大米饭吃了。那知那疟疾竟止了。对店家婆谢道:“两个月没有尝一颗米,今日承赐汤吃了些,才知道饭香。”店家婆道:“胃气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