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全传 - 第 2 页/共 14 页
异日功成朝玉阙,苍梧江水也东流。
鹤童听两师吩咐已毕,只得吞下一粒金丹,化做一颗仙桃。两师捧拿在手,腾步逍遥,直到韩家,恰好是三更时候,两师就遣睡魔神托一梦与韩会妻子郑氏。那郑氏梦见太阳东出,宝镜高悬,一只仙鹤口衔着一颗仙桃,飞将下来,堕在他怀里。旁边闪出一个青巾布袍的道人,肩上负着一口宝剑,口中高叫道:“韩会妻郑氏听者,吾乃两口先生,奉玉帝敕旨,送这仙桃与汝为子。吾有一言嘱汝,汝牢记取。”嘱云:
郑氏抬头听我言,从来仙语不虚传。
送儿与汝承昭穆,他日来风上九天。
郑氏梦中惊觉,不胜欢喜,便蹴醒韩会,与他说道:“妾身一更无寤,二更辗转反侧,三更时分方才瞌眼睡去,就做一梦。梦见太阳东出,宝镜高悬,一只仙鹤口衔一颗仙桃飞将下来,坠在怀里,又有青巾布袍背剑的道人嘱咐云云,你道这梦希奇也不希奇?”韩会喜道:“我夜来得的梦也与你一般的。今年四十二岁,未有子息,想是神天鉴察尔我隐衷,不该绝代,降生一个儿子接续家门香火也不见得。据梦中太阳东照,主生贵子,仙鹤衔着仙桃,一定是天庭降下好人临凡。这两口先生必然天上神仙,故此嘱咐得明白。我如今且和你满炷炉香,拜谢了天地,且看日后若何。”郑氏道:“相公说得有理。”连忙披衣起来,梳洗端正,同韩会两个燃宝炬,爇名香,朝天拜了八拜。到了天明,韩会将夜来梦兆一一对退之说了一遍。退之欢喜道:“若据这个梦兆,嫂嫂必定生一个好儿子接续韩门香火,端的不枉了九代积善,三世好贤。”有诗为证,诗云:
积善人家庆有余,祸因恶积岂为虚。
韩门九代阴功茂,天赐婴儿到草庐。
话不絮烦,不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幸喜阴骘门高,捻指间,郑氏生下一子。那子生得两耳垂肩,双手过膝,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端的是好一个孩儿。匆匆喜气,满屋充闾,百眷诸亲咸来作贺。这正是天上麒麟原有种,人间最喜蚌生珠也。不料这孩儿从生下来到满月,日夜只是啼哭不住声。韩会见了这个光景,转添忧闷,与郑氏商议道:“这孩儿生相不凡,久后必是好的,只是这般啼哭,合着相书上一句,说‘小儿夜啼,没爷没妻’。多应是你我命中招他不得的缘故,不如把他过继与亲眷人家,做个干儿子,待他养得成人,才收拾回来,有何不可?”郑氏道:“前日不养得儿子,朝夕拜祷天地祖宗,怕绝了后代。如今幸得天地保佑,祖宗积德,生下这一点儿,且是好了。不想日夜啼哭,算来也是养不长的了,空受这十月怀胎的苦楚。若是把他过继与别人家,后来也被人骂他是三姓家奴,不如送与叔叔做了儿子,倒是好的,只怕婶婶要不欢喜。”正说话间,;只听得街坊上有人拍着渔鼓,唱着道情,经过他家门首。那孩儿听得渔鼓声响,就住了口不啼哭;不听得渔鼓声,就哭将起来,忒煞作怪。看官,且说那敲渔鼓唱的是怎么说话,孩子就肯听他不啼哭?原来那敲渔鼓的道人就是吕祖师,唱的是一阕《桂枝香》,正提醒着鹤儿宿世之事,故此孩子惕然警醒,住了哭,听他《桂枝香》云:
鹤童觉悟,师来看顾。一自去年送汝到昌黎,至今日,又离丹府。汝不要啼哭,汝不要啼突,听咱吩咐,目今安否?暂拘束,久已后升腾紫霄,名镌洞府。
鹤儿宁耐,暂居天外。叹循环暑往寒来,捻指间,光阴二载。想韩门小孩,想韩门小孩,非常气概,端的栋梁才。本是大罗天上客,思凡下玉街。
韩会见孩儿住了哭听敲渔鼓,便对郑氏说道:“这孩儿想是喜欢渔鼓听的,可唤那敲渔鼓的人进来,敲一回渔鼓引逗他一会,待我问他,或者他有药止得孩儿啼哭也不见得。”郑氏便叫张千道:“汝去看那敲渔鼓的,叫他进来。”张千连忙跑到街上,叫道:“敲渔鼓的道人转来,我家相公请你说话。”道人道:“莫不是韩大相公么?”张千道:“你未卜先知,就是神仙一般。”道人道:“我比神仙也差不多些儿。”便跟着张千,摇摇摆摆走进门来,向韩会稽首道:“相公何事呼唤小道?”韩会道:“我止得一个孩儿,从生下至今,已弥月多了,只是啼哭不止,正在忧闷,不想方才听得渔鼓声响,他就住了声,恰像听得一般,故此请师父进来敲一番渔鼓,唱一个道情,引逗他一时欢喜。”道人道:“要止儿啼,有恁难处,抱公子出来与我一看,包得他不哭了。”韩会道:“若得如此,自当重重酬谢。”郑氏在屏风后面,抱孩儿递将出来,韩会接在手中,递与道人道:“这个便是学生的孩儿。”道人用手摩他的顶门说道:“汝不要哭,汝不要哭,一十六年,无荣无辱。终南相寻,功行满足。上升帝都,下挚九族。”那孩儿闻言,恰像似快活的一般,就不哭了。韩会道:“师父高姓大名?仙乡何处?”吕师道:“贫道弃家修行,人人唤我是两口先生,就是我的姓名了,却没有家乡住处。”郑氏在屏风背后,轻轻地对韩会说道:“梦中说两口先生送来的儿子,如今这师父说是两口先生,莫不就是梦中的神仙?”韩会道:“云游方外的人惯会假名托姓,那里信得他的说话。”道人笑道:“姓名虽一,人品不同,相公怎么小觑人?”韩会道:“是学生有罪了。”又道:“孩儿喜得不哭,就烦师父替我孩儿取一个小名,何如?”道人道:“阀阅名家取恁么小名,就起一个学名也罢。”韩会谢道:“若取学名更好。”道人道:“我从湘江路上走来,见那烟水滔滔,东流西转,万年不断,最是长久。如今令郎取名韩湘,小名叫做湘子,愿他易长易养,无难无灾。异日荣华富贵,如湘水之汪洋;寿命康宁,似湘流之不断。”韩会道:“多谢指教,请坐素斋。”那道人把袍袖一展,化道金光而去,留下一个渔鼓,直逼逼矗在地上。韩会去拽那渔鼓的时节,那里拽得起来。郑氏近前去拽,也拽不动。叫人去摇,也摇不动。三五个人去拔,一发拔不起,就如生根的一般。郑氏道:“这个道人一定是一位神仙,怪你我不识得他,故此留下这个渔鼓,做个证验。眼见得当面错过神仙了,快请叔叔来看便知端的。”韩会忙着人去请退之。
退之来到。郑氏道:“请叔叔来非为别事,只因你侄儿啼哭不止,巧巧的有一个道人,打着渔鼓歌唱而来,孩儿听见就不哭了。你哥哥请他进来打渔鼓唱道情,引逗孩儿欢喜。那道人说孩儿必成大器,在孩儿面前说了几句话,又替孩儿取学名叫做韩湘。你哥哥留他吃斋,他拂袖化一道金光而去,留下这个渔鼓在此。你哥哥拿他不动,许多人也拽不起来,特请叔叔看个明白。”退之闻言,近前轻轻一扯,那渔鼓恰似浮萍无蒂,退草无根,扯了起来。地面上有“纯阳子”三个大字,莹然如玉一般。退之道:“这是吕洞宾下降,哥嫂肉眼自不识他。正是神仙不肯分明说,留与凡人仔细搜也。”于是大家香焚宝鼎,烟爇银台,望空遥谢。
荏苒一载,湘子晬盘伊迩,韩会不胜欢喜。但湘子自从见那道人之后,一似痴呆懵懂,泥塑木雕的一般,也不啼哭,也不笑话。俗话说得好,只是买得他一个不开口。一日三餐把与他便吃,不把与他,他也不讨,外边虽是这般浑沌,心里恰像是明白的,大家都叫他做“哑小官”。郑氏也无如之奈。倏忽三周四岁,全没一些儿挣扎。韩会思量:“湘子这般年纪尚不会说得半句言语,枉惹旁人耻笑,岂不是:
命里无儿莫强求,强求虽有更添忧。
当年忙道无儿子,撇下千千万万愁,”
这韩会十分不快活,日夜忧愁,染成一病而亡。退之哭泣尽礼,置办棺木,大殓已毕,安葬在祖茔之下。
一日,吩咐张千道:“大相公死了,止得这一点骨血,指望他成人长大,娶妻生子,接续韩门香火,谁知养到三周,尚然不会说话,莫非哑了,人家养着哑子也是徒然。汝等去街坊上看那好算命的先生寻一个来,待我把他八字推算一推算,若日后度得一个种儿,也好做坟前祭扫的人。”退之吩咐已完,那吕师在云端听见这话,便按下云头,化做一个算命先生,在那牌楼坊街上走来走去,高叫:“算命!算命!”这先生如何打扮:折叠巾歪前露后,青布袍左偏右皱。两只眼光碌碌望着青天,一双手急簌簌摇着算盘。口中叫:命讲胎元,识得根源,若有一命不准,甘罚二钱。
那张千连忙请他到家里,见了退之。退之道:“先生高姓?家住何方?”吕师道:“学生唤做开口灵,江湖上走了多年,极算得最好命。遇见太子就算得他是帝王子孙,遇见神仙就算得他是老君苗裔,遇见夫人就算得他丈夫是宰相、公卿,遇见和尚就算定他是华盖坐命。”退之道:“依先生这般说起来,算命也是多事了。”吕师道:“说便这般说,八个字还有许多玄妙。不知相公有何见教?”退之说道:“我有一个侄儿,劳先生推算,若还算不准,先罚先生二钱。”吕师道:“从早晨出来尚不曾发利市,相公若要罚钱,请先称了命金,待学生算不准时好做罚钱。”退之道:“这般浑话,免劳下顾。”吕师道:“请说八字来。”退之道:“建中元年二月初一日午时。”吕师道:“庚申年己卯月辛酉日甲午时。庚申乃白猿居蟠桃之位,己卯乃玉兔归蓬岛之乡,辛酉为金鸡入太阳宫畔,甲午为青驾飞玉殿之旁。这八个字不是凡胎俗骨,主有三朝天子分,七辈状元才,不出二十岁必定名登紫府,姓列瑶池,九族成真,全家证圣。若肯读书,官居极品,只是少寿。目下正行墓库运,主其人昏蒙暗哑,如弃物一般,到了七八岁,脱运交运,自然超群出类。”退之道:“他如今像哑子一般,读书料不能够了。若说学仙,世上只有天仙、地仙、神仙、鬼仙,最下一等名曰顽仙,那里有个哑仙?”吕师道:“他面”目清奇,形容古朴,心地十分透明,性质更觉聪明,一日开口说出话来,凭着颜回、子贡重生,也只如是。”
两个谈论正大,那钟师父又化作一个相面的先生,按落云头,在韩家门首高叫道:“我鉴形辨貌,能识黄埃中天子;察言观色,善知白屋里公卿。饶他是仙子降凡尘,我也晓得他前因后果去来今。”
只见张千听了这一篇大话,又忙忙地跑进来对退之说道:“相公,这算命的不为奇了,外边又有一个相面的,说得自家是康举还魂,许负再世,何不请他进来,一发把公子相一相?”吕师晓得是钟师临凡,便道:“相公说学生算命不准,且请这相面的进来,看他说话与学生相合也不相合?”退之依言,便吩咐张千去请。张千请得那相面先生到于厅上,与算命先生东西坐下。退之便指着湘子道:“请先生把这孩子相一相。”相面的先生定睛一看,便道:“两耳垂肩,紫雾盘绕;双手过膝,金光显现;天仓丰满,地角端圆;神清气朗,骨格坚全,若非天子门前客,定作蓬莱三岛仙。这公子不是愚痴俗子,顽蠢凡人。”吕师道:“星相两家行术不同,每每各谈己见。今日我两人言语相同,岂不是公子生成的八字,长成的骨头。”钟师又道:“相公也请端坐,待学生也把相公细看一相何如?”退之道:“学生正欲请教。”钟师把退之中帻耸一耸起,道:“天庭高阔,地角方圆,金木肩高,土星丰厚。颧骨插天,掌威权于万里;日月角起,全忠孝于一门。五岳拱朝,名标黄甲;浮犀贯顶,一生少病。鹤行龟息,局是天仙;露骨露神,终招险祸。以贫道论之:龙虎难分别,鸾凤要失群。风霜八千里,接引有呆人。”退之道:“多谢先生指教,只是这几句恁么意思?”钟师道:“这四句诗是相公一生结果,后有应验。”退之道:“我侄儿湘子四岁还不会说话,就如哑子一般,如何是好?”两师道:“要公子说话,有何难哉。贫道有一丸药在此,送与相公,待明日五更时分,相公把无根净水与公子吞下肚去,他就会说话了。”退之欢喜不胜,接了这丸药,叫张千取白金二两,封作两封,送与两位先生。两师笑了一声,分文不受,附着湘子耳边嘱咐几句。嘱云:
鹤童不用苦忧心,须情前因与后因。
丹药驱除魔障净,管教指日上蓬瀛。
嘱罢,扬长出门去了。退之着人追赶之时,杳然不知去向,但见祥云缭绕空中,瑞鹤飞鸣云外。退之自思:“这两个或是神仙也不见得,只待五鼓时分,侄儿吃了丸药便见应验如何。但他说我黄甲标名,官居台阁,不知应在几年上,过了明日,收拾盘缠赴京科举,又作理会。”正是:
时来风送膝黄阁,运退雷轰荐福碑。
有日蛟龙得云雨,春风得意锦衣归。
毕竟退之上京去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虎榜上韩愈题名 洞房中湘子合卺
富责枝头露,功名水上沤。腰金衣紫马笼头,鼻索拴来不久。
射中屏间雀,丝牵幔后红。洞房花烛喜相逢,傀儡搬毕木偶。
话说退之到得五更天气,忙忙取了无根净水,调那丹药与湘子吃。湘子吃得下去,腹如雷鸣,喉如开锁,不一时间吐出了许多顽涎秽物,便开口叫声:“叔父。”退之满心欢喜,道:“谢天谢地,这药果有神功。”及至郑氏、窦氏走来问他时,他依先不开口了。退之道:“你们俱不要絮聒,他既开口,自然会说,快去收拾行李,我且上京求取功名。倘得一官半职回来,也替祖宗争光,了我半生读书辛苦。”当下退之辞别了家中大小,一路上餐风宿水,戴月披星,到京科举。不期名落孙山,羞回故里,只得在京东奔西趁,摇尾乞怜。
那知湘子在家依然不开口说话,郑氏也没法处置,巴不得他年纪长大,娶了媳妇,度一个种儿,以续韩门香火。看看湘子到了七岁,郑氏一病身亡,虽亏窦氏竭力殡殓,湘子泪泣亦如成人。窦氏在郑氏灵柩前拜祝道:“伯伯、姆姆在生为人,死后为神,韩家只得一点骨血,不知为何暗哑?料来不是祖先之不积德,皆因你我隐行有亏,以致如此,望伯伯、姆姆在天之灵保佑韩湘聪明天赐,智慧日增,悔脱灾除,关消煞解,庶乎箕裘有绍,世泽长新。”
拜罢,又哭。至夜,窦氏恍惚见郑氏说道:“孩儿韩湘今日虽不会说话,到了十四岁时他自然会说。我们一家大小,日后都靠他一人提拔,婶姆且请宽心。”窦氏惊觉,乃是南柯一梦,自思:“姆姆死后英灵若此不昧,湘子决非凡人,且慢慢抚养,看他成人,又作道理。”不题。
却说退之淹滞在京,囊空裘敝,又接得嫂嫂郑氏讣音,也不能够回家,心中无限焦愁。没奈何捱得过了三科,喜得中了乡贡进士,鹿鸣晏过,星夜回家。刚刚到了自家门首,撞见哑儿湘子。此时湘子恰好十四岁了,迎着退之道:“叔父恭喜,叔父恭喜。”退之见他说话作揖彬彬有礼,就携着他手同进屋里。窦氏出来迎接。相见已毕,退之便问道:“侄儿是几时说话的?”窦氏道:“自相公出门至今,何曾见他开口。就是姆姆死了,也只见他泪流满面,何曾闻得哭声。”退之道:“适才见我就说叔父恭喜,岂不是会说话的?不肖幸登虎榜,侄儿又喜能言,可谓家门集庆。只是哥嫂早亡,不曾见我登科,看得湘子成人,良为苦耳!”窦氏道:“相公且省烦恼。”湘子从旁插嘴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退之道:“汝不会说话,一向不教汝读书,为何倒记得圣经贤传?”湘子道:“侄儿自从那日吃了道士的丸药,就晓得乾坤消长,日月盈亏,世代兴衰,古今成败,那圣经贤传总来是口角浮辞,帝典王谟,也不是胸中实际。九州四海,具在目前,福地洞天,依稀膝下。据侄儿愚见,为人在世,还该超凌三界外,平地作神仙。”退之道:“知识有限,学问无穷,汝这一篇话是自满自足,不务上进的了,如何是好?必须请一位好先生教汝勤读诗书,才得功名成就。”湘子道:“侄儿有诗一首呈上叔父。”诗云:
不读诗书不慕名,一心向道乐山林。
有朝学得神仙术,始信灵丹自有真。
退之道:“这诗是谁人教汝做的?”湘子道:“固当面试,奈何倩人?”退之道:“汝既如此聪明,怎么说不要读书?那读书的身上穿的紫袍金带,口中吃的是炮凤烹龙,手执着象牙简,足着皂朝靴,出入有高车驷马,寝息有舞女歌姬。喝一声,黄河水倒流三尺;笑一声,上苑花烂熳满林。真个是我贵我荣君莫羡,十年前是一书生也。”湘子道:“我书倒要读,只是我前生不曾栽种得腰金衣紫的身躯,嚼凤烹龙的唇舌,乘车跨马的精神,倚翠偎红的手段,只好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谈经折露枝。我有小词,叔父请听。
词名〔上小楼〕:
我爱的是山水清幽,我爱的是柴门谨闭;我爱的小小曲曲,悄悄静静茅庵底;我爱的喜孜孜仗数杯,如痴如醉;我爱的日三竿,鼾眠未起。”
退之道:“你说的话不僧不俗,不文不武,都是些诐词呓语,岂是个成器的人。”湘子道:“叔父听我道来。”
〔那吒令〕我若做大人,佩金鱼挂紫袍:若做客人,秦庄妄有亲;我若读三史书,也须学车胤;我若做个道人,步霞卧云。这三人惟道独尊。
〔鹊踏枝〕我只待住山林,整丝纶,为道人,草舍茅庵过几春。巨富的大厦高门,居官的位尊台鼎,都不如草履青巾。
退之道:“小小孩童,本是聪明伶俐,为何甘心做这沿门求乞的勾当?”湘子道:“叔父!你将我做神童看,只恁般小灭人。我将那神童只当儿曹认,大成儒也只当庸人论。富家郎岂是我韩湘子伦。你说道前遮后拥做高官,只怕着一朝马死黄金尽。”退之道:“任汝说来说去,说得天花乱坠我也不听,只是要汝读书,改换门闾,光显父母,我方心满意足。”湘子道:“叔父不必忧疑,若要改换门闾,光显父母,有何难处。”退之道:“汝肯向上,才是韩门有幸。学士林圭同我赴京时节,一路上说有女芦英,年方及笄,许汝为妻。目下择个吉日良时,娶过门来,成其夫妇,接续后嗣,我才放心。”湘子道:“谨依叔父严命。”当下退之就叫张千去对阴阳先生说道:“我相公要与大叔完亲,劳先生择一个续世益后不将的吉日。”张千领命,走去对那阴阳先生说了。
那先生姓元名自虚,号若有,向年是一个游手游食砑光的人,头上戴着一顶六楞帽子。一日走在外县去,被一个戴方巾的相公羞辱了一场,他忿气不过,道:“九流三教都好戴顶方巾,我就不如你,也好戴一顶匾巾,如何就欺负我?”当时便学好起来,买了几本星相地理、选择日子的书,逐日在家中去看,又寻得一本《历朝纲鉴》,也在家中朝夕念诵。把这几本书都记熟了,便在人前之乎也者,说起天话,掉起文袋儿来,夸奖得自家无书不读,无事不晓,通达古今,谙练世故。只是时运不济,不曾做得秀才,中得举人、进士,其实是个三脚猫儿,一件也是不到家的。谁知那昌黎县城里城外这些有钱有势的主子,都是肚子里雪白,文理不通的,平日只仗着这些钱势去呼吓人,一时见元自虚说出了这许多才干,便被他惊倒了,骗得滴溜儿团团转,那一个不称赞元自虚是个才子,人间少二,世上无双。自虚便戴起一顶方巾,穿件时样衣服,门前贴下一个招牌,写道:“阴阳元若有在此,得遇仙传,与人择日合婚,夫荣妻贵,兼精地理,催官救贫。”因此上昌黎县里大小人家都来寻他合婚、下葬。那有时运的,便婚也合得成,葬也下得吉;那没时运的,不知吃他坑了多少,只是人上再也不埋怨着他。也有送酒米的,也有送银钱的,也有送布帛的,也有送柴炭的,也有送什物家伙的,也有送书画册页的,至于饮食肴馔,时常有人送来与他。一个光拳头精臂膊的人,平空的挣了一份家计,也是他时来福凑,运限顺利的缘故。
其日,张千一径来寻着他,与他说了。元自虚便道:“既蒙你相公吩咐,我拣一个登云步月、附凤攀龙的上好日子送到你相公家里,只要相公重重谢我。”张千道:“你只要拣得好,我回去对相公说,一定不轻薄你。”元自虚道:“张大哥,凡你百撺掇一声,我扣除一个加二谢你。”张千应允,作别去了。
元自虚走进屋里,欢喜道:“韩退之是一个知趣识宝的人,不比那白丁,今日来照顾我择一个日子,须用心替他拣个上好吉日送去,极少也有三五两刮他的,只是我口里虽然说得,却不晓得旺相孤虚,时日变换,如何是好?且把家中有的历书都搬出来,仔细对他一个好日子送去,也不枉了名头。”这元自虚果然搬出许多通书摊在桌子上,毕竟是那几样书:一部是《通书捷径》,一部是《选择类篇》,一部是《九天嫁娶图》,一部是《六合婚姻历》。《阴阳图》、《遁甲局》,列后摊前;《婚娶经》、《黄籍科》,遮左沓右。翻一翻,各家主意不同;看一看,诸书见解各别。这先生虽然去堆垛翻腾,却合不出一个不将续世。
元自虚翻来覆去,看不出一个好日子来,只得叹一口气道:“这二月十三日虽是个神仙日,犯着孤鸾寡宿,却合得周堂,且写去与韩家,但凭他自作主张罢。”乃忙忙的拿一个南京双红帖子,写道:“甲申年,乙卯月,丙辰日,戊子时。天喜临门,贵星照户,玉堂金马,紫微福德,都合聚在这一日。若公子毕姻之后,定为鸣珂佩玉摆曎,上凤阁龙楼,积宝堆金,赛过铜山珠海,几十年内也凑不着这个日子。”当下送去。退之看了,满心欢喜,连忙取三两银子送与元自虚。元自虚接银到手,欢天喜地的回家去,于中称出六钱头谢了张千,张千也快活得了不得。
退之又叫张千来,吩咐他去打点聘礼羹果,和窦氏商议置办钗环缎匹,接那许媒人来到林学士家,说要下盒做亲。林学士并不推辞,到了吉日,请到诸亲百眷,开盒看礼,怎见得那礼的齐整处:
扎结鬓花都是犀珠宝石,金花五蕊响丁当;镶嵌钏钗尽皆白珩赤瑕;碧玉鸦青光闪烁;簪头龙夭矫环面,凤翱翔玉树玲珑。宝冠喷焰,金鱼吸浪,翠叶迎风。十六羹,十六果,盘中色色锦攒,百尺缎,千两银,盒内般般花簇。前捐着金鼓旗,鼓吹热闹,高擎着黄罗伞,罗列风光。真个是,锦攒花簇锦添花,天合地成天对地。
林学士看了这许多礼物,无限快乐,赏了来使,回了吉帖;一面打点嫁妆首饰,把芦英小姐嫁到韩家,与湘子成亲。那芦英生得如何:
眼横秋水,眉尽远山。眼横秋水,犹如水月观音;眉尽远山,好似汉宫毛女。身穿着挑描刺绣百花衣,脚 着飞舞盘旋双凤履。湘裙款蹙,罗袜低垂,彩袖蹁跹,霓裳潇洒。果然是姿容娇艳,有沉鱼落雁之容;德性温柔,有举案齐眉之德。
退之娶得芦英小姐进门,喜悦不胜。喜的是湘子 蘩有托,韩门胤嗣可期,料他一点修行念头,从此如石沉水。谁知道华堂席散,花烛归房,芦英卸下浓妆,面壁而坐,湘子衣带不解,隐几而眠,两个全没一些情况,过得一夜。
荏苒三朝满月,芦英也照例回门,不在话下。
一日,窦氏与湘子说道:“芦英小姐回去许多日子,汝也该去看望他一遭,才是个道理。”湘子道:“芦英、湘子各自一体,既非比目鱼,又非连理树,我去看他有何益处?”窦氏道:“夫夫妇归,人道之常;一唱一随,人情之至。况鸳鸯交颈而眠,鹣鹣比翼而飞,畜生尚有夫妇之情,何以人而不如鸟乎?”湘子道:“婶娘,你只晓得畜生有交颈比翼之爱,恰不晓得光阴迅速,驹隙抛梭,无常到来,不能躲避的苦。且听侄儿道来:
养鹅鸭群来群往,做鸂鶒捉对成双,
为人怎学众生样?夫妻本是同林鸟,
大限追来,不怕你割肚牵肠。少不得收声放气,两下分张。
看将来,好一似水上浮沤草上霜,空落得回头望。”
窦氏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死怎么怕得。汝父母早亡,我罗裙搂抱,抚养得汝成人长大,与汝娶了妻子,只指望汝多男多福,接续韩门香火,做坟前拜扫之人,怎么今日说出这般话来,可不痛杀我也!”湘子道:“婶娘不消烦恼,侄儿一从尊命便了。”窦氏道:“汝若依从我的说话,就是孝顺孩儿,保汝早登黄甲,封妻荫子,也不枉了伯伯姆姆生你一场;若不听我的言语,你就去修行辨道,也是忤逆子了,只怕天上没有一个忤逆神仙。从古说得好:
孝顺还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
若能孝悌兼忠信,何须天上步瑶池。
毕竟不知湘子肯去看芦英小姐也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洒金桥钟吕现形 睡虎山韩湘学道
蓬莱三岛是吾家,一任那尘世里喧哗。因缘漏泄,万里烟霞。
翠竹影瑶草奇葩。霎时间,浑无牵挂,俺洞府自有那白鹿衔花。
话说当日窦氏把湘子说了一番,湘子只得依从窦氏说话,去探望芦英一次。
倏忽间过了数月,退之上京会试,高登金榜,初授观察推官,迁四川监察御使,不二年间,历升刑部侍郎,接了窦氏、湘子、芦英,一同在长安居住。一日朝罢归来,路从洒金桥经过,见桥东坐着一个道人,生的豹头暴眼,虎背龙腰,紫膛色面皮,落腮须胡子,头挽着阴阳二髻,身穿一领皂纱袍,持一管镔铁笛,约摸来力能扛鼎,赛过子胥;气可断侨,度越翼德。桥西坐着一个道人,生的眉清目秀,两鬓刀裁,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头戴一顶九阳巾,身穿一件黄氅衣,约摸来是兴大汉的子房,扶炎刘的诸葛。退之神酣心醉,思量这两位必是异人,遂近前问道:“坐在桥尔那位先生何方人氏?住居那里?因恁出家修道?”那道人答道:“老夫与大人同辈不同朝。”退之道:“怎的叫做同辈不同朝?”那道人道:“大人是唐朝刑部侍郎,老大是汉朝一员大将,总兵戎要路,坐帅府衙门,岂不是同辈不同朝?”退之道:“既与王家出力,辟土开疆,只合河山带砺,与国同休,为恁么弃家修行,装束这般模样?”道人道:“大人有所不知,因我王损害三贤,只得深藏远避。”退之道:“害那三贤?”道人道:“三齐王韩信,大梁王彭越,九江王英布。这三贤闲卧马鞍桥,渴饮刀头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在九里山赶田横入海,在乌江渡逼项羽身亡,帮汉高祖夺了楚秦天下,后来死得不如猪狗。因此贫道弃了官职,奔上终南山,埋名隐姓:跟东华帝君学道,得证仙阶,老夫乃汉之钟离权也,原是河间府任邱县人。”退之又道:“桥西坐着那一位先生是那方人氏?住居那里?可与钟离先生是一辈不是?”那道人道:“贫道乃本朝士子,祖贯是河中府夏县人也,生来颇读几行书,文章冠世,志气轩昂,曾与李子英同往东京赴试,前到邯郸十里黄花铺垂杨树下,得遇钟离师父,度我三遭四起,不肯回心。他把那芦席一片化作一座地狱,内有十大阎君,把我一灵真性摄在葫芦内,我梦醒回来,方才晓得为官者不到头,为富者不长久,于是弃儒修行,得成正果,我便是两口先生也。”有诗为证,诗云:
朝游碧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退之道:“据二位先生这般说话,真是文欺孔孟,武过孙吴,一文一武,也所罕见。学生家下三辈好道,七辈好贤,愿邀先生到舍奉款素斋,不知尊意若何?”钟师道:“既蒙大人错爱,贫道自当造府参拜,何敢叨斋。”退之挽着吕师手道:“学生与两位先生同步到舍何如?”吕师道:“大人是当路宰官,贫道是山野鄙夫,逐队步趋,有失观瞻,请大人先行,贫道随后便至。”退之道:“先生不可失信。”吕师道:“大人尊前,岂敢诳语。”
退之果然先到家中,顷刻间两师也到。退之下阶迎接,坐下吃茶。忽见湘子 当面走过,望着两师作揖。钟师道:“此位何人?应得妨父克母。”退之道:“这是小儿。”钟师道:“若是公子,贫道人失言了。”退之道:“是学生侄儿,叫做韩湘子,三岁上没了先兄,七岁上没了先嫂,如今是学生抚养。”吕师道:“此子有三朝天子分,七辈状元才,若不全家食天禄,定应九族尽升天,何患不荣华富贵乎!”钟师道:“只是一件,此子目下运行墓库,作事多有颠倒,直交十六岁方才得脱,须请一位好师傅提撕警觉他一番,庶不致错走路头耳。”退之道:“愚意正欲如此,只是未得其人。请问二位先生,何以谓之天?”钟离道:“牛两角、马四。蹄之谓天。”又问:“何以谓之人?”吕师道:“穿牛鼻、络马腹之谓人。不以人灭天,不以故灭命,不以欲害真,谨守而弗失,是谓合其真。”钟师道:“既蒙大人下问,贫道亦有一言请教。”退之道:“愿闻。”钟师道:“天地人谓之三才,何以天地历元会而不变,这等长久?人生天地间,含阴抱阳,修性立命,为何有寿若彭铿,夭若颜回?又有一等殇子,这般寿夭不齐,却是何故?”退之沉吟半晌,默无一答。吕师道:“人人可以与天地齐寿,人自不悟耳。”退之道:“舜禹相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不知人心可无乎?”吕师道:“剑阁路虽险,夜行人更多。”退之道:“道心可有乎?”吕师道:“金屑虽珍贵,着眼亦为病。”退之道:“吾其以无心有心乎?”钟师道:“曾被雪霜苦,杨花落也惊。”退之道:“吾其以有心无心乎?”钟师道:“不劳悬占镜,天晓自鸡鸣。”退之道:“所谓有心尽非乎?”吕师道:“不得春风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退之道:“所谓无心独妙乎?”钟师道:“曙色未分人尽望,及乎天晓也寻常。”退之见两师大有议论,尽可教训湘子,便道:“学生家中有座睡虎山,山内盖一座九宫八卦团瓢,尽自清闲潇洒,意欲屈留两位先生在于团瓢之内,一位教舍侄习文,一位教舍侄习武。若得舍侄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学生心愿毕矣,不知尊意若何?”两师道:“贫道俱是山野村夫,胸中实无经济才略,荷蒙大人俯赐甄收,敢不用心教训公子。只是大人要始终如一,不可听信谗言,见罪贫道。”退之待了两师的素斋,便叫张千、李万领两位先生到团瓢内去,又吩咐湘子勤紧学习,以图荣显祖宗,不在话下。
且说钟、吕两师同湘子到于团瓢之内,过了一日,也不开口教湘子习文,也不教湘子习武,两个只是闭兑,垂帘,跏趺静坐。湘子见两师光景,又不敢问,只得又过一日。看看到第三日,只见钟师吹起铁笛,吕师唱起道情,道:
叹水火两无情,欲火煎熬损自身。还须着意多勤慎。阴阳自生,筑基炼神,降龙伏虎休狂奔。养其身,调神息气,内外两无侵,内外两无侵。
唱罢道情,才叫湘子道:“韩公子,你近前来,我且问汝。”湘子鞠躬,立在两师面前。钟师道:“令叔大人请我二人教训公子,我二人敢不尽心!只是不知公子愿学长生二字,愿学功名二字?”湘子道:“敢问师父,功名二字如何结果?”钟师道:“教汝经书坟典,韬略阴符,上可以保国安民,下可以勘凶定乱。逢时遇主,博得一官半职,坐着高堂大厦,出入有轻裘肥马,平白地显祖荣宗,封妻荫子,万人喝采,这便是功名。但是无常一促,万事皆空,到头来终无结果。”湘子道:“如何是长生二字?”吕师道:“传汝筑基炼己功夫,周天火候秘诀,吐浊纳清,餐霞服气,白日升天,赴蟠桃大会,发白再黑,齿落更生,日月同居,长生不老,这便是长生的结证。两样作用如霄壤之隔,公子心下愿学那一样?”湘子道:“弟子愿学长生。”两师道:“这个工夫不比文艺,卤莽不得,断绩不得,所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也。”有诗为证:
堪叹凡人问我家,蟠桃云雾霭烟霞。
眉藏火候非轻说,手种金莲不自夸。
三尺焦桐为活计,一壶美酒作生涯。
骑龙远远游三岛,夜静无人玩月华。
两师叫湘子道:“徒弟,如今是恁么时候了?”湘子道:“师父,鼓打一更了。”两师道:“仙有数等,汝愿学那一等?”湘子道:“秀才岁考,便有一、二、三、四、五)六等的分别,做神仙怎么也有等数?”钟师道:“不是这个等第之等,仙有天、地、 人、神、鬼五样不同。”湘子道:“愿闻其详。”钟师道:“阴神至灵而无形者,鬼仙也;处世无疾而不老者,人仙也;不饥不渴,寒暑不侵,遨游三岛,长生不死者,地仙也;飞空走雾,出幽入冥,倏在倏亡,变幻莫测者,神仙也;形神俱妙,与道合真,步日月而无影,入金石而无碍,变化多端,隐显难执,或者或少,至圣至神,鬼神莫能知,蓍龟莫能测者,天仙也。”吕帅道:“绝嗜欲,修胎息,颐神入定,脱壳投胎,托阴阳化生而不坏者,可为下品鬼仙;受正一符箓,上清三洞妙法,及剑术尸解而得道者,可为中品人仙、地仙;炼先天真一之气,修金丹大药,汞龙升,铅虎降,凝结黍米之珠,则为上品神汕、天仙。”湘子道:“弟子尝闻古语云:学仙须是学天仙,唯有金丹最的端。望师父把那金丹大道传授与弟子。”两师道:“汝既愿学天仙,汝的志向是好的了,只怕汝卤莽灭裂,中道而废,枉费了我们普度的心机,绝了后来修真门路。”湘子道:“师父若肯指教,弟子岂敢懈弛。”两师道:“居,吾语汝,汝须牢记,不可泄漏。”湘子拱立而听。两师唱道:〔五更转〕
一更里端坐,慢慢调龙虎,润转三关,透入泥丸路。龙盘金鼎,虎咽黄庭户。得些功夫,等闲休诉,等闲休诉。
二更里,二点敲,阴阳真气妙。上下三关,莫教错了。婴儿姹女得黄婆,自然匹配了,自然匹配了。
三更里,月明正把乾坤照。产药根苗,只在西南边。铅—遇癸生,急采方为妙。海底龙蛇,自然来相盘绕,自然来相盘绕。
四更里更妙,坎离—要颠倒。晨昏火候合天枢,子在胞中,万丈霞光照。位产玄珠—,此法真奇奥,此法真奇奥。
五更里天晓,笼内金鸡叫。有个芒童拍手呵呵笑,喂饱牛儿快活睡一觉。行满功成,自有丹书诏,自有丹书诏。”
湘子听了,牢记在心。两师道:“湘子,我们把长生秘诀传授与汝了,只怕汝叔父知道,轻慢我二人。”湘子道:“弟子自有主张,不必多虑。”一连教导了两三夜,到第四夜时,两师又打着渔鼓,拍着简板,唱一同教湘子。词名《梧桐树》:
一更里,调神气,心猿意马牢拴系。莫学闲游戏,闲游戏。昏昏默默炼胎息,开却天门地户闭。果然通玄理,通玄理。
二更里,传宇宙,一道灵光渐通透。龙虎初交媾,初交媾。提防三关莫要走,莫要走。
三更里。一阳动,金鼎将来玉鼎共。炼就真铅汞,戊已配元红。鼎内金花吽,金花吽。
四更里,月当空,玉镜高悬处处同。照见海东红,隔山取水闹哄哄,闹哄哄。
五更里,云收彻,灵圭弄新月。处处琼花结,琼花结。火候抽添按时节,氤氲降红雪。莫把天机泄,天机泄。
到得天晓,两师对湘子说道:“我们连日教汝修炼,汝须用心勤习。 汝叔父今日必然要赶我们出去了。”湘子道:“任凭叔父责罚,弟子决无悔心。只是帅父去了,教弟子倚靠着那个?”两师道:“这是理势使然,谚云:“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何况师徒乎!汝只坚心定志,我们自来度汝。”说犹未了,退之着人来唤湘子并当值的去,问湘子道:“汝这几日习读得文武经书,亦谙熟否?”湘子道:”侄儿不敢隐瞒叔父,两位师父教侄儿的是一部大道《黄庭经》,不读恁么文武经书。”退之怫然不悦,再问当值的道:“大叔与这两位先生连日所习何事?所讲何书?”当值的道:“两个道人教大叔一更打坐,二更飞升,三更四更只是打渔鼓唱道情。”退之听了,一时心头火起,紫涨了面皮,便拿竹片打湘子,道:“汝爹爹弃世,托我看汝,教汝读书,只指望汝成人长大,光显祖宗,谁”知汝这般痴呆,要学修行结果,玷辱门闾,怎不气杀我也:”湘子道:“是叔父请这两个师父教我的,不是侄儿自己生发出来的,如何打我?”窦氏在旁冉三劝道:”他爹娘早丧,孤苦怜仃,虽是我们恩养成人,也须索三思教训,不要惹旁人议论。”湘子哭道:“赖叔婶养育成人,今后再不敢违严命了。”退之道:“夫人既劝我,我且不打这畜生,汝快进去勤攻书史,休学那出家的勾当。”一面叫当值的:“快去唤那两个道人来,赶他出去,绝了这根苗,不怕湘子不学好。”
果然,当值的去叫两师道:“先生,老爷有请!”钟师道:“纯阳子,那冲和子迷昧前因,来请我和你,要赶出门。我们且去见他,看他有恁话说。”两师随了当值的走到退之跟前,稽首道:“韩大人,贫道见礼。”退之怒喝道:“谁与你这般人见礼个见礼!你两个可是有些儿人气的么?”两师道:“大人请我们两人训诲公子,岂不晓得尊师重傅的,却为何不以礼相待?”退之道:“我的你两人教侄儿习文演武,以图进取,你如何终日教他打渔鼓唱道情?岂不是贼夫人之子!那道情可足好人唱的?”两师道:“大人,贫道何曾教他唱道情来?”退之道:“我侄儿已是招承,汝两人如何还白赖?快快出门去吧,休得在此胡缠!”两师道:“我出家人是随缘的,有缘则住,无缘则去,何须发恼!”便向里面叫道:“韩湘子,我们今日去了,汝以后若要寻我们时,可到万里外终南山来,我们在那里等你。”湘子 跑出来道:“师父,快不要去,只在这里教训弟子。你若去了,弟子来寻时就难得见了。”两师道:“汝叔父既赶我们出门,有何面目再在汝家里!”湘子道:“弟子情愿跟了师父同去。”退之一手扯住湘子,叫:“张千、李万,把这两个野道人推出去!”两师道:“大人在上,贫道唱一首小词答谢大人错爱,便出门了。”词名《沾美酒》带《清江引》:
想为官有甚好,看富贵似波涛,不如俺色空清净破衲袄。掩柴扉静悄,也不恋雌鸡叫。紫罗袍,煞强如傀儡棚中喧闹,荣华的似瑞雪汤浇。闲伴着仙童采药苗,闷把瑶琴操。操的是古调,鹤鸣九皋,一任旁人笑。
退之道:“快出去!我也懒得听这般说话。”两师唱:
有一日削禄祸难逃,蓝关雪拥长途道,那时方晓。
唱罢,拂袖而去。诗云:
大袖遮三界,遨游遍九天。
腐儒无眼力,不识大罗仙。
退之见两师去了,便把湘子领在书房中,关锁他在一间房里,吩咐当值的小心看守,不许放他出来胡行乱走。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