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梅 - 第 8 页/共 9 页
殷勇与夫人正乘胜分头追杀,忽听四下螺声骤起,却是赤凤儿与郎赛花率中、左两屯倭兵前来救应。华夫人正遇赤凤儿舞双刀杀至。夫人心中暗想:屡听说这倭婆利害,果然名不虚传,若凶得此妇,去其元凶,倭奴自然丧气,遂拈手中铁心攒竹点钢枪当心就刺,赤凤儿使双刀架住,好一场厮杀:一个是倭传刀法,光闪处不离肩颈头颅;一个是仙授神枪,锋到处只在咽喉心坎。战到三十合上,华氏夫人见赤凤儿本事高强,心中定计,虚晃一枪,兜回马就走。赤凤儿不舍,拍马赶来。华夫人听得马蹄将近,猛翻身回马一枪,劈心窝刺来。赤凤儿急躲闪时,已将披肩金甲挑去一片,吓得落荒而走。华夫人大喝:“贼婆娘在哪里走!”飞马赶来。不防郎赛花领一支倭兵从斜刺里杀来救应,见华夫人追赶赤凤儿甚紧,便取一铁弹扳弓打来,正中华夫人肩甲龙吞口镜上,“当”的一声,打得粉碎。华夫人吃了一惊,兜住马不赶。这郎赛花也知道华夫人利害,不敢抵敌,保着赤凤儿飞马逃去。就地滚亦被殷勇杀败,招呼败残倭寇一齐奔走。
殷勇与夫人率兵正追杀间,忽听前面螺声大起,却是黎格、卢龙领数屯贼兵前来救应。华氏夫人见众寡不敌,且天色已晚,遂令鸣金收军。那边望见彩绣旌旗,也不敢前来迎战。殷勇传令后队作前队,缓缓退回大寨。这一场大战计斩倭寇一千三百余级,一面关会王总兵、汪指挥合兵会剿,一面捷报总制。黄公闻报大喜,即檄殷勇署理参将,与各路官军会议进剿。其时浙、闽等省都有飞章奏闻各处胜败情形、将弁功罪,听候旨意发落,这话表过不提。
且说文进自从在台庄与刘云弟兄别后回家,却值老母有病,朝夕侍奉不敢出门。待得病体少好,已是冬月将尽,才与老母说知:“前日刘相公托我寄书,又与了我盘费,必得往太仓去走一遭。一者全了信义,二来去见殷将军,看看那边光景如何?”老母道:“既如此,且待交春了去,这寒天冷水,如何出门?况且我病才好,万一你到那里有些耽搁,大年节下教我冷冷清清如何过得?听得说如今倭寇正乱,叫我如何放心?”文进是个孝子,见母亲说了,便不敢再言。直到挨过了新正人日,才与老母说知,要往太仓一走。老母再三叮嘱:“速去速回,我是风中之烛,朝不保暮的人,你切莫担搁。”文进应诺。家中托哥子文连照管,自己拴束包裹,藏好了刘云的两封书札,带了一个防身的铜锤,星夜竟奔太仓。
这时正是官兵与倭寇厮杀之时,道路十分防范。及到太仓,方知殷将军与夫人一同出兵去了,署内无人。心中纳闷,只得来见知州成公,一直走进大堂,便有值堂人役过来喝问,文进道:“我是与原任山西曲沃县刘老爷寄信来的,烦你通报一声,你老爷就知道了。”那衙役见有来历,就说与宅门往里通报。成公闻是刘云寄书,便问:“是何等样人?”家人说:“是个青衣小帽的人。”成公就叫引他进来。
文进走到二堂,见成公便服站在檐前,欲待上前叩见,成公止住问道:“这书刘老爷在那里托你寄来的?”文进道:“老爷只看了书便知。”因向包裹内取出书来递与成公,折开观看。未及看完,连声道:“有罪得紧,不知就是足下,前者贱眷极承保全,心感不尽,几次着人相访竟无下落。今得足下到来,实慰渴念。”因拉文进到东书房内,先要拜谢,文进搀住,连道:“不敢”,因各长揖坐下。成公将书看毕,便问:“足下想是不曾相会殷将军?”文进道:“殷将军原是同里相熟,今番与夫人都出兵去了,因此不得相会。”说话之间,成公子出来拜谢道:“老母都叫拜谢,前日尊驾匆匆别去,心上十分抱愧,后来又无处寻访,至今耿耿在心。”文进道:“一时愤激,莫怪卤莽。”成公就叫备饭,因说:“足下有如此本领,目今用人之际,正好建功立业,岂可埋没英雄?”文进道:“一向要投殷将军图个事业,只为老母在堂,不敢远出。此来又不得相逢,这封书只好存在老爷这里,得便寄去也罢。”成公道:“足下何不竟往军营去相会?我再修书一封,去时必有济遇。”文进道:“去秋为老母衰病这封书直迟到如今送来,老母如今病体才好,再三嘱咐,不敢在外久羁。今日见过,就要告辞。”成公听说,知文进是个孝子,更加敬重,道:“虽然如此,也须款留数日再作道理。”
自此,成公父子殷勤相待,一住五天。文进苦辞起身,成公见款留不住,因问明住址,倘有机会即当相闻,当送了白金百两道:“聊为令尊堂甘旨之供。”文进推辞不脱,只得谢领。随拴束包裹起身,成公着役护送,成公子亲送下船,格外又送了十两盘费,郑重而别。原来天数已定,人不能知。文进此番回去,顿教风木生悲,却使奸徒丧胆。正是:
为寻知己图谋去,做出惊人事业来。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贪美色狭路丧凶徒重英豪平台试武士
却说文进自起身往太仓后,他母亲旧病复发,文连着急,即请医调治,却不见效。到第九天上,竟作古了。幸文进尚有存在家中几两银子,文连将来买棺盛殓。及文进回时,已是过了首七。文进哀恸欲绝,将成公所赠,从俗礼忏,尽孝尽哀。守灵过了断七,就在祖坟安葬毕。文进自思:志愿未遂,老母又亡,如今孤单独自,一事无成,终不然撑船过世岂不惹人耻笑?因想,知己难逢,不如去投刘家弟兄图个机会,总然无济,习学些武艺也好。主意已定,家中本无可守,把房屋、船只交托哥子照料,拴束随身包裹,带了防身铜锤,即日就道,星夜奔沂水而来,于路无话。
不日间到了尚义村,访至蒋宅。进门遇见一个老家人从内出来,文进便问:“府上有一位刘姑爷可在么?”家人道:“刘姑爷如今进京去了。”文进道:“既然进京,可知他寓在何处?”家人道:“他的哥子刘老爷在京补官,都在内阁中书岑老爷那边同寓。如今岑老爷把我家老爷同刘姑爷都在万岁面前保举了,十来日前有部文转到本县来,催逼我家老爷起身,也进京去了。你若要寻他,只到岑中书老爷的寓所去寻就有下落。”文进听了,踌躇了半晌,心下想道:这番又来得不凑巧,欲待回家,实是败兴。幸喜身边还有盘费,不若进京走遭,看看光景也好。立定主意,与老家人拱手作别,取路竟奔都门。这话暂停。
且说王夫人母女自从王公归天后,省城各衙门并各府州县多有差人来吊奠、送赙仪的,纷纷不一。惟文登县路公是同乡、同年又同寅好,亲来吊慰,并送赙仪五十金。王夫人推辞不得,一一收领,凡是来差,都着家人款待,不在话下。择定三月初三日起身回籍,先着家人王谨到省城督、藩、臬宪并本府、道衙门都递了报明回籍,恳求严缉劫盗的状子。惟督、藩两宪传王谨当面吩咐:“拜上你主母,到家即速补缴借项要紧。”王谨禀说:“小的主人正月初就专差回家取银申缴,想此时已经归款的了。小的主母只求大老爷行文严缉盗赃。”两宪都一般吩咐:“你去禀覆主母,我这里获盗追赃即移文浙省,唤你家来领取。”王谨叩头谢了,回县禀覆夫人,就雇了三辆大车,十六名长夫,找抬灵柩。到起身这日,百姓香花灯烛设祭者何止百十处!男女百姓执香哭遂者何止数千人!王夫人吩咐家人再三阻谢。内中有送五里、十里至二三十里者不等,惟书役人等直送至交界才回。这话表过不提。
且说王夫人自起身以来,日暖风和,一路无阻。这日是个大站,未交五鼓即起身。行到了峄县所管的辘转湾,却是个多见树木少见人烟的去处,此时东方未白,只有星光,车上挂着笼。正行走间,忽听树林中一声呐喊,杀出五七个强人,用红土涂面,手中都执着雪亮的钢刀,大喝道:“留下买路钱放你过去,没有时把个人留作当头。”那些车抬夫吓得撇下棺车四散逃躲。王谨在车上战抖抖的道:“我们是主人死了搬棺木回籍的,并没有甚么银钱。”当头一个强盗喝道:“问这厮作甚?只问他主人婆在那个车上!”王夫人母女在车中吓得浑身发抖,作声不得。
那强盗正待往车上来揪采,只听得平空里霹雳般一声喊道:“好大胆的强盗,敢在大路打劫!”说得迟,来得快,手起一捶正打中一个强盗顶门、锤重力大,却把头都打到项子里去了。即夺过那口刀来,便有两个强盗举刀来砍,被那汉左手用锤逼开刀,右脚飞起早踢着那贼手腕,把那贼手中这口刀直飞起半空里去,正待逃奔,被那汉手起处连肩夹臂砍翻在地。那几个都待要逃,又被赶上一个,照背心一铜锤打倒,用脚踹住问道:“你这厮叫甚么名字?”那贼口吐鲜血,拼命叫道:“小的不曾劫了物件,只求老爷饶了狗命!”那汉大笑道:“谅你这鼠贼也不值我一刀,但饶了你这厮恐日后还要做贼,且与你留个记认!”即提起耳朵割下一只,那贼忍痛爬起就跑。
这边家人、车抬夫等见杀死强盗,都走出来望那汉罗拜在地,愿求姓名。那汉道:“我是路见不平保全了你们,你们可速急离此,免得耽误了行程。我自往京都访人去了。”王夫人在车上道:“多感义土垂救,愿闻姓氏住居,日后当图报答。”那汉道:“我便叫文进,你们却是往那里去的?”王谨道:“小的主人姓王,是宁海县知县,在任没了。如今夫人、小姐搬灵柩回湖州原籍去的。”王夫人又道:“拜烦义士到京师时,顺便与我女婿内阁中书岑秀通个口信,说我们蒙义士搭救,已回家去了。”文进听说,惊喜道:“原来就是王夫人,我去年同刘三相公曾到府上,岑老夫人也曾见过,我如今正要到岑老爷那里去,不必再嘱了。”说毕把手一摆,道:“趁此时无人行走,你们快些赶路,我是去了。”转眼之间,已是去远。这边众人脱却此难,恐天明有人查问耽搁行程,三辆大车赶起牲口,十六名抬夫抬起灵柩,如飞而发,也不管脚步高低,也不顾路途险仄,如有神助一般,不上半个时辰,即已离辘轳湾三十余里,东方才白。
且不说王夫人脱难回家。却说这伙强盗就是贾、孙二人结伙所扮。也是他恶贯满盈,被文进起手打没脑袋的就是侯公子,砍死的却是孙业,这割去耳朵打得吐血的便是贾何。那几个纠来的见势头凶狠,都狼奔鼠窜而逃。把一辆车子还藏在一里路外幽僻之处。着一个家人看守,这贾何掩着耳朵跑到那里。所得这边车声已远,寂无声响,因与那家人说知:公子已经打死,孙业被杀,众人已逃,再过一回有人行走,盘问出来,祸事不小。这贾何人急计生,与那家人商量:“把车上行李抖得纷乱,皮箱铜锁故意扭落,把车却使到行劫之处,只说是被强盗打劫与他对敌,致被将公子打死。幸遇大队客商到来,把强人惊散。箱内银两各取两包放在自己包裹内,只说被强盗抢去,有谁查账?报了官储,凭他去捉拿强盗,再疑不到我们身上。”两人算计已定,如法而行,即到前途报了地方乡保,同往县中禀报。县官知是现任道台公子,事关重大,立刻到该处验尸吩咐买好棺木盛殓公子并家丁孙业。一面通报各宪,一面出差悬赏勒限缉拿。
这贾何正以为得计,谁知到第三日上,白日里见侯公子同孙业浑身血污,被鬼卒锁着来要他同去阴曹对质,便大叫一声吐血仆地而死。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侯公子空相思了一场,只落得害人自害。后来侯巡道得了凶信,又闻岑公子特恩超用的消息,一气一惊,成了大病,即请合休回籍,在半路上白日里分明见王公金冠红袍,数责了他纵子为盗的许多过恶:“……今得保全首领,便是你的万幸。”侯子杰至此才知都是儿子所干的事,大叫一声,呕血斗余而死。这是侯巡按结局的后话,表过不提。
言归正传,却说这倭寇连年骚扰沿海郡县,攻袭城池,杀掠市镇,官无宁晷,民不聊生。若官军失利,则凶焰愈炽;少有不利便潜遁出海,分屯附近岛屿,乘间劫掠,莫奈伊何,且有内地奸线勾连外应,因此官兵每至失利。这番自去冬及今,倭奴海寇结连分数十道入寇,震动三省。官军征剿,互有杀伤。幸有殷勇与夫人这场大捷,倭寇凶锋略戢。其时三省督抚俱有飞章申奏。嘉靖皇上震怒,御笔亲书了一道诏旨申饬各省总制督抚调度失宜,大小将弁懦怯不振,以致海隅丑类屡年肆扰,虚费军储,不能歼灭:“……前请招募勇壮,三年以来,除官授职者不少,查建功知名者惟王邦直、殷勇两人从而已,其余湮没无闻。可见皆循情滥录,并无真才实学之人,虚冒军功,毫无实效。着将从前投充武勇已授官禄者严加考察,虚冒者尽行裁汰,不得循私,自贻伊戚。古者立贤无方,今不论内外大小文武各官,有能深悉剿贼机宜者,许即尽情条奏;凡有亲知灼见之真才实学,无论亲疏,许据实保举,朕当亲试录用,庶草茅英俊不致沉沦,协力同谋,歼除丑类,以副朕望。咸宜钦此。”这道诏旨下来,旬日间,在京虽有几位朝官条奏,都是泛言大概不切实用,内中惟中书岑秀上平倭十二策,深切机宜,了如指掌,天颜大喜,即日召见便殿,一一试问。岑秀逐条逐款奏对分明,大惬圣意。岑秀又面奏:“臣有深知武勇、胆略出群者二人:一是山东沂水县武举蒋士奇,一是江西吉水县武生刘电。二人与臣原有瓜葛,深知其详。今蒋士奇尚在原籍,刘电现在臣寓。臣遵旨不避亲疏之嫌,冒昧陈奏,伏乞圣恩召试,以辨优劣。”当蒙温旨允准。
原来这保举一事,因旨意严切,要亲加考试,谁敢滥举?因此旬日内应诏保举者只有四人,连岑秀所保,共只六人而已。当着内阁传旨,所举在京武士五名于三月初三日在平台御试,其在外省保举省,俱限三月二十五日赴兵部投名具奏,候旨考试。旨意一下,这在京五名却是北直郭绍汾、山西龙韬、陈松岩、山东高卓、江西刘电,都准备至期考试。
原来刘电自上年十一月进京相会岑秀,与兄长同在一房居住。如今岑秀面奏保举,刘电在寓尚未得知,及岑秀朝罢回来才说出保举一事,刘电道:“虽承贤弟美意,只恐皇上亲试不比寻常,惟恐负累贤弟有保举不实之议。”岑秀道:“三哥本领,弟深知的见,何必过谦?如今急须准备本身服色,以便朝见。”当下弟兄们即行料理。
到了三月三日平明时分,皇上驾幸平台,各官随驾,五军都督府并御营都指挥衙门官员俱全装贯甲,率领三千御林军士,明盔亮甲,兵分八队,旗列五方,摆成阵势,环绕平台,兵部官传旨:引五名武士到台下朝见。鸿胪寺官逐一唱名,各官武士按名答应,跪奏姓名、年龄、乡贯、履历毕,皇上龙目展看,果见一个个状貌不凡。内中陈松岩系长瘦身材,论年齿只郭绍汾三十有六,余皆不出三十,惟刘电年齿最小,相貌超群,皇上暗喜,但不知武勇如何,传旨各给戎装,随挑御营驯练马匹,先试骑射。所用弓力轻重在监箭指挥处报明领取,射毕陈奏。各人遵旨,自去装束。旨意一下,那驰道上早列出三座彩牌坊,各悬碗口大小彩球一个,射中者鸣鼓一通,各派官员监看。当下军中奏过三通鼓乐,寂静无声。平台前面两边站着五军左右都督,手执令旗。传旨着按名骑射,台上青旗招动,早见对面东队里郭绍汾纵马飞出,拈弓搭箭正待射时,谁知那马快劣异常,早飞过第一座彩坊,不及发箭,转眼已到第二坊,觑得亲切,一箭正中彩球,鼓声未止马已骤过第三坊,郭绍汾扭转身躯背射一箭,却从彩球边擦过。皇上在御座看得分明,却略点了点头。以次便是龙韫、陈松岩各中二箭,高卓只中了一箭。未后却是刘电飞马而出,一连三箭齐齐射在彩球上面,鼓声连络不绝。皇上大喜,道了一声“好”,各官暗暗喝彩。
骑射毕,传旨令试步箭。却早在五十步外列着一座彩坊,正中间用铜索悬着一个不及一尺大的七层皮鼓子,上下左右。四个绿圈,正中一点绯红,都只有杯口大小。郭绍汾等四人都用硬弓依次较射,惟陈松岩,郭绍汾皆中两箭,龙韫、高卓各中一箭,却都在绿圈左右。末后刘电跪奏:“臣所用系八石铁胎弓,发箭较远,伏乞将箭坊更移远三十步。”当下传旨,准移至八十步上。其时随驾各官都暗道:“这后生中了三条马箭便卖弄精神,总然弓力到得八十步上也难保必中,倘若射不着时,岂不自讨没趣?”有的想道:他必定有这个本事才敢夸口,不然在皇上面前岂是儿戏的?各人心上议论不一。即皇上心中亦恐其不能必中,但能拉此硬弓,射得到时,亦是难得。却说刘电,难者不惯,惯者不难,拈弓搭箭使出三尖六靠四平八稳的肩架,弓开满月,箭发流星,弦响处这枝箭正中在红心眼里,满营将士无不吐舌。刘电却搭上第二枝箭,拽满弓,觑得亲切,“嗖”的一声,这箭边第一枝箭一齐透出红心而去。这第三枝箭,刘电卖个手段,将铜索射断,掉下鼓子。皇上在御座上哈哈大笑道:“真现在之养由基也。”各官一齐跪贺。
步骑射毕,传旨令五名武士乘骑,各取平日擅长武器,仍依次出马;令各营将弁军士有敢与武士比较武艺者在军政司报名出阵,比较优劣不得伤残性命,但闻鸣金即便住手。旨意一下,五营四哨御营将士尽知,凡有本事者俱想在皇上面前施逞。只听得军中又奏了三通鼓乐,左右都督将令旗一招,郭绍汾顶盔贯甲从旗门下横刀纵马而出,高叫:“遵旨比较武艺,有能者请出一较!”说声未绝,早见左军队里一将提刀拍马来迎,却是御营左哨团练使雷应春。当下两骑战马咆孝,两口宝刀飞舞,战到三十合上不分胜败,早听鸣金,各住手回阵,第二名龙韫手舞双鞭早临战阵,却见东南队里一骑马两条鞭驰骤而出,却是前军都督左营守备熊如虎。正是棋逢敌手,四条鞭如翻波滚浪,但见冷气团身、火光灼烁,斗到三十余合,亦闻金回阵。第三名陈松岩早挺枪跃马而出,只见右军队里一骑飞来,却是守备鲁捷拈枪劈面来迎。斗到十余合上,陈松岩卖个破绽让鲁捷一枪刺来。陈松岩把身子一扭,这枪从肋下过去,两马厮并,鲁捷直撞入怀来,陈松岩一把抓住他勒甲绿正待要提过马来,早听鸣金,便放手回阵。第四名高卓使一枝方天画戟,早纵马出阵,这边中军队里飞出一将,却是后军都督、左哨护军使尹政使双铁戟、纵五花马飞跃来迎。战到四十合上,高卓战法渐乱,早听鸣金住手。门旗开处,却见刘电金冠抹额,鳞甲锦袍,横丈八浑铁蛇矛按辔而出。早见北阵里鼓声响处一骑泼墨马、一条浑铁枪如一片乌云捲地而至,却是后军都督掠阵使袁立。这人生得铁面虬髯,绰号“赛张侯”,专精蛇矛,称营中独步,其时众将推他来敌刘电。刘电见来将威猛,欠身道:“新进与前辈比较,幸恕无礼。”袁立睁眼道:“你但有本事只顾使来。”说毕,分心就刺,刘电说声“有罪”,把手中枪架住。原来这袁立使出梨花枪法真如瑞雪纷飘,梨花乱落。刘电识得这路枪法,暗道:“此人狂率无礼,若遇蒋叔丈必定叫他带伤。因随他卖弄只是遮拦架隔。直待他使到分际处——这一枪名为“透心寒”,刘电才把手中枪掣回用力一摆荡起一个车轮大小的花头,早把袁立的枪拨离手有六七丈远,吓得袁立几乎坠马,伏鞍而回。刘电笑道:“有罪了。”这时各将士无不缩颈吐舌。皇上看得分明,心中大喜,即将刘电宣上平台,赐锦袍一领,特授御营副指挥使职衔,日后有功另行升赏,郭绍汾等四名各授守备职衔,候旨分发。刘电等谢恩而退。皇上回銮,各官将士护从依次而散。
却说刘电回寓,刘云、岑秀早已得知,十分欢喜,都道:“不日定有恩旨下来,必然有剿倭之举。”当日三人共饮,叙说场中考试之事,不觉又过一朝。
次日平明,皇上登殿,百官见毕,即宣中书岑秀上殿面谕:“卿家青年历练,才识兼优,保举得人,大慰朕望,昨观卿十二策,足可歼除丑类。以卿公忠,不必回避原籍,今授卿江浙两省巡海副都御史,赐尚方剑,便宜行事。自总兵以下,悉听调度,务期尅日,肃清海宇,以副朕望。刘电等五名,即带往军营量才委用。中书事务交卸明白,五日内即驰驲前往,合同江浙总制巡抚便宜进剿。”岑秀得旨,又奏道:“臣以一介小臣,自惭鄙陋,乃蒙圣恩不次之擢,委以封疆重任,敢不殚心竭力仰报天恩!指挥刘电系臣保举,又属瓜葛,若交臣调用未免涉嫌,叩恳天恩另赐委用。”当蒙准奏,刘电即着带往吴淞,交与黄炯差委。当即赐与敕书、宝剑,岑秀跪领,三呼九叩谢恩而退。皇上回官,百官朝散。此番有分教倭气消灭,海宇清宁。正是:
只凭艺才能超众,何患声名不远扬。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重恩义客里寄双鱼展雄威御前杀二虎
却说岑中书当日领了敕剑谢恩出朝,五府六部谁不与他道喜?只因限期急促,回寓后就去见内阁程公叩请方略。程公道:“年兄才干老夫尽知,但军务之中须恩威并济。我看年兄诸凡宽大固是盛德,但是英年,恐人易视。唐时郭、李二公,一宽一严,愿年兄兼而有之为妙。”倭寇肆扰连年,深劳圣虑,前差赵工部视师,竟毫无实济。此番年兄领此重任,必当克日肃清海宇以报圣恩。老夫当试目以待。阁中之事,老夫当另委干员代理,不必挂心。”岑秀道:“老太师之言当铭诸肺腑。还有一事禀恳:今有原任山西曲沃县知县刘云丁艰服满,于上年九月内到部候补,现与门下同寓。今其胞弟刘电已蒙圣恩授与副指挥职衔,带往江南郊用。伊弟兄俱系寒士,求太老师垂恩嘘植,俾得早补地方,感戴不浅。”程公道:“既如此,这月有缺即补他便了。”
当下岑秀叩谢禀辞回寓,即与刘云说知:“此月便可准补,但不知缺分如何?”刘云道:“多承贤弟美意,但得早补地方也就好了。”一面与刘电料理行装,各官饯送者一概辞谢,知会郭绍汾等四人,初十日率领陛辞。皇上特赐御酒三杯,着内官回员郊送十里,当即谢恩起马,文武官员相送者夹道。家丁背着敕书宝剑,龙韫、高卓与总管王朴前站先发,刘电与郭绍汾、陈松岩乘骑在后。是日,惟刘云直送出外城三十里而别。
且不表岑御史奉命征倭。却说文进自救了王夫人便星夜进京。这日到了德州所豁的一个宿站地方,日色将西,只见沿路有许多职事人役往来不绝。文进就在南镇梢头下了一个小店,问那店主人,说是本州官府都在这里伺候迎接钦差的,也就待到了。又问:“不知是什么钦差?”店主人道:“是个内阁中书,特旨放了巡海御史,赐他尚方宝剑,那一个官敢不奉承他?”文进听说是内阁中书,因问:“这御史不知姓什么?是那里人?”店主人道:“姓岑,是南直隶人,如今还管着本省地方哩!”文进听了心中暗喜道:我正要去投他,却好在这里遇着,不问时,险些儿错过。但如今他是个钦差大臣,我如何好轻易去见他?又不知刘家弟兄两位下落。想了一回,反觉纳闷。又想道:“我与他丈母报信,谅也无妨,总然他不理我,也没我的不是,且好探问刘三爷的下落。”正踟蹰间,只听北头三声大炮,谅是钦差已到,文进便将包裹交付与店主人道:“我去那头看看热闹便回。”说毕,就一直走到了镇北头,却见有数处公馆门上都挂着灯彩,中间一座大公馆悬灯结彩,门口人役拥挤不开。文进在外边站住,观看了一回,只见里边本地方官员都禀见了出来,纷纷散去,末后又见四位军官出来,便有人役接着请入公馆去了。文进谅得里边事毕即走入公馆门来,便有人役上前拦住喝问,文进道:“我是来与大老爷报家信的,烦你们转禀一声。”内中有一个老成些的人役上前问道:“你果真是与大老爷报家信的便好与你传禀,倘有虚冒,这所在性命相关,不是当儿戏的。”文进笑道:“我并无虚冒,你请放心。”那些人役听得这话,又问了姓名,才往侧门传禀。
少刻,见一位军官出来,文进看时,正是刘电,便道:“三爷原来也在这里!”刘电见了文进,大喜道:“你如何到此?”文进因将大概说了一遍。刘电甚喜,向文进低声道:“此来甚好,省得我差人寻你。但只是岑爷如今是钦命大臣,相见不便为礼。足下且在此少坐,我先与你道达过,然后相见。”文进道:“是。”
当下刘电进来与岑御史道:“适才来的正是去年与我保护成公家眷的文进,今特地进京寻我,欲图些事业。不想在路上又救全了令岳母王夫人的急难,因再三托他顺寄一口信到来,只是他布衣微末,不便进见。”岑御史听了惊讶道:“前在东督本章上见岳父在任病故,痛念不已。正要专差往登州探问岳母信息,恰恰正在奉命之时,不逞及此。如今他来得正好,不知在路上如何相救?快些请他进来问个详细。况且他是有恩义的人,岂可以官礼相拘?”因即着王朴相请,岑御史在阶前立候。
少刻文进到来,便要叩见,岑御史扶起道:“足下且不为礼。”因问:“路上如何得救舍亲?”文进便道:“从去秋同刘三爷在府见过太夫人,蒙恩优待,后与刘爷寄书往太仓,不曾见得殷将军,只见了成老爷。将书信交明回来就到沂水寻刘三爷图个事业。不想到了蒋府,他家人说蒋爷是大老爷保举,两日前已进京去了,因此小人一直赶进京来。这日五更时分,走到辘轳湾地方,遇着一伙强盗打劫客车,一时气忿,杀死两盗,拿住一个,恐怕送官累住身子,因割下了他一只耳朵放他去了。不想却是王老爷的灵柩家眷,因此王夫人叫我寄一个口信与大老爷,他们已是回南去了。那时因天尚昏黑没有行人知觉,已催他们赶车速走,免得耽搁。小人也怕有累,星夜赶行,不想却在这里遇着。”岑御史听了大喜,对刘电道:“若无义士,岂不是一场大祸?只可惜义士行路心切,不然拿住那贼报官,倒是一场大功,岂不与殷将军一般?”刘电道:“若不遇成公的力荐和那操江的爱才,也不过请赏而已。”
岑御史当下请文进到客堂坐话,文进再三不敢,岑御史道:“足下乃重义之士,不必过拘。”文进只得告罪坐下。岑御史道:“日前足下已到过湖村见过老母,今欲寄家书一封,再托足下往湖郡一行,讨个回覆即转江南,在行馆相会,那时便可随事立功,以成足下志愿如何?”文进大喜道:“将来随鞭执镫,总在恩庇之下了。”岑御史当就灯下写了一封备细家书,刘电也写了一封与岑夫人请安的书、一封通知蒋宅的书。岑御史叫王朴取出三十两银子,连书递与文进道:“千金之托,幸祈速去速来,万勿耽搁。”文进领了银书即叩辞起身,岑御史送出阶前面止。刘电便同出外边道:“先恳足下顺道到蒋宅与了这封书,即往湖郡讨了回书速速转来。如今正是立功之秋,不可自误。”文进应诺,即拜辞连夜而去不提。
岑御史自文进去后,便把记念王夫人并家中的心事放下。因与刘电计算:“据说蒋公已先两日起身,如何不得相会?莫非又往他处,还不曾到都?”刘电道:“或者是途路相左亦未可知,总在月尽边,必有京报。”自此二人于路只计议征倭机要,表过不提。
却说蒋公自被本府县官奉大宪给咨催促起身,一路行来见各尖宿站头地方官都备办公馆,听说是岑中书特旨放了巡海御史,已于初十日出京。蒋公自思:他是钦命大臣,沿途都有官员迎送,相会不便,且恐招摇,有涉嫌疑。因吩咐蒋贵,连夜绕小道悄悄过去,竟往都门,问到岑中书原寓,相会了刘云各道别来情况,才知刘电特授了指挥,同往江南,心下甚喜。次日遵限往兵部投了本省督院咨文,回寓听候。
原来此番外省保举,只有山西巡抚保举武生一名赵杰,直隶提学道保举武士一名朱宁,连蒋公只有三人到京,投文候试。皇上见保举寥寥,圣心不悦。这日,传旨着御前指挥使带领这三名武士在虎圈考试。是日只有御前带刀指挥并统领御林军将弁等随驾。传旨先试三人骑射,令于驰道傍立一三丈高竿,中间用一小横竿,取西川红锦战袍一领折作数叠,用彩绳悬于横竿之上,约离地二丈。如能射断彩绳落袍者取为一等,即从此袍赐之;射于横竿上者次之;射中大竿与战袍者又次之。令武士各挑御营驯练马匹,许先于驰道试驰三次以识马力。旨意一下,顷刻俱备。
蒋士奇等三人俱武中箭衣,各取趁手弓箭,扳鞍上马在驰道上驰骤了两遍,看得竿绳亲切。先是蒋士奇从驰道尽头弯弓跃马,加上一鞭,那马如飞,将到竿下,蒋士奇才搭上箭时,这马已驰过竿一箭来远。蒋士奇翻身扭回头,觑得亲切,喝声“着”,弓弦响处那箭正中横竿,连彩绳射断落袍于地,这马已跑至御台前。蒋士奇兜回马,复至竿下取了锦袍,到御台下叩头谢恩。皇上见蒋士奇状貌非常,天颜甚喜。随传旨另取一袍,悬挂中式。赵杰骤马先射一箭,却中在横竿之上,末后朱宁驰射一箭却射中锦袍,那箭贯袍而过。皇上见了笑道:“也算合式。”传旨各赐绿锦袍一领,二人谢恩毕。
当又传旨,问三人谁能斗虎者,即授与御前指挥之职,当下惟蒋士奇答应能斗。原来这圈中豢养之虎,皇上暇日令武勇之士相斗取乐。今忽传旨试问,这赵杰、朱宁俱未曾经过,不敢答应。蒋公自谅一虎之力尚可制服,因此答应。当即传旨令御营斗虎武勇各执兵器围绕,一者恐防虎逸,二者恐武士不能制服有伤性命,就便刺死。
当下蒋士奇取一枝浑铁齐眉杀虎短枪来迎这虎。原来这虎久困在圈不能舒展,及放出圈外,把头摇了一摇,打一个伸欠,把尾一剪,将两前爪踞地大吼一声,便纵有八九尺高,平空照蒋士奇扑来。蒋士奇不慌不忙,就他扑来之势看得亲切,把枪向虎项下迎着用力一搅,把这虎撩去有丈余远近。原来这枪却从项下直透出颈上,鲜血迸流,已是不能动弹了。皇上看见,大喜道:“虽然胆勇可嘉,只是未曾斗得,着另放一虎与他斗耍一回。”当时遵旨又放出一虎,比前更大。蒋士奇既杀一虎,想来不过如此,便放大胆来斗。这虎一出圈来把浑身一抖,摇头剪尾大吼一声,把前爪踞地和身往后一缩,作势往前一跃,离地有丈余高,直望蒋士奇扑来。蒋士奇将身一闪早纵在虎后,把铁枪在虎后腿上着力一扫,那虎负痛回过身来,又吼了一声托地一跃,又扑将过来。蒋士奇却闪在一旁把枪杆向虎前爪横扫过去,却扫着左腿,“豁喇”一声把枪杆打作两截。那虎两扑不着威势已减,且前后腿着了两下,负痛一吼,却待奔走,被蒋士奇乘势赶上,两手抓住花项皮尽力一按,把虎头直按在地上,又把左脚踹住虎腰,掣出右拳在虎肋上连打了十数拳。那虎口鼻内早冒出血来,挣扎不动。蒋士奇把手放开,那虎喘息一回才待挣扎起来,又被蒋公在软膛内用力一脚,踉跄倒地再不动了。
皇上大喜道:“果是神勇。”随驾将士无不暗暗喝采。当时宣上台来问道:“卿有此技勇,如何会试不中?”蒋士奇奏道:“臣因老母年高,已三科不曾会试。”皇上道:“若非岑卿保举,几至埋没英雄。今东南倭寇肆扰,若将弁俱得如卿,何愁不能歼灭?今须努力东南,俟海域清宁,即当遂卿孝养之志。”当授御前都指挥职衔,赐柳叶金甲一付,蒋士奇谢恩下台,赵杰、朱宁又考试了一回,武艺虽不能格斗猛虎,本身武艺尚精,俱授予千户职衔。即着吏、兵二部速查江、浙两省有何将弁缺出,当时遵旨查复,有江南狼山营都使同知、六安营中军守备、浙直金衢卫都指挥,现在未补。当即传旨蒋士奇以御前都指挥实授金衢卫都指挥使,即随军营进剿,三日内起程;赵杰、朱宁即给劄着往闽省交总兵戚继光军前委用,有功即补。蒋士奇等一同谢恩而退,皇上回宫。
次日,颁一道旨意,大概说:此番特旨令各官保举武勇,今内外只寥寥数人,可见从前所募勇壮俱系循私滥用,并无真实才勇可知,安望其奏功效力?若能尽如岑秀所举刘电、蒋士奇其人者,方称武勇之实。今朕已不次擢用。其从前外省滥充无能者,着该总制、督抚、操江严行裁汰,毋得虚縻廪禄;并着御史岑秀就近查参。毋再循情,自干罪戾,咸宜钦此。这一道旨意下来,不待御史按临,这些武勇自行告退并裁汰者,江、浙、闽三省共九十余名。自此,行伍尽皆整肃。
且说蒋公授职回寓,因挂了御前都指挥的衔,就有许多御林弁目到来参叩,不在言表。刘云恭贺道:“此番太亲翁才得少展宏猷。”蒋公道:“虽蒙圣恩,实惭鄙陋。惟恐老母年高、儿子幼小,家间无人照料,浙直虽不甚远,但军旅之际,难免两地挂心。”刘云道:“太夫人精神矍铄,禄寿未央,毋须远念。但愿早清海寇,便好迎养任所共享太平之福。姻晚已蒙内阁程公见允,此月内谅亦得补,但得同在一方,便是万幸。”蒋公道:“若得补在沂属地方便可仰仗照料。”此时蒋公系是奉特旨进剿之员,钦限不敢迟延,即日整顿行装,关会赵、朱二千户,至第三日早朝同在午门谢恩辞阙。
且不说赵、朱二人前往闽省建功之事。却说蒋公辞阙回寓,随即起身。御林将弁相送者纷纷不一,惟刘云远送郊外而回。蒋公星夜兼程,到家一转,只耽搁了一天,拜别老母,带了蒋贵星飞赴浙。其时江浙两省倭寇方张,各路官军,议守论战,号命不一。及闻得岑御史十分严肃,各营将弁自总镇以下莫不凛然整饬戎行,因此军威大振,只候调度,进剿立功。今且按下不题。
却说许俊卿自从那年随金公到大庚县,一年有余,因金公不胜繁剧,调了崇仁县简缺。其时许公已知殷勇做了太仓游击,心中甚喜。及到崇仁后,又接着了刘云在南昌所寄之书,知女儿未死,现在刘家,又惊又喜,恨不得及时见面,金振玉母子婆媳也都欢喜不尽,道:“天地间果有这样奇事。”此时金公已告病乞休,上司允准,正在委员交代。
许公急欲去见女儿,只得先辞了金公并岳母舅子,雇了一只小快船赶到吉水。问至刘宅,正与刘霖会着,道其来意,此时许公已是须发皓然,刘霖知是雪妹的父亲,便相邀到中堂坐下,往里说知,雪姐听说父亲到来,三步做两步走出堂前,一见面,正是隔世相逢,父女抱住先大哭了一场。其时刘老夫人婆媳都已出来劝住,才含泪拜见,雪姐一位位指与父亲说知。许公先向刘母拜谢,然后都相见了,大家一同坐下叙说数年往事。只因前日刘云所寄之书不过言其大概,未曾细说被骗情由,如今一一说来,真个有:千磨百折,生死的缘由;一日三秋,别离的情况。许公听了又哭,哭了又听,后来刘母说到姑娘与岑公子已订下婚姻的事,如今女婿是特旨放的中书了,许公道:“这事在衙门已看见邸报,却不知女儿有婚姻之订,只是当初何不竟完了姻事?”刘老夫人固说起刘公星显灵的话来:“……因此大家一来信了这话,二来不曾见得亲家,况岑夫人又在客边,大家都不敢主,前年三小儿送姑娘回江南,因亲家不在,只得同了回来,还有岑夫人家的一个老阿姆同姑娘在这里作伴。如今三小儿已往蒋宅就亲,大儿子进京候补,早晚望信回来便知分晓。”许公道:“小女再生,已是亲母的女儿,何必又要问我?”刘老夫人道:“这都是在山东蒋宅的话,连我也是过后方知。如今若果应先夫的话,将来还要蒋公作伐才得完这姻事。亲家且宽心在这里住下,将来自有下落。”许公又对女儿道:“当日害你干娘的强徒既有姓名人家,便不难根究,即寻着那曹二府也就有着落了。况你殷家哥哥已承继与我为子,两次寄书与我,如今又娶了媳妇,说他地方临海,因倭寇未平不敢接我前去。前日报上又见他升了松江府城守参将,官已大了。天网恢恢,将来或得报得大仇也未可知。”雪姐道:“这班凶徒如今不知死活,须得活捉住他斩头沥血祭奠干娘,才出得这口恶气。如今听得倭寇正在作乱,只恐外婆一家们回去路上担心。”许公道:“如今只有苏、松、嘉、湖一带紧要,他们从长江回南直却无妨事。”雪姐道:“爹爹且在这里耐心住下,等两个哥哥有信回来便见下落。”当日刘霖备便饭款待,许公见刘家一门都以至亲相待心下甚是欢喜。次日又设席接风,许公自此就在铺中帮刘霖照料生理帐目,十分相得。
时光迅速,过得残冬,又早是三春已暮。这日本县差吏员送一本报来道喜,却是内阁中书岑秀奉特旨升授巡海副都御史,赐尚方剑,巡视江浙,征剿倭寇,保举武生刘电特授御营副指挥使职衔,赐锦袍一袭,同往南直交总制差委。许公和刘霖看了,笑逐颜开,满心欢喜,款待来吏,回帖谢了县尊,就到里面与刘老夫人说知。大家俱各欢喜无限,刘老夫人对许公道:“一人有福,带挈满屋。如今三小儿已沾了令婿的光了。”许公道:“亲母怎说这话?如今却是亲母的令婿,不是我一个的了。”大家说说笑笑。惟有这两个嫂子,你一句我一句,说小姑如今是一品夫人,就要戴凤寇穿霞帔了,说得雪姐脸上红了白,白了红,又欢喜又羞涩,做声不得。刘母笑对许公道:“他姑嫂们没一日不取笑作耍的,且是十分亲热,一刻也走不开。”许公道:“至亲骨肉,原该如此。”自此一门欢乐。
不觉到了四月下旬。这一日,忽听得门外一片锣声响亮,大家吃惊不小。有分教:恩从日下,福自天来。正是:
重生再会人间少,异姓逾亲世上难。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岑御史遣将救吴门刘副总统兵诛海寇
却说这日一片锣声,却是京报报来。报单上写道:“贵府大爷讳云,奉旨补授江南松江府奉贤县正堂”。许公对刘霖道:“却好与小儿同在一处,实是难得。”当下款待报子酒饭,赏赐起身。许公随与刘母道喜说:“这奉贤县是个美缺。只是如今倭寇作乱,那里正当沿海要地,却好与勇儿同事一方,他们是患难弟兄,自然十分关切,况如今岑郎与三相公都聚在一处,真是天大的喜事!我如今即欲往江南去走一遭,一来会会大相公弟兄,又好订定女儿完姻之期,二来去看看勇儿,并去探望金家,省得时时挂念。”雪姐道:“爹爹若去,恐三哥与勇大哥正在军务忙冗之时,多分不在衙门,不如竟到大哥衙门打听他们的消息为妥。”许公道:“你也见得是。”刘霖道:“老伯去走遭也好,只恐路上辛苦,须得一个服侍的人才好。如今奶娘的儿子周旺儿闲着,不如叫他同去,又壮健又老实,放心可托。”许公道:“此去都是水程,却也没甚辛苦。若得一人作伴更觉放心。”因此商量定了,择在四月二十八日起身。刘霖写了一封家书交许公带去,道:“不尽之言,老伯到那里面说便了。”许公应诺。此时天气渐暖,主仆二人不过一肩行李,雇了一只小船,至期作别,前往江南进发。
话分两头,却说岑御史一路无停,将到南直交界,早有流星马飞报:“倭寇攻打苏门甚紧。”此时南直各部官员并操江都院程公,俱差官迎接。岑御史一概回帖请安,惟程公处附禀缴帖,因军务紧急都不及进省拜会。当时马上即令龙韬、高卓二将各领令箭一枝:龙韬星飞会常镇参将何其能,高卓会同镇江卫都使吕岱,各率本部兵,限两日夜至苏门救应。又飞调京口兵三千,令郭绍汾领兵一千由圌山进发,陈松岩领兵一千从川沙进发,若遇倭寇,沿途剿杀,限三日内在吴门取齐,毋得违误;过期不到,定按军法不贷,自与刘电率兵一千,星夜兼程,救应各路。
原来总制黄炯初闻朝廷以岑中书为巡海御史,赐尚方剑出京,以为年少书生不娴军旅,只好纸上谈兵,济得何事?不料其时倭首赵天王与海寇徐海、汪直等结连,分兵入寇。徐海一支攻掠台宁、舟山,震动浙、闽;汪直一支分掠嘉湖、海宁等处;赵天王劫苏、松、崇、太,兵分数屯,互相连络五百余里,左击右应,十分猖獗。吴淞总兵王嘉桢屡战失利,现在抱病请休。嘉镇总兵褚飞熊与乍浦兵备道雷信协力剿守,只敌住汪直等寇,保护嘉湖、宁海一带。参将殷勇、耿自新协保松江、南汇、金山、奉贤等要地,相机剿杀,不能远离。因此,赵天王与格子里、混江鳅、就地滚等倭奴万余围攻苏门四昼夜;幸喜苏门坚固,急切攻打不下。副总陈奇文分兵出战数阵、只因众寡不敌,城外村镇居民杀掠一空。这日黄总制正欲令游击洪弼杀出重围,调常镇兵救援,忽见东北、西北两路尘头大起,火炮震天,城下倭奴俱有惊恐之状。原来是何其能、龙韬、吕岱、高卓四将领兵两路杀来。
黄总制见时救兵,即令陈奇文与众将分兵从葑、阊、盘、肴四门杀出接应。一时鼓声雷动,军威复振,里外夹攻,群倭措手不迭。赵天王招呼大队,风驰云散,且战且走,夺路奔翁埠、庙湾大屯而去。官兵正追赶间,只听前面炮声响处,鼓角连天,却是陈松岩领兵由川沙杀来当头截住,正遇赵天王,挺枪就刺。赵天王舞双刀架住,略斗数合,见各路追兵大至,无心恋战,逼开枪就走。陈松岩飞马赶来,却不防就地滚江五在队里暗发一箭,正中陈松岩左肩。陈松岩大怒,带箭挺枪直取江五。江五舞刀相迎,斗得数合,抵敌不住,拍马落荒而走。陈松岩即拔臂上之箭回射江五,正中后肩,几乎落马。幸赵天王复翻身与混江鳅江七敌住,且战且走,官军一齐掩杀之间,忽听四下螺声竟起,却是赤凤儿、郎赛花率大队杀来,将赵天王等救应而去。其时天色傍晚,官军鸣金,扎住不追。
这一阵,计斩倭奴五百余级,虽解了苏门之围,只可怜城外居民已杀戮无算,房屋尽成灰烬。其时岑御史、郭绍汾两路军马都到,黄总制方知是岑御史调兵解围,心下十分感愧道:“早是不曾轻慢了他。”及至会面,知岑御史年才二十有二,堂堂一表,望之俨然起畏。当时并马入城,已是薄暮,观瞻者夹道,见岑御史年正青春,莫不喷啧称赞,都道是圣天子洪福,万民有幸,出这等少年英杰。
当时岑御史马上传令,将兵马分为五营,驻扎城外。当与黄公同进总制衙门,后堂叙礼毕,黄公再三致谢,因说:“倭寇近日猖狂更甚,江浙沿海一带竟无宁息。今幸旌节按临,便可计日剿灭。”岑御史道:“治晚年幼才疏,谬蒙圣恩委任,实不称职,还求宪公祖指示方略,庶克有济。”黄公连称不敢,道:“都台平倭之策、圣天子赏鉴不凡,定当尅日肃清海宇,不但百万生灵俱蒙覆载,即弟等亦叨庇无涯。”岑御史道:“深蒙过奖,未免增惭。”因说:“这倭奴与海寇结连并非实心相助,不过藉势掳掠以图互相救应,其实各贪利欲,及声势一败彼此不顾,此诚乌合之众,虽多勿虑。且倭奴凶狡而贪,往往争利,便自相残杀,并无纪律,此辈总有十万之众亦不足惧。其可虑者,此辈忽聚忽散,进退莫测,遁藏岛屿,出没海口;且善能伏匿林莽以避枪炮,异常诡诘,聚则可以计诛,散则不能尽歼。且对阵交锋倭奴驱使掳掠平民当先透敌,官兵不分清白,铳箭并施,所杀尽是平民,甚至割首请功,滥邀升赏,殊堪发指;真正倭奴并不曾伤损,及官军锐气已过彼方呼啸云集,以致官兵屡屡为其所败。大概倭寇所恃者有三:一则勾连内地奸徒暗通线索,熟悉路境;再则海口兵微,因得肆其出入;三则潜藏近岛,恣其劫掠,以为常计,官兵莫可伊何。今治晚见过公祖,明日即当遍阅各营将士强弱,悉访倭奴出没情形,再三请教剿除方略。”一席话说得黄公唯唯称善,当下盛席款待。饮酒间,岑御史问及将弁贤否,黄公道:“首推松郡城守参将殷勇,系武勇出身,少年英俊,屡立奇功,且闻令正亦智勇足备,所领绣旗军贼人不敢轻敌。再有杨舍参将耿自新、副将陈奇文俱老诚历练之将。惟吴淞总镇王嘉桢现在告病请代,其余贤否谅不能逃都台电察。”岑御史道:“吴淞一镇最关紧要,现在军务倥偬,届宜悬缺?宪公祖即当委员交代。今有御试武勇第一、特授御营副指挥使刘电奉命与治晚同来,交在铃辕差委。其人才勇俱优,委以偏裨,必不有负宪公祖之任用。”黄公道:“皇上亲试合式之人必然超群出类,弟明日即当委用。”
少间席罢,岑御史即辞归公馆,已是更余。当夜即作檄通饬各营,大略言:将弁各保汛地固属分内,若邻近被围即当迅速救援,岂得以保守本汛为由束手坐视?今常镇两营若非本院飞调竟尔坐视,倘苏门有失,岂得无罪?今除已往不究,嗣后凡有紧急之处,附近营汛即当互相救应,毋得坐视。如果本汛险要,有不能分兵之势,本院自当查察,决不使有屈抑。今本院即日按视各营,咸宜整肃以待,填勿怠忽取咎!这檄文凌晨即发。随传令常镇两营兵马仍撤回本汛整饬候调,京口兵三千内挑选一千协守吴门,其余发回本汛。一面先移会浙抚,商略机宜,协同进剿;井密差干弁访查浙直用兵情形。当日即辞别黄公起马往各营巡视。是日刘电参谒总制,黄公一见大喜,即令暂署中军副总将事务,仍随御史军营进剿,陈奇文即委署吴淞总镇,一面具题不表。
却说岑御史先巡阅苏、淞、常镇各营兵将,惟松江营行伍整肃。因相会殷勇,见其气概轩昂,果然名下无虚。原来殷勇已早得刘云由江浦转寄之信,已知雪妹未死,并与岑公子订婚之事。后又得成公子所传刘电口信并文进转寄之书,因尽知一切。近日又见京报,知刘电特授指挥职衔与岑御史一同到来,心中大喜;满拟相会,不料刘电又因公他往。及参见岑御史,因是钦差统辖上司,不敢言及私事,倒是岑御史说起山东之事:“……曾与许小姐有婚姻之订,只不知许丈意中何如?”殷勇道:“这便是继父,如今尚在江西,承刘氏昆仲相招,当早与小妹相会。婚姻之订,只恐不能仰扳,岂有不允之理?”岑御史亦不提起先娶之事,但笑道:“若得成全,便成至戚了。”殷勇只是唯唯而已,当因军务纷繁,匆匆言别,及阅至太湖营,见水军守备谢琪年力衰迈,勒令休致,即以龙韬补授。此番巡视各营,已审知倭奴出设要道、营汛远近情形。即日关会黄公,于崇明、留河、孟河、庙湾、金山等各海口,除旧有战船十只、额兵各一百五十名外,再名添设善水精兵一百五十名、管领水军把总一员——以十名驾船,余用鸟铳、钩镰枪各二十杆,凡遇倭奴潜遁出口,鸣金为号,远用鸟铳,近用钩镰枪,并力剿杀,得功倍赏。又调水军将弁挑选各营壮健水军在太猢操演,以备进剿,为捣巢绝穴之计。
这日,忽接嘉镇总兵褚飞熊申文飞报:“海贼汪直入寇平、海两县,贼党叶碧川入寇海宁,毛海峰攻打湖郡,十分紧急。瑞分兵救应,除飞报浙宪外,伏乞宪裁。”同日又据署吴淞总镇陈奇文飞报:倭寇入犯金山、上海等处甚紧。岑御史得报,即飞檄殷、耿二参将救应金山、上海二处,相机剿杀;复令高卓与吴镇左营守备辛尚忠各领兵五百前往救应:“倘我军不利,即往助剿。如我军已胜,倭奴必由庙湾、翁埠而走,可即间道绕出截其归路。”又檄吴镇陈奇文率大兵两路救应,却令刘电率精兵二千往援湖郡。自率大军即往平海进发。
却说文进自领家书,先往蒋宅投递后,即星夜往碧浪湖来。一路正听得倭寇大乱,逃离乡民沿途络绎,都说倭寇攻打湖郡甚紧。文进恐湖村有失,飞奔而来。原来正值毛海峰率贼兵数千攻打湖城,围得水泄不通,手下头目分掠,乡村大遭荼毒。这碧浪湖村正当湖口,如何不扰?幸亏严先生与把总洪福平日操练乡勇,协同官兵抵死守御,近又得嘉湖总镇褚飞熊知岑御史家属在此,因调守备一员、添兵三百名防守,因此贼兵几次到来攻劫俱被杀退,只是昼夜不得宁贴。此时王夫人已回,官项已缴,小夫人母女相商发仓供饷,并示杀贼一级赏银五两。因此,官兵、乡勇既图赏赍,又欲争功,竭力防御,十分严紧。凡遇外来之人,细加盘诘。这日文进到来,问知是岑府差人,才得放进村来。门首有许多兵丁守护。文进到内,岑忠一见甚喜,问是寄家书到来,随即禀知。
两位老夫人出厅相见,文进叩毕,将书呈上,两夫人折开观看,甚喜。王夫人知是途中救难之人,十分感谢。岑夫人道:“义士来得正好,如今这里海贼几次到来劫掠,官兵、乡勇竭力保全,恐将来有大队贼兵到来便难保守。烦义士不辞辛苦速往通知御史,调大兵来救湖郡地方要紧。”文进道:“太夫人不须忧虑,此时老爷岂有不知?况各路兵将俱听调遣,那有不救此处之理?如今太夫人写了回书,小人即便前去。”王夫人道:“天色已晚,一路辛苦,且安息一宵,明日起身。”
说话之间,只听得外面声嚷。岑忠出去看时,却是洪把总来报:“如今岑大老爷差制标中军副总刘爷领大军来了。”两夫人间报大喜。文进听说一“刘”字,未免关心,即出来动问队长:“这领兵的刘爷是那里人?”那队长道:“就是御史大老爷保举御试第一特授指挥的刘爷,如今署理制标中军副总的事务。”文进听了大喜,即进来对两夫人道:“原来领兵的就是刘三爷,如今已署了副总兵事务。太夫人速写回书,小人明日五鼓即赶往军前,也好出半臂之力。”两夫人大喜,吩咐岑忠丰盛款待,当晚和少夫人灯下写了一封回书,书中极道文进之功,封固交给。文进当即禀辞,至五鼓即起身去迎刘电大军。
却说刘电奉令,知碧浪湖紧要,因此统兵星飞而来。正欲先拨偏将一员,分兵五百往保碧浪,不料正迎着文进到来,相见大喜。因知湖村无恙,便一同催军直抵湖城。
却说这毛海峰正围攻湖郡,连胜两阵,悉力攻打,以为旦夕可破,不想有这支救兵到来,便在城下列成阵势,横大砍刀在皂旗下看望。早见官军阵中一将飞出,却是守备方潮,大喝:“无知贼寇,天兵到来,尚不下马受死!”毛海峰也不答话,举刀便砍,方潮使宣花斧急驾相迎。未及数合,方潮招架不住,拍马败回阵来。毛海峰哈哈大笑道:“这样东西也不值得污我宝刀。”此时刘电在旗门下观看毛海峰武艺高强,心中暗想:“怪不得官兵屡屡失利,原来海贼中却有这等手段。”正待出马,只见文进挺长枪大吼一声,步跃出阵,直奔海峰,更不打话,一步一骑,枪来刀架迸寒光,刀去枪迎飞烈焰。两个斗到二十余合上,刘电看文进步下终觉费力,惟恐有失,即纵马出阵,大喝:“不得无礼!”挺丈八蛇矛直刺过来,毛海峰举刀急架。文进却路离数武,看他两马相交,刀枪并举。斗至三十合上,海峰力怯,却待奔走,城上参将余充、守备韩成功率城守兵分东西两门杀出来夹攻。一时金鼓如雷,喊声动地,贼兵四下乱窜。毛海峰心慌,虚滚一刀,招呼贼兵拍马奔走。刘电传令尽力赶杀,只留西北一路逼他奔入湖滨,以便歼灭。谁知毛海峰深知路径,却从东南夺路而走。刘电率兵四下赶杀,凡步下之贼,沿途杀戮不计其数。毛海峰回顾手下只有数百余骑,心胆皆裂。正在危急,忽听四下螺声大起,喊杀连天,却是分水牛、穿山甲、黎格、卢龙四屯贼兵杀出救应,与官兵浑战。贼将黎格正遇文进,措手不及,心窝里早中一枪,从后背透出而死,毛海峰无心恋战,招呼群贼夺路奔盘林而去。其时天色昏黑,雷雨暴作,官军鸣金扎住寨栅。这一阵计斩贼一千余级。自此海寇、倭奴不敢再犯湖境。次日刘电与余充各自收军,刘电亦不及进城相会各官,随一面往总制处报捷,一面整军同文进回行辕缴令。
且说岑御史领兵星夜至嘉郡,文武各官郊迎参见,因问:“近日贼势如何?”总兵褚飞熊道:“连战数场,互有胜负。前日都使万士雄军中获得贼线一名小张三,拷问贼情,据供贼中有江二、江四、卢龙俱系江南人,为贼中耳目,还有江五、江七现在倭首赵天王处为头目。必得除此数贼,倭奴便无主使。”岑御史便问:“这小张三何在?”褚总兵道:“现在囚禁。”岑御史道:“好生看守,我明日还要细细拷问。”又传谕诸将,凡遇贼目江二、江四,务须生擒,另有升赏。因又细问海寇现在屯聚出没情形。褚飞熊道:“海贼出没路道惟捍海、柳塘湾、沙洲为要,现今屯聚盘林、洲山等处,连络二百余里。近日又探得贼中来了一个妖道叫金钟道人,有一个金钟,摇动时便有风沙、烈火、鬼脸、神头之兵平空杀至,十分利害。因此昼夜提防,未敢轻进,只候大老爷按临察夺。”岑御史笑道:“从来邪不胜正,此等依附草木之徒不足为虑。”因令军中预备乌鸡黑狗血,凡遇妖法,箭弩渍筒悉蘸此血一齐喷射,便可立破。一面飞檄平海两营游击严兵把守捍海、柳塘湾等处要地,勿许一贼出口,凡有海寇奔逃,尽力剿杀;一面移文星飞关会浙抚,遣干将协助宁海进剿。此时刘副总已回行辕缴令,又见文进斩寇立功并带到家书,知老母眷属无恙,心下大喜。当将碧浪湖守备撤回,令文进以把总前往,与洪福协力防守,并作书致候严公深谢其保障之力。一面传令息军二日,各营严整甲兵听候调遣。伫见海寇潜消,官军踊跃。正是:
动地甲兵方耀武,连天海水不扬波。
正不知岑御史如何调兵遣将以破妖氛?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现仙容一剑截魔头奋神勇单骑擒积寇
却说岑御史休兵两日,至第三日平明擂鼓升帐,众将齐集听令。当令郭绍汾领马兵二百名、步兵六百名暗截捍海,但遇贼兵败奔,拦截剿杀,不许放一人出口;都同汪龙领马兵二百、步兵六百,暗截柳塘湾;游击林中玉领马兵二百、步兵六百,暗截川沙,一般截剿;都使万士雄领马兵三百、步兵八百为前锋;游击吴端领马兵二百、步兵三百为左军;挥佥连城宝领马兵二百、步兵三百为右军;总兵褚飞熊统马步兵二千,四路救应。又檄兵备道雷信、副使朱有光严兵谨守乍浦海口,勿放一贼逃逸。自与刘电、陈松岩为中军。三声大炮,催动众军杀奔盘林而来。
且说毛海峰自与分水牛、穿山甲、卢龙等从湖郡奔回,因与汪直商议道:“如今到了一个岑御史,善能用兵,非复前比。赵天王已被杀败,解了吴城之围。昨日又遇见一个少年白面将军十分猛勇,还有一个黑面长身步将也十分了得,黎格已被他所杀。如今褚总兵、万都使、雷兵备都是劲敌,难以取胜。不若招呼叶碧川且出口与徐海合兵进取台宁为上。”正商议间,只见那金钟道人出来哈哈大笑,道:“你们如此胆怯干得甚事?只恐那岑御史不来,若来时,管教杀得他全军覆没、片甲不留!”汪直大喜道:“全仗吾师道术,倘得成功,当与吾师富贵共之。”原来这毛海峰本是飘洋大客,极有胆勇,因遭台风坏了船只,逃得性命,流入贼中,原非本意,今见官军整肃,将士英雄,因劝汪直不听,想仗此妖术谅难成事,当夜扮作乡民悄悄逝去,竟不知所之。
次日汪直知走了毛海峰,心下大怒,仗着金钟妖法正要起兵进攻嘉郡,不料岑御史大兵忽到。群寇震惊。金钟道人令将兵马在平原旷野摆成长蛇阵势,两军相遇,官军阵里炮声响处前锋万士雄横刀出马,大喝:“逆贼知事,及早下马受缚,免得污我宝尺。”贼阵上卢龙飞马舞刀来敌,大战数十合,不分胜负。在队连城宝见万士雄敌不了此贼,即跃马横刀前来夹攻,贼阵上分水牛挥大斧杀出敌住。
正战间,岑御史中军已到。刘电在马上见卢龙刀法精熟,万士雄只杀得个对手,不能讨他半分便宜,便拈弓搭箭,觑得分明,一箭射去正中卢龙面门,早被万士雄连肩夹臂砍于马下,分水牛、江二见卢龙被杀吃了一惊,回马便走,岑御史见前军得胜,把鞭梢一指,四下官军大刀、阔斧、鸟铳、长枪并力杀去,真有天崩地坍之势。汪直与分水牛、穿山甲分头迎敌,哪里抵挡得住?正在危急,只见金钟道人大喝一声从阵中飞马而出,右手仗着宝剑,左手执着金钟,口中念动咒语,把剑一挥,霎时间四下里黑云笼罩,云中无限神头鬼脸各执兵刃漫空遍野杀将过来。岑御史急令各军中将箭弩渍筒蘸着秽污望四下里喷谢,果见许多草人纸马纷纷落地。那道人见破了鬼兵,心下大怒,急将左手金钟摇动,顷刻间四下黑风捲起,风中有黄沙烈火漫天撒地而来。官军急发喷筒箭弩,全无应效。风沙火焰愈觉猛烈,贼兵呐喊,四下杀来。官军大乱,各自奔逃。刘电、陈松岩、褚飞熊、连城宝四将保护岑御史夺路而走,被贼兵乘势追赶二十余里,幸得兵备道雷信引一支精兵杀来救应,贼兵方退,当下鸣金收军,扎住营寨。计点将士,游击吴端阵亡,被杀守备一员、牙将二员,损兵三名,余外带伤者甚众。
岑御史就平原下寨,传令各营,不得卸甲,恐今夜贼人乘胜劫营。因调拨众将四下埋伏,饱食以待。岑御史中军虚设灯火,令各营但听中军炮响,四下杀出。却令万士雄、连城宝二将各率精兵一千,若遇贼人前来劫寨便倒杀转去,攻他巢穴,截其归路,贼必自乱,然后夹攻,可以取胜;但恐彼仍施妖法,却不可恋战,且放他退去,别作计较;如不来劫寨便掣兵回来,不可轻进。分拨已定,退入后营,心中纳闷道:“贼兵易剿,妖法难当,如何抵敌?”愁思转辗,无计可施。待到三更以后不见动静,料无劫寨之事,身上乏倦,便隐几而卧,听军中已交四鼓。朦胧之间,只听耳边有人叫道:“岑郎不必忧虑,明日对阵我当遣白猿神助你破贼成功。且东南杀劫将终,汝雪月佳期不远,吾女贤淑,自能善待,勿须虑也!”岑御史分明听得,急起身看时,已无影响,心下大奇,回想其言,知是仙岳母指点,可惜不曾拜识一面。又想“雪月佳期不远”,心下暗喜,因即望空拜谢。此时觉愁闷全消,精神倍长,不思安寐。
待到平明时,即升帐擂鼓聚集众将,传令众军严装饱食,各带三日干糖进剿,今番务要歼灭此贼军。军令下来,各营将士只怕妖法利害,心怀疑忌。岑御史明知军中心怯,因遍谕各营:本都院已有破妖之策,尔等不必怀疑,只准备协力剿杀,建功升赏全在此举。因此一军共信,俱各踊跃争先。听中军炮声一响,仍分五军浩浩荡荡杀奔盘林而来。到得半路,却值贼兵已到,岑御史传令众军摆开阵势,鸟铳当先,长枪在后,藤牌、滚刀相继而进,把马军分两势下合围拢来以防贼逸,只听中军鼓声,悉为剿杀。
却说汪直见金钟道人法术精奇,以为泰山之靠,因统大队贼兵分四路杀来,意在必胜。当令分水牛、江二为先锋,正与万士雄相遇,各不打话,刀斧相交,战至十余合,官军阵上连城宝拍马挺枪前来夹攻。分水牛如何敌得二将、虚滚一斧,回马就走。这边中军鼓声雷震,大队人马掩杀过来,鸟铳箭弩一齐施发,贼兵抵挡不住分两下而走,又被马兵围裹将来,喊杀之声震动山岳。汪直见官军势大,急令金钟施法。这金钟道人方洋洋出阵,摇动金铃哈哈大笑,果见一霎时黑风骤起,卷着黄沙烈焰掀天腾地而来。官军看见惊慌,只望中军救解。岑御史见妖法已施却不见仙姥动静,心下惊疑,欲待奔走,恐众军耻笑。况中军一动,大势齐偾。正危急间,忽听得半空中一声雷震,细雨如雾,顷刻间黄沙尽灭,烈焰全消。只见阵中突出一将,浑身如雪练一般,手舞双剑如两道白虹飞绕,直奔金钟道人马前,光闪处道人首级坠地,夺取金钟杀出西队,倏然不见。众军却望见正西上一片彩云,隐隐见一仙姥冉冉而没。官军见妖法已破,勇气十倍,大刀阔斧横冲直撞,杀得贼兵星散云驰,七断八续。
汪直见大势已去,量难抵敌,招呼贼兵拼命夺路奔柳塘湾而逃。只听前面炮声响处,一彪军当头杀来,却是都同汪龙,大喝:“逆贼待往那里走!”汪直此时已舍死忘生,大喝:“挡吾者死!”挥刀直砍过来。汪龙正举刀迎敌,不防分水牛暗发一流星锤来打中汪龙马首,那马直立起来,把汪龙掀翻在地,早被汪直一刀砍死,夺路径走。后面大队官军拍风相似的赶来,分水牛、穿山甲率领败兵保着汪直且战且走。天色傍晚,正奔走间前面喊声又起,火光烛灭,却是郭绍汾从捍海抄小路杀来。汪直等不敢迎敌,只顾夺路奔逃。将及天明,离海宁不远,指望叶碧川这支兵来救应。
谁知叶碧川攻打海宁时,蒋士奇已至浙省。胡巡抚先差中军参将陆渊领兵一千前来救应海宁,随又接着岑御史移文,即令蒋士奇率精骑二千前来会剿。这叶碧川是个武举出身,堂堂一表,勇力过人,因官司抱屈杀了仇家,亡命入海,原非有心为盗之人。今被官军前后夹攻连败二阵,又见蒋士奇神勇异常,因就马前拜服,诉说原由,求免一死,情愿执鞭坠镫立功赎罪。蒋士奇怜他是武举出身,准其投降。其所统之兵尚有千余都从贼目连夜奔投赵天王而去,从降者只亲随数士骑。陆渊见海宁已经平静,即引本部兵回辕缴令去了。蒋公即令叶碧川,为前锋往平海来会剿,却好正遇汪直败兵奔到。叶碧川大叫:“汪直及早投降,免得一死!”汪直听见吃了一惊,不敢答话,拍马往斜刺里就走。不想正遇蒋公马到,汪直见四下官军云集无路可奔,只得奋刀劈面砍来,却被蒋公左手把枪逼住,放他撞入怀来,右手抓住勒甲绦生擒过马,掷于地下,军士上前绑缚。分水牛、穿山甲吓得落荒而逃,只见四下里官兵重重叠叠围杀上来,料难逃脱。分水牛大吼一声,力砍数人自刎而死,众军赶上,砍作肉泥。穿山甲早被陈松岩撞见,生擒活捉去了。其余贼兵如砍瓜切菜,杀戮无算。当时岑御史大军齐到,与蒋公之兵会合。岑御史见贼首已擒,即传令:“有愿降者免死!”一声令下,伏地跪降者尚有八百余人。
岑御史就令在平原扎住大营。蒋公即带叶碧川来相见。岑御吏接出营门笑道:“数年积寇,一旦被老叔大人生擒,此功不小。”因同入中军帐来。蒋公未及行李,岑御史先跪拜在地,蒋公连忙跪扶道:“朝廷叙爵,岂可以私废公?”岑御史道:“名分所关,正应如此。”因相让坐下。刘电亦进帐来拜见蒋公,便坐在下首。蒋公遂叫叶碧川来叩见,因说他投诚来历,岑御史道:“明日且见了浙抚再作定奇。”因问:“老叔到浙时知征剿徐海情形若何?”蒋公道:“我至浙时,知徐海已降,又为总兵俞大猷袭杀,不知何故?”岑御史笑道:“胡巡抚怕我分功,因此全不关会,未免局量褊浅。”因向靴筒内取出一折递与蒋公展看,见上面载明何人得功、何人败绩、如何说降、如何袭杀,一一注明。蒋公道:“贤侄可为神机莫测。”岑御史因问起:“三月初旬文进从江南到府,知老叔已先两日进都,如何一路总不得相会?”蒋公笑道:“彼时贤侄奉命出京,恐于路相会有涉嫌疑,因此绕小道连夜过去,不想到京考试蒙皇上特恩授了今职,如今却遂了贤侄昔日之言了。”岑御史道:“天既生老叔的神勇,必不肯教埋没。”蒋公因问:“殷将军近日如何?”岑御史道:“现为松江参府,屡立战功,将来尚要升转。最可喜者,前日报上见刘大兄补了奉贤,他弟兄已聚在一处。”蒋公又问刘电道:“如今哪文进怎样了?”刘电道:“小侄奉令往救湖郡,他随军立功,现今已署把总防守碧浪湖村去了。”蒋公笑道:“你们至亲至谊都相聚一方。惟我远隔金衢,将来相会甚难。且老母在堂,两地悬念。每一念及,坐卧不宁。”岑御史道:“如今海寇已平,正好迎养太母。”蒋公道:“迎养甚易,家下无人,亦是难事。将来还望贤侄疏内代为陈情,乞一就近地方便于迎养,则一家受庇不浅。”岑御史道:“此事小侄自当留心。”蒋公又问刘电道:“可知许丈曾到尊府不曾?”刘电道:“自去秋在南昌寄信往崇仁县去后,至今并无消息,报上又见崇仁金公告病休致,或者此时许伯到了家里亦未可知。”蒋公道:“何不差一人回去,若果许丈在府,便托他送家眷到奉贤,不但令妹可与殷兄相会,且岑贤侄姻事亦可就近完成,岂不一举两得?”岑御史笑而不言,刘电道:“老叔丈所见极是。”
当下军中已是传食,一同用毕。岑御史道:“老叔请先班师回省,小侄发落了各路兵马,随后来与胡公相会。”当时蒋公相辞,即带叶碧川,车囚汪直,回省缴令。岑御史随将投降之八百余人内老弱者一百余人放归田里,其余分发各营约束,凡有滋事者报明即斩。当令褚飞熊、万士雄率本部兵马各回本汛,连城宝升署挥同汪龙事务,郭绍汾暂署挥佥事务,陈松岩暂任嘉镇中军游击吴端事务。将穿山甲严行监禁,听候拷问。林中玉在川沙未至,仍檄回本汛。分发各军讫,因与刘电道:“松郡一带倭奴未平,三哥即领本部兵前往,相机剿杀。我见过胡公即便回江,倘有紧要军情,务即驰报。”刘电应诺,当即引军投松郡而去。岑御史亦即起马。
却说这边徐海投降被杀一节,却与岑御史进剿汪直同时之事。这徐海原是西湖虎跑寺僧人,胆勇绝伦,结交群盗,事发亡命入海。群盗推其为首,招集亡命众至二万余,屡寇浙、闽沿海地方,肆其劫掠。其妻王翠翘原系钱塘旧家之女,美慧异常,素怀忠义,后为徐海所得,纳为正室,言听计从。此番大惊台宁,浙直震动。巡抚胡宗宪访得翠翘至戚,令其暗说翠翘劝徐海归降,不失高爵厚禄。因此翠翘一意劝令徐海率众赴军门投降。胡公分散其兵,令徐海只领亲随兵率数百人屯驻东沈庄候旨。此时因赵文华与胡公不协,忌其成功,密令总兵俞大猷率兵夜袭东沈庄。徐海不及提防,奔走梁庄。俞大猷率兵追逼,徐海料难脱逃,大呼:“翠翘误我!”即投入湖水。俞大猷着善泅者入水牵出斩首,王翠翘闻变,仗剑大恸道:“徐君因我而死,我何面目偷生耶!”即仗剑而死。余党悉平。胡巡抚已飞章具奏此事。后来因赵文华之谮朝廷只加了胡公太子少保之衔,别无升奖。直到后来岑公奉命巡视浙、闽,才表题王翠翘功烈,敕赠义烈恭人,立祠祭祀。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且说岑御史起马不及三十里天色已晚,早有浙抚差官迎接,进了公馆安歇。次日五鼓,即起马往会城来。离郭十里,胡公率同城僚属接着,并辔入城。岑御史不进公馆就往拜胡公,遂一同进巡抚衙门来。让入后堂叙礼,坐定共相慰劳。胡公道:“闻贼中妖法利害,想都宪大人必有神助。”岑御史笑道:“此是圣大子洪福。天灭妖人,晚弟何功之有?今老宪台扫清巨寇,蒋都使降伏从党、生擒贼首,此皆老宪台调度得宜,其功不小。”胡公道:“说降徐海,实徼天幸。今汪直若非都宪运筹追剿,安得就擒?如今请教都宪大人此寇与叶碧川当作何处置?”岑御史道:“据晚弟愚意,当与老宪台联名具奏会剿情由,将汪直献俘阙下,叶碧川声明候旨,不知尊意如何?”胡公道:“都宪所见极是,意恳如椽主稿。”岑御史相让不过,只得应允,当时即请上席,席间说起王翠翘一片忠心,可惜埋没,胡公自觉抱惭,只把别话支吾而已。
少间席毕,岑御史辞归公馆。当晚即将本稿草完。次日平明,正欲往见胡公,却是胡公先来拜会,因即将本稿与胡公观看。见上面历叙会剿情由,其中应奖众将功绩、应恤阵亡将士,无不细述,末后又附陈都使蒋士奇母老乞恩请调近地迎养,以及献俘请旨等情,简切详明,并无丝毫遗漏。胡公看毕,惊喜道:“上马击贼,下马草露布,信不虚矣!”当即发本房缮写,随又面邀午席候教,相辞而去。岑御史送了胡公,随往拜蒋公,说明已经附疏乞恩的原委,又往拜司道各官毕。胡公已差官接过三次,随往赴席毕,辞回公馆,一宿无话。
次日平明即往巡抚衙门一同拜发本章,即差文武官各一员、壮兵二十名,沿途更替,管押汪直囚车北上。当日胡公还要相留,岑御史因倭奴未平坚辞起身,又往别蒋公,遂匆匆起马。胡公与文武各官送出郭外十里方回。
岑御史见浙省已宁,于路仍檄文进回营听用。当日行不及三十里,早有流星马飞报说:“近海有东沙、西沙二岛。东沙岛倭酋名野义杨仙蟾,有五把飞刀,能百步取人首级;西沙岛倭酋名黑煞神凌沧虬,能遣妖物摄人魂魄。向来各据一岛,不与赵天王同伙。今赵天王因汪直、徐海俱已败亡,孤立无援,因赍金帛子女前往聘请,约定时日半夜里从孟河入口,倭奴接应,抄出翁埠、庙湾之后将高、辛二将前后夹攻。幸亏陈总兵救应得脱,殷、耿二将敌住赵天王夫妻,连日大战,不分胜败。昨日殷参将忽然抱病,因此紧守,不敢进剿。只候大老爷定夺。”岑御史道:“正要这些倭奴一齐进来才好歼灭。”当赏报马去讫,又连接陈总兵并刘副总申报,大略相同,因此星飞前进。正是:
已看海寇才骈首,却见倭奴又插标。
不知岑御史此去如何调兵?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天缘合仙指迷途恶贯盈倭奴逢杀劫
却说岑御史星飞前往军营而来,离大营二十余里,陈总镇接着。岑御史马上便问:“倭奴近日情形如何?”陈总兵道:“只因新到二倭,一有飞刀,一使妖法;现今殷参将忽患昏迷,不省人事,军心惶惶,因此诸将坚守要害,不敢轻动。刘副将从浙回来,于路奉制宪飞檄委赴杨舍驻扎,当三路要冲,以防再犯吴会。顷又奉制宪檄饬各营严守,听候大老爷到来察夺。”岑御史听说心下踟蹰,又问:“倭奴现屯何处?”陈总兵道:“现屯青村、圌山、翁埠等处,连络二百余里。这两日内并无动静,想殷参将之病恐是倭奴试行妖法所害也不可知。”岑御史点头道:“且去一看。”因此不进大营,只带数骑投殷勇营来看视。
到得营门,见旌旗整肃,队伍端严,鹿角密摆,寨栅坚固。问知皆华氏夫人的调度,十抵敬服。因令军校传入御史来看。华夫人退入后营。岑御史进到帐中,见殷勇仰卧在地,面如淡金,昏昏沉沉,叫之不答。岑御史道:“此必为邪术所迷,但邪不胜正,料无妨事。”吩咐军校好生看伺。岑御史出了营门,回到大寨即传谕众军:“妖魔小术,自有处治,不必疑惧。”当令陈总兵将人马四面屯守,以防倭奴暗袭。
岑御史独坐帐中,只令亲随数人伺候,待至一更已后,命对着正西方设一香案,盥手焚香叩齿,虔诚拜伏在地,默祷:“弟子奉命征倭,前蒙圣母法力剪除妖道,荡平积寇,感戴慈恩,涓埃未报。今又遇此妖术害我大将,并有飞刀肆毒,将士难当,伏乞圣母慈悲始终救护,不但弟子沾恩,即数万生灵咸蒙覆庇。成功之日当奏闻圣上,建祠崇礼,以报慈恩。”拜了又祷,祷了又拜,如此三遍,才归至帐中少歇。因坐在一张行椅上存神定想,惟愿圣母慈灵感格。默念之间,蓦见一个长髯使者向前躬身禀道:“仙姥奉请。”
岑御史不觉随出帐来,见那使者控过一骑骏马,搀扶岑生上了马,便觉四蹄腾空而起,耳边但听风涛奔激之声。顷刻间,落在一座山岩之下。那使者带住马,扶了岑生下来道:“请相公在此少待。”岑生定睛看时,好一座仙山:明月光中奇花馥郁,瑶草纷披,白鹤御芝,青猿献果,正不知是何境界!惊疑之间,只见两个丫髻仙童到来相请,岑生便随着转过碧岩,却显出一座巍峨甲第,金碧交辉,因问二童子“这是何处?”童子道:“这是玉虚夫人所居。”岑生不敢再问,敬凛而入。进得门来,但见碧梧、翠竹、古柏、乔松、清阴夹道。行过数箭之地,见一座玉石小桥,桥侧千寻峭壁,半空中飞下一道瀑布,喷珠漱玉,直入桥下。行过玉桥,见奇花异卉,不辨名色;仙鸟和鸣,无分昼夜。又进一层宫门,但见殿宇巍峨,直耸云汉。望见殿上不明灯烛,当中悬着一颗斗大明珠,光华四射,照耀得如同白日。阶下列着两行黄巾力士,殿上两旁都是彩衣仙女捧炉执剑侍立。当中两柄翠羽遮着九龙沉香宝座上那位玉虚夫人,仙冠道服,妙相端严。岑生行到丹墀之下,闻殿上传“请”,两童子扶掖而上。进得殿门,便躬身下拜,两叩后,仙母即命二童扶起,移玉墩赐坐。岑生谦让至再,才告坐下。随道仙女赐玉液一杯,岑生又手接饮,但觉芳香满口,沁入心脾,饮毕离座叩谢,因启道:“下界小臣,奉命征倭,遭妖术肆害,不能平静。伏乞圣母大发慈悲,救民涂炭。平定之后当恭疏奏闻,建祠崇祀,以报洪恩。”仙母即命童子扶起道:“倭寇积年肆扰,亦是生民劫数难逃。今劫数已满,应待汝平定倭寇。赵氏夫妇与郎氏乃天降劫魔,自当退避。其余从孽,当替好生,不可尽歼。妖术害人,彼当自害。惟有飞刀甚毒,凡在劫者,皆不能逃。今赐汝仙散一瓶,非其劫者,食之即活,敷之即愈。”因命仙女赐与小金瓶一枚,岑生跪受藏于袖内,因又启问:“弟子发妻何氏生母不知可得见否?”玉虚夫人笑道:“即我便是。当年因遭谴劫,谪落凡世,以了尘缘,劫满后仍归本位。此乃天数使然,我亦不能自主。雪姐、月娥与汝妻皆披香殿伴侣,时至自然相聚。仙凡虽别,总当以忠、考、仁、恕为本,汝其勉之。功成之后,若能恬淡修省,则相会不难也。”说毕,仍命二童子相送。岑生原要再问自身来历。见二童子请行,不敢再问,只得拜谢出殿。随二童子仍从原路出得宫门,见前使控马相待,岑生谢别二童。这使者便相扶上马,只听耳边风响,顷刻已至营门,使者扶下雕鞍。岑御史心爱此马,欲恳使者暂留骑坐,忽见此马腾地一吼化为猛牙,使者跃上其背,凌空而去。
岑御史忽然惊醒,见自身独坐帐中椅上,听军中更漏正交五鼓,心中十分惊喜,回思所梦,历历分明,探验袖中金瓶尚在,因感仙母慈灵,重向香案望空拜谢。因向灯下打开瓶盖看时,丹散满瓶,异香扑鼻,敬谨收藏。因想仙母所言,“妖术害人,彼当自受”,今殷勇现在垂危不曾求得解救,追悔不已。又记仙母所言“倭劫已满,待汝平定”之言,心中暗喜。
且不说岑御史遇仙指示。却说那倭寇深惧绣旗军的利害,晓得黑煞神有法术摄人魂魄,要试他的灵验,因请他先害殷勇,再害岑秀,便好纵横无敌,因此按兵不动看他作法。原来这黑煞神凌沧虬得遇异人传授此术,百发百中。当日异人曾嘱咐他,不许妄害无辜,违之有祸。此番不合要卖弄他的本事,因在军中设坛作法,驱使妖魔往摄殷勇魂魄。凡五日内将魂魄摄尽,其人即死。此时已将殷勇摄到二魂四魄装入葫芦。赵天王令细作探知殷勇果然卧病不起,心下大喜。正欲乘间劫他营寨,却又闻岑御史已到,恐有准备,不敢擅动,且待害死了殷、岑二人然后大举。
却说黑煞神作法到第五天上,令牌击处,见妖魔摄取殷勇一魂三魄冉冉而来,心中大喜。正待收入葫芦,猛地里半空中起了一个霹雳震得遍地火光,光中现出一位金甲神将,手执钢鞭,照黑煞神顶门上一鞭,倒栽葱撞下坛来七窍流血而死。手中葫芦亦为雷火焚化。坛下众倭奴俱惊仆在地,半晌方苏。赵天王闻知,心胆俱裂,即请杨仙蟾商议,欲收兵潜遁。杨仙蟾道:“不必恐惧,我二人同来,不想他自遭其祸。想是那人命不该绝,以至如此。今表我伴侣,必泄其恨,且叫他看我飞刀的利害。”赵天王大喜道:“全仗大力!”次日,传令众倭严装饮食,令格子里领兵二千为前锋,就地滚领倭兵为左队,混江鳅领倭兵为右队,赤凤儿、郎赛花为后队,赵天王与杨仙蟾为中军,螺声四起,直杀奔大营而来。
却说岑御史自见仙姥饮了玉液,觉得精神百倍。次早即欲进兵,因为殷勇卧病未见动静,只得暂止。却先飞檄饬令常州参将何其能领本部兵就近埋伏庙湾,又檄都使吕岱领本部兵就近埋伏翁埠,截住倭奴归路。此二处兵符因路远先发。又令守备龙韬领水兵五百截住孟河海口,游击董槐领水军五百截住留河海口、游击洪弼领本部兵马截住金山海口。这三路伏兵迅即前往。又传命各营严装贯甲,以防袭劫;又令总兵陈奇文当住杨舍四路冲要,随便救应;星檄刘电回营听调。分遣已定,及到次日辰牌时候,青天白日忽听得平空里这一声霹雳震得山岳俱动。正不知是何缘故,却早见殷勇营中来报说:“殷参将被雷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已是好了。”岑御史闻报大喜。少刻,殷勇到营参谢。又见探马来报:“倭寇黑煞神被雷震死。”岑御史见仙姥之言已应,满心欢喜。次日刘电已星飞调回,才得与殷勇在大营一会。
当日岑御史升帐,传集众将听候调遣。先令殷勇、耿自新二将各率本部兵,一从左杀入倭奴右队,一从右杀入倭奴左队,但听中军鼓声,尽力剿杀;副总刘电领精甲二千、偏将二员为先锋;令高卓、辛尚忠各领火铳手五百名,听连珠炮响,从两胁尽力攻打。岑御史领文进诸将自领中军。俱令三更造饭、五鼓进兵。调遣已定、众将各自整顿。
至五鼓,听中军炮响,四路官兵齐往倭屯杀来,将及平明恰好与倭兵相遇。两下呐喊摆开阵势,先锋刘电挺枪直出,正遇格子里横刀相迎,更不打话,战到十余合上,格子里刀法虽精却敌不住刘电的神枪利害,虚滚一刀,回马就走,刘电拍马赶来。倭首赵天王中军杀到,杨仙蟾见刘电追过来,放过格子里,大吼一声,舞两口镔铁剑前来敌住。刘电见他背插飞刀,心下提防,因把手中枪一紧逼开他双剑,右手抽入棱鐧照顶门打将下来,杨仙蟾急躲闪时早中左肩,几乎坠马,负痛而奔。刘电挺枪追来,杨仙蟾右手急飞起一口刀来,寒光闪处正向刘电顶门上落来。刘电躲闪不及,早中右膀,翻身落马。杨仙蟾、格子里两下一齐飞马回来要害刘电,却得陈奇文杀来敌住,手下偏裨将士已将刘电救回中军。
岑御史见刘电为飞刀所伤,急取仙散水调,令刘电吞下,解开肩甲敷糁刀口,果然是仙家妙用,顷刻而愈。刘电起来,深恨此倭,复贯甲飞骑杀出,要报此一刀之仇。这杨仙蟾正与格子里双战陈奇文不下,正待祭起飞刀,忽见刘电怒目横眉重复杀到,不知是人是鬼,吃了一惊,回马就走。刘电大喝:“贼倭休走!”飞马赶来,却得赵天王挥双刀敌住厮杀,这格子里独挡陈奇文。正力战间,却值殷勇、耿自新两路兵马从左右杀入,鼓声震天。格子里料难抵敌,却待奔走,正遇殷勇一骑飞到,措手不及,被一铁锏打得脑浆迸裂而死。赵天王看见,无心恋战,撇了刘电拍马奔回,倭奴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