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梅 - 第 2 页/共 9 页
岑秀遵命,就随车辆步行进得村来。到了蒋家门首停住车辆,岑秀整整衣冠走进墙门。只见一个老儿在门凳上打盹。岑秀上前拍了他一下,这老儿醒来,看着道:“你这小相公是哪里来的?”岑公子道:“从江南来的,你家少爷可在家么?”那老儿道:“我家只有一个大爷,没甚么少爷。”岑秀笑道:“就是大爷,可在家么?”老儿道:“我家大爷今早约了一班朋友去打猎去了,不知到多咱才回来。你问他怎么?”岑秀听说,心中想道:如此不凑巧!又问道:“你大爷既不在,家中还有何人?”老儿道:“还有个老奶奶、大娘子在家。”岑秀道:“可有小相公么?”老儿道:“有个小相公,在学堂里读书。”又问:“有几岁了?”老儿道:“有八九岁了。”
岑秀听了,到车边一一说与母亲知道。岑夫人道:“他家老奶奶,我自小相随大的,做人极是要好。你竟去叫他通报:我们姓岑,从江南来探亲的,就是了。”岑公子依命,去与那老儿说知,那老儿见有女眷在车中,就依言往里去通报。
不一时,看见里面走出一个仆妇同一个大丫头来,问道:“老奶奶问说:‘可是这里何式玉大爷的姊姊么?’”岑公子道:“正是。”那丫头即转身进去。没多时,只见里面走出一位六十上下的老婆婆来,一手扶着丫头,背后一位中年妇人、一个十六七岁的齐整女子跟着出来,口中只叫:“有请。”岑公子即到门外,同梅妪搀扶母亲下车。
进得门来,这老婆婆已迎到仪门口了。岑夫人一见,认得正是蒋家婶子,多年不见,鬓发斑白。岑夫人道:“婶婶可还认得我么?”老婆婆道:“哟啰,怎么不认得?我记得送你出门时,你只得二十来岁,你如今已是半老的人了。”一面说着话,就拉了岑夫人的手,同到厅上。岑夫人问道:“这两位想就是大娘子母女了。”老婆婆道:“这个是媳妇。这个是老身内侄的女儿,因他十来岁上没了父母,就在我身边过活的。”岑夫人道:“原来是苏家的姑娘。”因指着岑秀道:“这是你老人家的侄孙儿了。”老婆婆道:“好个小相公。”当下岑夫人就请老婆婆坐了拜见。老婆婆道:“哟啰,我又弯不倒腰,不能回礼,只行常礼罢。”岑夫人不肯,一定要磕下头去,老婆婆叫媳妇搀住,只受了两礼。然后与大娘子平磕了头,随叫岑公子过来拜见,因自己将老婆婆搀住,叫岑公子叩了四叩,起来又与蒋大婶叩见,蒋大娘子要还礼,岑夫人一把搀住,也受了两礼。老婆婆叫内侄孙女与岑夫人磕头,岑夫人也还了两礼,又与岑公子平见了礼。然后,梅妪与仆妇、丫头们彼此叩见过了。婆媳二人让岑夫人坐下。岑公子侍立母侧。蒋婆婆道:“小相公,你且去把车上行李检点明白,叫小厮元儿先搬卸在东厢房内。”又吩咐老家人:“叫车夫在耳房里歇息,管待酒饭,牲口牵在后槽喂养,明日打发他起身。”一面吩咐丫头看茶,端正便饭,就请岑夫人到里边上房相叙。
岑夫人看见老婆婆还是当年一般亲热,心中才得放怀,遂一同到内室来坐下。老婆婆便道:“你多年没有音信,老身时常记念。自你父母亡后,你兄弟虽娶过两个弟妇,只生得一个女儿,又不在了。不想他少年夭折,说来真是可伤。你可惜来迟了几年,不得相见了!”岑夫人满眼垂泪道:“总因天南地北,不幸良人早逝,遗此一子,年纪幼小,不能前来探望,以致多年不通音信。不料我兄弟遭此不幸,不知何故,竟致家产尽绝?”说到此处,泪落如雨。老婆婆道:“你且免愁烦。但是你母子此番到来,一定别有事故?”岑夫人就将避仇原委说了一遍:“……如今身在客途,进退两难,因想这咱只有婶婶与母亲一般,自小相随的,故一竟到来,看望婶婶,又好问兄弟家中的事故。”老婆婆道:“说来话长,且慢慢的讲。”
此时日已西坠,只见一个小学生从外边进来,蒋大娘子道:“这是小儿放学回来。”叫过来与岑大姆磕头。岑夫人看这小学生生得十分清秀,因问:“你今年几岁了?”答道:“我今年九岁了,是属龙的。”岑夫人笑道:“好个伶俐的学生,我明日送你两件东西顽耍。”这边丫头已端上饭来,蒋大娘子就叫儿子:“去外边请你岑家大哥进来一同吃饭。”这小学生往外就跑,不一刻,早把岑公子拉到后边。蒋婆婆对岑夫人道:“今日你大兄弟不在,慌促中便饭,不要见怪。”岑夫人道:“婶婶说哪里话,只是倒来搅扰。”婆媳二人就陪他母子用过了饭,一同坐下叙谈。
此时正是上灯时候,只见外边报着:“大爷回来了。”岑夫人正站起身来,只听得外边一直大笑进来,道:“何家大姐姐想是从云端里送将下来了!”及一见面,彼此俱惊容颜非昔。蒋士奇已长了长须,若不说明,一时尚难识认——原来蒋士奇与何家姊弟自小至长通家往来,时时见面的,如今隔了二十多年,自然面颜非昔。当时一一见了礼。蒋士奇道:“大姊同令郎不远千里而来,定有事故!”岑夫人就将避仇探亲的原委又备细说了一遍,因道:“若不是有老婶婶贤母子,这里真是举目无亲了。”蒋士奇道:“大姊放心,这是梦想不到你们来的!我母亲时常记念你,只因我家下无人,不能远出探望。可惜何家兄弟壮年夭折,实出意外。其中情节甚多,一言难尽。料得途路辛苦,且歇息几天,慢慢再说。”又看着岑秀道:“我看世侄青年俊秀,便历练长途,将来定能克绍书香。”岑夫人道:“他今年十六岁,已经进过学了。”蒋士奇道:“可喜!可喜!将来云程万里,正未可量。”岑夫人道:“他年幼无知,还要尊长教诲才是,不要如此说。”蒋士奇道:“这也是实话。我这东边书房颇觉清静,大姊是知道的。如今里边又添盖了三间,若不嫌简亵,大姊与贤侄就可在内居住,里边书籍颇多,又不妨大侄的诵读。后边侧门贴近这上房,清茶淡饭,俱可在此同餐。若大姊嫌不便,就着丫头送过去用亦可。”
原来蒋士奇也有个胞姊,比岑夫人小一岁,若在时已有四十二岁了。幼时与岑夫人同学针黹,如亲姊妹一般,极相亲爱。自岑夫人出嫁后,不及一年,得病而死。岑夫人却是知道的。如今这老婆婆见了岑夫人如见女儿一般,十分亲热,便道:“你大姊且在我房里安歇几时,我要与他叙叙旧话。小相公在东书房恐怕冷静,可叫元儿在那里伺候,要茶要水,俱可到里边来取。
蒋士奇听母亲说了,当时就叫小厮家人将行李俱搬在东书房后间,又叫小厮丫头们在那里安排床帐。收拾被铺完备,遂叫元儿打着灯笼先同岑公子过书房来观看,果然见里边图书满架,庭前花木扶疏。后面隔着一个大园子另是三间住屋,甚是清雅,床帐桌椅件件齐备,侧边有一小门,即通着上房院子。岑秀感激不尽道:“途路难人蒙老叔大人骨肉之爱,不知将来何以为报!”蒋士奇道:“我与你母舅三世通家,情同至戚,今日到来,实是难得,以后再莫说这客话。贤侄可安心在此读书,等仇人离任,便可回乡,以图青紫。”坐谈之间,岑秀又问起母舅家的事故。蒋士奇遂将何生遇仙姊起,及生小梅,又另娶黄氏,以至病亡,遭何成败坏缘由,细细说了一遍:“……后来因我有事往省城去了。月余回来,谁知他竟将你表妹骗出去卖与了个浙江过路的新科进士,闻说姓王,得了他三十两银子回来,次日就生了个大背疽,叫号了一日一夜,被毒气攻心死了,也算是日前的报应!”岑秀听了始末甚是伤惨,又问:“我这表妹,叔爷自然是见过的,不知有几岁了?”蒋士奇道:“你表妹虽只得十一二岁,聪慧过人,能识人贤愚贵贱,且生得十分秀丽,可惜如今不知下落!”
说话之间,蒋老夫人婆媳同了岑夫人从后边转到书房中来观看。岑夫人道:“我记得从前没有这三间内室的。”蒋士奇道:“正是。皆因上房边邻着空园不大谨慎,因此添盖了这三间。”岑夫人见房中事事齐备,感谢不尽。又坐谈了半晌,蒋士奇道:“贤母子途路辛苦,请早些安息。”吩咐元儿在书房小心伺候,又吩咐丫头掌灯,叫大娘子送岑夫人到老母房中去了——这老婆婆原与内侄孙女同房,有两张床铺,如今岑夫人来了,却好一房居住。
蒋士奇前后照料已毕,然后自己回房歇息。次日清晨起来,便问岑公子所雇车价。岑公子正要自己给发,蒋士奇道:“不必如此计较,我如数给发他去便了。”当日内外设席与他母子接风洗尘都不必细说。岑夫人夜来已听蒋婆婆细说何家始末根由,甚是伤感不已。自此,岑夫人母子在蒋家居住,如同至亲一般,并无半点客气相待。岑公子朝夕诵读,甚是适意。这小学生却与岑公子有缘,偏要在书房里与岑公子同睡,岑公子早晚教他读书写字,甚是聪明,自放学回来便在书房一刻不离。蒋大娘子亦甚欢喜。里面苏小姐因自小没了母亲,又拜岑夫人做了干娘,十分亲爱。
原来这蒋士奇,父亲做过一任淮安司马,虽是书香世家,他却中了武举,生得八尺五六身材,熊腰虎背,阔面长须,河目海口,两臂有千钧之力,精通武艺,晓畅兵机。只为老母年高、家务难卸,因此不思进取,日逐飞苍走黄、驰射击剑为乐。接待亲朋,极重肝胆义气。后来知岑公子也能骑射击剑,气味相投,常常讲究些兵机战策,叔侄十分敬爱。这正是:
此日习成文武艺,他年货与帝王家。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携娇娃外室庆生辰遇奸徒长江遭陷害
话分两头,不提岑公子母子安居蒋家。且说江南六合县荻浦地方是个临江去处。有一老秀士姓许名绣,字俊卿,原是书香旧家,妻房金氏已经病故,年已五十有六,并无子嗣,只生一女。因生他前一夜夫妻梦见下了一庭香雪,因此取名“雪姐”,年方十五,生得轻盈窈窕,美慧异常。父亲开馆训蒙,他也自小随学,一经诵读,过目不忘。许俊卿因中年丧偶,家业淡薄,也就不思再娶,只望招个女婿养老终身。原有个老家人殷勤,却是祖父手里的人,到俊卿时已是三辈,帮家料理,历练老成,因此当做亲人看待,已经病故。留下老妇林氏,就是女儿乳母,自金氏亡后,就像母女一般相伴过日。他有一子名叫殷勇,自小膂力过人,且生得魁梧,状貌刚猛非常,却是欺强扶弱、惯抱不平。俊卿因自己无子,原有意要承继他为子,也曾在他母子面前说过,却因林媪现在称呼不便,是以蹉跎未就。雪姐自小就与他兄妹相称。及到了十四五岁上,俊卿一来为家计淡薄,二来看他不象个念书本的样子,惟恐他在家惹事,因他有个胞叔殷俭向在京口开张杂货生意,因此就叫跟他叔子在外边学习生理,将来好为度日之计。这殷勇虽然猛烈异常,却天性至孝,一年也五七次回家,带些东西来看望母亲、雪妹。
这许俊卿岳家就在观音门外居住,只隔二十来里江面,若遇顺风,片时可到。岳父金公已故,只有岳母并妻舅金振玉夫妻两口。这金振玉也是旧族人家。他有一堂叔金琏,是个一榜知县,却在城里居住。金振玉家只靠几亩祖父留下的田产过日。
其时是岳母的七十整寿,许俊卿备了几样寿礼,预先一日留下林嫂看家,他同了女儿雇船渡江来与岳母拜寿。船到了岸,俊卿携了寿礼同女儿缓步行来,不上半里路就到了金家。
金振玉正在门首,看见姐夫同甥女到来心中甚喜,遂迎上前来,一同到家,直进内室。这金婆婆见了女婿同着外孙女来与他拜寿,欢喜之至。父女先见过了常礼,然后把寿礼呈上。金振玉道:“姊夫来了就是,何必又费礼物!”俊卿道:“岳母古稀大寿,不过聊表孝敬之意,自己至亲,谅不嫌亵。”当下收过了礼,就摆上现成酒肴款待。俊卿就借花献佛,满斟一杯,请岳母上坐,先磕头暖寿。金婆婆不肯坐,一手接了酒杯,雪姐在旁边搀扶住了,金振玉陪着姊夫叩了四叩起来,郎舅们又见过了礼。然后,雪姐与外祖母叩了寿,又与母舅、舅母叩过方才就坐。这金大娘子见过礼,就往里面料理会了。
这里至亲相聚,饮酒中间不过叙些家常事物。金振玉道:“明日未免有些亲友邻里来拜寿,姊夫正好与我陪待陪待。”当下郎舅二人先吃了饭,就同到外面来商办明日之事。这里边金大娘子就出来陪雪姐吃饭,对雪姐笑道:“外甥女几时不见,竟长成了好象个美人儿,明朝须要选个才貌双全的郎君才配得过。”把个雪姐羞的要不得。老婆婆道:“正是呢!须要寻个书香旧族,有才有貌,又要有品行的才好。我这个外孙女儿是不肯轻许人的。”大家说说笑笑,容易到晚。又吃过了晚酒,俊卿就在外边套间安歇,雪姐与外祖母同睡。一宿无话。
次日,大家一早起来,就有厨司进门。盥洗毕,堂前烧香点烛,家中先拜了寿,就料理待客酒席。当日也有好些拜寿的亲友邻里,俊卿一一代为收发礼帖,接送陪待。整整忙了一日,直到起更时才得散席。里边也有几位拜寿的女眷们,见了雪姐无不称赞,也到晚间才散。他叔子金琏因不在家,差老家人送了一分大干礼来,也留他酒饭赏使,早打发去了。又过了一宵,次日俊卿因家中无人,用过早饭就进来与女儿说:“外婆、舅母谅来不肯放你就回去的,你且在这里住下,我先回去,过几日再来领你。”老婆婆还要留女婿再住一天,俊卿道:“家中只有那老妈子在家,诸事不便;况且教了这几个学生,不便长放馆的。”当下作辞起身。金振玉也款留不住,就送到江边。适遇便船,俊卿作辞上船,正值顺风,不及半时,已到家了。
转眼间不觉又过了十余日。这日,许俊卿记挂女儿,因自己有事,不得过江,打发林嫂去接女儿回来。这林妈妈是时常往来的,就搭着便船前往金家,金家婆媳又留住了两天。这日金振玉原要自己送甥女过江,适因他叔子打发家人来请去说话,他一者原叫家中再留甥女住几天,二者知林嫂是时常往来的,因此不以为事。谁想金振玉去了,雪姐恐父亲独自在家挂念,连早饭也等不得吃,只吃了几个点心,同林妈一定要拜辞起身回家。婆媳再留他不住,只得一同送出门外来。老婆婆道:“若没有便船,就可转来。”雪姐与林嫂一边答应,已是去了。婆媳两个着他转了弯才转身,心中甚是怏怏不舍。
这雪姐与林妈,千不合万不合要回来,也是冤家相遇,数莫能逃;
却说这江边有一船户姓江名涛,排行第七,绰号混江鳅,生得黑瘦长身,两臂有数百觔膂力,又且伶牙俐齿专会骗人。现在弟兄五个。江大、江三已死。那江二绰号分水牛,更是凶勇;江四叫做穿山甲;江五绰号就地滚,娶妻郎氏赛花,与江七和娘一同居住,这郎赛花原是枪棒教师的女儿,颇有几分姿色,且有一身出色的武艺;那江六叫做青草蛇:俱非良善之辈,常与盗贼合伙,且暗吃海俸,作倭寇线索,原是中洋村人。这对江仪真口有个财主,姓曹名壮,字伟如,年方四十,家私巨富,是个二府前程。娶妻尤氏,悍妒非常,成亲二十年来并不曾生育,又不许男人娶妾,略有看得过的婢女亦不许容留近身。这曹伟如亦无如奈何;其时因选了直隶广平府同知,原不要带家眷赴任,以便署中娶妾。这尤氏却比他更滑,早已猜着他心事,偏要一同赴任。曹伟如曾暗托一个表兄龚监生在外边相看人家女子,冀图带往任所,又恐不合己意,必要亲自过目。因此,常有媒婆载着人家女子到龚家来相看,也曾坐过这江七的船只,故江七知道曹家娶妾之事;无如看过几个,总不合式。
这日适值林嫂同着雪姐到江头搭船,江七一眼觑定雪姐好个标致人物,因想:曹二府若看见这个女子,再无相不中的。心中计较,便迎上前来道:“妈妈是要雇船的么?”这林妈看这船户似觉有些面善,好像是熟识的,因答道:“正是,要到荻浦去的。”江七道:“恰好我的船正要到获浦去,载客是顺便的。请先上船,我到市上去买壶茶就来开船。”林妈看见船中无人,又是个便船,心下甚喜,便道:“你要多少船钱?”江七道:“这是顺便的船,不拘你老人家给几十文钱就是了,时常往来,再不计较。”林妈道:“如此甚好,竟与你五十文钱就是了,但不许再搭别人。你去买了茶就来开船。”江七口中答应,就往船中取了一把瓦茶壶,又往舱板下摸了一个包儿,上岸去了。
原来这金家住居离江头不远,只转一个湾,却是个小去处,不比得大码头人多眼众,况且天色甚早,岸边并无一人。当时林妈同雪姐先下了船,坐不多时,见船家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拿着一个荷叶包儿托着十几个热馒头下船来,道:“老妈妈与这位小姐起身得早,到荻浦有二十来里路,恐一时风水不便到得迟了,因买几个馒头来,肚里饥了,好当点心。”林妈道:“这倒算得是,我们若吃了,还你钱就是了。”江七道:“妈妈莫说还钱,这两个点心我还请得起。这壶茶是现泡的松萝茶,舱板上有茶钟,可趁热吃一杯。”一边说话,一边解缆,慢慢的把船荡开,两眼睃着舱中问道:“你老人家尊姓?我一时却忘记了,好像时常在这里往来的。”林妈道:“便是我姓殷,这个是荻浦许相公的姑娘,这里金家是他娘舅,因来与外祖母拜寿,住了好几天,今朝才回去的。”江七随口答道:“原来是许相公的姑娘,这里金相公我都熟识,时常坐我的船往来的。”一面说话,这林妈见馒头尚是热的,且早起所吃点心不多,见有热茶,就取茶钟筛了一钟与雪姐道:“你趁热,点心再吃两个,省得停会肚饥,冷了不好吃。”雪姐道:“干娘也吃两个,一般还他钱就是了。”当下不合两人各吃了三个馒头、两钟热茶,不及片时,便都头旋眼眩,齐齐倒在舱里。
这江七瞧见倒了,便把船头掉转,一直往上流头摇了去。原来江七看见他两个来雇船时就起不良,他船中藏有迷人之药,方才进舱取茶壶时,就将此药拿去暗放入茶壶内。将他两个放翻,就要摇回家去,因此用力往上流头摇到黄天荡里来,却是个茫茫荡荡、四周望不见崖岸的去处。心下想道:这注买卖是他自己寻上门的,若留了这老婆人便有妨碍,不若结果了他,这小女子不怕他不跟我上路。算计已定,遂进舱来,将林媪轻轻提起,四顾无人,往江心里一抛,“扑通”一声,已无影响,便将船一直摇往中洋村家里来,已离荻浦有百十里远近。正是:
阳间失却娇娃伴,地下新添冤鬼魂。
但人心虽如此险恶,天理未必相容。毕竟不知雪姐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毒中毒强盗弄机关诈里诈浪妇排圈套
却说那雪姐昏晕了两三个时辰,渐渐苏醒,开眼看时,不见干母,身知却倒在舱内,大吃一惊,挣起身来,见船尚在江心摇着,急问道:“我的干娘往哪里去了?”江七且不答应,把船摇到幽僻去处,停住橹道:“你还说你干娘?险些儿大家的性命都出脱了,你还不知!”雪姐急问道:“为着何来?”江七道:“方才起了大风暴,你那干娘扶住船舷咳嗽,不想一个失手,已翻落江里去了!风狂浪大,连我的性命也难保,哪里还捞救得他来?如今把船直打到这里,离荻浦已远,今朝谅不能到,幸亏离我家不远,今日且摇到我家里去暂过一夜,明日送你回家便了。”雪姐听说吓得目瞪口呆,半晌作声不得,眼泪如线条一般挂下。心中思想:方才吃了两个馒头如何便昏睡倒了?我曾看见书上有蒙汗药迷人之事,必定是了。我看这船家一定是个凶徒,明明把我干娘谋害了。如今我是个孤身女子,况在这叫天不应的所在,与他争执,不但枉然,还恐也遭他毒手。我如今拚着一死,看他如何做作?因叫道:“驾长哥,如今天色尚早,若从下水放船,还好到得荻浦。你送我到家,自然重重谢你。”江七道:“这船被大风暴打过黄天荡来,不翻船便是天大的造化,这里离荻浦已有百十多里,今日哪里还到得?日头已是平西,不到一二十里路,就要晚了,那时弄得前不巴村、后不着店,倘发起风暴来,越发不好了。这里离我家不远,前面就是,我家还有老娘、嫂子在家,你放心!暂过一夜,明日一早送你回家就是了。”雪姐听得,暗忖道:谅来强他不过,他既是这等说,且到他家看是如何光景?因说道:“只是打搅你家不便。”江七道:“怠慢莫怪。”一面说话,一面加力摇船。
约有十多里的光景,看看到了一个小村落,天已傍晚。这江七把船湾在个小港汊幽僻去处,说道:“你略坐坐,我到家里叫我老娘来接你。”说着竟是去了。这雪姐坐在船中如同天打雷惊一般,想起今早外婆再三留住,原不该执意回来,就是要回,也该等我舅舅同来才是,如何这般托大?可怜我干娘,不知如何丧命?父亲在家不知如何盼望?我此身,看来是多凶少吉。想到此处,不觉放声大哭,且腹中饥饿,竟昏晕在船。
却说这江七,因常干此不良之事,故在这冷僻去处居住。家中还有个娘和第五哥子就地滚江澜夫妇两口同住。那江二、江四、江六,又各自住开。这就地滚的妻子郎赛花却有一身好本事,惯使连珠铁弹弓,百发百中,又使得好双刀,舞弄起来数十人近他不得,专会帮着汉子做这没本钱的生意,又生得一张好嘴,骗人家妇女们的财物如探囊取物;却有一样好处,虽然作恶,却立誓不害妇女,不犯淫戒,管得汉子颇紧。
这江七一到家里,便将这谋骗的勾当一一与他娘并哥嫂说明。大家商量,须要如此如此,方出脱得干净。计议已定,这江澜便同他老婆一直来到船边。看见雪姐哭倒在舱,郎氏即便下舱扶他起来,道:“许姑娘不要哭了,你不曾翻船,逃得性命便是天大造化。我家小叔拼命送你到这里,如今使脱了力,困在床上动弹不得。你快些同到我家,吃些东西,谅来肚里也饥饿了。”江澜也道:“姑娘到我家中权过一夜,明早就送你回家,再不要啼哭了。”这雪姐看见有个女人同来,且听得他们一口一声说“明早送回家去”,心下少安,只得勉强起身开口道:“只是打搅你们不当。”郎氏道:“说哪里话?这大江中起了风暴常常打坏船只,死的人也不少,像姑娘在难中逃得性命,后来还要享大福哩!”口中说着,便搀扶了雪姐上岸,细看时,果然好个模样,因搀扶着慢慢行来。
不及里许,便看见一带草房,此时已是黄昏时候。到得草房,见一个老婆子立在门口,道:“好个有福的姑娘,今日受了惊了。”雪姐进得门来,只得与他婆媳万福,道:“倒来打觉。”那老婆子道:“这大江中遭风失浪是常有的事。我的儿子想是靠姑娘的福,不曾翻船只,算是姑娘救了我儿子的一般,只可惜了那位老妈妈了!”因道:“只是这荒村中没有什么东西敬客,只好将就用些家常茶饭充饥,姑娘不要见怪。”一边说着话,不多时,点上灯,见郎氏从内取出几碟蔬菜、一壶酒摆在桌上,请雪姐吃。雪姐见他婆媳两个如此相待,且腹中甚是饥饿,只得坐下,欲待吃时,又想起吃馒头的光景,不敢就吃。这老婆子看见了,就自己也斟了一钟,道:“这是村中淡酒,虽不中吃,姑娘少饮一杯儿何妨?”说着,自己先吃请了。雪姐看见,方才吃了一杯。那郎氏又端出一瓦盆热饭来,雪姐道:“酒是不能吃竟,扰饭罢。”郎氏就盛过一碗饭来与雪姐,道:“姑娘想必肚里饥了。”雪姐接过来,只吃了一碗,就不用了。老婆子就叫媳妇收过家什道:“谅来姑娘吃不惯这粗饭。”雪姐道:“好吃。”当下老婆子就扯了雪姐到他卧房里来,只听得隔壁呻吟之声不绝。老婆子道:“我儿子因是使伤了力,在那里叫唤哩!”少刻见郎氏拿进一壶茶来,婆媳两个又问了雪姐些来去根由的话,已是起更时分。郎氏道:“姑娘今日辛苦,早些睡罢!”叫声“安置”,就出去了。
这婆子就关上了门,叫雪姐安寝。雪姐只得在婆子床上和衣而睡,心中想起他干娘,暗暗哭泣不止,哪里睡得着?将到了五更时分,倒反睡熟去了。及至醒来,日已大高,连忙起来。想起夜间,并无一些动静,心中半信半疑:莫不果是遭了风暴?看他们却不像有甚么歹意,……又见他婆媳进来叫洗面梳头:“……请吃过早饭,好送姑娘回家。”雪姐此时才觉有些放怀,只是想起干娘心头便如小鹿儿乱撞。当下草草梳洗毕,见郎氏端出饭来,到放心吃了一餐。这老婆子道:“我见姑娘独自一个不放心,就叫我媳妇送你回家。他顺便去探望一个亲戚,却是一举两便。”雪姐听说甚喜,反谢了又谢。
这郎氏就扶了雪姐出门,叫他汉子一同到江边来下船,那老婆子送了几步就转去了。郎氏道:“我家小叔昨日使伤了力,这时节还爬不起来哩!”雪姐道:“直是有累他了。”说话时,已到了湾船处所。郎氏扶雪姐下舱坐定,见江五就解缆把船开出江来从下流头放去,心中甚喜。行了有二三十里光景,望见一个村落。江五把船往这村落里摇来,到了个幽僻去处把船系住,便对雪姐道:“我有个姨娘在这村里住,顺便来望他一望。他前日有信,说要我送他到仪真去望亲戚,不知他去不去?若是去时,倒是顺路,又好作伴。”一面说着,就上岸去了。郎氏道:“快去望他一望,只说我陪姑娘在这里不得同去,转来时去望他。他若要往仪真,就催他快些下船,好赶早些到。”江五一边答应,就大踏步去了。
雪姐虽听见他们的说话,却见这湾船之处冷僻无人,望那村落人家尚远,心下狐疑,便问郎氏道:“你们亲眷离这里有多少路?”郎氏指着道:“就在望得见的这村里住,多不过二三里路就来的。”两个说着话,约莫等了有个把时辰,远远望见江五同了一个妇人到来。将近时,看那妇人还过三十以上、四十以下年纪,且是生得娇模娇样。
你道这妇人是何等样人?当时有几个风月子弟造一个小曲儿,单说他的伎俩道:
年还未老,带着多船俏。少年风月不饶人,金莲夜夜颠而倒。使机谋,人莫料;弄口舌,如簧巧。能为撮合山,惯作马泊六。腰边有货不愁贫,甜酸滋味都尝到。
原来这妇人姓孙,绰号叫蜜罐儿,少年时也算得一个出色的粉头,到了三十以外就做了卖花婆,专一在大户人家走动,骗得妇女们个个欢喜,做媒做保,大注赚钱。与那些风月子弟牵线,“带马着紧时”还与他应急。他与江五弟兄原有相交,凡弄来不明不白的财物,大半花在她身上。这仪真曹二府、龚监生俱是他走熟的门户,少年时都是有首尾的。因此,江五勾他来同干这桩买卖,已是串通明白,假认他做姨娘。下得船来,先与郎氏假叙了几句寒温道:“怎么不上来走走?”郎氏道:“我们原要送了这姑娘回家,转来再到姨娘家的。”孙氏便向雪姐道:“方才我外甥说起姑娘遭风的话,幸喜保全性命,只可惜了你那干娘。”雪姐听了,又流下泪来。孙氏道:“姑娘不要伤悲,方才我外甥说起你娘舅全家,与我的亲戚家也是干亲戚,时常往来的。这里到仪真不远,我们到了那里,不妨烦我亲戚就近仍送你到母舅家去,也脱了我外甥的干系;再叫你母舅送你回家去也是一般。”雪姐道:“我父亲在家悬望,今朝一定要赶回家,何必再到母舅家去?”一面说话,船已早开。
将到未牌时候,已至仪真,进了口子。这船湾湾曲曲,摇到一个冷静汊子里来,不知是何去处?正是:
才逢肆恶行凶辈,又遇怀奸蓄诈人。
毕竟不知雪姐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施巧计蠢金夫着魔设暗局俏佳人受骗
却说江五把船湾湾曲曲摇到冷静去处有一家临水后门,孙氏叫把船湾定,说道:“不知我亲家在家不在家?你们略等一等,恐怕他还要接你们上去会会哩!”郎氏道:“我们是不好上去的,姨娘进去与我们说声问候。若是留姨娘住下,我们就好开船,等回来时再接你罢!”孙氏道:“莫说这话,况且许姑娘说起来都是有亲道的,难得到了这里,岂有不会一会就肯放你们去的?”一边说话,就推开后门进去了。
原来这家就是龚监生家后门,是孙氏走熟的路,他家男女大小都是认识的。有个大丫头巧儿见了孙氏,便笑嬉嬉道:“你来得正好,那曹二府正在前头骂你哩!他说这几日就要起身,你不与他上紧寻个好女子,猴急得紧,你先去应应他的急罢!”孙氏笑道:“怪浪货!不要油嘴,明日我与你寻一个大家伙的,包管你受用不尽。”两个正在斗嘴,见龚大娘子出来,看见孙氏便道:“孙嫂儿,今日想是又寻了个人来了?”孙氏道:“正是。今朝与他寻了个上得画儿的人来,只是价儿大,不知成不成?”龚大娘子道:“他今日到这里来坐了好些时了,你快去见他去!”孙氏道:“我为他这事来回走了个不耐烦,今朝却来得凑巧,想必有些成意了。”一边说着,就往前边书房里来。
原来这日曹伟如正来与龚监生商量娶妾赴任之事,欲邀龚监生同往任所。龚监生辞以“家务所绊,不能偕往”。正在商议,看见孙氏到来,曹伟如道:“好人儿,只顾自己松爽受用,全不管人着急,四五天不见个影儿,我如今起身不远,你到底寻的人怎么了?”孙氏笑道:“这番不用着急,包管你今朝一箭就上垛。只是你有了新的,就要忘记了旧的了。”龚临生笑道:“照你这说,有了人,连你也带了去罢!”孙氏瞅了一眼,笑道:“老嚼蛆,不要油嘴,且说正话。如今这个女子,是他寡居的晚娘要将他出脱,想赚一注大银子。这好的美貌是不必说,只是有些执性。如今骗他出来,只说是探望亲戚,并不敢提起卖他的话,恐他寻死觅活弄出事来。如今只要骗他上来,相中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立张卖身文契,叫他娘打个花押便两下撒开,却迟缓不得。那时节,只要你安顿得好,尽着你受用,只不要惹老尤的醋罐子甩出来就造化了。”曹伟如未及回答,龚监生接口道:“媒婆口,婊子嘴,说便说得好听,只怕你那两片子翻腾鼓捣,不大老实,须见了面才信得过。”孙氏又瞅了他一眼,道:“呆花子,老娘的话不信还信谁的?”曹伟如笑道:“如今在哪里?”孙氏道:“他娘儿两个现在船中,如今只要先骗他女儿上来。他有个嫡亲娘舅,住在观音门外,叫做甚么金振玉,只说你这里与金家也是亲戚,才好骗他上来。须先与龚大娘说明缘由,管待着他。待你看中了,便须如此如此,将他灌醉,随即与他娘讲定身价。买倒割绝后,我与他娘开船去了,便是你家的人,怕他飞上天去?”龚监生道:“且看了人再作商量。”当时就往里边来,与他娘子说明缘故,吩咐巧儿到船上去请姑娘上来。
去了一回,巧儿转来说道:“他只催着要开船,不肯上来。”孙氏听了,便同巧儿一同再到船上,对雪姐说道:“这是你母舅家亲戚,做人最好,方才说起你,他家大娘子一定要会会,日后也好往来。况且天色尚早,会一会也不多耽搁的。”郎氏道:“姨娘领了上去会一会,就下来开船。”孙氏道:“只怕还要请你上去哩!”郎氏道:“我是不好上去的。”孙氏说着话,就同巧儿扶了雪姐上坡。
进了后门,早有龚监生娘子接着道:“果然好一位姑娘,一定是有福气的。”一面就领进一座门来。雪姐看时,却是一个花园,里边花木扶疏,亭台幽静,打从一座小楼经过,微听得上面似有人言语,却打从楼后转出园来,又是一个院落,几间书室。再进了一重门,就是内室。当下龚娘子就让雪姐到上房明间内来。雪姐看见是个体面人家,也就放心。当时与龚大娘子见过了礼,丫头就送上茶来吃了。雪姐一心只想回家,也不暇问长问短,就要作辞起身。袭娘子道:“你金家母舅与我们这里是至好的亲家。今日姑娘是难得到来的,若空去了,明日见你母舅,一定要说我们的不是。”孙氏接口道:“况且天已过午,早间吃了饭,这回也肚饥了,就在这里吃了便饭起身也不迟。明日见了你母舅,面上也好看,若真正赶不及,姑娘就在这里住下,明日烦这里就近送你到母舅家也是。”一般说话时,龚娘子就吩咐丫头快些收拾便饭。雪姐看见如此相待,又听说是母舅的亲家,正好告诉他这遭风的情节,况腹内又饥,便道:“只是搅扰不当。”龚娘子道:“将来正要往来,姑娘莫怪简慢。”
叙话之间,雪姐正待将前后情节告诉出来,也是事不当败,却见巧儿进来对龚大娘子道:“相公请娘子说话。”龚娘子对孙氏道:“与我暂陪一陪,我去去就来。”说着就去了。这里孙氏陪着雪姐,说了些龚大娘子做人最要好、最亲热的闲话。不多一时,龚娘子进来。此时龚监生已将曹二府十分相中,便叫如何相待的情由说知了。只见巧儿来说道:“饭已待熟,恐姑娘们肚饥,先请吃起酒来罢!”龚娘子道:“也好,竟搬到这里来吃罢。”当下让雪姐坐了客位,孙氏对面,大娘子主位相陪。巧儿、仆妇端上酒菜来,大娘子道:“匆匆便饭,待慢莫怪。”雪姐道:“甚是搅扰,只恐船上久等不便。”大娘子道:“请他们不肯来,已另送饭到船上去了。”当下就亲递过一杯酒来。雪姐起身接过,也就回奉了一杯,然后坐下饮酒。凡是两边开口说话,都是孙氏接口支吾开了,只是殷勤劝酒。大娘子与孙氏也陪着饮了两杯。原来这酒叫做千日醉,到口香甜,入腹易醉。雪姐不知,只道是好意,又当不过两人再三相劝,已是饮了四五杯。大娘子嫌酒冷,随叫换上热酒来。当不过孙氏又强劝了两杯,便有些头重脚轻。大娘子见雪姐已醉,便道:“寡酒不好再劝。”叫丫头盛饭来吃。雪姐此时已觉支持不住,勉强吃不到几口饭就放下碗,连身子倒在椅上,早已动弹不得了。孙氏与大娘子丢个眼色,一同搀他进房里来。说道:“姑娘想是空心酒,容易醉,且在我床上略睡一睡就醒了。”当下将他搀在床上。雪姐已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原来这孙氏与龚、曹两人预先定计,叫二人先藏在花园楼上,这楼四面都有纱窗,故领雪姐从楼下周转一遭,已被他二人看了个仔细。这曹伟如见雪姐果然美貌异常,满心欢喜,只不知要多少身价。因孙氏说是瞒着他卖身的,故不来冲破。及雪姐进去后,他两个也就从侧门转到前边书房去了。
却说这孙氏见雪姐睡倒,就急急往前书房来,对曹伟如说道:“看得如何?”曹伟如道:“人物去得,不知他娘要多少身价?”孙氏道:“他娘原要把她骗到苏州去卖与大财主,口里要想卖五百两银子哩!我再三劝他说:‘你往苏州去,人生路不熟,那个去处,且莫说房钱、饭钱、盘费是贵的,还有哪一种托空驾桥讹人局骗、扎火囤强占夺的人,见你是个外来寡妇,只怕连你拐骗了去还不知道哩!不如在这里,我与你寻一个好主儿出脱了,又省了盘费,岂不便宜?’如今事不宜迟,你既看中了,还他个数目,让我好去对他娘说,省得这女子醒来又多费一番口舌!”曹伟如已是心里爱极,又见他说得爽利,一口就还了二百五十两银子。孙氏摇头道:“这一半的数,难与他开口。”龚监生道:“据你说,该与他多少?”孙氏道:“至少得与他四百两银子才妥。”曹伟如道:“你想要在这里面分他一半的意思了?”孙氏道:“一分行货一分钱,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子,到苏州去,遇着个心爱的大老官,怕不卖他千两银子?”曹伟如道:“不要浪嘴,银子是现成的,只要你说妥了,当时成交,我还要谢你个不亦乐乎!”
这孙氏笑着就往船里来,与江五夫妇说明:订定了二百五十两银子,若多做出来是我的媒钱。”江五道:“我们只得三百两,其余做出来的,都算你的谢礼也罢。”孙氏道:“我也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骗得他吃酒、吃饭,如今已醉倒了。趁此时成交了,大家就好撒开。只是你们得了三百两,太吃亏了我。”江五笑道:“我权做了你半日外甥,难道你还不便宜?”孙氏笑着,复回来与曹伟如道:“他娘执意要五百两,我再三讲到四百两上,是断不肯少的了。你若应允,可即兑起银子来,立刻同到船中去写契成交,一割两断岂不剪截?”曹伟如道:“恐怕他家还有人出来说话,又恐他妇道家过后懊悔起来便怎么?”孙氏啐了一声道:“他家并没有一个人,只有这个晚娘,同他素不相合,决意骗他出脱了,还要去另寻头路哩!成交后面也不敢再见的了,还有甚么懊悔?就是我也要离了他的眼睛。我再教你个法儿,这里断留他住不得,如今成交了,趁他未醒,窝他到你自己船里,且慢回去,可能他安插在个僻静处,不叫他见人,到你起程时带了他走岂不全美?免得他在这里醒来吃惊吃怪,连累龚娘子淘气。”这一席话说得曹伟如满心奇痒,笑道:“我的乖乖,看你不出,倒有这许多贼智。”孙氏笑道:“听了老娘,万无一失,你放快些,不要耽搁了!”曹伟如即唤跟来的老家人曹旺,道:“你速往自己银号内取兑端正的银子四百两,另封二十两,即速取来应用。”老家人答应去了。——原来这龚、曹两家,相去不过二里多地,后门俱通水路,故可朝夕往来。凡有商谋,俱在龚家落脚。
当下曹伟如挽龚监生带了纸笔,同孙氏俱到船上来。这郎氏知是到来成交,假作愁泣之状,问道:“不知哪一位是曹老爷?”孙氏指道:“此位就是。如今话已讲明了,须要你立个卖女文契。”郎氏对曹伟如道:“妾身因孤贫难度,不得已将女儿出卖,虽不是亲生,也是我抚养了一场,只要老爷另眼相看,便是他造化了。我一个女流,又不识字,悉凭老爷怎样立个文契就是了。”龚监生道:“如此说,我与你代写一契,你亲手画了约也是一般。”郎氏应允。龚监生就问郎氏姓名,孙氏代答道:“他是许门张氏,六合县人,是个寡居,家中并无亲族。女儿是前娘生的,叫做“雪姐”,今年十五岁了。”龚监生听着,就顷刻写成了一张文契,念与郎氏听了一遍。郎氏道:“有累官人,写得甚好。”孙氏道:“他也是一位财主官人,不要你一个钱谢礼,你亲手画了花押就是了。”郎氏假作羞涩道:“我不会拿笔,一发请官人代画了罢!”龚监生道:“这却使不得,你只在名氏下画上一画,直上一直就是了。”郎氏只得依着画了个十字。孙氏是媒人,也在名氏下画了个十字,将契与曹伟如收了。恰好老家人已将银子取到,当面一封一封交付清白,共是八大封。曹传如道:“这银子天平都是兑准足的,不消看得。格外二十两一封,是谢媒人的。”孙氏又对郎氏道:“这船驾掌难为他送你来,你也要谢他两数银子。今日天色尚早,我就送你回家去,省得你独自一个在船上不放心。”郎氏道:“多谢你费心,到家还要另谢你。”孙氏笑对曹伟如道:“这样成交连中人的酒水不曾费你老人家一文,也太便宜了。我方才听说的话须要趁早安顿,不要等他醒来,吃惊打怪,连累他大娘子淘气。”曹伟如点着头就与龚监生转身去了。
这孙氏便催江五开船,重到孙氏住处,把银子分了两大封与他。还与他送到家里。江五趁此,两个还叙了一叙旧,才转来与老婆载了这三百两银子回家。此事且按下不表。
却说曹伟如转身与龚监生商量道:“这女子醒来知他晚娘把他卖了,定然要哭吵起来,岂不带累嫂子淘气,多有不便,当如何计较?”这龚监生不慌不忙说出这个计较来。正是:
欲为惜玉怜香事,须避争风吃醋人。
不知雪姐如何中计?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许雪姐侥幸全弱质曹伟如得意逞豪华
却说这龚监生对曹伟如道:“那女子醒来时,吵闹却还是小事,万一你令正晓得了,说这件事都是我挑唆你做的,吵到我这里来,到是一桩大费气的事。方才蜜罐所说的话甚是有理。不若趁他未醒,将他移往东庄上去安顿了。那去处且是僻静,叫那老管家婆媳妇,如此如此、鲜衣美食哄骗他,一个小女子有什么见识?待他到欢喜的时节,慢慢把真话与他说了,只要你温存婉款,晚间用些柔软功夫,一上手便停妥了。况你后日起程时,跟随人等有几号大船,将他安放在家人媳妇船上。到起岸时,也带在家人媳妇车上。在路上觑便时慢慢与令正婉曲说明,他见事已成就,在途路中也便不好发作。你不过在两下里受些委曲,也说不得了。若如今就带了他回家去,令正决有一场大吵闹,这女子也不即乐从,徒然费气。况上任吉期,吵吵闹闹,未免不雅。你道如何?”曹伟如道:“此着甚好。我这曹旺是最得力知心腹的,他儿子、媳妇都要跟我到任上去的。如今且叫曹旺将他送到东庄上去暂住两日。那里却无人搅扰,只有他婆媳并一个小孩居住着看守。待我起身的那日,着他儿媳同他从小船送到大船上来。如今断不可与贱内知道,且到路上看景生情,再作道理。”龚监生道:“这算计是极妥当的了。”当时就叫过老家人来吩咐了许多哄骗他的话。他自己的一只小坐船原在后门停泊,把被褥凉席安放停当。
此时雪姐正在龚娘子房里沉沉睡熟,龚监生吩咐家中仆妇丫头轻轻将他抱到船上,用被褥衬盖好了。老家人慢慢的开船,摇往东庄去了。曹伟如亦再三作谢,正要托故往东庄上来,却见家中一个小厮跑来,说奶奶立等说话。曹伟如不敢停留,只得作辞回家去了。
且说这雪姐一来是嫩花嫩蕊,二来是受怕耽惊,又兼昨日一夜未曾安睡,今朝被孙氏强灌了那几盅酒,以致醉得人事不知。原来这东庄相去不过三四里水路,不及一时,这船早摇到东庄门口。看雪姐时正昏睡不醒,那老人家先上来,与他老婆儿、媳妇备细说明白了,只怕主儿今晚还要到这里来过夜,因叫他婆媳两个先到书房将铺盖整理停当,然后同到船上,仍将雪姐轻轻抬了进来。这里面书房原是曹伟如往来居住的,每日打扫洁净,床帐被褥件件现成,遂将雪姐安放睡下。老家人叫先泡一壶浓茶,待他醒来好吃。这老婆子笑对他媳妇说道:“可惜这样一个花朵般的女儿,今夜怎了?”他媳妇道:“这也是他命犯所遭。”
却说雪姐一觉直睡到交二更时分才醒转来,尚是头旋目眩,睁眼看见房中点着灯火,自身睡在床上,一时又挣扎不起来。只见一个有年纪的妇人在灯下补缀,因问道:“这是哪里?我为何睡在此间?你是何人?”老婆子道:“姑娘且放心安睡,因你放在龚大娘子房里不便,故送你到这里来的。”当下他媳妇就送进一杯热茶来抚雪姐吃了。雪姐道:“我怎么竟醉得如此昏沉?真真误事不浅!”又问:“那孙妈妈在哪里?”老婆子随口答应道:“他早已睡去了。”雪姐此时恍恍惚惚,如同做梦一般,心中还道:是在龚家?却又不见他家娘子并那丫头、仆妇。问了几次,他婆媳只是含糊答应,只推夜深了,请安睡,明日再说。劝他宽衣,只是不肯,仍复和衣睡下。老婆子与他放下帐子,叫声“安置”,同他媳妇拿了灯火出来,将门带上去了。
雪姐此际虽然疑疑惑惑,却看见都是些老实妇女相伴,并无男人形迹,心下少安。想道:我吃得几杯酒怎么就如此不省人事?难道又是吃馒头的样子?因思身上无事,又想他家是体面人家,谅无歹意。左思右想了一回,觉得头目眩晕,身子十分疲乏,便朦朦的又睡去了。直到次日早晨醒来,他媳妇早送进洗脸水并一付齐整的梳妆放在桌上。雪姐慌忙起来,一面梳洗,就问:“孙妈妈为何不来?那个船累他等了一夜,烦你们领我去辞了大娘就好开船。”只见那老婆子领个小孩子,笑着进来道:“姑娘不必性急,那孙妈子同你娘有要紧的事,一时等你不醒,他们昨日就开船去了,说这里是至亲,与自己家里一般,叫你暂住一日,明日他们就转来接你回去。他们去时还说,若等不来,请姑娘在这里住两日,就叫我们这里着人送你回家也是一般,叫你不要心焦。”雪姐听说,吃一大惊,呆了半晌道:“我并没有什么娘同来,只有个船家嫂子送我回家。路上顺便搭了这个孙妈来,是船家的姨娘,说到这里来望亲戚,怎么他们竟去了?岂不奇怪!我今朝一定要回家的,岂肯住在这里?”那老婆子见雪姐的话语不对,知道是被人拐骗出来的,也就含糊答应道:“我说的是龚大娘,因姑娘睡着不好惊动,那孙妈有要紧事因先打发她走了,好留姑娘再住两日。如今他们已是去了,这里一时没有人送你,且宽心住两日。他们不来,我叫我家老头儿送你回家也可,且不要心焦。”雪姐道:“你家大娘娘怎么也不见来?”老婆子道:“我家大娘娘这两日要起身,忙得紧,没功夫到这里来,只叫我们在这里伺候,你不见他去罢。”雪姐又问道:“你方才分明说什么‘同你娘有要紧事’这是怎么说?”老婆子道:“我说的正是龚大娘,他有要紧事顾不得来。那孙妈也有要紧事,只得先去了,并无别故。”这雪姐问来问去,总不得个明白。因看见只有他婆媳两个伺候,并无男人往来,想道:或者那孙妈子有要紧事,坐了他的船去了,转来再到这里送我回去也未可知。思想了一回,他媳妇又送进茶、点心来,少刻又是早饭,收拾得甚是清洁。
吃过了饭,老婆子领随四处观玩,见房屋甚是幽雅,也有花园亭榭、曲径迴廊,花木阴森,假山重叠,却并无人居住,心下展转狐疑:莫非这是他家别院?或者他大娘子懒得接待,或因内房不便故送我到这里来暂住,也是好意,不然为何如此十分好待?只是他家既有甚要事,何不即叫人送我回家,岂不两便?如今我已在外三日,父亲在家不知如何悬望?我干娘又不知死活如何?想到此处不由的心中发急,眼中落泪。他婆媳两个只是好言劝慰。
不觉一住三日,此时雪姐已将拜寿遭风情由头说出。她婆媳暗地咂舌,与他叫苦,方知是被人拐骗来的,一发不敢吐露实情,只是含糊到底。
这一日,雪姐一早起来,问他婆媳道:“那船既不来,你大娘又有事,你原说叫你老人家送我回去,如何只管捱着?我住在这里如坐针毡,一刻也是难过。今日一定要烦你老人家送我回去的。”说话间,只见一个老头儿进来道:“恭喜姑娘!今日叫我媳妇送你上大船上起身了。”雪姐只道是送他回家,又听说叫他媳妇送去,心中甚喜。原来这媳妇是曹旺的儿子曹义的老婆,是要同他汉子跟随主人上任去的,行李物件早已收拾搬上船了。看见他阿公来接,随请雪姐一同下船。
雪姐辞了老婆子,又托他上覆龚大娘子不及当面拜辞道谢,老婆子笑着答应了。他媳妇领了他儿子保儿,扶雪姐一同出门来,下了一只小船。老头儿把船摇出港汊到了大河,约有十余里光景,到了个大船边停住。老头儿叫他媳妇道:“你扶姑娘上了大船好走,这小船不大稳当。”说话时,那大船里也走出两个妇人来,一同搀扶着雪姐上了大船。到得船内,见有两三个妇人、丫鬟在内,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子。雪姐对他媳妇道:“我回去何必要坐这样的大船?”那些妇女也都是老家人予先关会的,见雪姐上船来,都道:“果然好一位姑娘。”因说:“我们这船还有事情要往别处转一转,才得送你回家哩!”雪姐道:“呵呀!我是要立刻回家的,你们要往哪里去?如何随得你们?”媳妇们道:“不远,总是顺路,请姑娘放心!不过是一二日就好到家了。”雪姐再问时,总是含糊答应,一面送茶来吃了,就端出早饭来让雪姐在官舱自用。吃饭之间,船上鸣金开船,雪姐此时满腹疑心,却是身不由主。
原来这曹二府自买了雪姐,巴不得就要到东庄上来取乐一番。不料这尤氏知道他有娶妾之意,防范甚严,哪里肯放他在外边歇宿?又兼两三日内就要起程赴任,亲友送行饯别,忙不开交,因此倒保全了雪姐无事。这日起程共有数号坐船,好不热闹!码头上诸亲友送行祖饯的,纷纷不一,把曹二府灌得大醉才放开船。这家人媳妇的船直在后面尾着官船同走,雪姐毫不知觉。这曹二府的意中,原欲于路觑尤氏喜欢的时节取便把这件事说知,求他应允。不料尤氏如今要装出做夫人的身段来,一发厉颜厉色,呼大喝小。曹伟如哪里还敢开口?
这雪姐在船上被这班丫头、媳妇窝盘住了,也有推说风水不便的,也有说船大难行的,七张八嘴,只是奉承雪姐。雪姐亦无可如何。幸喜船上有了雪姐,这些家人小厮一个不许上船,都是些妇女作伴。雪姐昏昏闷闷不觉过了几日,每日只听鸣金开船,此时已疑到有几分不尴尬,欲待变脸发作,又想在这船中有何益处?且见他们个个殷勤伺候,及再四盘问,无非说不过迟早些总要送姑娘回家的话。雪姐真是无可奈何,似此早捱过了十来日。
这日却到了台庄地方,便要弃船登陆。雇齐车辆轿马,各船上就要搬动行李。雪姐的船去官船不过一箭之遥,看见有人下船搬动物件,且见这些妇女们丢眉挤眼,雪姐十分忍耐不过,道:“你们这些人到底是甚么缘故哄骗我到这里来?说明白了,送我回去便罢,不然就同你们拼命也说不得了!”那些妇女都不作声,又恐雪姐吵嚷起来被官船上知道,甚是着急;又想到了这里要起船坐车,哪里再支吾得去?那曹义媳妇道:“姑娘且不必焦躁,待我们到晚来慢慢说与你听。”雪姐发急道:“有话便快些说来,何用到晚!”正是:
人情变幻真难测,祸福须臾那得知?
毕竟不知这媳妇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无情棒妒妇肆凶威送命绦娇姿瘗荒冢
却说雪姐当下逼着这媳妇要他说个明白,媳妇道:“这时人多忙乱,哪得功夫?多的日子过了,那在这半日!”雪姐再四问他,总是不说。只见众妇女忙忙乱乱收拾物件,几个人三番五次下船搬取上岸。雪姐看这光景,十分诧异,心如火发,哪里等得到晚?三催四促,要这媳妇说话。这曹义媳妇恐怕日里人多,说出缘由,吵嚷起来大为不便,却迟迟延延挨到了黄昏时候。端上晚酒来,雪姐着恼,用手一推,几乎把盘碗倾泼,因道:“谁耐烦吃酒!你快些说,端的是何缘故?”这媳妇一面陪笑斟酒劝着雪姐,口中欲说不说,半吞不吐。雪姐喝道:“你快些说来,不然就先与你拼了这命!”这媳妇自忖这件事终不然瞒得过世,少不得明朝要知道的,不若与他明白了。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子,只要待得他好,有甚么不从?因不合将孙媒婆说与我家老爷做小夫人的话,一五一十告诉出来,又道:“我家老爷现任知府,此番上任去,你就是二夫人了。如今老爷身边还没有公子,倘若你日后生了公子,这凤冠霞帔怕不是你的?呼奴使婢,受用不尽,我们哪一个不是伺候你的?”这雪姐不听便罢,听了时,一句话也说不出,道:“原来如此!”气塞胸膛,一交跌翻在船舱里,半晌才还过气来,放声大哭。几番要跳入河心,被众妇女再四劝住。此时已是定更时分。
却说这官船上尤氏听得有女子哭声,便叫随身的丫头查问。这些丫头知道此事,都与他捏把冷汗。此时曹伟如却在亲友船上说话,听得哭声,十分着急。这尤氏看见这般情形,一发动疑,便叫那曹义过来问道:“这是哪里的女子啼哭?你快去查来。”曹义答道:“想是别家船上吵闹。”尤氏道:“胡说!这声音分明像我们船上,你快去与我查来,若有欺瞒,叫你这奴才先死!”这曹义吓得不敢作声,退出船头,要过船来报与主人知道,谁知曹伟如早已听见,吓得没了主意。有几个同上任的亲友也无法可处。又听得尤氏打发丫头出来,叫曹义媳妇过船来说话。一霎时,满船碌乱起来。
少刻,曹义媳妇到来,尤氏便大声喝问道:“你船上甚么女子在哪里啼哭?快对我说!”这媳妇哪里敢隐瞒,只得将始末缘由从直说出。尤氏听了,登时把那一张搽脂抹粉的娇容变作夜叉模样,道:“罢了,罢了!这天杀的瞒我做得好事,你们竟敢通同作弊!”说着,把曹义媳妇脸上一个大巴掌几乎跌倒,道:“你这贱人!怎么不早告诉我?你汉子还敢说是别家船上吵闹,叫他明朝不要慌!”喝叫丫头、仆妇:“快去与我揪那小贱人过来!”曹伟如在隔船听见,只叫得苦。
这曹义媳妇挨了这一掌,见势头不好,转身就走出舱来,从小船渡过自家船上,见雪姐正在那里跌交打滚的哭。这媳妇上前扶起道:“不要哭了,累我吃了一掌好的。如今大奶奶叫你过船去说话哩!”这雪姐哪里理他?只是哭个不住。这些妇女都来劝道:“丑媳妇少不得要见公婆面,你去见了大奶奶,将你的苦楚细细告诉他一遍。我家老爷是怕奶奶的,或者大奶奶听了,竟肯送你回去也未可知。”雪姐听了这话才住了哭,想道:如今已落了他们的圈套,或者苦求得他送我回去也不可定,不然,挤着一死罢了!当时只得勉强拭泪,随着那媳妇从跳板上盘过官船上来,头发已是散乱了。到得官舱,灯下看那个妇人搽着一脸脂粉,坐在官舱当中好像夜叉罗刹一般。两边站着三四个蠢大丫头,手里都拿着棍棒。雪姐又不晓得这磕头的礼数,且鬅头散发,涕泪交流。未及开口,这尤氏却早看见是个齐整女子,心中一发大怒,便喝道:“我这上任的官船,谁许你在此撒泼?且问你与那杀才偷过几次了?”这雪姐不知头脑,便道:“都是你们局骗我来,还问我做甚么?”这尤氏听了大怒道:“这小贱人好生无礼!谁局骗你来?敢在我面前顶嘴!”喝令丫头们:“与我着实打这小贱人!”这几个蠢丫头是伺候惯的,吩咐叫打,不敢不从,便一齐上来,把雪姐揪翻,浑身乱打。这尤氏还怕打得不着实,自己夺了一根短棒,在雪姐身上打了有十几下。可怜这雪姐娇姿嫩质,怎当得起这无情毒棒?况且是气寒胸膛,早已不能动弹了。这尤氏看见不响动了方才住手,还咬着牙齿恨恨的叫丫头:“与我把那天杀的叫来!”
这曹伟如在隔船听见,哪里敢出口气儿?只好暗地跌脚替雪姐叫苦。后来听见打得不像样了,只得叫他内侄过船来解劝。他内侄过来,也遭尤氏大骂了一顿,道:“小畜生!连你也瞒得我幕不通风。”他内侄道:“其实连我也不知,今晚吵起来方才知道。如今是姑爹的上任喜事,况且这里也是邻近境界,如此吵闹,邻船听见也不雅相。”又看这雪姐倒在舱中不动,便道:“倘或这女子死了,又是一桩不吉利的事。姑娘既不容他,明日打发他去了,也算行了一件好事,何必自己如此动气?气坏了身子倒了当不得。”尤氏听了这话,方才叫丫头:“与我把这小贱人快拉出去!”这三四个丫头并曹义媳妇方敢来搀扶雪姐,见雪姐喉咙内哽哽咽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沫,才苏醒过来。尤氏道:“这小贱人倒会装死。”拿起棍子,还想要打他几下,幸被他内侄劝住。这三四个妇女早把雪姐扛出舱来,同曹义帮着抱落小船。送过原船上来,已是恹恹一息。将他睡下用被盖好,又冲了一碗姜汤来慢慢灌下,渐渐听得声息,喉咙内哽咽不已。妇女们又劝了一回,此时已是二更将尽,大家各自安歇,明日一早还要上车。当夜,这曹二府也不敢过船,就在这亲友船上歇了。尤氏被内侄再三相劝,方才安息。
却说这雪姐到了半夜浑身疼痛难禁,转侧不得。睁眼看时,只见一盏残灯半明半灭,妇女们都酣酣睡熟,邻舟亦悄寂无声,心中思想:父母生我,爱如珍宝,谁知我今日受此惨毒?我干娘也是为我被这奸贼子害死无疑,此种冤仇,何日得报?可怜父亲与外婆家哪里知道我遭此陷害,此时不知如何找寻?想到伤心,连哭也哭不出来。哽哽咽咽了一会,又想:这恶妇断不饶我,若不被他打死,必有他变。他费了一大宗银子,岂肯白白干休?倘要将我转卖到个不尴不尬的去处,或是将我配与下人,那时就求死不得了。不如趁早寻个自尽,倒不辱没了父母的身体。主意定了,不如投水的乾净!正欲转动,只听得曹义媳妇醒了,叫道:“姑娘你还没睡着么?可要茶水吃么?”雪姐道:“难为你挂心,我不要甚么汤水,只是浑身疼痛动弹不得,烦你扶我便一便才好。”这媳妇起来服侍雪姐便了,又与他浑身轻轻抚摩了一回。此时,也有两个媳妇醒来,大家唧唧哝哝的又劝解了一番,已是四更时候。再过一回,听得隔船渐渐有人说话,到得打过五更,大家都已醒来,只听曹义在隔船说道:“大家早些起来,梳洗梳洗,今日有一百二十里大路才到宿头,须要早些起身!”众妇女听说,就都起来,叫后面梢婆烧水,大家净面梳头、收拾被铺。惟雪姐不能动弹,亏曹义媳妇与他把头发挽好,衣裳原未曾脱,同一个媳妇轻轻抱他在一个褥子上卧下。
这里大家收拾停当,东方渐白,就有家人们来搬取铺盖上岸装车,人声嘈杂,乱了一回。原来曹二府与尤氏都坐的是四人大轿,家丁引马先发。这尤氏起身时,还吩咐叫把雪姐撇下,不许带去。又是他内侄解劝说:“到了衙门打发他未迟,如今已是打得半死的人,丢在这里如何使得!”尤氏虽然依允,还是恨恨未消。这里家人们车辆、牲口随后进发。雪姐亏这些媳妇们和褥子抱他在车后靠着,与他铺垫好了。曹义媳妇是主人暗着曹义吩咐,叫他一路小心服侍。可怜雪姐从未坐过这车辆,又兼天气炎热,一路上颠得头晕眼花,浑身痛不可忍。这一日只吃了两口粥汤。
到晚住了沂州地方,看了两座大客车。这晚曹伟如还不敢与尤氏见面,恐怕他吵嚷起来失了官体。这雪姐是媳妇们抱他下车,进了店房睡下,上是呻吟不已,连话也没力气说了。曹义媳妇再三劝他,只吃了一碗稀粥。这曹二府暗令曹义赎了一剂止痛活血的药,交与他媳妇煎好,用甜酒调和与他吃。这雪姐想道:这莫非是那恶妇害我的毒药,吃了倒好。竟侧起头来,一饮而尽。众妇女们又安慰了他一回,各人才睡。这雪姐吃下药去不见动静,想道:我又不想活了,吃这药做甚么?当夜,因曹义媳妇在房同睡,不得其便。
次日清晨,又起身前进。这日住了沂水县地方。哪知雪姐早已怀着自尽的念头?是晚到了店内,勉强吃了两杯酒、一碗稀饭。媳妇们都在跟前未睡:有的劝他道:“姑娘既到了这里也由不得自己的性儿。明日到了衙门,与大奶奶陪个小心,奉承得他喜欢,他也不好再难为你了。这叫做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有的道:“我家老爷做人是好的,只要他疼你,你就受些儿委屈气也罢了。”有的道:“总然到明朝大奶奶十分不肯容留,少不得老爷要寻个好处安顿你。你有这样人才,怕你不得好处哩!”曹义媳妇道:“明朝等他们劝得大奶奶依了,姑娘只要小心些,诸事顺从着他,他也不好难为你。但愿你与老爷生得一个公子,那时谁不奉承你?莫说穿不尽吃不尽的受用,这风冠霞帔还是你穿十八的了。”七张八咀,劝了个不已。雪姐强笑道:“难得你们好意,这般看顾我,日后当图报答。昨日我吃了药,今日身子觉得好些,你们大家连日幸苦,都请早些安歇了罢。”众妇女见他如此说,便都放心,各自安歇去了。
原来这客店上房却是里外两间,那曹义媳妇就在外间歇了,雪姐亦假作安睡。挨到三更时分,见桌上一点残灯,光小如豆,雪姐挨着疼痛轻轻起来,把灯剔了一剔,听众人时俱酣酣睡熟。他悲悲切切哽咽了一会,将一方乌绫首帕,把青丝包住,裤带、裙腰、衣衫钮扣一拴束停当。原来他进房时早已留心,看那住房屋梁亦不甚高,就解下身上一条丝绦,接了一条汗巾,轻轻端过一张木椅,挨着疼痛勉强挣上椅子,将绦儿丢过梁去,两头接好,打了一个牛膝箍儿,安放好了,呜呜咽咽叫声:“我的亲娘,孩儿来与你作伴儿了!”又叫声:“我的爹爹,孩儿今日长别你了!”又叫:“我的干娘,想你阴灵不远,仍好与你做一处了。”当下遂用手分开圈儿,将头套入,把身子往半边一侧,早离了木椅,两脚登空。可怜一个俊俏佳人,顷刻魂归地下。正是:
鬼即是人人即鬼,阴阳人鬼本无殊。
不知雪姐可能救得?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戏娇姿众狂鬼欺孤怜弱质老封君认女
却说这曹义媳妇却紧贴雪姐外间安歇,终比别人留心。睡了一觉醒来,便叫道:“姑娘睡熟了么?”叫了两声不应,想是睡熟,不去惊动。又睡了一回,已交五鼓时分,总不听得房里声响,往门缝里看时,里面灯已灭了,不放心,因起来披了衣服,套上鞋子,推开门摸进房来。口中轻轻叫着:“姑娘”,摸到他床上来,谁知黑暗中被木椅绊了一跌,爬起来却摸着雪姐的两只小脚儿悬空挂着,吓了一跳,喊叫起来,惊得两厢众妇女一齐都醒。只听得曹义媳妇口里乱叫:“不不不——好了!姑,姑姑——娘,娘吊死了!快,快拿灯来。”众媳妇听得姑娘吊死,都害怕,不敢起来。
里面曹义媳妇着急,磕磕蹦蹦摸到外间,摸着了门,连忙开了,口里乱喊:“你们快,快些拿,拿灯来!”那众妇人也有在床上帮着喊的,一片声响。那外边曹义等惊醒,听得内里吵嚷,急忙起来拿着灯火入内,问道:“你们吵甚么?”众妇女在两厢房,见曹义拿灯进来,才敢从被窝里伸出头来。只见他媳妇倚着门框儿在那里发抖,口里打达达儿道:“姑,姑娘,吊,吊死,了!”曹义听得着了急,连忙走进房去看时,见雪姐悬梁高吊,口里只叫得:“怎了!怎了!”忙叫他媳妇进来相帮解救。他媳妇只是抖,不敢进来。曹义着急,只得踏上椅子,拔出身边小刀,一手抱住雪姐,一手将绦子割断,双手抱将下来放在床上,将项上绦子解下,已是直挺挺的浑身冰冷,断气久矣!此时众妇女已走进来,乱穿衣服,慌做一团:也有害怕发抖的,也有怜他落泪的,也有咒骂尤氏的。
这回闹得隔壁官店内俱已知道。大家起来,听说已是不能救了。曹二府只是跌脚叹气,吩咐不许声张。那尤氏听得雪姐死了,甚是爽快,道:“死了一百个,只当五十双。买条芦席卷去埋了就是了!何必这般大惊小怪?”此时天将黎明,曹二府与众亲友商量,就叫曹义同店主人买了一口现成棺木,又与了店主人几两银子叫他扫除房屋,留下曹义叫他收拾盛殓,抬在北门外义冢地上择高阜处埋葬,事毕随后赶来。因留下十多两银子与曹义使用,又留下一付名帖,惟恐地方有生事之人,即往本县禀究。
这店主、街坊知他是个现任分府,且又得了他银子,落得做人情,谁来管他闲事?这曹二府已先自起程前进。这曹义就央了店主人家妇女到来与雪姐整理头发,穿着衣服。原来曹二府买了雪姐,就叫了几个裁缝与他连夜做了几件衣裙,到任时好穿,俱交与曹义媳妇,如今都将来与他穿在身上,就将他所有被褥装裹停当。这些来看的妇女们见雪姐面色如生,都说:“好一个齐整姑娘,可怜如此死了!”多有与他陪眼泪的。及装钉好了,曹义又买了些金银纸锞,雇人抬出北关外义冢地上,检了个高阜处,与一高冢相近,埋葬停妥。这曹义到做了个送丧之人,陪了许多眼泪。事毕已是晌午时分,随谢别了店主人等,飞马去赶前车。这事叙过不表。
却说那许俊卿自从打发林媪过江去接女儿,第二日却值殷勇回来看望他母亲。又等到第三日,还不见回来,想必是金家留住,正想明日打发殷勇过江去接,到第四日却见金振玉一早到来谢寿,即说:“昨日甥女早饭也没吃,只吃了两个点心,执意要回来,连外婆也留他不住。因为我有事,不曾亲送他回来。”许俊卿吃惊道:“他何曾回来?我今朝正要叫勇儿去接,怎么说昨日就回来了?”金振玉失惊道:“他昨日一早同他干娘回来的,这却奇怪了!”因想道:昨日江上平风静浪谅无他虞,却是何缘故?”许俊卿着急道:“事出意外,不宜迟延,我与大舅快些吃了便饭,大家沿江分头去找寻,必定有个来踪去迹。”金振玉呆着想道:这沿江一带又无亲戚去处,总有相留之处,岂有不先寄个信息回来的?这事看来定然多凶少吉。许俊卿道:“我只有这个女儿,倘有不测,我这老命也休了!”金振玉道:“姊夫且免愁烦,但愿无事。我们吃了饭作速去找寻要紧。”
说话之间,殷勇却从外回来,与金振玉拜了揖,因说起这事,殷勇跌脚道:“舅舅不知,如今这长江里歹人甚多,倘有不测,如何是好?”许俊卿道:“他们只是两个空身妇女,难道青天白日怕强盗打却了他不成?”金振玉道:“殷嫂虽可保无事,只怕外甥女身上多有不利。”许俊卿听了,一发着急。当下大家同吃了早饭,即分路去找寻:殷勇当时却从上水一路找寻去了;这里郎舅,一往下水,一往沿江村落、码头去找寻不题。
且说这阴阳神鬼之道,人所共知。其中幻化莫测之事虽云罕见,亦何地无之?圣人不肯语怪语神,是惟恐世人相惑,然并不曾说个没有,故云:“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又云:“敬鬼神而远之”,是明明说有鬼神,不可亵媚。如先贤邵康节祭祀不废冥资,程伊川坐卧不对塑像,他如丽娘再世、倩女还魂,田三叟活唐宫人于百年,郑婉娥配生夫妇于隔世:确鉴之事,不可枚举。昔人作无鬼论,却白日与鬼坐谈而不知,此乃拗癖迂儒,徒为鬼所笑耳!但鬼之一道,却有差别,不可概论。其中因忠义节烈而死者,化而为神;狂蛊横逆而死者,化而为厉;至抱屈含冤无辜而死者,往往显形著迹,不可胜数。至于罪恶深重,如忤逆不孝、谋反叛逆、十恶不赦之徒,其魂必为鬼拘神责。地狱之设,正为此辈。若寿数已尽、安然而死者,其魂魄无所拘束,飘飘荡荡犹如梦寐一般,故昔人有云:“黄泉若遇旧相识,只当飘流在异乡”,此言实切至理。凡为人在世,劝大众多结些良缘,多行些好事,切不可轻易与人为仇;不但生时见面为难,即死后遇着也是个皱眉之事。要晓得,这阴间阳世、人鬼相聚总是一般。
且说这雪姐不合埋于义冢,这所在原都是些无主孤魂,五方杂处,贤愚不等。这雪姐一点贞魂不散,随至其处,却见也是一个村庄一般有许多人家。那房屋也有草舍瓦房,参差不等;那男女也有老少强弱,往来不一。看见雪姐到来,俱各欢喜,聚集拢来,动问来历。内中有那善良男妇,为之感叹;却就有几个狂且不端之徒,看见雪姐生得美貌,又且是异乡孤弱,以为可欺,遂把言语勾挑、戏谑。雪姐见此光景,忍气吞声,闭门不理。谁知夜间这班恶少敲门打户,也有秽言亵语的,也有恃强逞横的,竟无宁息。雪姐杜门忍气,想道:“我直如此命苦,生前遭此惨毒,尚作完人,死后又遭此辈欺凌,如何防御?闻得阴司有阎罗管辖,难道这里竟无冥官职掌,听凭这些凶徒欺凌良懦?”正在恐惧之际,忽闻喔喔鸡声,此辈才纷纷散去。
这日正在愁苦,忽见一位仪容端丽的娘子到来,雪姐甚喜,即请上坐,就下拜,动问姓氏住居。那娘子笑而不答。雪姐又将自身孤苦,被这些恶少欺凌的事泣涕告诉。这娘子道:“你且放心,这紧间壁有一刘封君是个诚厚长者,系众所钦敬之人。前日他往慈云庵听点石禅石讲经,不日就回。待他回来,你可投他告诉,自然保你安居清静。况你阳寿未终,皆因你前世与那尤氏有夙冤相报,故遭此惨亡。那曹二府前生有欠江七、江五等之债未还,故今生受其局骗。今填还此报,冤结已解。那江七将你干娘谋害,到头自有报应。日后你父女相逢,福禄未艾。但得终身持诵大悲神咒,便永无灾厄相侵。”雪姐听言,知是菩萨降临,即跪求教诵。这娘子即口授数遍,雪姐已是了然,遂拜倒在地道:“不知娘娘是何仙圣?弟子情愿常侍左右,以领慈训。”娘子微笑道:“我住居甚远,你安得相从?将来你与我女儿同堂共室,便知端的。”因向袖中取出一粒丸丹道:“这是我在南海求来的。”令雪姐吞下道:“此可去你周身痛苦,又可保你房舍不坏。”说毕飘然而去。
雪姐正欲挽留,只见一道金光,倏然不见,心下又惊又喜:感得菩萨降临,指点我的言语一一记得,但不知这刘封君却是何人?说他不日就回,谅有下落。且吞丹之后这周身痛苦忽然而愈,因望空拜谢。从此一意虔诚记诵大悲神咒,便觉暗室生光。以前那几个恶少,远远看见,似有畏惧之状。雪姐心下甚喜。到夜分时,有那邻近妇女来邀他同去观看道场,享受些馨香斋供,雪姐口中不住持诵神咒,这些同行妇女都觉幽暗之中忽生光彩,因问:“雪姑娘所诵是何经典,有些灵骗?”雪姐道:“此是观音菩萨大悲神咒,虔诚叩诵,永无灾厄。”众妇女都要拜求传授。雪姐道:“这是大善功德。你们若能虔诚拜诵便可出此幽途,超生善果。”因向众妇女逐句教道,众妇女欢喜无量。自此雪姐却为众所钦敬,且不时受她们的供养,却也欢喜。
这一日正与众妇女一处持诵,忽见众人向西指道:“刘公公回来了。”雪姐抬头一看,见一位老者须发苍白、高巾阔眼,曳杖而来。到得跟前,看见雪姐便问道:“这位可是许家雪姑娘么?”雪姐见问倒吃了一惊,应道:“正是。不敢启问公公可是刘老封君么?”老者笑道:“我与你正是紧邻,且请到寓中叙话。”雪姐就跟着老者回来,却就在自己隔壁几间房屋,虽不宏壮,却也洁净。家中原有一个老仆伺候。进到中堂,雪姐就下拜道:“幸得依傍公公,望乞垂慈覆庇,庶不致为匪人欺侮。”说着流下泪来。老者连忙扶起,道:“我昨日在慈云庵中遇一仙姥,说起小姐始末,都已尽知;并说老夫流寓无几,不日有三小儿到来搬取回里,小姐亦可再生,一同回到寒家;说你与他甥儿有婚姻之好,直待到辛壬相交,才了你终身大事。这是仙姆之言,日后必有下落。目前嘱我看顾,但你是一个孤孑女子,恐往来多有不便。”雪姐道:“公公若不嫌异乡孤弱,情愿拜为义父,朝夕侍奉。”刘公公大喜道:“如此甚好!”雪姐就请刘公端坐,从复恭恭敬敬拜了八拜,刘公公受了四礼,从此即以父女相称。雪姐亦将前日遇一仙姥到来指示的话说了一遍。刘公道:“如此说,我在慈云庵遇见的就是这位仙姥了。我与汝同回之期不远,且宜静待。”
原来阴间与阳世一般亦可雇觅仆婢伺候。当时刘公吩咐老仆,雇一使女服侍小姐。这刘公只有三子,并无女儿,今得雪姐为女,亲爱过于所生。雪姐亦尽心孝敬,甚是相安;只是时时想念生身之父与他干娘,暗自悲泣。因记仙姆之言说与父亲有重逢之日,又与他外甥有姻缘之分,正不知在于何时?谅仙圣之言决无虚谬,想到此处,又不觉暗自欢喜。刘公又常与他说及自己家世并寄寓此间的原委,因此雪姐尽知刘么家中一切备细。无事之时便焚香诵咒,以消晨夕。这邻近人家男妇知刘公认义雪姐做了女儿,都来道喜称贺,免不得也要设杯酬答,总与人世一般,这都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