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梅 - 第 5 页/共 9 页
这夜巡兵把两个妇女带进舱来,殷勇看时,一个年老妇人,一个青年女子,因问道:“你们为何黑夜行走?”只见那老妇答道:“我们是逃避倭寇的,日间不敢行走。”殷勇道:“如今倭寇四散屯扎,你们待逃往那里去?”老妇道:“老身自有亲戚相投,只是这个女子是在路上遇着的,他已无家可奔。如今遇着老爷,便是他终身造化,只求将他收下,保全他一条性命,老身也省得路上累赘。”殷勇看那女子虽然蓬首垢衣,地掩不住他那容光秀丽,因想若不收留恐遭贼害,便道:“你何不用他在此,等平静了差人送你们回家如何?”老妇人道:“我自有安身处所,不消老爷费心,只要将他收下,我便放心了。”因对秋英道:“你安心在此,只不要忘记我的言语。”说毕转身便走。秋英却待要拉住他时,早已走出舱外,殷勇即吩咐巡兵将他送出大路。
这巡兵才答应了出来,已不见了那老母的踪迹。众人吃惊道:“分明才走出舱,怎么就不见了?奇怪!奇怪!”因回禀了本官,殷勇便问秋英道:“这个老人家,你在何处遇着的?可晓得他居住姓氏么?”秋英道:“曾问过他,他说娘家姓宣,夫家姓何,原是山东人,到这里来探望亲戚,说他有个女儿许在这里金陵岑家,想必就是他亲戚了。”殷勇又问:“你是从那里逃来的?”秋英却将崇明如何失守,合城如何被害,今早如何刺杀倭奴逃走,如何见官兵败绩躲入荷池,又如何上岸、饿倒,遇着这姆姆救他同来的情节,细细说了一遍,殷勇听了惊讶道:“看你不出,竟有如此胆量!但崇明到此有百十余里,你如何走得半夜便能到此?如此看来,这老母决非凡人了。既说有这金陵岑姓,且慢慢妨查。”因道:“你且坐下说这倭中情状如何?”秋英也不推辞,就在傍坐下,因说:“这倭奴狡猾凶残,大约攻破城池先肆掳掠。那年老者,不分男女,杀戮无存。把那些少壮男人驱在一处,遇着官兵到来先驱使冲阵,倭奴却伏在背后,有回顾者即行砍杀。官兵不分青白,枪铳矢石齐发,杀的却是些无辜百姓,还刈了头去冒功请赏。这些倭奴却四分五落避开,待官兵锐气已过,他却四下呼啸合围拢来,官军十场九败。因此,这些倭奴藐视官军,全无畏惧。但其性最贪,又无纪律,往往伙内分财不均便自相残杀。老爷用兵当以智取,不可力敌。”这一席话说得殷勇满心敬服,道:“你有如此才智,胜过男儿十倍。但此处正当要害,早晚恐有厮杀,不便留你,你且吃些饮食,到五更送你到留河署中暂住,平静后再作计较。”当下给与了些干粮,在后梢舱少歇。到五鼓时,即着两个老诚伴当由水路护送回署。这秋英见殷勇是个年少英雄,心下也十分有意。这话暂且不提。
且说那李参将与袁游击两个不敢进逼倭寇,推说在要道把守截他归路,其实是心寒胆怯畏惧交锋。谁知却被赵天王使混江鳅江七暗约城内倭奴从半夜两下劫营,杀得官兵大败。次日,二将聚集败兵喘息未定,又被倭奴四下合围拢来,刀飞血溅,又大败了一阵。袁游击舍命力敌。李更良却身带重伤而逃,却被赤凤儿同江七紧紧追来。正在危机,只听焕声震天,一彪官军从斜侧里云飞电掣而来。原来却是黄总制得了飞报,有效期中军副总镇陈奇文率领精兵三千前来救应,正遇赤凤儿追赶李更良到来,遂截住大杀一阵。这赤凤儿与江七只带得五七百倭兵,不防这在到来一冲,杀得星散云落;却得赵天王同就地滚江五夫妻率领大队到来接应,又混战了一阵。江五、江七见官兵势大,招呼赵天王夺路往庙湾而走。陈奇文听得东南角上杀声震天,知是袁潮被困,即分兵一半着中军守备金尚忠追赶赵天王,自率官兵前来救应。
却说这袁潮见孛更良带伤而逃,支持不住,也要逃脱,不料被倭寇四下围住不能脱身。正在十分危急,幸得陈副总救兵到来,军势复振,内外夹攻,倭寇抵敌不住,又见赵天王大队已走,没了领头其势已孤,呼啸一声齐奔孟河而逃。陈副总同袁游击率兵随后赶来。这千余倭寇除被官兵砍杀了三分之一,所剩七百余人一来赶得心慌,二来没了江五弟兄的引导,只顾往前乱奔,恰恰往孟河港这条路上奔来,已是起更时分,却被殷勇伏兵等个正着。这边官兵赶到,黄昏时候,见道路丛杂,又无星月,对面看不见人影,陈副总恐黑夜难以攻击,又恐倭寇有埋伏接应,因下令且拣平旷处扎住营寨。
这群倭见后面没了追兵,遂放心连放奔逃。却又见四下里芦苇丛杂,道路签署曲,正不知那一条是出路。正在黑摸,只听得芦苇中一声炮响,十队伏后鸟铳齐发,从四下里打来。倭奴无路抽,自相践踏。又见四下里芦苇一时烧着,烟火冲天。那火光中抛勇左手执一条铁锏,右手执一口钢刀,奋勇当先,率领这十队伏兵,长枪大刀着地卷来,杀得倭奴四下乱窜。带落河内并烟火中烧死者不知其数,七百余倭寇竟不曾逃了一个。及至陈副总见火光触天、杀声动地,知是厮杀,急与袁游击引兵到时,倭寇已是杀尽。殷勇即参见了陈副总、袁游击。陈奇文便问:“你如何恰好在此等着?”抛勇即将调兵埋伏情节一一禀知。陈副总大喜道:“虽老诚夙将,用兵不过如此。明日回禀制宪当得首功!”当时下令即在此间安营造饭,因与殷勇讨论剿倭的要着,殷勇就将华秋英所说之言一一对答。陈奇文鼓掌大笑道:“深合机宜,真是至当不易之论。”这时袁游击在座,脸上十分削色。
再说金守备追赶赵天王到得海口,有兵接应下船扬帆遁去,只得星夜领兵回来缴命。天明时,各营兵已齐集。陈奇文计点本镇人马,陈亡七名、带伤二十六名,计得倭首二百七十四级;参、游两营兵丁陈亡四百三十八名,带伤者甚众,只得倭首一百十二级;惟殷力求备所领官兵不曾伤了一个,却得倭首四百五十七级,火烧水淹者不计在其内。当下叙功造册先行飞报制宪;仍令金守备、袁游击率所部人马各回本营;惟李更良受伤深重已抬回汛地,即着该营守备领本部人马回杨舍,严防倭寇复出,整治军需,听候调遣;又移会太仓知州安云从,请他会同殷守备往崇明一带地方招抚难民,酌量详请赈济;又再三嘱托抛勇严防倭寇突入海口。殷勇见陈奇文办理周详,相待甚厚,因密将收留华秋英在署之事细底禀知。陈奇文道:“有如此奇女子?又是奇遇!正堪与奇男子作偶,但不知有多大年纪了?”殷勇道:“看来也不过二十来岁。”陈奇文道:“此事我当密禀制宪,必有佳音。”当下料理完毕,带了亲随星夜回辕缴令。
却说黄总制初闻失了崇明,急得三尸暴跳,因飞檄饬调参、游两营悉兵进剿。幸他两个先已起兵,尚可塞责。后又闻被倭寇劫营,连败二阵,恼怒已极,因即令中军陈副总领兵三千星往救应;尚恐不济,正欲再调吴淞总镇之兵,却又接飞报,已得胜了一惭。因此中上。及到此次飞报,方知大胜,只可恨倭首遁去,留此后患。正要亲往崇明招抚,又接到中军申报:已移会太仓知州会同殷守备前往招抚,心下甚喜中军办理周到,因又檄委分巡副使前往总理,查勘难民,酌量赈济。及中军回来缴令细问情形,方知崇明初失,参、游两营之兵不敢进攻却只在要道把守,以致倭寇在城屯聚,人民受其屠戮,又不能严紧提防,致被劫营连败二阵,若非大军救应几至全军不保;又知殷勇接印后调度有方,据险设伏,以本兵三百不损一人截斩倭寇四百余级,其功不小。即日飞檄将袁游击掣回巡捕营听候发落;即委殷勇署理太仓游击印务仍兼摄留河守备事,赐精甲一副、良马一匹;李更良俟伤好再论,杨舍系总辖要地,檄委都使同知耿自新前往署理参将印务,又委荻江县县丞龙为霖往署崇明县印。一面犒赏有功将士;一面备细奏闻,自陈失守崇明之咎。此本上去,后来发内阁会同吏、兵二部议覆:总制黄炯将功折罪,仍留原任;中军副将陈奇文军功加一级,候升,参将李更良已经身故勿论;游击袁潮降三级调用;守备殷勇莅任伊始即建大功,实属可嘉,可否实授太仓城守游击,以励战士;崇明县知县汤一澄杀贼捐躯,所有赠曲恭候钦定,仍难荫一子;该县难民速即招抚,照例查造清册赈济;其余有功战士及阵亡者照例分别赏恤,云云。奉旨:汤一澄追赠太仆寺卿,仍荫一子县丞,余依议。这京报发到各省,谁不知道?
且说殷勇初意原不过指望实授了这个守备,谁知又奉委署了太仓游击,并得了精甲良马,喜出望外,只不知华秋英之事陈副总曾否禀知,此时因公务匆匆只得放下,遂会同太仓知州安云从往崇明招抚难民查造清册,足足忙了半月才得竣事,将文册中总理副使转评、赈济不表。回到留河守署,雇觅两个老年仆妇安顿了华秋英;将本营事务暂交把总董槐管理,授与方略,凡有军情飞速通报;又于五里设立汛兵四名,专管飞报紧急军务,部署毕,星夜上省叩谢制宪,此时是游击将军,沿途有塘马伺候,三日夜即赶至吴淞。不照常例,随传梆禀见,即刻传进,此番不在二堂,却在东书房便服传见。殷勇进来,见总制笑容可掬,即上前参见毕,复又叩谢。黄公道:“恭喜你得了大功,我已将你保奏,不日旨意下来必有好音。”殷勇道:“这是大老爷的格外宏恩,卑职还未有涓埃之报。”黄公道:“如今海贼勾连倭寇肆扰江浙,东南一带不能安枕。你所辖的地方最关紧要,责任不小,须昼夜提防,不可一胜便生骄情。”殷勇道:“卑职当凛遵钧旨。”原来殷勇那日送秋英回署,此事传得合营皆知。袁游击因忌殷勇得了头功,署了他的游击,在省扬言殷守备掠取民间女子在署,却不知这事已经陈副总备细禀知。当下黄公问道:“我记得填你的扎付是十九岁了,你署中可有家眷?”殷勇道:“卑职还不曾婚娶,只有嫡亲叔婶并一恩父,因军务匆匆也不曾接到。”黄公道:“你此时也正当婚娶,不可再耽搁了。”殷勇见总制说话有因,因跪禀道:“卑职有一事禀知。”黄公笑道:“你不必说,我早已知道是为那收留在署的女子,这事有忌你之人满营传说,前日陈中军回我,方知原要。说他能刺倭逃脱,却是个奇烈女子,况又孤子无倚,这是天作之合。本院与你作伐成就了这亲事如何?”殷勇叩谢道:“这又是大老爷的恩典。”黄公道:“你地方紧要,即日到太仓去任事,不必回留河,我自有道理。”殷勇当下即叩辞了出来,谢别了堂官,又往拜谢陈副总并辕门巡捕等官,星夜回太仓部署军务。
到第二日,知州安云从来拜道:“恭喜总爷!弟奉制府檄委代作冰人,当着拙荆亲往留河伴送尊夫人到来与总爷完姻。只候择定吉期,方可前往。”殷勇道:“虽是大人恩典,有烦太已是不当,至烦劳太太如何使得?”安知州道:“这是大老爷的台旨,岂敢怠慢?”殷勇遂查看通书,择定腊月初四日。安知州茶罢辞去。各自料理,至期一切完备。
原来留河离太仓只一站程途。先一日,安夫人已将新人迎至公馆。初四日子时拜堂,这日同城文武各官都送贺礼,各官夫人都来看新人道喜。这华夫人并无一毫儿女情态,知署中无人,合卺后即陪待各官夫人,井井有条。内外筵席,大吹大擂,兵丁们俱有犒赏。午后有总宪差官送花红羊酒彩缎到来,并带有陈副总的礼物,殷勇一并拜领,款待差官,直闹热到傍晚各官方散。差官送在公馆安歇,然后各官夫人起身。当夜洞房恩受不必尽言。次日,又盛席特请制宪差官,只邀知州相陪,起身进送了二十四两程仪、一对锦缎,并修禀叩谢制宪、副总。次日江浦成公差家人送礼并赍刘云所存之项到来,以备费用。殷勇一一领收,留家人在署厚待了两日,修书二封:一封致谢成公,一封托致刘氏兄弟,厚赏家人而去,都不在言表。
原来华氏夫人自到留河署中即将老母所授丸方取出观看,却并不是什么丸方,上面都是行兵布阵之法,后面还有三十六路梨花枪法。细细详看,心领神会,且自服了丸丹之后两条玉腕似有神力,私自演习颇得其妙。已知所遇老母不是凡人,朝夕望空焚香顶礼。自成亲之后凡遇出兵,即戎装贯甲临陈督战,所定计策无不奇中,且又能知书达理,一应文檄俱出其手。殷勇屡立大功全得华氏夫人之力,后来晋封一品夫人,只是寻访娘家夫人,只记得有一个堂房姑娘嫁在浙江也不知音信,因此只在内室供奉何仙姥牌位终身焚顶,又常嘱殷郎访问金陵岑姓。这都是后话不提。
当时殷游击原要接取继父、叔婶到来,只因地当险要恐老人家到来及受惊恐,因此只频寄音书安慰,差遣不断,又托叔父将母棺迁至北固山祖坟权厝;后来接到朱英的回信方知继父往大庚县去的缘故;当时又具禀叩谢操江都院程公。正是:
天涯有意酬知己,云水无心得好逑。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喜聚首最苦别离多望音书偏叹鳞鸿杳
笔只一支,事宜分叙。如今且将殷勇这边情节暂停。却说岑公子母子二人安居蒋宅,时光迅速,不觉已是三个年头。自去年八月初刘公子兄妹起身之后,时时盼望南边信息,不觉挨过残冬又是清明时候,音耗俱无。蒋士奇道:“那刘公子必非爽信之人,或者这音书浮沉道路也未可定。”后来适遇南边到来一起客人,问起江南消息,那伙客人说:“这候巡按已被黄总制纠参,早离任去了。”这话只因侯巡按与黄公不合托巡视为名往庐凤远避,又因他行事乖张,口碑藉藉,故此道路就有这个讹传。岑公子听了这个传闻就信以为真,因与母亲相商,要回家赴考。岑夫人一来牵挂着雪姐,回去好就近打听,二来过了三个年头并无信息,不知家中是何光景,况梅氏回去亦无音信到来更是放心不下,因此亦想回去;况且又是儿子的功名大事,归念更切,因即对蒋老婆婆母子说知其意。蒋公道:“若说大侄要回去乡试,这是一桩正事,我都不好拦阻。但是江南尚无的信到来,又兼倭寇作乱,失了崇明,军兴旁午,恐道路难行。不若再待些时,或者刘公子有的信到来亦未可知,再打听倭寇平静,道路通达,到夏间起身亦不为迟。”因此,岑夫人母子又复中止。
及到了五月初总无音耗,且闻倭寇已经平静,岑夫人恐再耽延天气炎热,路上难走,为此决意要行。蒋老夫人婆媳又道:“不如只叫大相公回去应考,待恭喜了,那时送你回去未迟。”岑夫人道:“婶婶与大娘子这般骨肉相待,我也不忍言去。只是叫孩子自去,家中无人照料,我也不得放心。刘公子去时我再三吩咐老梅,叫他专脚寄个信来,不知何故也竟没有信来?家中虽没有什么东西,只丢下个老家人,也不知如今作何光景?想那个侯巡按,已过了两年,谅不到得再寻事端,不如且回家去。倘有意外之事,我娘儿两个再转来,婶婶们谅不多我。”蒋公道:“这件事总是我当日见得不到,刘公子起身时,我大该专差一个人同到江南,有了着落好叫他回来报信。那时却料不到此,如今悔之无及。大姊必要回去,我这里专人送去,倘有意料不及的事,仍可转来。不过多费了一番途路辛苦,盘缠一切总不要大姊费心。”岑夫人因对岑秀道:“你叔叔所说甚是,竟定了主意,不必游移。”因对蒋公道:“我母子在这里搅扰了三年,一家子待得如至亲骨肉一般,谢也谢不得许多。你侄儿倘有出头日子,慢慢报答你们的大德。”蒋公哈哈大笑道:“大姊怎么又说起这客气的话来?只恐将来我们还要倚赖大侄哩!”当下商量已定,取通书来择了五月十一日起身。婆媳母子彼此依依不舍,就如雪姐起身时一般,日夜相叙,泪眼不干。大家千叮万嘱:“务必再来。”蒋老婆婆又道:“我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你此番去后,不知还得再见你么?”岑夫人听了心酸道:“你老人家精神强健,寿数正长,还要受诰命享大福,莫说这话。”嘴里虽如此安慰,由不得心上悲酸,泪珠儿满襟乱滚。玉馨小姐在傍道:“我待送了娘去再同了娘来,何如?”岑夫人道:“呆姐姐,这是好近的路,说得恁般容易?将来等到你的喜期我若得来更好,倘或不能,我在家里等你,你们顺道到我那里来,我再接了雪姑娘来,大家相聚几时,这倒是算得定的。”蒋大娘子道:“听得大姆姆家里到江西只得一水之地,明朝竟请大姆姆与玉姐做送亲去倒好。”岑夫人道:“这到使得,只不知那刘亲母做人如何?”大家说了一回,悲切一回。那个小学生听得说岑公子要走,他拉住了啼啼哭哭道:“我不放姆姆、哥哥去。”蒋大娘子骗他道:“大姆姆是骗你的,看你留他不留。”小学生听说就笑了道:“我怎么不留?我正要大哥哥教我做文章做官哩!”大家听说倒都笑了。
却说岑夫人母子又自备了两付祭礼,往两家坟上奠辞过了。蒋公已雇下了一辆大车到台庄,只讲定了二两五钱银子连酒钱在内。到了台庄再雇船前进,派定老家人蒋贵夫妇两口相送。岑夫人道:“我娘儿两个路上好走,不必人送,省得要人远远的往返。”蒋公道:“着他两口子送去,一来好路上服侍,二来好着他同到许公那里讨个的实信息,三来等他回时便知道你们的下落,省得悬望。”岑夫人道:“大弟既如此费心,只叫蒋贵同了去就是了。我路上有你侄儿,不用人服侍,省得他转来带着个婆子不快当。”蒋公道:“也罢,听大姊说,我只雇一个牲口,叫蒋贵同去就是了。”当下计较定了,却将行李预先收拾齐备。里边玉馨小姐连日连夜与岑夫人赶做鞋脚之类。岑夫人给了玉姐几件钗环首饰做个纪念。蒋老婆婆梯己与了岑夫人一对金凤钗,说:“将来好与你媳妇戴。”蒋大娘子送了四匹大茧绸,好些零碎东西。岑夫人一一都拜谢收了,留下一个项圈,上面一把小金锁镌着“长命富贵”四个字,与小学生戴。蒋大娘子叫儿子来磕头谢了,戴在项上,甚是欢喜。
起身前一日,就在内堂摆酒饯行。岑公子道:“在此三年,叔祖母与叔婶待如骨肉,生死不忘,不是一时口上谢得尽的。这小兄弟聪颖过人,必成大器,须要请个高明的师傅教导,切不可随着乡塾,耽误了他。老叔大人明岁春初务必往都中一行,小侄当静候捷音,千万不要错过。”蒋公笑道:“且到临期再作理会。我昨日已写下了两封书:一封与许公的,贤侄回家后就可前去相会许丈,他见了贤侄定当乐从,这封书就是红叶了;一封与刘公子的,贤侄觅便寄去,不必专差。但是这没有回音的缘故贤侄须查个明白。我看刘贤侄决不是轻诺寡信的人,其中必有缘故。”岑公子应诺。当下一家们饮酒叙话,直至交三更才罢。蒋公取了两封书,格外一封二十四两银子与岑公子,道:“这来回盘费我已交与蒋贵,贤侄路上一些莫管。这几两银子不过少助贤侄夜窗灯火之用。今秋我这里专望好音,明春进京会试,又好便道到来相会。”岑公子道:“只恐不能仰副老叔的期望。”岑夫人便道:“大兄弟这就太多情了,娘儿两个在这里三年扰得不够?还要格外费心,叫人心上也过不去。”蒋公未及回答,蒋大娘子道:“这是他与侄儿做灯火费的,大姆姆不要管他。”岑公子见义不可却,便道:“长者赐,不敢辞。”即拜谢收了。岑公子又给了元儿二两银子,众家人媳妇、丫头们共赏了五两,各人都叩谢了。这夜只蒋老夫人和衣睡了一睡,其余众人都没有睡觉。相叙到五更时分,又摆上起身的饭来,各人敬了岑夫人母子一杯。正是:衔杯和泪饮,夜短情愈长。
少刻东方渐白,车辆行李都已齐备。岑夫人母子一一拜别了,洒泪起身。蒋大娘子与苏小姐一定要送出南关,惟蒋老夫人只送出大门口,着丫头们扶岑夫人上了大车。蒋大娘子与苏小姐已上了轿车,岑夫人在车上再三请婶婶进去,然后开车。蒋士奇与岑公子都上了牲口,蒋贵骑骡在车前引路,一同往南关来。到了三岔大路,岑夫人叫停住了车,岑公子下牲口来阻住了叔婶的车马,又在路傍叩谢。蒋大娘子叫将轿车打在大车旁边,道:“不得远送,姆姆前途保重!”岑夫人在车上探出身来又与他娘儿两个流泪谢别,并嘱咐蒋大娘子:“与我拜上婶婶,叫他老人家宽心,再图后会。”岑公子又在车前拜谢了蒋大婶子,谢别了玉妹,看着轿车回了辕,请蒋公上马。蒋公道:“贤侄前途小心保重,到家见过许丈,打听了刘公子的信息,即着蒋贵回来,免我悬望。”岑公子应诺,才洒泪登车而去。
蒋士奇见车去得远了才同着轿车回家。到得门口,见老婆婆还在门首与邻居的两个老婆子说话,看见儿媳们回来,才一同进内。老婆婆道:“你们倒送得快,这咱就回来了。”蒋大娘子道:“他叫拜上你老人家放宽心,再图后会。”玉馨小姐还是眼泪汪汪的。老婆婆道:“你日后倒还是相会得着的,我们是算不定了!”家中这些丫头、仆妇没一个不说岑夫人好的:“在咱这里三个年头,重话儿也没见他老人家说一句,倒不知给咱们说了多少好话,解了多少是非。”一家子自岑夫人去了甚觉冷清,直待过了几日才把这心肠渐渐放下。那日幸亏起身得早,小学生还未睡醒,及起来知道他大姆姆同他哥走了,整整的哭吵了一日。这也是前生的缘分,不然如何一家子都这般情深意重,难舍难分?
如今且不说这边分别的话,却说这不通音信的缘由。原来刘电所托寄的这书信盘缠,周老人正要觅妥当人寄去,不料自己忽生起病来,日重一日,竟至不起。他儿子又在外边与人做伙计,及到家时周老人已在垂危之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儿子并不晓得有人寄书信的事,及至忙忙乱乱料理丧事毕后,这事信盘缠已不知落于何人之手,竟没有踪迹了,以致两下音信不通。这也是有个定数在内,并非刘电与周老人的误事。
再说这岑忠自从岑夫人母子起身后不及三个月,被按院行牌着落江阴县查追岑家家产。原来岑公当日两袖清风并无余蓄,只有祖遗薄田数十亩并这所住宅。江阴县明知寻衅,只将住宅着经纪估值了五百两银子申报,侯巡按饬令勒限官卖,要抵偿他代还的官项。这县官知是按院作对,平地风波,没奈何照牌行事,只得着岑忠将箱笼家什尽行搬出,即时封锁,着落经纪速卖。这侯巡按愤犹未息,要将岑公子仰学除名,幸亏徐老师暗令三学联名公保他,据情申详:“该生告游学在先,且并无丝毫过犯,乞恩免革。”侯巡按看来难违公论,才得了局。
这岑忠被逐出来,十分恼恨,无奈将箱笼等物暂寄邻家。适值他兄弟岑义到来探望,岑忠就雇了一只大船将一应物件尽行搬到湖州碧浪湖村兄弟家去居住。原要自己往山东报信,不料气出一场病来。这有年纪的人受了惊恐,着了气恼,一病年余不得痊好。几次要雇人寄信,又值倭寇作乱的时节苏、松、嘉、湖等处戒严,行旅都不敢来往。他兄弟、弟媳都是本分乡农,胆子最小,惟恐倭寇杀来,日夜怀着鬼胎。后来听得倭寇退去,岑忠也略可起床行动,因对他兄弟道:“主母同小主人一去两年,杳无音信,他们也不知家中遭此变故。我又病到如今不能前去;虽则我此时略可动弹,终是出不得远路。我们三辈子受他的恩养,到此时连信也不通知他们一个,明朝岂不叫他母子们抱怨?如今我与你料理家中的事务,你代我往山东去探望一回。”岑义道:“哥哥说得极是。端正起来,明后日就起身。况且如今五月气又不用带铺盖累赘,只消一床夹被、随身衣服,打个包裹就好去了。只是要打凑几两盘费。”岑忠道:“这个不用你说,只是你不惯出门的人路上须要诸事小心!”原来这岑义夫妻两口只有一个六岁的小儿子,倒有一个十五岁的闺女,取名端姐。岑忠当日跟岑公做官的时节积攒了几两银子,都把与兄弟买了几亩水田自己耕种,又置了几间小小瓦房与他讨了亲事。两口儿倒也勤俭度日,服侍岑忠就如父母一般,十分恭敬。今日叫他往山东去,便一口应承,并无难色。岑忠当下在箱内取出五两银子与兄弟做盘缠,又开了一个路程单并山东沂水县尚义村的住址,因道:“我也不写甚书,你到那里将家中的事细细说知,或者在何舅爷那里再住几时,或者竟回到这里来暂住。隔了省分也不怕他寻事,且计算他不久也就限满,那留任不留任还不可知;若是这对头去了,大相公还好回来应考。总听他老人家的定夺便了!”
岑义一一应诺。到次日,别了兄长,拿把雨伞,背了包裹,计水路搭船,旱路雇短盘牲口而去。总因事有前定,若使当日岑忠不病,倭寇不乱,周老人不死,山东得了信息,岑夫人回与不回尚在未定;谁各这边病的病,死的死,山东又没个人来,以致岑夫人母子回来,又生出许多情节。正是:
当知饮啄皆天定,须信穷通是命该。
毕竟不知岑义如何往山东报信,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报远信巧遇远归人觅幽栖专拜幽居叟
且不说这岑义前往山东。却说岑夫人母子自从尚义村起身免不得车行陆路,船走水程,五鼓起身,黄昏投宿。幸喜五月天气,还不十分炎热。这蒋贵又一路谨慎,并不要岑公子费心。这日将到扬州地面,却要换船前进。蒋贵道:“小的上岸先走一步,到码头左近寻个洁静些的客店,等船只一到好卸行李,省得到了那里慌慌促促寻不出好店来。”岑公子道:“甚好。”这蒋贵果然上岸,先到码头左近看了一座客店,讲定饭食不论上下,一日每位一钱,连房金在内;要雇船只,大小俱有,只要客人看中意了,讲定价钱,写票承揽,不要客人的运钱。这日岑夫人的船到得已是日西时分,随停在客店门首埠头,卸了行李进店。当晚蒋贵将前船价值开发清楚。是夜无话。
次日早起,店主人领了岑公子到河下看船,正值一只大车排子船载了一船客人到码头上来卸载。先是一个船头上的客人驮着包裹雨伞一脚跨上岸来,正与岑公子打了一个照面,吃了一惊,道:“这不是大相公么?”岑公子见是岑义,连忙问道:“你往哪里去?”岑义道:“我正要到山东见大相公,不想在这里遇着,不知太太可同来么?”岑公子道:“现在店中,我正要看个坐船。你哥子怎么不来?”岑义道:“一言难尽,这里不便说话,且到店中见了太太再说。”岑公子见他有个不悦之色,正不知是何缘故。当下且不看船,就一同回到店中。
且喜岑夫人住在尽后一层,无闲杂人往来。岑义进内叩见了岑夫人,岑夫人惊问道:“你为甚到这里?”岑义道:“小的哥子叫我到山东与太太报信,幸喜在这里遇见了,若是错过,岂不空跑一回?”岑夫人道:“你且说家中如何光景?你哥子怎么不来?你嫂子几时到家?怎么隔了三个年头竟没有一个信来与我?”岑义道:“我嫂子并不曾回家。”因将家中的事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岑公子终是个有胆识的人,道:“怪道总无音信,原来有这许多变故。”岑夫人听了,知道无家可归,便半晌说不出话来,只道:“怎了?怎了?”蒋贵在旁道:“太太不用愁烦,俺爷原吩咐过小的,仍送太太转去便了。”岑公子笑道:“你爷固是美意,但我们既已到此,断无转去之理。”因问岑义道:“你方才所说,你家里房屋还可暂住得么?”岑义道:“小的哥子是这等说,太太或是在舅爷那里多住几时,或是接到小的家里暂住都可。如今太太若是在舅爷处,回不回还在两可,既已到了这里,自然请到小的家里去的是。就是房子窄小,恐天气炎热,太太嫌不便,那里前后左右都是王乡绅家的赁房,闲着的甚多,大相公去看中意的赁他一间暂时居住也可。况听得说那个对头不久也要离任,大相公还好去进大场。小的家里到南省一水之地,来往也容易。”岑公子道:“你这话甚是。”岑夫人道:“既如此,主意定了,不必再议。”因对蒋贵道:“烦你就去雇一只船,我们早早起身,不要在这热闹处耽搁,恐惹事端。”岑公子道:“母亲所见极是。”因吩咐蒋贵:“你去雇船要与船家说明,我们要打从荻浦出口,到了荻浦还要暂停半日,或者竟与他讲到湖州,或者只讲到京口,再换船亦可。”蒋贵应诺,就同店主人去了。
这里岑公子又问了岑义许多细底,方知刘公子到家时房屋已经封锁,谅无人可托只得同了梅嫂儿回去,或者竟还住在许家亦不可知。只是许家如何也没有一个信来,真是令人不解。岑夫人道:“正是呢,那刘公子岂有不托许家寄信的理?总然那许老者不十分关切,难道雪姐同梅氏也都不关切么?”岑公子道:“正是,其中必有缘故。明日到了许公家里便知分晓。”这岑义听了他母子们说的话,一些头由也不知,因问道:“是哪个刘公子?哪个许家?如何我嫂子住在他家里?”岑公子道:“这事你如何知道?”因将大概与他说了一遍,岑义才晓得何舅爷已故,却住在蒋家,嫂子在上年秋间同许小姐回来的缘故,因道:“如此说,我嫂子一定在许家住下,只是荻浦离家又近,一水之地,难道打听不出我们搬回湖州去的信息?怎么过了年竟没有个信寄回来?”
说话之间,蒋贵已回,说:“就雇了方才岑义哥搭的这个车排子船,共是四个舱口,桅篷舵橹俱全。梢舱里是船家家眷住的,官舱内太太住了,大相公住了中舱,我们在头舱内尽够住了。店主人与他讲明四两五钱银子包送到湖州,一日两餐小菜便饭,每人给他三分半银子,若要荤菜,自己买了让他做造不算柴火钱,已与他说过要走荻浦停住半天。”岑公子道:“这也算便宜的了,叫他就写了船契来,看他要先付多少船钱就称给他,就搬行李下船,到船上吃饭也罢。”蒋贵出去对店主人说了。那店主人道:“我这里粗饭早已齐备,请太太同大相公吃了饭下船,省得他船上又另做饭。”岑公子听见便道:“就在这里扰了饭也罢。”当下就跟同船户写了契,注明船价银四两五钱,先付银二两,到日找足,开船日格外神福银三钱,饭钱照例。岑公子都依了。蒋贵就先称给二两银子去了。店主人随吩咐端饭到上房去,甚是丰洁。岑义同蒋贵在外边另是一桌,他们先吃完饭,就同本店小伙计搬行李下船,收拾停当,才请岑夫人上船。岑公子见这店家饭食丰洁,竟算了两日的饭钱与他,店主人甚是欢喜,还送了一罐十香小菜到船上来,给了那小伙计五十文钱。
当时别了店主就解缆开船。岑公子对蒋贵道:“这船甚是宽绰,你们两人在外舱也尽够住了,只是又要多劳你走几天路。”蒋贵道:“大相公说哪里话?俺爷起身时再三吩咐,一定要送太太到了家,还要讨了许老爷的回书,打听了刘姑爷到这里的消息,才好回去报知。”岑公子道:“不妨,小的单身独自出路惯的。十分暑热,午前就歇了店,到五更头起来赶早凉走路才爽利哩!”主仆们一路说长说短颇不寂寞。那船家姓葛,夫妻两口,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娘,一个十六七岁的妹子生得甚是姣好,时常推开后舱门与岑夫人端茶送水,说说笑笑,甚是相合。
不只一日,到了荻浦,已是未牌时候。在码头上停住了船,岑公子同了蒋贵上岸,访问到许俊卿家来,看见大门锁住。这周家原是紧邻,周老人在日,门前开个小杂货铺,自周老人死后,铺面也收了。他儿子在外经营,家中只有婆媳两个,一个五六岁的小儿子,闲常门也不开,岑公子不便惊动,正在踟蹰,只见斜对门一个老者约有六十多年纪,拄着根拐杖,问道:“这位相公是从哪里来?要寻哪个的?”岑公子连忙上前作揖道:“小生才从山东回来,要与这里许俊卿老丈送信的,正不知他往那里去了,请问老丈高姓?谅必得知?这老者道:“老汉姓余,与许俊卿是对门邻舍。他家自上年没了他姑娘,险些儿要自己寻死。他舅子金振玉因怕他短见,请了他到家里去同住。后来他舅子的叔子选了江西大庚县的知县,合家儿都同到任上去了。记得去年秋间有一个江西的刘相公也从山东到这里来访他,不得相会,留下一封书二两盘缠托让周老兄寄往山东,不料这周老兄过不得几日就病死了,这封书也不知寄去没有寄去,老汉却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山东并没有亲戚朋友,这是谁人托相公寄来的信?”岑公子听了,明知刘电会不着许丈又知雪姐的母舅家无人,见我家又被封锁,自然同了雪妹与梅嫂儿一齐回江西去了,但其中情节与傍人说之无益,且恐反惹啰唆,因只答道:“承老丈指教,这也是朋友托寄的信,既然不在只好再来相访了。”当即一揖而别,心中十分怏怅,遂同蒋贵回船来,一一与母亲说知。岑夫人道:“怪不得杳无音信,原来有这许多缘故。”岑公子道:“如今对头还在,万一知道我们回来的信息又生事端,不如早到了湖州再作道理。”当下就开船过了扬子江,到得京口天色已晚,停泊过夜。
次日五更开船。这内河里好日夜兼行,不消三日夜已到了碧浪湖村。这岑义家离太湖有一里多路,他后门离湖汊只有一箭之地。岑义叫他把船从大宽转摇入湖汊里来,在自己后门口湾住,上岸来打后门。他妻子听得出来开了门,问道:“你怎么就回来了?”岑义道:“太太同大相公到了。”一面说一面到前面来报与哥子,岑忠倒吃了一惊,问道:“你们怎么恰恰儿就遇得着?”岑义遂将扬州遇着的话说了。岑忠道:“这也难得,若错过了,岂不空走一遭?”当时也不及细说,叫:“兄弟,你把房子快些收拾出来。”原来他这房子是里外两进:外边另是一座小小门楼,门内一个院子,外边三间瓦房,夹了一间,堆放了家伙什物,两间做个客座;进里又是一个院子,三间瓦房,一间堆放着粮食等物,两间做了上房。每边有两间厢房,左边一间做了厨房,空着一间供了祖先,右边两间岑忠住着。如今岑忠叫把上房腾了出来与岑夫人母子居住。岑义夫妻儿女移在右边西厢房内,岑忠移在左边供家庙的房内安铺。
当下岑义在家搬移,岑忠同一个做短工的到船上叩见了夫人、公子,就叫短工帮着蒋贵搬取行李到家,因不见自己妻子在船,便问:“他如何不服侍太太回来?”岑夫人道:“说来话长,且到了家慢慢的说。”当下岑义媳妇与女儿到船上来,接了岑夫人上岸。
岑夫人四下看时,山明水秀,十分清雅。左边一带都是王进士家的高楼大厦,后边一带风火墙垣包住,当中一座后墙门。侧边另是一带青墙,也有一座小小后门,离岑义家后门约有两箭多地。堤边一带都是垂柳。岑夫人进了后门,就是个小小园子,种了些蔬菜。侧边一个小角门,进来就是上屋,虽然不大,却也洁净。岑夫人到了上房,他弟兄两个同媳妇重复参见了。岑夫人看见岑义的这双儿女道:“好个女孩子,倒生得端正,日后是有福气的。这个孩儿也甚清秀,尽好读得书,只是这房间窄小,天气暑热,我住在这里恐你们不便。”岑忠道:“我兄弟、弟媳在这右边厢房住下,老奴前面也好安歇。太太若恐暑热不便,这里王进士家多的是赁房,明日大相公去看一间合式的,暂时赁住也可。”当下岑忠叫兄弟宰鸡做饭,岑公子一面叫蒋贵算清了船钱,打发船家去讫,一面母子们检点行李,只好同在一房。还有家下搬来的一切箱笼物件,都堆在上房中间,已是没了空处。
当日吃毕饭,天色已晚。主仆们在院子里纳凉,大家才叙起这别后的缘由,通前彻后,一问一答,足足说了半夜的话。岑忠才晓得妻子不回,往江西去的缘故。岑夫人道:“那刘公子服满后就要往山东去迎亲,那时他必然带你妻子同来。若到江南再找寻我们不着,到了山东必然知道。他娶亲回来必定要到我们这里来探望,那时才得顺便送你妻子回来。你若十分不放心,改一日与你几两盘缠到吉水县去接了他回来也可,又好寄这封蒋家的信给他,也是一举两得。”岑忠道:“既是那许姑娘拜继了太太,就是自家姑娘一般,他在那里陪伴也可。蒋老爷这封书既不是紧要的事,且再觅便寄去,不用多费这盘缠。如今所望的,只要这对头走了,大相公就好回去进场。”因说起多亏了徐师爷约会三学相公联名具保,一力申辩,才保全了大相公的功名。母子听说,都十分感激。当夜直说到月落参横,夜深凉透,才各安歇。岑忠这夜陪蒋贵在外边堂屋内打铺睡觉。
次日,岑夫人母子相商,先须打发蒋贵起身,免得山东记念。因将许丈同他妻舅于上半年即挈家往山东大庚县亲戚任所,刘三兄到来不遇,托紧邻周老人寄书,又值周老人病故将书遗失,并自己遭衅暂在湖州碧浪湖村老仆家暂住,雪姐与仆妇俱同往吉水的缘由,逐一备细写了一封书函,封了五两盘费、二两劳使,当日与蒋贵道:“劳你千里往返本当留你安息几天,一来因恐你大爷悬望,二来这里房间窄狭,天气炎热,就是我们也还要另寻房屋。你回去多多拜上老太太、大爷、大奶奶,我们这里凡有事故定当专人通报。这是一封备细书函并五两盘费,格外二两与你买双鞋袜,只是莫嫌待慢。”蒋贵道:“小的看这里房间,太太与大相公原只好暂住,须另寻一所住房才好。这路上往返盘费大爷都交付与我,吩咐不要大相公费钱,连赏也是不敢领的。”岑公子道:“你爷虽如此说,这来的盘费已都是你爷的了,劳你一路辛苦,岂有叫你空手回去的理?我书上也并不曾提起给你盘费的话,你也不必在大爷面前说起。”蒋贵道:“这个小的一发不敢,就是领了大相公的赏,小的也一定要对大爷说的。”岑公子道:“有贤主必有贤使,实是难得。但你若必不肯收,倒象是嫌轻了。”蒋贵见如此说只得叩头谢了。当晚岑公子叫岑忠收拾了几样荤素嘎饭,就叫他兄弟两人陪他多饮几杯,只当送行。蒋贵又进来与岑夫人叩头谢了。岑夫人又吩咐:“回去多拜上你老奶奶、大爷、大奶奶、姑娘,说我致谢不尽,若有便人务必寄个信来。”蒋贵应诺出来,与他两弟兄谈说那许姑娘还魂故事,吃了更把多天的酒,次日五更趁早凉起身,回山东去了。
且说岑夫人因天气暑热,与岑忠商量,必得另寻一所房屋才好。岑忠道:“这里王进士家赁房甚多,只有他东边一所房子最好。前年也是个相公赁住,后来搬去了,他却不肯赁与平常人家居住,到如今还空着在那里。这村中有个老道学先生叫做严润苍,是王进士最敬重的,就是大相公避仇的事他也都是知道的。明日大相公去拜他一拜,烦他同去看看王家这间房子,若中意了,只烦严先生说一声,王进士无有不依的。”岑公子道:“这却甚好。”到次日一早,写了一个晚生名帖,就叫岑忠领了前去拜望。正是:
只因欲觅幽栖地,必定先寻处士家。
究竟不知如何相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老道学论交成水乳小仙娃识相别贤愚
却说这严先生讳为霖,字润苍,别号碧湖居士,是个隐居高士。壮年举过岁贡,如今年近古稀却精神矍铄,又夫妇齐眉,足迹不履城市几二十余年。为人端方正直、平坦简易、乡中凡有争竞,只须严先生一言,两边无不悦服,以此人人敬重。村中与王进士最为莫逆,因重具文章品行。两老夫妻只有一个公子,单讳个毅字,也是饱学秀才,却在府城里邹太仆家设帐。娘子卓氏亦甚贤孝,跟前有个七岁孩儿,老夫妻爱如珍宝。家中教诲几个蒙童,就带着这孙儿在学读书,说这小孩子家却是个完璞,可以造就得的,且又好借此消遣。这早见岑忠到来,便问:“岑哥一早到来,有何事故?”岑忠道:“我家大相公同老太太昨日从山东来到这里,在我那边权住,因敬仰老相公的德望,专诚过来奉拜,先着我来通禀,有名帖在此。”严先生道:“你家房间窄小,如何住得下?你大相公来了不曾?”岑忠道:“已在门首。”严先生道:“你与我请他进来。”岑忠出来说了,岑公子便叫他先自回去。
这严先生即整衣迎将出来,见岑公子如亭亭玉树,洒洒丰仪,暗道:果然是旧家人物。遂让进草堂。岑公子正欲叩拜,严先生拉住道:“老朽不能回礼,竟是常礼好。”岑公子遵命,长揖就坐,因拱手道:“久仰老先生盛得,只为道里迢遥,不得一聆清诲。今日得亲道范,实慰渴怀。”严先生道:“仆已老朽无闻,久疏世事。足下真是少年可畏。日前尊纪说及岑兄同令堂老夫人避仇东省,不知从几时起身回来的?”岑公子道:“晚生奉家慈在山东舍亲处,不觉一住交三个年头,竟不知家中变故。五月中旬从东省起身,幸喜在扬州遇着他们来报信,因此不往金陵,就一直到此。”严先生道:“小人与君子之仇,自古有之,不足为怪。想此人也卸事不远,今当乡试之年,正是足下扬眉吐气之日,亦不必因此过虑。只是现今他家房屋窄小,值此三伏炎天,虽是暂居,亦觉不便。”岑公子道:“正是,虽只有家母一人,天气炎暑,甚是不便。闻得这里王乡宦家赁房颇多,正欲暂赁一所居住,也不用多余房屋,只可以住得下的便好。”严先生道:“他家房舍甚多,所在亦颇幽静,只是不甚高大,我知他左侧有一所房子,紧傍他的大宅。从前也有一位吾辈中朋友赁住,上科高发了,城中傅御史家请他去与子侄们看文章,因往来不便就搬往城里去住了。这一所房屋,我从前却曾见过来:前面一座墙门,进内一个大院子,三间堂屋,尽可会客;东边两间书房,对面有两株垂丝海棠;后面三间上房;左右四间厢房;后边另有一个空园,几间下房。后门外临着湖港,沿堤都栽桃柳,与王宅后门相并,晚间纳凉是最幽静的。”岑公子道:“如此甚好,只不知一年要多少赁价?”严先生笑道:“这乡间房屋比不得城市中的价值,一年多不过五六两银子。那王公也极重斯文,若说是岑兄去住,或者竟不取值也不可知。”岑公子道:“这个如何使得?只要借重老先生一言,就感激不尽了。”严先生道:“请用过茶,不妨就同去一看。”岑公子道:“只是劳动起居。”原来这严先生素常不轻易出门,且懒于交接,今知岑公子是廉史之后,又见他举止端重、器宇不凡,心下十分敬爱,且又为他避难异乡,故并不推却,用过了茶就一同出门。
这村中也有二百余家人家,不是务农的,就是出外经营的,所住房屋倒有一半是王家的。这严先生与岑公子行不多路,正遇着王进士家管房的家人,因叫住道:“管家来得正好,我们正要寻你。”那管家便站在一旁,问道:“老相公有甚事吩咐?”严先生道:“这位是江南的岑相公,要在这里寻间房子暂住,正来寻你同去看看那东首的这间房子。”那管家道:“如此小的就同去。”遂一直领来。
原来这所房子却在王宅左边,一条大夹墙过道进去,另是一座墙门。开了锁进去,前后一看,与严先生所说一般,果然雅致。岑公子道:“这房间尽够住了。”看毕,一同出来,这管家仍锁上门,对严先生道:“这位相公既然中意,就烦老相公去见主人说一声,再无不成的。这所房子住了就要发科发甲,只要这位相公格外赏个看家酒礼。”严先生道:“这不消你说,我们这回就同去见见你爷,烦你先去通报一声。”那管家答应,便急急去了。岑公子道:“只是不曾备帖未免不恭。”严先生道:“我与你道意就是了。况已到他门首,大家会一会,省了明日又走一回。
当下两人缓步而来。到得门首,只见王进士早迎将出来,笑道:“老先生肯同来,一定是佳士光临。”一边说着话,一眼就看见岑公子品貌非常,暗暗喝采,遂拱揖进门,让到厅堂。严先生便道:“这位是金陵岑玉峰兄,适才到舍,说及老先生的德望,原要明日具柬来奉拜的,倒是弟说不必拘此,因此就相同过来。”王进士道:“极承先施。”当下岑公子以晚辈礼与王进士见过了,严先生亦与主人长揖,因让岑公子坐了首位,严先生对面。用过了一道茶,彼此叙了些仰慕寒温,严先生遂将岑公子的来意代说了一遍。王进士满口应承道:“岑兄是名门世胄,不过暂屈一时,将来不可限量。只是枳棘非鸾凤可栖,若不嫌蜗陋,竟请搬移过去就是了。”因对严先生道:“老先生切莫提起‘赁’之一字。”岑公子道:“既承慨允,岂有不奉值之理?”王进士笑道:“玉峰兄岂以我为市井人乎?”岑公子就不好再说。彼此又叙了些时事,王进士就叫取过通书一看,笑道:“明日就是个移居吉辰,正好迁移,不必再拣日了。”岑公子谢过,遂同严先生起身告辞。王进士对严先生道:“今日不便相留,好待岑兄回去料理料理。倘有欠缺的东西,不妨开个单子过来,有的只顾取用。”严先生道:“这却更好,省得岑兄一时难以置办。”大家说着话已到大门,岑公子又打恭致谢而别。
王进士回来就着家人送钥匙到岑公子那边去,以便搬移物件。岑公子于路对严先生道:“承王公一团美意,只是不言赁值,反觉不安。”严先生道:“他也不在乎此。若再言及,反是我们小看他了。况他也不是那鄙吝之人,明日且搬了过去,慢慢的尽情便了。”岑公子道:“只是深费清心,容日叩谢。”当下与严先生分路而回。到家即将拜严先生,同看房屋,会王进士的话,一一与母亲说知。岑夫人甚是感激,道:“既承他好意,且搬了过去再慢慢商量谢他。”母子正在说话,岑义进来回道:“那边王管家送钥匙过来。”岑忠道:“这是他家管房租的总管,倒不好轻他。大相公酌量赏他个礼儿,日后恐还有用他处。”岑公子道:“竟送他一两银子罢了。”当下就封了交与岑忠给他,那管家禀谢,欢喜去了。
岑忠即叫兄弟另觅了两个短工,将一切床桌、厨、柜、箱笼、器皿、什物……俱从后门搬去,甚是近便;自己先到那边去开了前后墙门,扫除洁净,各处房间俱烧些芸香苍术以辟潮气。岑公子也过去料理收拾,先将家庙供在内室当中,然后将床铺、桌椅、箱笼次序安排停当。幸喜当日岑忠将家中一应物件尽行搬出,除了打造灶火之外,其余一应家什俱各完全,不须另置。天气正长,料理到晚,俱已齐备。
次日黎明,岑义妻女送岑夫人步行从前门过去。当日买了一付三牲果品之类,烧过神纸,供献祖先。这日王进士、严先生都来回拜道喜,两家又各送了一付水礼。岑公子不好推辞,都写帖领谢了。母子商量:现今天气暑热,待秋凉些,治一席请他两位过来坐坐罢。
过了一日,王进士先具柬相邀在花园赏荷。这日只请严先生相陪,宾主们清淡雅酌。坐中王进士欲试岑公子的才学,略加问难,谁知岑公子如悬河到峡,反亹亹逼人,王进士愈加敬爱,三人整整盘桓了一天,至晚方散。从此成了莫逆,彼此时常往来,不在话下。
如今却要提起这何氏小梅,自从那年在山东被何成骗卖与王进士家,随到湖州。及到了家,这王进士的夫人华氏与女儿月娥见了小梅十分喜欢。王夫人便道:“看这女子却不像个小家儿女。”王进士道:“他原是个旧家,只为没了父母,遭他一个族中的无赖骗卖出来的,叫女儿当另眼相看。”原来这月娥小姐年方十四,生得比花能解语,似玉更生香,与小梅不相上下,且又知书达理。当下看了小梅举止不常,回到房中便细细问他的家世,小梅一一诉说。月娥知是个宦家子女,且又端重秀丽,因走来与母亲说道:“这小梅说起来不是小家儿女,他曾祖、祖父俱出过仕,父亲也在黉门。只为父亲病故,遭他族里一个无赖叔祖骗卖出来。孩儿不忍将他作下人看待,因禀过母亲,只叫他与孩儿做个闺中女伴,不知母亲意下如何?”王夫人道:“我也看他不是个小家模样,又生得秀美,你既有此心,待我慢慢与父亲说。”月娥道:“母亲若肯作主,父亲也是肯的,不发就请父亲来说过了,省得明日另改口。”王夫人笑道:“直这般性急。”因叫丫头去请老爷,王公进来,夫人就把女儿的话说了。王公道:“我早知他是个宦门女子,原许过他另眼相看,不知女儿心上如何,如今女儿既有这番好意,何必做甚么女伴?不如竟做了姐妹的好。”月娥道:“孩儿实有此意,如今爹爹、母亲应允了,待孩儿与他说知,叫他明日先拜过爹娘,才好与孩儿姐妹相称,今日也不便造次。”王公笑道:“女儿说得甚是有理。”王夫人道:“明日还须备两桌素供,斋斋佛、祭祭家庙才是。”王公道:“这个自然。”当下月娥欢欢喜喜回房,一一与小梅说知。小梅垂泪道:“小姐如此见爱,老爷、夫人又如此垂慈,真是粉身莫报。”月娥道:“你小我一岁,明日拜过爹娘,你就是我的妹子了。”当夜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月娥取出一套自己的上盖衣裙与小梅打扮。王夫人又叫丫头送了几样钗环首饰来。月娥与他穿戴端正,果真是粉装玉琢分外生妍。当日佛堂、家庙俱焚香点烛,摆列素供。月娥先引小梅参了佛,拜了家庙。小梅请爹娘上坐受拜,王公就与夫人在上面,东西相向,受小梅端端正正拜了四拜,王夫人就扶了起来。然后,两姊妹交拜过,又一同拜了父母。这些家人、仆妇、丫头们都来与主人磕头,又与两位姑娘道喜。
自此以后,两姐妹便如同胞一般。小梅也绝无一点矜骄之色,就是仆妇、小厮、丫头有了罪过老夫妻动怒时,只消二小姐到跟前三言二语便说得两老口反怒为笑,因此这些丫头仆妇没一个不奉承他。每日只在房中与月娥做些针黹,闷时两姐妹往园中游玩,有时母女们出后门来观玩湖中景致。小梅又天生成的一双慧眼识别贤愚,家中人有不驯良的,有忠诚可托的,在继父母面前说知,屡试无差。这些家人、佃户不知原委,只说是主人的见识远大。尝对月娥说:“父亲、母亲面带孤煞,子息上甚是艰难。父亲的前程也不过六品,只是要及早退步才好。”后来王公知道,起初也只说是偶然料着,及后来屡试屡验以为神奇,又知他原是仙人遗荫,因此十分爱惜。月娥也尝私问:“看我的终身如何?”小梅道:“姐姐略有些小坎坷,喜得后福甚大,凤冠霞帔直要穿到老了。”月娥笑道:“你看自己如何?”小梅笑道:“只怕与姐姐一般也不可知。”月娥道:“我若果有好处,决不叫你相离。”小梅道:“姐姐虽是美意,惟恐人事不齐,只好听之于天。”因此他两姐妹十分亲爱,坐卧不离。
这月娥自小梅进门后,凡来议亲的,东说不成,西说不就,不觉又过了四个年头,可见姻缘俱有定数。正是:
有分天涯情可合,无缘朝夕会难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去炎威故里访亲知纳清原异乡逢骨肉
且说这月娥与小梅不啻同胞姐妹。自从岑夫人搬来这日就听得王公对夫人说:“我们东边房子如今又搬来一个江南秀才来住了,年少多才,又好个品貌,只有母子二人。说起来倒是个名门旧族,他祖父曾做过九江太守,他父亲也是个一榜。间壁岑义弟兄是他祖父的老管家。如今因避当道仇家搬到这里来暂住,倒是严先生来说的。”王夫人道:“严先生肯与他来说,一定是个好秀才子。这村里都是些务农人家,搬个斯文人来住也好。”当时小梅在旁听说了,因想起:当日父亲曾对我说,我姑娘嫁在江南岑家,他公公做过九江太守,却不知这家姓甚么?因此就留心打听。过了一日,听得王夫人要请新搬来的岑秀才赏荷花,小梅听得暗喜道:“果然姓岑!却是姑娘的儿子无疑了,且待他来时看他是个怎样的人物。又想:那严先生从不轻与人往来,如今肯与他们相交,必定是个高尚的人了。”
及到请岑公子这日,小梅留心窥看:却只有二十以来年纪,丰神俊雅,气宇不凡,虎步龙行,必然显达;且见他印堂上黄光紫气交聚,发迹也就不远。心头暗喜,已是念念不忘,因想:必得见了姑娘方好相认,且不可造次说破。又过了一日,听得王公与夫人商量:“要请岑夫人来坐坐,将来你们母女们也好往来。”小梅听了正中心怀。不想王夫人道:“这两日天气暑热得紧,等凉快些请罢。”因此将这事暂且放下。
且说岑公子自搬到此间,又雇了一个老妈子做饭,岑忠仍在这边料理,岑义的女儿端姐又常在这边陪伴岑夫人习学针黹。岑公子旦夕无非吟哦诵读以消长日,到日落时或在后门外散步柳塘,或到严先生家闲谈古今。
一日早辰方盥洗毕,王进士着家人来相请说话,岑公子即便服而往。进得门来,王进士笑迎道:“今日得了一个的信,特与岑兄道喜。那侯巡按已是内转离任去了,岑兄可放心料理科举之事。”岑公子道:“不知老先生此信从何得来?”王进士道:“咋日有友人从南畿到来,是亲知灼见的。并说近日海寇汪直、徐海勾连倭奴从江淮、台宁沿海地方分道入寇,势甚猖獗。苏、松、嘉、湖处处戒严,诏用监察御史吴宗宪巡抚浙直,又命工部尚书赵文华巡视江淮,各处招募武勇甚紧。”岑公子因说起当日与蒋、刘聚会缘由,他二位武勇绝伦,皆可称当世英杰,只可惜蒋公懒于仕进,刘兄丁艰在籍,王进士道:“果是英雄,必不终于埋没。”谈论移时,王进士就留住用过了早饭,因说道:“岑兄可与令堂老夫人先说一声,改一日贱内要奉请过来看荷花,千万不要见却。”岑公子道:“老母已说过,只为天气炎暑,还不曾过来奉拜太太,待少凉些,一定要过来拜见。”说毕就起身告辞回来,即与母亲说知,打点上南直销假。
岑夫人道:“你如今去考,却在哪里住好?”岑公子道:“母亲放心,此番去不是徐老师那边,便在姑母那里居住。”岑夫人道:“你可带两匹茧绸去送与姑娘,再送徐老师那边两匹,不过略表表意儿。”当下母子商定,择于六月二十四日起身。先往辞别了王进士、严先生,他两家俱治酒饯行。王进士又送了四两程仪,岑公子璧谢不依,只得领谢了。此时岑忠身体已健,定要跟随前去。岑夫人道:“也得个老成人同去甚好。”岑忠又吩咐岑义常过这边来照料。因此主仆二人打点行李,至期拜辞母亲,坐船前往。且按下不提。
却说岑夫人自到此间,颇觉幽闲清静。这日天气甚热,到下午后开出后门来纳凉,观看湖中芰荷。正观玩间,只听那边王进士家后门开响,里面先打出一个丫头来,看见了岑夫人即转身到门口说了一声,大约是说间壁岑太太也在这里乘凉。只听得里边笑语之声,却是王夫人同着两个女儿出来。这边岑夫人就迎将过来,却是初见,不曾认识,因问那丫头道:“这位可就是王太太么?”丫头道:“正是。”王夫人便笑道:“原来岑太太也在这里乘凉。”彼此万福了。岑夫人见两个美貌女子,年纪不相上下,一般打扮,因问王夫人道:“这两位可就是小姐么?”王夫人道:“正是小女。”岑夫人道:“好两位姑娘。”当下都与岑夫人万福了。王夫人道:“妾身原要敬请太太到舍下少叙,只为天气炎热,待到秋凉些相请。不想今日倒先得相会,且请到舍下拜茶。”岑夫人也道:“老身到这里,小儿屡屡在府上叨扰,又承王大人的厚贶,早要过来奉拜太太,也为暑热,恐惊动不便。今朝却是幸会!”王夫人定要请岑夫人到家,因道:“小园就在后面,池内莲花颇盛,请太太到里边少坐待茶。”岑夫人道:“又不曾专诚来拜得太太,不好轻自到府吵扰。”王夫人道:“太太说那里话?这边是个湖套内,并无往来之人。今日见过便好时常往来,太太也免得寂寞。”一面就相让进门。
岑夫人见里边又是一带花墙,侧首一重小墙门,进去便是花园,四下树木垂阴、山石叠翠,有几处亭树楼台。转过一个山洞,却是一座水亭,四周都有一箭宽的地面,从湖中放进来的活水,里面荷花正盛。亭面前培出一条柳堤,当中一座小小石桥。大家让岑夫人一同到亭子上来,岑夫人与他母女们重见过了礼,便都倚栏而坐。王夫人即吩咐丫头取茶。此时小梅注意看岑夫人举止有大家风范,听说话带些山东语音,面貌又与父亲相像,知是姑娘无疑,便觉盈盈欲泪,因王夫人在前,一时不便开口动问。只见王夫人道:“前日听得家相公说府上的仇家已去,大相公此番乡试必然高发的了。”岑夫人道:“小儿年轻,只恐才学疏浅,幸得在这里,正好请王大人朝夕指教。”王夫人道:“这是太太过谦,家相公曾对妾身说,大相公是才貌兼全的,不知曾对了亲么?岑夫人道:“小儿自十六岁进了学就有几处说亲的,都求卜不起。后来为了这个对头就远离乡井,不觉又过了三个年头,因此还蹉跎不就。”王夫人道:“太太今年高寿?跟前可有姑娘?”岑夫人道:“老身今年四十六岁,只有这个小儿。”因问:“王太太贵庚?有几位相公?”王夫人道:“妾身今年四十四岁。只为命薄,有一个小子招不住,到五岁上出花儿没了,如今跟前只算有这两个小女。”岑夫人道:“好两位姑娘,真似如花似玉。”王夫人道:“不瞒太太,”因指着小梅道:“这个小女是螟蛉的。他原籍山东,祖父做过江西刑厅,父亲是个秀才,因父母俱亡,被难到此,家相公就承继做了女儿。他两姊妹到情投意合,一步也离不开。”岑夫人听了此言口里答应:“这也难得”。心里却想起:在蒋家时,曾说我侄女叫做小梅,卖在一个浙江的新进士家,今又说他是山东人,祖父曾做江西刑厅,莫非正是小梅?因急问小梅道:“小姐的本姓姓甚?是山东那一府县人?”小梅见问,止不住泪如雨落,哽咽答道:“本姓何,是衮州府沂水县人。”岑夫人惊问:“你家在城在乡?”小梅道:“在乡。”岑夫人大惊道:“你莫不是北门外尚义村何式玉的女儿小梅么?”小梅大哭道:“你果然是我的亲姑姑了!”说罢,哭拜在地。岑夫人此时也顾不得王夫人,便过来一把拉起,口叫“亲儿”,抱头大哭。
当时王夫人见他姑侄相认,十分惊异,感叹道:“这真是天假相逢!”又想:幸喜我不曾将他轻待了。因见他姑姑侄女伤悲不止,上前劝道:“这是太太姑侄相逢一桩天大的喜事,且免伤悲。”岑夫人收泪道:“老身泪出痛肠,多有得罪。”小梅起来,重又拜见姑母。岑夫人对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不诚,明日还要专诚拜谢。”王夫人道:“岂敢,明日也要与太太道喜。前者实是不知,还要太太涵容。”岑夫人道:“太太说哪里话?他若不是在太太这里承太太的抚养、小姐的见爱,莫说今日不能相见,还不知流落到怎样了!”
这里两位夫人说话之间,这些丫头、仆妇早将此事报知主人。王公听了道:“有这等巧合之事!”甚是惊叹不已。因吩咐丫头请岑太太到内堂相见。丫头们到花园传命,岑夫人道:“老身急欲亲自拜谢你老爷,只是今日随身便服,不敢请见。明日一早再专诚过来拜谢罢。”王夫人笑道:“太太不是这等说,令侄女与小女自姊妹,妾身本不敢高扳,如今与太太是亲家了。今日家相公请见过,以后便好作亲戚往来,就不用避嫌了。”一边说着,就邀岑夫人出了花园。又转过一个院子,另是一重墙门,进来便是五间大楼房。到正中这间,王夫人逊岑夫人上坐。
少刻,王进士衣冠进来,岑夫人即起身道:“今日愧不专诚,大人休怪。侄女蒙大人恩抚,小儿又屡次叨扰并承厚赐,老身感戴不尽。”说着就拜下去,王公连称不敢,也跪下回拜。岑夫人四拜起来,道:“侄女若不是在大人这里,蒙恩以骨肉相看,如何得有此日?老身与他父亲是同胞姊弟,前年到山东避祸,不想他父亲已是去世,遭族叔将家产败落尽后将他卖身,不想倒是他的造化。不但老身终身感激,就是亡弟九泉之下也当衔感不尽。”王公道:“日前虽与令公郎相聚数次,却并不曾提起太太家中之事,因此不知。如今令侄女已拜继与我,明日叫小女也拜继与太太便成了真亲家,却好作亲戚往来。”岑夫人道:“只恐仰扳不起。”王夫人便道:“以后彼此再莫说客话了。”王公道:“今日天已傍晚,可留住太太不必回去,一来姑侄们正好叙叙话,二来明日就叫女儿拜继了太太,省得改日又是一番举动。那边叫丫头过去说一声,不必等候,若是无人,就叫丫头在那边陪老妈子过宿,与太太锁好了上房门就是了。我在外边去料理明日之事。”又吩咐丫头、仆妇们收拾酒碟在上房款待。说毕,王公便往外边去了。岑夫人因对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且过去料理料理,明日自当一早过来。”王夫人笑道:“我晓得姆姆要回去备办与干女儿的东西可是么?如今日子正长,何必在此一时。”当下即取了一把大锁交与一个老管家婆,叫过去与太太锁好了上房就在那边陪老妈子过夜,明早回来。那仆妇应着去了。
这里丫头们摆上酒碟,王夫人逊岑夫人坐了客位,自己对面,姐妹两个在上横头并排坐了。王夫人亲奉了一杯道:“今日草草杯盘,姆姆不要见怪。”岑夫人道:“一来便要叨扰。”当下王夫人母女殷勤相劝,十分亲热。饮酒中间姑侄二人叙起家常,未免悲喜交集。小梅道:“前日听得姑姑搬到这里说是江南姓岑,祖公曾做九江太守,侄女就猜是姑姑,只是不曾见面,不好说得。今日见了姑姑带些山东语音,又与父亲面貌相似,不想果是姑姑!”王夫人道:“既如此,何不早与我说知?”月娥道:“妹妹到与我说过,只为总要请姆姆过来赏荷花,待到见面时问了的确再拜认,不想今日无意中先拜认了。”母女四人说说笑笑,直饮到二更时分。酒罢后,夜气清凉,两姐妹就请岑夫人在自己房里安歇,王夫人也一同送到女儿房里来。又坐了一回,夜已深了,王夫人道了“安置”,自回房安歇。
他姊妹原有两张床,因让岑夫人独自睡了一张床,他两姐妹却一床同睡。岑夫人见他两姐妹十分亲热,心中甚是欢喜。因想起:当日雪姐曾对我说,那刘老封君有言说他的婚姻“不宜预占,有妨亲疏”这句话,莫非侄女与儿子也有姻缘之分?想他孤孑一身,若得在我身旁做了媳妇,倒省得日后两处挂念。雪姐日后果是姻缘,他两个都一般儿温柔和婉,就在一处,也是过得来的。思前想后了一回,也就睡熟去了。正是:
功名禄籍生前定,婚媾红丝暗里牵。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俏娇娃拜继老夫人贤能妇管教呆公子
却说岑夫人次日黑早先自起来。小梅道:“姑姑还好再睡睡,起得太早了。”岑夫人道:“今日他两公婆要将小姐承继与我必要见礼,我穿着这夏布裙衫如何使得?须得回去换了衣服来才好,为此起得早些免得惊动他们。”此时月娥已醒,便道:“不用去取。我有一套新做的纱衣服,叫裁缝略做得长了些,只怕倒穿得着,待我取出来试试看。”一面就起来穿衣。岑夫人道:“你新做的衣服不要穿污了你的。”月娥道:“不妨,若穿得着只顾穿。”一面说话,一面缠足,下来穿了裙衫,开箱取出那一套新衣服来:却是一件佛青府纱披风、一件松花色府纱衬衫、一条水合色府纱裙子。月娥抖开披在岑夫人身上,穿了一穿却甚相称。岑夫人道:“不要污了你的。”月娥笑道:“只顾穿,污了也不值多少。”正说时,王夫人叫丫头又送了一套衣服过来,说:“是与岑太太穿的。”岑夫人道:“多谢你太太费心!”月娥道:“你放下就是了。”月娥看了看,却是一件玄青纱披风、绿纱衬衫、天兰纱裙,又一件天青亮纱披风,因对岑夫人道:“这衣服虽都还是新的,但只穿我这套未上身的好。”当下叫丫头取了脸水来。大家梳头、洗脸方毕,王夫人笑进来道:“姆姆起得恁早?”岑夫人道:“天气暑热倒是早些起来清爽,又要亲母费心送衣服来。”月娥道:“岑太太一早起来要回去换衣服,我说前日新做的这套衣服略做长了些,拿出来试穿了穿,倒正合式。”王夫人道:“是呀,若姆姆穿得着就送与姆姆穿了,也是女孩儿的孝敬。”岑夫人道:“我还没有在姑娘面上尽一点情哩!”王夫人道:“姆姆只顾穿就是了。”说笑了一回,丫头请吃早点心。王夫人就叫端到这里来吃,却是四盘:蒸糕、粉团、卷酥、果馅,四盏雀舌芽茶。
母女们正用过点心,外边王公叫管家进来问:“太太们若用过点心,趁早凉请到厅上见礼。”当下两姊妹打扮得花娇柳媚一同出到厅堂,见银台烧烛、宝鼎焚香、堂悬红彩、地衬氍毹。王公冠带整齐。岑夫人先与王公夫妇道谢见礼毕,两夫妇就请岑夫人上坐叫月娥拜继。岑夫人在上面立受了两礼即来扶起,王夫人拦住一定叫行了个全礼。岑夫人又与他两夫妇谢过,道:“一时备不及礼,只好改日补送罢。”王夫人道:“姆姆不要费心,他还不曾有甚么孝敬着哩!”当下小梅又与继父拜喜,又拜了姑姑,然后两姐妹交拜。礼毕,王公对夫人道:“房中暑热,竟不如请亲母到花园竹厅内坐,那边又凉快又好赏荷花。”王夫人就让岑夫人大家一同到花园中来。
早饭后四处游玩,但见蝉鸣高树,鱼戏清涟,鸟语林端,花香几席。母女四人赏玩了一回,日色渐高,便一同到荷亭上来倚栏而坐。岑夫人因说起雪姐还魂的这桩事来。王夫人道:“只说这还魂的事是戏文里做出来的,那里晓得真果有这般的奇事。”两小姐听岑夫人说出雪姐许多好处,恨不得即见一面才好。午间就在竹厅上设席,这厅周围俱是丛篁,挂起四面吊窗,照映得人衣皆碧。母女们殷勤劝酒,欢叙了一日。席罢后已是日西,岑夫人要辞了回家,王夫人母女坚执不放,道:“姆姆过去,独自一个也觉冷静。如今大相公不在,只要把前门关了,从后门往来甚便,这里并没有闲杂歹人,姆姆放心,常住在这边也不妨。”岑夫人道:“承亲母不弃,只要不把我当客待才好。”王夫人道:“是呀,姆姆也莫怪简慢。”因此岑夫人就住下了。从此以后,母女们无日不相往来,大约岑夫人在这边住的日子居多,此话暂歇。
且说岑公子主仆二人到了南直,先寻了一个寓所住下,及到自家门口见房屋仍然封锁。那领佑人家见了岑公子都欢喜道:“公子去了许久,如今回来正好进乡场,今科必然高发。”岑公子道谢,遂入家拜望,内中有一个老者道:“如今老太太可康健么?”岑公子道:“多谢垂问,托福安康。”老者道:“上年有一个过路的江西相公到这里来访问,见房屋封锁,他愤愤而去。这房屋本县大爷奉上司所委没奈何到来封锁,后来催卖了几回也没人敢买。那侯巡按离任时也不暇提起这事。大相公何不去见见本县大爷,开了锁,仍旧搬回来住何妨?”岑公子道:“承老丈关切,但既经封锁,此人还在县里,也不便擅专,只好从缓商酌。”又一个道:“公子今科高发了,他双手送还也嫌他迟了。”岑公子道:“承高邻们关爱。”当下谢别了邻里,一竟进城来拜徐老师,一来拜准,二来销假。
到得衙署,门斗即忙通报,徐老师听得岑公子到来,三步做两步迎接出来,拉着手道:“贤契一别三年,老夫时常记念。如今令堂可曾同来么?”一面问话,已到书房。岑公子谢毕坐下,因说:“自同家母到东省,不料母舅已故,家业荡然,因在一蒋舍亲家住下,不觉三个年头,竟不知南边信息。夏初同老母回来在扬州遇见了老仆的兄弟前来报信,才知道这边的情节。那时侯公未去,只得同老母又往湖州暂住。如今得了侯公去信,才敢回来销假。”老师道:“乡场在即,我甚是盼望。你来得正好,竟在我这里住罢。”岑公子道:“承老师见爱,但恐这边朋友往来,未免不便,门生且在郑表弟家暂住。”徐老师道:“他家住也好,只是这个呆子自你去后一发呆得不像样了。吃了酒,当众大骂侯巡按,劝也劝他不住。你来了,他倒还肯听你的话。如今你且在此少住几天,正要与你叙叙契阔。”因问:“你行李在那里?我叫人去取。”岑公子道:“无多行李,叫老仆在城外暂住,待门生自去取来。”徐老师道:“不必,只要说明寓处,叫人去取来就是了。”遂叫了一个门斗,说明寓处,前去搬取。他师生两人在衙斋便饭,叙说三年之事,一时也难以尽言。午后门斗搬了行李到来,岑忠与徐师爷磕了头,就叫在后边吃饭。晚间,师生饮酒谈心,直到夜深方睡。次日,岑公子取了两匹茧绸送了老师,因禀过要往各朋友处拜望。
且说这郑璞与岑公子是亲姑表兄弟,家道却称小康,为人朴实,言语憨拙无文,又带几分呆气,作文鲁钝。多亏岑公子指点,十六岁上同进了学,因此最敬重岑公子。这些学中朋友见他憨拙,凡事哄骗他,他却信以为真。如道考前朋友们把一个从不出的题目骗他道:“打听得学台今年要出这个题目,你可留心。”他便信以为实,把这个题目日日磨拟了一篇文章,要岑公子删改好了,牢牢记诵。谁知进场去恰恰出了这个题目,他反取在五名前头,甚是感激。这些朋友都以为奇事,因取了他一个诨名叫做“靠天田”。惟有岑公子不但不戏谑他,反敬爱他,事事与他周旋。自从岑秀到山东去了,他弄得手足无措,终日在家里纳闷,嘴里不住的骂侯子杰害了他。郑婆婆只有这一个儿子,十分宠爱,却与岑公子同年,只小月份,上年已与他完了姻,他娘子和氏甚是贤能,两口儿也十分恩爱。他娘子初时见他的憨样劝过几回,见劝不转也便随他,后来见惯了就不以为怪。往往有那好顽的朋友到家,故意挑逗他,说得高兴连闺房亵事都说将出来。他娘子私下埋怨他道:“他也呆得不像样了,这是什么话,也对着朋友们说?”他笑道:“精扯谈!夫妻、朋友都在五伦里的,夫妻的事又是当官的,谁人没有?说说怕怎的?”他娘子气得慌,瞅了他两眼,他只是憨笑而已。后来他娘子见有朋友来便留心观听,见那志诚厚道、斯文端正的便许他往来,那游戏三昧、轻佻薄劣的便不许他往来。这呆公子却也好,听了娘子的话,凡是轻薄的到来,便口也不开,茶也不留。那朋友见他有些古怪,偏要再三盘诘他是甚么缘故,问得他着了急,他便直说将出来:“我娘子说你轻薄,叫我不要与你往来。”因此有几个轻佻的朋友自觉无趣,倒渐渐的疏远去了。凡是斯文端正的到来,和氏娘子便叫他留茶留饭,谈诗论文,十分亲热,因此倒长了许多学问。这日正在门口闲站,看见岑公子到来,喜极了,他却不迎上前来,反急转身往家里飞跑,大叫:“母亲,岑哥哥来了,快些叫媳妇打扮了出来拜见!”一面叫着,一面复翻身跑将出来,正迎着岑公子进门笑道:“贤弟见了我为何反跑了进来?”郑璞笑得话也说不出一句,直至笑定了,才道:“我的哥哥,我如今娶了弟媳妇了。方才看见了你,连忙通知他,叫他好打扮了出来拜你。”岑公子笑道:“原来兄弟恭喜了,愚兄失礼,还不曾吃你的喜酒。”
说话时,郑婆婆已同着媳妇出来,岑公子先拜见了姑娘,这郑璞却笑个不住,自己且不与哥子见礼,只叫娘子与大伯磕头,口里还咽哝道:“叫你装扮装扮,怎的就这般出来了?”和氏娘子也不理他,端端正正朝上拜了四拜,岑公子还了礼。郑璞才与表兄拜毕,一同到内室来坐下。
郑婆婆道:“你兄弟自你去了,竟象发狂的一般,走投无路。去年与他完娶了,幸亏媳妇贤能,他才略改了些。因想念你半夜里常发起梦颠来,惊得人了不得。如今你母亲住在哪里?身子可康健?”岑公子因将别来之事一一说知,喜得个郑璞只是手舞足蹈,说:“何不同舅母搬到这里来住?”又道:“哥哥不要住在学里,那个老人家有些古板,拘束得慌,快些搬到这里来,我叫你弟媳妇好生做茶做饭请你。”郑婆婆道:“你看他还是这样发呆。”岑公子道:“兄弟本质如此,一些无假,其实可敬。”当下郑璞叫娘子快些做起早饭来。岑公子道:“我已在老师那边吃了。今日还要往各处去拜望拜望,明日到这里来吃饭罢。”郑璞道:“如此说,哥哥去走一转,到这里来吃午饭。”岑公子道:“今日老师已是费心端正,约定去吃午饭,不好辞得。明日一准过来。”郑璞道:“你不要哄我,明日若不来,我自己到学里去请你,把行李都搬了来,在这里住好。”郑婆婆也道:“侄儿在学里住,岂不叫人笑话我们?”岑公子道:“侄儿原要搬来,只为老师再三留住,不好遽然辞他。今日回去禀知,明日一定搬来。”说毕,就起身出来。郑璞又再三叮嘱,岑公子就诺,遂往各处去走了一转。午间回学,将姑母相留之事说知,徐老师道:“这是亲亲之谊,搬去也好,幸喜不远,好常到这里来走走。”岑公子道:“门生自当常来领教。”当午设席相待,师生们直叙谈到晚,过了一宿。
次日一早,岑秀方才起来,郑璞已到学里,便跑进书房来逼着岑公子起身。及老师出来,他只作一个揖,话也不说一句,只瞪着眼呆看岑公子。徐老师见他这个光景,笑道:“你想是一早来请他?且在我这里吃了早饭同去便了。”郑璞听了这句话,才笑了一声道:“老师说得是。”当下岑公子收拾行李,叫岑忠觅人挑着先走一步。他师生三人同吃了早饭,又坐了一回。郑璞几次丢眉挤眼,催着叫走,徐老师笑对岑秀道:“他这个样子,只恐你不去,不要急坏了他,我们改日再叙罢。”岑秀只得就告辞了,与郑璞一路回来,于路道:“兄弟为何如此性急?”郑璞道:“我若不发急,他还不放你哩!”
两兄弟说着话,已是到家,此时尚在三伏之日,天气正热。他书房是个泥地,南边地方未免有些潮湿。郑璞却自己早起生了一大盆木炭,放了一把苍术、芸香在内,关上了门。那木炭渐渐旺将起来,烘得里面如火坑一般价热,满屋都是烟气闷住。他回来一开门,烟气外冲,岑秀吃了一惊,看里边时却是一大盆炭火已待烧还。岑秀道:“这是为何?”郑璞连忙谣头道:“不要响,是我早上起来瞒着他们生了这盆炭火把地烘烘燥,哥哥在里住不受潮湿气。”岑秀笑道:“兄弟也太过虑了。”因即叫岑忠同他小厮容儿快将火盆扛出,将窗门大开放出烟火之气。郑璞一直拉岑秀到上房明间内来坐下。
此时他婆媳正在厨房收拾午间肴饭,郑璞自己去取茶来吃。岑秀道:“兄弟近日文思如何?”郑璞笑道:“不瞒哥哥说,比从前熟滑了好些。”岑秀道:“这是用了苦功文思日进,所以下笔敏捷了。”郑璞笑道:“哥哥猜得也着,却是亏了你弟媳妇的教导。”岑秀惊问道:“原来弟媳妇是个才女?”郑璞摇头道:“甚么才女?他又一字不识,全不在行。偏要我一日做一篇文章,又不会出题,拿了一本书指着那一句就要做那一篇,还恐我骗了他,在题目文章上都记了记号,说遇了通人还要对问。及做完了又要朗朗念与他听,若做不完就不许我进房睡觉,比宗师还利害。”岑秀笑道:“原来如此。”他弟兄在上房说话,不料大娘子有心,在窗外听了个明白,转身来告与婆婆。郑婆婆笑道:“这是他第一个心上敬爱的人,又是骨肉至亲,比不得外人,随他说罢了。”当时同着媳妇走来。岑秀与姑娘作了揖,大娘子也万福过,就进里间去了。岑秀道:“兄弟可把近日窗稿与我一看。”这话才说罢,大娘子在里边听见,想道:正不知他平日做的是些甚么,好与不好又没处去问。今听见岑公子要看他的文章,连忙捧了一大卷出来,放在桌上道:“正要请伯伯看看,不知做的是些甚么?”岑公子随手取了一篇看时,题目是:《柴也愚,参也鲁,由也谚》。通篇看了,虽是平铺直叙,文理却还清通。又看了一篇,是经题:《女曰鸡鸣》,也颇平顺。因道:“兄弟近日文章果然比前清通了许多,若再加琢磨,便可驰骋文场了。”郑婆婆也喜道:“如今得侄儿在这里指教他就好了。”大娘子听得说他文章比前更好了,方知平日不是哄骗他,心下也十分欢喜。郑璞见表兄称赞他文章比前好了,就拍着大娘子的肩头道:“你平日不信,今日何如?”大娘子见他又发起呆来,就转身往厨房去了。郑璞当下立逼着表兄与他改了这两篇文章。
已是晌午时候,婆媳两个在厨房收拾端正,叫容儿就端在上房吃饭。岑秀道:“我同兄弟在外边去吃,这里好让姑姑、弟妇在此。”郑璞道:“没得说,大家一同吃吃就是了。那里三桌两席?”岑秀道:“姑姑却不妨,弟妇如何好同桌?”郑璞道:“这样说,且待我们吃过了他再吃罢。”岑秀道:“在此日子正长,却不是常便。”两个正在分说,郑婆婆走来道:“侄儿就在这里吃,我们还未吃哩!”岑秀见姑娘说了,只得坐下,容儿斟上酒来。郑璞酒量原好,又见了岑公子,心下十分欢喜,一面说笑,只顾大杯价吃起来。岑秀道:“我们且吃了饭,到晚间月明下和弟畅饮何如?此时恐怕有朋友来会,吃得脸红红的不好看相。”郑璞道:“哥哥说得是。”因此两弟兄吃完饭就到外边书房里来。岑公子取出两匹茧绸递与表弟道:“这是你舅母在山东带来的,这紫色的姑姑们好做两件衫子,这本色的兄弟好做衬衣。”郑璞笑道:“舅母老远带来,一定是要收的。”就捧了进来道:“这是舅母送的。”交与母亲收了。
岑公子自搬到此,每日有朋友来回看,也有请接风的,到忙了十来日才得清静。看看场期不远,大家打点精神赴试。正是:
只缘才品超群出,应有逢迎倾盖来。
不知他两表兄弟如何进场?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真铁口五星断休咎程操江一语解纷争
却说岑公子搬在姑娘家居住,他表弟夫妻两口十分恭敬。过了十余日,早又是中元佳节,这日是报恩寺的兰盆胜会,弟兄要同去游玩。一早起来盥洗,吃了点心就同出门。到得寺中,大殿上建水陆道场,香气纷坛,游人如海。弟兄们四下观玩了一回已是早饭时候,就同到一个洁净面馆内吃了面,出来复去塔上游了一回,无非一片繁华热闹。岑秀道:“我们到个清静些的所在去坐坐,避过了午间烈日回去,不要在这里挨挤,甚觉无趣。”郑璞道:“前日有人说水月庵里来了个江西的星相先生,如神仙一般的准。我自哥哥来了,不曾去得。今日我们同去试他一试,看他如何?”岑秀道:“甚好。”
两人一经行来,也有一里多路,却是个僻静去处。来到庵前,见庵门外有个招帖上写着:“江西真铁口星相无差”。进得庵门,果然好座幽闲静室,正中供着一尊弥勒古佛,背后是韦驮尊者。第二层便是正殿,上供一尊如来佛祖。东边一座小门,进来另是三间小殿,供着普门大士。侧首朝东三间客座,门上贴着“真铁口寓此”的条子。
弟兄两个缓步进来,只见这个先生六十上下年纪,须发斑白,骨格清癯,坐在一把交椅上打盹。听得脚步之声,睁眼见有客来,便起身拱手道:“二位何来?”郑璞道:“特来寻你看看星相,你且看我两个今科中不中?”岑秀忙接口道:“闻得先生星相如神,特来请教。”这先生道:“且请坐,待献过茶再讲。”因叫童儿不应,这先生寻到后边来,原来在厨房里睡觉,因叫醒来道:“外边有客,还不起来烹茶!”那童子才呵呵欠欠的起来灌水生火。这先生出来道:“今日是报恩寺的大会,这里住持都去赴会去了。因此无人,实是有罪。”岑公子道:“我们也从会上到来,请问先生星相二事,何者为先?”先生道:“二者原可并参,如今先看了尊相,再看五星,必有相合。”因请岑公子对着亮光端坐。这先生存神注目细看了一回,道:“尊相也不须细讲:三台高耸,五岳丰隆,眉秀春山,目澄秋水,鼻直口方,神清气旺,是生成大贵之相;所欠发脊不齐,早年恐其失怙,库仓略陷,青春微有坎坷,却都逢凶化吉,无妨于事。一交眉运,官禄荣升,前程远大,寿缘可至期颐,子息尽皆玉树,富贵二字已是分定目下。印堂黄明光润,恭喜也不远了。再请把八字一推。”岑公子即写出自己八字,那先生仔细推详了一回,道:“却又作怪,论功名应从科甲得来,但这官禄宫中又变出稀奇品格,偏不由科甲出身。但文昌高映,奎壁相缠,总不由正途却胜于科甲,论爵位当居极品;又喜武曲临宫,官职必兼文武,却是一位大人。失敬!失敬!”岑公子道:“岂敢过望!”因为有雪姐这桩心事,又问:“婚姻不知几时可就?”这先生又推算了一算道:“红鸾发动,天喜照临,婚姻不远,九、十月间必然见喜,但这贵造中尊夫人却不止一位。据理算来,当有三位,却又都是贤能内助,都可同偕到老,真是难得!只是命中有小耗作祟,常为小人所忌,总无妨大局,不足介意。在下是依理直谈,不是虚誉,日后应验,当领重酬。”岑公子道:“再烦与舍亲相一相。”这时郑璞听他两个说话呆呆坐定不动,及说与他看相,才道:“别的都不管他,你只相我今科中与不中?”这先生笑了一笑,请他坐正定睛细看了一回,道:“这位却也是个贵相:双眉耸秀,少年可取功名;两目定光,到老总无厄险;虽带几分拙直,却存一片慈祥:寿过古稀,子有三四。再请写出八字一推。”郑璞笑道:“我却忘记了,你只算我是五月十五日丑时生的就是了。”先生笑道:“贵庚几何?”岑公子道:“与我是同年的。”这先生推算了一回道:“这贵造也应少年克父,最喜金水相生,当得一贤内助,终身受益不浅。论功名,今年正值文昌相照,这举人是稳稳的了,但只可一榜出仕,亦不过六七品之间。却喜贵星坐落命宫,一生多得贵人扶持,到老风光并无坷坎。可喜!可喜!”郑璞听得欢喜,把手在桌上一拍,道:“我若中了,谢你五两银子。”先生道:“五两也不多,中了不要翻悔。”郑璞道:“我从来不说谎,中了包管送来。今日却不曾带得,莫怪!莫怪!”岑公子道:“今日却是偶然到此,不曾多备,先生莫嫌轻亵。”因取了一两银子送与先生道:“改日再得请教。”先生道:“明日高发了,还要领重酬哩!”又留吃了一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辞,这先生直送出山门而别。
此时已是未末申初时候,两弟兄取路回来。郑璞道:“这个相面先生说得倒也不错,只是说哥哥不从正途出身,这是胡说了。”岑秀道:“星相之言,未可全信,且自由他罢了。”两人于路说话,回到家时腹中已饿。郑璞即叫:“娘子快些收拾饭吃。”大娘子道:“已端正现成的。”郑婆婆道:“你两弟兄在那里吃的早饭?”郑璞就将游玩看相的事与母亲说了一遍,道:“我今科中了,应许他五两银子。只是他说哥哥不从科甲出身,真是放屁胡说了。”当即摆上饭来,两弟兄用毕。郑璞又对娘说:“这相士说哥哥日后官居极品,又有三个嫂嫂同偕到老。”郑婆婆道:“但愿你哥哥做了大官,你便有倚傍了。”岑秀道:“星相的话那里当得真的?”这边姑侄弟兄们闲话。且表过不提。
却说这年南直正考官钦点了翰林院侍读学士汪耀辰,副考官是礼科掌印给事中顾其章,都已进了贡院。至八月初,这通省秀才聚集省会,把各处寓所都住满了。到了初七日,这监临就是操江程公,副监场是布政司参政陆文山,按察副使高兆麟率同内外帘官入闱,甚是热闹。初八日五鼓,众秀才按册点名进院。却好郑璞正与岑秀联着号房,喜得他心痒难爬。等得题目到手,谁不用心作文?这郑璞起了正稿就拿来叫岑秀删改。岑秀就先与他改好,叫他用心誊正,然后自己誊毕,果然字字珠玑,行行锦绣。二人早早交了卷子,头牌放出。三场考毕,也是郑璞的造化,总与岑秀同号不离,回家欢天喜地对他母亲、娘子说道:“我今科一定中了!恰恰三场总与哥哥在一处,他与我把文章都改得好了,不怕他不中。”郑婆婆道:“或者是你的造化也不可知,不然怎么三场恰恰都在一处?只是你果然中了,怎样报答他?”郑璞道:“他是个不望报的,只愿与他一同中了就好同他进京会试。若我中他不中,我也会不成试了。”且不说他母子们闲话。
却说这岑秀的卷子正落在江浦县成公的房里。见了这本卷子,成公大加称赏,以为合场无出其右,因特特把这卷子亲自荐到大主考面前,道:“帘官选得一卷奇文,真是连城之璧,请大人垂鉴。”这汪公接来细细观看,看到中间,连称:“可惜!可惜!”成公问道:“却是为何?”汪公指着道:“这一句竟重犯了圣讳,如何使得?”下半卷就不看了。成公道:“这是他疏忽,却与正文无碍,还求大人通篇一看。”汪公只得通卷看完,道:“好一卷文章!但犯了圣讳,只好有屈他了。”成公见汪公有些执意,又把卷子送到副主考顾公这边来,道:“有一卷奇文请教大人,不知可抡元否?”顾公笑道:“想经你的采择,定然不差。”因接过来,才看到起股,便称赞道:“果是奇才。”及看到这一句,道:“可惜误犯了圣讳,却还有可恕。”及通卷看完,赞不绝口道:“这卷文章虽有些微瑕,即不拟元,亦当置之三、四之间。”成公道:“大人不取便罢,若取了必得拟元,置之三、四,倒反屈了他了。”顾公道:“汪公可曾见来?”成公因将汪公为此执意不取的话对顾公说了。顾公道:“待我去与他相商。”成公道:“人才难得,岂可轻弃?还求大人一力成全。
当下顾公拿着这本卷子来见汪公道:“这本卷子成县令荐将上来,论文章实可抡元,但中间有这犯讳字样,或置之五名之内也可。若因此而弃,实为可惜!”汪公道:“这犯圣讳是一件大不敬之事,如何使得?只恨他自己忽略,也怪不得人了。”顾公道:“此卷通篇堂皇正大,置之榜首,谁曰不宜?虽有此误,却与文章无碍。若必见弃,恐人才难得,况得此奇才,岂可当面错过?”汪公道:“这事弟实不敢专主。若老道长必欲中他,万一触怒圣心,弟却担当不起。”顾公道:“弟也是为人才起见,并非私意。若果有不虞之事,弟当独任其咎。”这时大监临程公到来,见两主考各执一见,因道:“二位大人且不须争执,待弟看一看这文章果是如何?”顾公因将这卷子递与程公道:“都台巨眼,必有定论。”原来程公是鼎甲出身,高才博学,将这五经文字通卷细看,只顾点头称赞道:“是仙才。”及看完了,道:“二公不须争执,弟倒有个愚见,不知可否?”二公同问:“都台高见若何?”程公道:“此卷中又使不得,不中也使不得。依弟愚见,不若将此卷联名具奏此中情节进呈御览,中与不中,一听圣裁何如?”汪、顾二公齐称甚善。当下即将此卷另外封置。及拟取足额,看那十名前的卷子俱不如此卷之美。
到放榜之日,榜后另签一条,标着:“天字第三十三号生员岑秀,五经文字俱佳,惟卷中误犯圣讳不便中式,特将此卷进呈、恭候御览钦夺”。这榜文一出,万人拥看。这日他表弟兄两个也在看榜,却拥挤不上,耳边只听得看过的人说:“这倒是件从来没有的事,一个秀才的卷子竟得进呈御览!”岑公子正待动问,却撞见个同学的朋友道:“岑兄恭喜,你的卷子犯了圣讳,主考不敢中式,竟进呈御览了。”岑公子却一时想不起这犯讳的字样,心上游移道:“若进呈了御览,不知将来如何发落?因想起真铁口所说不由科甲出身的缘故,或者这里边倒有个好意。此时郑璞却挨进去观看,见自己高高中了第二十四名,喜得没法,也不往后看去,竟挤了出来,寻着岑公子道:“兄弟中了二十四名,怎么反不见哥哥的名字在前头?”岑公子道:“你且再去看那榜末贴出的就是我了。”郑璞果然复翻身挨进去看,那榜末另签出的这一条上写着如此如此,郑璞哈哈大笑道:“好灵验的算命先生,果然有这等的奇事!”因挨出来道:“哥哥,我们回去。你的卷子进了御览,只怕比这中了的还强十倍哩!那真铁口真是神仙,断得一些不差。”
当下一同回到家中,见大门上插着一面红旗,许多报子在厅上吵闹,见他弟兄回来,便问:“哪一位是新贵人?”岑公子道:“这位就是。”大家一齐磕头道:“老爷高中巍科,要求重重的赏赐。”郑璞却白瞪了眼说不出一句话来。岑公子道:“众位且请少坐。”因拉了郑璞进来,对姑姑道:“这报喜的人酌量赏他多少?”郑婆婆道:“悉凭侄儿怎样处分。”岑秀道:“少了拿不出手,先与他八两银子,格外二两代饭,看他如何再处。”郑婆婆道:“侄儿说得是。”因取了一个银包出来。岑秀秤了大小两封,将封套装好拿出来,道:“本当留众位吃钟酒,因一时措办不及,折送二金,这是菲仪八两,幸勿嫌轻。”这些报子七张八嘴那里肯依?道:“府上是个大家,这点东西如何拿得出手?”随岑公子分说,那里肯听?后来直添到了十六两,才作谢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