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香 - 第 7 页/共 8 页
扬州大东门有个开当铺的许长年,娶妻张氏,生了两子。这张氏治家、教子,极有能干。这许长年虽有几万之富,为人最贪、最吝,性情却与汪铁菱一样鄙啬。若看着钱财,便如性命一般。每日想道:“我的两个儿子尚小,我年还强健,可以料理支持,须等得儿子长大婚配,便好教他生意坐柜,自己就清闲快活了。”
他是个挣家之人,时时照看着,但见戥头上讨得他人厘毫便宜,也是满怀欢喜。凡来求布施抄化的,休想他破例开手。世上也有一般财主,不肯施舍与人,单图自家受用。这许长年连自己用一文钱,也要打几遍草稿。遇着万不得已破费些银子,就是割他身上肉一般,好不疼痛,整十来夜想起,兀自心痛睡不着。家中逐日三餐,真个是数米而炊,秤柴而爨。
有这刻苦,所以积下家私,如水浸黄豆,一日大似一日。正是:
生意如春长,财源似水来。
不将辛苦意,怎得世间财。
许长年正当五十寿诞,亲友邻里素知他悭吝,大家商议,要敛个小小份子,与他祝寿,要他设个戏席答礼。他那里肯收,推来推去,只是不纳。妻子看见,到不过意,说道:“自己的五十大寿,便受了份子,备筵席能用多少?一来不负了众人庆贺的美意,二来也是做财主家的体面。”
许长年道:“贤妻,你往日甚能干,今日这几句话却说差了。要知五十岁还不是收分子的时候。众人出份子,名为‘牵虎上门’,是要咬嚼的,有甚么美意?若说财主家体面,做财主的全是‘体面’二字误了多少事,要体面,就去穿好衣、吃好食、攀好亲、结好眷,与众财主争强赌胜,把家私日渐破坏,无益於事。我所以一味务实,这些虚体面让别人去做罢。”因吩咐家人:“将大门也关上。但有客来,只回不在家就是上策,省得费茶、费水。”
家里人都依着他,把门关闭,一切人祝寿,俱回散。独有一和尚辞不去,敲门甚急,自称是天宁寺巨渤和尚,特来贺寿,兼有话说。家人没奈何,只得代为传进。那许长年听得,愁眉道:“和尚哪有好话说?不是化斋,就是要布施,也只回他出门去了。”岂知这和尚定然不去,反高声大喊道:“磕睡汉,快些出来,我有话面说。”又呵呵大笑。
原来,这和尚是天宁寺大师,法号“巨渤”,是个得道的高僧。日常说道,凡有灵性,俱是前生有根基。若再兼财富福厚,更为难得,因来提醒度他。这许长年那里晓得?惟是听见他笑得奇异,只得踱出门来。看见和尚拍手大笑,自己不觉的也大笑。渤师问道:“你笑哪个?”许长年道:“我笑的是你。”那渤师道:“我笑的却是你。”因念四句道:
你笑我无,我笑你有。
死期到来,大家空手。
念完,呵呵的又笑。因向许长年说道:“我可怜你终日瞌睡,不曾得醒。我今日来,并不募化你的银钱斋粮,我有‘正觉佛法’传授你,你须要信心领会。”许长年问道:“这‘正觉佛法’有何好处呢?”渤师道:“佛者,觉也。人心有觉,即为有佛,能开六度之行门,能越三祗之劫海。普利尘沙,广作福慧,得六种之神通,圆一生之佛果。火镬冰河,闻之变作香林;饮铜入铁,听则皆生净土。瞌睡汉,你省得么?你若省得,就随我去修行,莫再贪恋。”
许长年道:“我苦创这家业,也让我安乐受用受用,我也甘心。”渤师又笑道:“你要安乐受用,只怕灾难来脱离不得。”许长年道:“我只安分守己,灾难何来?”渤师又笑道:“世上事哪里论得?你既不信佛法,俺即去矣。”说完,就飘然而去。
许长年也不送他,竟回内室。妻子迎着问:“和尚有何说话?”许长年道:“那疯狂僧人,睬他怎的?”说犹未了,只见一群乞丐,二十多人,蜂拥而来。为首的唤做“马六儿”,平昔深怪许长年悭吝,不肯打发。今日闻得他五十寿诞,率领部下乞丐,与他上寿,讨西食赏赐。看见闭门不开,齐来踢开门,拥入庭堂,只将许长年围住,不容转动。众乞丐叫的叫,嚷的嚷,跳的跳,唱的唱,闹得七横八竖。马六儿高喊道:“今日是寿星下降,大开金手,将几串钱赏赐众孩儿们,保佑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许长年欲要脱身,被马六儿扯定左边袖子,说道:“你快拿出几串钱来,放你进去。”许长年当下大怒,骂一声:“狗花子。”把右手一拳打去,正中太阳穴。六儿负痛放手,望后便倒。众乞丐喊道:“打死人也。”嚷做一堆。许长年恨道:“今日不是大晦气。适才疯和尚搅了一场,又被这伙狗花子上门罗唣,兀的不气杀我也。”众乞丐喊道:“人都打死了,还说甚么罗唣?”
许长年上前看马六儿,果然口内无气,身已冷了。只见众街邻、乡保,俱恼他鄙啬,巴不得有事,同众乞丐喊叫。这几个叫报官府,那几个叫锁凶手,这几个叫买棺材、衣服,那几个叫先打抢他家财物,东西哄闹不止。吓得许长年魂不附体,如痴如呆,走头无路。
只见无宁寺渤大师又踱进来,呵呵笑道:“瞌睡汉,你只说无灾无难,若再少停一时,搭尸蓬,买棺材,县官相验,仵作索掯,差皂人等,个个要钱,受刑送牢,问罪抵偿,俱是难免,不怕你不费钱财。”
许长年呆了半晌,总不说话。渤师又笑道:“人若是拜我为师,随我出家修行,我有法可以解救。”许长年听见,即跪倒在地,叩了许多头,哀求道:“倘老师若能解救这灾难,弟子情愿跟师出家。”渤师又笑道:“只恐怕事过退悔。”许长年忙说道:“断不敢虚言。”
渤师见众聚吵闹,挤入尸旁,向众说道:“这尸倘如救得活,诸位可是枉费精神,多说多闹。”众人大嚷道:“好痴和尚,人死了半日,如何得活?”渤师也不分辩,只将手中的拂尘,向尸上几拂,口中说道:“马六儿,还不速醒,更待何时?”只见死尸伸了一口气,即坐起来。
众人大惊,乡保喊:“快取大钱三、四串来,赏众丐散去吃酒。”许长年道:“既不打死他的人,何用多费?”就吩咐只把五百文钱赏他,众丐不肯收,又添五百文,才哄然散去。邻里人等一面惊异也都散去。
这渤师道:“事已完毕,你须拜我为师,速跟我天宁寺禅堂里参悟去。”许长年果然请了香烛,安了坐位,请渤坐上,拜了四拜,留在花园内设蔬斋供养,求传佛法。渤师道:“我这佛法,最简最易,只要信心明觉,一指即会,一会即成,我中峰先师传授大清顺治皇帝的歌诀,拣紧要的传与你切记。”歌云:
三界尘劳如海阔,无古无今闹聒聒。
尽向自己一念生,一念不生都解脱。
既由自己有何难,做佛无劳一指弹。
此念即今抛不落,永劫钻头入闹篮。
有何难,有何易,只责男儿有真志。
志真道力自坚强,力强进道如游戏。
亦无钝,亦无利,挑起眉毛休瞌睡。
不破疑团誓不休,寒暄寝食从教废。
行也做,坐也做,尺寸光阴休放过。
心存少见失真诚,意涉多缘成怠情。
渤师道:“此歌最切实,亦如我佛面传,不可轻视。”许长年跪拜受教。又过了两日,许长年料理财产诸事,贪恋不舍。因又哀求渤师道:“弟子今年五十岁,待过了六十岁,那时儿大事完,一心一意的修行,也不为迟。”渤师大笑道:“光阴迅速,人命呼吸,哪里等待你事完?若要事完,虽过千百岁也不得了结。我多方指教,奈你这瞌睡汉不得省悟,如之奈何?我也回寺里去了。”说完即行,挽留不住,许长年送别回家。
过了月余,忽得寒症,浑身火炭,服药不效。病中这件舍不得,那件丢不开。心如刀割,渐渐待毙,吩咐家人飞往天宁寺,就请渤师来永别。及至师到,他已经气断身冷多时,家中大小,痛哭不已。渤师竟到床前亲看,叹了几声,道:“早不听我好话,以致如此。”即忙用手中拂尘,向徒尸上拂了几拂,叫道:“徒弟,你还不速醒,更待何时?”
只见许长年转身起来,竟下床叩谢道:“弟子此番回生,再不瞌睡,认真参悟《正觉佛法》了。”渤师因教训道:“你在家出家,俱不碍事。凡有一切尘欲念起,便想譬如我身已死,还来管罢,只专心在‘坚持正觉’四个字用功,自然大有效应。”
许长年拜教,送回渤师。即在后园中另隔净室一间,只令小童捧接饭食,家中一切大小事,俱交与两儿同妻料理,丝毫不管,亦不许向说。或时自己起念,即依师训:“譬如已死,只坚持正觉。”寿至一百一十三岁,预于三日前吩咐家人,俱各念佛,不许哭泣。
至日,端坐合掌而逝,里郡威为证果矣。
第二十九种 枉贪赃
官若贪赃,自必坏法徇私,纵恶屠善。此等货财,欲自享受,欲遗子孙,予恐上天虽容,利未沾而害已随。观剥皮之事,即现在之前车也。
上司受下司之馈送,以为无碍当收。殊不知,属官谁肯动解己囊,不过仍剥民之膏脂以进献,是明教属官贪污害人。虽欲下司之清正,何可得哉?观某院之取县馈,即现在之前车也。
官之贪赃,不得安享,反致害灾;盗之劫财,不得安享,反致斩首。层层果报,阅之凛然。此事不列贪官姓名,因彼现有亲族,不欲扬人之短。观者勿疑予造言非实也。
顺治年间,江都具有一县官,年老已过六十,履历只开五十一岁,白须用药乌黑。这县官并不顾声名,又不望高升,一心专要多赚银子,回家养老贻后。所以每事不论大小,不问有理无理。若银子到手,无理也是有理;没银子送来,有理也是无理。板子、夹棍,都是他赚钱的家伙,真个连地皮都剥去了。
因他又贪又酷,合县的百姓都恨不得活剥了他的皮,所以起他一个浑名,叫做“现剥皮”。每日,县前人遇着,问道:“剥皮可曾发梆?”“剥皮可曾坐堂?”“剥皮可曾出门?”“剥皮可曾回衙?”如此不到半年,丧心的银子积有七、八千两,也不知冤屈了多少事,也不知坑陷了多少人,真是怨声遍地。
忽一日,内衙拆公文,拆出一封抚院到县官的密札。县官急忙拆开一看,上写着:
本都院查该县到任,方始半年,物议沸腾,民心丛怨。偏听左右,则滥系无辜,权归胥役,则事多寝搁,贿赂公行,官箴大坏。昏庸如此,万民汤火,应即参拿,姑宽谕饬。该县自今日为始,即速洗剔肺肠,痛改前非。若或仍前迷混,虽欲归老首丘,岂可得乎?勿谓本院言之不预也!慎之毋忽。
县官看完,大惊无措。随即唤儿子商议道:“上宪对此严切,我当设凑银子,藉以目下四月,时届奏销,亲往苏州呈送院台,求他护庇。倘收了我的财物,便放心了。不然,恐县官难保。”主意定了,便带银二千余两,到了院前,投手本候见,三日俱不传会。
这剥皮心慌,又另备了厚礼,谒送吴县与抚院最厚的某乡宦,将银转送。先送一千两、加至三千两才允。带去的银子不够,又重利在苏借凑送缴,方才收下,方才传县官面会。抚院吩咐道:“该县回去,大要改过自新,本院另眼青目。”剥皮连声应暗,薛回寓,方才欢喜放心。
正办着往某乡宦家谢劳,并往院前禀辞回县。忽见自己两个家人,自扬州连夜赶到,急报道:“大不好了!自老爷公出往苏,第二夜更深时,忽有一乘大轿,由人抬着,跟随六个大汉,都是广纱袍套,装束整齐,口称自北京来的某部某大老爷面会。彼时回答:‘老爷往苏公干。’彼即急说道:‘知县既然公出,这是紧急的事,就请公子面说。’公子听见,即走出内厅迎接。这大轿抬进宅门,有一官走出轿来,拉紧公子。那六个大汉,连轿夫共十人,各俱拔出利刀,放在相公喉下道:‘我们好汉,久知你父贪得银多,快快拿出买命银子来,饶你性命,少迟一刻,即送残生。’大相公吓得魂飞体颤,直说道:‘只有正项官银六千馀两,现在内署某处。’来汉手拉紧不放,道:‘无论官银、私银,快着人抬出来。’大相公要活命,只得急唤取出,逐封尽数都装入来的大轿内,仍着原抬的四人抬着,跟的六个大汉,同坐轿的大汉,拉住大相公手臂送出县。又要令箭一枝,说有急事,叫开城门,押着大相公抬上船。行二里远,才放回衙。如今只求老爷火速回去商议缉拿。”
剥皮听完,将脚连跳上几跳,即刻鲜血满口喷出,晕倒在地。因年纪衰老,听报此事,怎不伤心痛切?连忙医救,不省人事,汤水不下,未到半日,死于旅邪。连忙呈报吴县申院委员印署。家人不曾带得多银,因天气炎暑,急买平常薄棺,收殓停寓。众役听见本官已死,都各星散回县。
府尊闻知,星飞传齐内丁、各皂快,齐往县署。先将公子家属锁拿送狱,又差多人亲往署内搜查衣物,俱入账内。一面查盘仓库,已经侵空八千余两,仓谷二千余石。府尊着慌,随即通详上司,具题究追。行下文来,着将公子家属严比还项。
起先,拆揭完缴。未几,毫无完纳。怨恨的多,禀后县官,竟逐限比较,打了许多板子,坐了半年牢狱。公子无处拆变,思想抚院曾白得了几千两,因着人往苏告助。回报:“抚院因贪赃,科道参拿,赴京治罪。”公子忧哭不已。
府县追比无出,因他是绍兴人,请详发原籍查追,锁押公子家人起解。路过丹徒县,正值冬前决人。这公子挤看,斩的一起大盗,正是当日劫县的十个人。原来劫去的银,被捕役路上拿获,审实拟斩,监候处决,赃银入库充饷。
公子恐怕累害,不敢出认,行到本处,又送狱比追。公子羞见江东父老,忧郁死于狱底。只看贪官自己如此惨死,后代又如此惨死,可不戒哉!
第三十种 空为恶
访拿一事,其中弊窦多端。虽久已革除,后之为官者,如果真光棍大恶人,方可施行。切不可轻信虚言,以致良善倾家丧命,此德无量。
余人秉具文武全才,若是心存仁厚,早已受享荣贵。可惜流入毒恶,致令惨死绝嗣,空积有多金,皆代他人作嫁衣,有何益乎?
扬州北门内,有一少壮人,生得身体敦厚,因姓余,知他生性最毒,世人都呼为“土灰蛇”,言其咬着人则毒恶难救也。他却还聪明,极肯读书,文章倚马千言可待,但最喜刀笔词讼,又专喜嘲笑人,凡见人有些须毛病,如面麻、眼斜、头歪等类,诗词立就,远近通传。年已三十多岁,不能进学,或皆为此。他有大气力,又能弓马、刀枪、拳棒,就改文习武。考过几年,又不能做武生。因而生事打降,挥拳凶恶,乡里侧目。
后来同运司前专工刀笔的人相交最厚,谋人按院衙门充当承差。彼时,买访拿访,最为大弊。但有钱的人,若不殷勤馈送,他即平空陷害,致令破家丧命。“灰蛇”因有此大权,所以诈得钱多,妻虽淫妒,却生二子一女,衣食富余,安稳度活。
一日,吩咐妻子道:“我今日在书房中写要紧文稿,就在书房内安宿,一切客来,都回不在家。”妻虽应喏,心中暗想:“闻此人在外嫖几个好妓,莫不是今夜瞒着我,又接妓在书房内欢乐?”
因於更深时,唤婢取梯,放书房墙外,自爬梯上望夫动静。只见爬到墙顶,大惊跌下,口喘气急。家人细问,方说:“亲眼望见丈夫在灯下,不知写甚的文章,却只有身子,竟没头脸,岂不怕煞?”
未过三日,即害对口毒疮,医药不效,头害脱落,入棺时竟是身首离开,血脓满地。所有二子,一子淹死邵伯湖内,尸葬鱼腹,一子死於泰兴县路上,无棺土埋。妻女俱随奸夫拐逃,家财亲族瓜分。“灰蛇”一生为恶,如此结局,天之果报,何曾疏漏,可不骇然!
第三十一种 三锭窟
前生业报,注定大劫,虽仙佛亦自难逃。惟竭力尽孝,即能解脱,可见孝之惑应大矣。若非狂笑不语,横财可得,奈船小何能重载乎?
扬州日用柴草,大半倚靠瓜洲芦柴。康熙某年,挑三汊河,柴船不能装运,俱系脚夫挑卖,柴价倍增。徐宁门城外滩上,有个挑担穷人,姓丁,扁担为生。因他辛苦得来脚银,极力孝母,远近都称他做:“丁孝子”。生得充壮有力,每日五更早起,自爪洲挑柴到扬发卖。
一日,挑柴从教场法云寺过,遇一和尚,把丁孝子细看,因说道:“你这汉子卖完柴,到我寺里寓处来,我有要话向你说。”旁人说:“这大师自北京来的,法号‘智朗’,最有灵验。”丁孝子答谢应承。柴卖完,即拿扁担到寺内寓处寻见大师,叩求指教。大师道:“因是你前生造下来的罪业,注定目今三日内死於刀斧之下。只因你竭力孝母,不但大劫脱难,还有十余两小财可得。此后更要加倍孝母,切须谨记。”丁孝子叩谢回家。
次日。起早往瓜挑柴。因起得太早,走了十多里荒地,才交四更。昏昏月夜,远远望见许多大汉,涂的红脸、黑脸,各执刀斧,火把齐明。丁孝子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把扁担横倒,跌在河坎坑内,伸头遥看。那伙人内有抬着重大蒲包,在荒地上掘窟埋好,即各散去。
丁孝子看得分明,爬将出来,用扁担掘看,都是白银,就伸手取了三大锭,仍以土盖好,欢喜异常,急忙奔回自家。妻子接着他,并不开口说话,只指着手中三锭银子,如颠如狂,大笑不住,连饭都不吃。
笑过两日两夜,方才苏醒,说:“某处埋有一窟银子,乘今黑夜,快同你到彼地,分几次抬家来,岂不顿成财主?”夫妻急忙跑到,谁知只存空窟,银子毫无,如同做梦,只得恼闷空回。惟将此三锭为本钱,贩些少柴米,在自家门前发卖,家业小康。因记朗师吩咐,更加孝母。后来其子看见,照样习孝。里人共知孝感所致,名其得银处为“三锭窟”。
第三十二种 一文碑
事有最可恨者。莫如唆盗攀良。要知小民一奉拘拿,虽审无干涉,已受无限苦累。为官者,先除此弊,民享安乐之福,此德不小。
予曾著官念珠一帙,各载审奸情之法。大约奸情虽审出真确,亦当代为掩饰,则保全名节多矣。每有一等官府,喜审奸情,以当笑谈,任意诙谐。殊不知败坏男女声名,离间夫妇和好,丧德不小。尝有妇女犯奸,经衙门拘审,人众挤看,唾骂羞辱,多有改过自新者。看传公之审断,则得此中妙法矣。
看刮皮之事,恨不众食其肉。看傅公之事,又恨不逐日焚香礼拜。一喜一怒,人情原不昧也。
扬州府傅府尊讳泽洪,清正才能,善政甚多。我略说一、二件,便知其余。曾拿获一起大盗,那盗首供,攀西乡里吴某是窝家,坐地分赃,打劫某某财物,都堆在他家,只求拿来对质,傅公问明年貌、住处,当有捕快跪上堂禀,发签拘审。傅公道:“堂上如此明供,此系大窝家,倘再差役往拿,必然走风逃脱。本府自另密拿,且将盗收禁。”
迟了几日坐堂,将盗提出近座前,即呼皂头到宅门耳房内,将吴窝家锁出来面审。那盗坚攀吴某:“如何酒饭请小的,某某财物现堆在你家,你还乱赖?”这窝家禀道:“小的是本分乡民,从不敢丝毫为非,并不曾与你往来。你何曾有财物寄放小的家里,平空陷害小的?”两人争论多时。
傅公向盗笑道:“你这丧心的死囚!此人是本府衙里的家仆,因攀西乡吴某,本府随着内亲密到彼处细访,彼乃本分长厚好人。只为财富,并非窝家。”因将盗夹问:“是谁唆攀?”那盗方才供出:“某捕快叫小的如此坚攀的。”随将捕役重责四十板,枷号两月。如此明断,在西乡吴家,安稳过日,尚不知道。
彼时,南门内有亲夫拿获奸夫淫妇,齐带至府前。衙门外看的人,拥挤不开,填满街路。傅公先叫奸夫问,供:“并没奸情,明明诬赖。”傅公叫妇人问:“如何通奸?”看妇人甚有颜色。妇供:“并无奸情,如何冤枉假谎。”
说完,傅公叫其夫,吩咐道:“这奸情方才细审,并不真确。这样一个好端正妇人,岂肯做这无耻的事?都是旁人借奸谋害。你即把妇领去,照旧夫妻和好,切莫听信坏人唆弄。”看的众人,都不喜不眼。
只见傅叫奸夫上堂,说:“你奸情事,毫无影响。”奸夫连连叩头,呼:“青天如神。”傅公又道:“本府访闻你在地方上做‘刮棍’,惯会掯诈害人,因重责三十板,枷号示众。”枷封朱标“刮棍”。如此事情甚多。
莅任五年。因公挂误,解任那日,人山人海,多有痛哭攀留。内有西乡吴某,同拿奸的丈夫,为首高喊道:“这样好官,我们百姓每人一文钱,起造‘去思碑’,少报天恩。”因将庙中化布施的钱柜,抬在府前。
不两个时候,钱积满柜,因连夜造两碑。左边是“官衔碑”,右是“恩流百世善政碑”,都在府大门外。未几,升做淮扬道,闻目今又升,天之荣报多矣。
第三十三种 晦气船
地方上多有惯会掯诈人之刮棍,因平昔生事,天叫由船而受刑。虽冤而偿愆,亦非冤也。
因妒奸竟忍心杀人,思欲独乐,孰知天理不容,夫久抵命。其杀人者,实所以自杀也。
东乡邵伯湖边杨家庄,那一日大风,刮了一只船在沟头摇摆不去。彼时,本庄上有两个惯会掯诈人的刮棍,商议道:“船是大风飘来,我们用索扣住,或有人来识认,极少也送四、五两与我们买酒吃。”
随后,又来两个刮棍,喊道:“你们做这样好事,须带我两个走走。”四个人同到船上一看,吓得毛骨直竖。原来船上杀了一个人,满身是血,直挺舱内。四个人着了急,连连推船下湖。怎奈那船推去又来,只在沟内乱撞,早惊动了乡约保甲:“适才你四人推船,必有缘故。”
即报了巡检司,又报了江都县,差了许多弓兵、皂快,押着四人并庄头田主,连累十余人。这县官亲到相验,杀伤是真,着保甲备棺权殓,将各犯俱送监。
审过三、四堂,将刮棍人等夹打几回,俱审不出真情。又追究此船是何人家的,又拿船主。船主又说:“曾有某人来借船去装粮食。”又连累借船人。那借船人却不在家,又拿借船之父收禁,逼要其子。辗转苦累,不只二十余人。已过两月,无辜的板子也打过许多,并无凶犯。
忽一日,借船的人背着被囊来家。众人正在累害,一见面,即时拿送县审。才知:“因同奸一妇,为妒奸争风,将此人杀死,思欲远走他方。路上忽听有人说:‘邵伯湖边船上杀人的事,县官不究,已经深埋完结。’是以回家,思谋旧好,不意又拿问罪,不用夹打,自供不讳。”
县尊听完大怒道:“这死囚虽然直招,也重责四十,定为斩罪在狱,秋后处决。”将一干人犯都释放宁家,船主人因此一船,害得人多,呼为“晦气船”,不敢存留,劈碎作柴烧锅。可笑杀人的人,本欲远方逃命,天叫人传说完结无事,令犯自回就戳。坏事岂可妄为乎!
第三十四种 魂灵带
前一事,因色致死人。此一事,因财又致死人。虽是致死他人,即自致自死。因财色丧命者,岂只此二人而已。愚昧不省,说之惨伤。
出外之人,凡有铜铁重物,俱明白开看,知晓同伴,则无谋害之事。昔有买圆酥烧饼,装入布兜,舟人以为白物,捆丢江心,可为明鉴。
钞关城外荒林中,死了一人,布衣布鞋,两手是棉线带捆住,下身卵子割去,血流而死。县官相验,并无苦主凶犯,着落捕快保甲,严加缉拿,半月并无着落。
忽有一小孩童说:“前日死的人,原在关口某饭店下的,是个爪洲卖布袜的人,不知何事被人害死?”捕快随至某饭店追寻,店人回说:“我家果有个瓜洲卖袜的人,现有行李在房,人未回来”又问:“同在一房是何人?”“是个泰州卖虾米的,现今在此。”
捕快拘此人到县。审过两次,因供说:“若是小的割杀,小的必然远去。还在此饭店等候人拿住,世上那有如此呆人?”县官点头,因事不真,不便加刑。只吩咐捕快押着此人,不可放走,一面缉拿真凶。
捕快同此人走了商日,忽一日,此人走至粪坑边,将一砖物丢入坑。捕快询查,用芦柴杆取看,乃是系腿的棉线带一条,惟恐有人识出与捆尸的棉带相同,因自己失虚,扎一砖块抛入坑内灭迹。
捕快知得此情,随拉至县,一审即吐真情:“原来,因卖袜人腰中积有大钱二百文,不放心,日夜系束腰肚。小的疑有许多银子。那晚间诱至林僻处,扎住他两手,将他卵子割去,死了。小的逃走几次,只看见有个长大黑人阻拦着路,不放远去。是以走来走去,只在此饭店专候捕拿正法。但小的若知道是铜钱,也不害他的命。”
县官审出真情,问个图财害命的罪,收禁处斩,赏捕快银十两,以奖其功。此事天叫小孩说出,又鬼拦去路,魂附棉带,必至败露而后已。请看世上,但有害人之事,岂有逃脱之人耶!
第三十五种 得会银
世人终日忧愁机谋,意谓利由我得。殊不知事皆数定,徽末亦难强拗。观胡姑对朱友之语明达,则一切奸邪恶念自息矣。
昔人云:“衙门里面好修行。”凡吏书、皂快人等,但事可以方便者,即实力为人周全。厚报或在己身,或在子孙,断断不爽。请看善差公,家贫德重,胡姑阴助,家遂小康。予曾撰书对联,赠衙门友贴司房,曰:“常存天理行文案,自有荣华荫子孙。”乃实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