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香 - 第 2 页/共 8 页

汪人生性吝啬,但有亲族朋友来求济助的,分厘不与;有来募做好事积德的,分厘不出。自己每常说:“人有冷时,我去热人;我有冷时,无人热我。”他自己置买许多市房,租与各人开店铺,收租银。他恐怕人拖欠他的房租,预先要人抵押房银若干,租银十日一兑,不许过期。如拖欠,就于押银内扣除。都立经账,放在肚兜,每日早起,直忙到黑晚,还提个灯笼,各处讨租。   有人劝他寻个主管相帮,他答道:“若请了主管,便要束脩,每年最少也得十多两银子。又每日三餐供给,他是外人,不好怠慢。吃了几日腐菜,少不得觅些荤腥与他解馋。遇个不会吃酒的还好,若是会吃酒的,过了十日、五日,熬不过,又未免讨杯酒来救渴,极少也得半斤、四两酒奉承他。有这许多费用,所以不敢用人,宁可自己受些劳苦。况且银钱都由自手,我才放心。”他娶的妻子,可可也是一般儿俭啬,分厘不用。   一日,时值寒冬,忽然天降大雪。早晨起来,看地下积有一尺多深,兀自飞扬不止,直落得门关户闭;路绝人稀。汪人向妻道:“今日这般大雪,房租等银,是他们的造化,且宽迟这一日,我竟不去取讨,只算坐在家中吃本了。但天气这等寒冷,我和你也要一杯酒冲冲寒,莫失了财主的规矩。”妻道:“你方才愁的吃本,如今又要吃起酒来,岂不破坏了家私?”汪人道:“我原不动已财沽酒,我切切记得八月十五中秋这一日,间壁张大伯请我赏月,我怕答席,因回他有誓在前,不到人家叨扰,断不肯去。后来,他送了我一壶酒,再三要我收,勉强不过,我没奈何只得收了。我吩付你倒在瓦壶里,紧紧封好。前日冬至祭祖用了一小半,还剩有一大半,教你依旧藏好,今日该取出来受用,受用。”妻笑道:“不是你说,我竟忘了。”   即时去取出这半壶酒来,问丈夫道:“须得些炭火暖一暖方好饮。”汪人道:“酒性是热的,吃下肚子里,自然会暖起来,何必又费什么炭火!”妻只得斟一杯冷酒送上。汪人也觉得寒冷,难于入口,尖着嘴慢慢的呷了一口,在口中焐温些吞下,将半杯转敬浑家。妻接下呷半口,嫌冷不吃了。汪人道:“享福不可太过,留些酒再饮罢。”   他自戴的一顶毡帽,戴了十多年,破烂不堪,亦不买换,身上穿的一件青布素袍,非会客要紧事,亦不肯穿,每日只穿破布短袄。但是,渐次家里人口众多,每日吃的粥饭,都是粗糙红米,兼下麦粯,至于菜肴,只拣最贱的菜蔬,价值五、六厘十斤的老韭菜、老苋菜、老青菜之类下饭。或鱼、或肉,一月尚不得一次。   如此度日,还恨父母生这肚子会饥渴,要茶饭吃;生这身子会寒冷,要棉衣穿。他自己却同众人一样,粗饭粗菜共食,怕人议论他吃偏食。就是吃饭时,他心中或想某处的盐船,着某某人去坐押;或想某处的豆船,叫某某人去同行;某处的银子,怎的还不到?某处的货物,因何还不来?某盐场我自己要盘查,某行铺我自己要看发。千愁万虑,一刻不得安宁。   其时,西门外有个陈画师,闻知:“汪人苦楚得可怜。”因画一幅画提醒他,画的一只客船,装些货袋,舱口坐了两个人,堤岸上牵夫牵船而行。画上题四句,云:   船中人被利名牵,岸上人牵名利船。   江水滔滔流不尽,问君辛苦到何年?   将画送至汪人家内,过了三日,汪人封了一仪,用拜匣盛了,着价同原画送还,说:“家爷多拜上陈爷,赐的画虽甚好,奈不得工夫领略,是以奉还。”价者依言送至陈楼。陈师开匣,看见一旧纸封袋,外写:“微敬”二字,内觉厚重,因而拆闻一看,原来是三层厚草纸包着的,内写“壹星八折”。及看银子,是八色潮银,七分六厘,陈师仍旧封好,对来价说:“你主人既不收画,竟存下来,待我另赠他人。这送的厚礼太多了,我也用不起,亦不敢领,烦尊手带回,亦不另写回贴了。”价者听完,即便持回。陈师自叹说:“我如此提醒,奈他痴迷不知,真为可怜。”这汪人因白送了八分银子,就恼了半日,直待价者回来,知道原银不收,方才喜欢。   他的鄙吝辛苦的事极多,说也说不尽。内中单说他心血苦积的银子,竟有百万两,他却分为“财”、“源”、“万”、“倍”、四字,号四库堆财利。有这许多银子,时刻防间。他叫铁匠打造铁菱角。每个约重斤余,下三角,上一角,甚是尖利,如同刀枪,俱用大篾箩盛着,自进大门天井到银库左右,每晚定更之后,即自己一箩一箩捧扛到各路库旁,尽撒满地。或人不知,误踹着跌,鲜血淋漓,几丧性命,到五更之后,自己又用扫帚,将铁菱角仍堆箩内,复又自捧堆空屋。虽大寒、大热、大风雨,俱不间隔。其所以不托子侄家人者,恐有歹人通同为奸。这汪人如此辛苦,邻人都知道,就将“铁菱角”三字起了他的诨名。一则因实有此事。收撒苦楚;二则言“铁菱角”,世人不能咬动他些微。   这汪人年纪四十余岁,因心血费尽,发竟白了,齿竟落了。形衰身老,如同七、八十岁一般。   到了崇贞末年,大清兵破了扬州城,奉御王令旨,久知汪铁菱家财甚富,先着大将军到他家搬运银子来助济军饷。大将军领兵尚未到汪门,远远看见一人破衣破帽,跪于道旁。两手捧着黄册,顶在头上,口称:“顺民汪于门,迎接大将军献饷。”将军大喜,即接册细看,百万余两,分为“财”、“源”、“万”、“倍”四字,号四库。因吩咐手下军官,即将令箭一枝,插于汪铁菱门首,又着百余兵把守保护。如有兵民擅动汪家一草一木者,即刻斩首示众。汪人叩首感激,引路到库,着骡马将银装驮。自辰至午,络绎不绝。汪人看见搬空,心中痛苦,将脚连跳几跳说:“我三十余年的心血积聚,不曾丝毫受用,谁知尽军饷之用。”长嚎数声,身子一倒,满口痰拥,不省人事,即时气绝。将军闻知,着收敛毕。   其子孙家人,见主人去世,将盐窝引目,以及各粮食船只,房屋家伙,尽行出卖,以供奢华浪费。不曾一年,竟至衣不充身,食不充口,祈求诸亲族朋友救济,分厘不与,都回说:“人有冷时,我去热人;我有冷时,无人热我。”子孙闻知,抱愧空回。只想会奢华的人,怎肯甘贫守淡?未久俱抑郁而死。此等痴愚,不可不述以醒世也!   第三种 双鸾配   世人只知娶妻须要美貌,殊不知许多坏事,都从此而起。试看陈子芳之妻,常时固是贞洁。一当兵乱,若或面不粗麻,怎得完壁来归?前人谓:“丑妻,瘦田家中宝。”诚至言也。   这一种事说,有三个大意:第一是劝人切不可奸淫,除性命丧了,又把己妻偿还,岂不怕人?第二是劝老年人切不可娶少妇,自寻速死,岂不怕人?第三是劝人闺门谨慎,切不可纵容妇女站立门首,以致惹事破家,岂不怕人?   崇贞年间,荆州府有一人,姓陈,名德,号子芳。娶妻耿氏,生得面麻身粗,却喜勤俭治家,智胜男子。这子芳每常自想道:“人家妻子美貌,固是好事。未免女性浮荡,转不如粗丑些,反多贞洁。”因此夫妻甚是和好。他父亲陈云峰,开个绸缎店铺,甚是富余。生母忽然病故,父亲在色上着意,每觉寂寞,勉强捱过月余,忙去寻媒续娶了丁氏。这丁氏一来年纪小,二来面貌标致,三来极喜风月,甚中云峰之意,便着紧绸缪。不上半年,竟把一条性命交付阎家。子芳料理丧葬,便承了父业。   不觉过了年余,幸喜家中安乐,独有丁氏正在青年,又有几分颜色,怎肯冷落自守。每日候子芳到店中去,便看街散闷,原来,子芳的住房,却在一个幽僻巷内,那绸缎铺另在热闹市口,若遇天雨,就住在店中,因而丁氏常在门首站立。   一日,有个美少年走过,把丁氏细看。丁氏回头,又看那少年,甚是美貌,两人眉来眼去。这少年是本地一个富家子弟,姓都,名士美,最爱风流。娶妻方氏,端壮诚实,就是言语也不肯戏谑。因此士美不甚相得,专在外厢混为。因谋入丁氏房中,十分和好。往来日久,耿氏知风,密对丈夫说知。但子芳极孝,虽是继母,每事必要禀命,因此丁氏放胆行事。   这日,子芳暗中细察,丑事俱被瞧见,心中大怒,思量要去难为他。只碍着继母不好看相。况家丑不可外扬,万一别人知道,自己怎么做人?踌躇一回,倒不如叫他们知道我识破,暗地里绝他往来,才为妥当。算计已定,遂写了一贴,粘在房门上,云:   陈子芳是顶天立地好男子,眼中着不得一些尘屑。何处小人,肆无忌惮?今后改过,尚可饶恕。若仍前怙恶不悛,勿谓我无杀人手也。特字知会。   士美出房看见,吓得魂不附体,急忙奔出逃命,丁氏悄悄将贴揭藏。自此月余不相往来,子芳也放下心肠。   一日,正坐在店中。只见一个军校打扮的人,走入店来,说道:“我是都督老爷家里人,今老爷在此经过,要买绸缎送礼,说:‘此处有个陈云峰,是旧主顾。’特差我来访问,足下可认得么?”子芳道:“云峰就是先父。动问长官,是那个都督老爷?不知要买多少绸缎?”那人道:“就是镇守云南的,今要买二、三百两银子。云峰既是令先尊,足下可随我去见了老爷,兑足银子,然后点货何如?”子芳思量:“父亲在日,并不曾说起。今既来下顾,料想不害我什么,就去也是不妨。”遂满口应承,连忙着扮停当,同了那人就走。   看看走了二十余里,四面俱是高山大树。不见半个人烟,心上疑惑。正要动问,忽见树林里钻出人来,把子芳劈胸扭住。子芳吃了一惊,知是剪径的好汉,只得哀求,指望同走的转来解救。谁知那人也是一伙,身边抽出一条索子绑住子芳,靴筒里扯出一把尖刀,指着子芳道:“谁叫你违拗母亲,不肯孝顺。今日我们杀你,是你母亲的主意,却不干我们的事。”子芳哭道:“我与母亲,虽是继母,却那件违拗他来?若有忤逆的事,便该名正言顺送官治罪,怎么叫二位爷私下杀我?我今日无罪死了,也没有放不下的心肠。只可怜我不曾生子,竟到绝嗣的地位。”说罢,放声大哭起来。   那两人听他说得悲伤,就起了恻隐之心,便将索子割断道:“我便放你去,你意下如何?”子芳收泪拜谢道:“这就是我重生父母了。敢问二位爷尊姓大名,日后好图个报效。”那两个叹口气道:“其实不瞒你说,今日要害你,通是我主人都士美的意思。我们一个叫都义,一个叫都勇,生平不肯妄害无辜的。适才见你说得可怜,因此放你,并不图什么报效。如今你去之后,我们也远去某将军麾下效用,想个出身。但你须躲避,迟五、六日回家,让我们去远,追捕不着,才是两全。”说罢,随举手向子芳一拱,竟大踏步而去。   子芳见他们去了,重又哭了一场,辗转思量,深可痛恨,就依言在城外借个僧舍住下,想计害他。   这士美见子芳五、六日不回家,只道事已完结,又走入丁氏房内,出入无忌。一夜,才与丁氏同宿,忽听得门首人声嘈杂,大闹不住。士美悄悄出来探信,只见一派火光,照得四处通红。那些老幼男女,嚎哭奔窜,后面又是喊杀连天,炮声不绝,吃了大惊,连忙上前叩问,方知李家兵马杀到。   原来,那时正值李自成造反,联合张献忠,势甚猖獗。只因太平日久,不独兵卒一时纠集不来,就是枪刀器械,大半换糖吃了。纵有一、两件,也是坏而不堪的。所以遇战,没一个不胆寒起来。那些官府,收拾逃命的,就算是个忠臣了。还有献城纳降。倒做了贼寇的向导,里应外合,以图一时富贵,却也不少。   那时,荆州也为官府,一时不及提防,弄得百姓们妻孥散失,父子不顾。走得快的,或者多活几日;走得迟的,早入枉死城中去了。   士美得知这个消息,吓得魂不附体,一径望家里奔来。不料,这条路上已是火焰冲天,有许多兵丁拦住巷口,逢人便砍。他不敢过去,只得重又转来,叫丁氏急忙收拾些细软,也不与耿氏说知,竟一溜烟同走,拣幽僻小路飞跑。又听喊杀连天,料想无计出城,急躲在一个小屋内,把门关好。丁氏道:“我们生死难保,不如趁此密屋且干个满兴,也是乐得的。”   士美就依着他,把衣服权当卧具,也不管外边抢劫,大肆行事。谁知两扇大门,早已打开,有许多兵丁赶进,看见士美、丁氏,尚是两个精光身子,尽指着笑骂。士美惊慌无措,衣服也穿不及,早被众人绑了,撇在一旁。有个年长的兵对众说道:“当此大难,还干这事,定是奸夫、淫妇,明白无疑。”有几个齐道:“既是个好淫的妇人,我们与他个吃饱而死。”因将丁氏绑起,逐个行事。这个才完,那个又来,十余人轮换,弄得丁氏下身鲜血直流,昏迷没气。有个坏兵竟将士美的阳物割下,塞入丁氏阴户,看了大笑。复将士美、丁氏两颗头俱切下来。正是:   万恶淫为首,报应不轻饶。   众兵丁俱呵呵大笑,一哄而散,可见为奸淫坏男女奇惨奇报。   这子芳在僧舍,听见李贼杀来,城已攻破,这番不惟算计士美不成,连自己的妻小家赀,也难保全。但事到其间,除了“逃命”二字,并无别计。只得奔出门来,向城里一望,火光烛天,喊声不绝,遂顿足道:“如今性命却活不成了,身边并无财物,叫我那里存身?我的妻子又不知死活存亡,倒不如闯进城去,就死也死在一处。”   才要动脚,那些城中逃难的,如山似海拥将出来,子芳那里站得住,只得随行遂队,往山径小路慌慌忙忙的走去。忽见几个人,各背着包裹奔走。子芳向前问道:“列位爷往那里去的?”那几人道:“我们是扬州人,在此做客,不想遇着兵乱。如今只好回乡,待太平了再来。”子芳道:“在下正苦没处避乱,倘得挈带,感恩不浅。”众人内有厚友依允。   子芳就随了众人,行了一个多月,方到扬州。幸这里太平,又遇见曾卖绸段的熟人说合,就在小东门外缎铺里做伙计度日。只是思想妻子耿氏,不知存亡,家业不知有无。日夜忧愁,过了几月,听人说:“大清兵马杀败自成,把各处掳掠的妇女尽行弃下,那清朝诸将看了,心上好生不忍,传令一路下来,倘有亲丁来相认的,即便发还。”子芳得了这个信息,恐怕自己妻子在内,急忙迎到六安打探。问了两、三日,不见音耗。   直至第六日,有人说:“一个荆州妇人,在正红旗营内。”当下走到营里;说了来情,就领那妇人出来与他识认,却不是自己的妻子。除了此人,井没有第二个荆州人了。子芳暗想道:“她是个荆州人,我且领了去,访她的丈夫送还他,岂不是大德。”遂用了些使费银子,写了一张领状领了回来。看这妇人,面貌敦厚,便问道:“娘子尊姓,可有丈夫么?”那妇人道:“母家姓方,丈夫叫都士美,那逃难这一夜,不在家里。可怜天大的家私尽被抢散,我的身子亏我两个家人在那里做将官,因此得以保全。”   子芳听得,暗暗吃惊:“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都士美的奸淫,不料他的妻子就来随我。只是他两个家人,却是那个?”方氏又道:“两个家人叫做都义、都勇,也是丈夫曾叫他出去做事,不知怎的就做了官?如今随征福建去了。”说罢,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子芳问道:“因何啼哭?”方氏道:“后有人亲见,说我丈夫与一个妇人俱杀死在荆州空屋里,停了七、八日,尸都臭了,还不曾收殓,是他就掘坑埋了,连棺木也没得,可不凄惨。”子芳听了暗想道:“那妇人必是丁氏,他两人算计害我,不料也有今日,此信到确然的了。”   子芳见方氏丈夫已死,遂同方氏在寓处成了夫妻。次日,把要回荆州查看家业话说明,便把方氏暂安住在尼庵内,一路前往。   行了几日,看见镇市路上有个酒店。子芳正走得饥渴之时,进店沽酒。忽见一个麻面的酒保,看见了便叫道:“官人,你一向在哪里?怎么今日才得相会?”子芳吃惊道:“我有些认得你,你姓甚的?”酒保道:“这也可笑,过得几时,就不认得我了。”因扯子芳到无人处,说道:“难道你的妻子也认不得了?”   子芳方才省悟,两个大哭起来。子芳道:“我哪一处不寻你,你却在这里换了这样打扮,叫我哪里就认得出?”耿氏道:“自当时丁氏与都士美丑事,我心中着恼。不意都贼陪着笑脸,挨到我身旁作揖,无耻。我便大怒,把一条木凳劈头打去,他见我势头不好,只得去了,我便央胡寡妇小厮来叫你。他说:‘不在店里。’说你:‘同什么人出去,五、六日没有回来。’我疑丁氏要谋害你,只是没人打听,闷昏昏的上床睡了,眼也不曾合。忽听得满街上喊闹不住,起来打探,说:‘是李贼杀来。’我便魂不附体,去叫丁氏,也不知去向。我见势头不好,先将金银并首饰铜锡器物,俱丢在后园井内,又掘上许多泥盖面,又嘱邻居李老翁:‘俟平静时,代我照看照看。我是个女流,路途不便,就穿戴你的衣帽,改做男人。’随同众人逃出城来。我要寻死,幸得胡寡妇同行,再三劝我,只得同她借寓在她亲戚家中,住了三、四个月,思量寻你,各处访问,并无音信,只得寄食于人。细想:“除非酒店里,那些南来北往的人最多,或者可以寻得消息,今谢天,果得破镜重圆。”他两人各诉避难的始末。   回到店中,一时俱晓得他夫妻相会,没一个不赞耿氏是个女中丈夫,把做奇事相传。店主人却又好事,备下酒席请他二人。一来贺喜,二来谢平日轻慢之罪,直吃到尽欢而散。   次日,子芳再三致谢主人,耿氏也进去谢了主人娘子,仍改女装,随子芳到荆州去。路上,子芳又把士美被杀,及方氏赎回的话说将出来,耿氏听了,不但没有妒心,反甚快活,说道:“他要调戏我,倒不能够,他的妻子倒被你收了。天理昭昭,可是怕人。”   到了荆州原住之处,只见房屋店面俱烧做土堆,好不伤心,就寻着旧邻李老翁,悄悄叫人将井中原丢下的东西,约有二千余金,俱取上来。子芳大喜,将住的屋基,值价百余金,立契谢了李老翁,又将银子谢了下井工人。因荆州有丁氏奸淫丑事,名声大坏,本地羞愧,居住不得,携了许多赀本上路。走到尼庵,把方氏接了同行。耿氏、方氏相会,竟厚如姊妹,毫无妒忌,同到扬州,竟在小东门外自己开张绸缎店铺,成了大大家业。   子芳的两个妻子,耿氏虽然面麻,极有智谋,当兵慌马乱之时,她将许多蓄积安贮。后来合家俱赖此以为赀本,经营致富。福在丑人边,往往如此。方氏虽然忠厚、朴实,容貌却甚齐整,子芳俱一样看等,并无偏爱,每夜三人一床,并头而睡,甚是恩爱。不多几年,却也稀奇。耿氏生了两男一女,方氏又生了一女二男,竟是一般一样。子芳为人,即继母也是尽孝,即丑妻也是和好,凡出言行事,时刻存着良心。又眼见都士美奸淫惨报,更加行好。他因心好,二妻、四子、二女,上下人口众多,家赀富余,甚是安乐享福。   一日,在缎铺内看伙计做生意。忽见五骑马盛装华服,随了许多仆役,从门前经过,竟是都义、都勇。子芳即刻跳出柜来,紧跟马后飞奔。   原来是到教场里拜游府,又跟回去至南门外骡子行寓处,细问根由。才知都义、都勇,俱在福建叙功擢用,有事到京,由扬经过。子芳就备了许多厚礼,写了手本,跪门叩见,叙说活命大恩,感谢不忘。又将当日都士美这些事情告诉,各各叹息。   他两人后来与子芳做了儿女亲家,世代往来,这也是知恩报恩的佳话。可见恶人到底有恶报,好人到底有好报,丝毫不爽。   第四种 四命冤   凡为官者,词狱事情,当于无疑中生有疑。虽罪案已定,要从招详中委曲寻出生路来,以活人性命,不当于有疑中竟为无疑,若是事无对证,情法未合,切不可任意出入,陷人死地。但犯人与我无仇无隙,何苦定要置他死地?总之,人身是父母生下皮肉,又不是铜熔铁铸,或是任了一时喜怒,或是任了一己偏执,就他言语行动上掐定破绽,只恁推求,又靠着夹打敲捶,怕不以假做真,以无做有?可知为官聪明、偏执,甚是害事。但这聪明、偏执,愚人少,智人多;贪官少,清官多。因清官倚着此心无愧,不肯假借,不肯认错,是将人之性命为儿戏矣。人命关天,焉得不有恶报!孔县官之事可鉴也。师道最尊,须要实有才学;教训勤谨,方不误人子弟。予每见今人四书尚未透彻,即率据师位。若再加棋、酒、词、讼,杂事分心,害误人子弟一生。每每师后不昌,甚至灭绝,可不畏哉!   刀笔杀人终自杀,吴养醇每喜代人写状,不知笔下屈陷了多少人身家性命,所以令其二子皆死,只留一女,即令女之冤屈,转害夫妇孤女,以及内侄,并皆灭绝,天道好还,阅之凛凛。   人之生子,无论子多子少,俱要加意教训,切不可喜爱姑息,亦当量其子才干如何。若果有聪明,即令认真读书;否则更习本分生业,切不可令其无事闭荡。要知少年性情,一不拘管,则许多非为坏事俱从此起,不可不戒。予曾著《天福编》云:“要成好人,须交好友;引酵若酸,那得甜酒?”总之,人家子孙,一与油刮下流交往,自然染习败行,及至性已惯成,虽极力挽回,以望成人,不可得矣。   明末,扬州有个张老儿,家赀富厚,只生一子,名唤隽生。甚是乖巧,夫妇爱如掌上珠宝。七岁上学读书,预同先生说明,切莫严督,听其嬉戏。长至一十六岁,容貌标致,美如冠玉,大凡人家儿女肯用心读书的少,懒惰的多,全靠着父兄督责。若父兄懈怠,子弟如何肯勤谨。况且人家儿子,十四、五至十八、九,虽知他读书不成,也要借读书拘束他。若无所事,东摇西荡,便有坏人来勾引他,明结弟兄,暗为夫妇,游山玩水,吃酒赌钱,无所不为。   张隽生十六岁就不读书,没得拘管,果然被几个光棍搭上了。那时做人“龙阳”,后来也去寻“龙阳”,在外停眠整宿。父亲不知,母亲又为遮掩,及到知觉,觉得体面不雅,儿子也是习成,教训不转了。老夫妇没极奈何,思量为他娶了妻房,可以收拾得他的心。又道:“如今大人家好穿好吃,撑门面,越发引坏了他。况且门面大,往来也大,倒是冷落些人家,只要骨气好便罢。但他在外边与这些光棍走动,见惯美色,须是标致的女儿方好。若利害些的,令他惧怕,不敢出门更好。”两人计议了,央了媒妈子,各处去说亲。等了几时,门户相当的有,好女子难得。及至女子好了,张家肯了,那家又晓得他儿子放荡不好,不肯结亲。   如此年余,说了离城三里远的一个教书先生吴养醇家女儿。这吴先生才疏学浅,连四书还不曾透彻,全靠着夤谋荐举,哄得几个学生,骗些束脩度日,性喜着棋,又喜饮酒。学生书仿,任其偷安,总不教督。反欢喜代人写状词,凡本乡但有事情,都寻他商议,得了银子,小事架大,将无作有,不知害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本乡人远近都怕他。他生的两个极好的儿子,不上三年都死了。只存一女,名三姐,且喜这女性贞貌美,夫妇极爱。   因媒来说张家婚姻,吴老自往城中察访。一见此子标致,且又家财富余,满口依允,择日行礼,娶过张门。吴家备些妆奁来,甚是简朴。张老夫妇原因吴养醇没子,又且乡下与城中结亲,毕竟厚赠,到此失望。张隽生也不快,及至花烛之时,却喜女子标致,这番不惟张老夫妇喜欢,张隽生也自快意。岂料,新人虽有绝世仪容,怎如得娈童妖妓,撒娇作痴,搂抱掐打。张隽生对她说些风流话儿,羞得不敢应,戏谑多是推拒。张隽生暗说:“终是村姑。”只是张老夫妇见她性格温柔,举止端雅,却又小心谨慎,甚是爱她,家中上下相安。   如此半月,隽生见她心心念念想着父母,道:“你这等记忆父母,我替你去看一看。”次日,打扮得端整,穿上一皂新衣。平日出入也不曾对父母说,这日也不说,一竟出门,出了城,望吴养醇家来。约有半路,他尝时与这些朋友同行,说说笑笑,远处都跑了去,这日独自行走,偏觉路远难走,看见路旁有个土地祠,也便入去坐坐。只见供桌旁有个小厮,年约十六、七岁,有些颜色。   这隽生生得一双歪眼睛,一副歪肚肠,酷好男风。今见小厮,两人细谈,见背着甚重行李,要往广东去探亲贸易。隽生便留连不舍,即诌谎说:“广东我有某官是我至亲。”便勾搭上了,如胶似漆,竟同往广东去了。只是三姐在家,见他三日不回,甚捉不着头路,自想:“若是我父母留他吃酒,也没个几日的,如何不回来?”   又隔两日,公婆因不见儿子,张公不好说甚的,为婆的却对三姐道:“我儿子平日有些不好,在外放荡,三朋四友,不回家里。我满望为他娶房媳妇,收他回心,你日后可拘收他,怎这三、四日,全然不见他影?”三姐道:“是四日前,他说到我家望我父母,不知因甚不回?公婆可着人去一问。”   公婆果着家人去问。吴养醇道:“并不曾来回报。”张老夫妇道:“又不知在哪妓者、哪光棍家里了?以后切须要拘束他。”又过两日,倒是三姐经心,要公婆寻访,道:“他头上有金挖,身上穿新纱袍,或者在甚朋友家。”张老又各处访问,几多日并不见他,又问着一个姓高的,道:“八日前见他走将近城门,与他一拱,道:‘到丈人家去,’此后不曾相见。”   张老夫妇在家着急痴想,却好吴养醇着内侄吴周来探消息,兼看三姐。这吴周是吴养醇的妻侄,并无父母,只身一人。只因家中嫁了女儿,无人照管,老年寂寞,就带来家改姓吴为继子的。   这日,张老出去相见,把吴周一看,才二十岁,容貌标致,便一把扭住道:“你还我儿子来。”这吴周见这光景,目瞪口呆,一句话说不出。倒是三姐见道:“公公,他好意来望,与他何干?”张老发怒道:“你也走不开,你们谋杀我儿子,要做长久夫妻,天理不容!”说到这话,连三姐气得不能言语。   张老把吴周扭到县里。这县官姓孔,清廉正直。但只是有一件癖处,说:“人若不是深冤,怎来告状?”因此,原告多赢,所以告的越多。   这日,张老扭吴周叫喊,县官叫带进审问,张老道:“小的儿子张隽生,娶媳方才半月,说到丈人家中去,一去不回,到他家去问。吴周就是小的媳妇吴氏姑舅兄妹作兄妹的,他回说:‘并不曾来。’明系她姊妹平日通奸,如今谋杀小的儿子,以图夫妇长久,只求老爷正法。”县官叫上吴周:“你怎么谋杀他儿子?”吴周道:“老爷,小人妹子方嫁半月,妹夫并不曾来,未尝见面,如何赖小的谋害?”县官又问张老说:“你儿子去吴家,谁见来?”张老道:“是媳妇说的。”又问:“你儿子与别人有仇么?”张道:“小的儿子,年方十九岁,平日杜门读书,并无仇家。”又问:“路上可有虎狼么?”张老道:“这地方清净,并无歹人恶兽。”   县官想了一想,又叫吴周:“你有妻子么?”吴周道:“不曾。”县官就点了一点头,又问:“家中还有甚人?”道:“只有老父、老母。”知县道:“且将吴周收监,张老讨保,待拘吴夫妇并媳吴氏至,一同审问。”   不数日,人犯俱齐。知县先叫吴氏,只见美貌,便起疑心,想道:“有这样一个女子,那丈夫怎肯舍得?有这样一个女子,那鳏夫怎能容得?好有十分,谋杀也有八、九。”便作色问道:“你丈夫哪里去了?”三姐道:“出门时原说到我父母家里去,不知怎么不回。”县官道:“这句单饶得个不同谋的凌迟。”叫吴夫妇问:“你怎纵容女儿与吴周通奸,又谋杀张婿?”吴道:“老爷,天理良心。女儿在家,读书知礼,他兄妹女儿在家时,一年相会不过一、两次。女儿嫁后,才到我家,张婿从不曾来,怎么平空诬陷?”   县官叫吴周,问:“你这奴才,如何奸了他妻子,又谋他命?尸藏何处?”吴周道:“老爷,实是冤枉。妹夫实不曾来,求老爷详察。”县官道:“你说不谋他,若他在娼家妓馆,数日也毕竟出来。若说远去,岂有成婚半月,舍了这样花枝般妇人远去??把吴氏拶起来。快招奸情!这两个夹起,速招谋杀与尸首。”   可怜,衙门里不曾用钱,把他三人拶夹一个死,也不肯招。官叫敲,敲了,又不招,捱了多时,县官道:“这三个贼骨,可是戾气,钟于一家。”分付:“且放了,将吴氏发女监,吴老、吴周发隔壁大监,吴老妇人讨保,到次日另审。”吴老妇人见此冤惨,到家晚夕,投井而死。   次日审问,又各加夹打,追要尸首,并无影响。吴老因衰年受刑,先死狱中。县官不肯放手,把吴周仍旧拷打,死而后已,只有一个吴氏,才知父母并吴周俱死,叫冤痛哭,晕死复苏,道:“父母死了,叫我倚靠何人?”傍人道:“正是。夫家既是对头,娘家又没人,监中如何过?也只有一条死路了。”三姐道:“死,我也不怕,只是父、兄实不曾杀他,日久自明,我要等个明白才死。”县官送下女监。   喜得不多时,官已被议。这孔县官是陕西人,离任回籍,新县到任,事得少缓。只有张隽生,只因一时高兴,与小厮去到广东,知无贵亲,将隽生灌醉,把他金挖衣服,席卷远去,醒来走投无路。后来遇见一林客人,惯喜男风,见隽生年少清秀,便留在身旁,贪他后庭。过了年余,身上生了广疮,人都嫌恶不留,隽生自想:“我家中富厚可过,娶得妻子才得半月,没来由远来受此苦楚。”   沿途乞化回来,乡里不忿,将隽生扭至新县,问出实情,重打四十,将吴氏提监发放宁家。三姐不肯回去,众邻再三劝他道:“你不到张家,到何处去?”三姐道:“我原说待事明即死,只是死了,要列位葬我在父、兄身旁,不与仇人同穴。”众人道:“日后埋葬事,自然依你,但你毕竟回张家去为是。”   三姐依言,回到家中,见了公婆,张老夫妇自己也甚是惭愧,流泪道:“都是我这不长进的畜生苦累了你,只是念他是个无心,还望媳妇宽恕。”三姐走到自己房中,张隽生因受刑伤,自睡一处,叫疼叫痛,见三姐到房,又挨起来,跪着三姐,思量哀求。这三姐正色道:“我与你恩断义绝了。我父、兄何辜,你平空陷害他,夹打至死,母亲投井而亡,二年之内,你的父母、上下衙门、城里城外人,那个不说我奸淫,坏我名节?两载牢狱,百般拶打,万种苦楚,害我至此。你好忍心,你就往远处去,何妨留一字寄来,或着一朋友说来,也不致冤枉大害。如何狠心,竟自远去,自己的妻子从不思想,那有年老的父母全不记念?你不孝、不慈、无仁、无义的畜生,虽有人皮裹着,真个禽兽不如。”   隽生只抵着头道:“是我不是。”因爬起来,把三姐的手一把捏。三姐把手一挥,道:“罢了,我如今同你决了。”因不脱衣服,另睡一处,到得夜静,自缢而亡。   各乡绅士夫闻知,才晓得从前不是贪生,要全名节,甚是敬重,都是来拜吊,即依遗言,葬于吴老墓旁。吴家合族同乡里公怒,各处擒拿隽生,要置死地。隽生知风,带着棒疮,逃难到陕西地方,投某将军麾下当兵。随奉将令,于某山埋伏。   正在山坡伏处,忽见一人蓬头垢面,披衣赤足,如颠如狂,亦飞奔来,自喊道:“我是孔某,在知县任上,曾偏执已见,枉害四条人命,而今一个被刑伤的瘸腿老鬼,领着一个淤泥满脸溺死的女鬼,一个项上扣索吊死的女鬼,又跟一个瘸腿少年男鬼,一齐追赶来向我讨命,赶到此地,只求躲避一时。”   隽生知得此事,正在毒打。恭遇大清兵已至山下,架红衣大炮,向山坡伏处,一声晌亮,打死几百人。孔县官、张隽生,俱在死数,打做肉泥,连尸骸都化灰尘。可知有子不教之父,误人子弟之师,刀笔客人之徒,偏执枉问之官,以及习学下流,邪心外癖,竟忘父母、妻室之子孙,俱得如此惨报、结局,可不畏哉!   为官切戒来棍大刑,古今律例所未载,平刑者所不忍用也。若非奇凶极恶之大盗,切不可轻用。更遇无钱买嘱之皂役,官长一令,即不顾人之死活,乱打腿骨,重收绳索。要知人之腿足,不过生成皮肉,并非铜炼铁祷,才一受刑,痛钻心髓,每多昏晕几死,体或虚弱,命难久长。即或强壮,终身残疾,竟成废人,是受刑在一日而受病在一世矣。仁人见之,真堪怜悯,予亲见一问官审问某事,加以大刑,招则松放,不招则紧收绳索,再加审问,招即放夹,不招即敲扛。当此之时,虽斩剐大罪,亦不得不招,盖招则命尚延缓月日。若是不招,即立时丧命。苦夹成招,所谓:三木之下,何事不认?嗟乎!官心残忍至此。试看姚国师已经修证果位,只因误责人二十板,必俟偿还二十板,方始销结。误责尚且如此,何况大刑,又何况问罪,又何况受贿受嘱,不知问官更加如何报复耶?   但审问事情,若惟凭夹棍成招,从来并不真实,必须耐着性气,平着心思,揆情度理,反复询诘,莫执自己之偏见,缓缓细问,多方引诱,令其供吐实情,则情真罪当,不致冤枉平民,屈陷良善。此种功德,胜如天地父母,较之一切好事,不啻几千万倍矣。   或谓:如此用功细问,岂不多费时日,倘事案繁积,如何应理得完?殊不知为官者,若将酒色货财诸嗜好,俱自扫除,专心办理民事,即省下许多功夫,尽可审理。虽有迟玩之谤,较彼任听己意,草率了事,任随己意,不顾民之冤屈者,岂惟天渊之隔也。   予亲见一好官,终其任,并未将一人用大刑收满。后来子孙果然显报,福寿无量。此为官第一切戒,最要紧之事。又有不可轻易监禁人犯,不可轻易拘唤妇女诸件,予另著有《于门种》一卷,《升堂切戒》一卷,以及命盗奸斗诸案,各有审问心法,俱已刊刻行世。凡为官者,细看事情,时刻体行,福惠于民,即福惠于自己,流及于子孙,世代荣昌矣。   第五种 倒肥鼋   能杀得人者,才能救得人。虽孔圣人遇着少正卯,亦必诛之。要知世上大奸大恶,若不剿除,这许多良民都遭屠害。试看甘翁将元凶活埋,便救了无数人的性命,仝了无数人的夫妻,保了无数人的赀财,功德甚大,府县嘉奖,百姓讴歌,天赐五福三多,由本因而致也。杀除此等凶恶,用不着仁慈姑息,以此辣手,不独没有罪过,反积大德。   大清兵破了扬州城,只因史阁部不肯降顺,触了领兵王爷的怒,任兵屠杀,百姓逃得快的,留条性命,逃得缓的,杀如切菜一般。可怜这些男女,一个个亡魂丧胆,携老抱孩,弃家狂奔,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但扬城西南二方,兵马扎着营盘,只有城之东北邵伯一带地方,有艾陵湖十多里水荡,若停船撤桥,兵马不能往来。只有南荒僻静小路小渡可通桥墅镇,走过桥墅镇,便是各沟港乡庄,可以避乱。   要知这桥墅镇,乃是归总必由之路。这地上有两个恶棍,一个诨名“大肥鼋”,一个诨名“二肥鼋”。彼时江上出有癞鼋,圆大有四、五丈的,专喜吃人,不吐骨头。因他二人生得身躯肥胖,背圆眼红,到处害人,是以人都叫他做“肥鼋”。   他二人先前太平时候,也做些没本钱的生意。到了此时,看见这些人背着的,都是金珠细软,又有许多美貌妇女,都奔走纷纷,好不动心。即伙同乡愚二十多凶,各执木棍,都到桥墅总关要路上,拦住桥口。但有逃难的,便高喊道:“知事的人送出买路金银,饶你们性命。若是迟些,就当头一棍,送你上大路。”   那些男妇听见,哭哭啼啼。也有将包裹箱盒丢下来放过去的,也有不肯放下物件被抢被夺的,也有违拗即刻打死撇在桥下的。这为头两个恶棍,坐在桥口,指挥抢劫,欣欣得意。方才大半日,抢劫的包裹等物,竟堆满了两屋,又留下标致妇女十余人,关闭一屋,只到次日同众公分。   日将晚时,又来了六个健汉,情愿入伙效力。那两个肥鼋,更加欢乐。到了定更时,来的六个大汉,忽然急忙上前,将二鼋绑住,其羽党正要动手解救。忽然河下来了一只快船,装载了十多人,四面大锣齐敲,乌枪五杆齐放,呐喊振天,犹如数百人来捕捉。众恶见势头不好,俱各飞跑,船上一白须老儿,跳上岸吩咐从人:“但跑去不必追赶。”就在桥口北首,并排筑两个深坑,着将捆的两个肥鼋,头下脚上如栽树一般倒埋,只留两只脚在外,周围用土拥实。   原来,这老儿姓甘,名正还,就住在桥墅北首半里远。家业不甚富厚,彼时闻知两恶伙众劫夺,忿恨道:“如此伤天害理,若不急救,害人无数。”即刻传唤本庄健汉并家人二十多个,自备酒饭,先着六人假说入伙,深晚密将为首捆下,自己飞船随到,活埋二凶。又将写现成大字贴,粘在桥柱上,云:   为首两恶,我们已捆拿活埋,余党不问。倘再效尤,照例同埋。凡被掳劫的金银等物,开明件数,对确即与领去;掳来妇女,已着妇看守,问明住处,逐位送还。特字知会。   贴出去对确来领者,已十分之七,其余封贮不动,又封己银赠送跟去有功的人。过了十多日平静,将剩的物件,俱缴本县收库,俟人再领。其掳的妇女,俱各回家团聚。府县闻知此事,欢喜不已,俱差人持名贴到甘翁家慰劳。破城在四月,到七月十二日,即是甘翁八十大寿,本日自城至乡,有数百多男女,俱各焚香跪满庭堂。挤不上的,俱跪门外场上叩头。   又听见鼓乐喧天,乃是江都县知县,奉陈府尊委来贺寿,全副旗牌执事,亲自到门,抬着彩亭,上列“齿德兼隆”四金字匾额。又本城佐贰各官,同乡绅人等公,送许多礼物庆贺。甘翁一概不收,置酒款待。   翁是时三子、十二孙,五个曾孙,寿高一百又三岁,子孙科甲联绵。后来凡贼盗过桥,即战兢畏缩,几十年路不拾遗。   第六种 洲老虎   事有不便于人者,但有良心,尚不肯为,何况害人命以图占人田产?此等忍心,大干天怒,周之恶报,是皆自取。   或问癞鼋吞食周虎之子,何如竟吞周虎,岂不快心?要知周虎之毒恶,因谋占洲滩,遂害人性命,若竟吞其身,则有子而家业仍不大坏。今只吞其子,留周虎之头以枭斩示众,并令绝嗣,又今妻妾淫奔,家赀抄洗。人谓周之计甚狠,孰知天之计更狠。不孝为诸恶之最。今曹丐只图进身,现有瞽母,竟谎答只身,既进身而自己饱暖受用,竟忘瞽母之饥寒苦楚,曾不一顾,又不少送供馈,是曹之根本大坏,即不遭周虎之棍击脑破,亦必遭雷斧打出脑浆矣。其形相富厚,何足恃乎!   顺治某年,江都县东乡三江营地方,渡江约四、五里,忽然新涨出一块洲滩,约有千余亩。江都民人,赴控具详请佃。其时,丹徒县有一个大恶人,姓周,名正寅,家财颇富,援纳粟监护符,年已半百,一妻、一妾,只存一子。这人惯喜占人田产,夺人洲滩,淫人妻女。家中常养许多打手,动辄扣人毒打,人都畏惧如虎。乡里因他名唤正寅,寅属虎,就起他诨名叫为“洲老虎”,又改口叫他做“周虎”。他听人呼之为虎,反大欢喜。   本县又有一个姓赵的,家财虽不比周富,却更加熟谙上下衙门,也会争占洲滩,却是对手。因江中见有这新洲,都来争论。周虎道:“这新洲,我们预纳了多年水影钱粮,该是我们的。”赵某道:“这新洲,紧靠我们老洲,应该是我们的。”江都县人又道:“这新洲,离江都界近,离丹徒界远,应该是我们的。”互相争讼,奉院司委镇、扬两府,带领两县,共同确勘,禀驳三年有余,不得决断。   周虎家旁有一张姓长者,谄小词二首,写成斗方,着人送与贴壁。周虎展看,上有词云:   莫争洲,莫争洲,争洲结下大冤仇。日后沧桑未可定,眼前讼狱已无休。莫争洲,各自回头看后头。且争洲,且争洲,争洲那管结冤仇。但愿儿孙后代富,拚将性命一时休。且争洲,莫管前头管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