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花仙史 - 第 2 页/共 4 页
守孝有终日,思亲无尽期。
痴儿田快乐,贤女胜须眉.
只因这一庐墓,有分教:美遇美相逢半面,才爱才无限相思.不知后事,留解下回。
评云;
每见画家用墨,或用浓墨,或用淡墨。乃浓处正以衬出淡处,而淡处亦以相形浓处,遂令浓淡各各入妙.而其画亦为绝工。又见书家作字,一字忽小,一字忽大,分看则卑差不齐,合看则行款恰称,而其书亦臻妙,稗史亦尔.不写元虚作呆汉,则瑶枝之为奇女子,其奇似未独绝.一抑一扬,总是法之不得不然,若遭嗤艘而度此,是其呆亦一元虚矣。
第四回
看花灯误入天台
诗曰:
山川灵异结成胎,肯把英才弃若灰.
为看花灯忽子夜,俄惊草舍巳天台。
文如倒峡诚佳也,武欲穿插臭美鞠.
莫怪声名伸海角,几人能得到蓬莱.
话说南直十六府中,惟松江府最近海.松江有四县,上海却正滨海.时天下虽极太平,亦未免海贼癣疥之疾时来侵犯,不是掠民间子女,即是劫库银.府城虽有总兵镇守,却又离上海尚有百里之遥,等得这里提兵进剿,他即退下海去,并不来与官军对敌.候得这里收兵离县,他又蜂拥而来,救掠如故。总兵索雄飞无法奈何,只得屯兵上海,此后稍觉宁靖;兵卒渐懈怠.
一日值索总兵生辰,大开筵席,在县中宴那些来与他祝寿的绅士.那日饮至黄昏,忽报四门火起,喊声大震.原来细作巳将索总兵生日并请酒演戏之事报知渠首,料必无准备,悄地渡过海面,轻骑掩至城壕.门卒果不提防,因得斩关突入。索总兵闻之,大惊失色,急叫备马,奈器械一时无及,而贼兵已至。雄飞知不能拒,抢得一柄短刀,杀伤数贼,飞马逃出南门。这些众亡命,见总兵已遁,大肆猖獗。正抢入兵库中抢掳,忽闻飕的一声,贼首已倒地。众贼急救看时。却是五六寸长的一枝竹箭射入咽喉,眼见气绝.随又连连箭响,并无虑发,一刹时就射死数贼。却更作怪,但闻箭响弦鸣,井术见有人张弓注矢,众贼尽以为神助.这些乌合之众所志不过财帛,看见势头不好,谁还冒死向前.便大叫风紧,都一涌退出,向北门而去。那些城守官兵,见贼去远,方整枪架炮,擂鼓播旗,耀武扬威的追赶了七八里而返。只算是远送一程,正合着两句俗语说得好:当场不战,阵后兴兵。
话虽如此,终不然这射贼的箭果是神助?少不得也要还个亮头。原来这日一堂贺客中间有一个贺客苏紫宸,乃本府华亭县人.其父苏彦斋,乃是两榜,不曾出仕,早已亡过。亲叔诚斋,现任浙江钱塘知县.这苏紫宸,人物既生得伟秀,性情又复豪迈,十二岁就案首入泮,家人闻喜奔告,紫宸却浑若不知.一日读项羽传,少倦,乃掩卷叹遭:“千秋一日,事业谁知?想吾辈寄此蜉蝣,人生几何.若不学些奇术艺,做些奇事业,而后名成勇退,追赤松子之游,就如虱处裤档,蚌潜井底,不复知有天高地大景象。虽寿盈千岁,亦冥冥何益哉?但我父母早背,幸蒙叔父教诲,亦不过欲我显亲扬名。今虽做得一秀才,倒还好寻山间水,醉月吟花。倘不幸中了一个举人,再成一名进士,选了一个职司,拘着官箴,碍着政体,这一顶脑箍擅住了,那一腔豪兴觉得大不自在.姐今趁这未上脑箍之际,无拘无束,何辱何荣,领略山川名胜,赏鉴古今事迹,岂不大快人意?又何苦终日在宙下效这蝇声,把豪情爽气闷死在胸中,可不痴绝?”此念一动,便不喜读书,日逐带了近身伏侍的小厮,唤做剑童,瞒过诚斋,出缄游玩.这剑童年虽幼而力极大,紫宸心甚爱之.
一日正值元宵,合城大放花灯。紫宸来禀叔父,要去看灯玩耍。诚斋道:“汝年齿幼稚,正宜矢志鸡宙,以图上进,所谓幼而学,壮而行。若只是终日闲荡,岂不功课有亏,举业有废乎?汝今既然要去,我亦不好十分阻碍,但宜略一观玩,即便回来,勿得徜祥太久也.”因叫老仆苏定与剑童随着同去.紫宸唯唯受命,即同了剑童、苏定,一径离了府门,来到街市上一看,果然好盛灯.有前人诗句道:
火树银花合,星桥玉锁开.
暗尘随马去,明月遥人柬。.
游妓皆敉事,行歌尽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紫宸正观看时,忽又闻鸣罗击鼓,众人乱挤乱嚷的道:“迎龙灯来了。”紫宸听见,不胜之喜,即一挨两挨直挨到高坡上。立着一看,果见迎一条龙灯,头尾活动,盘旋曲折,甚是有趣.左右前后,都是些鳌山蜃海,鱼虾杂灯拥护,真个照耀得辉煌不夜,十分好看.紫宸看得高兴,竟忘情了,随着龙灯热闹,不知不觉的一路出城。又走了二三里,觉得足力已倦,方才想归。回头看时,却不见了苏定,剑童,心下着忙,急急寻路而归.幸尚有残灯映月,一路还不至十分黑暗,忙忙走到城边,时巳半夜,城门扃闭,眼见得不能入城.城外又无亲戚可依,这半夜怎剩区处?街上又家家收灯歇息,霎时寂然静悄.深悔自己忒孟浪了,以致如此。
正在徘徊,忽见一人走近,拱手道:“苏公于何故独自徘徊?夜已探矣,谅必不能入城,小鹿去此不远,何不移玉草宿,明晨待贫遭遇公子回府,何如?”紫宸见说,忙抬头看时,一个皓首童颜、黄冠白鏖的老道人.因想道:“我从不曾认得这个道人,如何便晓我是苏公子?莫非是甚游方拐子,见我年幼独行,欲要来诱骗我不成?但我今夜正无宿处,莫若将计就计,睡他一夜,且看他怎生设法来骗,与他打诨一番,倒也有趣.”心下虽是这等想,然见其仪表非俗,亦不敢唐突.因揖道:“偶尔贪看花灯,不期城闭阻归.正在穷途狼狈,忽蒙仙丈垂悯,但不知紫府何处?素昧干生,怎好轻造?”那道人笑道:“九流一脉,三教同源,何云素昧。此去我庐甚近,但山野风味,恐有亵渎.若不鄙弃,便当引导。”言罢,即挥鏖前行。紫宸见其出言文雅,谅来不是甚拐子,也不推辞,在后追随。
走了一会,已是郊垌。再行数步,转过一堍小桥,却是一条山路,崎岖不堪行走.耳中松涛谡谩,猿叫哀哀,甚觉悲凉凄楚.紫宸想道:“西门之外。一向并未有山,怎么今晚却走出这条山路?好生古怪。”欲待不前,那道人望前乱奔,并不回顾。四望俱是旷野,竟不认得是甚去处。倘然落后,又恐迷路,只得紧紧跟走。觉得水尽山穷,转过一弯,忽见松林之内射出灯光来,才见人家。那道人住足道:“蔽庐已到,公子请进.”
紫宸举目看时,却是小小三间精舍,早有小童启扉,持檠接入.满阶瑶草,拂户奇葩.跨进斋中,只见竹床纸帐,丹灶茶炉,素琴挂壁,仿佛柴桑之趣;古墨悬轩,认是辋川之笔。紫宸不敢怠慢,忙整衣作揖而从。小童送茶,杯茗精洁,入口甘香。因问道:“仙丈大名尚未请教,此地何处,更望指示。”那道人笑道:“此地乃是刘阮误入之处天台山中。余也并无姓名,但幽栖于此,即以山名,为天台道人也。”紫宸见说惊想道:“松江若到天台,闻隔千里之遥,何不觉数里便到?想此老人必非凡俗.”因复起身拜谢,道:“弟子下土庸才,何幸得蒙仙丈接引?”天台道人微笑道:“适从海上归来,道经故里,因见花灯之盛,驻足逍遥。幸遇公子于途,观公子丰骨大类吾辈,故引到此.”紫宸道:“如此则仙丈亦系松郡人矣,敢问向居何处?族有何人?或可表扬道德,永垂不朽.”天台道人见问,忽浩然长叹,口占七言两句,答道:
已薄世情波底目,不知何事忆钱塘.
紫宸茫然不解,因见天台道入瞑目而坐,亦不再问.少顷,排列酒食,都是些冰桃碧藕,麟脯琅莱,俱非人世所有之品。童于进酒,紫宸举杯,真是琼液流霞.入口甜滥,顿觉神怡气爽。饮至半酣,紫震道;“愚意百岁如寄,蜉游几何,况人生饮啄,自有定分,即营营何益哉?今幸有缘相引至此,得瞻物外烟霞,不觉万念俱灰。伏祈仙丈收录丹台,采芝煮石,习炼长生。不知仙丈肯赐容纳否?”天台道人道:“公于名缓未脱,尘缘未断,苦乐未均,文章未了,正当驰骤于两都硕俊之间,岂暇与山栖谷隐者较量风月哉?”紫宸道:“仙丈所论虽是,但每思智如淮阴,才若膏莲,终不免长乐、采石之祸,况才智不及二公者乎?藏拙犹迟,何沦驰鄹?”天台道人笑道;“公子之论极高,但大块假我以文章,必须于宇宙之间横行一番,然后急流勇退,方为最上乘耳.”说罢,向童子道:“今夕苏公子在此,无以为娱,可令轻卿出来。”
童于应声入内.去不多时,引了一个绝色女子出来,向紫宸万福,慌得紫宸还礼不迭.天台道人命坐于侧,执壶行酒.紫宸省眼看那女子,年可二八,生得眼澄秋水,貌媚春花。紫宸虽系幼年,见那美色当前,不觉心摇目眩.因想道:“此老既巳修道,又何畜此尤物?果神仙亦有此乐耶?”正在呆想,只见天台道人笑道:“山野无以表敬,想是公子不悦.轻卿何不起舞,少助酒怀。”那女子领命,离席而起,整鬟理袖,款款盈盈的舞将起来。只见彩袖飞扬,香风馥郁,低徊如锦鸾展翅,矫举若索鹤乘轩,袅娜之态果然艳目。舞了一回,低啭莺声,口占《谒金门》一阕道:
仙家乐,依样画来潦草。罩袖红裙鞋底小,漫舞霓裳调。轻捷蜂腰纤巧,空腹如筒休笑.共醉金樽明月,晓看荷芦颠倒。
舞毕,微笑还坐.紫宸称羡不已。天台道人大笑遭:“公子爱之乎?此乃道家游戏,岂可着相。”因向女子道:“可还汝本来面目。”只见那女子就地一滚,却变作一个小小胡芦.紫宸不胜惊异.天台道人收来藏入袖中,道:“此非公子所好.”因命童子向石壁内取书二卷相授,道:“读此可作奇男子。但功成意遂,即宜勇退,乃为公子福。此地非久驻之区,宜速归去,免令叔悬望。”紫宸拜受:“重蒙赐以仙食,授以异书,高厚之恩,粉骨难报,但未知后会可期否?”天台道人道:“出海定海,即是会期。”
时天色已明,命童子引白鹤一只,叫紫宸跨上,令其闭目.即时腾空而起,惟闻耳畔风声,身子如在云雾中,顷刻之间,觉得身已着地。开眼看时,那骑来之鹤不见在跨下,再定睛一看,认得是自家门首,不胜惊喜。后人有诗咏之遭:
为看花灯忽遇仙,往还顷刻路盈干。
不须另叩元关要,已信壶中别有天。
且说苏定自那夜人从里一阵闹嚷,忽不见了公于,急得没法。忙与剑童喧呼喊叫,东西寻觅,哪里竟有个影儿?时已夜棵人散,家家歇患,谅无寻处。没奈何,回家嘉主人说“因迎龙灯,于众人忙迫之中,挤不见了公于。一时无处追寻,只得回来报知老爷。”诚斋见说,急得顿足捶脚,怒骂苏定怎么不小心照管,以致不见,又痛责剑童,怎不紧紧跟着,却有得失落。举家惶惑无措.反是诚斋亲女馨如小姐道:“看哥哥年纪虽幼,机智不群,决不落拐骗之手.迟早自能归来,爹爹不必忧心。”诚斋无奈且歇,次早着人四下寻访,杳无形迹。又贴招鸣罗,愿出百金为酬,却终不见有一些消耗。
光阴迅速,早逾两月。这日诚斋正独坐纳闷,忽见紫宸走入,忙立起来,认道:“是非吾侄紫宸耶?”紫宸忙趋而拜,道:“侄儿正是。”诚斋道:“是耶,非耶?梦耶,醒耶?自汝迷失之后,至今两月,无日不在这里愁闷,几乎使我寝食俱废。何处不着人寻到,不得一些踪迹。不知汝这几时流落哪里,怎地栖身,却直至今日才归?”紫宸闻言亦自惊讶,即将那夜看迎龙灯,主仆失散,不能进城,忽遇天台道人,引至天台山中,宿了半夜,今日跨鹤归来之事,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道:“侄儿只道昨夜之事,怎么却已两月?真乃山中七日世上千年矣。”诚斋见说,称奇不已,道;“古传费长房逢壶公及卫大丞遇负薪老人事,可知不诬。今我侄遇天台道人于穷途,亦可作他日佳话。此家门余庆,真千载奇逢,安知非长生之兆也?”说罢,即同入内.一家相见,不胜之喜,乃治酒庆幸不提。紫宸自归之后,日夕闭户书房,将天台道人所授之书时时阅习,不上一年,皆为腹中之物矣.正是:
灵敏宁无本,神仙会有原;
许多云与雾,、吐纳在兰台。
说这诚斋,原以进士守制在家,其年服满,入都赴选。他本意原望造一京职,得近天颇,少展干生之志。不期因诚斋不去谄媚;竟点了外任浙江钱塘邑宰,不胜叹息,只得离京之任.因松江至浙甚近,将家属携带任所,只留紫宸伴着夫人,管理田园。这总兵索雄飞虽系武弁,却倒为人沉静慷慨,与诚斋性情相合,极是来往得好.值他生辰,诚斋虽不在家,却寄书回来分付紫宸,令其亲往拜贺.紫宸不敢迟延,即忙打点了礼物,到上海县拜索总兵的寿诞。本欲即归,因索总兵再三留住,这日筵宴,他也在贺客之内。正值饮酒之间,忽报海贼夺门而入,众客惊倒,总兵弃席。紫宸料得贼志于库,身边带有弩矢,肆筵之处恰近库房。即腾身上屋,潜伏槽溜之间,紧对必由之处,暗将一弩连三箭之法,射退贼众,保全上海县库。见赃去远,仍复跳下。
时有几个逃走不及的酒客,藏避在黑暗之处,看得十分清切,认得是苏紫宸,只是不敢则声。直至贼退,方才都走出来,惊问道;“不信世兄英年,却有如此妙技。若非射退贼人,不但县库被劫,吾辈亦皆为鱼肉矣。容向总台并邑尊言之,当速旌表,以志今日之奇。”紫宸笑道:“为国家守城,戮此乌合,乃分内应为之事。诸年伯欲为旌表,得无辽东豕耶?”众乡绅道:“此乃有功邦国,庇护全城,威振远迩的惊人快举,岂有默默不为表扬而虚此奇功乎?”其时上海知县金怀了,亦因贼至匿在桌下,闻得人声嘈杂,料必贼人去远,乃从桌下钻出,道;“苏世兄不必太谦,有拂诸老先生盛意。奉县还要奏功请旨,方显令名。”紫宸道:“虽蒙老父母作养,诸年伯推爱,但治生并不是好名之徒.况以些子微劳,即论为奇功,若较昔冯异,使治生罢却勋名,即非荣而反无耻矣。祈勿再以此挂齿颊,则治生感擞反深。”众人见他不矜其功,深相叹服,无不羡慕。后人有诗道:
文成绣虎并雕龙,退贼还教建武功。
学得天台三箭弩,胜他赤壁一东风。
说这苏紫宸自此之后,松江一郡尽耳其名,争欲与之结交,日日车马盈门.紫震烦扰不过,因见春景妍媚,向慕武林山水之胜,不若以探叔为词向彼一游,聊用避喧.算计定了,来与婶母说知;带了剑童,即日寓松.正是:
不堪结客场中扰,寄进西湖代杜门.
只因这一至浙,有分教:假斯文遗千秋之臭,识贤豪成一面之交.不知后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评云;
篇首写海寇犯境,被弩而遁也。一搁搁起,却任意畅叙遇仙一段情景,连坤数纸,直至篇尾,才缴到神射。风息火惠处,忽然漾开另写。殆所谓“欲赋天台山,却指东海霞”者,真是奇情恣笔.且目曰“误入天台”,作者胸中,盖深恶相传刘阮之说污秽仙灵已甚,故此特以葫芦游戏拭净俗限.令读者望其题,疑作柳丝花朵,心魂摇曳之笔,而寻其义,实则风清月朗,千宣一碧之文;是又一误入天台也.噫,亦奇兵.
第五回
白木公子饱尊拳一场扫兴
词曰:
才情各异,荚豪自别,怎便强沽名?墨水全无,石碑没字,老脸有蜻蜒。鸡肋已令尊拳饱,吃苦不甘心,才还愈美,丑还食拙,草墅发馨香。
右调《少年游》
说这苏紫宸不几日巳抵武林,至钱塘县署.叔侄相见,诚斋问及上海之事,紫宸备细说了一遍.诚斋亦自惊问道:“汝又何处曾习此法,却能败得贼人?”紫宸道:“得之天台。此犹不足为奇,更有兵法二卷,深微奥妙,真是神仙秘本。”诚斋道:“原来如此,实家庭之幸也。今汝远来,且自将息.”紫宸诺诺而退。自到杭之后,无日不去游湖.一日间游至飞来峰,峰石瞬峋,树木古秀.紫宸进入洞中,看那石势似作惊飞一状,果是观玩不足.出慧冷泉亭上,只见游人如蚁,却是到天竺各处进香的:见又有那些闲步的,却都是观看这进香的,有那拂撞纷纷韵,却都是惟知一醉为乐.紫宸因不觉浩然长叹道:“以武林名胜之地,岂无一名胜之人,品题佳山佳水,使和靖、坡老独占美于前乎?更可叹那些游人,不知山水却是何物,而如此蝇集蜂忙,难道俱系碌碌之辈不成?”因命剑童取过笔砚,即以飞来峰为题,吟成一律,书于冷泉亭之壁,道:
飞来何处不知年,虎伏龙眠势若悬。
压帽常惊危壁落,吟声忽接涧花寒。
坐时嗟抚三生石,亮处行窥一线天。
有酒有山还近水,独怜无地觅坡仙。
紫宸题完,投笔大笑。正欲出亭,忽背后一人大叫道:“紫兄欺我杭无人物耶?”紫宸忙回头看时,认得前日曾于席上会过的张吏部之子张其白,即便陪笑道:“原来张兄在此,非弟敢赋狂言,得罪大邦.若欲如坡老之才思,不要说是武林,只怕盖天之下实不能有。故古称才难,信不诬也.”张其白笑道;“兄也不要将这才难忒看煞了。当今坡仙又何常没有?兄特未之见耳。”紫窟道:“坡老千秋才人,岂能多得?兄既云有,请试言之.”张其白道:“若言别处,弟亦不能知。只就我杭夏天生,风流慷慨,才气绝伦,非当今坡老而何?他家现在倡一文社,若有才的尽邀入社,作诗作文,尽一日之长而较其优劣。兄想他若无真正高才,焉敢妄建文坛旗鼓?兄如有兴,明日也同入社,便知弟言不谬矣.”紫宸见说得津津有味,不胜欣然道;“弟实醯鸡覆瓮,不知两间之大。适才拙作,自笑狂妄,蒙指示夏兄高才。渴欲识荆,奈素昧平生,怎好突然轻造?恐得罪文坛,又所未便.”张其白道:“这个不妨.天生之设此社,原欲广致才人,以定文场元帅。他惟恐不能尽访,前日曾将数柬托弟,央弟与他代访求有才者,邀之入社。今已付去三四,兄若不弃时,请收一柬,明日弟为兄先容,何如?”说罢,即向小童手中匣内取出一个柬贴,递与紫宸。紫麓展开一看,只见柬上写道:
一年好景,万事赏心,岂无一豪举,而令春光笑人履寞耶?今弟煮茗于小轩,同袍诸友,业已毕邀。然非足下一临,孰建旗鼓?故敢屈入雉坛,倘蒙不弃,诘朝客檄,山灵简点,花下落红,松梢翠滴,以供诗中料矣。
后书“年家眷晚弟夏天生顿首拜启”。紫宸看毕,不胜喜悦,即纳入袖中,欣然允往.遂别了张其白,一路回衙.
你道夏元虚为何有此一番豪举?原来自夏英亡后,瑶枝又以庐墓在外,元虚好不自由自主,日日饮酒宿妓。其年服制将满,恰值大比,意欲做两千银子,不着买个举人摇摆。恐人笑他白木,故设此社,遍招文士入社交游,欲令人知他日与文人学士诗酒往还,不是个无才之辈。这也是元虚沽买虚誉,诳诸无识的愚见。苏紫宸初到杭州,那知就里。听了张其白的说话,只道果是风流才子,以为今番遇着知已,好不得意。
次日绝早,同了剑童,持其名刺,一径来至东园,访着元虚宅院,即投贴通报。时张其白已先与元虚说知,一见名贴,忙出迎入。紫窟抬头看时,只见元虚怎生模样,有五盲律诗一首单道元虚的情状。
鼠目鲈鱼嘴,奉颐大点麻。
方巾头上戴,朱履倒跟拖。
欲作斯文状,偏生不惯家.
鞠躬迎客入,好似一蛤蟆。
紫宸看了,想道:“细看此人品格粗俗,面上全无一些风雅之姿,如何张其白称他是风流才子?这风流却从何来?或亦貌寝而才扬乎,抑此非元虚乎?”心下迟疑不定,因见其足恭,只得入揖而坐,便问张其白道:“此位可就是元虚兄么?”其白未及回盲,元虚忙接口道:“然也。足下远来,便知弟是元虚耶?可谓一见如故者矣.”紫宸道:“昨日踏春于冷泉亭畔,偶遇张兄,言及足下才美,为当今独步.渴欲晋谒,只恐唐突。今蒙张兄作渔父之引,得瞻芝宇,始信张兄才美之言,真是不诬.小弟可谓有幸,得托文坛之末,恐蓬蒿贱质,不足与姚黄魏紫竞春色也,又不知足下何以教我?”
紫宸这一席话,明是半讥半奖的.元虚只道真个来赞羡他,欢喜得满心奇痒不知搔处.乃说道:“小弟才是微微有些的,但何得云独步?张兄之言,亦是管中窥豹,特见一斑耳。今蒙兄不鄙辱临,乃既来之则安之矣,更何别沦.但诸兄俱在小园候久,乞兄少借一步。”说罢,即起身邀紫宸进内。
紫宸见元虚口角,早巳窥破腹中,心中大是拂然。因见其殷殷之意,又不好十分却得,只得同至后园.望见轩内,早有一班书呆在那里做作.也有脱帧露顶反背着手绕砌摇摆的,也有斜倚栏杆咬着指头侧首沉思的,也有因窥壁画磨穿鼻的:也有微吐蝇声捻断髭的。欢呼狂笑,嘈杂纷纭。忽见紫宸走入,因是不曾会过,都不认得,忙问何人。张其白道:“此钱塘苏父母令侄,台号紫宸,乃云间名士.”众人方才慌忙的整衣戴巾,一齐上前揖逊而坐.紫宸便问:“列位长兄尊姓台甫,望乞赐教。”张其白先指着个穿绿的遭:“这位乃是翰林李公的长君,台号叶符,簇新前科孝廉.”又指一穿红的道:“这是卜大理三公子卜长俊兄。”又指一穿牙色的道:“这是陈布政长君秋遴兄。”又指一穿玉蓝色的道;“这就是敝地总台贺公的公于贺图兄.”其余不必枚举,总之都是些缯绅子弟。
各各通名道姓已毕,紫宸道:“久钦诸兄芳誉,今日幸会,棵慰生平.但弟萍水樗栎,谬逐文坛之侧,殊甩内愧.”众公于齐足恭道:“不敢.”张其白笑向元虚道:“今日诸兄幸聚,真乃英才济济,可名这社为群英,以志今日之盛,不知诸兄以为何如?”众人齐声道:“群英杜绝妙,但吾等怎敢当此‘英’字?”元虚道:“酒筵已具,不必闲谈,各请入席。”
大家一齐起身逊坐。紫宸是松江人,众推首席,次位即贺图,余各叙齿而坐.
酒肴毕集,饮亦半酣,元虚离席而起道:“请兄今日饮酒,何各彬彬客套,甚不豪畅。敢烦紫兄发挥一令,以为酒政,方不寂寞,可尽醉倒之欢。”紫宸道:“酒贵适情,岂期必醉。既蒙谆谆见谕,敢不如教,以尽主人厚情。但弟才短,不能以别词为令,请各赋一绝作酒政,以三板诗成为例。不成者罚三大觥;诗成不佳者罚一杯,成而绝调者,合席各贺饮一杯。如此则酒入欢肠,又觉筒易,不识诸兄以为如何?”
元虚等虽以诗文结社,只是个名色,不过图取一醉。今见紫宸当真要做起诗来,不胜着急,道:“酒令者掷色猜枚,呼卢浮白,方是畅快。若要做诗,毕竟要搜索推敲,未免烦难,还是另请发挥.”紫宸道:“斗酒百篇,请仙之风流千载.只这一首绝句,有甚烦难?”卜长俊道:“紫兄之教虽是,但弟等或八股,或策论,或表,或判,倒还领教得来,至于诗之一道,实未留心,故敢方命.”紫宸微笑道:“焉有是理。若依所言,则昌黎于美善文章者,不知诗词;善诗词者,遂不解文章耶?诗文总出一心,岂有两端?诸兄不必过谦,且尽诗酒之兴,再领文章之教可也。”陈秋遴道:“不有佳作,何伸雅怀,紫兄之教极是。吾等必当续貂,以继金谷之胜,无使桃李笑人也。”众人还打帐推托,忽见秋遴欣然允诺,叫取笔砚,俱各拂然,默默打点酒量,好吃这三大杯。
紫宸正欲寻题,忽抬头见壁间挂一幅墨梅,画得甚是精神眉想道;“看这班糟胞,谅来必无实学.何不即将墨梅为题,探他一探腹中如何?”因举杯道;“小弟异域草茅,学耻全牛,过蒙天生兄宠召,愧叨首席,已觉负芒。又占先诸兄者,窃欲观大邦文才之盛,作抛砖引玉之举。但酒令严如军令,敢祈暂遵片刻,待令毕负荆而谢。”众人诺诺道;“是。”紫宸饮干令杯,乃举笔写了一行题目道:“量梅咏,赋七言绝句一首,各步原韵,合式免酒。”后写其诗道;
墨溅枝头染素梅,芬芳岂复待吹灰.
无香有色生如寄,雨雪朝朝蕊倦开。
题毕,即传递次席贺图道:“巴人俚句,请教大方。”贺图见题是《墨梅咏》,难于形容,乃道;“紫兄黄鹤之句在前,即使效颦,恐亦不佳,倒遵教受罚三杯罢。”即举杯连饮,顷刻而毕。再次却该陈秋遴.秋遴接题一看,见其诗虚实之间讽刺沉着,信是佳作,因亦迅题一首呈递道;“虽珠五在前,未容瓦砾争辉。然恐方命,不辞呈丑朋博哄堂。”紫宸连声“不敢”,忙接诗一观,只见上写道:
调羹何必问盐梅,彩笔生花不染灰.
蝶死蜂残春已老;西窗待月蕊初开。
紫宸看毕,大悦道:“起句即得墨梅之旨,结句虚形墨梅之色,真颉颃古人,千秋佳作,各当赏贺一杯.”说罢,先自饮起,次各一一饮毕。其次轮着李叶符接题在手。因思自己是个举人,怎好推托,只得接索枯肠,挖耳挠腥的苦挣了半晌,方才写得两句,而三板已完,罚了一杯再做.又是半晌,方凑成诗呈上.其诗云:
半张白纸种乌梅,若然一火即成灰。
美人欲插花难采,满壁柴枝扫不开。
紫宸看毕,不禁大笑道:“真匪夷所思,绝奇之想,足称千古绝调。”夏元虚只道真个做得好诗,亦抚掌叫快,道,“李兄终是箕裘父业,学有渊源,故能謦效珠玉,亦当合席赏贺佳作。”紫辰笑道:“合席固当赏贺,但太佳了,倒要屈李兄先请三杯。小弟才浅,还要请教这乌梅二字,怎生解说。”李叶符道;“乌者,黑也,黑者,墨也。即夫墨梅之意云尔.”紫宸笑道:“李兄奇才,固是不差。以弟愚见,用得不切,请依例三杯。”元虚正赞得叶符高兴,忽见也要罚酒,叫起来道:“紫兄又来欺弟辈了。适才陈兄的盐梅也切,难道李兄乌梅倒不切么?总是一般梅子做的,何切彼而不切此?”紫宸道:“梅虽一般,制度有不同也。况秋兄亦兄之相知,此作果佳,自当赏贺,弟又岂敢欺兄?今兄乱令,亦罚一杯。”叶符、元虚自知非是,只得忿忿受罚,笑得个陈秋遴捧腹攒眉。其余挨次轮着,俱三板不成一宇,大家吃得个不亦乐乎。
末后轮该主席夏元虚,三板已尽,尚未落笔,反责乖道:“小弟子素才迟,又不喜束缚,但往常还可完篇。今日不知何故,不能应命,想只因乏兴耳,亦照式受罚三杯罢。”紫宸大声道:“岂有此理。在诸兄多有吝教,还可推辞。吾兄则为社主,况今日之举,文社也,而一诗尚不能成,惟各饮酒,是酒社矣,何以文为?诗贵推敲,兄既才迟,不妨缓缓做去,必期成咏为妙。”
夏元虚正欲举杯到口,忽见紫宸大声止住,不许吃酒,先巳惊呆,又拿定要他做那首诗,逼得喉急起来道:“紫兄何太欺人?小弟一时困于七步,依令亦只该罚酒。况请兄俱饮酒径过,乃独逼勒小弟做诗,何厚于诸兄而薄于弟耶?”紫宸道:“非弟薄兄,乃兄自取其薄耳。既不能诗,又何必结此社为?此亦妄人世已矣.”秋遴笑道:“想必是夏兄花下落红,松梢滴翠之料,不屑用于今日耳.”张其白道,“酒落欢肠,何必相苦?夏兄既不能吟,照例受罚亦是.紫兄亦不必如此逼迫,恐伤雅道.”紫宸冷笑道:“冷泉亭之言,原来坡老却是这等风流,果然武林第一.今既愿罚,可饮三十杯,庶免假冒斯文之罪.”
夏元虚被紫宸、秋遴交口取笑,已是赧颜。今又见说他假冒斯文,要罚酒三十杯,打着心病,不觉变色道;“士以举业为先,做得首把歪诗,怎便自矜高才独步,这般言大志夸?且请问怎么叫做假冒斯文?吾辈一个个缙绅子弟,岂是假冒?好意请你来饮酒食肉,反目中无人,如此的放肆。”紫宸见说,哈哈大笑道:“君子谋道不谋食.若以饮酒食肉为事,所称酒囊饭袋而已。须知与我辈交游,毕竟要些墨水来应酬.若是沐猴而冠之辈,未免要落苦境也.”元虚见说,勃然大怒道:“沐猴而冠!将吾辈比作猿猴,越发可恶之极了.今日先请试试我的猿猴手段看。”
此时元虚已有了八分的酒,十二分的气。这二十分酒气,一齐发作,喝叫人闭了园门,便挥拳叫打.那些张公于、李公子。见紫宸欺笑元虚,早已有兔死狐悲之意.今见元虚发作,牵动了三大杯罚酒的恨气,也一齐手舞足蹈的道:“吃酒看花,是吾辈惯常的乐事,又不是宗师岁考,定要用那苦思力索工夫。反说吾等沐猴而冠,岂不可恶!你松江或者由你油嘴,我杭庠的士风极整,那容你放刁.”当下只有秋遴见紫宸孤身落阱,怎当得这伙恶物行凶,心下十分着急。连忙解劝道:“这席上都是斯文一脉,何至于此?诸兄切不可动手,有伤雅道。”那些恶仆见主人叫打,哪里还肯歌手,早一齐涌奔紫宸。紫宸冷笑了一声,道:“误入疯狗群中,还有甚的雅道。”即一脚踢翻桌椅,大踏步抢下阶来,早一把揪住元虚,一手抓发,一手持襟,横当一件家伙,东西乱扫,挡着的无不跌倒,打得落花流水,个个着伤。众公子着急,大叫“反了”。夏元虚被紫宸这一顿扫,早巳嗽声不绝,喘做一团,只是摇手大叫道:“不要动手,有理说理.”紫宸方放手大笑道:“打得畅快。”向秋遴道;“玉石自分.今日粗豪有犯,另当负荆请罪。”说罢,一脚蹋开园门,同剑童大步而去,那些恶仆都已胆落,哪里还敢来阻挡。正是:
鱼目夜光焉可混,鹅鸽那并鹤乘轩?
广交漫欲求名誉,不料相争吃老拳.
只固这一打,有分教:公堂执法,方信假词难诬告,绝句知才,相逢倾盏已神交。不知后事如何,下回自然分解。
评云:
胸无点墨,而通身皆是名士气。更有贪口腹轻颜面之徒,日夕走集其门,为之扬誉,遂真若风流名隽,无出若人右者.而若人亦且忘其本来面目,久假不归,据无为有。使不控只眼人识破,且将盗虚名於身后而垂诸无穷,可谓一大恨事.每怪小说家多有不肯作快意之笔,彼盖欲读者闷绝,斯作者快绝。然令因闷而柬书不复卒读,则作者之锦心绣口亦隐矣,故知不若此属紫震当场迅扫之妙。且秋遴、儒珍皆武林才子,若出俗笔,必二人同见于元虚坐间,而此则独逗一阵,虚实隐现之际,是尤善留有余不尽之趣,非但博快志悦目.而一味放笔作直千者。
第六回
红颜淑女试属诗七步知才
词曰:
昔时面目还存否?俗态炎凉,转眼浑忘旧。怪他壁立家无有,那知才韵宜诗酒。为郎憔悴腰肢瘦。试请题诗,落笔龙蛇走。而今埋没暂时贫,终烦不在他人后.
右调《蝶恋花》
说这陈秋遴,初时见众人一齐动手,心下好不着急。后见紫宸放出手段,打得个个叫苦求饶,直至紫宸出园而去,方得放心,却暗暗称奇.因见杯盘椅桌尽为一碎,打得不成模样,亦即辞别元虚众人而归不提.
且说夏元虚见紫宸出园,秋遴别去,气倒在椅,吁吁发喘道;“罢了,罢了,我之斯文扫地矣。”贺图道:“今日好意请他入社饮酒,又不是下教场,怎将夏兄竟当了一件军器,,耀武扬威起来,实是气他不过.”李叶符道:“真乃可恨.吾辈衣冠子弟,却被他如此凌侮,难道就罢了不成?必须要想个法儿,处置得他淋漓尽致,方可消今日这口无穷之气。”元虚道:“这都是张兄,一请请了这般一个狠戾的凶神道来,以致吃他如此之苦。如今全仗诸兄,替小弟出这口恶气才好,不然一发小看我杭无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