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缘 - 第 3 页/共 4 页
作宦岂容贪,见利须当省,但想婪财饱己囊,万姓嗟穷窘。 抱恨向谁言,含泪徒思拯。惟望清廉按院来,方得蠲民忿。右调《卜算子》
话说那沈媒婆家官卖的妇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林爱珠小姐。你道爱珠小姐嫁了利公子,随公公扬州上任,好不兴头,因何到官卖?原来,利公本性贪婪,在杭州数年,地皮刮尽。幸遇上台同病相怜,拼得银钱结交,不但不坏,反升了知府,一发肆无忌惮。当初同知是冷静衙门,虽贪有限。且儿子年纪还小,助纣为虐的,不过一个刁氏。今到扬州知府,已不比同知了。谁知贪财的人,偏又遇着交财的运。刚刚到任,未及数月,钞关上主事丁忧了。上台因利公是卓异的官,必然多才,就着他署了关差的印。你想贪财的人,走到银子窠里去,如何肯不贪?登时将天平放大了,杆子做小了,货物到关,报多了还说报少漏税。轻则索诈加添,重则连货籍没。客商无用的,忍气吞声去了。不服的,与他理论,便拿到衙门,非刑拷打,无处伸冤,客商受害,是不必说。更有本衙门的事,日日着人外边各县细访,倘遇着富翁有事在县,不论事情大小,原告被告,并不管县中已审未审,审得是审得不是,就一扇牌下去,劈空提了上来,将就过一过堂,就着人打合要多少银子,如数送进。即使无理的事,他便扭曲作直,一面情词,审到他大胜,哪管穷人死活!倘富翁吝惜,不肯出手,即使有理到极处,也不管他,不弄到他家破身亡不住。更有各县钱粮,必要按月完清报数,倘不足数,都要完在府柜,火耗极重,串钱要双倍,一一缴进。更有刻毒处,粮户完不足数的,或本人远出,即要将亲族代解,有妻子的,便将妻子解来,不论绅衿、士庶、男女,解到就送监,完足释放。不然,三日一比,女人都要责杖。百姓无不切齿痛恨。这还是他一人的恶迹。更有刁氏与儿子、媳妇,人人想做私房,着人外边四处招摇,有事到府,不论贫穷富贵,一千五百也要,一两五钱也要,或送夫人,或送公子,或送大娘,得了银子,或明对利公说,要他如何审,或瞒了利公,私弄手脚。大约有钱必赢,无钱必输。外边人便有“一印四官”之名。奈上司也是好财的,见他有得送,眼睛就像瞎的,耳朵就像聋的。就有人告发,一概不准。利公一发放心作恶,公子更加肆无忌惮。不独贪财,更兼贪色。对父亲说,监中男女混杂不便,须另设一女监在衙门内。访得各县有奸情事,或牵连妇女在内的,就发牌下去,拘了上来。男的送在男监,女的送在女监。公子便假称察监,私入女监,调戏妇人。那妇人若果是奸情没廉耻的,知是太守公子,便顺从调戏,百依百顺。虽真正奸情,必在父亲面前说:访得那妇人千贞万烈,奸情是冤枉的。倘果是冤枉的正经妇人,公子去调戏她,必然不从,定触其怒,他便对父亲说:访得这起奸情是真的,闻得那妇人,最刁最恶,必须严刑拷打方得真情。利公本是溺爱不明的,更兼刁氏从旁窜掇,只说儿子访闻必确。可怜真的审假,倒还犹可。那假的,必要审真,百般凌辱拶打,那清清白白的女子,必要陷入奸情,怎肯服气?以至自尽送命者,不一而足。公子又盘坐在钞关,遇过往空船,向来不过一看,将就放去,他必要一应箱笼打开细查,稍有当上税的,便说漏税,任意吓诈。若有女人在船,更觉噜嗦,不管官宦人家、夫人小姐,定要她上岸,到船中细看。倘女人不肯上来,他便亲自下船,以看舱为名,直闯进内舱,将船中女子看个足意方住。稍有违阻,便道朝廷设关查察,你想是带了私货,不容我查,倒大是皇上么?将此大帽子话压他,虽是官宦家,谁敢拗他?幸而不上半年,新主事到任,关上方得安静。谁知他财运亨通,关印才交去,适遇盐道升了去,他就谋署了盐道的印。那些盐商个个遭瘟,没有一个不替他诈到,弄得盐价昂贵,百姓又受其大害。未及半年,新盐道到了,交去印信。不上两个月,忽江苏粮道缺了,他又到督抚处,钻剌署了粮道的印。那番管了下江一省,更觉听其施为。又适遇收漕时候,便逼令各县漕米,每石要漕规二升。早早先解上去了,便无话说。不然就有许多苛求责备。又向各县以查察为名,倘有粮户呈告收书的,便将县官收书,任意索诈,满其所欲,便翻转面来,说粮户阻闹仓场。重则亲提拷讯,轻则发县枷责。那县官与收书,犹如加了一道敕,漕米不满的也满了,斛子不放的也放了。总之,百姓受害,有冤莫诉,有苦无伸。
且说那时早已惊动了一个势利翁林员外,一向要到扬州看看女儿,望望亲翁女婿。只因家中事多,又无儿子,脱不得身,所以中止了。后来,闻得亲翁署了本省粮道的印,欣喜无比,逢人卖弄,处处惊张,竟想借势欺压乡民,炫耀邻里,与院君商议要备一副盛礼,先到扬州拜贺。院君又是势利头儿,撺掇丈夫速速该去。员外就费数十余金,备了一副极盛的礼,连夜叫船赶到扬州。将一名帖同礼物,一齐投进。利公见是亲翁,正要接见。只见媳妇急急赶来止住,道:“公公不可接见,他是一个白衣人,如今又做了公公治下的子民,他只该安分在家还藏拙,如何到此?被衙役们知道,是公公的亲家、媳妇的父亲,可不被他辱没杀了。若接见相待,叫媳妇有何颜面?不如将礼物收了,送他四两盘费,打发他回去便了。”利公听说,心中暗喜:媳妇之言,正合我意。原来利公因他是个白衣,原不肯与他结亲,只为儿子专要她,刁氏又再三撺掇,勉强成的,原不要与他往来的。今欲接见,不过因媳妇面上不好意思。今见媳妇一说,喜出望外,便依了她,封四两程仪,着人出来回说:“大老爷署了粮道的印,苏州亦属该管地方,迟疑之际,不便相见。送程仪一封,请收了。”员外见说,大惊失色,心中想道:“我费了数十金,备了礼来收了,怎么面也不得一见?送我四两程仪,打发我起身,轻薄至此。”欲要发作,奈他是本地上司官,只得忍气吞声,对衙役道:“烦你多多拜上大老爷,程仪断不敢领。可代我禀一声,替我拿一只船,贴上一条封皮回去,也体面些。倘大老爷不允,可私自传语我家小姐就是。”衙役见是小姐父亲,小姐又甚是有权,不敢怠慢。便依了员外的,说话到转桶上传进。管转桶的,就将此言先禀知小姐,然后去禀老爷。谁知小姐听了,心中大怒,道:“爹爹好不知风色,偏要在衙役面前说我的父亲,来羞辱我。他要公公拿一只船,与他一条封皮贴上,不是好意,不过要借我的名头,去吓人讲情,断断不可理他。他向来原欢喜交结官府的,如今回去,借我家的势,必然在外招摇生事。所以要封皮船只,不可不预先弄断他。”一面就对转桶上说:“他哪里是我父亲,不过自幼寄名与他的。且是大老爷的子民,送四两程仪予他,也算抬举他的了。他不受便罢,船与封皮是没有的,叫他快快去罢。休得要讨怠慢,也不必禀知大老爷,程仪留在此,也不必与大老爷说知。”转桶上照爱珠之言传出门皂,转对员外说了,员外道:“该与我家小姐说便好。”门皂道:“若与大老爷说,倒未必如此待你。这些话,都是小姐吩咐的,不曾许禀大老爷。况且小姐说,又不是你养的,不过自幼寄名的,有甚相干,不如好好的回去罢。”员外听了,几乎气得发昏,想:“这门皂与他辩也无用。”忍了气走出,心中大怒道:“世间有这样女儿,前日金状元寄书回来接家眷,无瑕还再三请我同去共享荣华,谁想嫡亲女儿,反要逐父不认,幸而我还薄有家产,不要靠她。”心中闷闷,只得有兴而来,败兴而去。哪知爱珠小姐,又去劝哄公公说:“我父亲向来欢喜结交官府,讲情说事。今公公做了本省粮道,他必然拿我们的势,去衙门讲情,可不坏了公公的名头,媳妇面上也不好看。须发一扇牌到苏州府,仰吴县将他前后门封锁断了,只留旁边小门出入,再问地方讨了看管。邻里出了甘结,并给示禁,止闲人往来,方能绝得这条门路。”利公深以为是,就依她即刻施行。可怜林员外,见亲翁做了本省粮道,正要借他的势恐吓乡民,结交府县,一团高兴,备了盛礼到扬州庆贺,指望十分厚待。谁知反讨了一场怠慢回来,与院君一说,连院君也几乎气死,还叫瞒了,思量掩人耳目。哪知又发下一扇牌、一张告示,将他前后门封锁,反要地方看管,邻里甘结,禁止闲人往来。不但不能恐吓人,别人倒要来查察他。不但不能结交府县官,连向来结交的衙官、学师等,都不敢往来。员外夫妻气得相对大哭,说:“这小贱人,我们当宝贝一般爱她,巴望她好。她没福做状元夫人,嫁了利家。见利家兴头,我们还欢喜。哪知如此一个报答!昔日相面的说她‘作事定然刻薄’,我还不信,不想果然刻薄至此。还说她许多下贱,只怕也要准哩。”只得在家闷头,不敢出头。
你道爱珠小姐,父母如此爱她,她待父亲如此刻薄,天理已经难容。哪知她只奉好了公婆,骗好了丈夫,恶薄还不止于此。她公公又只知奉好了上台,横行更是无穷。官运又偏生甚好,难道果无天理么?殊不知不过恶贯未盈,时辰未到耳。
不数月,新粮道到任,交去印信,仍行府事,扬州百姓,灾运未满。又过数月,朝廷新点了江南巡按,姓曾名师望,又新选一个扬州府理刑,姓车名静斋,都是金玉同年,铁面冰心,一清如水,彼此敬服的,今又同任一处。静斋欢喜不必言,师望更加欢喜。你道为何?原来曾巡按是杭州人,家中甚穷,田产婢仆全无,只夫妻二人,幸喜中了举人,要盘费进京会试,只得将住房卖了,带了妻子一齐进京。船过钞关,正利公子盘查之时,见师望妻子不肯上岸,便到他船中,将他妻子看了又看。师望见他看得恶状,便道:“空空的一只小船,一望就知,有内眷在舱,如何闯进舱去,眼光忒忒,怎么模样?”公子道:“放屁!朝廷设立的关,理应查看的。就是官宦家的内眷,也要出来了,凭我看,希罕你这穷措大蠢妇人,就送我,利爷也不要。难道描了她样子么?”师望还要与他对口,船家急急劝住,将船摇过。师望道:“这狗头,如此可恶。我正要骂他一场,你如何阻住了。”船家道:“相公不知,这是扬州府太爷的公子,太爷署了关差的印,他在关上盘查,人人唤他活太岁。遇见了他,平平静静过了,还要烧利市,如何还去与他角口。”师望道:“据你说,不过一个太守,就署了关差,也只平常。他儿子如何这般肆横?难道没有皇法的么?”船家道:“今日世界,有什皇法!这个太爷,先做过几年杭州府同知,人也不知害了多少,杭州地皮都刮尽了,不曾见坏,反升了扬州太爷。到任数月,扬州百姓,又没一个不怨声载道。偏偏这样一个好关差,又与他署了印。过往客商,哪一个不骂。上司只要有银子孝敬他,哪个来替百姓伸冤理枉?所以我劝相公忍耐,急急摇了来,倘然争论起来,他人多势大,哪里敌得他过?吃了亏何处去伸冤?”师望道:“原来就是这狗官!他在我杭州作恶多年,人人受害。如今又到此地害人。我若有出头之日,断要为民除害,决不与他开交。”谁知利图恶贯将满。师望到京,果然联捷中了,偏偏点了江南巡按,又却好一个相好同年,选了扬州府理刑,所以心中大喜。自己还要辞朝领敕,担搁数天。车理刑早已领过了凭,限期紧急,拜别在京同年并各大老,然后辞别按院先出京。曾按院就托他:“一到任,先要将扬州府利图一门恶赖,细细访实开明了,我一到就要访拿的。不要走漏消息便好。”理刑领命,先去到任。正是有势莫使尽,常愁狭路逢。未知车理刑与曾巡按出京,利知府如何结局,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贿上官京师遭骗 拿下吏万姓群欢
词曰:
贿嘱清廉无路,银交马扁成空。错认舅父真姓贾,误投老叟假司农。堪怜撞木钟。 访察有心得实,密拿无计潜踪。满拟黄金能免罪,哪知狭路适相逢,乘机万姓攻。右调《破阵子》
话说车理刑领了文凭,别了按台,不一月已到扬州公座,看城行香放告毕,就与同僚相见,拜望乡绅,参见上台。公事完了,就细细察访扬州府的过恶。谁知扬州府的过恶,不消细访的。人人受害,个个称冤,一桩一件,都有确实。车理刑一一记明了,录成一册,候按台到任送进。那利图还睡在鼓里,如何知道?他一闻按院点了曾师望,访得他是个穷官,必然爱钱。早已打发儿子,带了一万几千银子,赶进京中谋为。并吩咐到京要看机会,或拜门生,或拜干儿。只要妥当,不可惜银钱。公子领命,带了银子,连夜起身来到京中。访知按台尚未出京,甚是欢喜。四处一问,奈无门路,日日到他寓所门前窥探。一日,只见一人慌慌张张从内出来,见公子在门首窥探,便问道:“你是哪个?要寻何人?”公子见问,便道:“这里可是江南巡按曾大老爷寓所么?”那人道:“正是,你要问他怎么?”公子道:“请问曾大老爷何时出京。”那人道:“尚早哩。盘费也没有,还欠了几千两京债,被人缠住不放。我日日替他撮弄,只弄得数百金,又被人逼去了。如今还要替他去设法。”公子听说,心中暗喜,道:“请问尊驾是他什人?为何替他这般着急?”那人道:“我是他的妻舅,大人是我嫡亲。家姊、家姊丈是最多情的,替他设法了银子上任,将来一世受用不尽哩!”公子道:“原来是舅爷,晚生有句话要相商可好?屈舅爷到前面茶坊上一坐,何如?”那人道:“家姊丈托我设法银子,立等要紧,哪得功夫。有话迟日相商罢。”公子道:“不多几句话,请略停一刻。要银子也易事,晚生可以代为设法的。”那人道:“既如此,前面礼聚茶室甚是清静,且去坐一坐,有话快些说了。我要紧去。”两人同到茶坊坐定。公子道:“请问舅爷尊姓?”那人道:“小弟姓贾,有什商量?快请教。”公子道:“有个人要送些银子来,与令姊丈。闻得令姊丈,一个钱也不要,绝无门路打通处。舅爷又说,盘费俱无,急于措银,为何又说不要?”那人道:“长兄真是诚实人,想从未到过京中么?”公子道:“晚生实未到过,正要请教。”那人道:“京师耳目之地,朝廷设立多少监察御史,动不动风闻一本。一个新进士点了巡按,那个不虎视眈眈?谁敢要钱?即如家姊丈一点了此差,江南一省的官,哪个不来打点。若明公正气要钱,几十万也有了,何在这几千。只因外边闭断了门路,送的无处送,要的不敢要,所以甚难。不瞒长兄说,小弟方才说设法银子。你想京债欠了,正在此讨还,到何处去借?就要去闯闯,那些要来打点的,遇见几个有缘的,私自替他停妥一两件。一则可以救了家姊丈之急,二则替那人做得稳当,无人知道。此是小弟直言,长兄切勿外边说破,所关非小。”公子听说,大喜道:“原来如此。晚生正有事要求令姊丈,今日何缘得遇舅爷?万望周全,银子要多少,都在晚生身上。”那人又故作惊疑道:“小弟方才失言,长兄却断不可张扬。请问长兄贵处,那里有何事要求家姊丈?”公子道:“晚生姓利,家父名图,现任扬州知府。闻令姊丈巡按江南,特命晚生备礼求见,拜在门下,愚父子都要恳求青目。”那人道:“带多少礼物来的。”公子道:“还未备得带,白银万金在此。”那人一惊,道:“既有这些银子,必然有事要家姊丈周全。我今也可不消再应允别人了。但长兄送这些银子,须将事情一一讲明了,等小弟好去说,事情若重大,小弟人微言轻,也不敢私自担当。倘家姊丈到任忘记了,岂不是小弟失言?还要讨长兄疑心小弟拐了你的银子,不曾说得。莫若先等小弟说妥当了,必要再弄一个兴头,大老当面交与家姊丈,便万妥万当了。”公子道:“如此更好了。晚生也并无别事相求,只要拜在门下,将来意欲到京,捐一官做做,要他帮衬帮衬。家父在扬州两年,蒙各上台见家父有才干,委署了几个要缺。家父事事秉公,不顾情面,未免众怨所归,仍恐按台一到,众口烁金。所以,先要细细禀明,倘有好升缺,并求提拔。望舅爷先代禀知,得蒙一见,感戴不尽。”那人道:“在我身上,少停,就在此等回音罢。”公子道:“晓得。”两人出了茶馆,正要分别,那人又问道:“家姊丈长兄向来可曾看见过么?”公子道:“从未见过。”那人道:“既如此,小弟一发不敢斗胆了。你两人从不认得,我一人在内做事,倘不应口,只说我是假话了。家姊丈日日出去吃酒拜客的,他又没有轿出入,总是乘马的。你认他一认,我再领你当面一会便了。”说毕,拱一拱手别去。
公子有心随在后,只见他原到曾巡按门首,已有一个小厮立在门首,见了那人,便叫道:“舅爷哪里去了?这一回大老爷要出去吃酒,等你回来说话,快请进去。”那人就同了小厮,急急进去了。不一时,又见那小厮手中拿着大红金帖,口中叫道:“马夫在哪里?快备马,大老爷要去吃酒,已出来了。”公子有心看他帖子,名字反折在外,正是曾师望名字。未几,里边走出一个人来,小厮道:“大老爷出来了。”公子一看,见他器宇不凡,却像个贵人模样。上马,小厮相随去了。随即那个舅爷出来,见了公子,一把扯到前所坐的茶坊内坐下,道:“长兄恭喜!事甚凑巧,小弟方才在此与兄讲话,谁知那讨京债的,又来催逼。见没有还他,竟要到都察院告状,弄得家姊丈出京不得。家姊丈情急,叫小厮四处寻我,替他算计银子,进去将长兄之言一说,家姊丈大喜,说:‘有了这些银子,数日内就好出京。’方才,就要来请长兄相会,一则因寓中耳目众多,恐人知道,彼此不便;二则小弟也不肯,上万银子送他,只小弟一个看见,长兄说:‘尊大人为众怨所归,诚恐众口烁金。’此也虑得不差。倘到任后,果有人言三语四,家姊丈忘了,叫小弟哪里说得他转,可不叫我做事不得当了。况长兄还要他帮衬银子,岂可轻易出手?我方才对他说,必要一个大老居间,方将银子付他,便无翻悔。”公子道:“多承盛情,极妙的了。但此事又不便张扬,急切哪得个大老来居间?”那人道:“兄不要虑,有个绝妙的所在,有个极兴头的大老在那里,只经由了他,要空一个加一,只恐家姊丈不肯,所以难他一难。他情急了,不怕他不走这条门路。长兄放心。”
言之未已,只见随去的小厮,急急赶来,对着那人耳上道:“大老爷说,事情急了,就是今晚,请舅爷同了所说的人,带了银子,就到城外脱空庵许大老爷处一会罢。大老爷吃完酒,也不回寓,一脚就到那边来了。”那人道:“我知道了。我同利爷就到许大老爷处候便了。”小厮出去,那人笑对公子道:“何如?我说他情急,不怕不走这条门路。”公子道:“许大老爷是何人,为何又在庵中?”那人道:“这是家姊丈的老师,做大司农的。近因有恙,要告假回籍,圣上不从,奉旨在庵养病一月。朝中最得时的闻说,将来要升吏部尚书。他待家姊丈最好,家姊丈有事,也不瞒他,只要送他加一。所以不肯经由他。今情急了,只得去的。你如今可带了银子,我同你先出去,将你的事先细细与许老说知,托他一托。少停,家姊丈来,他便好从中帮衬了你。若还有银子,或在外送些与许老,先拜在他门下。他是个大司农,若果转了吏部,则天下的官,都是他作主。且长兄要进京捐纳,得他帮衬,可不更胜了家姊丈么!”公子大喜,道:“果然甚好。只恐许大人未必肯。”那人道:“有银子送他,我再替你去说,有什不肯?事不宜迟,快快出去,候他便好。”
公子急急回寓,雇了牲口,着几个家人带了银子,同那人来到脱空庵。走进,甚是清静,里边进去,五间静室,鱼池花草,盆景假山,十分幽雅。只见一个老者,盘坐榻床上,三四个小厮,烹茶的、浇花的、焚香的,一个立在旁边。见那人进去,那老者略起一起身,依旧坐下。那人对老者说了一会儿,只见一个小厮出来,道:“哪一位是利爷?大老爷吩咐,请进相见。”公子听得一请,忙忙随了小厮走进,那老者立起身来,那人先接着对公子道:“这是许大老爷,方才利兄说要拜在门下,我已说过,就请相见。”公子就手持揭帖,忙忙跪下。老者就命小厮扶起,收了揭帖。公子又递上礼单,是礼仪千金。那老者笑嘻嘻地道:“老夫病躯,本欲告回养闲,蒙圣上命我在此静养一月。这一月内,一应事情不管。方才贾老来说,贤契要拜在老夫门下。老夫老迈无能,诚恐有负贤契,不敢应允。盛礼更不好受,只因贾老又说尊翁任扬州,要敝门生提拔照拂。我想:他是个江南巡按,贤契要拜他门下,他倒是多情的人,贤乔梓倒可以着实得他的力。只是他做人,清奇古怪的性子,他令舅还拿他不定,必要老夫在内介绍。老夫对他说,他果然不敢违拗。若不受你盛礼,只说老夫不肯代说,有心作难了。且权领在此。”命小厮将银子收过。公子就铺下红毡,拜了四拜,老者还了半礼,坐下,公子又细细恳求老者转恳按台。话才讲完,只见先前随按院小厮,拿了一个门生的帖子进来,道:“曾大老爷要见大老爷。”老者道:“请进!”那舅爷就扯了公子,到旁边一间屋内,道:“我们且这边略坐一坐,等许大人先说了,出来相见。”公子道:“是。”在门内一望,只见按台走进来,见了师生礼,坐在老者旁边。老者与他说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巡按道:“老师吩咐,自当遵命,利生可在此么?”老者道:“同令舅在内。”按院道:“既在此,就请出来相见。”小厮听说来请,二人同出。公子也与见老者一般,送礼拜见毕,按院收了,命坐。茶罢,开口道:“贤契之事,舍舅已先道达,今又蒙敝老师吩咐,我自然一一留心,到任之后,贤契倘有什事要见我,可私打关节来,我值堂的叫王恩,现在此,叫进来贤契一认,有话叫他传进。我着舍舅出来会你。”就叫过一个老家人来,吩咐道:“这利相公,是扬州知府的公子,今拜在我门下,你可认一认。倘有什话传进,你可急急代传,不许阻挠。”王恩领命,按院又对公子道:“京中耳目众多,你速速起身回去,不可再此耽搁,到我寓中窥探。倘被人看破,连我也不便。况我明后日也就出京了。”公子领命,怎敢有违?遂即拜别二位老师出来,那些小厮与王恩等,齐齐送出讨赏。公子也不敢轻慢,每人送他十二金,王恩加倍在外,又送舅爷四十金。别了回寓,急急收拾行李,连夜起身回扬州,共费去一万二千余金,对父亲说了。利图亦甚欢喜,道:“儿子做事妥当,如今是安如磐石了。”放心做去,更无忌惮。公子因拜了两个兴头老师,意气扬扬,愈加贪得无厌,放胆横行。谁知都被刑厅访去。
不数日,按院已到,各官迎接。独留刑听进去,细问利知府之事。刑听呈上款册,按院一看,大怒道:“这狗官,一门作恶,如此害民,罪不容诛矣。但未有告发,不好拿他一个。出示招告,必要将他一门处死,方能为百姓伸冤。将来还要借重年兄严讥,断要尽法重处的。”理刑领命辞出。
且说曾按院在京当面受了利公子一万银子,拜在门下,又有老师许大司农与舅爷再三说得停停当当,连按院自己,也满口应允。又叫他有事传与堂官王恩转达,王恩都叫他认明,真是一团好意。如何刚刚到任,又不曾有人告发,就忽然变了脸,反要去拿他,难道在理刑面前说假话么?谁知其中有多少缘故。哪里有什么许司农、贾舅爷与王恩等?原来是班京骗子、大光棍。见公子是不在行的,四处访问按院门路,被他们看破了,知按院又是一个新进书生,出入总是步行,不乘轿马,无人认得,他的寓所又人家甚多,屋宇甚广,前后通家,四通八达的。所以这班光棍,做成圈套,在城外赁了这个庵,连和尚都瞒了不知。公子如何知道?只说受了银子去,按台亲许,万妥万当,欢喜到家。哪知曾按院虽穷,是正经人,哪里有此事?正是运退黄金失,时衰鬼弄人。要知按院访拿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伤天理父子下狱 快民心姑媳遭殃
诗曰:
造恶终须报,只争早与迟。
居官无恻隐,保赤鲜仁慈。
但想盈囊橐,徒思括地皮。
按台□访日,万姓快心时。
话说按台行香、放告已毕,就发一掮密牌,仰扬州理刑,立拿贪官扬州府知府利图,摘印送监候讯。一面又发一告示招告。利图在衙,如何得知?那日正坐堂审一桩屈事,是泰兴县一个穷秀才,自幼聘定一个妻子。地方上有个土豪,名强虎,看见她标致,定要讨她作妾。因女子父母不从,竟黑夜统众抢去,强逼成亲。幸那女子贞烈,寻死觅活,必不肯从。土豪就将她锁闭深房,着几个丫头仆妇,看守劝从。女子的父母就通知了女婿,大家出状,在县中告了。幸县官清廉,立刻提来审明,将女子断还了秀才。幸未失身,也不择日就做了亲。将土豪家人枷责,事已完了。谁知利公子访知,就着人打合土豪来告府状。那土豪因县中断了,正在气闷,果然告了府状,利图批准亲提。私与土豪讲,要五百金,包管断他作妾。土豪就送三百金,利图允从。公子又在外要一百两,后手又着人去说,老爷是没主见的,全要夫人大娘帮衬,每人要大珠一串,再无不妥。那土豪已上了恶马背,果又送了二十粒大珠,原合成五百之数。利图遂即出牌提人,土豪又贿嘱了差房,擒拿燕雀一般,将秀才夫妇,并女子的父母,立刻拿到。惊动了三学秀才,人人不服,来动公呈,被利图扯得粉碎。大骂道:“你们这班秀才,犹如疯狗一般,动不动就是公呈。做秀才的人,强占了人家女子,本府审了,还要通详各宪,你们自己各保前程,不要自来送死。”众秀才道:“且看你怎么样审?审得不公,我们去见按台,必要辩明的。”利图大笑道:“你们要见按台么?我叫你一个个都死在按台座下!”吩咐赶出去。那些秀才终是斯文人,怎经得衙役如狼似虎,赶了出去,就带土豪进审。那土豪前面原捏就一张卖契,买了一个硬中,说:“那女子久已买她,养作外宅,近来私自结识了这秀才,她父母得银卖奸,职员知道了,领了回去,那秀才不思自悔,反恃着县主情熟,挽通女子父母,倒告职员劫抢。县中一面情词,不问曲真,反将小妾断与奸夫,还将卖契扯去。情实不甘,求太老爷明断。”利图就叫唤秀才上来,不问清头,先骂道:“你这没行止的狗头,做了一个秀才,不思闭户读书,专想出入衙门,结交官府,奸淫妇女,谋占为妻,本府已经细细访实,你还有何辩么?”秀才道:“这明明是生员自幼聘定的妻子,那土豪谋娶不从,强劫抢回,蒙县父母,已经审实断还。生员岂是奸淫谋占之人?”利图道:“还要强辩,谁不知县官是你相熟,一面情词,胡图断结。本府今日审实你这狗头,死在目前,通详各宪,连那县家也不得干净,下去!”唤那女子上来,利图先将气鼓一拍,道:“你这小小年纪,父母卖与强虎为妾,就该安分相守才是。怎么又私通那秀才?廉耻丧尽,还不知自悔,竟安安稳稳,随了奸夫快活,难道没有皇法的么!你今日好好仍随强虎去,本府也不深究了,若再违拗,本府刑法厉害!”那女子道:“小妇人自幼父母许与秀才,明媒聘定,何曾卖与强虎?今蒙县主明断,父母主婚,何曾随什奸夫?”利图大怒道:“你这淫妇,在本府眼前,还敢强辩,恋着奸夫么?拶起来!”可怜那女子十指尖尖,被皂隶狠狠地扯出,套上拶指。吓得那父母急急赶上叫屈。利图道:“我不叫你,谁许乱我堂规,把那两个狗男女也夹拶了,着他快快一齐招上来!”皂隶都是得了土豪贿赂的,官一吩咐,就将夹拶取到,将他夫妇二人,扯下要上。只见秀才大跳上堂,道:“是非曲直,也须细审,怎么得了强虎银子,将人乱拶乱夹,逼士人之妻为土豪之妾,难道没有皇法的!现今按院降临,岂无耳目?”利图恃着按院已经讲妥,便拍案大怒,道:“你说是个秀才,打你不得,如此放肆。我打且稍缓,取短夹棒来,先夹死你这狗头,不怕你按院处告了我来。”皂隶听说,果取过夹棒,要扯秀才的鞋袜。秀才强住不从。外边众生员闻知要夹秀才,也大闹起来。奈衙役众多,推住不容进去。
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见四府来到,众生员上前告诉。四府道:“诸生不必唣,本厅进去,自见分晓。”四府仪门下轿,也不候通报,望堂上直走。利图见四府不候通报,直闯进来,甚是奇怪。见已到堂下,只得走出座来,要上前相问。只听四府道:“堂翁请出印来!”利图大惊失色,还要更问。见四府取出按院密牌送看,一面就叫带来衙役,替太爷去了冠带,上了刑具,带去收监。只听得堂下看审的人,齐齐高叫:“天开眼了!”那秀才就上堂跪下,禀四府道:“生员自幼定的妻子,被土豪强抢了去,幸县父母断归。今强虎送五百金与利太爷,强要断去。今日不问曲直,非刑夹拶。若非太公祖老爷到来,生员已被夹死。望太公祖老爷作主。”刑厅道:“将强虎带着,本厅细审便了。”
且不说利图下监。且说公子在后堂看审,见刑厅忽来摘印,将父亲拿去,起初不知何故?细细一访,方知按院拿访的,心中大骇,道:“他受了我一万银子,还有许大司农与舅爷说妥,还当面许我,有话传与堂官王恩,说了叫舅爷出来会我。此言尚未一月,难道就忘了?就是忘记,也不该反来拿访。其中必有缘故。如今且到他辕门上,问一问再处。”当即赶到察院衙门,望辕门直闯,被把门军士盘问,只说要会堂官王大爷说话的。门皂见他体体面面,又要寻内里人讲话,只道果是官府有一脉的,不敢阻挡。来到号房,对上房一拱,便自通脚色说:“大老爷当面吩咐,叫我来寻堂官王恩,有一句话进,烦通报一声。”上房不敢隐瞒,将他的话向内禀知。巡按大怒道:“我正要拿他。只因未有告发,单拿利图下狱。怎么他自来投死?”吩咐拿下,打点开门。吓得公子失去三魂,想到人情奸险,一至于此。又一想,道:“他虽反面无情,当面受我一万银子,终是软胎,我总拼一死,当堂叫破,看他如何抵对!”言之未已,按台已坐堂叫带那光棍过来。公子只说按院还是得银子的,便大着胆跪上去。按院一看,见就是那年查关下船唣的人,拍案大怒道:“原来就是你这狗才!你父子济恶,本院正要拿你,你如何擅闯本院的辕门,冒称寻堂官讲话,希图钻刺,难道不晓得本院是一尘不染的么?”叫剥去衣冠,先捆打四十,再慢慢地问他。公子听说,心中想道:“他明明得了我一万银子,还在公堂上撇清说一尘不梁,分明要打死我以灭其迹,不如叫破了,也不过一死罢了。”公子见军牢来扯,便大喊道:“等我说明了,死也死得甘心。”巡按听了,止住道:“有什说明,容他快说。”公子道:“你点了巡按,盘费俱无,还欠了几千京债,没得还,难以出京。着贾舅爷在外寻门路,弄银子,来打合我送你一万银子,许提拔我父子。你的亲阿舅,晓得你做人,反复不肯相当,你又央你老师许大司农,在城外脱空庵过付,你又着堂官王恩与我相认,说有话叫我亲来寻他传进,叫舅爷出来会我。如今不指望你提拔,反一到就叫刑厅来拿我父亲,又无故将我要打,分明要打死了,以灭其迹。殊不知人迹可灭,天理难容,就死到阎罗殿前,也不肯甘休的。”巡按听了,大惊道:“你这狗才,想见了鬼了!叫书吏录了他的口供,本院奉旨钦点,现给有盘费,为何没有?又何曾欠什京债?我夫人姓施,并无兄弟,何来有姓贾的舅爷?若说我乡场老师,一个姓马,现放山东巡抚,一个姓竹,现任翰林院侍讲。会场老师,一个大学士方,一个都察院黄,何尝有姓许的?且朝中历来不曾有许大司农,可不句句都有假话,要污辱本院么?还说有什家人王恩,这话一发荒唐了。本院寒素传家,并无家人小厮,随身只有一个长班,谁人不知,敢于冒讲么?你且抬起头来,认一认本院,只怕本院认得你,你倒未必认得本院了。”公子听说吃了一惊。果抬头一看,哪里是京中拜见的?方大哭道:“罢了!罢了!小的该死。”按院道:“你认明了么?本院可是受你银子的?”公子连连磕头道:“不是,不是。小的遇了京拐了,该死!该死!”巡按又命将遇拐细情,一一说上来,倘有半字隐瞒,取夹棒伺候。公子只得将京中之事,细细说上。按院道:“你夤缘贿嘱钦差,已该万死,今又无故污辱本院,罪更难容。如今还不甘服么!”吩咐捆起来,着实打。可怜公子一向娇养的,如何受得起按院的板子。打到二十,早已将死。按院就叫放起,带去收监。一面就拜疏,历呈利图父子恶迹,并带私行贿嘱京拐,冒污钦差,伏惟查究。又写一书与都察院黄老师,恳求严查积拐,以清官凭。黄公接到门生的书,适遇皇上将疏批发都察院严查,随即将脱空庵和尚密拿到私宅一审,招说并非通谋,事情果有。黄爷就着几个和尚改作俗装,随各门巡城御史,识认诸拐。三日内,果查出一人,即向日之假司农。唤来一夹,个个招出,立刻拿到。每人三十枷号两月。贿银追出修城。放明,面上各刺“积拐”二字,自后,京拐藏形,话不细表。
且说利图送到监中,心中气闷,还暗想:“按院得了银子,如何反来拿我?须叫儿子去见他,拼得再送几万银子与他,偏要弄复了扬州府,将方才这些幸灾乐祸的人,个个处死方快。”正在思想,忽见禁子背人进来,一看却是儿子,见打得这般光景,问他又不开口,细问禁子,方知是按院打的,更觉奇怪。直过了一会儿,公子方醒。利图一把抱住,道:“我儿,按院得了银子,不指望他提拔,怎忽反面无情,将我拿了,又将你打到这般光景。”公子道:“哪里是按院反复,总是孩儿该死,害了父亲了。”利图道:“这怎么说?”公子逐将京中遇拐,并非按院,一一说明。利图方大惊大哭道:“如此说,我们是断然没命的了。须寄信出去,拿些银子来监中使用,衙门上打点。不知按院可有门路?”公子道:“据他堂上撇清说一尘不染。只有四府是他同年,先送些银子与他,要他转恳巡按,拼得送他一二万金,他见了银子,难道真个不要么?若果不要,还有一个顶大的门路,连按院都要弄坏他方住。”利图道:“若有这个门路,极妙的了。是哪个?”公子道:“我前日在京闻,卢丞相权势最重,又极贪财。家中现有十数万银子,连夜打发母亲同妻子进京,送与他。还怕不妥么?”利图听了,正中欢喜,忽见一个家人急急赶进监来,大哭道:“老爷不好了,昨日摘印后,公子才走出外边,就有数万人将衙门围住,直打进来,夫人躲不及,被众人扯出,衣裳裙裤扯得精光,登时乱拳打死,可怜阴户都挖穿。幸喜大娘逃避得快,躲在后边粪窑里面,方才得免。直到四府急急赶来安民,方才渐渐退去。可怜衙中抢得罄空,莫说银钱一些没有,就要一只箸、一丝布也没有了。夫人精赤条条,死在血泊之中,衣衾棺木全无,老奴只得到至诚会中,领了一口棺木,身上脱下一件布衫,将就掩盖盛殓了。百姓还要来打材,亏车老爷押去埋了。可怜大娘,直至众人散后,方才爬起,虽未伤命,满身蛆虫、臭粪,又无衣换,又无汤洗,只得到荷池中,将满身衣裳裙裤一齐脱去,洗净身体。又将衣服等逐件洗濯,可怜脚带内,都是蛆虫,衣服洗了,又无日晒。老奴只得将些打坏的什物,烧起烘干,与大娘穿了。那些丫鬟、小厮、家人、仆妇等,见这光景,也趋势早早掳了些东西逃去了。只剩得老奴与大娘房中一个小燕,还恐百姓再要打来。衙中又一无所有了,晚上同了大娘,私自出来,借住在段门子家。那门子还甚是可恶,夜间竟来调戏大娘,被我说了几句,还受他多少气。今早要到四府去禀他,谁知有数百人到按台处告老爷,都发在四府收,正在嚷闹,吓得老奴急急赶来禀知。”家人话未说完,利图一交晕倒,吓得公子老仆,急急相救。正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未知利图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追赃银招攀亲父 雇乳母得遇故人
诗曰:
恻隐人皆有,胡为尔独无?
不思孽自作,生父也相诬。
仁孝膺多福,贪残鲜有终。
妍媸难强合,天遣两相逢。
话说利图闻言晕去,急急唤救。奈老年人痛入骨内,连叫不醒。禁子急去报官,着官医生看脉,已经无救。四府验过,着地方买棺,在牢洞拖出殓了。四府又恐百姓还要来打材,立刻叫扛到坛中,乱葬地上壅埋。可怜利图与刁氏,贪财刻薄,做到四品黄堂,只落得死同一日,葬同一处,便是他终身受用了。
且说公子原是打得半死的人,今见父母都死,银子什物抢空,妻子又借住门子家,据老仆说,门子当夜就来调戏她。想妻子又是个最淫的。前月生了儿子,刚刚满月,闻说儿子又被众人吓死了。那段门子生得甚是清秀,我曾弄过他后庭,妻子如何不爱他?如今一室同居,干柴烈火,焉能无染。我虽不死,亦无面目见人。况众人纷纷告状,父亲已死,少不得是我受罪,只求早死,反得干净。哭了一会儿,也就昏去。禁子急急通了病呈,到第三日,也呜乎了。按院准了许多状词,款款是实,件件是据,赃银不计其数,发在四府严讯。就是那穷秀才,也有一状。这是四府目见的,先提来一讯,将强虎重处,秀才夫妇释放还家。又罚强虎银一百两,助秀才为灯火之资。其余状词,因利图夫妻父子俱死,家产已被抢光,无从追究了。只查向年解府比下的钱粮,侵欺了万余金。又状子里边,有几张牵连他媳妇林氏,私得赃银有一千余金。理刑见林氏尚在,难于宽释,差人提讯。谁知林氏被段门子藏在家中,竟如夫妇一般。林氏也忘了翁姑丈夫,重新调脂弄粉,与门子快活。老家人见她不成器,也各寻头路去了。今差人要拿林氏,竟无处寻访,被众百姓日夜察访,访知段门子藏在家中,便齐齐赶到他家。那时天色微明,门尚未开,被众人打进,见林氏与门子并头相抱而睡,梦中惊醒,被众人扯去单被,两个精赤条条,将绳一总捆了,扛到街上,齐齐动手要打。幸亏差人知道,赶来道:“众位不要动手,有事在官解去,少不得死。”众人见说,也就住手,只不许他穿衣裤,就精赤捆了,解进四府。刑厅急急坐堂,见这光景,不觉感叹,就叫皂隶将两人放开,将衣裳与他穿了。然后抽签,先各打二十迎风板。将门子枷号示众,候详定夺。林氏却有千余金赃物,并他公公侵欺钱粮万余金,在她身上追比。立刻唤齐原告,一一证实,送监立限带比。可怜爱珠小姐,自恃才貌双全,不知怎样好处?谁知今日精赤条条,公堂受责,送进监中,无银使用,还受禁子许多凌辱,就该深知愧悔才是。怎奈其心甚毒,想:“我在此受罪,银子又无,爹爹家中甚好,不如扳他出来,一万五千不怕不替我上。”主意定了,到追比时,起初抵赖,刚说要拶,便道:“小妇人银子,都寄在父亲处。”刑厅道:“你父亲是谁?住在哪里?”林氏道:“父亲名唤林攀贵,住在苏州府阊门外。”刑厅立刻禀知按台,一张宪牌,仰苏州府立拿林攀贵解讯。
且说林员外向来结交官府,佃户不敢欠他租,放债九扣三分,无人敢少。所以一日富一日,增起数万家产。因嫁大女,赔去数千金。奉承金家,又赠去数千金。历年钱粮,与粮房做首尾,不曾大完。后因亲翁做了粮道,正思得志施为。不想一扇宪牌,一张告示,将门封锁,出头不得,反弄到租也欠了,债也少了,钱粮尽行放出来了。欲要申诉,那些佃户债户动不动倒以“恃势欺人”四字装头,似乎是他痛腿,官府也不便认真。至于钱粮,更无处申诉,只得重完一倍,弄得家中渐渐坏了。幸喜新粮道到,方敢出头。今正闲坐在家,忽见三四个差人赶进,将铁索往员外颈上一套,员外大惊道:“我又无罪,如何锁我?”差人道:“你想是梦还未醒?私藏了数万钦赃,按院发牌立拿的钦犯,还说无罪?”员外反笑起来,道:“这等说,历位走差了!我家又无人做官,何来钦赃?”差人道:“放屁,我们人也不知拿过多少,怎得有错?现有宪牌,是你女儿亲口招扳的,说你女婿有数万银子,藏在你家,怎么诈呆不认,反说我们走差。”员外一想,道:“是了。我闻得金状元得罪了卢丞相,自然被他弄坏,无瑕扳扯我的了。我想无瑕虽不是我女儿,我这样待她,也不该如此忘恩负义。”便对差人道:“我家安分守己,何曾寄人的银子?若说女儿招扳我,只两个女儿,小女还在家未嫁,大女儿现嫁与扬州府利大爷的公子,并没有第三个女儿了。”差人道:“呸!如今招扳你的,正是扬州府的媳妇,难道不是你的女儿?这却不差了。”员外大惊道:“利太爷现在做官,怎说女儿扳我?”差人道:“你还不知么?”随将利家的事从摘印送监,夫妻父子身死,并他女儿门子家捉出,此赃招扳,细细说知。员外听了,又气又羞,又喜又急,喜他如此刻薄,该有此报,急着自己被扳,怎得干净。只得将银子打发了差人,带了千金连夜同差人起身,来到扬州四府投到。刑厅知利家一无所有,钱粮系钦赃,断不能免,闻攀贵手中果好,且系他女儿亲口招扳的,便着在他身上追完,当日也寄了监。员外一到监中,见了女儿,便大骂道:“你这小贱人,我自小当宝贝一般养大了你,将你许与金家。金家偶然落难,生了疯癞,也有好的日子,你就立意不肯嫁他。你母亲埋怨我,你不劝也罢了,又将我十分抢白,逼得我走头无路,一命几乎送去。幸亏无瑕肯代你嫁去,你看她小小妮子,倒有见识,说读书之人,鱼龙变化,倘病愈成名,虑你翻悔。亏你还说就中了状元,也情愿让你做状元夫人。她竟安心相守,绝不憎嫌。哪知病愈,果中状元,真个做了状元夫人,好不兴头,还不自大。惟你这贱人,自己拣一个丈夫,先奸后娶,全无羞耻,反自扬扬得意。偶然公公署了粮道的印,我好意备一副盛礼来贺你,你反撺掇公公不要理我。这也罢了,又叫公公发一扇牌、一张告示,弄得我走投无路,我只道你富贵千年不认爹娘了,谁知今日天败,人亡家破,你又去结识门子,被人捉破,出尽了丑。索性不认父母也罢了,怎么又扳扯了我,你何曾有银子寄我家,枉口作古,良心丧尽,看你怎么样死?”爱珠道:“爹爹不要破口,若好好替我完了赃银,还留你一个性命,若破口再骂,不弄到你家破人亡也不算手段。”员外道:“真只是真,假只是假,不怕你这小贱人。”两个争论,被禁子劝住。
明日带比,爱珠果然一口咬煞,说公公的银子都寄在他家,四五万有余。刑厅道:“别的赃还可缓,朝廷的钱粮是迟不得的。快快交上。”员外再三分辩,爱珠道:“爹爹,不是我女儿不替你隐瞒,只为受刑不起,没奈何实说的。现有二万银子是女儿亲手交你的,女婿送来的在外,如今只求你先替我上了一万四千钦赃,余剩的若蒙太老爷宽缓,悉听你几时还我罢。”员外对面一啐,道:“你这贱人,莫非热昏了,银子是哪一只手交我的?”刑厅道:“是你嫡亲女儿,若没有,怎好招扳你,你若不招,本厅就要用刑了。”员外道:“银子实不曾有,叫小的如何招?”刑厅就叫夹起来,夹棍一上,员外杀猪一般叫喊。爱珠全无怜惜之心,还一口咬定,员外受刑不起,只得认了愿赔。刑厅便着差人押了,限半月交上。
员外到家,将田产住房,尽行变卖了,凑得一万六千银子,同差人到扬州交上,连使用色平齐头用完。刑厅见一万几千银子果然依限交足,疑心寄银是真。还要将赃银一并押在他身上,哪知员外已倾家荡产,就夹死也无可奈何了。刑厅倒有宽免之意,奈爱珠还不肯轻放。那日又当带比,又要动刑。员外情极哀告道:“小人其实受刑不起了,望太爷看女婿面上,饶恕了罢。”刑厅只道就说利公子,便道:“如今是你女儿在此证你,怎说倒看女婿面上?”员外道:“着二女婿面上。”刑厅道:“二女婿是谁?”员外道:“是新科状元金玉。”刑厅听了一惊,道:“状元是你女婿么?”员外道:“正是。”刑厅叫取同年录出来一查,见果是娶林氏苏州林攀贵女。便对员外道:“你何不早讲。我看你也苦了,只是你女儿这赃银如何出处?”员外道:“这是她自作自受,小的也顾不得。”刑厅道:“既如此,你去罢。”员外谢了出去,爱珠还来证他。刑厅大怒,道:“这事明明是屈的,你见你父亲手中好,不过要他替你上些银子,本厅见你没有得上,他是你父亲,代上些也平常,所以着他身上替你上了一万五千钦赃。他的家产也完了,你还要我追比他,天下也没有你这狼心狗肺的妇人。即使他果然有你的银子,也没有女儿证父亲的理,我晓得你家银子,都被众人抢散了,想你也上不起,本厅替你报一个家产尽绝详上去,候按台批详下来,看你的造化。”当晚就做了详文详上去。数日后批下来,赃银免追。林氏与小燕官卖银八十两,限二十日缴。刑厅见批详一下,就将二人发官媒婆沈妈家,限半个月交银八十两。
沈婆奉刑厅之命,同二人到家,日日外边寻主顾,奈地主上人,一则因价钱贵,二则历前日段门子家精赤了捉到刑厅,打了二十,后来又知她扳了亲父,人人都道她没廉耻,没良心的恶妇,哪个还要她?所以直到限期已满,差人催逼,弄得沈媒婆也没奈何。爱珠也情急,适遇无瑕要雇乳母,稳婆说起,石道全带银来看。道全虽常到林家,却从不曾看见过爱珠,爱珠虽晓得石道全也从不曾见他的面,且听说征西大元帅的夫人要讨,哪里晓得就是无瑕。当时道全看中,各人欢喜,就同到刑厅,交了银子,领了官票,谢了差人等。天色已晚,路又远,就叫了三乘小轿,连道全也坐了一乘,正要起身,只见稳婆也叫了一乘小轿,要送下船。道全见天色已晚,恐城门要关,再三谢她。稳婆道:“不妨。城门上我们收生有常例的,半夜三更都开的。”爱珠因害羞,也巴不得她送去。遂一同上轿,顷刻到船。周氏与丫头们都已睡熟,只无瑕尚未睡着,见道全下船,说人已讨来了,无瑕便坐在床上,只见稳婆先进房舱说:“夫人恭喜,人已讨成了。我说甚好,太爷一看果然中意,急急交兑银子,给起官票来。已经晚了,惊动夫人。”夫人道:“反说了。夜晚劳重妈妈又来,却是不当。”稳婆道:“夫人说哪里话,夫人托了我,怎敢不来回复,况我们收生是半夜三更出入惯的。”就对着爱珠、小燕道:“两个姐姐过来磕夫人的头。”爱珠只得同了小燕向着夫人磕了四个头。夫人因身子还软弱,不及细看,说一声:“起来罢。”你道两下见了,如何不认得?原来无瑕新产,把包头齐眉扎了,又晚间坐在床上,如何看得亲切。爱珠一向是点脂搽粉、绫罗锦绣,妆得美人一般的。今在监中多时,又发到媒婆家半月,身上衣衫褴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绝无本来面目。夫人又未细看,如何认得?道全就封了一个赏封,四封轿钱,打发稳婆去了,就对爱珠道:“夫人辛苦要睡了,你两个且到后舱与丫头们权睡了一夜,明日夫人打发你被铺另睡便了。”爱珠到此,已比媒婆家与监中快活多了,将将就就,在丫头等脚后板上和衣睡了。见天微明,就起来,问丫头们借木梳梳头,丫头们都在梦中,道:“为何这般早?梳具都在桌上,你梳就是了。”爱珠一看见各色都有,就重施脂粉,再整云鬟,许久不梳的头,重将香油梳刷,依旧美人一般。又替小燕也梳了,方见丫头起来。彼此一相,各吃一惊。丫头道:“你好像我家大小姐,与小燕如何到此?”爱珠也道:“你好像我家秋桂、春杏,如何也在此?”春杏道:“我两个是院君送来服事夫人的。小姐嫁利老爷家甚是兴头,如何这般光景?”爱珠道:“我的话一言难尽。且问你夫人与我家绝无亲戚,院君为何把你们送来服事她?”秋桂道:“小姐难道不知?”就对着爱珠耳上低低将夫人根脚说出,弄得爱珠犹如痴呆一般,满肚懊悔满脸羞耻。正是:饶伊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不知夫人见了爱珠如何相待,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慕原夫三偷不就 拷梅香一讯知情
词曰:
主婢相逢,今朝翻转真悲恸。凭天播弄,坠落钗头凤。还想兴戎,巧语将情控。真惶恐,一场春梦,究竟成何用?右调《点绛唇》
话说爱珠闻知夫人根蒂,遂将自己始末假言说明。便道:“夫人既是无瑕,怎么公然受我磕头?”春杏道:“她做人最谦虚,连我们都不当丫环看待。何况小姐?昨晚一定不知,我去对她说,看是如何。”遂到房舱对夫人道:“昨日讨来的原来就是爱珠小姐,夫人可知道么?”夫人道:“休得胡说,闻小姐嫁到利家,公公现任为官,如何卖身?”春杏道:“她说公公做官清廉,巡按贪酷,无银送他,被他拿访,一门处死,还将她与小燕官卖银八十两。夫人不信,唤来一问便知。”夫人道:“既是小姐,如何说唤,快去请来。”春杏出去,果同小姐进来。夫人一见,忙道:“原来果是小姐,奴家不知,多多得罪,贱体虚弱,不能起床,望小姐恕罪,快请小姐坐了。”小姐道:“彼一时,此一时,只怕不好坐得。”夫人道:“小姐何出此言?昨晚限于不知,已经开罪,今既知道,奴家倒无坐位,小姐如何反说?一到家即送小姐到员外院君处便了。”小姐道:“多蒙夫人厚情,感戴不尽。若说送我回家,我是断断不去的。但愿与夫人始终相同罢了。”夫人道:“小姐果肯与奴家终身相叙,是极妙的了。奴家情愿虚左以让。”两个说说话话,倒也投机。原来一个是真心,一个是假意。彼时爱珠实无好处去,只得权时骗好了夫人再处。夫人却是老实人,见小姐如此,便也真心相待。不数日到苏州,夫人满拟林员外一家必来,不想到家两日,探望者甚多,独不见林家一人来到,心中疑惑,即刻着人去问候,回来说:“林家房子已卖。都说为了官事,产业尽去,到别处完了案,到家带了妻女一齐出门去了。”又说:“不知何往。”夫人大惊道:“员外安分家居,何来有别处?官司既已妥当,为何反又出门?可怜两个老人家这些年纪,怎受得风霜之苦。”不觉伤感了一会儿,倒是爱珠闻知心上暗喜,若然相见,必无好处。幸夫人相待甚厚,快活过去。
光阴迅速,倏忽又经数月。忽报西边大捷,不数日,又报状元班师,封镇西侯,石有光封大将军,一同钦赐归里,然后到任。道全夫妇欢喜,是不待言。夫人更觉大喜,想官人既封侯爵,该有三宫六院,爱珠小姐原是他原聘,虽悔亲另嫁,今幸重归我家,看她口气,也欲同嫁官人,将来正好使她重续前盟。官人义气深重,决不恋新忘旧。小姐与我甚好,决不忘情负义。即使让她作正,亦理所当然。只官人看了节义最重,若与说明,决然不要,莫如只说是我结义姊姊,立誓同归一处,骗他成了亲,慢慢说明便了。主意已定。未几状元到家,各官出郭迎接,前呼后拥,八人宪轿,先自回家,然后打发职事轿马,迎接父母妹子。夫人方知公婆无恙,一同到家,随与状元一齐墙门跪接。彦庵夫妇久知媳妇贤德,一见好不欢喜。未几,房族亲朋向来不理他的,今见他富贵封侯,尽来拜贺,状元极意周旋,无一点骄矜之气。急急上坟祭祖,设席请人,足足忙了半个多月。夫人每欲劝他娶小姐,奈到家未有半刻之闲,难于开口,直至事情稍定,夫妻闲坐,夫人道:“妾身有一事久欲与相公商议,因未闲空,未敢启齿,万万不可违拗。”状元道:“夫人说哪里话,下官的性命、官爵皆系夫人成全,有什话说,怎敢违拗?”夫人道:“如此极妙的了。别事决不敢越分相强,妾身有个结义姊姊,与奴同庚,曾与立誓生死相同。向因家贫无瑕及此,高发后正要对你说,又忽有皇命出征,今幸得胜封侯。诸侯原该有三宫六院,故将姊姊久已接回,望相公成全,择日成婚,一则此女终身有托,二则妾身可以朝夕相依,不负前盟,岂不一举而三得么?”状元听说大惊道:“夫人何出此言?我与你夫妻相合,情义最深,终身相守,犹恐报答不尽,虽蒙圣上封侯,不过派得浮名,犹如戏场上的纱帽,一时热闹而已,怎么认起真来,说什三宫六院。自后切勿再言,下官必不相从,徒伤夫妇之谊。”夫人道:“妾身与她立誓在前,今相公决意不从,置此女于何地?”状元道:“这有何难,待下官替她为媒,许她一个好丈夫。夫人既与结义,多赠她些妆资,以后至亲往来,岂不情义兼到么?”夫人道:“此计虽好,妾身终要与她同事相公,方得称心,望相公曲从为妙。”状元道:“这个断难从容。”说完竟出去了。夫人见丈夫劝不转,只得又假设一计,去求公婆,说媳妇有句说话,要求公婆作主。彦庵夫妇道:“媳妇有什说话,我们自然依你的。”夫人道:“媳妇因身子虚弱,常常有病,前日将相公与媳妇的八字到星家一算,说相公命硬,该犯重妻,媳妇命薄,不应独主中馈,当另娶一人帮助,方得齐眉。媳妇自幼原有一个结义姊姊,两下立誓,终始必要相同适遇,媳妇命又如此,相公又封侯爵,原该有三宫六院,媳妇久已将姊姊接在家中,公婆亦曾看见,今早劝相公成就,苦苦不从,特来恳求公婆作主。”彦庵夫妇道:“别的事我自然替你作主,独此事只怕不妥。”夫人道:“却是为何?”彦庵夫妇道:“你官人前日曾对我说,当初江中得命,全亏俞德。后到家娶亲时,满身疯癞,命在呼吸。若非媳妇多方调治,朝夕勤劳,不顾性命,不辞辛苦,性命必然难保。今日功成名遂,父子相逢,皆汝之力。此恩此德,没世不忘,怎肯重婚另娶,想来说也徒然。”夫人道:“铺床叠被,亲操井臼,做妻子的理当服侍,有什恩德。但既蒙相公悬念,就该为媳妇算计,倘果依星士所言,一旦丧命,上不能奉事公婆,下不能抚养儿子,有负相公恩情,岂不反害着媳妇了。”彦庵道:“媳妇既如此说,我们就对孩儿说便了。只是我见那女子虽生得标致,嘴口浇薄,面肉横生,两眼邪视,行步轻佻,恐是个不情之女,媳妇也须斟酌,不要后来懊悔。”夫人道:“她就不情,媳妇终守此义,决无懊悔。”彦庵道:“贤哉媳妇!我待孩儿进来对他说便了。”未几,云程进来,彦庵果将媳妇之言一说。云程必意固辞,说:“媳妇如此贤德,岂有不寿之理,算命之言,何足为凭。孩儿向年一病几死,若非媳妇调治,焉有今日?彼时已在神前立誓,终身断不二色。况今媳妇已经有子,可免无后之虑。若因富贵而悔誓盟,此心何以对天地而治万民,故宁受违命之罪,决不敢为负义之人,望爹爹母亲相谅。”彦庵夫妇齐道:“好媳妇劝夫娶妾,绝无妒忌之心,孩儿立身守义,全无贪色之念,不是媳妇也配不得孩儿,不是孩儿也配不得媳妇,难得,难得,真吾门之幸也。”随将儿子之言对媳妇说了,夫人也无可奈何,思欲慢慢再劝他。
哪知爱珠小姐久已怨之不了,骂之不绝。原来云程到家时,爱珠先私自偷看,见他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绝非利公子轻佻形状,十分爱慕,思想他系父母自幼许的丈夫,懊悔退了,反作成无瑕这贱人受用,心实不甘。起初还望无瑕撮合,重续前盟,便好慢慢离间了他,不怕不弄到独主乾坤。谁知到家已久,只见他夫妻相好,朝欢暮乐,绝不将她提起。至于夫人极意周旋,她却全然不知,故想一会儿云程,便骂一会儿无瑕。
一日忍耐不住,知云程书房在花园中,便私自走进,希图闯见云程,便可通情。一直来到书房,见无人在内,台上图书满案,走到台前,将书翻看了一会儿,无情无绪,见旁有榻床,便去睡倒榻上,恨不得云程走进,相抱同睡,方才快心。哪知云程果然来到,见榻床上睡一少年美貌女子,大吃一惊,说:“姑娘何来?如何睡我床上,莫非花月之妖么?”爱珠急急立起,相告道:“相公堂堂侯府,花妖月魅,谁敢轻入?”云程道:“既非妖魅,男女有别。此是我的书室,难道不怕旁人议论么?古语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怎么独自睡我书房?”爱珠道:“奴家有许多苦情,来到园中散闷,适见书室无人,偶尔进来一看,不知相公到来,有失回避,不厌絮烦,请自坐了,侍奴细细告禀。”云程道:“有什苦情,快快说来,倘可效力,自当为汝申冤。”爱珠大喜,正要扭捏些话迷惑云程,谁知口还未开,忽见一个丫头走进说:“夫人请侯爷讲话。”云程便起身对爱珠道:“我进去有事,你有话迟日讲罢。”说完竟同丫头进去了。弄得爱珠一团高兴化为冰冷,又气又恨。
原来云程虽无邪念,爱珠听他说话竟道有情。夫人来请实出无心,爱珠亦认作有意,如何不恨?只得闷闷回房,将夫人足足咒了三日三夜,恨不得咒死了让她。又想云程临别曾说有话迟日讲罢。这明明是厌她,她倒认说约她迟日再去。故念念不忘,时时察访,访着云程独在书房,竟不顾羞耻闯将进去。云程一见便喝道:“你究竟是谁家女子,前日无心到此,这也罢了。今又如何有意闯入书斋,是何道理?”爱珠道:“奴家有多少苦情,前日即欲告知相公,因相公有事进去,未及控诉。今特来细细禀知。”云程道:“我与你水米无交,你的苦情何必苦苦要告诉我。况我有夫人在内,她做人最是贤德,你有话只合禀知夫人,等夫人转述才是,如何竟到书斋?终属不便,快快出去。”爱珠道:“奴家到此已经数月,夫人岂不知道。若肯为我周旋,早早对相公说了,何待今日自来告禀。”云程道:“如此说你莫非夫人所说的结义姊姊么?若果是结义姊姊,就是我的姨娘了,有话一发该向夫人说了,阿姨怎好与姊夫面谈,快请进去。”爱珠道:“相公你还不知,被人欺瞒哩,我与夫人哪里是什么结义姊姊,你开口是贤德夫人,闭口是贤德夫人,还不知她的根蒂哩。”云程道:“我夫人是林员外的女儿爱珠小姐。怎不知她的根蒂。”爱珠道:“尚早哩,我便是林爱珠小姐,是你幼年原聘的夫人,她是我房中服侍的丫环,名唤无瑕,做人最不正气,常与小厮儿玩耍,有了私胎,我爹娘要处死她,是奴相救,怎说是贤德夫人?”云程道:“胡说,你既是林小姐,彼时我来迎娶你,如何不嫁来,倒把丫环代替么?”爱珠假意啼哭道:“你不提起也罢,提起来,叫我好不伤心!从来一丝为定,千金不移,奴家自许与君,便是君家的人了。谁知爹娘误传公婆凶信,又见相公贫病相连,遂起赖婚之意,逼奴改嫁。奴家决意不从,受了许多打骂,奈系生身父母,拗他不过,只得效钱玉莲故事,到半塘桥投河自尽。遇着扬州沈妈妈在杭州进香,转来船泊半塘,将奴救起,见她是个孤身寡居,遂认为母女,随到淮扬。只道她是好人,谁知住了三年,竟将奴与小燕私自卖银八十两。闻说卖与征西大元帅的夫人。奴家本欲到船依旧投河自尽,直至下船一看,原来就是无瑕。问起根由,方知爹娘见奴死节,难于回你,将她假作奴家嫁你的。我想奴家千贞万烈,为你守节,她倒现成做了夫人,心中不甘,要等你回来说破。她情极再三求我,情愿让还夫人,自居侧室,我倒也罢了。谁知相公到家一月,绝不提起,今日若不自言,此心何日得白。”云程道:“此言即真,你也只好怨父母误你,我却不知。今日夫人皇封已受,名份已正,说也迟了。”爱珠走近一步,竟将手搭在云程肩上,道:“相公怎说迟了,皇封虽受,原是封林氏的。她一向冒受,今日理应归还原主。若说名份,我原是主,她原是婢,今日将她作妾,也不屈了她,若虑她不肯,相公现居侯位,这样不正气女子,就将她处死也不为过。”云程大怒,将她手推去,说:“休得胡说,看你这样形状,胡言乱道,也不像个贞节女子,快快出去,待我细细访实再处。”
爱珠还想歪缠,忽见一个小厮进来禀道:“抚院请酒,已着中军官登门三次矣。”云程道:“何不早讲。”吩咐打轿,随即更衣上轿,一面对小厮道:“以后着你在园门看守,方才这女人不许放进,若再到我书房,重责三十。”小厮答应看守不题。
且说爱珠又讨了一场惶恐,心犹不死。想两番都被人闯破,哪有这般不凑巧,必然都是无瑕这贱人有意叫来的,此仇不可不报。只须再将几句巧语去打动他,谅无不妥。正是但知利口巧如三尺剑,哪知灯蛾赴火自烧身。要知爱珠又思何计,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正纲常法斩淫邪 存厚道强言恩义
词曰:
鱼目有时眯眼,燕石终非难辨。识者岂无人,现真形。孰正孰邪分界,除恶除淫莫怪,掣剑斩妖魔,不饶它。右调《昭君怨》
话说爱珠小姐到园中,讨了两次怠慢,心上终放不下云程,眠思梦想,一夜不曾合眼,又做了许多巧话,思量再去引诱云程。候至饭后,要到园中。谁知未到园门,正要走进,只见一个小厮急急阻住,道:“不要进去,侯爷在书房内有事。”爱珠道:“我是进去得的,不要你管。”说完又要跨进,被小厮一把扯住,道:“侯爷吩咐,独不许你进去,若放了你进去,要打三十板哩。”爱珠道:“放屁!你道我是何人,如此放肆。”小厮道:“你不过是夫人的结义姊妹罢了,也不该开口就骂我放肆。”爱珠道:“我哪里是什么夫人结义的姊妹,我是侯爷原聘的夫人,如今的夫人是我的使女。你休得听了她的话来得罪我,我若对侯爷说了,叫你死在我手。”一面说,一面又要走进。被小厮一把又扯出,道:“呸!我倒为夫人面上,好好地与你说。若论侯爷,你便想他,他却不来想你,你这样要迁就人,不如来就我小厮,倒还用得你着哩。”爱珠大怒,正要发作。只见一个丫环,提了一篮花在园中走出。爱珠看见,一发大怒道:“现在她们进去,怎么我独进去不得?”小厮道:“她是奉夫人之命进去采花,你却是献花。侯爷正恼你胡缠,独不许你进去,别的原不禁。他请你收了这邪念,向别处去寻人罢。侯爷是缠不上的,休得要讨出丑。”爱珠听了,又羞又恼又恨,欲与小厮争闹。又来往之人不绝,都掩口而笑,不好意思,只得闷闷而回。欲要不去,又舍不下云程。欲要再去,又恐受小厮的气。千思万算,忽想道:“那小厮一定是无瑕这贱人吩咐了他,独阻我一人,金郎哪里知道?我想金郎虽见我的貌,还不曾晓得我的才,那小厮听了无瑕只阻我一人,丫环原不阻挡,我不免做诗一首,再教了小燕的话,叫她送进去。饶他佛菩萨,也不怕他不动心。”算计已定,就做诗一首,又词一首,极言自己为他守节之苦,又责他宠爱丫环,负她情义之意。做完就叫小燕来,细细教了她说话。打听云程独在书房,就着她将诗词送进。原来小厮为云程吩咐,果然只阻爱珠一人,小燕并不阻挡,一脚竟到书房,见云程独自一人在内,便走进去磕了四个头,呈上诗词。云程一手接诗,一面就问道:“你是谁家使女,此字是谁人着你送来的?”小燕道:“小婢是林家使女,名唤小燕。此字是我家爱珠小姐着我送来的。”云程道:“我与你小姐并无瓜葛,如何送字来与我看?你小小年纪,敢作红娘的故事么?可知我却不是张生,休得认差了人。”小燕道:“我小姐也不比莺莺,小婢也不是红娘。小姐说她是侯爷自幼聘定的夫人,为因守节不肯改嫁,受了许多苦楚,要求侯爷不负前盟之意,请侯爷看诗便知。”云程果将诗词一看。诗曰:
妾是林家真爱珠,为君守节历崎岖。
从今重结鸳鸯带,婢窃夫人应让吾。
后又有词一首。词曰:
守贞以俟,不是逢场聊作戏。喜得重圆,犹恨他人占我先。 当年原聘灯下凭,君仔细认。才貌绝殊,自识林家真爱珠。右调是《减字木兰花》词。
看完大笑,思道:“诗才果好,只诗意甚是不通。不说他爹娘负我,反说我负了她。且看她如此轻狂举动,也不像个正经守节之人。且前日对我说夫人许多不正气的话,我想夫人十六岁嫁来,犹然处子。至今六七年,相处相敬如宾,一言不苟,岂是不正之人?即此一言,可见她的话就不实了。我前日正欲细访,奈又不好问得夫人,其余又无人可问。今看小燕必然尽知,但好好问她,必然教了来的,须将刑法吓她,方能吓出实情。”算计已定,就问小燕道:“你还是自幼服侍小姐的,还是远来随她的?”小燕道:“我爹娘就是林家的人,小婢生长出来就服侍小姐的。”云程道:“既自幼服侍小姐,则小姐前后事情自然都知道的了,可细细说与我知道。”原来小姐的一片假话都教了小燕来的。小燕不慌不忙,依小姐先前的话一字不改述了一遍。云程道:“据你说,沈妈妈将小姐与你一同卖来的,难道当初小姐出去投河,你也随去投河的么?”此一剥,小燕却未曾打点,停了一会儿道:“小姐去投河,小婢随去劝她,幸遇沈妈相救,便随着去的。”云程道:“这就假话了。小姐说我夫人也在她房中服侍的,那时你只八九岁,夫人已有十六岁了,怎么你八九岁的尚知去劝她,难道年长的倒不去劝她么?”小燕道:“那时夫人已睡熟了,实是不知。”云程道:“难道你小小年纪倒不想睡?况且你若无知,决然不去,你果有知,就该报知员外院君,即不然也该对夫人说知,大家劝转,岂有八九岁的丫头就能劝她转来么?一派都是鬼话,还不从直讲来,若再半字支吾,叫你先受我拶指的刑法。”小燕道:“实是句句真言,并不敢欺瞒侯爷。”云程道:“还说真言么?”叫小厮将这小贱人拶起来。小厮便将拶指扯出,小燕两手套上,轻轻一收,小燕已杀猪一般大叫道:“小婢实是初进来的,以前之事实是不知,望侯爷饶恕。”云程道:“胡说,你方才明明说自幼在她家生长的,如今又说初进来的,这等可恶,收起来!”小厮又狠狠一收。小燕道:“侯爷饶命!小婢实是受刑不起。”云程道:“只要你细细直讲,自然放你,若再支吾,莫说拶断你手指,我还有宝剑在此,要斫你的头哩!”小燕道:“若是小婢直说,小姐知道刑法,也当不起,还求侯爷饶命。”云程道:“不妨,有我在此,直说了保你无事。”小燕一想,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索性尽行说明,就死还可稍缓。遂将学师说亲时,院君吵闹,小姐要去寻死,员外情极,缢死救活。当时小姐不肯嫁,侯爷又要娶,退又不能退,只得将如今夫人代嫁的一一说来。云程道:“夫人究竟是何等样人,果是与你一般服侍小姐的么?”小燕道:“我是他家生的,夫人是外边讨来的,就是石太爷的女儿。”云程道:“哪个石太爷?”小燕道:“就是住在此石将军的太爷。”云程道:“是几岁上卖来的?她为何要卖?”小燕道:“夫人十二岁上,石太爷医死了人,送在监里,夫人卖身救父,员外院君讨来服侍小姐的。”云程道:“代嫁之后,小姐便怎么样?”小燕又要支吾,云程拔出宝剑就要斫。吓得小燕就将荷亭避暑,利公子闯入私通,先奸后娶,随翁上任,直说到巡按拿访,百姓打闹,一门俱死,小姐躲避,私通门子,被人捉出,理刑责打,比赃扳父,以至父女成仇。云程止住,道:“闻员外院君甚是爱她,何不好说,却去扳他?”
小燕又将员外备礼来贺,小姐拒绝不见,又给示封门一番,结怨于前,故难好说,后又发沈婆家官卖,夫人不知,讨下船认出,如何相待,一一说完。云程一想道:“此言一些不差,我在扬州经过,怪不得曾车二年兄向我请罪,说得罪令亲。我心中不解,原来就是此事。这样恶妇,岂容一刻存留。”吩咐将小燕放了拶,正要算计处治爱珠。
谁知爱珠见小燕去了许久不来,自己走来打听。见小厮不在园门,竟走到书房,正听得将小燕放拶,心中一吓,恐小燕说破,急急赶进,意欲还去胡缠。谁知云程正在大怒,一见爱珠走进,不觉怒上加怒,赶上一把头发扯倒,提起宝剑就要杀。吓得爱珠连连哀求,云程要她自己供招,小燕见势头不好,急急赶进求救夫人。夫人闻知也大惊,急急赶到书房,见丈夫扯着爱珠,只是要杀。夫人上前相劝说:“相公有话好讲,为何提刀弄剑起来?”云程道:“夫人,我与你相处多年,难道还不晓得我性情,前日还亏你骗我,说什么结义姊妹,劝我收她,幸而我有主意,决意不从。倘然收了,可不被她污辱尽了。快请进去,不要管她,我断要杀这淫妇。”夫人道:“相公且请息怒。小姐即有不是,罪不至于杀身,还宜从容斟酌。”云程道:“夫人怎说她罪不至于杀身?若论其罪,万剐犹轻,今将她一刀杀死,还便宜了她哩。”爱珠道:“奴家有什罪,求相公讲一明白,使奴死也甘心。”云程道:“你要我讲明白,只怕你的罪擢发难数哩。你且听着,女人最重名节,你也晓得一丝为定,千金不移。你自幼许我,见我贫穷有病,就寻死觅活,不肯嫁我,致父亲情极自缢,还骗我说守节投河。你的节在哪里?罪之一也;女人又最重廉耻,你独处园中,私通利氏之子,先奸后娶,廉耻丧尽,罪之二也;为人要有仁心,你嫁到利家,随翁任所,见翁姑丈大贪财害民,你就该劝谏,怎反助纣为虐,百姓尽皆切齿,仁心何在?罪之三也;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你不见夫人因父有难,情愿卖身救父,虽一时有屈,如今现受一品皇封,上天何曾亏负她?你这贱人,公公偶署道印,你父亲备礼来贺,即使你公公轻薄他,你还该暗地周全,怎反从中阻挠,拒绝不认,即此一端,就该天雷打死,罪之四也;自古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你与利公子先奸后娶,臭味相投,也可谓情深义重的了,怎么丈夫还在狱中,你就私通,下贱忘义,贪淫至此极矣!罪之五也;人最不可忘本,你被百姓捉出理刑,责比追赃,把父母体面丧尽,他不怨你也罢了,你反扳害亲父破家荡产,奔走他方,罪之六也;为人要知恩义,你发媒婆家官卖,地方上知你淫恶,无人要你。亏夫人讨你来家,又待以上宾,还劝我收你,此恩此德,天高地厚,怎反在我面前离间她,恩将仇报,罪之七也;为人要识时务,你已背盟失节,只合安分悔过,如何连次到我书斋,希图狐媚惑人。岂知我秉烛云长,焉能受汝狐媚,罪之八也;为人良心不可丧尽,夫人节义自守,忠孝兼全,卖身代嫁,一则为亲,二则为你,嫁到我家,见我贫穷恶疾,绝未憎嫌,数年同处,相敬如宾,从未一语入邪。你就说她许多不正,良心丧尽,罪之九也;心肠不可太毒,莫说夫人待你如此恩德,即使有仇,还该稍存厚道,怎就叫我杀她,人心恶毒一至于此,罪之十也。即此十罪,死有余辜矣,还有何辩么?”吓得爱珠一字难言,惟有跪地哀求乞命而已。
夫人急急上前止住,道:“相公数说小姐十罪,奴家也不敢与辩,但妾代相公算计,也有三不可杀。”云程道:“为何有三不可杀?”夫人道:“朝廷特赐上方宝剑,要你斩除贪官污吏,势恶土豪,如何发轫之始,先斩一妇人,可不轻了圣上所赐么,一不可杀;二则小姐曾许过相公,虽则背盟,原将奴代嫁,后来员外院君许多厚赠,皆小姐面上来的,相公须看员外院君情面,二不可杀;三则妾身在他家数年,小姐相待甚好,今又是妾身留她在此,若然杀了,知道的还说小姐不好,为相公所杀。不知道的,定然说奴家妒忌,撺掇相公杀的,叫我这妒忌不义之名,何处分辩?还望相公看奴薄面,断断不可轻杀。”一面说,一面也跪下去代求。云程看见,急急扶起,道:“夫人难道不知,下官岂是刻薄的人?只因此女恶毒已极,若不早除,必多大害。”说完又要杀下。夫人道:“相公既不听奴所劝,奴家根蒂已露,你堂堂侯府,奴家出身微贱,如何受你的封诰,你须早早另娶,妾身即当退守空门,看经念佛,以终天年便了。”云程道:“夫人何出此言。松柏虽好,不过岁寒,如何见其独盛?夫人若不卖身,何由见你的孝?下官若非贫穷生病,何由见你的义?这正是天公要成就你我姻缘,幻出许多更变,使魍魉自现,玉石顿分。至于偶尔屈身,一发无害,不见韩信亦曾受辱于跨下,伍员亦曾吹箫于吴市,后来各建大功,谁人道他微贱?况你原是旧家,不过救父心急,屈身行孝,正是你的好处,下官正思报答深恩,夫人何反多疑?若必要救这贱人,我就看夫人面上饶她一死,但本境断难容留,叫小厮将我令箭一枝,着旗牌官押交汛地,捱铺递解,逐出境外交令。”小厮答应押出,夫人还想再劝,见人已押出,知难挽回,急急进去,取银十两、衣裳两套,送与爱珠,执手宽慰。爱珠此时也知夫人一片真心待她,彼此悲伤而别。
且说云程发去爱珠之后,就将前后细情一一禀知父母,请出石道全夫妇两亲翁亲母交拜了,然后又同夫人重新拜见岳翁岳母,并与有光拜认了,即舅设席,合家欢会,然后择日起身上任。亲族邻友闻知,家家送礼,个个请酒。又有本地乡绅官府俱来送行,云程一概致谢。因想一路去,各官迎送缠扰,必然耽搁,恐违限期,遂打发家眷从水路慢慢到任,自己先带了铁纯钢、石有光并诸将士,从陆路先行。正是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要知一路风光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报深恩破庙重兴 逢故旧穷途得志
诗曰:
书生未遇莫相轻,到得峥嵘恩怨明。
回想当年受惠处,万金不惜答深恩。
堪叹穷途难自支,忍教骨肉暂分离。
当年势利今何在,犹幸他乡遇故知。
话说夫人等在水路,慢慢而行。且说云程率领兵将在陆路而行,早到陕西界口。许多兵将迎接,前呼后拥,十分威武。不觉已到向年养病之所,云程想起拂尘情义,要思报答,吩咐住轿。走进庙中,拂尘不见。只见许多人扯着无虚要打,还有多少人拿着锄头钉耙要拆毁圣像。见有兵将官府进庙,不知何故,只得住手。无虚脱身,忙躲入灶窝中发颤,想道:“只说卢太师已死,其势败了,徒弟与他争论,被他捉去,今日竟来拆庙,我还说地方或有公论,不想他又到哪里请了些兵将来,今番断要占去的了。”
你道无虚为何如此说?原来那庙是前朝皇帝造与国师住的,庙基有二十余亩,大殿有六七座,后有花园、山水、池亭、台阁,无粮香火田一千言,道士数十房,第一兴头的大庙。只因近了卢太师的庄子,渐渐谋去一半,后来势大,竟全占去了。道士稍有违拗,非打即骂,吓得尽行逃散。只存小屋数间,无虚师徒住之房,即云程养病处也。不想卢太师赐死后,城中大房子尽行籍没去了,只存这庄子并占庙中的无粮田。亏府尊是他家门生,县尊是他家长随出身,替他朋比隐漏,未开籍没之内。卢公子扶柩归里,就住在庄上,请地师看地安葬。地师看到庙基,道:“此地就是个大地,目下正该兴旺,若葬了真穴,富贵不必说,只怕做到帝王还不止哩。”公子大喜,道:“此地总是我家的,查听点穴就是。”地师又四边一看,看到无虚的住屋,便道:“真穴在此屋内。”公子就对无虚说,要他出去,拆毁造坟,吓得无虚开口不得。拂尘道:“大爷阴地不如心地好,劝你将就些罢,不要想别人的,连自己的都送去了。”公子见他说话有因,明明道破他隐漏之意,便大怒道:“这道士可恶,送到县中去,叫知县送他在监中处死他。一面就叫做工的拆去神像,老道若放肆,也打他一个死。”家人领命,果将拂尘捉去,领了做工的来拆圣像,打老道。适遇云程到来,住手细问,方知是镇西侯,晓得是太师的对头,急急赶回报知公子去了。无虚哪里知道,还疑卢家叫来的兵将。
谁知云程进庙,先问拂尘,众人不敢答应,去扯无虚出来,吓得无虚竟要钻入灶堂中去。云程见无人答应,自己走进,见众人乱扯无虚,无虚惊慌躲避,便喝退众人,笑对无虚道:“老道不须害怕,你当初说死了百十年来做护法的金云程在此。”无虚听说,举眼一看,虽然气象不同,声音面貌还认得,见他蟒袍玉带,知已做了大官,只得起来磕头乞命。云程扶起道:“我昔年在此受你徒弟大恩,又吵闹了圣像。曾许重修庙宇,再塑金身。今日特来报谢还愿,谁来计较你。你徒弟在哪里?快请出来相会。”无虚闻言,方大喜道:“如此说,神圣果然有灵。”随将庙宇始末,卢家以前谋占,今欲拆毁造坟,将徒弟捉去送监,一一禀知。云程道:“卢家已经籍没,如何他儿子还敢如此横行,难道地方官不畏王法,敢助他作恶么?”无虚道:“府太爷是他家门生,县太爷是他家长随出身,谁敢拗他。”云程道:“原来如此。”叫旗牌将令箭一枝,速着府县官立拿卢公子。并请拂尘师立刻到来,毋得迟误。
旗牌官得令,先到府,后到县,宣说令旨,吓得府县魂魄俱无,知镇西侯是卢家对头,怎敢还顾情面。一面就差人卢家拿人,一面就亲到监中请出拂尘,求他在镇西侯面前方便。拂尘竟摸不着头脑,不知镇西侯是何人?如何反要他方便?未几,差人来回复。卢公子先有家人报知,投河身死,尸首现在。其余家属尽行逃散,不知去向。府县更觉惊慌,只得同了拂尘到庙回复。只见镇西侯远远望见拂尘,亲自下阶,一把手扯了,道:“老师可还认得本爵么?十年前在此蒙你收留大恩,今日特来奉谢。”拂尘举眼一看,方知镇西侯就是金公子,心中大喜,连忙跪下磕头,道:“原来是金侯爷,向日多多得罪,怎敢云谢。”云程急急扶起,命他同坐。拂尘决意不敢,被强不过,只得在旁坐了。云程就唤府县来,骂道:“你这两个狗官,朝廷命你做府县,叫你替百姓伸冤理枉,不曾叫你替卢家做鹰犬。卢公子何在?”府县官连连磕头,道:“卢公子先有家人报知,侯爷要拿他,情极投河身死,家人尽皆逃散,获到解上。”云程道:“明明是你放走了,敢来欺瞒本爵么?左右拿下,带到衙门重究。”拂尘慌忙跪下,道:“在府县官徇情,固当重究,但他二人,实受卢家大恩,见他势败尚不有负,也是一点好处,况公子实系身死,尸首可验,望侯爷宽恕。”云程道:“既师父讨饶,造化了他,好好回衙去罢。”打发府县去后,对拂尘道:“方才你师父说你庙基地有二十余亩,无粮田有一千亩,都被卢家占去,本爵到任,即仰藩司清理付还。”还说:“庙貌尚有图样可查,可叫各匠公估照式造起,要费多少钱粮,本爵先着俞德送万金来,将就造起,慢慢收下田租,本爵再当凑来,恢复旧业便了。”拂尘连连磕头称谢。云程当付银一百两为香烛之资,然后拜辞神像,起身到任去了。吓得地方上向来欺道士的尽来请罪贺喜,将一个究道士登时抬在九霄云上。连无虚也把徒弟奉承得了不得,道他“眼力如何这般好,这般一个穷病鬼,留他住在此三年,早晚烧茶送水服侍他,我心上厌他不过,只怪徒弟多事,雾星碎语不知说了多少。临去时亏你还说将来全仗他护法,我说等他护法好死了百十年了。哪知未及十年,就做了侯爷。若不是他来,此时圣像也毁去了。我与你性命也难保了。看起来竟是一个大护法,以后我再不作主了。”拂尘道:“落难之人,原不可轻贱他的,从来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彼时不救他的难,今天谁来救我的难?”无虚就取出庙图,叫各匠估了作料。一月后,俞德果将一万银子送来。拂尘接着大喜,彼此称谢,择日兴工,不半年已草草成局,三年之后竟依式造完。当初逃散的道士尽来归附,比以前更兴旺,竟成了一个圣境。拂尘一无所事,日夜打坐修真,直活得一百余岁,无疾而终。死时香闻数里,一月而散。此是后话。
且说金夫人随即也就同了翁姑父母,下船起身,一路趁便游山玩景。一日,船到汉口,驿前正要查点人夫,只见岸上有几个花子,捉着一个老花子在那里厮打,口中道:“你既不当官,就不该到此地来叫化,夺我们的生意。”又听得老者道:“叫化天下去得,我是别处人,暂时流落在此讨饭,又不吃你驿里的钱粮,如何要我扯摔。”众花子道:“放你娘的臭屁!你既是别处人,只该在别处讨饭吃,谁许你在我地方上来讨?”齐齐扯住要打,适值俞德上岸出恭,下船看见,心中不平,上前喝住,众花子见是镇西侯船上大叔,便不敢动手,要上前告诉。那老者也要上前告诉,把俞德一相,道:“大爷好似苏州俞大叔么?”俞德也将他一相,道:“你莫非是林员外么?”老者道:“我正是苏州林攀贵。大叔因何到此?”俞德道:“原来果是员外。夫人一到家,就着人相请,说员外为了官司,家产变卖,出门去了。夫人不胜悬念。怎么流落在此?”员外道:“夫人一向好么?大老爷可曾回来了?”俞德道:“员外还不知么?大老爷又已得胜还朝,封为镇西侯,已经上任去了。夫人与太老爷、太夫人从水路上任,都在船内。”员外大喜,又大惊,道:“原来夫人在此,请问太老爷是谁?”俞德道:“就是我家太老爷了。”遂将彦庵被盗留住,父子相逢同归的话说了,便道:“员外请少待,我下船去禀知太老爷与夫人,拿衣服来换了,请下船相会。”说完,急急下船去了。那些众花子听说,尽皆吓死。早有一人报知驿丞,驿丞也吓慌,赶来问员外道:“你与镇西侯有亲么?”员外道:“镇西侯是我嫡嫡亲亲的女婿,我女儿夫人现在船中,方才大叔已下船去说了。”吓得驿丞连忙跪倒,众花子齐齐磕头,道:“有眼不识泰山,望太爷饶恕。”员外道:“要我饶你们也不难,只是你们方才把我衣服都扯破了,我身边积聚几两银子都抢去了,快快赔还了我便罢。”驿丞明知他要诈银子,急取出两锭银子,叫众花子也急急凑出,共成四两,送与员外方住。
只见俞德已拿了衣帽靴袜上来,与员外换了,一同下船。先到彦庵船上,彦庵已在舱门迎接,道:“亲翁久违了。”员外一拱直打到地,道:“亲翁太老爷,恭喜,贺喜!末亲没有一日不想念,今日幸会,使末亲与有荣矣。”彦庵道:“小弟江中遇盗,小儿患病颠连,久已不齿于俦类,幸赖媳妇贤德,石亲翁医治,侥幸得有今日,怎如令爱才貌双全,令坦贵介公子令亲翁本省上台共荣,更当何如?小弟正要恭贺。”员外听说,吓得开口不得,惟有连连打拱,局促不安。彦庵方呵呵大笑,道:“亲翁不必如此,以前之事,我已尽知,不关亲翁薄情,都是令爱看事不破,只道贫穷的终是贫穷,富贵的终于富贵。哪知总有命在,幸亏替身甚好,小儿倒因祸得福,遇此佳偶,连性命功名都是她成就的。然亦亏亲翁屡次厚赠,方有盘费考试,小儿也决不相负的。请问亲翁何故远出?近况若何?宝眷何在?”员外道:“一言难尽。小女不肖,亲翁尽知,末亲也不敢相瞒。末亲家中也颇颇过得,都是这贱人起初兴头不认,后来扳害累赔。害得寸草无存,安身无地。多蒙令郎以前家信回来,约我进京共享荣华。彼时有事未去,后来无处安身,带了敝房小女,意欲到令郎处暂且安身。不想到京,令郎出征去了,夫人又回来了,只得依旧回家。来到此地,盘费已尽,至亲三口,进退无门,幸遇白衣庵女僧留敝房小女相帮,末亲系男人不便留住,独自一个,只得求乞度日。今遇太老爷,犹如绝处逢生了。”彦庵道:“好说。既是亲母、小令爱在庵,可一齐接下船,同到西安再处。”员外连连叩谢。
夫人在那边船上闻员外与公公会过,即着人请过船相会,重诉苦情。夫人十分伤感,就着俞德带了秋佳、春杏,唤两乘轿子并衣服首饰,随员外到庵迎接院君和二小姐。
且说院君、小姐在庵,那些尼姑好不恶刻,一日只与她们几碗薄粥,粗重生活都要她做,还道做得不好,不时打骂赶逐,二人苦无去处,只得隐忍。那日正因扛水偶然失脚,泼湿地上,尼姑等齐齐打骂,要赶她出来。院君、小姐跪着相求,适值员外等叩门进去看见,便道:“院君、女儿快起来,有出头日了。”院君抬头一看,见员外大帽乌靴,身穿华服,后随两个女子,满身绸绢,急与小姐立起,上前一看,认得是秋桂、春杏。急问:“你们从何到此?”二人道:“小婢奉夫人之命,特来迎接院君、小姐。毡包内首饰衣服,请院君、小姐更换。轿子在外,快请下船。”院君道:“夫人回家已久,怎么船才到此?”春杏道:“夫人京中到家已半年多了,如今大老爷得胜还朝,封镇西侯已上任去了。今夫人到陕西任上去哩。”院君大喜道:“原来如此,可喜,可喜!”即打开毡包,见衣服首饰甚是齐整,母女二人换了。正要上轿,只见众尼姑问明来历,各各惊慌,齐向院君、小姐请罪。院君不理,小姐道:“人情世态,个个如此。我们向日流落无依,也亏师父们收留,母亲决不计较,快快请起,不要使我们反觉不安。”尼姑俱磕头道:“小姐如此大量,将来定然宏福齐天。”母女二人上轿,不片刻已到船中。夫人迎接下船,说:“母亲小姐来了么,我前日一到家,就着人奉候,说一家都出门去了,甚是悬念。”院君道:“多谢我儿夫人,恭喜贤婿高封显爵,我儿诰封一品,方知相士之言一些不差。只我那大狐狸不知怎么样了?如今小女儿终身尚无着落,相士曾说她有夫人之份,全仗我儿夫人提携。”夫人道:“小姐之事,一到任所,与相公商议,包她一位夫人便了。只大小姐说起,实是可伤。”院君道:“我儿夫人,你晓得她的下落么?”夫人便从官卖讨回,直说到她自己说破,被杀被逐则住。院君道:“真正天下第一个贱人了。夫人如此待她,她反自己说破,难怪贤婿要杀她,那时夫人不该劝,这样贱人,忘廉丧耻,杀了倒干净,如今到别处去,又不知怎样害人哩。”
正说间,只听得外边掌号开船。在路迅速,不久已到西安。云程已着诸将等远远迎接,自己也摆了半朝銮驾出来相迎。正是一子受皇恩,合家食天禄。未知到任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宫殿上四美成婚 孤城中两忠遇难
诗曰:
姻缘难逆料,造化常颠倒。
才貌自矜夸,一败如秋草。
曾笑妹无才,容颜欠姣好。
岂敢嫁公卿,只堪乐綦缟。
谁知赋桃天,居然一大老。
虽非美而文,统兵守丰镐。
海寇猝难平,朝廷命征讨。
一战又成功,合门加旌表。
孰谓相无凭,于今分白皂。
女子别贞淫,配偶天然巧。
话说金云程接进父母、妻子并岳父母、员外、院君、小姐等,到得衙署。众人一看,只见堂高数丈,屋宇深沉,房屋百间,尽是雕梁画栋;园庭一座,无非台阁亭池,左右数间公馆,铁、石二将分居门前;一带班房,书皂轮班各守;赞堂的都是文臣武将,袍甲鲜明;守门的尽皆刽子军牢,刀枪森列;内堂中一派笙箫鼓乐,华筵上早陈海味珍馐。接风家宴已毕,外边贺礼纷纷。云程一概不受,足足又忙半月。
一日,理事稍暇,云程到父母处问候了一会,来到夫人房中闲坐。夫人就说起林家二小姐,道:“她才貌虽则中平,恭容德性色色俱全,大非阿姊轻狂体态。那年李铁嘴曾相她有夫人之份,看来实像一位夫人之相。我曾许她到任后与相公商议,替她为媒,不知相公可有处成全她否?”云程道:“夫人既看中意,许她为媒。下官倒想着一人在此,年又相当,嫁去实是一位夫人了。”夫人道:“是谁?”云程道:“就是令弟尚未有亲,说成岂不是一位夫人?”夫人道:“好便甚好,只恐家寒,兄弟粗蠢,员外、院君未必肯。”云程道:“夫人说哪里话,岳父原是旧家,大舅一身本事,已受皇封,将来正未可量。员外、院君有什不肯,只不知小姐可有此福否?夫人且去与岳父母、大舅商酌,下官先禀明了父母,就与员外、院君说便了。”夫人道:“多谢相公盛情,妾身就对爹娘兄弟说知。候相公回音定夺。”云程随即到父母处,将此事禀知,要代林小姐与大舅做媒。彦庵听说大赞道:“二人正当男婚女嫁之时,门户又相当,年纪又相若,实是一对好姻缘。我儿正该速速为媒才是。我也有一事正要与你说知,你妹子年纪也长成了,还未许人。我看来没有个中意的女婿,只有铁纯钢年纪相当。原与我家世谊,又是我的学生,且一家性命全亏他母子保全,算来甚好,只自己不便启齿,须得一个媒人便好。”云程道:“果然甚好,要媒人不若就烦岳父便了。”彦庵道:“我儿之言有理,你可先与员外说妥,去回复你岳父,就好烦他为媒了。”云程领命,就到员外处请出员外、院君。见礼毕,院君道:“贤婿唤愚夫妇出来,不知有何话说?”云程道:“有一头亲事,小婿要代小姨作伐,不知岳父母尊意若何?”员外、院君齐道:“贤婿作伐,自然极妙的了,有什不从?但不知是哪家?”云程道:“就是石家大舅,他年纪与小姨同庚,正当婚嫁之时。小婿方才与夫人商议,夫人说只恐大舅生得粗蠢,岳父母不愿。小婿特来请教。”员外、院君大喜,道:“夫人怎说这话,只恐小女丑陋,不堪为将军之配,倘蒙不弃,是小女之福,听凭择日成婚便了。”云程就别了员外,来到石道全处,夫人已先说妥,道全夫妇亦甚欢喜。云程又将父亲之言,托道全到铁纯钢处为媒,道全随即过去与纯钢说知。纯钢更觉欢喜,一则向来看见元姑小姐美貌端庄,心中久已爱慕,只为自己难于启齿;二则因云程已封侯爵,他的品级相悬,诚恐不肯,不敢开口。今见道全一说,正合己怀。便道:“小姐系侯府千金,金枝玉叶,小将系标下将士,怎敢仰攀?”道全道:“小婿曾说将军原系世谊,况敝亲翁全仗将军保全,感恩不浅,彼此相德,何必过谦。”道全遂即回复了云程。又请出彦庵说了,就择吉成亲。四个新人,恰好都是同年,就选了十一月初三日大吉。云程急急备办妹子妆奁,并代林小姐也一色备完。到初三日,两对新人齐齐打扮,堂前金鼓喧天,席上笙歌迭奏,众官送礼庆贺,诸将备酒送房,两边俱十分热闹。当夜合衾成欢,夫妻恩爱不言可知,自此以后,有光就将员外夫妇接到自己署中居住。安闲快乐,铁嘴所言,半子之靠却又应了。
且说云程到任一年,治民察吏,井井有条,考将练兵,时时不倦。军民相得,百姓欢娱,正是一载化成,中外悦服,且按下不题。
且说学师金诚斋那年丁忧到家,守孝三年,起服补了江宁府学教授。未及一年,特举了卓异,升任钱塘县尹,清廉正直,抚字心劳,万民欢庆。方及两载,就升了湖州府同知,驻扎乌镇。刚刚到任,适遇海塘冲倒,抚院就差他料理修治。一则他官运亨通,二则他才略原好,不上一年,工程告完,塘岸修起。上台因他有功,就题了府。又未几,转了道,镇守台湾等处要缺。到任之时,四方平静,民安物阜,甚是安闲。地方还有一个总兵镇守,那总兵姓李,武艺高强,手下参游千把不计其数,马步军兵数万有余。海中虽常有贼盗窃发,总兵不过差几个兵卒杀出,便望风逃避去了。从来不以为意,所以守道衙门虽兼武备,从无惊扰。所入也有限,在诚斋原非贪利之人,见衙门清淡,倒喜安闲快乐,自谓得所。谁知一年之后,海船造反,报到总兵衙门,总兵也不以为意,差一个千总两个把总,带了兵将迎敌。刚刚一阵,被他杀死者一半,活捉者一半,只逃得几个回来报知。吓得总兵大惊,道:“向来海贼最是无用,我军从未失利,今日如何全军覆没,却是何故?”报子道:“大老爷不知,向来海贼不过各恃武艺相杀,谅他在水中强横,登陆地就完了。如今不知哪里来了一个贼头陀,好生厉害。头带一个金箍,发披数尺余长,两耳四个金环大如茶杯,面如锅底,手似乌鸦,身穿一领火烈袈裟,颈挂一串骷髅念珠,手持两口丧门宝剑,对人念咒,禀气不足的,一咒便死;禀气强盛的,被他一咒也就痴呆了。所以我军厮杀并未弱他,都被这贼头陀念咒咒死了一半,一半被他捉去,以致全军覆没。小的若非见机早走,也被咒死了。望大老爷早作准备,不可轻看了他。”总兵道:“胡说,天下哪有咒得死的人,还是他们玩敌致败,你可再去打听。我这里一面知会道爷,一面亲自领兵征剿便了。”
报子领命自去。总兵当即通知诚斋,传齐诸将,即日祭旗起兵,来到海边。只见海船一字摆开,旌旗蔽日,金鼓喧天,船头上个个金盔亮甲,枪刀密布,大非向日光景。总兵恃着武艺高强,兵多将广,也不在心上,遣将摆开阵势,杀上前去。贼兵见官兵杀来,也齐齐上岸对敌,两军相杀三十余合,贼兵枪法已乱,急急收兵。总兵恐果有头陀念咒,不敢追上前去,也鸣金收军,得胜回城。着人打听贼船犹然摆开,并不逃去,心中疑惑道:“向来这班海贼一败就望风逃去了,如今不逃,必有所恃。倘果头陀邪术咒人,我军为之惶惑,如何是好?”急到守道署中商议。诚斋出接,道:“闻得海贼横行,邪术咒人,昨差兵将征剿,都入其术中,本道亦甚惶惑。今幸老总戎亲临监阵,一战得胜。足见小鬼跳梁,只欺得无名小将。头陀邪术,亦只咒得软弱军兵,一遇老总戎英雄武艺,正直行兵,邪术何能相犯?本道亦蒙覆庇,可喜,可贺!”总兵道:“道爷休得过奖。小弟此来,正是为此,要求道爷斟酌一个御敌之法。”诚斋道:“以老总戎之英雄武艺,谅这海贼一战潜踪,何须本道商酌。况本道虽备员分守,实系起家学博,武事未谙。向年同事姑苏老总戎所素知,不识有何斟酌?”总兵道:“道爷不知,那些贼子,莫说武艺平常,即使十分强勇,也能抵敌得过。只是他向来窃发,一战而逃,今已大败,仍然耀武扬威,必有所恃,想来头陀之言信不谬矣。弟虽系武夫,但知一往直入,那邪术咒诅,无由破法,兵书有云:‘将在谋而不在勇。’昔年诸葛武侯,原不过草芦中一个书生,后来先主请出,拜为军师,鼎分天下,全系武侯掌略之中。故上阵厮杀虽用武将当先,帐中经略,实赖书生妙计。请道爷算一妙策,弟依计而行,岂不全美。”
诚斋细细一想,忽大笑道:“老总戎方才说武侯神算,倒触着了本道一个小计,不知有济否?”总兵道:“道爷妙计,必然不差,请道其详。”诚斋道:“吾闻武侯曾有木牛流马之法,如念头陀必要对面咒人,不若吩咐军中,连夜赶做数百木人木马,人用金盔亮甲,马足都用车盘,马腹可以藏人,马口俱藏火炮。老总戎调兵出战,待他杀败逃去,须大震金鼓,喊叫追赶,就将木人木马拨动机关,假作人马追在海边,使彼一时莫辨。头陀必在船头弄拨,那时马口火炮齐发,不怕头陀贼船不弹为齑粉。此计不知可好?请老总戎商酌定夺。”总兵大喜道:“人说读书人胸藏甲胄,信不谬也。弟虽有武艺,只知上阵相杀,哪有这些神机妙算。今闻道爷妙策,谅这贼头陀指日可破矣。望道爷画一图样,连夜着木匠做就便了。”诚斋当即画就木人木马图,送到总兵处,总兵果叫木匠连夜做就,肚内果可藏人,拨动机关,走如飞马,远至百步,便看不出是真是假。马口俱藏火炮,一一妥当。正要出兵,算来神出鬼没,虽有奸恶头陀,怎逃马口神炮。谁知不应木马成功,点兵时,忽有一个马兵诌狗儿酒醉不到,总兵大怒道:“行兵之际,岂容临点不到,发令箭一枝,整整绑赴辕门,斩首示众。”内有一兵与狗儿有亲,急急报知。狗儿自知难免,趁令箭未到,先逃到海船,将木人木马之计,一一报知,以为进身之地。头陀海贼闻知,尽吃一惊,道:“此计果然厉害,幸邹狗儿报知,不然我军尽入局中矣。为今之计,只有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速点兵将百员,埋伏海口,候他木马追来时,可将木马尽行拨转,使向彼军跑去,火炮一发,岂不反皆弹死。”算计已定,就发兵对敌。
总兵哪里知道,原用前计,将木人木马去,谁知将近海口,被伏兵拨转木马,反向本阵赶回,火炮齐发,吓得兵将急急躲避,已弹死大半。总兵急急收兵入城。知为邹狗儿所卖,无可如何,惟有闭城固守,与守道连夜做就文书报知。督扶达部又修成疏章,奏知皇上,请发救兵。皇上见疏,大惊道:“台湾系江浙门户,台湾若失,江浙危矣。”速命大臣会议,发兵救应要紧。当有兵部尚书启奏道:“臣昨观来文云:海贼屡战屡败,甚是无用,即一总兵李绍基足堪抵敌,无用救兵接应。所虑者头陀邪术厉害,无人敢当,故请兵相助。今观在朝诸将,武艺高强者虽多,能灭邪破法者鲜有。只有镇西侯金玉与左右二将铁纯钢、石有光,昔年萧化龙造反,道人妖法更比头陀厉害,皆赖彼三人之力,一朝破法斩除。今若要破头陀,除此三人,无人可去,不识圣意若何?”皇上迟疑半晌,道:“卿所举虽是,但西安亦系要地,况平定未久,若将兵马撤回,诚恐余贼乘机窃发,危害不浅,必要想一两全之策为妙。”早有左丞相出班:“启奏吾皇,臣闻圣虑果是不差,但尚书所举,亦不为谬。依臣遇见,将军铁纯钢久居西安,民情地理素所熟悉,不若使他权护镇西侯印信,镇守西安。将军石有光武艺甚好,可命征海之任。镇西侯金玉正直无私,邪魅不能相犯,可为监军之职,前往破法,岂不一举而三得乎。不识圣意若何?”皇上道:“卿言甚是有理,可速传旨镇西侯金玉,加封靖海公,带领兵马,速征台湾,监军破法。其镇西侯印信着将军铁纯钢署理,镇守西安。将军石有光封征海大将军,带领兵马前往台湾,征伐海寇。有功之日,另行升赏。”旨意一出,兵部即刻着人飞马赍到西安。
金玉闻知,同铁、石二将接过圣旨,见旨意紧急,又知台湾守道就是诚斋,危在旦夕,遂即将印信、兵符、令箭交与纯钢署理,自同有光拜别父母,急要点将起身。彦庵知道,立刻写书一封寄候诚斋。夫人道:“妾身向年曾许天竺香愿,至今未还。今相公既往浙江,妾可好同到杭州,还了香愿,何如?”金玉道:“救兵如救火,一则旨意紧急,二则伯父有难,刻不容缓,岂能带得家眷。夫人既要还愿,可禀知公婆前去便了。我若侥幸成功,或者在彼相会也不可知。”说完,遂同有光领兵去了。正是欲报君恩又兼私谊,未知此去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破妖术故旧相逢 宴太平恩情聚义
词曰:
荡平东海乱,天竺酬香愿。会合证前因,眼前休认真。人生难预料,祸福由心召。论相纵无讹,其如阴骘何。右调《醉公子》
话说金玉与有光拜别父母夫人,连夜进兵马不停蹄,人不着枕,早到浙江界内。有光在前,金玉压后,只见高岗上一个道者迎将下来,对着有光道:“将军一向好么?可还认得贫道否?”有光仔细一看,虽略有些面善,一时再想不起。道者道:“贫道十五年前,曾在尊府谈相,原说过尊相到十年之后必然前程远大,那时富贵了,不要不认得我。如今将军果应吾言,却又果然不认得贫道了。”有光一想道:“如此说来,师父是铁嘴先生么?几时出了家,如此打扮,叫我如何认得?”铁嘴道:“贫道的师父原是道家之祖,今在天竺修真练性,贫道随着学些内养功夫,所以也出了家。今日将军兵马匆匆,无瑕细谈,迟日在天竺相候一会罢。”有光道:“师父且请稍缓,我如今领兵讨贼,不知胜负若何,请为我看一看气色何如?”铁嘴道:“不消看得,此去马到成功,还有故人相会,我当初许你二三品前程,今观尊相,满面险骘纹,只怕功名还不止一品哩。只是一说此去头陀咒法厉害,须当预作准备。”有光道:“便闻得头陀法术厉害,不知如何准备好。”铁嘴道:“靖海公现有我师父赠他的万去教主玉印在身,邪术原不能相犯。至于将军与兵将等,可书太上老君四字,藏于盔内,邪术亦不能相犯矣。只须将兵马分调,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包管他一人不及。只旁边另有海船三只,内中俱系所擒官将,不可有伤,牢牢记着,后边监军来了,速速前去。贫道在天竺奉候便了。”将手一拱,飘然而去。有光还要再问,已不知去向。
适遇监军到来,有光就将遇见铁嘴之言,一一禀知。金玉深悔来迟,未得一见,然所闻破术之法,心中大喜。幸印衣原带在此,将近台湾,立刻亲书太上老君四字数千余张,散与众兵将,各藏盔内,然后依计调发兵马杀上不题。且说李总兵、金守道自从拜了告急请兵疏章,闭城固守。匝月以来,城中粮草将尽,民间柴米俱无。贼兵见城中不敢出战,愈觉铁桶一般围住,日夜攻打,势甚危迫。总兵见内无粮草,外无救兵,想守也是死,战也是死,不如趁粮草未绝之时,出城一战,倘侥幸成功,固然甚好,即使战败身亡,也尽我为臣一点报国之心。算计已定,急点兵将,开城杀出,贼兵见官兵突然杀出,恐又有计,倒吃一惊,只得上前迎敌,战未数十余合,贼兵大败逃去。谁知总兵预知他杀败就逃,恃着头陀在船念咒,便先拨兵马半路埋伏,阻其去路,首尾夹攻,不使到船。贼兵哪里知道,果入局中,官兵大胜回城。诚斋开城门接进,各各欢喜庆贺。满拟此番海贼必然逃去,谁知探子来报,海船依然不动,又复聚众杀来。总兵见说贼兵仍复杀到,思量若再坚守粮草将完,不如乘胜杀出,决一死战。便吩咐开城领兵杀出,两军对敌,数十余合,贼兵望后又退。总兵原照前已有兵将埋伏,放心追起,原想两面夹攻,哪知头陀知半路有伏兵,先在半路相候,见伏兵一出,先行术咒倒,追兵一到,仍用此术,被他杀的杀,活捉的活捉,连总兵都挣不住,一时头昏眼暗,两手软弱,动弹不得,兵器已失,亦被捉去。只存几个小兵逃脱,报到城中。诚斋听说大惊,急急吩咐闭城。贼兵已到,仍然铁桶一船团团围住,攻打更甚。诚斋一想:粮草已尽,兵将尽失,城池指日必破,性命岂能保全,上不能报答朝廷,下不能覆庇百姓,不如速速自尽,听凭他们归降,免得攻破城池,百姓遭其荼毒。便对众人道:“本道受朝廷厚禄,不能为国杀贼,保护尔等,若待攻破城池,尔等必共遭屠戮,本道有何颜面苟存性命,不如一死以报朝廷,尔等可将吾头投献海贼,庶免百万生灵。”说完拔剑欲刎,吓得众人齐齐将剑夺住,道:“大老爷固受朝廷的厚禄,难道我们就不是朝廷的子民么?情愿与大老爷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决无异心的。吉人自有天相,或者救兵一到,杀退贼兵亦未可知。”
正说间,只听得城外炮声震天,众人又齐吃一惊,向城外一望,见贼兵纷纷退去,不知何故。又远远望见一派火光冲天,更是疑惑。急着人打听来报,方知救兵已到,贼将闻知,退去抵敌。头陀亦随往行术,哪知都有正法解禳,头陀咒得极凶,官兵杀得更兴。头陀见咒不灵,望后逃走。贼兵全仗头陀之术,见他咒已不灵,望风先遁,如何还敢对敌?且战且走,还望逃下船去,谁知将到海边,海船尽被火烧,岸上还有许多官兵,杀人放火,见旁边三只船无恙,急逃到船边,见船头都是官兵,各持器械,指点杀人。头陀也吓慌,东奔西躲,口中还念咒不住,被有光赶上,一把拿住,将铁索锁了琵琶骨。狗血当头一淋,将他上了囚车,解进城中监禁。其余贼将围在中间,乱刀砍去,不曾走了一个。然后将所擒官将,一一查点。你道那岸上指点烧船的官将是谁?船上指点杀人者又是谁?原来都是铁嘴传授的妙法。有光领兵对敌,监军领兵放火箭烧船,绝其归路。又着人到旁边船上放出所擒兵将,各与器械,共杀逃兵,所以贼兵一个不曾走脱。事平之后,监军着将被捉放出官将,一一查点报名。点到总兵李绍基,金玉将他一看,见他汉仗魁,英雄气概,便道:“李总兵,我向闻你英雄盖世,武艺高强,如何也被所捉。”总兵道:“海贼造反已非一次,小将从未一阵输他,前日只因粮草将完,救兵未到,只得与他决一死战,使伏兵首尾夹攻,贼兵不曾走脱一个。昨日又用此法,谁知头陀半路行术,先把伏兵咒倒,后来追去,亦被用术擒拿,实是有力难施。”金玉道:“我也知你为国为民,舍身死战,虽被捉获,皆系妖术厉害,非失机可比。本爵面圣,必当保举。”总兵拜谢,正要过去。只见有光将他一看,问道:“将军好生面善,想在哪里会过?”总兵也将有光一看,却记不起。有光又道:“你且将从前做官履历说与我知道。”总兵道:“小将武举出身,初任镇江千总,后升苏州守备。”有光道:“且住。你在苏州做守备,到今有几年了?”总兵道:“有十余年了。”有光道:“一些不差,我记起来了。”就对金玉道:“此人是小将的恩师,一向要访他,谁知在此。”就将昔年在教场教武,代父伸冤,一一禀知。金玉道:“如此说,果是你的恩人了。恩怨不可不明,你且与他说明相见。”有光随即下堂,扯住总兵道:“我的恩师李老爷,弟子哪一日不想念,再不料此地相逢,难道不认得了?快请台坐,容弟子拜谢。”总兵道:“元帅莫非认错了,快请自重,不要折杀了小将。”有光道:“怎得有错?十五年前,弟子到教场玩耍,蒙恩师教我骑射武艺,后因家父有难,又蒙四府伸冤。此恩此德,没世难忘。”说完跪下就拜。吓得总兵急急跪下,道:“原来就是石元帅,长得如此威武,小将竟一时不认得了。元帅自幼天生将才,小将不过偶尔指点,怎敢当元帅如此悬念。在小将被贼所擒,自分必死,今蒙元帅杀贼相救,活命之恩,杀身难报。”有光道:“这是为国杀贼,并非有意相救。至于弟子的武艺,若非恩师教诲,焉能杀贼成功。”二人彼此称谢,金玉叫请上堂,道:“二位彼此感恩,将来仕途正好共相辅助,为朝廷出力。本爵也有一个恩人在此,分守道员不知今在何处?”总兵道:“莫非是金道爷么?”金玉道:“然也!”总兵道:“现在城中。那道爷终日与小终共守城池,他虽是个文官,足智多谋,竟有诸葛之才,可惜为人奸所卖,未得成功。”遂将木马之计,一一禀知,尽皆赞赏。未几,兵将点完,摆道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