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缘 - 第 2 页/共 4 页
无瑕见说,忙立起身来,道:“官人说哪里话来。妾身既许君家,就是君家的人了。君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今既百辆迎归,彼此便同一体。何云美丑,君请放心静养,妾当尽心服侍。延医调治,天相吉人,不久自能愈好。即使终身如此,妾亦安心相守。夫妇间决无厌憎之理。”公子听说,反大惊道:“人心难测,真不可料。我料娘子,是个富室娇娥,嫁到寒家,必然不悦,况又遇此恶疾,不知怎样憎嫌厌恶。谁知娘子如此贤慧,使卑人更觉不安。今且各被而睡,倘皇天有眼,恶疾消痊,方可同衾共枕。”无瑕道:“官人恁般病体,血气必枯,固不可以女色相侵。但既为夫妇,同被何妨。”二人随各宽衣同睡。
未几三朝已过,满月又来。林家送盘送盒,亦假亲热。过了满月,无瑕就对公子道:“我有个乳娘,住在胥门。奶公名唤石道全,医道甚好,外科更精。只因昔年行医淘了气,所以立誓不医。莫若请他来一看,或者医好,亦未可知。”公子道:“既有如此名医,又是娘子的奶公,自然尽心医的,何不请来一看。”就叫俞德到胥门请了石道全来。
俞德领命,来到胥门,访到石道全家。道全正在店中闲坐,俞德上前问道:“石道全先生,可就是尊驾么?”道全道:“在下正是,老翁有何见教?”俞德道:“老汉是府学前金家。因公子生了疥癞,林小姐说了,特来请先生去一看。”道全听说,知是女儿那里来的。正要去看看女婿,会会女儿。随叫丑儿看了店,同了俞德就走。不半刻,来到金家。公子接进,俞德取茶来吃了。然后将公子满身一看,又诊了脉,道:“纯是一片风湿,更兼心上抑郁不舒,所以不能就好,医是好医的。只是日子久了,恐怕一时不得就效,必须一个人贴心服侍,早晚抚摩,衣被血腥,不时要煎洗。第一还当戒气恼,免愁烦,自然吃药便效。”公子道:“全仗先生用心医治。倘有好日,定当图报。”道全道:“公子说哪里话!林小姐是我老妻乳大的,总与自己一般。岂敢不尽心力?”随开了一个煎方,又开了几味洗的药,付与公子,叫快去买了来。自己便要进去看看小姐。公子就叫俞德去买药,自己正要同道全进去,只见俞德来说:“学中金老爷,来看公子。”公子急急出去接见,就叫俞德送道全进去。道全一到里边,就对俞德道:“你快去买药,我在此等合了去。”俞德答应去了。
道全遣去了俞德,独自走进。无瑕一见父亲,独自一个进来,急急上前,叫道:“爹爹来了么?公子在哪里?”道全道:“方才我已看过,正要同我进来,适金学师到来,出去接见了。”无瑕道:“原来如此。爹爹、母亲、兄弟,一向都好么?”道全道:“都好的。只是从你嫁来之后,我与你母亲,日夜挂念着你,不知在此可好?故方才一来请,急急就来的。”无瑕道:“爹爹与母亲说,不要挂念孩儿,孩儿在此甚好。公子虽穷,骨格不凡;身上虽癞,情义最重。依孩儿看来,将来必有好日。不知爹爹看他疥癞如何?”道全道:“只因受了风湿,心上不宽,所以生此,有何难医?只恐日子久了,不能就好。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保他痊愈。”无瑕道:“只要痊愈,一年半载,也不为久。望爹爹常来看看便好。”道全道:“我到此又不多路,何须说得?只有一件,公子只知我是你的奶公,在公子面前须要留心,不好叫我爹爹。”无瑕道:“这个我晓得,只称乳伯便了。”
言之未已,只见公子走进,无瑕道:“学师去了么?”公子道:“去了。先生在此,失陪有罪。”道全道:“公子说哪里话。总与自己家里一般,何用客套?”无瑕道:“方才我细问乳伯,说你的疮,医治保好的。只日子久了,不能速效。须得一年半载,方能痊愈。但要息心静养,不要心烦气恼便好。”公子道:“这倒容易,只方才先生说,须得一个人贴心服侍,时时抚摩,衣裤被褥,须当洁净,一染脓血,便要湔洗。这个人倒甚难。”无瑕道:“这便过虑了。现有奴家在此,还要何人?”公子道:“娘子到我家来,不曾有半点好处到你,况你是个富室之女,腌腌脏脏,龌龌龊龊,怎好累着娘子?”无瑕道:“一发讲差了。从来做妇人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何分贫富?何云带累?”公子听了大喜,连声称赞,道:“得难娘子如此贤德。不知可有好日图报万一否?”道全道:“公子不须忧虑,包在老汉身上,替你医好便了。”正说间,俞德药已买回,又买了些点心,请道全吃了,将药配准辞去。自后道全常常来看,无瑕尽心服侍。幸而员外恐人疑心,也常来看看,或三钱五钱,不时送些买药之资。
谁知恶运未脱,刚刚医未两月,略有些好。忽报金学师丁忧,立刻起身回去。公子闻知大惊,急急赶到学中一看,见学师已将行李搬下船。一见公子,便大哭道:“我指望再与贤侄相与数年,看你病愈成名,我心始安。不料忽遭母丧,寸心已乱,正要来请你一别。你岳丈是个势利中人,幸你妻子贤慧,我心稍宽。奈我俸薄,不能厚赠,只有白银十两,你可收下,权为医药之费。倘得痊愈,务必苦志攻书,以图上进,莫负令先尊训子一片苦心。”公子哭拜在地,道:“蒙伯伯终始周旋,深恩难报。不料婆婆仙游,伯伯还乡。不知可还有相会之日?又承恩赐,何以克当。”学师道:“些需何足挂齿!至于相会日期,将来贤侄疮愈成名,仕途正可往来,亦不须介意。”公子见他行色匆匆,只得大哭拜别,学师下船回去不题。
且说公子别了学师回家,心中忧闷,癞疮刚刚有些好意,忽又重发出一身,更觉难看。员外闻知学师已去,公子癞疮更甚,不但绝不往来,还懊悔白送去一个无瑕,又倒贴了几两银子。若学师早去三个月,谅这癞子,做得出什么事来?就倒立在我家门上,也不将无瑕嫁他。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饭,也是癞子的造化,无瑕的晦气。
且不说员外懊悔。且说爱珠小姐,自无瑕代嫁后,心中还虑那边看破,学师不能无说,终于怀着鬼胎,日日坐在绣房,不敢见人。今闻学师已去,心中大喜,道:“金学师已去,这癞化子就知道是假的,他得了无瑕这样妻子,已是天大的造化了,还敢来想天鹅肉么?只无瑕去了,许多不便,就是那癞化子,将一个无瑕,白白送与他,还把我的名头,都说嫁了癞化子。心上终不甘服,莫若与母亲商议,只说单接她回门,扣住了不容再去。他今无人相帮,怕他跳破了天么?随即与张氏一说,张氏也没了主意,便与员外商量。员外道:“这个如何使得?无瑕已安心随他了。他父亲又日日替他医治,骗了回来,不容她去,知道他们心上如何?况学师虽去,闻得他起身时,府尊刑厅去送他,都谈了半日而别,焉知不将此癞化子托他么?不要弄出事来,假的赖不成,连真的还要断了去哩!”爱珠听说,此念方息。但自己便无顾忌,见园中百花开放,日日到园中玩耍。父母爱她,也不管她。不觉春去夏来,爱珠因天气炎热,对父母说了,在园中荷池亭上,收拾一间书房,做了卧室,早晚在内焚香做诗,看书写字,总不到里边去。叵家中这些大丫头,都是粗蠢的,不要她近身,只拣一个小丫头小燕,稍有姿色,在房服侍。员外、院君,因小姐住在园中,便吩咐家人小厮,不许进园。就是丫头仆妇,知小姐不喜她,也吩咐除送供给之外,也不许擅入。就是员外夫妇,虽爱她,晓得她好静,也不大进去。爱珠在内,安闲快乐,做诗写字之外,将些淫词艳曲,私藏觑看。
一日,天气甚热,荷花开放。见荷池中一对鸳鸯戏水,看动了心,将一本浓情快史一看,不觉两朵桃花上脸,满身欲火如焚,口中枯渴难当,想青果泡汤解渴。随将几个钱,叫小燕去买顶大的青果,立刻要泡汤吃。小燕应了一声,就开了园门出去,见没有青果,望前直走了去。走到半塘桥,只见河下一只大酒船内做戏,小燕一看,竟看痴了。爱珠等了一会儿,不见小燕来,就拿了快史一本,睡在床上看,看一回难过一会儿,不觉沉沉睡去。
且说六年前杭州府同知利图,到任一味贪赃,结交上司。遇着上司,又同病相怜,非但不坏他,反将他举了卓异。奉旨升了江南扬州府知府,满心欢喜。此时儿子已十七岁,刁氏公然做了正夫人,带了一同上任。来到苏州闾门住船,一来参见抚院,二来到布政司领凭。谁知凭尚未到抚房,司房晓得他是个贪官,都要想他,故意迟延,说尚要耽搁一月。利图无可奈何,明知房中要想他,只得设席在半塘桥,酒船上做戏。请抚院上房并司房,与他讲盘。一面就去拜苏州府县官,并有相与的乡绅。那些官府、乡绅,免不得来回拜,也有请酒的,十分热闹。惟有公子在船无事,在苏州四处游玩。奈他在杭州五六年,名山胜景,也不知看过多少。苏州虽有好处,怎及得杭州十分之一!游了三、四日,不见什么好,也不去游名山胜景了。只带一个十来岁的小厮,向僻静巷内闲闯,希图闯着私窠小娘家耍耍。那日见父亲在半塘酒船上,做戏请人。他便带了小厮,上岸闲走。忽走到一座花园门首,见园门半开。走进一看,远远望见一池荷花,他便叫小厮在外等候,自己独走进去。来到池边,看了一会儿荷花,正要走出,只见一座荷亭,甚是精致,走上一看,只见左边一间书房。图书满室,文琴高挂。台上一座金炉,香烟未断。心中一想,道:“此必主人书室,无人在内,不便进去。”又一想,道:“书室如此精致,主人必是妙人。我就进去一看,何妨?即使主人撞见,见我如此打扮,再拼得与他说明履历,怕他还敢把我当贼么?”定了主意,又复转身走进,先四边一看,果然精致异常。见书案上几本浓情快史,想道:“主人看这样书,自然是个风流人了。”回头一看,见上边还有小小圈门两扇,莫非主人在内?索性进去一看,遇见主人也好。你道此处是哪里,原来就是爱珠的卧室。门内就是床,小姐正睡着在床上。园门是小燕出去未关,小姐哪里知道?被利公子闯了进来,也是邪缘凑合。公子不知,跨进房门,见床上有人睡着,还道是主人,走到床前一看,见是个绝色女子,吓得望外就走。走到园门一想,道:“天下哪有这样绝色女子?我也算一个好色的都头!女人见过千千万万,美貌的也多,何曾见这般绝色。今日无意中撞见,莫非有缘?园内又不见有人,不可当面错过。想女子睡的所在,料无男人进来,即使叫喊起来,跑了出来就是。”随走出园门,叫小厮先下船:“我还要看看荷花下来。”那小厮正想要去看戏,听说一声飞跑去了。公子重进园中,把园门闩上,来到荷亭,见一路门虽多,总不通外边的。又走到后边一看,只有一门通着内里,便也轻轻关上闩了。想内外闩断,人是不能进来的了。饶她叫喊,也无人听见,不怕她了。算计已定,一直竟进房中。正是白酒红人面,美色动人心。不知公子进去,爱珠如何相待,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风流姐野战情郎 势利婆喜攀贵婿
词曰:
喜杀当初立志坚,一时悔却恶姻缘,而今方得伴郎眠。此日兴随莲并长,他年人共月同圆,千金一刻莫迁延。右调《浣溪沙》
话说利公子,将内外园门闩断,四边门户看明,放心大胆,一直竟进卧房。走到床前一看,见小姐手托香腮,尚是沉沉熟睡。身上穿一领白纱衫,酥胸微露,下边鱼白纱裙,露出大红纱裤,娇艳非常。更有一双尖尖小脚,大红绣鞋,将手一跨,刚刚二寸有零,十分可爱。又见枕边一本快史,反折绣像在外,像上全是春宫。公子一想,道:“原来在此看这样书,定是看动了欲念,昏昏睡去,此女必是风流人物,不要怕她。”随将双手轻捧了小姐的脸,嘴对嘴一亲。只见小姐在睡梦中,反把手来一抱,口中叫道:“我的亲哥,爱煞我也。”开眼一看,大吃一惊!原来小姐看书,动了兴睡去,就梦见一个人来扯着他云雨。公子亲她嘴时,正梦中高兴之时,故不觉双手一抱,口中叫起亲哥来。及至开眼一看,方知是梦。见果有一个美少年在身边,吓得缩手不迭,道:“你是何人?如何直闯到内房,调戏良家闺女,还不快快出去。我若叫喊起来,叫你了不得。”公子见她梦中如此光景,今又不就叫喊,更觉胆大,便道:“小生姓利,家父新升扬州知府,小生相随上任。偶尔闲步到此,忽见小姐尊容,不是嫦娥再世,定然仙子下凡。若竟弃之而去,天下哪有这般不情的蠢物。”小姐道:“你既是个黄堂公子,也该稍知礼法,我叫人来拿住,不怕不当贼论。”公子道:“小生得近小姐尊躯,即使立刻置之死地,亦所甘心。况以贼论何妨,也不过是一个偷花贼罢了。”一面说,一面又要来抱。小姐道:“天下哪有这样歹人,青天白日,闯入内房行奸,应得何罪!小燕快来!”公子道:“不瞒小姐说,尊婢并没有在此。内外园门,俱被我闩上了。这园中只有小生与小姐两个。倘蒙小姐怜念,得赐片刻之欢,小生决不有负。若心推阻,小生出去,少不得相思病也要害死。不如死在小姐跟前,阴司去好与你做对死夫妻哩!”小姐道:“厌物,说得这般容易!奴家千金之躯,岂肯失身于你,叫我将来如何为人?”公子道:“小生尚未有妻,倘蒙不弃,我即刻就对家父说了,遣媒说合,嫁了小生何如?”小姐道:“既如此,你快快去遣媒来说,奴家原未受聘,定然成就。那时明婚正娶,岂不两全!”公子道:“小生满身欲火如焚,岂能等得婚娶。望小姐可怜,稍效鱼水之欢,以救目前之急,断不敢有负。”小姐道:“这个断断使不得,今日草草苟合,必然难免白头之叹。”公子连忙跪下,道:“老天在上,我利探今蒙小姐先赐成婚,若不娶为妻室,死于刀刃之下。”小姐道:“快些起来,成什模样。”公子道:“小生跪了下去爬不起,望小姐扶一扶。”小姐道:“我不会扶。”公子道:“我也不会起来。”小姐笑一笑,只得将尖尖玉手来扶他,道:“厌物,还不起来,快快出去。”公子趁势一把抱住,道:“小姐,叫我出去,我如今倒要进去哩。”就将小姐抱到床上,解衣扯裤。小姐看书已动春心,睡去又做春梦,正当欲火难焚之候,况兼公子少年美貌,极意温存,亲嘴搂抱,脱裙扯裤,已先弄得遍体酥麻,神魂飘荡。口中虽则推托,心上早已允从。故趁他来扯。假意手脱,被他脱得精赤条条,紧紧搂抱,任情取乐。一个是贪花浪子,最会调情;一个是风流闺女,初得甜头。一个说前生有分,今朝喜遇娇娘;一个道异日休忘,莫作负心男子。说尽了山盟海誓,道多少浪语淫声。足足两个时辰,方才云收雨散。只见鲛帕上猩红点点,酥胸前香汗淋淋。云雨已罢,各自穿衣,恩恩爱爱,依依不舍。小姐道:“奴家千金之躯,一旦失之君家,奴之身即君之身矣。可即央媒说合要紧。”公子道:“这个自然。但不知尊翁是何名号?”小姐道:“我父亲名唤林旺,字攀贵。奴家小字爱珠。”公子道:“这也奇,小姐名爱珠,小生乳名爱郎,足见取名之时,就该做你的郎君了。”小姐道:“恐丫头们来,快出去罢。”公子道:“后会有期,还求小姐再赐一乐。”小姐道:“你急急央媒说合,后会不远,何云无期?”公子道:“急急说合,也要十日半月耽搁,叫我如何撇得下。”小姐道:“你晚间可能出来么?”公子道:“我另是一船,只要小厮们睡熟,就好出来,不知小姐可有良法,再赐一会否?”小姐道:“奴家独住在此房中,只一小丫头,睡着人事不知的。在外还有两个大丫头来相伴我,她却住在那边房。只要等她来睡了,我便开你进来,五更出去。人不知,鬼不觉。可不好么!只是说亲要紧,我身已被你点污,再不嫁别人的了。”公子道:“这个何消嘱咐。”两人随各穿好衣服,手对手送至园门,相别而去。是夜小姐打发丫头们睡熟,独自一个到园门守候。公子到船,也急急吃了夜饭,直等船上人都睡静,方轻轻开出。幸有月色,不数步来到园门。见门闭着,又不好敲,只得轻轻咳嗽一声。小姐早已听见,知是情郎来了,便开门接进,仍复闩好。公子便将小姐搂搂抱抱,同到房中。小姐已点起两枝红烛,如同白日,急急解带宽衣,先在旁边凉床上恣意取乐了一会儿,方同上牙床共枕而眠,相抱而睡。至五更两人再整鸳鸯,番翻红浪,直至天色微明方去。至晚又来,如此早去晚来,不觉已经十日。那十夜之中,千般做弄,万种恩情,只不见媒人来说,爱珠忽起疑心。那夜公子进来,搂搂抱抱看着爱珠,却是怏怏不乐,眼中泪下。公子大惊道:“我与你如此欢娱,每常见你十分欣喜,今日为何忽然不快,请道其故。”爱珠道:“奴家一时错了主意,随顺了你。如今身已被污,悔之无及,想来惟有一死。”公子一发大惊,道:“小姐,何出此言,小生与你正要做长久夫妻,何得忽发此不利之语。”小姐道:“你不要再骗死了人,你是个贵介公子,自然想娶一个千金小姐,奴家丑陋村姑,怎做得你贵人的妻子?”公子道:“说哪里话!我与你山盟海誓,言犹在耳,小姐何忽起疑?”小姐道:“你的盟誓,全是骗局。谁来信你?你又不是久居此地的,你父亲一领了凭,就要起身了。若果真心,今已十余日,还不见媒人来说。分明一时局骗,起身后便把奴撇在脑后了,还说什长久夫妻。我仔细思想,只怕连公子都是假的。不知哪里来一个游方光棍,冒称公子,将奴奸骗上手。只图眼下欢娱,哪管他人死活。”公子道:“小姐多疑了。不是我不央媒来说,只因这几日父亲有事,所以还未道及。”小姐道:“足见你的真心了。婚姻也是大事,怎么有事未曾道及?等你家事完,可不要起身去了。”公子道:“小姐说得不差。小生一心对着小姐,竟忽略忘怀了。明日包管就有人来说,断要娶了一同起身。”小姐道:“这便才是。只怕还是鬼话。”公子道:“小生若有半句虚言,欺了小姐,天诛地灭。”小姐道:“若果如此便罢。不然,我死也决不与你甘休的。”公子道:“小姐请放心,小生若要负心,决不肯立此恶誓的。今已夜深,请睡罢。”小姐那时也欢喜了,两人搂抱上床,你替我解衣,我替你脱裤,情意更浓,不可言述,直待五更别去。你道因何久不遣媒来说,原来公子一会爱珠之后,回家就在父母面前再三说过。怎奈他父亲利图,也专在势利上做工夫的。见儿子说,便细细访问。知林员外是个臭财主,只有两个女儿,大女才貌双全,是他最所钟爱,已嫁与金家,闻说妆奁还一些没有。况次女貌甚平常,又非所爱,一无可取,所以丢开。今日公子受了小姐许多言语,一到船上,睡了一睡,起来就到母亲处,又苦苦相求,断要央媒到林家说合,趁便要娶了同去。刁氏是最爱公子的,即刻又对丈夫说知。利图道:“非是我不央人去说,但闻林家虽则财主,是个臭吝不堪的。又是个白衣人,他有两个女儿,大的好些,又嫁了。小的相貌又平常,我家堂堂知府,怕没有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来做媳妇?痴儿贪她哪一件?”刁氏道:“媳妇只是贤慧,哪在才貌。况儿子中意,我们何必拗他。至于白衣,他既财主,要做官何难?从来说会娶娶对头,不会娶娶门楼。还是央媒说合为是。”利图道:“你唤爱郎来,我问他,贪她哪一件?定要他莫要娶过门来,悔之无及。”刁氏果叫人请了公子来,利图道:“痴儿子,你苦苦要我央人到林家说亲,你究竟贪她哪一件?”公子道:“夫妇为人伦之首,要一生相处。娶得不好的,虽是千金小姐,必为终身之累。孩儿闻得林小姐才貌双全,德性又好。若一错过,哪里还有好是她的?”利图道:“你莫非听错了?我也闻得,他大女儿才貌果好,久已嫁与金家。他第二个女儿,并无才貌,不要听了虚言,娶到家时,悔之晚矣。至说她德性好,你何从知道?”公子道:“孩儿也不晓得他大女儿、小女儿,只知她名唤爱珠,尚未受聘,才貌是孩儿亲眼见的,并无差错。”利图道:“胡说!她是个深闺处子,何从见来?况才在她肚里边,一发无从看见。你莫非做梦么?”公子自知失言,只得设言强对,道:“孩儿前日偶然闲步,见林家园内荷花大开,进去一看,那荷池上面有书室一间。四壁贴满诗词,都是爱珠名字,台上图书满架,还有荷诗一首,墨迹未干。正在观玩,忽见里边有个绝色女子,同了一个丫环走进,见了孩儿,那女子便避了进去。那丫环就对着孩儿说:‘这是我家爱珠小姐的书室。你是何人?乱闯进来!’那时孩儿对说:‘偶尔看荷,无心到此。不知是你家小姐书室,但你家小姐是个女人,难道晓得读书,要这书室么?’那丫头就说:‘难道独有男子会看书?若说我家爱珠小姐的才,合郡驰名,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怕苏州城内,没有这样才子,得配我家小姐哩!’孩儿又问:‘难道这样才女,还没有许过人家么?’她说:‘我家员外,慎于择婿。岂肯容易许人?’因此孩儿说是亲眼见的。望爹爹央人去,只求爱珠小姐便了。”那利图终是个禽犊之爱,听了公子一片假话,信以为真。就叫一个门客冯成写一名帖,去拜林旺,求他爱珠小姐,与公子为室。
冯成领命,来到林家。家人接帖投进,员外不知何人?只得出厅接见,分宾主坐下。茶罢,员外道:“不知尊客到来,有何赐教?”冯成道:“小子冯成,蒙扬州府知府利公收在门下效劳,无事也不敢惊动。只因利公单生一位公子,有才有貌,心上必要择一个才貌双全的小姐为配。怎奈总未有中意的,所以担迟至今,年已十七,尚未受室。目下利公到此领凭,闻得令爱爱珠小姐,才貌俱全,可称匹配,特命小子作伐奉求,不识尊意若何?”员外听说现任知府的公子求他女儿,好不喜欢,道:“利公目下来领凭,不知是何处升转的,公子可同在此?”冯成道:“是杭州府同知,新升的。”员外一想,道:“莫不六年前在此请石道全医夫人病的么?”冯成道:“正是。”员外道:“如此说,公子没有尊堂了。”冯成道:“公子原是二夫人所生。如今二夫人已为正室,一家全是她作主哩!”员外闻知大喜,道:“冯兄请少坐,小弟进去与房下商酌奉复。”随即别了员外,笑嘻嘻走到里边,将冯成来意,细细与院君一说。院君听说现任知府的公子求她女儿,更觉欢喜。还恐女儿心上不愿,又到园中私问女儿。哪知原是女儿勾引来的,有什不从。员外随将个大红全帖,写了爱珠年庚,付冯成取去。利家也不占卜,单到课命处,选了一个毕姻吉日,只隔十日,便连夜买了绸缎花柏,换了金珠首饰,又封金百两。先命冯成去说知,随即送去。又当下聘,又当通信。员上见日子甚近,幸喜妆奁久备。只衣裳还要添些,即刻叫了数十裁缝做起衣服。等花轿到门,就打发女儿上轿。先于隔夜,将妆奁送下船去。利公、刁氏见妆奁十分齐整,先已欢喜,厚赏来人。次日,花灯鼓乐,执事旗伞,相迎下船,就在船中拜了天地父母,送入房舱,饮过合卺杯,丫鬟送出,闭上舱门,尽道一对新人欢喜,谁知两般旧物成交。正是解带宽衣,不用新郎代替,淫声浪语,哪怕船户闻知。要知两人成亲之后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去沉疴一朝发达 闻捷报顿悔初心
诗曰:
人世穷通迭变更,霎时夺锦便成名。
果能动举宁终困,只要坚心获大亨。
秋榜方开声誉遍,锦袍才着俗人惊。
试看季子多金日,父母争先遮道迎。
话说林爱珠小姐嫁了利公子,原是先奸后娶,夫妻恩爱是不待言。就是利图、刁氏见妆奁甚厚,媳妇美貌,也甚欢喜。不觉过了三朝,利图文凭已到,随即拜别亲家,开船起身到任不题。
且说金玉送学师后,心中忧闷,癞疮更坏,林家从此绝不往来。幸亏石道全早晚来看,尽心用药医治。又亏无瑕不辞劳苦,不怕腌,痛痒则代他抚摩,脓腥则时常湔洗。知他愁闷,百般宽解,见他要吃,极意调和。日无一刻之停,夜无半时着枕。稍有余闲,做些针指,换些柴米,以供食用。倒是公子见了心甚不安,道:“娘子,我身上这般光景,哪能得好就好些也,料无出息,今朝就死也不足惜。你这娇怯身躯,岂堪受此脓腥血臭?早晚勤劳,倘然弄出病来,叫我如何安稳?”无瑕道:“官人不须多虑,从来做妇人的,随夫贵,随夫贱。你果身子不好,我亦何惜此身。”于是愈加殷勤服侍,绝无半点烦苦。还有时公子心上烦躁,伤触了她,也只是含忍,反多方承顺。不上一年,癞疮渐渐平复。一年之后,满身疮痂尽脱。依旧头光面滑,肌细肤荣,仍然是一个美少年。分明脱皮换骨,再投个人身一般。无瑕喜欢不必说,就是俞德与石道全一家,好不欢喜。道全就买了几味鱼肉之类,沽了一大壶酒送来,与公子起病。公子道:“这也反事了。蒙他替我医好了,不要说没有谢他,连酒也没有请他吃杯,怎么反要他破费。”就与无瑕商议,叫俞德添了几味菜,请道全来致谢。大家欢喜,直吃到一鼓方散。公子也有些醉了,送了石道全起身,关上房门,就一手搭在无瑕肩上,道:“娘子,我这样十死九生的身子,奇形鬼怪的病状,人人见了畏避。若非娘子不怕腌,辛勤调理,哪能得有今日?虽蒙娘子不弃,成亲数月,略尽夫妇之情。然后时龌龊病躯,终不敢恣意相近。今日须要极尽欢娱为妙。”无瑕就将公子手推去,道:“官人说哪里话!你疮虽痊愈,身子尚未强健,保养要紧。若女色相侵,旧病复发,就难好了。从今须要各被而睡,且过一年半载,再讲夫妇之情。”公子道:“娘子差了!我做亲时,这样身子,诚恐有污尊体,不敢相近。尚蒙娘子不弃,稍效鱼水之欢,同衾共枕。今日好了,反要各被而睡,岂不大奇?”无瑕道:“没有什么奇处。官人是读书之人,难道不明这种道理?奴既嫁到你家,生是你家人,死是你家鬼,须要替你算一个长久之策。公公婆婆只生你一个,彼时死多生少,金学师恐你绝嗣,所以急急要来娶我。我若嫌你腌,不与你近身,要娶我何用?故成婚相近,意欲替你度一种子,以延金氏一脉,并非他意。今幸身子已好,我二人年纪尚少,后日夫妻正长,如今极该保养强健,苦志攻书,以图上进。岂可孩子气,不惜身命么?”公子听说,哑口无言,只得听其各睡。又过数月,十分强健。无瑕就劝他读书,自己做些针指相陪,有时直至三更方睡。公子每求欢合,无瑕只是不允,直至两次三番,不得已略略见情而已。若再相强,便正言劝谏,道:“官人读书上进要紧,如何只想这事?你若要想此事快乐,只要功名成就,多娶几个美妾,凭你快活便了。奴家生性粗蠢,只好做你的中馈之妇,风流之事,莫要缠我。”公子道:“娘子何出此言?卑人岂是好色之徒!只因娘子恩深义重,情爱顿生,所以如此。若说富贵娶妾,莫说富贵难期,美色难得,即使贵比王侯,色如西子,卑人若一动情,有忌娘子恩义,真禽兽不如矣。”无瑕道:“倒不必如此。只要你努力功名,替祖父接续了书香一脉,奴家亦与有荣。至于娶亲,你见富贵的人,哪个不娶几个?难道都是忘恩负义的么?”公子道:“娶妾休题。今蒙娘子吩咐,自后定当苦志攻书,必不敢再生邪念,直待请得夫人封诰,方报答娘子恩情。”无瑕道:“多谢官人,但愿如此才是。”
此后公子果然勤苦读书。他自幼本是神童,今又苦读,不上一年,学业更进。适遇文宗行文考试,公子报名在县,县取送府,府取送院。不两月,文宗发案,取入苏州府学第一名,作儒士科举。场期已近,要往江宁乡试。奈无盘费,夫妻正在苦难,林员外忽然来到。你道员外为何久不来往,今日忽来?原来向日因公子癞到不堪,只说不久必死。无瑕不过是个丫鬟,一时掩人耳目,权认女儿代嫁。见学师去后,原就懊悔无瑕都白送去了,哪里还来管他。所以,不但不与往来,还恐这边缠扰。今闻公子癞已痊愈,又新进了学,不觉大惊,道:“人不可以貌相。我只说这癞子是最无出息的了,不想好了又能进学,当初相面的相无瑕曾说她有夫人之份,如今现做了秀才娘子,将来竟不可料了。幸喜我的女儿原嫁一个贵公子,目下还强似她,只是无瑕那边也不好断绝往来。倘日后他富贵,不怕不是我的女婿。”随走进与院君说知,院君的势利心肠更不比员外。一闻此言,即欲掇转面皮,去认女儿女婿。怎奈苏州人嘴口不好,见金公子癞病方痊,读书未久,必然文理欠通,又因文宗是他父亲的同年,都说他进学是情面上来的,要中举就不能够了。此风吹入院君耳内,信以为真,便道:“如此说,虽侥幸进学,来年换了文宗岁考,连秀才还恐难保。幸喜不曾去认他,休得引狗上门。”便拿定主意,原不与他往来。员外都知道他自幼就是神童,今日进学未必全是情面,须要结交在未遇之前,一误不可再误。随瞒了院君,袖了六两银子,来到金家,公子与无瑕接见。员外便满面笑容,道:“我儿贤婿,恭喜!我因家中有事,许久不曾来看你。昨闻你进学,就要到南京去乡试,特备赆仪六金,为贤婿一程之费,望即收纳。”公子道:“小婿病体初安,侥幸进学,尚未登堂拜见,反蒙岳父厚赐,何以克当?”无瑕道:“长者赐,不敢辞。官人不须推却,父亲母亲处,自然要去拜见的。”员外因院君晓了讹言,诚恐去说些什么,反为不美,便道:“贤婿行色匆匆,到舍不能久停,不如待乡试回来,同你一齐回门罢。”说完,随即别去。
公子见有了盘费,就要带了俞德往省中乡试。因念无瑕独自一个在家,无人陪伴,如何是好?无瑕道:“这个不难,着人去接我乳娘到来,相伴同住便了。”公子甚称有理,立刻着俞德去接周氏。周氏正忆念女儿,见俞德来接,立刻叫了一乘小轿,别了丈夫,吩咐了儿子几句,上轿而去。不片刻到了金家,公子见接到了乳娘,放心起身而去。
在路四五日,方到南京。只见纷纷士子齐到,各各寻寓安歇。公子就寻在贡院对河桃叶渡口关帝庙中居住,以候场期。未几,三场已毕,自觉得意,功名可望,便在寓中候榜。至九月初一日早晨,只听得和尚开门出去,未几笑欣欣走进,连声高叫道:“金相公,恭喜!恭喜!已经挂榜,相公中第一名解元,报录的即刻就到,快快打点赴鹿鸣宴去。”公子与俞德听了,皆大惊大喜,道:“果是真么?”和尚道:“是小僧特特去查看,第一行就是相公的。大名下注苏州府学,附学生民籍,习诗经,一些不差。若看得不清,也不敢来妄报。”公子道:“既得侥幸,只是盘费已完,去吃鹿鸣宴,闻说要多少费用,报录的来,报钱还没有在此打发,这便怎么处?”和尚道:“相公不须过虑,既在小房作寓,就是本庙的施主,赏封报钱,还要见老师、会同年,许多费用,都在贫僧身上,替相公措办料理。待相公回府,带来付还就是。”公子道:“在此吵扰,已感谢不尽,怎还好劳重师父料理,又累师父应用,更觉不当。但一时实无处措办,只得遵命,奉借应用,到家定当即刻加利奉上。”和尚道:“好说。相公且早些请用饭,报录的一来,就要吃鹿鸣宴去的。”俞德随即取饭来,与公子吃完。报录的早已乱打进来,请解元老爷写赏单,要花红,立刻请去赴鹿鸣宴。吓得俞德与公子手忙脚乱。幸亏和尚是在行的,代为料理,先打发了报录的去,替他封了些赏封,又代他借了一套衣冠靴带,穿了方去吃鹿鸣筵宴。然后又参主考,拜房师,会同年,请酒,足足忙了半个多月。送座师、房师起了身,直至九月二十外,方才别了和尚,起身回家。
到得自家门首,只见门儿封锁,绝无一人,又吃了一惊,对俞德道:“怎么门儿锁在此,娘子哪里去了?”俞德道:“莫非林员外接回去了。”解元道:“你且去问一声邻舒看。”俞德果去问隔壁做豆腐的王公,王公一见俞德,先叫道:“俞叔回来了,恭喜!你家相公又中了,父子解元,真是难得。”俞德道:“便是,请问老哥,我家大门为何锁了?可知我主母何往?”王公道:“俞叔,你难道还不知?前初二日,你家报录的报过之后,林员外一家到此,热闹了两天,第三日晚上,就同了你主母一齐搬到你家当初的大房子里去了。”俞德道:“此屋久已卖与汪朝奉家,开当在内,如何搬进去?”王公道:“这个我倒不知,你到那里,自然晓得。”俞德别了王公,将他所说回复解元,解元亦深以为奇。
主仆二人随即急急到旧宅一看,忽见门首两枝旗杆,高接青云,红旗绣带,金字分明。走进墙门,见解元匾额,金光灿烂,大门阀阈,油漆如新。更见屏门上报单贴满,墙壁上黑白分清。二人心中更加骇异。你道怎么缘故?原来林院君听了讹言,心上还道金玉虽侥幸进学,中固不能,还恐换了文宗,连秀才都不能保,所以原不曾去理他。至九月初二,听得外边纷纷报录,她又无亲戚与考,也不在心上。忽见员外在外笑欣欣乱喊,进来道:“院君在哪里?女婿中了解元了。”院君听说,只道利公子中了解元,心中大喜,直赶出来道:“哪个来说的,利家有人在外么?”员外道:“哪里是利家女婿,是金家女婿。”院君听了,吓了一呆,道:“这个癞子,前日入学,还说是情面来的,怎么竟会中起解元来?”员外道:“还要说他怎么。我当初原估他决好的,所以把大女儿强许与他。哪知女儿命运不济,他家忽然遭这几年厄运,女儿不肯嫁他,倒作成了一个无瑕,如今是稳稳一个夫人了。”院君道:“前日进学的时节,我原要去将她当做亲女一般亲热起来,不怕他们不欢喜认我,谁知又被外边讹言中止。如今他是一个香喷喷的解元了,解元或者不知委曲,还肯相认。无瑕是晓得的,见我一向冷淡了,她未必肯认,奈何?”员外道:“还好,你前日不去理他,我却晓得他自幼就是神童,他的进学未必全是情面,故私自去送他六两赆仪。他当时就要来拜见我们,我恐你听了讹言,怠慢了他,回他乡试后一同女儿回门,有什不认?”院君大喜,道:“这等还好。只你既知这个缘故,为何不对我说知?多送些与他便好,怎么只送六两,亏你拿得出手。既有这个机会,如今事不宜迟。他家甚穷,报录的报去,莫说报钱没有,就要吃也难。况既中了解元,自然要竖旗杆、钉牌匾、官府往来,这几间小屋也不成局。闻得他家大房子卖在汪家,我们又无儿子,这些家当,少不得是别人的。何不拿数百金,替他赎了屋,再替他竖两枝旗杆。我如今就带了些鱼肉柴米,先到他家,将无瑕竟认了嫡嫡亲亲的女儿。女婿回来,怕他不欢喜?”员外道:“院君主意不差。我今就带了些银子,到汪家去赎屋,你就叫轿子来就去,我停妥了屋也就来的。还有无瑕身上,衣服也没有,须带两套去换换便好。”院君道:“这个我晓得。你到汪家去了,就到那边,回头我便了。”员外取了数百金,着两个家人随了先去。院君也就收拾了一皮箱衣裳裙袄、金珠首饰、风鱼火肉、柴米银两,带了三四个丫鬟仆妇,上轿而去。正是贫居闹市无人问,富贵深山有远亲。不知院君过去,见了无瑕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传胪日欣逢圣主 谒相时触怒权奸
诗曰:
头插宫花接御筵,鳌头独占冠群仙。
幸邀圣眷声名重,能触权威意念坚。
鼎镬□投难夺志,显荣甘让不垂涎。
他年试看水山倒,始信清高胜附膻。
话说无瑕自丈夫去后,与母亲同住,做些针指度日。至九月初一晚,灯花连爆,初二早,喜鹊齐鸣。无瑕便对周氏道:“喜鹊连日在此叫,莫非官人中了,今日报来?”言犹未毕,只听得外边许多人直打进来,周氏急急赶出一问,见果是报录的,说报公子高中第一名解元,母女二人大喜。只苦家中一无所有,不知如何打发?喜得报录的见此光景,心上已冷了一半,便道:“我们还要别家去报,迟日来领赏罢。”忙忙地贴上报单,飞也似去了。报录的才出门,只见几个丫鬟妇女,走进说:“小姐,恭喜!院君来了。”无瑕一看,认得都是林家的丫鬟仆妇,便道:“原是婶婶姐姐们,院君在哪里?”一个仆妇道:“轿已到门进来了。”无瑕同了母亲,急急接出。果见院君已进来,一见无瑕,便笑嘻嘻地,道:“我儿恭喜!我一向要来看你,因家中有事,不曾来得。今早闻得你丈夫高中解元,特来道喜。”无瑕道:“多谢院君。不知院君到来,有失远接。”院君道:“我儿差了。我和你认为母女,何得不以母女相称,还叫起院君来。”无瑕道:“在官人面前,只得权称父母。今官人不在家,岂敢僭妄。”院君道:“我的儿,你也太谦了。自后断不可如此。”无瑕道:“既蒙母亲抬举,请母亲上坐,待孩儿拜见。”院君道:“不消拜得,就是常礼罢。”无瑕早已把毡单铺下,拜了四拜起来。周氏亦来拜谢。院君与她平见了礼,就要坐下,无瑕道:“母亲在上,无瑕不也陪坐。”院君便来扯着无瑕坐下,道:“又来过谦了。我和你母女之间,哪有不坐的理?”周氏便要去烧茶,院君知道,止住道:“不烦费心。我各色带来的。”就叫仆妇丫鬟,把带来的柴米菜蔬拿去收拾,煮饭来吃。又对无瑕道:“我儿今是个解元夫人了,恐有人来看你,我带一皮箱衣裳首饰在此,你可只拣心爱的去穿戴起来。”无瑕道:“孩儿裙布荆钗惯了,诚恐穿了绸缎带了珍珠,反觉不称。”院君道:“将来凤冠已到头上了,这几件粗衣首饰有什不称?”就叫丫鬟快拿皮箱过来开了,与小姐更换。无瑕灭不得院君的情,只得拣几件素淡些的穿戴了。仆妇们便拿上饭来,三人用过,只见员外兴匆匆也来了。无瑕急急接见,员外道:“我儿,恭喜!”院君就问:“屋停妥了么?”员外道:“停妥了。”又对着无瑕道:“我与你母亲商议,女婿中了,门前要竖旗杆,钉牌匾,官府往来,这边屋小不便。我方才将七百金到汪朝奉处,替你家赎了旧宅子。汪朝奉说你家官人问他找价,他曾语言冒犯,今见中了解元,正要设法请罪,见我说你要赎房子,便欢天喜地收了银子,即刻将契付还,连银色戥头都不曾要补,还说定明日就搬出屋。我又到星士家,看了迁移吉日,他说后日戎时大吉,有天富天贵、玉堂金马、许多吉星在内。我待他搬去,就要叫人去打扫收拾,旗杆木也买了,家伙、床帐、什物,我家都有。这边东西且封锁在此,等解元回来再处。”又将屋契二纸,付与无瑕,道:“这是汪家赎回的屋契找契,你可收了,等官人回来付还。”无瑕道:“怎好要父亲、母亲破费这许多银子,又费心费力,叫孩儿怎生承受?”院君道:“又来了。自家儿女怎说这样客话?”又问员外道:“你可曾吃饭么?”员外道:“我方才在汪家扰了他点心,又到木行里扰了他饭了。我如今要去叫各匠,还要买些作料,今日不来了。你住在此,到后日送女儿进了宅回去罢。”说完去了。院君就叫人回去,取了被铺来,住在金家两日。只听得女儿长女儿短,小姐前小姐后,叫得十分热闹,又十分亲热,弄得无瑕倒通身不安。
到后日晚上,员外备了三乘大轿,四乘小轿,与众人坐了。又备了灯笼、火把、火盆、安息香,候到戌时进宅。道全知道,也来送一路。高声大炮,十分热闹。来到大宅,抬进内厅出轿。无瑕看见房屋甚是高大,又收拾得十分洁净,台椅、屏风摆列厅上。未进房中,床帐被褥、厨箱器皿,件件完备,色色皆精。原来员外替大小姐做妆奁,连二小姐的也做停当的。今要奉承无瑕,便一并移来,摆设在内。酒饭亦唤厨子整备停当。员外与石道全外边一席,院君与周氏、无瑕内里一席,家人使女们俱各用过。那晚便一齐住在金
家。
明日报录的闻知,冷心肠重新热起来,急急到新宅来,扯着员外要太爷写赏单。员外亦甚欢喜,连忙叫厨子备酒,戏子做戏,请报人做了一本《满床笏》,又打发了数十两报钱。亲戚邻里都来先贺太翁,员外一发快活,从此做戏请酒,足足也忙了半个月,至十八日方回家去。院君又与她两个丫鬟服侍,一个名秋桂,一个名春杏,也赠她三百两碎银子,十千大钱,五十担白米。无瑕再三致谢,方才别去。到廿五日,正想丈夫该回来了,忽见俞德进来通报,知解元已回。俞德也不及细问缘故,无瑕也不及细说,急急地出厅接见,道:“官人,恭喜!容妾身拜贺。”解元道:“皆出娘子所赐,卑人正要拜谢。”丫鬟铺下红毡,两人对拜已毕,一同进内。见各处焕然一新,什物齐备,而且十分华美,并有丫头两个相随,心中甚是奇异。因细问无瑕,无瑕便一一将林员外与院君代赎屋,代打发报钱,做戏请酒,并赠什物家伙、床帐、衣服、首饰、银米、酒席,直至十八忙完方回家去的话说完,解元方知备细,感谢岳翁岳母。明日,就同无瑕一齐到林家拜谢。员外院君接待,就如接现任上司一般。当日就叫厨子做戏相待,次日就同了到林家房族亲戚处拜望,炫耀乡里,各家又请酒。员外又备酒,代解元还席。足足又热闹了一月有余。
解元缠扰得甚苦,思想:在家终无安静,家中可无内顾之忧,出门可免穷途之苦。随与无瑕商议,拜别亲朋,多带盘费,原着俞德相随,早发进京静养,以候会场。择了十一月十六起身,在路耽耽搁搁,直至十二月二十方到京中。因爱清静,就在城外寻一寺院安寓。直到二月初旬,方迁到城中,另寻小寓。候至初八进场,初九早散,题目到手。原来七个题目都是做过的,便从从容容写完七真七草。方到起更时候,厅外边已有交卷的,开门放牌,金玉也就交了卷子。出场到寓,主人尚未睡,见金玉出场,便来称贺,道:“老爷,出场甚早,定然得意。”金玉道:“题目都是做过的,草草完场而已,有什得意?”俞德就拿饭来吃了,又烧汤与主人洗了浴,服侍睡了。初十静养一日,十一又进场,二场一发容易,十二下午就出来了。十四又进去,十五晚上出场。房主已备酒相候,金玉见房主美情,又自觉三场得意,酒落快肠,不觉吃得沉沉大醉,睡了一夜。明日,仍迁往城外寺中居住,四处游玩,将京师胜景览遍。倏忽过了半月,至三月初一日放榜,报人报到寓所,金玉高高中了第五名会魁。此番不比乡场,身边盘费尽多,即刻赏了报人,就去赴琼林宴。见座师,拜房师,会同年,忙了半个多月。皇上选了三月十八日,登殿传胪。纷纷举子,齐集午门,待候皇上坐朝。金玉同众随班,朝见毕。皇上见四边盗贼蜂起,就出了《弭盗策》一道。众进士各各对就呈上。读卷官宣读鸿胪寺唱名,点第一甲第一名,就是金玉名字。金玉应名上殿,皇上见状元少年美貌,龙颜大喜,当赐宫花、袍帽和御酒三杯,又赐满朝銮驾,游街三日,雁塔题名。红缨白马,同榜眼、探花,一路笙箫鼓乐,前呼后拥,好不兴头。正是“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去马如飞。”未几,状元游街已毕,就有多少长随长班、相随家人投靠。状元见京中有人,便着俞德到家迎接夫人,并请林员外夫妇、石道全一家,一同到京,同享荣华。俞德领命,当即起身回家不题。
且说状元打发俞德起身后,即着长班相随,会同戴榜眼、徐探花,谒见在京各大老,都见状元年少,人人称羡。不觉惊动了当朝阁老。卢丞相号启封,他播弄朝纲,威权倾主,满朝文武,皆出其门,一见状元少年美貌,皇上宠隆,便留意着。他有一女儿未字,意欲招他为婿,见他履历上是已娶林氏,不觉意兴索然,思量招致他来拜在门下,将来也好做一个帮手。谁料金玉虽然年少,持己端严,方欲锄奸除佞,怎肯附势趋炎?久闻得卢丞相立朝不正,虽暂时显赫,譬若冰山当日。没奈何,只得也同众去参谒,不过虚应个故事。哪知卢相有心要他在门下,待得十亲热。但见榜眼、探花,俱逢迎谄媚,还恐不当其意,而状元独默默无言,不去亲近他,有问不过唯唯而已。茶罢,即便起身辞出。丞相留他不住,只得留住榜眼、探花二人。待状元去后,便对他二人道:“我看殿元年少才高,圣上宠眷,只是有些恃才狂妄。老夫待罪宰相,掌握朝纲,百官迁降,尽吾作主。试看朝中显要,各省大臣,哪一个不出吾门下么?殿元我意欲帮助他,做一个将来宰辅,怎么今日见我这般冷淡?他道皇上宠任,就看老夫不在眼里,只怕皇上还要听看我的说话哩!”榜眼、探花连连打恭,道:“谅殿元怎敢冷淡太师?或者他少不谙事,礼节未娴,初登相府之堂,未免惊迟畏避耳。待晚生辈去责备他,唤他来负荆请罪罢。”未几,酒饭摆下,吃罢起身辞别。随即来到状元公馆中,状元急忙接进坐定,说道:“卢太师留住二位年兄,不知有何话说。”探花接口道:“太师着实属意年兄,我看年兄方才太觉倨傲,难怪太师不悦。据弟愚见,我辈新进,正要依仗着他,况他有心招致,还说要帮助年兄,做个将来宰辅。故此同戴年兄来约年兄,去负荆请罪,一同拜在他门下何如?”状元道:“年兄差矣!我辈既入仕途,当先自立品行为重。岂有初得微名,便图保守富贵,复何面目立于朝廷之上?昔王孙贾将,媚奥媚灶讽夫子,子曰:‘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又弥子瑕把卫卿来歆动,子曰:‘有命,进礼退义。’是夫子一生守经大节。我辈读孔圣之书,即当依着孔圣行事。年兄你道卢太师如引此赫,可作终身依靠么?窃恐冰山一倒,反被累及,那时悔之晚矣。”榜眼接口道:“年兄之论极是,弟辈岂不知道?但圣人守经,还须达权。如今威福全是卢太师主掌,倘拂了他意,奇祸立至,我辈望登金榜,不图富贵何为?年兄还是从权,莫要如此执板。”状元道:“富贵愿让,年兄辈图去。小弟是拘执不通的,不敢从命。”二人见状元说不动,只得起身回归。到明早往卢相府中谢酒,太师一见,便问道:“二位曾会见金状元否?”二人道:“晚生辈别过大师,就到金状元处,道及太师许多美意,奈他执迷不悟,仍然倨傲太师,所言恃才狂妄,一些不差。”卢相闻言,大怒道:“小畜生!我好意照看他,他反这等不中抬举。且看他保守得这状元否?”吓得二人连连打恭,道:“金玉之罪难逃,还望太师宽洪大度,饶恕了他,晚生辈代为荆请。”卢相道:“要我宽恕也不难,他若知悔,愿来拜在我门下,从前狂悖,我一总不究了。二位可再去开导他。”二人连忙打恭道:“是。”拜别相府,又到状元寓所,备述太师言语,道:“年兄到底还该去修好,莫要祸到临头,悔之无及。”状元闻言,大笑道:“二位年兄,你道小弟是个贪生怕死的么?小弟幼随双亲遇难,此身已置度外。后来又染奇疾,自料必无生理。今日死中得活,侥幸成名,实出望外。卢太师倘必欲置我于死地,譬如当日死于江中,亡于痼疾,还是泯没无闻的,所以小弟独不怕死。若要我去依附他,这个断断不敢奉命。”二人见他说话斩绝,料难相强,只得辞别,再将状元之言去回复卢相。卢相闻言更怒,即欲算计害他。奈他是皇上新点的状元,未曾出仕,又无过犯,急切难于下手。便耐住性子,冷笑一声,道:“且看将来如何?二公请回,不必提起了。”二人拜辞而出,太师终是心中不快,必要设法处他。正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要知卢相如何设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过妖道强徒肆横 得西安官将遭擒
词曰:
草寇欲兴兵,妖道来相引。可惜西安锦绣城,蹂躏真堪悯。 邪术任胡行,守将皆遭殒。看你横到几时,识者从旁哂。右调《卜算子》
话说卢太师因状元不肯依附,心中大怒,要设法害他,且按下再表。且说金彦庵夫妇,被强盗留住在山,训诲铁纯钢。五六年,纯钢已文武精通。师生、母子常常私自商议,报仇以图出头。不想他们厄运未脱,强盗恶贯未盈,不但兵多将广,难于下手。且生了恶念,天又忽然生出一个邪人来助他。一日,大王与众谋士商议,道:“我如今兵精粮足,此山终非久居之地。我意欲起合山之兵,于就近州县,夺他一两座城池,进可有为,退可有守,渐渐就好共图大事。不知诸将士以为何如?”众将道:“以大王之威,众将之力,似亦可图。但陕西潼关交界之处,朝廷设立兵将把守,亦甚不少。且闻西安一府,良将百余员,战兵十数万,时常操习。我军虽众,尚未精练,还宜稍缓,再图机会为妙。”大王闻言,甚称有理,遂将起兵之念稍缓。不想正在迟疑间,忽见小喽罗来报:“山下有一道者,自称‘铁罐仙师’,别号‘风火道人’,说从终南山来,要求见大王,有大事相商,不知可容相见否?”大王道:“何来道者要见我?有何事相商?且着他进来,看是如何?”
喽罗领命下山,就同了一个道人进来。大王举眼一看,见他头绾双髻,身着衲衣,脚穿大红云履,背负两个葫芦,腰系青锋宝剑,两眼大似铜铃,相貌清奇古怪,飘然若有仙气。大王见了,知他必有来历的,便急急立起,迎下堂来,道:“老师何来?有何赐教?洒家不知鹤驾光临,有失远接,多多有罪。”道人道:“大王说哪里话!贫道是太乙真人位下第十代孙,铁罐道人是也。在终南山修道,已百有余年。欲得真主辅助,未遇其人。近观星象,见帝星照于此地,一路望气寻来,始知大王乃将来之真主。时候已到,惟恐错过,急急赶来叩见,愿相辅佐。”大王闻之惊喜,道:“洒家虽有此心,方才正与众谋士商议,欲暂取一二城池,安顿了兵马,再图大事。据众谋士说,西安有百员上将、十万雄兵时时操习,我兵恐难取胜。故尔正在迟疑,忽蒙老师光降,何愁大事不成。但老师说帝星照临本山,只恐洒家未必有此大福。”道人道:“大王休得自己看轻了。贫道上知天文,下识地理,又善观气色。寻访真主数十余年,岂肯轻易许人?今见大王实是真命帝王,故肯出身辅佐,共成大事。大王何必多疑?明日黄道吉日,就可发兵,包管所向无敌。若云西安兵将,莫说上将百员、雄兵十万,即使千员上将、百万雄兵,只要贫道嘴一开,手一动,管叫都成齑粉。”大王道:“不知老师有何妙法,可好请教,略道一二否?又据老师方才说,在终南山修道已百有余年,我看老师尊容只像二三十岁,未免此言有误。”道人道:“贫道容颜虽少,今年已一百二十四岁矣。不瞒大王说,终南山修道的,四五百岁的都有,容颜总是一般的。若问贫道法术,此系兵机,不可预先泄漏。大王放心起兵,到临阵,贫道自有妙用,决不有误。众将既虑西安兵马,如今就先取西安,等贫道略施小术,管叫西安指日可得。”大王大喜,道:“若果如老师所言,真天使助我也。洒家今日就筑坛拜为军师,一应兵符令箭交付老师,悉听指挥调度。倘果成功,当与老师平分天下。”道者道:“大王说哪里话。贫道若要想人间富贵,视取天下如反掌耳。不瞒大王说,贫道原系天仙降凡,奉玉帝敕旨,使我下界辅佐真主,成功之日,原归仙班,岂肯恋人间富贵?且大王亦系金身罗汉转世,当为四十年一统太平天子,子孙相传十有余世。他人岂能分受?”大王大喜,道:“如此说来,洒家是真命天子,老师又是真仙降凡。何虑大事不成?明日既是黄道吉日,就拜军师登坛,发令起兵便了。”一面请道者东厅暂住,一面就吩咐筑台,明日五鼓拜授军师印信,各色停妥,安息一晚。次早五鼓,点齐兵将,喽罗请军师上台。大王拜了八拜,递上印信,军师拜受。然后,兵将喽罗等一一参见。叩首毕,军师就吩咐擂鼓三通,兵将上坛听点。一点大将乌合,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东方临潼县界口埋伏,倘有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巫论,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西南县界口埋伏,候有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何庸,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西方三原县界口埋伏,候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毕书,带领喽罗一百,往西安北方高陵县界口埋伏,候追兵到来,可出迎敌,许败不许胜,我自着人接应也。一点大将卜成功,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东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一点大将芮风刀,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西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一点大将于敌退,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南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三原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一点大将闻声怕,带领喽罗五百,打西安北门,战至一二十合,即向高陵县界口逃遁,自有伏兵接应也。又吩咐众将放心迎敌,依吾号令,即遇官兵强勇,不须害怕,我当着神兵相助,捉拿官将,使他一人不返。尔等便重复杀转,俱换官兵旗号盔甲,使守城将士急忙中一时莫辨,长驱直入,我再着神兵从空相助,西安一府,一战可得。再点大将房仁,带领喽罗三百,在西南总路捉拿官兵将佐,一一解到西安发落。再点大将符义,带领喽罗三百,在东北总路,捉拿官兵将佐,一一解到西安发落。其余喽罗、将士,俱随大王同合山人马,随我往西安,正位再发兵前进便了。军师分派十队兵马已毕,便放炮起兵,各各得令而去。
且说西安城中,督抚司道,不计其数。镇守武官有:提督徐俊杰,将军杨光武,总兵王经、陈昭、苏士林、薛世禧皆有万夫不当之勇。又有都统黄璋、孙龙、赵显、姚景、胡贵、李文焕等六员,亦俱智勇兼全。手下各有名将十数员,兵士万余众。因近潼关,恐有外邦相犯,时时训练兵马,真是安如磐石,哪知内地有变。
一日,忽有飞骑来报大炉山强徒起兵,来打西安。督抚闻之,皆大惊,复大笑道:“谅此乌合草寇,杀客劫商,久欲剿灭,因彼不过疥癞之病,不在心上。谁知今日竟来犯我城池,这是他恶贯满盈,自来送死了。何须大兵对敌,只要几个小卒相迎,便可一朝灭尽矣。”军校道:“大老爷,不要小看了他,闻得他将兵马分作十队,鸣金擂鼓,浩浩荡荡,杀奔前来。口出大言说:‘不出三日,要取西安’。”督抚道:“胡说。他就有数十万兵马杀来,莫说城中粮草充足、兵强将广,就是一个空城,城池如此坚固,一时也难攻打,如何三日取得西安?”言之未已,只见又有一飞骑来报道:“禀大老爷,贼兵势甚浩大,闻他新得一个妖道,拜为军师,法术高强,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须要预作整备。”总督道:“休得胡说。那妖道若果有如此本事,何不向大处投奔,却来归附这无名小贼?这不过贼兵虚张声势,惑我军心,不必管他。”抚院道:“谅贼兵妖道,难有小术,我军兵多将广,何足为虑?我军固不可为之惶惑。然兵来将敌,水来土湮。我这里也不可玩敌,须会齐提督、将军、总兵、都统等各领本营兵马,分守各门,并对敌贼兵便了。”当即着小校各衙门报了。未几,各将齐集,分派四员总兵,分守四门。提督将军扎营坚守,都统黄璋、孙龙、赵献、姚景扎营各门,离城十里迎敌,胡贵、李文焕四门巡察救应。一声号炮,各各领兵扎营已毕。只见贼兵果到。孙龙迎住卜成功,黄璋迎住芮风刀,赵献迎住于敌退,姚景迎住闻声怕,各门厮杀。原来贼营难称大将,不过乌合之众,怎敌得都统之勇。莫说军师叫他十数合即退,即使不许他退,他也抵敌不来也。有四五合即退的也有战至七八合退的。都统见是无能贼将,领兵追赶。吓得贼将亡命飞逃,带去喽罗,被官兵杀死者不计其数,贼将卜成功等俱各危急。只听得一声炮响,各路埋伏兵将杀出。乌合迎住孙龙厮杀,巫论迎住黄璋厮杀,何庸迎住赵献厮杀,毕书迎住姚景厮杀。卜成功等方幸脱身未死,怎奈乌合等更是没用,刚刚三四合,望后便退。幸亏房仁、符义上前迎敌接应。谁知官兵里边又来了胡贵、李文焕接住厮杀。十分危急之际,忽听得霹雳一声,现出数万奇形怪状神兵神将。也有三头六臂的,也有青脸獠牙的,也有兽头人身的,也有人头兽体的。从天而下,将官兵团团围住,刀枪齐上,吓得官兵尽皆倒地,自相践踏,尽被贼兵杀害。六员都统俱被神兵捆翻,可怜六员上将,五六万雄兵,不曾走脱一人。贼兵将佐未伤一个。此皆道人法术。那时贼将尽皆欢喜,共称军师神术,助我成功,尽依号令,将官兵身上盔甲自己换了,并将官兵旗号扛起,飘飘荡荡,打着得胜鼓,假装官兵得胜回城一般。城中总兵,各门把守,见贼兵几合即退,官兵大胜追去,又有两支接应兵相随追赶,再不想片刻之时,各路兵将俱全军覆没,所以都不放在心上。未几,听得金鼓声响,各往城楼远远一望,见旗号兵将尽是官军,知是得胜回营,吩咐开城放进。直至城下,方知是假,急令闭门,下城厮杀。奈兵将尽未整备,贼兵已陆续进了一半,四处相杀。总兵急欲提兵下城,只见眼中一暗,昏天黑地,鬼哭神嚎,情知事败。王经拔刀自刎而亡。陈照见势急迫,堕城身死。苏士林刚刚下城,不见天东地西,被贼兵杀死。薛贡禧急逃出城,被贼兵一箭射伤右臂,已作废人。提督徐俊杰、将军杨光武匆忙无备,俱被活捉去了。那时贼兵一齐进城,杀进督抚司道各衙门,各家老小尽皆杀死。大王就将总督衙门做了公署,抚院衙门做了军帅府,其余司道府州县衙门,分派众将居住。只见房仁、符义将六员都统解进军师,吩咐羁紧,劝其归降。一面就请大王在总督大堂,权为宫殿,立号称尊,众将群呼万岁。大王就封道人为正一天仙,护国军师,掌一应兵符令箭。封解氏为皇后,铁纯钢为东宫太子。封金彦庵为翰林院东宫日讲官兼内阁大学士。封乌合、卜成功等俱为护国大将军。吩咐摆酒,大宴功成,人人大喜。只有解氏与纯钢外边假作欢容,暗暗十分愁苦。想强盗如此横行,又有妖道相助,眼见报仇甚难。还虑他渐渐势大,自己的约法不行,便死无葬身之地,名实皆空。悔不当初,随夫死节。现有金彦庵夫妇,日想与纯钢报仇,还有出头之日。今见他如此势大横行,料无报仇之日,欲寻自尽,不肯授职朝见。幸亏纯钢母子内边劝解周全,说他不是不肯授职,只因京中亲族甚多,仍恐朝廷知道,遗害亲族,将来大事成后,方敢授职。大王原是爱惧解氏的,听得母子之言,也不去责备彦庵了。纯钢又到彦庵处再三相劝,说:“强盗虽横,终是乌合之人,妖道虽有法,亦不过是邪术,决不长久。先生且耐心再看机会,学生此仇必要报的,还仗先生帮扶。”彦庵见劝,也只得忍耐住了不题。
且说大王僭号称帝之后,就与军师商议,颁发伪诏一道,到各府州县。限一月内,各官俱要到西安朝贺,各加三级,仍还原职,量才开用。如限满不来朝贺者,即刻起兵征剿,合县尽皆屠戮。诏一下,各府州县闻知,俱各大惊,想西安省城之地,城池如此坚固,兵将如此强盛,被他起兵杀去,不三日而官军全军覆没,城池轻轻得去,督抚大臣尽为杀害。何况区区小府州县,怎能抵敌?于是投降朝贺者十有六七,挂冠逃避者十有二三。陕西一省,不动刀兵尽为贼有。渐渐传到别省各处,督抚提镇纷纷告急,疏章雪片到京。正是恶贯未盈君莫羡,来迟来早不差分。要知各省奏章上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逆奸相翰院兴兵 获先锋西宾合计
词曰:
权奸报怨机缘凑,文臣奉旨征强寇。堪叹一书生,如何会用兵。 更兼遇邪术,安望成功日。亏得着仙衣,妖邪不得施。右调《菩萨蛮》
话说各省告急,疏章来到兵部。兵部奏闻圣上,圣上大惊,急发各大臣议奏。旨意传到卢太师处,太师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道:“可奈金状元这小畜生,恃才倨傲,招致他不来,久欲设法处他。我如今乘此机会,在圣上面前只说他有文武全才,着他领兵征剿大炉山萧化龙,我想西安多少上将雄兵,尚且敌他不过,被他一阵杀尽,金玉一白面书生,岂能对敌?只消圣上一准,不怕他不死于贼人之手。”算计已定,随连夜写成奏章,特荐状元为征西大元帅,领兵征剿叛寇,断能奏功。皇上批准,立刻发出旨意。卢相又想:“萧化龙势甚猖獗,又兼军师法术高强,今命状元征剿,虽报了一己私仇,但他的声势,必然更盛,恐成大事,不可不预先交结他。”遂差一细作写书一封,说:“征西大元帅是新科文状元,不过一白面书生,一些武艺不知,是我有意骗皇上,所差不难扑灭。倘得杀到京城,愿为内应,伏望收用。”等语。写完封好,先打发细作先行不题。且说状元着俞德到家,迎接夫人等进京。家中又已报过。先报会魁时,林员外夫妇闻知,立刻赶来道喜,奉承无瑕,比报解元时更甚。报钱待报,不但不要无瑕费心,并不要报人开口,都是他料理。见报人声声“太爷”不绝口,他听得满身酥麻,打发更加从厚。还有亲戚人家的仆妇、领舍人家的妇女,更有三姑六婆,都到夫人处磕头道喜。见了院君,也都称“太太恭喜”,跪下磕头。弄得院君骨头没有四两重,一色赏封。包头、鞋面、手巾都是她带来替夫人打发。外边人来庆贺,也都是员外周知。正忙乱未完,忽又鼓乐放炮,鸣金掌号,来报状元。报单是黄缎泥金的,报人也不比报举人、进士,一连就是十报,门前贴了十报已捷。员外家中虽未报过举人、进士,还看见人家报过。至于报状元,却从不曾见过。见报人又多问太爷要押录、要花红,员外竟没了主意,口中连连答应,总只银子晦气,足足费去数百金,方才妥当。心上十分快活,又十分懊悔。私对院君说:“可惜一个状元夫人明明是大女儿的,如今竟让与无瑕了。”院君道:“她原不好,当初就说‘将来中了状元,也情愿让你做状元夫人。’哪知这句话,倒做了无瑕的谶语,如今果然把一个状元夫人让她了。”二人正在私议,只听得外边送进两个揭谷,说是府县官请夫人撒谷,明早备鼓乐执事来奉迎,今日先来说知员外。又对院君道:“夫人撒谷,必在我家门首过,得备些酒饭,执事人与他些赏封,迎到家中稍歇,岂不更觉光彩?”院君也道:“甚好!”随与夫人说知,先回家候迎。次早,果有多少状元的职事、鼓乐炮手、轿马后拥到门伺候。又有许多媒婆捧了凤冠霞帔到来,说是府县官送来的,先磕了头,然后替夫人穿戴请出上轿。媒婆等也上小轿跟随。放了三个大炮,鼓乐齐鸣,前呼后拥去了。
道全夫妇送出墙门走进。道全道:“看这女儿不出,果有这般大福,相面之言竟应了。”周氏道:“她自幼就另是一个性子,见你在监,定要卖身救你,见我不肯,就要寻死。我说:‘丫鬟贱役’,她偏说:‘只要命好,丫鬟原有做夫人的。’后来,林家要她代嫁,你说金公子许多不好,我也不肯。偏是她又说:‘病有好的日子,读书人鱼龙变化,只要看我的命。’还要与小姐断定说:‘富贵了,不要说夺她的婚姻。’我彼时还道,这话是多虑的。哪知竟像先知的一般。还有大小姐又说得好:‘就中了状元,也情愿让你做状元夫人。’哪知这话都说着了,可不奇么?”
不说二人欢喜私议,且说夫人撒谷,林家留酒,至晚方回。过了一会儿,俞德到家迎接,心中大喜,就着俞德到林家说知,请他一同上京。员外因家中有事,未能同行。石道全一家,原住在金家,便带了儿子,一同夫人进京。状元接着,好不欢喜!见道全一家送来,亦慰谢一番。知员外未到,说:“迟日再着人相接。”
时光易过,不觉过了一年。一日,正夫妇闲谈,忽见朝报送来,见内阁卢一本特荐将才事云:“文状元金玉,有文武全才。陕西萧化龙造反,若差金玉征剿,必能剿灭。圣旨准奏。封金玉为征西大元帅,即日起兵。”状元一看,大惊道:“祸事到了!”无瑕道:“何事?”状元道:“我初中时,卢丞相要我拜他门下。我因他是弄权奸相,决意不从,反在榜眼探花面前,伤触了他几句,他怀恨在心。今见萧贼肆横,各省告急,他不为朝廷选将兴师,单要报一己之怨,竟诓奏皇上,说我有文武全才,命我出征剿贼。我想别个贼犹可,闻得萧贼兵精粮足,还有军师妖法厉害,陕西多少大将,尽为所杀,城池坚固,唾手而得。况我一白面书生,怎能对敌?”夫人道:“这也不难,只消上一本说:‘未谙武事,请别选良将,不敢有误朝廷。’你是个文官,朝廷决不好怪你。”状元道:“夫人不知,我既立身于朝,此身便是朝廷之身。圣上有命。岂敢推辞!况卢贼奸计百出,圣上又十分信任。见我辞脱,必然另生他计害我,一发速取其祸了。”夫人道:“既如此,那时来招致你做门生,也是一片好意,就该顺从,怎反去伤触他?”状元道:“夫人差矣!士人立身,礼义为重。我若阿附权奸,便是进不以礼了。况将来权奸败露,阿附者必然波及,还要得一个千古臭名,怎好去阿附他?如今虽为所害,死也死得无愧。事已如此,不必再言,可为我急急收拾行李,待圣旨一到,即刻就要起身。从来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限来时各自飞。你如今现有身孕,将要达月,可保养身子。你速回家,倘幸生男,可雇一乳母领好,接续金氏一脉。我此去大约凶多吉少,倘邀天之幸,使贼人自败,得以生还,也不可知。总之,你不须忆念着我。”夫人闻言,不觉泪下。见是出兵吉日,不敢放声痛哭,惟有将言宽慰而已。
正说间,只见俞德进来,道:“老奴几乎忘了,昔年在沙滩,仙师赠老爷黄布衣一件,救活老爷,曾对老奴说:此衣有万法教主玉印在上,受热的穿上便冷,受寒的穿上便热。倘遇急难时穿上,刀箭不能伤,邪魅不能犯,将来正有用处,不要轻弃。老奴所以紧紧藏着。今老爷出征,且闻贼道妖术厉害,正用着此衣之时了。老爷带去,临时穿在身上,或者可以破他妖术,也不可知。”状元道:“如此甚妙。可为我收拾在随身行囊里边。”
又见丑儿进来,道:“老爷为义忘身,为国忘家,自古忠臣义士,无有过于老爷的了。小子颇有臂力,愿随老爷出征剿贼,不知老爷可肯信用否?”状元道:“行军正在用人之际,有甚不好?只你不知可曾习过武艺否?”丑儿道:“不瞒老爷说,十八般武艺,样样习过,般般练熟,听老爷拨用便了。”状元大喜,道:“既如此,甚妙。我今日就下教场考选兵将,看你武艺果好,就点作先锋便了。只不知你父母心上如何?”道全闻之,尚在迟疑未答。只见周氏欣喜对答道:“孩儿蒙状元收用,极好的了,有什不肯。我想孩儿此去,倒定然成功的。”道全道:“何以见得?”周氏道:“你难道忘了?那年李铁嘴,曾相孩儿有一二品前程,当在枪头上得来,十年后便见。如今齐头十年了,今随状元出征,岂不应在此举么?”道全道:“果然,果然,我倒忘了。如此,状元放心前去,一定成功的。李铁嘴的说话果是灵验。他说我孩儿有一二品功名,虽未应验,他原说十年后方见。说我女儿当为极品夫人,如今已半应了,此去定然全应哩!”状元闻言,大惊道:“我一向不知你有女儿,今嫁在何处?”道全说得高兴,一时竟忘怀了。见状元问起,只得勉强支吾,道:“状元行色匆匆,慢慢地说知。”
状元因出军紧急,却也无瑕细问。且遇圣旨已到,兵将伺候。状元随即带了丑儿,到教场祭旗点将,考选武艺,果算丑儿第一。就点作先锋,连夜起兵前去,所过地方,秋毫无犯。不觉已到潼关界口,吩咐扎营,摆开阵势,着小校打探贼情,然后出战。
且说大王与军师商议,正要杀入潼关,直取河南府。忽见喽罗来报,道:“朝廷差征西大元帅,统领十万兵马杀来,扎营潼关,特来报知。”大王道:“你可曾探得元帅何名?有什本事?先锋何人?喽罗道:“细情尚未探实。”大王道:“既如此,再去打探。”喽罗领命方去,又见两个喽罗绑进一人,上前禀道:“小的是夜巡兵,昨晚拿得一个奸细,口称是北京卢丞相差来,要求见大王的。小的不敢自专,解来请大王与军师发落。”大王将那人一看,问道:“你这狗头,明明是个奸细,如何口称卢丞相所差,要见孤家?我且问你,卢丞相是谁?要见孤家何事?快快说来!倘有一字支吾,着刀斧手伺候。”那人吓得半晌不敢开口,慢慢定了性,方说道:“小的实是卢丞相所差。我丞相是当朝首辅,久仰大王威名,如雷贯耳,欲思拜谒,奈机会未便,又恐大王不肯信用。前见各省奏章,请旨发兵,丞相便乘机保举了一个文状元,假说他有文武全才,着他领兵前来。实是一个白面书生,一无所能。但做人狡猾,仍恐投降大王,听信将来必生异心,特修书道达。倘大王起兵到京,丞相愿为内应,”一面将书呈上,大王与军师一看,大喜道:“此诚天助我也。”将来人打发酒饭,一面就传太子出来,吩咐他:“劝降向日西安所获诸将,并领兵保守城中。孤与军师,即刻起兵,打破潼关,杀了那书呆,再起大兵便了。”纯钢道:“闻朝中差来征西大元帅,想亦是个武官,如何是个书呆?”大王道:“我儿不知其中缘故,有书一封在此,你去一看便知。”将书付与纯钢,即同军师领兵去了。
不两日,来到潼关。果见官军已摆成阵势相候,两边射住阵脚。只见官兵中丑儿杀出,贼兵中乌合敌住。战不数合,乌合抵挡不住。巫庸上前接住,又数合,败下。卜成功出马,更是无用,被丑儿一枪搠死。吓得芮风刀赶上迎敌,又被搠死。于敌退、闻声怕两将齐上,奈丑儿武艺高强,两个也不是他对手,被他左一枪,右一枪,两上齐齐落马,被官兵活捉去了。军师见势不好,急差何庸、毕书、房仁、符义一齐杀出。状元见贼将齐出,恐丑儿一人难于招架,又着三员副将出关接应。两边斗至十数合,贼将又将要败。只见军师口中念念有词,忽天上降下多少天兵天将,官军尽皆捆倒,被贼将活捉过来。军师急令斩首,大王道:“我看他先锋武艺甚好,且羁紧,要他归降,我军益强矣。况我家有两员大将被他捉去,我若杀他先锋,彼必杀我大将。且待捉了那书呆,一同杀也不迟。”军师道:“既如此,可将囚车囚了,解到西安与太子收管,待贫道再施小术,拿那书呆便了。”一面将丑儿解回西安,一面又着兵将攻打潼关。
且说状元见丑儿被获,一发惊慌,不敢再与抵敌。军师见他不出,知他是个没用的官儿,便又念念有词,忽天上降下无数天兵天将,杀上关去,料来决胜。谁知状元身上穿了仙衣,见鬼兵杀进,正在危急,忽见一尊小小圣像,从状元顶上现出。鬼兵见了,纷纷跌下,尽成纸豆。军师见此法不灵,背上取下两个葫芦,口中一念,只听得呼呼大风,飞砂走石,又见火龙火马,火将火箭,都向关上烧去,满想此法万无不灵,不怕那书呆不死于风火。哪知看看近关风火,忽然反望本阵吹来,贼兵烧死无数。吓得军师急急收法,大王已经跌倒在地,连忙扶起,面上已烧得漆黑,胡须烧去一半,对军师道:“方才军师法术亦甚厉害,如何一近到关,神兵忽然不见,风火反向我军吹来,莫非他也有神术么?”军师心上也慌张,只得勉强支吾,道:“他就有术,怎敌得我的正法,想他命还未该就绝,大王但请放心,总在贫道身上,数日内包管成功便了。”大王道:“全仗军师神力,只是方才孤家受此一惊,心上十分慌忽。”奈何军师见法不灵,巴不得大王去了,可以掩饰,便道:“大王既心上不快,且先请回宫静养。这边之事,全在贫道便了。”大王大喜,就将一应兵将,尽留军师调度,自己乘了暖轿,先回西安去了。正是青龙与白虎同居,吉凶事全然未保。要知回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锦帐中强徒授首 华筵上妖道分尸
诗曰:
翰院权为帅,功成瞬息间。
兴师不血刃,已唱凯歌还。
又曰:
妖道居然称是仙,霎时身死在筵前。
笑伊不获封侯伯,何若山中自在眠。
话说铁纯钢送大王军师起身后,然后将大王所付的书一看,见是朝中卢丞相私通卖国的书,方知领兵大将是一个书生,新中文科状元,就是卢丞相保举来要害他的性命的。先嗟叹了一回,来到书房一一告知先生。彦庵亦甚伤感,说:“朝中有如此奸贼,大将焉得成功。可惜那状元方能得中,不知怎么得罪了他,必欲置于死地。”闻说强盗、妖道,已经领兵去了,更是惊慌,道:“潼关一失,大事去矣。我辈还有何望?”纯钢道:“事已如此,且再看机会。”一面着人往来打探消息。五日后,只见探子来报:“官兵先锋,十分强勇。我家兵将尽被杀败。卜、芮二将军,被他搠死,于、闻二将军被他挑下马,活捉去了。幸亏军师妙术,方拿得他住。大王见他武艺高强,解来千岁收管,要劝他归降。”纯钢闻之,又不觉感叹了一会儿。未几,果见喽罗将囚车解进,纯钢吩咐:“囚在后营,待孤家慢慢劝他归降便了。”自便随即来与先生商议,说他家先锋既有如此本事,倘然投降,大事一发完了。趁他们不在家,今晚且唤他来一试,看是如何?彦庵道:“此言甚是有理。我正要问他领兵状元是何人?如何触怒奸相的缘故。”不一会,天色已晚,就着书房紧身服侍的一个心腹小校,到后管将先锋唤到书房。小校对他道:“这是东宫千岁,快跪下。”只见那先锋年纪,只好十七八岁。见了纯钢,非惟不跪,反仰天呵呵大笑,道:“东宫千岁,在北京宫中。此地何来东宫,擅称千岁么?”小校再要呼喊,纯钢止住,叫他回避,将书房门紧紧关好,方问有光道:“方才小校来说,将军十分英雄,大王甚是爱慕,命我相劝,倘肯顺从,当封大将,食禄万钟。不知将军尊意若何?”有光大怒道:“我乃朝廷良将,金元帅亲选先锋,量你这无名小贼,岂在区区话下!不过伏此妖道邪术,被你所获,要杀就杀,何必多言。”纯钢道:“将军不要错了念头,倘果不从,性命必然难保。”有光道:“既到此地,性命已置度外,说他怎么,快快请杀。”纯钢道:“此言果真么?不要刀至头上,方才顺从,就迟了!”有光道:“休得胡说!小看了我天朝人物,我元帅是个少年状元。卢丞相要招致他拜在门下,因守着礼义,不肯屈事权奸,情愿身入危地。性命尚然不顾,何况区区小将。蒙他提拔之恩,今朝就死,已经有负。若再顺你,何颜再见金元帅之面!不要说一刀两段,即使刀山在前,油锅在后,若要我顺从,宁可万死,断难从命。”纯钢道:“难得,难得。据将军如此说来,竟是一心为国的忠臣了。再要请问那状元,是何处人?因何丞相必要招致他在门下?”有光道:“我元帅是江南苏州府吴县人,今年方二十三岁,得中状元。卢丞相见他少年美貌,才学过人,又且皇上十分宠眷,因此要招致他做个帮手。哪知我元帅一入仕途,便想除奸去佞,岂肯依附着他?”
言之未已,只见彦庵赶出,道:“请问将军,状元名唤什么?”有光道:“你要问他怎么?”彦庵道:“闻将军说,他是苏州吴县人姓金,却是老夫同乡同姓。所以相问。”有光道:“虽同乡同姓,品行各别,要问他怎么?”彦庵道:“其中有个缘故,必要请教。”有光见问得奇异,便道:“我元帅姓金名玉。”彦庵接口道:“表字可叫云程?”有光道:“正是。你想是认得的么?”彦庵道:“还要请问他夫人可是林氏?是林攀贵的女儿么?”
有光道:“一些不差。他父亲名桂,号彦庵。原是两榜进士,选了陕西浦城县尹,江中遇盗,夫妇双亡。我元帅也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性命哩!”彦庵闻之大喜,又忽大哭道:“不瞒将军说,老夫便是金彦庵,元帅就是我的孩儿。我彼时遇盗,见老仆俞德,同我孩儿跳下江中,满疑死于江内,原来还活在此,得中状元,实为可喜。只如今领兵到此,强盗如此横行,妖道术法厉害,我儿性命必然难保,岂不可伤。”只见纯钢急急止住,道:“先生请噤声,倘被强盗闻知,我辈性命休矣!今幸将军在此,又系先生乡亲,正好商议报仇之事,以图出头。至于世兄当初大难不死,反中大魁,足见吉人自有天相,或者妖道强徒,自得灭亡也不可知。当再着人打探,看有机会再处。”
有光见说,竟摸不着头脑,对彦庵道:“先生既是状元之父,如何在此?”又指着纯钢,道:“他是强盗之子,怎么又说报仇?此话一些不明。”彦庵道:“此位并非强盗之子,也是被劫来的。其中有多少缘故。随将纯钢母子始末根由,并自己强留在此许多缘故,一一说明。又说:“方才相劝归降,正怕将军肯降,我辈之事,一发难为。故特以言相试,幸将军一片忠心,故把真情相告。但不知机会若何?”有光听说,方知就里,使道:“既如此,且看机会,自当相助。”纯钢道:“今已说明,大家总是一家了。将军且请后营稍息,待有机会再请商议。”便将有光送到后营去了,一面又着人向潼关打听。
去未片刻,忽又转来报道:“小的方走出城,军中已有人回来说:昨日捉伊先锋之后,彼军竟无人出战,军师行法降下多少天神天将,望关上杀去,满拟决胜,谁知天将到关,忽化为纸豆,纷纷落下。军师情急,又将两个葫芦念动真言,更觉厉害。忽然起了大风,飞砂走石,又有多少火兵火将、火龙火马、火鸦火箭,都向关上吹去。哪知到关风火忽然回转,向本阵吹来,吓得军师急急收法。本军将士已烧坏无数,连大王也惊倒在地,心中着实不快,将兵马尽托军师掌管,乘了暖轿,即刻回宫静养了。”纯钢见报,外边假做惊慌,急急着人远接,肚内暗暗欢喜,随到书房一一报知先生,说:“机会到了,妖道如此法术,到关随即破败,足见世兄系文曲星,邪术不能相犯。今兵马俱留关前,强盗独自到家,又受惊之后,正好趁此私自杀死。再假传令箭,赐酒与妖道慰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岂不大事成矣!”彦庵大喜,道:“妙!妙!妙!事不宜迟,速与令堂商议,并知会先锋,乘其不意便好。”纯钢急往里边,与母亲说知。解氏也大喜,急叫厨下备酒,候大王到家压惊,酒中私下了迷药。
料理妥当,适大王已回。解氏急急接进,道:“闻大王受惊了,妾身特备水酒一杯,为大王压惊。”大王道:“多谢娘娘美意,只寡人心上不快,不耐烦饮酒,奈何?”解氏道:“以大王如此兵威,军师如此法术,得天下如反掌。偶尔小挫,何足为虑。今到家,正该与妾等共寻快乐,何必闷闷不乐?”大王听说,不觉精神顿起。原来解氏虽顺从了他,终于心上不乐,从未与他尽欢,今见她说“共寻快乐”四字,不觉心中大喜。侍女摆上酒来,解氏杯杯亲劝,做出许多情态,弄得大王一发昏了。取到就吃,一吃就干。哪知三杯药酒入肚,人事不省,四手如瘫,急急扶到床上睡倒。那时纯钢已同有光藏在房中,见大王睡倒床上,纯钢终于手软,亏有光走上,道:“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言未毕,而刀已下。只见强盗在睡梦中,将两脚跳了几跳,早已见阎君去了。有光割下首级,就将帐子下了,走出把房门闭上,外边绝无人知道。到天明,纯钢就手拿令箭出来,先到后营,假意劝降向日所擒诸将。谁知诸将已有有光私自说知,齐齐假称愿降,就各付军器,命有光一同前去助阵。又将令箭一支说:“大王有令说,军师与众将在潼关劳苦,特命我带了羊酒,到军前去慰劳军将,城中之事,大王亲自起来把守。诸将可都随我到关前去。”
众兵将见说赏劳,谁不向前。纯钢就着抬了几百坛好酒,一同出城,来到潼关。又对军师等宣说了来意,又验过令箭,军师大喜。原来这数日,军师竭力行法,怎奈法总不灵,心中闷闷。正在无可奈何之际,忽见纯钢带来多少美酒,慰劳众兵将。心中欢喜:“谅关中兵微将弱,决不敢出战我的神术,潼关指日可破。既蒙大王赐宴,可即传令诸将收兵,且快饮一番。倘关中见我们收军,乘机杀出,我等正好一鼓而胜矣。”纯钢道:“他那里领兵,大将不过一白面书生,其余将佐,更是无名小卒。我军虽退,谅他也决不敢杀出,军师请自宽心。孤家出来时,父王又再三吩咐,必须代我亲敬军师三杯,大家尽欢而止。命军士取大杯来,先敬军师三杯,然后坐席。大王又吩咐各将士,俱要各奉三杯,但将士甚多,孤家不能一一亲奉,可各付大杯一双,待我敬军师时,诸将士随班,各奉三杯,以遵大王之命。”
诸将尽各欢喜,见纯钢敬军师一杯,他们也各饮一杯、二杯、三杯,俱一般饮完,便请军师入席,诸将就坐。谁知刚刚坐定,酒尚未饮。只见军师与诸将,尽皆醉倒,昏迷不醒。外边一声炮响,四边金鼓齐鸣,众军只道关中杀出,正在惊慌。外面已有多少兵将杀入。纯钢先动手拔出宝剑,将军师一刀分为两段,死在桌边。兵将就将醉倒诸将纷纷砍杀,犹如切菜一般。吓得众军尽皆跪倒求命。纯钢就吩咐道:“尔等不必惊慌,强盗与妖道肆逆横行,今已诛尽。汝等原系朝廷子民,只要随我归顺天朝,自有好处,决不杀害。”众军齐声道:“我等原系不得已落草的,今小大王既欲归顺天朝,小的们怎敢不一同归顺。”纯钢道:“我原系天朝西安府知府铁太爷的公子,被捉上山,强为父子,久欲报仇,奈无机会。今幸强盗失败,得以归顺天朝,重见故土。汝等何得以小大王称之?”军士道:“如此说,以后称铁大爷便了。”
按抚将士已毕,就要有光先到关上,报知元帅,以便入关相见。有光听说,随即上马,先到关前去了。你道军师诸将,刚吃得三杯酒,如何尽皆醉倒?原来纯钢带来的酒,都下了迷药,与有光诸将等约定,先假传大王之令,将军师等先敬三杯药酒,迷翻后,放炮为号,有光等杀人,尽皆杀死。你想军师虽足智多谋,即原是酒色之徒。见美酒赏劳,又有大王令箭,太子亲来,有什疑惑?故中了纯钢之计。正是君子尚可欺以方,何况无知妖道与贼将,怎不入其局中。
且说关中状元,自领兵以来,自知一无本事,料来决难取胜,惟拼一命以报朝廷。起初犹幸有先锋武艺高强,略略可恃。后见先锋被捉,妖法厉害,万无生理。望外一看,见妖道又行法术,忽见天上降下无数天神天将,奇形鬼怪,直杀上来,决然难敌。后见到关,忽化纸豆落下,心中稍定。忽又闻大风顿起,天日无光,更有火神、火将、火龙、火马,直烧到关。此番更在危急,近关忽又翻去,不知何故。哪知全亏身上着了仙衣,邪术一见便解。但思妖法虽未受害,终难取胜。那日,正在忧闷,忽见彼军尽退,又不知何故。未几,探子来报先锋单骑到关,要见元帅。状元闻知大惊,道:“他被捉去,怎得回来。莫非投降贼人,来做说客么?不可放进,待我关上看来。”
随即上关,一看果见有光单骑到来,后面并无追兵。决非逃回,断是投降无疑。可惜,我误用了人了。便问道:“汝为先锋,不能取胜,被贼所擒,急宜一死,以报朝廷,犹不失为忠义。汝今好好回来,莫非怕死归降,来做说客么?”有光道:“元帅多疑了。谅小将也是一条汉子,急欲杀贼成功,以报朝廷与元帅任用之恩,只因妖术被擒,原拼一死,岂有投降贼人之理。幸而朝廷宏福齐天,元帅忠心贯日,强徒妖道,尽皆剿灭。故此,小将来请元帅,急进西安恢复旧业,抚将安民,然后奏凯。”状元道:“休得胡说,欺瞒本帅。本帅这边又未出兵,谅汝一被擒之将,何能剿灭凶寇,不过骗本帅出关,便图进取。本帅岂是三岁孩童,听你欺骗么?”有光道:“小将受元帅知遇之恩,怎敢欺骗元帅。谅小将一人,岂能剿灭。实有许多辅助之人,元帅还有大喜,请放小将进关,细细禀知。”元帅道:“本帅有什大喜,还有谁人辅助?且叫开关,放他一个进来。”有光进关,一一禀上。正是绝处逢生,他乡遇故。要知元帅父子相逢,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复西安欣逢亲父 到扬州喜得麟儿
诗曰:
满拟相逢在九泉,谁知骨肉庆重圆。
更兼灭寇功成日,侯爵荣封衣锦旋。
又曰:
方苦征西命,谁知是福基。
成功在旦夕,又喜产麟儿。
话说金元帅疑心有光归顺贼人,来做说客,细细盘问。有光进关来,方将金彦庵夫妇被获、上山遇纯钢、母子先前被劫、忍辱相从、留作西宾、共图报仇,并前日强盗惊回、骗醉杀死,并假令慰劳军师、赏劳兵将、药酒迷翻、一齐杀死,小将特来报知。元帅听说大喜道:“杀贼成功,已为大喜。若说我父母果在一同杀贼,更喜出意外。天地间哪有这般大快之事?只怕还是假话。”有光向外一望,道:“元帅不信,外边铁公子现拿了强盗、妖道首级前来了,请元帅一验便知。”
原来纯钢安顿了众将,拿了两颗首级,前来报功。见元帅在关上,便上前道:“元帅在上,小将铁纯钢,仗元帅天威,石将军大力,强盗已诛,妖道已斩,特将首级呈上。请元帅即往西安,抚将安民,还有尊翁先生、尊堂师母并令妹,都在城中,专等元帅去相会。”元帅见果是强盗、妖道首级,心中大喜。立刻下关相会,深谢救亲之德,便道:“小弟向年江中遇盗,抛亲逃难,满拟一家死于盗手。方才有光来说,方知二亲、舍妹性命全亏世兄伯母保全。此恩此德,没世难忘。更兼杀贼成功,忠孝可嘉,容当复命保奏,稍表寸心。”纯钢道:“此皆元帅正气所感,妖术不能相犯,贼徒当败,众将合力除凶,小将何功之有?恐先生悬望,请元帅速行为妙。”元帅就命副将把守潼关,自与有关、纯钢,一同起身向西安而去。
且说彦庵自纯钢等去后,还虑妖道厉害,不知可能中计,心如热石蚂蚁一般,坐立不安,又不能着人打听。直至数日后,纯钢先着人来报知,方才大喜。还等不及他到来,亲向城楼远望。只见远远旌旗蔽日,金鼓声喧,一队一队,兵马成群。便见两匹马上,坐着铁、石二将,后边红缨白马上坐一位元帅,年方二十余岁,威风凛凛,貌似莲花,果是儿子模样。心中大喜,急急下城相会。纯钢望见,先自下马,有光也随即下马,报知元帅。元帅听说,吓得下马不及。远远望去,果是父亲,便急走上前拜倒在地,道:“孩儿不肖,久离膝下。适见有光与世兄道及,方知父亲、母亲、妹子,俱各无恙,不胜欣喜,恨不能飞到膝前。今见尊颜,此心稍安。不知母亲、妹子在何处?孩儿急思一见。”彦庵道:“都在城中,即刻就见。我且问你:那日船上,我见你同俞德跳下江中,料来必无生理,不知如何得救?俞德怎么样了?”
金玉便将江滩遇仙赐衣、赐药相救,并抱病在庙,亏俞德求乞,同回相投学师,做亲医癞得中,直说到奸相陷害,以致出征,今日相逢方住。彦庵道:“如此说,你吃了大苦了。今日杀贼成功,父子重逢,固是纯钢、有光之力,亦上天默佑之功,可称意外之喜。汝可快去安了民,再见母亲、妹子,然后班师复命。还有奸相私书一封,亦须面奏圣上要紧。”金玉道:“原来这奸贼还私通贼寇,罪不容诛矣。孩儿当即刻飞章奏闻便了。”有光急急止住,道:“元帅不可性急,这奸贼心腹,布于满朝,皇上又十分信用,若奏章进去,走漏消息,恐难达于圣前。奸贼闻知,必要施奸谋暗算,不但无益,反要受他所害。莫若只当不知,就到朝房遇见,还该谢他举荐之恩,直至圣上面前,出其不意,将私书奏上。他虽奸谋百出,一时亦难抵赖矣。”
金玉道:“此言甚是有理。”吩咐军中不许走漏。大家上马进城,见儿童父老、男男女女,尽执香花果酒,迎接道途。元帅一一慰劳毕,早到总督衙门,进去拜见母亲、妹子,并请解氏拜谢。解氏道:“恭喜元帅功成旦夕,一门完聚。老身理合拜贺。”金玉道:“此皆贤母子之功。不日还朝,定当表奏。请伯母上坐,容小侄拜谢。”解氏道:“这怎敢当!可怜老身,夫死子孤,大仇未报,不得已忍辱事仇,今朝就死,已为失节之妇,实为可愧。幸赖元帅军威,一旦剿灭,死可瞑目矣。只求再借贼人之首,望江祭奠丈夫一番,先夫亦必称快。”金玉道:“夫人虽则失身,全为铁氏保孤,不失为义;杀贼虽为报仇,实为朝廷除寇,不失为忠义两全。尚当旌表,有何可愧?既欲贼首祭奠,吩咐速备祭礼,小侄亦当同往一奠。”解氏道:“这个一发不敢当。小儿蒙先生教诲,已得成人。若再蒙元帅提携,先夫在九泉,已经感谢不尽矣。”
次日,母子二人带了首级,到江边祭奠。解氏大哭一场,到焚帛时,忽望江一跳,吓得纯钢急扯不及,虽即救起,已不能活了。纯钢抱住痛哭,尽礼殡葬不题。
且说元帅分派各营兵将把守西安,自同父母、妹子并铁、石二将等,班师进京,五鼓入朝复命。到朝房,见卢太师已先在彼。原来,卢太师自从差去细作之后,满拟金玉万无生还之理。不料后来报到,不但不曾死于贼手,反将贼人杀尽,恢复西安,指日班师。不觉吃了一惊,道:“这小畜生,有什本事?闻得强盗十分凶猛,军师法术厉害,西安多少大将尽被杀害,如何他反得胜?别事犹可,我的私书寄去,倘被知道,如何了得?”欲再设法害他,急切又无从下手。终日愁闷,兀兀不安。那日忽报元帅已班师到京,明早面圣。他是心虚的人,一夜睡不着。未到五鼓,先到朝房等候。一见金玉进来,便满面笑容,道:“殿元回来了,恭喜!恭喜!如此大寇,尽皆剿灭,一战功成,实为难得。”
金玉道:“此皆赖圣天子宏福,老太师提拔,晚生侥幸成功。一到京,即欲登门拜见。只因朝命在身,不敢先尽私情。今适相逢,请太师台坐,容晚生叩谢。”太师道:“此皆殿元大才,老夫不过为国荐贤,何谢之有?”金玉必要拜谢,太师亦连忙答礼。太师见金玉这般谦恭,绝非向日骄傲之态,只道真个感谢他,心中暗喜,候圣驾登殿,放心同进朝见。只见状元复命毕,皇上大喜,金墩赐坐、赐茶,十分慰劳旌奖。太师暗想是他举荐的人,亦觉光彩,还望圣上加恩于己。哪知金玉忽又跪奏《请除奸相事》,皇上一看,不觉大怒,道:“谁知这奸贼私通贼寇,卖国害贤,罪不容诛矣!他的亲笔私书何在?”金玉急将卢太师私书呈上。皇上一看,立刻着殿前校尉,将卢太师拿下,道:“老贼!你官居极品,位压百僚,朕待你也不薄,怎么私通贼寇,几乎把朕的江山轻轻送去,该得何罪!”卢太师见金玉一团好意,声报致谢,哪料还有此举。及至面奏,方知私书已露,吓得心胆俱碎,怎敢还辩。皇上就赐红罗三尺,立刻着他自裁,家产籍没入官。金玉封镇西侯,西安起造侯府,妻林氏封一品夫人,三代俱封赠伯爵。金玉又奏知:有功将士,并带俞德一功,又请旨给假祭祖。皇上一一准奏,封石有光、铁纯钢,为镇西侯手下左右大将军。西安旧将,各复旧职,加三级,遇缺即升。俞德封守备之职,听镇西侯拨用。金玉准给假三月到任。旨意一下,金玉领了镇西侯兵符印信,立刻同父母等,起身回家不题。
且说无瑕,送丈夫起身后,即同爹娘叫船,一路回家。一日,船到扬州,夫人忽然腹痛难忍。吓得周氏惊慌,急叫丈夫来看。道全将女儿脉一看,便道:“我儿恭喜!要分娩了。必然是个男喜。”速叫住船,快唤稳婆。未几,稳婆叫到,又过了一会,方才产下,果是一个公子。大家欢喜,只夫人身子虚弱,产后不就有乳。周氏道:“你官人出门时,曾对你说:生了儿子,须雇乳母。今到家尚有数日,何不就在此地雇了带回。”道全道:“此言甚是有理。”因对稳婆道:“妈妈,你此地急切要雇乳母,可有么?”稳婆道:“这个论不得,出来做乳母的,乡间人多,有起来要几十个也有,没有起来,急切哪里去寻?至少也得三天五天,到各媒婆家访问,或者有也不可知。”道全道:“我们就要开船的,哪里等得。”稳婆又一想,道:“有倒有一个极好的在此,只怕夫人不要。”夫人道:“我正要雇,所以问你。既有极好的,怎么倒不要?”稳婆道:“好是果然,极好的奶也有,一说也就成,只有几种不合适,所以说恐夫人不要。”夫人道:“据你说,奶又有的,人又好的,有什不合适?”稳婆道:“这个女子,不是本处人,是个官宦人家媳妇,她娘家也是苏州人。只因公公犯了事,婆婆丈夫都死了。亏欠了官银,官府发来官卖的。我间壁沈媒婆,是个官媒,发在她家,半个月了,急切要出脱。岂不一说就成的?我常到沈家,见她乳浆甚多,只相貌生得十分标致,年纪只好二十多岁,恐老爷回来看见,毛手毛脚起来,夫人可要吃醋,这一样不合适处。二则雇一个乳娘,至多十四五两银子,还不要全付她。这是官卖抵赃的,丈夫又没有,或要讨她终身服役,或讨她配人生男育女,子子孙孙都是你家奴婢,价钱虽贵,也是值的,夫人要雇乳娘,怎肯出重价?故又不合适。”夫人道:“要多少价钱?”稳婆道:“闻她要卖六十金纹银,还要部砝在外。一个小丫头,要二十金,一齐要卖。”夫人道:“若果然好,价钱也不算多。况我原要长久的,省得年满回去了,孩子哭哭啼啼。若说标致更好,孩子吃了她乳,每每要像她。至于虑我家老爷见了不正经,我家老爷决不是这样人。我也不是个妒妇,有什吃醋。就烦妈妈去一说,若可以成,就成了她罢。”
稳婆道:“老身是最直的,有话就直说出来了。不比这些媒婆的口,夫人莫怪。既夫人要讨,人是包管好的。上去路远,往来烦难,何不太爷带了银子,同老身去一看。若果好,就同沈媒婆当官交了银子,领了官凭,叫乘小轿抬了下船,岂不便益?”夫人道:“既如此说,就请爹爹去一看。若好,就成了罢。”道全道:“我上去是极易的,只恐眼力不济,看差了,误了你的事。”夫人道:“爹爹说哪里话!父女总是一体的。爹爹看了好,自然是好。有什误事?”道全道:“如此,就去便了。”
夫人赏了稳婆五钱银子,吃罢午饭,要叫轿来抬了道全去。道全道:“不消,我是走得动的。”夫人就取出纹银八十两一包,外又将碎银十两,付道全带去,恐在外有些费用。道全接银袋了,就同稳婆上岸,转弯抹角,足足走了四五里,方到稳婆家。稳婆请道全坐了,就去取一杯茶奉上,说:“太爷请茶。老身先过去说一声来,请太爷去看。”道全道:“我要紧下船,你快去说了就来。”稳婆道:“我晓得,不消太爷吩咐。”说完,正要出门,只见稳婆的老公进来,道:“你到哪里去?这位太爷是谁?”稳婆道:“这是征西大元帅夫人的太爷,夫人在船上生了一位公子,要雇一个乳母,又即刻就要开船。我说:急切哪能凑巧:想起沈家前日发来官卖的妇人,乳浆倒甚好。方才说起,夫人就请太爷同我来一看,看中就要讨她。”老儿道:“你又多嘴了。这个妇人并这个小丫头,要八十两足纹银,连使费要到九十金,夫人不过要雇乳母,怎肯出此重价?你话也不说明,就来多事了。”稳婆望着老公脸上一啐,道:“你这老老,真是坐井观天,只晓得说这小家子话,可不先被太爷笑坏了。她是一位大元帅的夫人,整千整万也只平常,希罕这几十两银子,方才的话,我已都细细对夫人说了。她说:只要人好有奶,价钱也不为多。故请太爷同来的,银子也带在此了。谁要你这痴老老,虚吃力,假惊慌,埋怨死了人。”
老儿闻言,陪笑道:“何不早对我说,这般来得凑巧,刚刚差人在他家大闹说,已经发来半月,如何没有银子去交,定要带那妇人与媒婆去比。吓得那妇人寻死觅活,我方才也劝了一会儿来。差人还在吵闹,把不得即刻有人买去。如今去说,再无不成的。”稳婆听了大喜,叫老公陪了道全,自己过去。不一盏茶时,只见稳婆笑嘻嘻地进来,道:“已说了。不但差人、媒婆欢喜,那妇人听说了,与小丫头两个都大喜道:‘有出头日了!’又再三扯住我,央求说:‘不论什么人家,情愿为奴为婢,小心服役,只求早成。’请太爷就去一看。若好,便即刻交银,抬人下船便了。”道全就与稳婆同去一看。见那妇人果然生得标致,随欲交银停妥。正是十年主仆轮流转,命相生成难强求。要知那官卖的妇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署关差客商受害 谋粮宪漕户遭殃
词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