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缘传 - 第 29 页/共 41 页
幸即亲临敝镇。倘得痊愈,恩有重谢,不敢有违。速速!专候。治道再
叩。
将书递与狄员外看了,封口严密,封了二两书仪,差了觅汉,星飞前去迎接赵杏川前来治疮。觅汉骑着一个骡子,牵着一个骡子,飞奔而去。
却说艾前川料的狄家父子是个庄户人家,只晓得有个艾满辣是个明医,那里还晓得别有甚人;且是那三两买药的银子是个管头,怕他再往那去?单单等那觅汉回来,不怕他不先送这十两银子合那十两的文书。只见呆老婆等汉的一般,等了一日不到,已甚觉心慌;等了二日不来,看看的知道有些豁脱;等到三日不见狄家人到,艾前川自己已是又焦又悔,怎又当得个老婆走在耳朵边唧唧哝哝个不了,千声骂是“贪心的狠忘八”,万声骂是“喂不饱的狠强人!”“这们一个有体面大手段的人家,不会拿着体面去使他的钱,小见薄德的按着葫芦抠子儿!你既是显了手段,叫人受着苦,你可还快着去治他呀!你可又勒扌肯不去!人受一口气,宁喂狼不喂狗的人,要是给人个好手段,别人叫他疼,你能叫他别疼,你可回家不去了,人还有想你的。你把人治的叫苦连天的,你可勒扌肯着人家不去,人可为着甚么想头还想你么?捎来买药的三两银子,你使了他的。他说不请你看疮了,他没有不来要这银子的。咱先讲开:我的几件绢片子,我可不许你当我的,你就别处流水刷括了给他!县上老裴张着网儿等你哩,要是嚷到他耳朵里,只怕你不死也去层皮!”翻来覆去,这老婆的舌头絮叨个不了。
这艾回子平日是个惧内的人,如今掉了一股大财,且又要倒出那三两银去,已是一肚子闷火;再搭上一个回回婆琅着个东瓜青白脸,翻撅着个赤剥紫红唇,高着个羊鼻梁,凸着两个狗颧骨,三声紧,两声慢,数说个无了无休,着极的人激出一段火性,把那柜上使手尽力一拍,嚷道:“没眼色的淡嘴贼私窠子!你劈拉着腿去坐崖头挣不的钱么?只在人那耳旁里放那狗臭屁不了!我使那叫鸡巴捣瞎你妈那眼好来!”
看官听说:那回回婆毒似金刚,狠如罗刹,是受老公这样骂的?登时竖起双眉,瞪了两眼,吼的一声,伸过手去,把一顶八钱银子新买的马尾登云方巾扌寻将下来,扯的粉碎,上边使那紫茄子般的拳头就抿,下边使那两只稍瓜长的大脚就踢,口里那说不出口、听不入耳的那话就骂。这艾前川既是惹发了他的性子,你爽俐与他反乱一场,出出你那闷恼,却不也好?谁知见他咆咻起来,回嗔作喜,赔礼不迭。那回回婆既是开了手脚,甚么是再收救得住,声声只说:“该千刀万剐的死强人!从几时敢这们欺心!我合你过你娘的甚么臭屄日子!”把一个药箱,拿起那压药铡的石狮子来一顿砸的稀烂,将一把药铡在门槛底下别成两截;走到后面,把一个做饭的小锅,一个插小豆腐的大锅,打的粉碎;又待打那盆罐碗盏缸瓮瓶坛,艾回子只得跪了拉他。那回子平日是晓得些把势的人,谁知触怒了凶神,甚么把势还待使得出来,叫他就象驱羊遣狗相似。
正在那里夫妻相打,觅汉请到了赵杏川,送了书礼,许了即时收拾药料衣装,时下就要起身。觅汉想道:“赵医官收拾行李,必定也还有一会工夫。艾回子既然勒扌肯不去,另请了别人,他前日那买药的三两银子,主人家说舍掉不问他要,我如今到他那里问他要那银来。陈爷说他怕的是那历城县裴大爷。他若不与我时,我拾他两头,拉了合他往历城县门口声冤。他总不肯全付还我,就是二两一两也好。”凶凶的走到那边。艾回子正与老婆合着气,看见那觅汉手里不曾拿着甚么书礼,又不曾牵着甚么马骡,满面怒容,料得不是甚么好的光景,勉强说道:“管家,你此来是接我哩么?”
觅汉道:“不用你了。你说的那话,我尽都与主人家说了。人家说:你若用心看得好,莫说二十两,半现半赊,就是预先全送也有,就是再添十两三十两也有;你把人使了毒药,叫人要死不活,你却支调来家,勒扌肯不去,情上恼人,赌气不叫你治,差了人往临清另请人去了;叫我来要那买药的三两银子哩。那一两原是送你开箱的喜钱,免追罢了。”
艾回子道:“好管家,那一日我吃了几钟烧酒,空心头就醉了,你又催逼着我起身,我酒醉中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臭屁,谁料你就认了真,对着狄员外说。狄员外是错待了人的?可不叫他怪么?我见你去了又不回来,叫我想道:只怕是我那清早醉了,说了甚么不中听的话。叫你去了,俺婆子才一五一十的学给我。俺婆子抱怨,说我把财神使脚踢。我又后悔,没要紧大清早神差鬼使的吃了这血条子,甚么脸儿见你员外?羞杀人!管家,你牵的是甚头口?我即时就合你去,一切用的药,我都收拾停当了。”
觅汉道:“俺员外没说接你去,只说:‘你问他要了那三两买药的银子来。你若要不将来,我坐你的工价。”艾回子道:“那银子我已尽数买过药了,那里还有银子?这是员外不耐烦我的话。你没有生口,咱走到东关春牛庙门口,我自己雇上个驴去。我尽着力量治,治好了,我也不敢望谢,只结个相识。”觅汉道:“俺往临清另请好明医去了,不用你治。你只把那银子给我拿了去。”艾前川道:“银子使了,你改日来取罢。”
觅汉道:“改日取罢!你只再说不给,你试试!”艾前川道:“有银子肯不给你么?实是买药使了。要不,你拿了药去。再不,你等着使了药,另赚了钱给你。”觅汉照着艾前川的胸膛猛割丁拾了一头,扯着就往县门口吆喝道:“你骗了人家的钱来,勒扌肯着不替人治疮,把人的疮使低心弄的恶发了,误了人的性命,咱往县里禀裴大爷去!”
艾前川口里强着,身子往后倒退。那回回婆从里头提溜着艾前川一领花布表月白绫吊边的一领羊皮袄子,丢给那觅汉道:“那银子他已使的没了,你拿了这皮袄子去。他有银子,你赎与他;他没银子赎,你怕卖不出三两银子来么?”
觅汉道:“要不将银子去,员外坐我的工食哩。我要这穷嫌富不要的杭杭子做甚么?”回回婆道:“你拿了去,由他!这皮袄子是他的命,他出不去三日,情管就赎。我是恨他心狠,打脱了主顾,正合他为这个合气哩。你听着我说,你拿了他,好多着哩。”觅汉道:“既是你这娘娘子说,我就依着,破着不赎,算了我的工食,我穿着放牛看坡,也是值他的。”拿着去了。
艾前川无可奈何,极的只干瞪眼,三两银子换去了五两银子的一件皮袄,家里打了够五六两银子的器皿,受了老婆的够一布袋气,受了觅汉的许多数说,受那街上围着看的人说了多少不是。
觅汉拿着皮袄回到赵杏川家,恰好赵杏川收拾完备,留觅汉吃了饭,将两个骡子撒喂了草料,觅汉把那皮袄垫在自己骑的那头骡上,同着赵杏川加鞭前进,没到日西,到了明水家里。狄员外豫备下的酒饭,又着人去请了陈少潭来相陪。
那赵杏川大大法法的个身材,紫膛色,有几个麻子,三花黑须,方面皮,寡言和色,看那模样就是个忠厚人。吃了不多两杯酒,用过了饭,同着陈少潭、狄员外去看狄希陈,解开缚胳膊的绢帕,揭了膏药,赵杏川端详了一会,说道:“这不是刀斧伤的疮么?”狄员外道:“果是刀砍的来。”赵杏川道:“起先不谨慎,把疮来坏了。叫谁看来,又叫人用了手脚,所以把疮弄的恶发了。”狄员外道:“这疮也还治的么?若治好了,恩有重谢,不敢有忘。”赵杏川道:“这又不是从里边发的毒疮,不过是皮肤受伤,只是叫人受了些苦,无妨的。这疮容易治。”
寻下药吊子,赵杏川开了药箱,攒了一帖煎药,用黄酒煎服,狄希陈服下,当时止住了疼;又攒了一服药,煎汤把疮来洗净,敷上末药,贴上膏药,次日,揭开看,把那些败肉渐次化动;又用汤药洗净,从新上了药。次日,败肉都已化尽,又用药汤洗净,另上生肌散,另换膏药。三日以后,沿边渐渐的生出新肉,红馥馥的就如石榴子儿一般。十日以外渐渐平复。赵杏川时刻将他守住,不许他私进家去。刚得二十日就收了平口。赵杏川仍旧陪了他十日,足待了一个月。叫他服了二十剂十全大补汤,终是少年血气旺的人,调养得壮壮实实的个人。
赵杏川要辞了回家。狄员外除这一月之内,叫人往他家里送了六斗绿豆,一石麦子,一石小米,四斗大米,两千钱,不在谢礼之内;又送了十二两银,两匹绵绸,一双自己赶的绒袜,一双镶鞋,二斤棉花线,十条五柳堂大手巾。赵杏川收了四样礼,抵死的不收那十二两银,狄员外再三固让。赵杏川道:“适间若是二三两,至多四两,我也就收的去了,送这许多,我到不好收得。原不是甚么难治的疮,不过费了这一个月的工夫,屡蒙厚赐,太过于厚。”狄员外见他坚意不收,只得收回那十二两的原封,另送了四两赆敬。赵杏川方无可不可的收讫。狄员外又盛设送行,请了陈少潭、相栋宇、崔近塘一伙亲友奉陪,尽欢而散。后来狄员外合赵杏川结成相知,遇麦送麦,遇米送米,连年不断,比那不收的十二两银过去了几倍。这些后来没要紧的事不必烦琐。
却说那个觅汉叫是常功,诈了艾前川那件皮袄,也还指望他拿银子来赎去,不敢轻动他的。等到十月,过了小雪,及至十二月,到了小寒,不见他来赎取,凡遇赶集,瞒了狄员外把这皮袄插了草标去卖。这件东西,那有钱富家的人,一来谁家没有自己的羔皮,去买这见成来历不明的物事?那没钱的穷人,谁家有这三四两银子买这件皮道袍?穿在身上,又打不得柴,耕不得地。所以每集去卖,每集都卖不去。
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常功想道:“这有幅子大袖的衣裳,那里见得只许有钱的人穿!那穷人不穿,只因没有。我既有这道袍,那见的穿他不得?”年前集上二十四个钱买了一顶黑色的羊毛毡帽,老婆亲手自做的一双明青布面沙绿丝线锁的云头鞋,将那帽戴在头上,把鞋穿在脚下,身上穿了那艾前川的紫花布面月白绫吊边的羔皮道袍。艾前川身瘦却长,常功身肥却短,穿在身上,半截拖在地中。初一五更起来,装扮齐整,先到了龙王庙叩头,祝赞龙王叫他风调雨顺;又到三官庙叩头,祝赞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又到莲花庵观音菩萨面前叩头,祝赞救苦救难。同班等辈之家,凡有一面相识之处,与夫狄家的亲友,只为穿了这件衣裳。要得衣锦夸耀,都去拜节。致得家家惊怪,人人笑谈,都猜不着他这件衣裳从何而得。又到狄家与狄员外、狄希陈拜年。狄员外出来见了,正在诧异,问道:“你那里这们件衣裳?古怪的紧!”谁知这穿了道袍的人,他便不肯照平时一样行礼,一连两三拱,拱到客位里边,将狄员外拉到左手站住,说道:“讨个毡来,这新节必要拜一拜才是。”狄员外忍不住大笑,说道:“你是醉了?”叫狄周好生打发他吃饭。狄员外抽身走进家去,常功拣了头一把交椅朝南坐下,只见众人都齐齐的看了笑话。他自己也觉得没有兴头,说道:“人说‘只敬衣衫不敬人’。偏我的衣衫也没人敬了。”
狄员外到家,对了调羹合狄希陈告诉了,大笑,又说:“他却是那里得来的?我绰见里边一似有月白绫做里的。”狄周道:“他穿的是件羔儿皮袄子,还新新的没曾旧哩。从头年夏里接赵医官来家就有了这袄子。问他,他说是买的。每日赶集去卖,没有人买,他爽利自家穿了。”狄员外道:“这事跷蹊!他那里买的?别要有甚么来历不明带累着咱,可再不只怕把赵杏川皮袄偷了来,也是有的。”狄周道:“不相干;他背在他骑的骡上,赵医官见来。怎么听他那口气,一似鳖的艾回子的。”狄员外道:“那艾回子好寡拉主儿,叫他鳖这们件皮袄来?这事别当小可。要从咱这觅汉们弄出事来,咱担不起。你叫他来,咱查考查考。”
狄周寻到他家,那里有他的踪影!寻到三官庙里,正穿着那件皮袄,嗑着瓜子,坐着板凳,听着人说书哩。狄周走到跟前,常功说道:“你来听说书哩?这书说的好,你来这里坐着。”狄周道:“员外叫你说甚么哩,你流水的去。”常功道:“我清早赶头水去与员外拜节,不瞅不采的,又叫人说甚么的?”狄周道:“为你清早去拜节,没的待你,请你去待你待哩的。”
常功只得跟狄周到家。狄员外问道:“常功,你这穿的皮袄子是那里的?”常功道:“是我府里买的。”狄员外道:“你使了几多银钱买的?”常功道:“我使了一两银买的。”狄员外道:“那里的一两银?你买的谁的?你买这待怎么?”常功道:“头年里我去接赵医官,到了南门里头,撞见个人,拿着这皮袄卖。他说二两,我还了他一两,我也只当合他顽顽,他就卖了。我只有六钱银子,还问赵医官借了四钱银,添上买了。”
狄员外道:“你这瞎话哄我!你才认的赵医官,怎么好问他借银子?他甚么方便主儿,有四五钱银子借给你?”常功道:“谁问他借来?他见我商量,他说:‘这皮袄便宜,该买他的。’我说:‘只有六钱银子,不够买的呢。’他说:‘你差多少,我借给你。’我说:‘我只有六钱。’他就借了四钱给我,我就买了。”狄员外道:“这又是买的了?你偷的那艾回子的皮袄呢。”常功道:“那里的瞎话!我偷甚么艾回子的皮袄?”狄周道:“你别要合员外强了,近里艾回子捎了字与员外,说他的皮袄被他眼不见就偷了来,叫员外快快的追了还他,要不,连员外都要告着哩。员外不信,只说是为咱没请他,他刁骂你哩。谁知他说的是实。”
狄员外绰着狄周的口气,说道:“你且别说给他实话好来,看他再支吾甚么。你既是说了,把他的皮袄剥下,连人带袄押到府里,交给他去。”常功道:“员外,你听那烂舌根的骚狗头瞎话。”——怎么长,怎么短。“他老婆怎么给我,我不要他的。他老婆怎么说,我才拿的来了。——他老婆不是证见么?说我偷他的呢!”狄员外道:“这就是了。我没去叫你要,你怎么去诈他?这们可恶!我给你一两银子,你好把这皮袄脱下,我叫人送还他去。你穿着又不厮称,还叫番子手当贼拿哩!”常功使性傍气,一边脱那皮袄,一边喃喃的说道:“撞见番子手,可也要失主认赃,没的凭空就当贼拿么?这是员外舍过的财了,我的本事降了来的,干员外甚么事?他那使毒药恶发了疮,腾的声往家跑的去了,叫人再三央及着,勒扌肯不来,二三十的鳖银子!这不是陈大爷举荐了赵杏川来,这大哥的命都还叫他耽误杀了哩!送给他去也只是‘驴膫子上画墨线’,没处显这道黑,只怕惹的他还屄声嗓气的哩!”狄员外道:“咱只将好心到人。他低心不低心,自有老天爷看着哩。狄周,你到明日拿两银子的钱给他。今日大初一的,且迟这一日。”常功将这皮袄留下。狄员外叫狄周收了。
正月初十,狄员外叫狄周到府里买纱灯,叫把这皮袄捎还艾回子,说道:“那买药的三两银子,员外已是不要了,觅汉背着员外要了这皮袄去,不是见他初一穿着,也还不知道哩。”艾回子道:“我正待穿着往外去,他不由分说,夺了就跑,袖子里还有汗巾包着三四两银子。这一向蒙军门老爷取在标下听用,一日两遍家进衙去,有病看病,不看病合军门老爷说会话儿,通没一点空儿去要。这两日正等合军门老爷讲了,差家丁问你家里去哩。”故意的掏掏袖子,就道:“汗巾包的四两银子呢?”又提起上下一看,说道:“你看!穿的我这二十两银买的衣裳有皮没毛的!”
狄周见他说话不中听,气的挣挣的站着,只见一个穿青的人走来,一屁股坐在店前的凳上,袖中取出一张票来,说道:“巡道行到县里,军门老爷怒你治坏了管家的疮,革退听用,追你领过的廪粮,限即日交哩。”艾回子听见,失了颜色,半日做声不出,才待要收那皮袄。狄周将那皮袄仍自抱在怀内,说道:“你既是与军门老爷讲不的了,可也不怕你再差家丁去要,我还把这皮袄拿回去罢。你有三两银子去赎;你没三两银子,我把这皮袄给俺那驴穿,给俺那狗披着!你害汗病发作发疟子来?五黄六月里穿了皮袄往外走,他夺了你的!”
狄周拿着就走。艾回子就赶,说道:“管家们,怎么都不识顽,顽顽就快恼了?”那个差人也随即赶到,说道:“艾老爹,你别妆这腔疑哄人,你得空子好跑,咱到县里见见大爷,就完我的事了。”艾回子道:“我是一筐一担的人家么?这能有多少东西,我就走了不成?”差人道:“你这回子们转眼溜睛的,有个信行么?你要不去,我就与你个没体面。”一边就往腰里取绳,要往脖子上套。
狄周见那差人合他缠帐,拿着皮袄佯长来了。到下处,叫人挑着纱灯,把皮袄叠了一叠,杀在骡上,骑着家来,见了狄员外,把那艾回子可恶的腔款学说了一遍。狄员外道:“这回人可也不省事,你们可也好合他一般见识。他撒骚放屁,理他做甚么?把这件衣裳丢给他,就完事了。这可那里消缴哩?”狄周道:“放着,由他!我到冬里换个蓝布边,吊上个插青布面子,做出来我穿。等他再合军门老爷讲,可再处。”
这可见小人情状,只宜恶人行起粗来,他便惧怕;若是有好到他,他便越起波澜。这艾回子就是个式样。狄员外终不失个好人。再有甚事,另有后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侯道婆伙倡邪教 狄监生自控妻驴
父慈子孝庭帏肃,夫义妻贤恩受笃。积庆福来多,门中杜六婆。 六婆
心最毒,不令家和睦。希陈富且儒,为妻自控驴。
——右调《菩萨蛮》
再说明水镇上那两个道婆老侯老张,他的丈夫儿子,没有别的一些营运,专靠定这两个老歪辣指了东庄建庙,西庄铸钟,那里铸甚么菩萨的金身,那里启甚么圣诞的大醮。肯布施的,积得今生见受荣华,来世还要无穷富贵;那样悭啬不肯布施的,不惟来世就不如人,今世且要转贵为贱,转富为贫。且是那怕老公的媳妇,受嫡妻气的小老婆,若肯随心大大的布施,能致得他丈夫回心向善,不惟不作践那媳妇,且更要惧内起来;那做妾的人肯布施,成了善果,致得那夫主见了就似见了西天活佛一般,偏他放个臭屁也香,那大老婆说的话也臭;任那小老婆放僻邪侈,无所不为,佛力护持着,赐了一根影身草,做夫主的一些也看不见:——大约都是此等言语,哄那些呆呆的老婆。哄得那些呆呆老婆如拨龟相似,跟了他团团转。
那一等自己当家银钱方便的女人,就自由自在几两几钱的舍与他。那一等公婆管家,丈夫拘束,银钱不得凑手,粮食不能抵盗,便就瞒了公婆,背了丈夫,将自己的簪环首饰,或是甚么衣裳,都抵盗了与他。至于人家的小妇,越发又多了一个大老婆碍眼,若说有光明正大的布施与他,这是确然没有这事,只是偷偷伴伴,掩掩藏藏,或偷主母的东西,或盗夫主的粮食,填这两上盗婆的溪壑。
妇女们有那堂堂正正的布施,这是不怕公婆知道,不怕丈夫拘管。那铸象铸钟的所在,建庙建醮的处所,自己的身子便也就到那里,在那万人碑上,缘簿里边,还有个查考,这两个盗婆于十分之中也还只可克落得六七分,还有三四分安在里面。惟这瞒了公婆,背了夫主的妾妇们,你就有成百成千的东西布施了去,他“生受”也不道你一声。布施的银钱,攒着买地盖房;布施的米粮麦豆,大布袋抗到家去,噇(擗)他一家的屁股眼子;布施的衣裳,或改与丈夫儿子穿着,或披在自己身上。
两个盗婆合成了个和合二圣一般,你倡我和,两家过得甚是快活日子。自从那一年七月十五在三官庙与素姐相识以后,看得素姐极是一个好起发,容易设骗的妈妈头主子。但只是打听是狄员外的儿妇,这狄员外的为人还也忠厚,凡事也还与人留些体面;那狄员外的婆子相氏,好不辣燥的性子,这明水的人,谁是敢在他头上动圭的?所以千思万想,无处入脚,再想等素姐回去娘家时,引他入门,也是妙着。谁知这素姐偏生不是别人家的女儿,却是那执鼓掌板道学薛先生的小姐。这个迂板老头巾家里,是叫这两个盗婆进得去的?所以两下张望,只是无门可入。后来,老狄婆子故后,这两个婆娘伙买了一盘纸,齐去吊孝。狄家照了堂客一例相待,那时又有相家大妗子合崔家三姨相陪。况且素姐叫相大妗子打得雌牙扭嘴的,就有话也便没空说得。
过日,两个又到狄家,恰好不端不正跨进门去,劈头与狄员外撞了个满怀,待进又不好直进,待退又不好直退,那时的趑趄的光景也甚可怜。狄员外说:“侯老道合张老道,有甚么事齐来下顾哩?”两个道:“有句话来见见狄大嫂。”狄员外道:“那孩子家合他说甚么话,有话咱大人们说。”没叫他家去,把他一顿固让,让到客位里边,与他宾主坐下,叫家人去看茶,问说:“二位有话请说。是待怎么见教哩?”两个盗婆说:“这二月十九日是咱这白衣奶奶的圣诞,要建三昼夜祝圣的道场,是咱这镇上杨尚书府里奶奶为首。这白衣奶奶极有灵圣,出过布施的,祈男得男,祈女得女,再没有不感应的。俺曾会过狄大嫂,叫他舍助些甚么,生好儿好女的。”狄员外道:“原来是说这个?极好。多谢挈带。”从袖中掏出一块钱来,说道:“这刚才卖麻的一百二十文整钱,二位就捎了去罢。省的我又着人送。”两个接了那钱,没颜落色的去了。
过了一向,两个又走到狄家。那时狄家还该兴旺的时节,家宅六神都是保护的,有这样怪物进门,自然惊动家堂,轰传土地,使出狄员外不因不由,复又撞了个满面。狄员外问道:“二位又到寒家,一定又是那位菩萨圣诞了?”两个道:“这四月十八日泰山奶奶的圣诞,没的就忘记了?”狄员外道:“正是,你看我就忘了。”从袖中取出一块钱来,说:“这是五十文钱,拿出来待使还没使哩,且做了醮资罢。”两个道:“俺还到后头请声狄大嫂,到那一日早到那里参佛。”狄员外道:“二位不消合他说罢。孩子们没有主意,万一说的叫他当真要去,少女嫩妇,不成个道理。以后二位有话只合我说,再别要合孩子们说话,伤了咱的体面。”把两个道婆雌得一头灰,夹着两片淹屄跑了。
一连这们两遭,把那骗素姐的心肠吊起了一半,计无可施。幸得薛教授那老头子没了,等素姐回娘家的时候,这也有隙可乘。也一连撞了两次,谁知这薛教授的夫人更是个难捉鼻的人,石头上踏了两个猛子,百当踏不进去。
恰好薛夫人老病没了,道素姐在娘家奔丧,这个机会万万不可错过。这两个盗婆算计素姐也还十分着极,只是闻得白姑子起发那许多银钱,料定素姐是个肯撒漫的女人,紧走紧跟,慢走慢跟,就如那九江府吊黄鱼的渔父一样,睡里饭里,何尝有一刻放松?也又合买了一分冥钱,指了与薛夫人吊孝,走到薛家。薛如卞兄弟虽然是有正经,但是为他母亲烧纸,难道好拒绝他不成?待他到了灵前,叫孝妇孝女答礼叩谢。
这素姐见了这两个道婆,就是见了前世的亲娘也没有这般的亲热,让进密室献茶。这两个道婆见得素姐这等殷勤,他反故意做势,说道:“俺忙得异常,要料理社中的女菩萨们往泰山顶上烧香,没有工夫,不扰茶罢。”素姐那里肯放!狠命的让进龙氏卧房,摆了茶果吃茶,仍要摆菜留饭。
素姐叙说前年七月建斋放灯,甚感他两个的挈带。两个亦说:“两次曾到府上,都撞见了员外外边截住,不放我们进内。那二月十九白衣菩萨的圣诞,建三昼夜道场,真是人山人海,只济南府城里的乡宦奶奶,举人秀才娘子,那轿马挨挤的有点缝儿么。狄大嫂,你该到那里走走好来。员外不叫俺到后边说去,给了俺百十个钱的布施,撵出俺来了。四月十八顶上奶奶的圣诞,比这白衣奶奶的圣诞更自齐整,这是哄动二十合属的人烟,天下的货物都来赶会,卖的衣服、首饰、玛瑙、珍珠,甚么是没有的?奶奶们都到庙上,自己拣着相应的买。”
素姐没等他两个说了,截着说道:“这们好事,你二位不该合我说声,挈带我出去走走么?”他两个道:“还说哩!俺可是没到那里呀?偏生的又撞见员外,又没叫俺进去,给了俺四五十个钱,立断出来了。员外那意思一似俺两个不是甚么好人,见了大嫂,就哄骗大嫂似的。这各人积福是各人的,替白衣奶奶打醮,就指望生好儿好女的;替顶上奶奶打醮,就指望增福增寿的哩。员外他知道甚么?”素姐怒道:“好贼老砍头的!他怕我使了他的家当,格住你不叫见我,难为俺那贼强人杀的也拧成一股子,瞒得我住住的,不叫我知道!由他!我合俺这贼割的算帐!”斋
说着,那两个道婆一齐都要起身。素姐道:“我难得见你二位,你再坐坐吃了饭,合我再说会话儿你去。”两个道婆说:“要没有紧要的事,俺也不肯就去,实是这十五日会友们待起身上泰山烧香,俺两个是会首,这些会友们眼罩子、蓝丝绸汗巾子,都还没做哩;生口讲着,也还没定下来哩;帐也都还没算清哩;这只四五日期程了,等俺烧香回来。俺也不敢再上那头去,只打听得大嫂往这头来,可俺就来合大嫂说话;还只怕这里相公嗔俺来的勤哩。”素姐道:“怎么会里不着男人作会首,倒叫你两个女人做会首呢?”两个道婆说:“这会里没有汉子们,都是女人,差不多够八十位人哩。”素姐道:“这会里的女人也有象模样的人家么?”两个道婆说:“你看大嫂说的好话呀!要是上不得台盘的,他也敢往俺这会里来么?杨尚书宅里娘儿们够五六位,北街上孟奶奶娘们,东街上洪奶奶、汪奶奶、耿奶奶,大街上张奶奶,南街上汪奶奶,后街上刘奶奶娘儿们:都是这些大人家的奶奶。那小主儿也插的上么?”
素姐道:“咱这里到泰安州有多少路?”道婆道:“人说有二百九十里路。这路好走,顶不上别的路二百里走。沿路都是大庙大寺,一路的景致,满路的来往香客、香车宝马、士女才郎,看不了的好处。只恨那路不长哩。”素姐问道:“那山上有景致么?”道婆道:“好大嫂,你看天下有两个泰山么?上头把普天地下的国度,龙宫海藏,佛殿仙宫,一眼看得真真的哩。要没有好处,为甚么那云南贵州川湖两广的男人妇女都从几千几万里家都来烧香做甚么?且是这泰山奶奶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福禄。人要虔上顶烧香的,从天上挂下红来,披在人的身上,笙箫细乐的往上迎哩;要不虔诚的,王灵官就把人当时捆住,待动的一点儿哩?心虔的人,见那奶奶就是真人的肉脸;要不虔诚,看那奶奶的脸是金面。增福赦罪,好不灵验哩。山上说不尽的景致,象那朝阳洞,三天门,黄花屿,舍身台,晒经石,无字碑,秦松,汉柏,金简,玉书:通是神仙住的所在。凡人缘法浅的,也到得那里么?”
一席话,说的个素姐心痒难挠,神情飞越,问道:“那些会里去的道友,都坐的是轿,骑的是马?得用多少路费?路上有主人家没有?”两个道婆说:“这烧香,一为积福,一为看景逍遥,要死拍拍猴着顶轿,那就俗杀人罢了,都骑的通是骡马。会里雇的长驴,来回是八钱银子。要是骑自己的头口,坐八钱银子给他。起初随会是三两银子的本儿,这整三年,支生本利够十两了。雇驴下店报名,五两银子抛满使不尽的。还剩五两买人事用的哩。”
素姐说:“象不是会里的人也好搭上去不?”两个道婆说:“这可看是甚么人哩。要是咱相厚的人,叫他照着众人本利找上银子,咱就合众人说着,就带挈的他去了;要是不相干的人,平白的咱就不叫他去。”素姐说:“我待跟了去看看,与奶奶烧炷香,保护我来生不照这世里不如人,受汉子气。不知你二位肯叫我去不?”两个道婆说:“得你去,俺巴不能够的哩。咱路上打伙子说说笑笑的顽不好呀?只是狄员外乔乔的,你三层大,两层小,只怕自家主不下来。”素姐说:“不怕!我待去就去,他们主不得我的事。——他们也都有家里正经人跟着么?”两个道婆说:“怎么没有?有丈夫跟着的,有儿的,有女婿侄儿的,家人的,随人所便。可只是使的是各人自己的盘缠。”素姐道:“仗赖二位带挈我,着上十两银子,我也同去走走。”两个道婆说:“你要去,我好添你这一分的行装合头口,十三日同往娘娘庙烧香演社,你可别要误了。银子也就叫人送了去,好添备着做甚么。”
素姐合两个道婆都约守去了,这是八月初十的时候。素姐一心只在烧香上面,也甚是无心替他母亲奔丧,即刻把狄希陈叫到跟前,说道:“我待往泰安州替顶上奶奶烧烧香,你合我去呀?你要合我去,我好替你扎括衣裳。”狄希陈若是个有正经人,把那义正词严有纲纪的话拦阻他,难道他会插翅飞去不成?争奈这狄希陈少年流荡心性,便也说道:“这倒也好。有人同去么?”素姐说:“刚才老侯老张说来,他会里女人们这十三日烧信香演社,十五日起身。叫我找入十两银子,一切搅裹都使不尽,还有五两银子分哩;要不骑雇的驴,还坐八钱银子给咱。”狄希陈道:“只怕咱爹不叫咱去,可怎么样的?”素姐道:“你去对爹说,你说下来了,我有好到你;你要说不下这事来,你浑深也过不出好日子来。”狄希陈道:“咱爹极是疼我,待我去说,只怕依了也不可知。”素姐即着狄希陈回家去说。“我立刻等着你来回话。”
狄希陈不敢稽迟,回到家去,见了他爹,把他媳妇要去随会烧香,说了详细。狄员外道:“咱常时罢了,你如今做着个监生,也算是诗礼人家了,怎好叫年小的女人随会烧香的?你就没见那随会社演会的女人们?头上戴着个青屯绢眼罩子,蓝丝绸裹着束香,捆在肩膀上面,男女混杂的沿街上跑,甚么模样?他既发心待去,咱等收完了秋,头口闲了,收拾盘缠,你两口儿可去不迟。别要跟着那老侯婆子,他两个不是好人。他两个连往咱家来了两次,我都没叫他进去,给了他百十个钱,打发的他去了。”
狄希陈即刻往素姐那里,把他爹的话对素姐说了。素姐不听便罢,听了不由怒起,即时紫胀了面皮,说道:“我只是如今去!我必欲去!我主意待合老侯老张去!怎么这一点事儿我就主不的呢?你快早依随着我,是你便宜!你只休要后悔!”觉的狄希陈这会子好不作难,垂首丧气,没了主意。
素姐也没等到黑,回到家去取了十两花银,次早仍回母家合龙氏说了。龙氏瞒着薛如卞兄弟,使人悄悄的唤了两个道婆来家,交与他那十两银子,要赌气不骑家里的骡子,叫他雇了驴儿,约定十三日清早到老张家取齐。分派已定,也再不与狄员外狄希陈商量。十三日起个早,梳光了头,搽白了粉,戴了满头珠翠,也不管甚么母亲的热孝,穿了那套顾绣裙衫,不由分说,叫小玉兰跟了,佯长出门而去。狄员外合狄希陈站在一旁干瞪着眼看,没敢言语一声。那随行逐队跟了众人烧信香演圣驾的,那百般丑态,不必细说。
事完回到房中,脱剥了那首饰衣服,怒狠狠坐在房中。狄希陈不及防备,一脚跨到房门。素姐骂道:“我当你跌开了脑袋,跌折了双腿,走不动了,没跟了我去,叫我自己去了!谁知还有你么?你没跟了我去,怎么也烧回信香来了,也没人敢把我掐了块子去呢?”狄希陈道:“你待去,你自家去罢呀。我戴着顶方巾,跟着你沿街上演社,成个道理么?”素姐怒道:“阿!你不跟了我去,你是怕我玷辱了你的体面么?我可偏要坏你的体面哩!我十五日起身,我叫你戴着方巾,穿着道袍子,路上替我牵着驴,上山替我掌着轿,你只敢离我一步儿,我不立劈了你成两半个,我改了不姓薛!我叫你挽起那两根狗屄眉毛认我认,叫你有这们造化!你若跟我,谁不说你:‘看这们鬼头蛤蟆眼的小厮,有这们等个媳妇!’我只说是你妆门面,这那里放坏了你的面皮哩?我倒心里算计,你要跟我去呵,我把那匹蓝丝绸替你做个夹袄,剩下的替你做条夹裤,再做个绫背心子,好穿着上山朝奶奶。你倒乔起腔来了!我想来:那泰山娘娘脱不了也是做女人,赌不信那泰山爷爷要像你这们拗别扭手,那泰山奶奶也没有饶了那泰山爷爷的王皮好来!我且‘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狄希陈背地里与他爹商量。狄员外道:“他的主意定了。你待拗别的过他哩?你就强留下他,他也作蹬的叫你不肯安生。咱说得苦么?我叫人替你收拾,你和他只得走一遭去。”狄员外叫人收拾行李,稍的米面、腊肉、糟鱼、酱瓜、豆豉之类,预先料理。
再说到了十四日早辰,龙氏合薛如卞的娘子说道:“你大姑子往泰安州烧香,你妯娌们不该置桌酒与他饯饯顶么?”连氏道:“真个么!几时起身?俺怎么通不见说起呢?”龙氏道:“你是甚么大的们,凡事该先禀你知道!他说了这两三日了,你不理论他,又说你不知道哩。”
连氏即忙进房合丈夫说知此事,要与素姐饯顶。薛如卞听知素姐要去烧香,他只说是自己同狄希陈自去,还把双眉紧蹙,说道:“再没见狄大叔合这个狄姐夫没有正经,少女嫩妇的上甚么顶!你没见坐着那山轿,往上上还好,只是往下下可是倒坐着轿子,女人就合那抬轿的人对着脸,女人仰拍着,那脚差不多就在那轿夫肩膀上。那轿夫们,贼狗头,又极可恶,故意的趁和着那轿子,一颠一颠的,怎么怪不好看的哩!这是读书人家干的营生么?这顶我劝你替他饯不成,叫他怪些也罢。”及至听见入在老侯婆的社里,已是十三日烧过信香,薛如卞道:“这成甚么道理!”叫人快接素姐去家,也请狄希陈说话。
素姐也还道是与他饯顶,慨然而回。狄希陈又是不敢不同来的,一同前后进门。薛如卞问道:“姐姐待往泰安州烧香去哩?多昝起身?合谁同去?”素姐把找银入会,十五日起身,老侯老张是会首的话说了一遍。薛如卞道:“依我说,姐姐,你去不的。这有好人家的妇女也合人随社烧香的么?狄姐夫他已是出了学,上了监生,不顾人笑话罢了,俺弟兄们正火碰碰也还要去学里去见人哩!这在家门子上沿街跑着烧信香,往泰安州路上摇旗打鼓,出头露面的,人说这狄友苏的婆子,倒也罢了;只怕说这是薛如卞合薛如兼的姐姐,他爹做了场老教官,两个兄弟掭着面,戴着顶头巾,积泊的个姐姐这们等!”
素姐已是大怒,还没发作。龙氏大怒道:“放的是狗臭大屁!你姐姐怎么来就叫你为人不的人了?他嫁出去的人,你好哩,认他是姐姐;你要不好哩,别认他是姐姐。别叫他上门。他狄家浑深也有碗饭吃,累不着你甚么!”薛如卞道:“我说的好话,倒麻犯我起来!这不姐夫这里听着,我说的有不是么?”龙氏一声大哭:“我的皇天呵!我怎么就这们不气长!有汉子,汉子管着;等这汉子死了,那大老婆又象蚂蚍叮腿似的;巴着南墙望的大老婆死了,落在儿们的手里,还一点儿由不的我呀!皇天呵!”
薛如卞凭他哭,也没理论,让出狄希陈客位坐去了。薛如卞道:“姐姐待去烧香,料道姐夫你是不敢拦阻的。但你合他自家去不的么?怎么偏只要入在那两个老歪辣的社里去,是待怎么?”狄希陈把狄员外的话合素姐怎样发作,对着薛如卞告诉。不料素姐逼在门外头听,猛虎般跑进门来。狄希陈扑门逃去,不曾捞着,扭住薛如卞的衣领,口里骂,手里打。薛如卞把衣裳褪下,一溜风走了。素姐也没回到后去,竟往狄门来了。狄希陈知道自己有了不是,在家替素姐寻褥套、找搭连、缝衮肚、买辔头、装酱斗,色色完备,单候素姐起马。
睡到次日五鼓,素姐起来梳洗完备,穿了一件白丝绸小褂,一件水红绫小夹袄,一件天蓝绫机小绸衫,白秋罗素裙,白洒线秋罗膝裤,大红连面的缎子翁鞋,脊梁背着蓝丝绸汗巾包的香,头上顶着甲马,必欲骑着社里雇的长驴。狄员外差的觅汉上前替他那驴子牵了一牵,他把那觅汉兜脖子一鞭打开吊远的,叫狄希陈与他牵了头口行走,致一街两岸的老婆汉子,又贪着看素姐风流,又看着狄希陈的丢丑。狄希陈也甚是害羞,只是怕那素姐如虎,说不得他那苦恼,只得与他牵了驴儿,夹在人队里行走。
偏偏的事不凑巧,走不二里多路,劈头撞见相于廷从后庄上回来。狄希陈只道他还不曾看见,连忙把只袖子把脸遮住。谁知相于廷已经看得分明,越发在路旁站住。等狄希陈走到跟前,相于廷道:“狄大哥,你拿了袖子罢,看着路好牵驴子走,带着袖子,看抢了脸。”素姐看见是相于廷说他,还拿起鞭子望着相于廷指了几指,然后一群婆娘,豺狗阵一般,把那驴子乱撺乱跑。有时你前我后,有时你后我前。有的在驴子上抱着孩子;有的在驴子上墩掉髻;有的偏了鞍子坠下驴来;有的跑了头口乔声怪气的叫唤;有的走不上几里说肚腹不大调和,要下驴来寻空地屙屎;有的说身上不便,要从被套内寻布子夹屄;有的要叫儿吃乳,叫掌鞭来牵着缰绳;有的说麻木了腿骨,叫人从镫里与他取出脚去;有的掉了丁香,叫人沿地找寻;有的忘了梳匣,叫人回家去取。跐蹬的尘土扛天,臊气满地。这是起身光景,已是大不堪观。及至烧了香来,更不知还有多少把戏,还得一回再说这进香的结束。
第六十九回 招商店素姐投师 蒿里山希陈哭母
露面出头,女男混杂,轻自出闺门。招摇闹市,托宿荒郊,走镇又经村。
长跽老妪求妙诀,贴廿两花银。敬奉师尊,嗔夫哭母,放火禁挑灯。
——右调《少年游》
狄希陈戴着巾,穿着长衣,在那许多妇人之中与素姐控驴而行。富家子弟,又是娇生豢养的儿郎,那里走得惯路?走的不上二十里,只得把那道袍脱下,卷作一团,一只腋肋里夹住,又渐次双足走出炮来,疼不可忍,伸了个脖项向前,两只腿又只管坠后。素姐越把那驴子打的飞跑。那觅汉常功在狄希陈身旁空赶着个骡子,原是留候狄希陈坐的。常功见狄希陈走的甚是狼狈,气息奄奄,脚力不加,走向前把素姐驴子的辔首一手扯住,说道:“大嫂,你大哥已是走不动了,待我替大嫂牵着驴,叫大哥骑上骡子走罢。”素姐在那常功的肩上一连两鞭,骂道:“他走动走不动,累你腿事!你倒不疼,要你献浅!你好好与我快走开去!”狄希陈只得仍旧牵着驴子往前苦挣。
内中有一个四十多年纪,穿着油绿还复过的丝绸夹袄紫花布氅衣的个女人,在素姐后边同走,揭起眼罩,问那常功道:“前边这位嫂子是谁家的?”常功道:“是大街上狄相公的娘子。”那妇人道:“那替他牵驴的是谁?”常功道:“就是狄相公。”妇人道:“你看那相公牵着驴,累的这们等的是怎么的?他就不疼么?”常功道:“敢是两口儿家里合了气来,因此这是罚他的哩。”那妇人道:“我就没见这个刑法。”把自己的驴打了一下,追上素姐,叫道:“前边是狄嫂子呀?”素姐回过头来应道:“是呀。”那妇人问道:“那戴着巾的替你牵驴的小伙子是谁呢?”素姐道:“是俺当家的。”那妇人又问:“这旁里牵着骡的也是跟你的呀?”素姐道:“是俺的觅汉。”那妇人道:“你放着觅汉不叫他给你牵驴,可拿着丈夫替你牵驴!我见他瘸那瘸的,已是走不动了。既是戴着顶巾的,一定是个相公呀。这使不的,你休叫他牵驴。咱来烧香是问奶奶求福,没的倒来堕业哩?”素姐道:“我待来随着福里烧烧香,他合他老子拧成一股,别变着不叫我来。我烧信香演社,他跟也不跟我一跟儿,合俺那不争气的兄弟,姐夫小舅儿背地里数说我败坏了他的体面了;我如今可叫他替我牵着驴跑,闲着那骡,我叫觅汉骑。”
那妇人道:“狄嫂子,你听我说,这使不的。丈夫就是天哩,痴男惧妇,贤女敬夫,折堕汉子的有好人么?你听我这分上,请相公骑上骡子,叫这觅汉给你牵驴。”素姐说:“也罢。要不是这们嫂子说,我足足叫你替我牵着头牲口走个来回哩!我还没敢问这们嫂子,你姓甚么?”那妇人道:“我姓刘。俺儿是刘尚仁,县里的礼房。我在东头住,咱是一条街上人家。我虽是小家子人家,没事我也不出到街,所以也不认的狄相公。”两个成了熟识,一路叙话不提。
这狄希陈一别气跑了二十七八里路,跑的筋软骨折,得刘嫂子说了分上,骑着骡,就是那八人轿也没有这般受用,感激那刘嫂子就如生身父母也还不同。这日尽力走了一百里,宿了济南府东关周少冈的店内。素姐虽与许多人同走,未免多是人生面不熟的。那老侯老张又是两个会首,又少专功走来照管。偎贴了刘嫂子做了一处,又兼狄希陈是感激他的人,于是这几个的行李安放一处。
老侯老张看着正面安下圣母的大驾,一群妇女跪在地下。一个宣唱佛偈,众人齐声高叫:“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齐叫一声,声闻数里。号佛已完,主人家端水洗脸,摆上菜子油炸的馓枝、毛耳朵,煮的熟红枣、软枣,四碟茶果吃茶。讲定饭钱每人二分,大油饼,豆腐汤,大米连汤水饭,管饱。众人吃完饭,漱口溺尿,铺床睡觉。
老侯老张因素姐是个新入会的好主顾,也寻成一堆,合刘嫂子四个一处安宿。狄希陈合别家的男子另在一处宿歇。老侯老张合素姐众人睡在炕上,成夜说提那怎么吃斋念佛,怎么拜斗看经。这样修行的人,在阳世之间,任你堕罪作孽,那牛头不敢拿,马面不敢问,阎王正眼也不敢看他,任他拣着富贵的所在托生。素姐问道:“说阴间有甚么神鹰急脚,任凭甚么强魂恶鬼,再没有拿不去的?”老侯婆道:“狗!甚么神鹰急脚!要入在俺这教里,休说是甚么神鹰,你就是神虎神龙也不敢来傍傍影儿。你待活着,千年古代的只管长生;你怕见活了,自家投到阎王那里,另托生托生新鲜。”
素姐说:“你这教里是怎么样的?”侯婆子道:“俺教里:凡有来入教的,先着上二十两银子,把这二十两银支生着利钱,修桥补路,养老济贫,遇着三十诸天的生辰,八金刚四菩萨的圣诞,诸神巡察的日期,建醮念经,夜聚晓散;只是如此,再没别的功课。又不忌荤酒,也不戒房事,就合俗人一般。”素姐问道:“这教里师傅是谁?”老侯婆道:“就是我合张师父。俺两个,我是师正,他是师副。”
素姐问道:“我也待入这教里,不知也许我入么?”老侯道:“你这们年小小的,及时正好修行。那有了年纪的人,日子短了,修行也不中用,只是免些罪业罢了,成不得甚么正果。只是你公公难说话,你那兄弟薛相公更是毁僧谤佛的。顶上奶奶托梦给我,说为你来烧香,你那兄弟背地好不抱怨哩。”素姐道:“我的事他也管不的。俺汉子还管不的,休说娘家的兄弟呀。我只为他拦我拦,我罚他替我牵着驴跑够三十里地。要不是刘嫂子的话紧,我足足的叫他跑个来回,只管叫他跑细了腿。”老侯两个道:“可也怪不得呢。人家的汉子。你要不给他个利害,致的他怕了咱,只针鼻子点事儿,他就里头把拦住不叫咱做。为甚么我见他跑得可怜拉拉的,我只不替他说呢?后来我见他骑上骡子,原来是刘嫂替他说了分上。”素姐道:“我五更起来梳了头,央刘嫂子做个明府,我就拜二位为师。我只一到家就送上二十两银子,一分也不敢短少。”老侯两个唯唯从命。
素姐睡到五更,他比众人更是早起。狄希陈已先伺侯。素姐梳洗已完,老侯婆两个也都收拾完备。把老侯两个让到上面,两把椅子坐着,素姐在下面四双八拜,叩了一十六个响头。老侯两个端然坐受。与众人叙了师弟师兄,大家叙了年齿,行礼相见。
狄希陈在旁呆呆的看,不知是甚么原故。素姐道:“我已拜了二位师父做了徒弟,我的师父就是你的师父一般,你也过来与二位师父磕个头儿。”老侯两个道:“要不是教中的人,这可不敢受礼。”狄希陈本待不过来磕头,只因不敢违拗了素姐,只得走到下面磕了四个头。这两个老歪辣半拉半受的罢了。素姐从此赶着老侯叫“侯师父”,老张叫“张师父”。这两个道婆当面叫素姐是“徒弟”,对着人叫是“狄家的徒弟”;赶着狄希陈当面叫“狄相公”,对着人称是“狄徒弟的女婿”。
素姐因与那些会友认了同门,又同走了许多路,渐渐熟识。也没有甚么杨尚书宅里的奶奶,都是杨尚书家的佃户客家;也没有甚么孟奶奶、耿奶奶,或原是孟家满出的奶子与或是耿家嫁出去的丫头;倒只有素姐是人家的个正气娘子。素姐甘心为伍,倒也绝无鄙薄之心。
又行了一日,走了一百里路,宿在弯德地方。脱不了还是下店安驾,宣偈号佛,不必絮烦。再说又走了数十里,经过火炉地方。这火炉街排门挨户都是卖油炸果子的人家。大凡香客经过,各店里的过卖,都乱烘烘跑到街心,把那香头的驴子狠命的拉住,往里让吃果子,希图卖钱。那可厌的情状,就如北京东江米巷那些卖褐子毡条的陕西人一般;又象北京西瓦厂墙底下的妓者一般,往街里死活拖人。素姐这一伙人刚从那里走过,一伙走塘的过卖,虎也似跑将出来,不当不正把老侯两道的驴子许多人拉住,乱往家里争夺,都说:“新出锅滚热的果子,纯香油炸的,又香又脆,请到里边用一个儿。这到店里还有老大一日里,看饿着了身子。”老侯两道说:“多谢罢。俺才从弯德吃了饭起身,还要赶早到店里报名雇轿子哩。”再三不住,只得放行去了。
素姐初次烧香,不知但凡过客都是这等强抗,抗的你吃了他的,按着数儿别钱。素姐只见各店里的人都攒拢了拉那老侯两道,只道都是认得他的,问道:“这些开店的都与二位师傅相识么?怎么这等固让哩?”老侯两个顺口应道:“这些人家都是俺两个的徒弟,大家这等争着请我进去,我们怎能遍到?只得都不进去罢了。”
行到泰安州教场内,有旧时下过的熟店宋魁吾家差得人在那里等候香客。看见老侯两个领了许多社友来到,宋魁吾差的人远远认得,欢天喜地的,飞跑迎将上来,拉住老侯两个的头口,说道:“主人家差俺等了几日了,只不见来,想是十五日起身呀?路上没着雨么?你老人家这向身上安呀?”一直牵了他驴,众人跟着到了店里。宋魁吾看见,拿出店家胁肩谄笑的态度迎将出来,说些不由衷的寒温说话。洗脸吃茶,报名雇驴轿、号佛宣经,先都到天齐庙游玩参拜,回店吃了晚饭。睡到三更,大家起来梳洗完毕,烧香号佛过了,然后大众一齐吃饭。老侯两个看着一行人众各各的上了山轿,老侯两人方才上轿押后。那一路讨钱的、拨龟的、舍路灯的,都有灯火,所以沿路如同白昼一般。
素姐生在薛教授深闺之内,嫁在狄门富厚之家,起晚睡早,出入暖轿安车;如今乍跟了这一群坐不得筵席打得柴的婆娘,起了半夜,眼还不曾醒的伶俐,饱饱的吃那一肚割生割硬的大米干饭、半生半熟的咸面馍馍、不干不净的兀秃素菜,坐着抖成一块半截没踏脚的柳木椅子的山轿,抬不到红门,头晕的眼花撩乱,恶心呕吐。起先吐的,不过是那半夜起来吃的那些羹馔佳肴;后来吐的,都是那焦黄的屎水,臭气熏人。抖的那光头蓬松四垂,吐的那粉面菜叶般青黄二色。
老侯与众人道:“这是年小的人心不虔诚,奶奶拿着了。”那刘嫂子道:“我前日见他降那汉子,叫他汉子替他牵着驴跑,我就说他不是个良才。果不其然,惹的奶奶计较。咱这们些人只有这一个叫奶奶心里不受用,咱大家脸上都没光采。”老侯两个说:“他既是知不道好歹,惹得奶奶心里不自在,咱没的看得上么?说不的咱大家替他告饶。”那别会里烧香的人成千成万,围的封皮不透,乱说奶奶捆住人了,乱问道:“这是那里的香头?为怎么来,奶奶就下狠的计较呢?”又有的说:“看这位香头还年小着哩,看身上穿的这们齐整,一定是个大主子。”同会的人答应道:“这是明水狄家媳妇,狄贡生娘子。这旁里跟着的不是狄相公么?”转看的人,你一言,我一语,都乱讲说。
素姐焦黄的个脸,搭拉着头,坐在地上,一来听人讲说得紧,二来下了轿子,坐在地上歇了一会,那头晕恶心渐渐止了许多。素姐听不上那屄声嗓气,“咄”的一声,喝道:“一个人晕轿子,恶心头晕的呕吐,坐着歇歇,有那些死声淘气!甚么是奶奶捆着我!我抱着你们的孩子撩在井里了么?打伙子咒念我!还不散开走哩!我没那好,挝起土来照着那淡嘴屄养的脸撒倒好来!”一边站起来道:“我且不坐轿,我待自家走遭子哩。”放开脚就往上走。众人见他走的有力,同会的人方都上轿行走。
素姐既是步行,狄希陈岂敢坐轿?紧紧跟随,在旁扶掖。素姐原是狐狸托生,泰山元是他的熟路,故是上那高山,就如履那平地的一般容易;走那周折的山径,就如走那行惯的熟路一般,不以为苦。把个狄希陈倒累得通身是汗,喘的如使乏的疲牛,渐渐后脚跟不上前脚,只是打软腿。又亏那刘嫂子道:“狄嫂子,你不害走的慌么?你合狄相公都坐会子轿,等要头晕,再下来走不迟。”
果然那两顶轿歇下,素姐合狄希陈方才坐上。抬得不上十来步,狄希陈才坐得自在,素姐叫声“不好”,脸又焦黄,依旧恶心,仍是头晕。只得又叫人放下了轿,自己步行,狄希陈又只得扶了素姐行走。渐次走到顶上。那管香税的是历城县的县丞,将逐位的香客单名点进。方到圣母殿前,殿门是封锁的;因里边有施舍的银钱袍服金银娃娃之类,所以人是进不去的。要看娘娘金面的人,都垫了甚么,从殿门格子眼里往里观看。素姐踩着狄希陈的两个肩膀,狄希陈两只手攥着素姐两只脚,倒也看得真实,也往殿里边舍了些银子。
烧香已毕,各人又都各处游观一会,方才各人上轿下山。素姐依旧不敢上轿,叫狄希陈搀池,走下山来,走到红庙。宋魁吾治了盒酒,预先在那里等候与众人接顶。这些妇女一齐下了轿子,男女混杂的,把那混帐攒盒,酸薄时酒,登时吃的风卷残云,从新坐了轿回店。素姐骑着自己的骡子同行,方才也许狄希陈随众坐轿。到了店家,把这一日本店下顶的香头,在厂棚里面,男女各席,满满的坐定,摆酒唱戏,公同饯行。当中坐首席的点了一本《荆钗》,找了一出《月下斩貂蝉》,一出《独行千里》,方各散席回房。
素姐问道:“侯师傅,刚才唱的是甚么故事?怎么钱玉莲刚从江里捞得出来,又被关老爷杀了?关老爷杀了他罢,怎么领了两个媳妇逃走?想是怕他叫偿命么?”众人都道:“正是呢。这们个好人,关老爷不保护他,倒把来杀了,可见事不公道哩!”说着,睡了觉,明早吃了饭,收拾起身。宋魁吾送了老侯老张每人一把伞,一把藤篾子扇,一块腌的死猪子肉,一个十二两重的小杂铜盆。都收拾了,上头口回程,还要顺路到蒿里山烧纸。
这蒿里山离泰安州有六七里远,山不甚高,也是个大庙。两廊塑的是十殿阎君,那十八层地狱的苦楚无所不有。传说普天地下,凡是死的人,没有不到那里的。所以凡是香客,定到那里,或是打醮超度,或是烧纸化钱。看庙的和尚道士,又巧于起发人财,置了签筒,签上写了某司某阎王位下的字样。烧纸的人预先讨了签寻到那里,看得那司里是个好所在,没有甚么受罪苦恼,那儿孙们便就喜欢。若是甚么上刀山、下苦海、碓捣、磨研的恶趣,当真就象那亡过的人在那里受苦一般,哭声震地,好不凄惨!“天象起于人心”。这般一个鬼哭神嚎的所在,你要他天晴气朗,日亮风和,怎么能勾?自然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阴风飒飒,冷气飕飕,这是自然之理。人又愈加附会起来,把这蒿里山通成当真的酆都世界。
却说那狄希陈母亲老狄婆子在世之时,又不打公骂婆,又不怨天恨地,又不虐婢凌奴,又不抛米撒面,又不调长唆短,又不偷东摸西,表里如一,心口一般,这样人死去,也是天地间妇人中的正气。若没甚么阎王,他那正气不散,必定往那正大光明的所在托生。若是果有甚么阎王,那阎王见了这般好人,一定是起敬致恭,差金童玉女导引他过那金桥,转世去了,岂有死去三四年还在那蒿里山的理?但为人子的,宁可信其有,岂可信其无?也在佛前求了签,注的分明,却在那五阎王的司里,这五阎王在那十个阎王之中是有名的利害主儿。
狄希陈抽着这签,心中已是凄惨得紧;及至买了纸锞,提了浆酒,走到那个司里,只见塑的那泥像,一个女人,绑在一根桩上,一个使一把铁钩,把鬼妇人的舌头钩将出来,使刀就割。狄希陈见了,不由放声大哭,就象当真割他娘的舌头一般,抱住了那个受罪的泥身,把那鬼手里的钩刀都弄断了。真是哭的石人堕泪,人人伤心。同会的人也都劝道:“这不过是塑的泥像,儆戒世人的意思,你甚么认做了当真一般?闻得你母在世时,为人甚好,怎么得受这般重罪?”素姐插口道:“这倒也定不得哩。俺婆婆在世时,嘴头子可是不达时务,好枉口拨舌的说作人。别说别人,止我不知叫他数说了多少。声声口口的谤说我不贤良,又说我打公骂婆,欺侮汉子。只这屈说了好人,没的不该割舌头么?”刘嫂子道:“没的家说!要冲撞了媳妇儿就割舌头,要冲撞了婆婆可该割甚么的是呢?”
众人说话,狄希陈还哭,素姐道:“你只管嚎,嚎到多昝?没的那阎王为你哭就饶了他不割舌头罢?我待走路哩,你等着你爹死了,可你再来哭不迟!”众人也都恼那素姐的不是。狄希陈也就再不敢哭了,跟了素姐出庙,骑上头口,走了七日,八月二十一日日西的时分回到家中。他也不说请公公相见,一头钻在房里。调羹和狄周媳妇倒往房里去见他。
龙氏收拾了一桌酒菜,叫巧姐与他大姑子接顶。次日,仍打扮穿了色衣,戴了珠翠,叫狄希陈合小玉兰跟随同着众人往娘娘庙烧回香。家中带了二十两银暗自送与侯张两个师傅做入会的公费。侯张两个道:“这是随心的善愿。你的银子没有甚么低假,都分两足数么?你既入了会,以后还有甚么善事,一传你要即刻就到;若有一次失误,可惜的就前功尽弃了。可只你公公不许我们进去,怎么传到你的耳朵?”素姐道:“以后凡有该做的善事,你只到俺娘家去说,自然有人说知与我。”侯张二人各自会意。
大凡事体,只怕起初难做。素姐自从往泰安州走了一遭,放荡了心性,又有了这两个盗婆引诱,所以凡有甚么烧香上庙的事件,素姐都做了个药中的甘草,偏生少他不得。只看后回不一而足,再看接说便知。
第七十回 狠汉贪心遭主逐 贤妻巧嘴脱夫灾
休太狠,头上老天不肯。常言细水能流永,万事俱关命。
行险只图徼幸,全把寡铜相骗哄。若无智妇能词佞,敲打还追并。
——右调《谒金门》
再说狄希陈那年在京坐监,旧主人家童七,名字叫童有誾,号是童山城,祖传是乌银银匠。其父童一品是个打乌银的开山祖师,使了内官监老陈公的本钱,在前门外打造乌银。别的银匠打造金银首饰之物,就是三七搀铜,四六搀铜,却也都好验看。惟这乌银生活,先把来烧得黢黑,再那里还辨得甚么成色;所以一味精铜打了甚么古折戒指、疙瘩钮扣、台盏杯盘之类,兑了分两,换人家细丝白银,这已叫是有利无本的生意。谁知人心不足,每两铜还要人家三钱工价,弄得铜到贵如银子。他又生出个巧计,哄骗那些愚人:他刊了招帖,说:“本铺打造一应器皿首饰,俱系足色纹银,不搀分文低假,恐致后世子孙女娼男盗。四方君子,用银换去等物,不拘月日,如有毁坏者,执此帖赴铺对号无差。或另用新物照数兑换,止加工钱;如用银,仍照原数奉银,工钱不算。执帖为照。”人换了他的东西,果然有来兑换的,照了帖一一换去。所以把这个好名传开,生意大盛。起先是取老陈公的本钱,每月二分行利。一来这老陈公的本钱不重,落得好用;二来好扯了老陈公的旗号,没人敢来欺负。不敢在老陈公身上使欺心,利钱按季一交,本钱周年一算,如此有了好几年的光景。老陈公信这童一品是个好人,爽利发出一千银子本来与童一品合了伙计。本大利长,生意越发兴旺。这童一品恐怕别人搀了他的生意,学了他的手段,不肯别招徒弟,从小只带了儿子童有誾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