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社会龌龊史 - 第 3 页/共 6 页
次日一早,牛性又来了。紫旒还未起来,听得牛性来了,故意俄延到十一点多钟才起来,梳洗相见。牛性等得心焦已极,一见了便问:“事情怎样了?”紫旒道:“你莫忙,马上还你东西。”又问吃过点心不曾?一面叫买点心来吃,一面催着要吃中饭。对牛性道:“你不要心急,在我这里吃过中饭之后,你只在这里等一等,我马上去代你取了回来。”牛性没奈何,只得捺着自己的牛性等他。紫旒又扯东扯西的和他谈天,足足到了一点半钟以外,方才开出中饭,还备了一壶酒,请牛性吃,等酒饭吃完,已是两点多钟。还要等车夫吃饭。直俄延到三点钟牛性再三相催,紫旒只得坐了车到张梅卿处。只见阿巧迎出来道:“已经跑马车去了。”紫旒愕然,不觉随口问道:“为甚事跑马车去?”阿巧笑道:“伊老爷真好笑,今天是礼拜六啊!”紫旒暗想:我不难也坐了马车赶到张园,但是他倘使插在头上,如何肯拔下来还我?若是未带出去,又如何肯就回来取给我呢?牛性那厮又坐在家里,这一次回去,又拿甚么话去搪塞呢?一面盘筹打主意,一面退了出来。不由自主的便上了包车,仍回到鸿仁里,望着自己门口,倒有点鵮趄不前之态。
一脚才跨进大门,恰好跟着一个人递了一封信进来,紫旒按来一看,却是鲁薇园的。拆开看时,上写着:浃旬不晤,尘俗顿增,顷拟趋教,辄恐相左,专价走探。
倘驾未他出,至祈少候,即当抠衣。紫旒先生足下。薇园顿首。
紫旒一面看信,一面走进客堂,牛性早迎了出来,问道:“想已取回来了。”紫旒道:“你且莫忙。”一面对来人说道:“我本来要亲去拜望你们老爷,因为身子有点不爽,有甚见教,就请你们老爷过来罢。”那来人答应去了。紫旒对牛性道:“我方才代你去讨东西,谁知他们又跑马车去了,不曾遇见,你晚上再来,我总代你讨还原物就是了。此刻我有一个朋友来坐,这个人是山东下来的委员,是代山东抚台办万寿贡品的,马上要来拜我,说不定这里头你可以捞点生意。你晚上八点钟再来一次,顺便取还原物,再听这委员的信息罢。”说罢,又把那封信递给他看。牛性听说又有生意可望,便自去了。
你道鲁薇园为何忽然要来访紫旒?原来他那电报打去之后,山东抚台接着了,便交与文案委员拟复,恰恰的落在田仰方手里,仰方有意捺了两日,才拟定复稿,大约说是来电已悉,果如所禀,仰即相度情形办理,仍当访查明确,勿宜冒昧云云。
这明明是仰方有意照应子迁,故意说这含糊说话。薇园接了电报,便去拜谒会审委员俞笠翁,说明情节,请他出票提人。笠翁说道:“他此刻煌煌然的金矿局,未便就提,只好先出个传单去传他来。但是就据阁下一面之词,兄弟也不便就传。”薇园不觉愕然问道:“兄弟是奉了山东抚帅札委来查这个案的,如何不便就传呢”?笠翁道:“大凡出一个传单,也得批明某人为某事被控,方才成个公事。阁下虽奉委而来,可奈兄弟却并未奉委,如何便去传人呢?”薇园不觉默然。不知笠翁到底肯去传人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假复假金矿难查□中□珠花不返
且说鲁薇园听了俞笠翁的话,只得请教办法。笠翁道:“阁下纵不具禀单,也要先写一封信来,兄弟才好动公事埃”薇园只得回去,备了一封信。那几天恰好遇了西人赛马,早堂会讯,因有西国领事在内,照西例停止;那中国官及一班吏胥衙役,也借此乐得消遥几日。直过完了跑马日子,那传单方才出去。差役拿了传单,走到鸿仁里,找不出一个金矿局,就去回了本官。笠翁便写了个条子照复薇园。薇园甚为诧异,便和李闲士两个走到鸿仁里查看,只见那金矿局的牌子不知那里去了,换上一扇伊公馆的牌子。薇园道:“莫非伊紫旒住在这里?
我们何不扣门问一声?”闲士道:“不好,倘使问了不是的,有甚意思?不如回去写封信来给他,是的固好,倘使不是的,也无非是送信人误送的罢了。”薇园依言,便一同回去商量,写了这封信,叫出店的送去,不料果然得了紫旒的回话。薇园道:“不料果然是他。他和子迁那厮是朋友,此刻金矿局搬走了,他又住在那里,他们一定是狼狈为奸的。我们此刻且去看看他是何情形,不免在他身上追出子迁来。”闲士道:“他们明明是一路的,子迁去了,只得办他。”
说罢,二人一同出来,走到鸿仁里伊公馆里去。紫旒接着,让坐寒喧已毕,薇园道:“不知乔子翁的金矿局搬到那里去了?
紫翁又是几时乔迁过来?”紫旒道:“子迁前一向接了广东一个电报,说那边有人愿附大股,就匆匆的动身去了,说到那边再设局招股。曾经交代过说,倘使薇翁要交股银,可交到汇丰里去,由兄弟照过收条,写信到那边,就可以寄股票来。兄弟近来事情很忙,不曾过去知照。”薇园道:“子翁到广东,那矿局设在那里,可曾知道?”紫旒道:“这倒未曾说起,大约不能一定。等他在那边找定了地方,自然有信来。”闲士道:“阁下和子翁想是同在一起办事的,所以诸事都托了阁下。”
紫旒道:“并不同在一起。兄弟和他从前并不相识,也因为到这里附股,才彼此认得。”闲士道:“不知阁下认了多少股?”
紫旒道:“兄弟是有限得很,不过二百股。不知薇翁到底认五百,或是一千?商量定了没有?”薇园道:“一千也罢,五百也罢,兄弟意思总要见一见乔子翁的公事,才交股银。”紫旒故意想了一想道:“这个便是兄弟也没有见过。这招股的大事,又在这承平世界,青天白日之下,不见得有甚靠不住罢?”
闲士道:“我们就是怕的这一着,所以迟迟未交股银。打算查一查清楚再来。”紫旒摇头带笑道:“不见得,倘有甚靠不住,兄弟的一万金就不翼而飞的了。”闲士拉了薇园到一边,悄悄说道:“照这样说,他也在被骗之列的了。我们何不也将实情告诉了他,等他好帮我们一臂之力?”薇园道:“这一着且慢,我看他总是一类的。”闲士道:“如此说,我们一时又不能和他破脸,倘使翻了脸下来,我们此地拿不着凭据办他,他倒通信给乔子迁,从此永不露脸,你的公事更难办了。”薇园道:“且过两无再说,”于是又回过来和紫旒谈天。
紫旒此时已叫人到大马路状元楼去叫了一桌菜来预备留饭。
当下便对二人说道:“二位恕我简慢,不曾备得帖子,今天请吃了便饭去。”薇园道:“这个不敢。”闲士道:“改天罢。”紫旒道:“今日务乞赏光,兄弟已经预备下了,务望屈驾。”二人只得留下。紫旒又取了几张片子,叫家人去请客。
一会儿,袁伯藜、秦梦莲、萧志何、陈雨堂都到了,主客共是七人。紫旒早就把花锦楼叫来了,又央及各人叫局,发去局条,便让坐席。席间,紫旒还说了多少招远金矿的好处:“子迁这回到广东招股,那边是个富地,不难就招足了,将来兄弟也要仰仗薇翁的福庇呢!”众人也有随声附和的,说得薇园心中没了主意,究不知他是甚么葫芦卖甚么药。
闲谈片时,各人叫的局陆续来到。忽然牛性来了,家人未及通报,他已闯到席上。紫旒连忙起身让坐道:“不嫌残席,请吃一杯。”一面叫家人添个坐位上来。牛性坐下,看看席上多是熟人,梗连李闲士也是向来相识,只有薇园不曾会过,便请教过贵姓台甫。紫旒恐怕他说穿了山东委员办贡品的话,连忙叫筛酒,又亲自让菜,胡乱忙了一阵,牛性忍耐不住,便拉紫旒到一边,问他的珠花。紫旒道:“你看,我此刻如何得空?
等明日罢,明日准不误你事便了。”牛性发急道:“你便这样从容,须知别人急的要死,在甚么地方,是谁人拿去的,请你写个条子交给我,等我自己去取罢。”紫旒暗想:“看梅卿的神情,分明是要干没了我的东西。我自己虽然讨得回来,也不免大费手脚,不如叫牛性自已去取,或者她难为情,就还了他也不定。”想罢,便对牛性说道:“我此刻老实对你说罢,那对花本来是我一个舍亲要买,我那天拿去给舍亲看过,嫌价钱大,便交还给我。我正要拿去还你,偏偏遇了个朋友,要去打茶围,我便陪他到张梅卿那里去,被梅卿看见了,说有客人肯代他买,要我留下看看,这一留便留到今天。你若是性急等不得,你就自己去讨便了,好在梅卿你也认得的。”牛性听说,便道:“怪不得呢!你屡次搪塞我,这是你拿去的,还是你去讨回来,我不去。”紫旒道:“那么你不要性急。”牛性道:“我此刻知道了着落,倒不性急了。”紫旒道:“那么还请吃酒罢。”于是二人重新入席,与众人酬错,直到酒阑灯□,方才各散。紫旒送去众客之后,便独自一个溜到花锦楼处不提。
且说牛性吃了几杯,有了酒意,暗想:紫旒这厮,拿我的东西去做人情,说甚么亲戚要买,怕不是跑马那两天梅卿缺了插戴,他从中做这个手脚,且待我到梅卿处看看,是如何情形?
想罢,便走到梅卿家来。正房里有人碰和,阿巧招呼到旁房坐下。牛性气喘吁吁的道:“你家先生呢(上海高等妓女通称先生)?”阿巧道:“在房间里。”牛性道:“请她过来,我有话说。”阿巧答应了,却不动身。牛性酒量本来不济,多吃了几杯,已有了酒意,再是从大马路走到四马路,受了点风,那酒气越发上来了,所以气喘吁吁地,说话也不成片段了。歇了一会,略觉好些。梅卿从正房里走了过来,牛性抬眼看时,那对珠花端端正正插在鬓旁,便率然问道:“你那对珠花还要不要?”梅卿笑道:“为甚不要?不要便怎样?大约你又想捐了?”牛性道:“这是我的东西。伊紫旒向我要来,说是他的亲戚要买,不料被你留下,多日不还。方才是紫旒叫我自己来讨的。”梅卿道:“牛性,今天只怕是吃醉了?在这里说乱话。”
牛性道:“我不曾醉,你不还我,我便去报巡捕房,叫包打听(沪俗称侦探之名词)来向你讨。”梅卿勃然道:“牛性,你到底说的是甚么话,伊紫旒,他和我有□□交情,送我这对珠花。那天送来时,我家阿巧也在旁看见的,还代我说了多少谢谢。阿巧是我家的人,不便做证,紫旒还带了萧志何萧大人一起来的,萧大人也眼看着紫旒送给我,也听着我道谢。我还怕生受了他这贵重东西不当,格外备了燕翅请他们吃夜饭。莫说你去叫包打听,就是吃外国官司告御状,我也有理说。”一顿抢白,把牛性的酒也吓醒了,半晌无言,慢慢的问道:“可真是紫旒说送你的么?”梅卿冷笑道:“我们当娼,卖皮卖肉,不贪点东西,为着甚么来?真也要真,不真也要真的了。”说罢,自回正房里去。牛性白白受了一场没趣,只得走回家梦他的黄粱去了。
且说紫旒是夜住在花锦楼家,直到次日十二点钟才起来。
梳洗吃点心,徘徊一会,不觉又是两点多钟。到底心中惦记那对珠花,便走到梅卿处。阿巧迎出房门口,说是:“先生又跑马车去了,房里是昨夜碰和的客人,碰到天亮才睡,还没有起来。”又告诉他昨夜牛性来讨珠花,被我家先生如此这般的一顿抢白去了。紫旒初听得,不觉愕然,既而转念一想,又不觉大喜。别过阿巧出来,心上又想如何对付鲁薇园之策。此刻多应是得了山东回电了,不知他如何办法?昨天明明是来探我虚实,叵耐他不吐真言。左思右想,无法可施。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如此如此,做弄他一番,也未为不可。想罢,便欣欣然走到三万昌茶楼上去。
原来这三万昌茶楼是上海各报馆本埠访事人聚集之所,常日多在那里吃茶,有了新闻,便互相知照。紫旒是都认得的,走到楼上,那一班访事人便纷纷前来招呼,有叫“伊紫翁”的,有叫“伊先生”的,甚至有叫“伊老爷”的。紫旒也笑着招呼,一面故意绕行了一遍。众人便争着让坐。紫旒道:“我是要看一个朋友的。”众人便道:“朋友既没有来,就何妨此地坐坐,带着等朋友。”紫旒就随意坐下,笑问道:“今天有甚么好新闻?”众人道:“我们所访的,都不过是公堂案,捕房琐事,那里有甚么好新闻。”紫旒道:“你们一天到晚在这里空坐,那里有甚么好新闻?”众人道:“你老先生有甚好新闻,告诉我们点。”紫旒道:“有一个乔某,冒充了山东金矿局总办,在这里招谣撞骗,被山东那边知道了,派了委员来查办,谁知道乔某已经先自逃避了,这不是一段绝好的新闻么?”众人问道:“这委员姓甚么呢?”紫旒道:“这个倒不甚了了,你们到新衙门去一打听(会审公堂俗呼新衙门),自然知道了。”
说罢,起身别去。众人之中,便有一个机警的,跑到新衙门,在房科里、门房里、差房里,到处去问了个备细来了。
且说紫旒种下了这个根子,便信步回到公馆里,只见牛性已坐在客堂里等。紫旒故意把脸一沉,现出怒色道:“你倒又来了!”牛性诧异道:“你东西没还我,我怎么不来?”紫旒作色道:“东西么?没有了。”牛性道:“这是甚么话?”紫旒道:“甚么话?你自己弄坏了,还装呆呢!我昨夜叫你自己去讨时,你又不去,你如果肯去,我自然教你一个讨回的法子。
及至后来,你又私自去了,并不商之于我,白去讨一场没趣,非但东西拿不回来,还被他坐煞了是我送的。你自己丢了东西,讨了没趣,这是你自作自受,与我无干,却害我背了个冤大头的名目。你看我十多年老上海,何尝有过整千整百的东西送过婊子来?”牛性道:“你送过没送过,我不知道。这对珠花你拿去的,你还去拿来还我。”紫旒道:“好轻松的话!我本来没有回你说拿不回来的,你自己却跑去,甚么巡捕房、包打听的一阵胡闹,闹出了他那甚么□□交情来,一句坐煞了,叫我怎样再去拿?你自己做坏了,却还来找我!你此刻已经知道在她那里,你便自己去讨罢,我是撒手不管的了。”牛性道:“我倒不相信,就这样就可以白赖了。”紫旒把桌子一拍道:“甚么叫白赖?我白赖过谁来?不怪你自己弄坏了事,还要派我白赖。我就白赖了你,你又去报巡捕房,叫包打听罢。”牛性跳起来道:“你敢赖一赖,我自然对不住,要巡捕房叫包打听的了。”两个对骂得声音很高,便走过两个家人来,做好做歹,把牛性劝走了,临走还骂个不休。紫旒迄自干笑。忽报鲁薇园到了,紫旒连忙叫:“请。”不知薇园来有何事故,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揭行藏有心行诈术乔笑语当面撒奇谎
且说鲁薇园在紫旒处吃了酒回去,因为打听不出伊紫旒的真话,当晚和李闲士商量,要和闲士暂借二万五千银子,送入汇丰,取一个存摺,作为五百股,先交了一半的股银,送给紫旒,看他收不收?他若是收了,便是子迁一党的,就去告他,在他身上要交出子迁来。闲士道:“这倒使得。只是明日是礼拜,要后日办的了。”到了次日,闲着没事,闲土又有正事到外面去了,所以薇园一个人走了来,要探紫旒口气。
紫旒接着,便是天花乱坠的一片闲谈。说话中间,仍然是办金矿有如何好处,这股票将来一定要值到若干倍的,可惜兄弟力量浅,只认得一百股。薇园道:“兄弟的五百股,打算先交一半,明日便送来,紫翁代收,不知可使得?”紫旒暗暗好笑,想道:“他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呢!天下那里有这般容易相信人家的道理,且等我做弄他一做弄。”想罢,道:“这个且商量起来看。乔子翁虽不曾交代兄弟代收,然而暂时收了,等他信来,知道地方,汇给他也好,或者简直存在这里,等他回山东时,一起带去更好。但不知那一半几时可交?据兄弟看来,还是一起交的好,他那章程上一回交足的,另外有利益呢。”
薇园道:“看罢,如果来得及,我不定也一回交足了。”说罢,便辞了回来。和闲士商量,明日礼拜一,准定照办。
且说紫旒送薇园去后,天色已晚,就走到张梅卿处,告诉他如此如此。梅卿大喜,又交代阿巧及房中粗使的老妈子、丫头,都是如此如此。梅卿又叫了菜来,留紫旒晚饭,自己对坐相陪。吃过之后,再谈了一会,方才别去。临去又叮嘱一番,说道:“不是我心狠,实在他太可恶了。”说罢便走到花锦楼处不提。
且说薇园得了紫旒肯收银的话,便信这一定是子迁一党。
到了次日九点钟后,央及闲士向庄上划了二万五千银子,一同到汇丰去,用鲁薇园的名字存了。取了存摺,便一径到鸿仁里寻紫旒,谁知他家人说:“昨夜没有回来。”闲士道:“在那里过的夜,你们可知道?”家人道:“往常不回来,无非住在花锦楼那里,昨夜是不是,可不曾知道。”薇园道:“那么我们在这里等他,你们打发人去请他回来。”家人答应了,果然请了回来,与薇国相见,寒暄已毕,薇园便双手递过那二万五千两的汇丰存摺道:“这是五百股的一半,请紫翁代收了。”
紫旒连忙推住不接道:“薇翁莫忙。兄弟昨天说的是笑话,天下岂有轻易代人收存二三万银子的道理?并且他临走时,那收单股单也不曾留下一张,兄弟收了下来,又拿甚么出立收据呢?”薇园再三叫收,紫旒再三不肯,只得罢了。说话之间,家人送进来三四张新闻纸,紫旒随手取过一张,略略看了几条题目,便抽出第二张来看,故意装作失惊打怪的样子道:“呀!
这是甚么话呀,这是甚么话!薇翁、闲翁,你二位看见了没有?”说罢,递了过来,指给二人看。二人举目看,是上面载了一条本埠新闻道:乔某冒充山东金矿局总办,在大马路鸿仁里设局诓收股分,事为山东抚帅所闻,特委鲁薇园太守来沪澈查。太守到沪后,明查暗访,尽得底蕴,昨函请俞笠翁明府提讯。讵乔先已得风,早行逃遁,原差只得照复。不知如何了结也?
看官,难道那鲁、李二人,就不曾看过新闻纸么?偌大的丰盛祥金店,难道不看新闻纸的么?为甚他二人直到此时,被紫旒指点才看见呢?不知凡是看新闻纸的人,无非看看第一张几条专电及紧要新闻罢了。那第二张以后的各省新闻、本埠新闻,除非认真闲暇无事,才拿他当闲书小说看看;有事关心的,或者看看本埠新闻。那鲁李二人一早起来,便忙着办这件事,又无关心的事体,如何看得着这本埠新闻呢?表白出来,免得看官们说是我著书的漏洞。至于伊紫旒,他是前一天预种下根子的,所以有心检出来看。上回书中,先已表明,不必多赘了。
且说薇园、闲士看罢了这一段新闻,不觉面面相看。薇园道:“外面怎么就知道了?”闲士也不知所对。回眼看紫旒时,他却在那里装得目定口呆的样子,在那里出神。过了好一会,方才说出话来道:“不料我伊紫旒一生自负精明,今日落了个骗局!薇翁,你既是来查这件事的,我们初见时为甚不说起?
若是兄弟早点知道,就可以设法羁留住他了。”薇园道:“就是兄弟连日也在这里懊悔,电禀已经去了,上头复电也来了,他却逃去了,叫兄弟如何销差呢?”紫旒呆着脸道:“兄弟凭空去了一万,这又如何说法?”闲士道:“你二位此刻不必着急,且商量个善法看。”紫旒又呆着脸道:“一万银子,别人或者不在眼内,在我可是身家性命的了。”闲士见他所答非所问,怕他是急坏了的,便拉了薇园一把,一同辞了出来。紫旒也只呆呆看着,并不相送。等他二人出了大门,才哈哈大笑道:“好奴才!好崽子!要拿当来给我上呢!且叫你试试我的手段。”
说罢,正想出去,忽然牛性又来了,对着紫旒深深一揖道:“伊紫翁!伊老爷!昨天算我不是,望你海涵。解铃还仗系铃人,珠花是你拿去的,求你还代我拿了回来,我好好的谢你。”
紫旒也深深一揖道:“牛先生!牛老爷!昨天算我不是,望你海涵。解铃还仗系铃人,那□□交情四个字,是你代我惹出来的,求你去代我洗刷了罢。我在上海十多年,年年吃花酒碰和,可是守身如玉的;一旦栽上我这个名气,实在有点难过。”
牛性道:“算了,是我的不是。伊紫翁!伊老爷!谢谢你,饶赦了我罢。你如果不替我设法,叫我拿甚么去赔?你只当做好事罢。”紫旒道:“这个那里有法可设?除非还是你的巡捕房、包打听之一法,不是如此硬讨,她那里肯拿出来?”牛性道:“如此,我便去报巡捕房。”紫旒道:“你怎样报法?”
牛性道:“自然要先请教过你。”紫旒道:“这也无所用其请教,你只不要再牵涉我便了。”牛性道:“不牵涉你,说那个过付给她的呢?”紫旒道:“你自己是个珠宝掮客,难道不能交给她的么?”
牛性想了一想,没奈何,只得自己到巡捕房去告:只说张梅卿说是要买珠花,自己把一对珠花交给她,不料被她?住不还,求派个包打听去代为讨回。原来巡捕房遇了这等事,作为拐骗案,最是注重,牛性又和捕房上下人等有点认得,大家都知道他是个珠宝掮客的,就信了他的话,派了一名中国包打听(以后省称华探),一名外国包打听(以后省称西探),一同到了张梅卿家。梅卿笑语承迎道:“牛老爷,你好意思,两天不来,我正要打发阿巧请你呢?”牛性道:“请我做甚么?可是还我东西?”梅卿道:“甚么东西?”牛性道:“你不要装呆,我的珠花呢!”梅卿斜飘着眼睛,看了牛性一眼,伸手向牛性脸上轻轻的扭了一下,笑道:“亏你好意思说出来!”牛性怒道:“甚么好意思不好意思!”指着那华探及西探道:“中西包打听都在这里,你好好的拿了出来便罢。”那华探接口道:“他到捕房告你,干没了他的珠花,赶快拿出来了事。”
梅卿听说,忽的翻转了脸皮,对牛性道:“你若是舍不得,就不要做阔佬,弄出这鸭屎臭事情来(鸭屎臭,吴谚,自取其辱之意)。”回头对那华探及西探道:“他叫过我许多的局,便是我的客人,前一向才与我有了□□交情,送我一对珠花,如何说是我干没的?”说话时,阿巧与及房中一切粗使老妈子、丫头,围了一大群,在那里看新闻。梅卿说毕,都异口同声的说道:“倒不曾看见过这等客人,送了东西给相好的,却去叫了包打听来讨,真正是新闻!”阿巧又道:“牛老爷,你那天住夜,我记得你还出了二十元的下脚(宿娼犒婢媪之称,亦吴谚也),今天可要一起讨还?”又一个老妈子道:“客人送东西给先生,其实不关我们事。那天我看见牛老爷递那珠花给先生,先生双手接过,我眼谗,走过来看一看,问牛老爷买了多少钱?牛老爷说:‘有限得很,千把洋钱。’吓得我不住的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还替先生说了多少谢谢呢。”那西探本来是懂得中国话的,他们的七言八语,一一都听见了,梅卿对牛性那种狎昵情形,也都看见了,便向牛性啐了一口道:“你自己不要脸,送了东西给人家,又要反悔,却拿我们来捉弄!”
说着站起来,带了华探,一径走了。
牛性此时百口莫辩,坐在那里目定口呆,看见他两个走了,也只得起身跟着走,一路上还受了那华探多少埋怨。牛性无奈,只得把先是伊紫旒借去的话,如此这般说了一遍。华探顿足道:“既然如此,你方才到行里(沪上公人称巡捕房为行里),为甚不告伊紫旒?”牛性道:“先是他总怪我自己到梅卿家去讨僵了,又和他落了个□□的名气,下了车子,十分怪我,不肯再和我经手去讨,我再三求他,他才叫我报捕自己去讨的,却不料闹到这个样子。此刻可否烦你和西探说一声,同到紫旒那里去一趟?”华探道:“你起先并不是告姓伊的,外国人那里肯去?况且伊紫旒这个人能言舌辩,在上海若干年,上下人等,三教九流,他没有不认得的。他有心赖你,就是我们去也不见得有用。”说罢,径和西探两个回去销差。牛性只得又去访伊紫旒,求他设法。走到伊公馆,家人回说:“已经出去了。”
只得怏怏而回。
原来紫旒自从牛性去后,忽然又想起做弄薇园,便拿起笔来,变换字迹,写了一封假信,只当是子迁寄来的。上面写的是:“到粤之后,即在沙基大街租定房屋,设立招股处,鲁薇翁处之股银,祈嘱其用金矿局名字存放汇丰。初到事忙,不及多叙”云云。写好了,便寻出所填那张一百股的股票,一同放在身边,径去寻鲁薇园。走到丰盛祥时,李闲士接着道:“刚出去了,一时不见得便回来。晚上只怕要在兰芬那边。”紫旒只得出来,明知牛性讨珠花不着,一定要来寻自己,所以并不回去,顺着脚走到大新街,要到四马路。才走到三马路口,忽有人在后面叫道:“伊老爷!”紫旒回头看时,却是东协泰马车行的东家吴孝善。紫旒便立住了脚。孝善道:“伊老爷今天可到张园去?”紫旒正在没处消遣,听了这话,正合下怀,因问道:“还有好车子么?”孝善道:“有,有,有。有一部橡皮轮子的新皮篷,才买来了几天,没有用过几回,可要套起来?”紫旒点点头道:“我到三万昌等你。”孝善欣然去了。
紫旒走到三万昌,那一班本埠访员,不免又争着招呼,紫旒也借此饿延了片刻,等马车放了来,便起身要行。内中一个访员拉着问道:“伊老爷,你可知道那鲁薇园查办的事怎样了?”
紫旒道:“有甚怎样?你们到底是饭桶,告诉了你们还闹不清楚。”访员道;“我们只知道访他外面的情形,至于他骨子里的事,我们怎生知道?伊老爷,你告诉我们一点。”紫旒附了他的耳朵,悄悄说道:“那姓乔的那里会得信,原来就是那鲁薇园得钱卖放的。”说着,便匆匆下楼去了,跨上马车,马夫放开缰,晃了一鞭,那马放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到了张园,在大洋房前下车,走将进去。只见鬓影衣香,履舄交错,游园士女,已经不少了。
紫旒正要和那些妓女说笑,忽然劈头遇见了五少大人。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陡变幻人心叵测善支离世事难为
且说紫旒在张园遇见了五少大人,便连忙上前周旋,问:“来了半天了么?今天来得早,茶泡在那里?”五少大人道:“我还有一个朋友在海天胜处开灯。”说罢,信步绕了一个圈子。紫旒跟着招呼,评花品柳,不觉到了海天胜处。原来鲁薇园同在一起。见了紫旒,便起身招呼,紫旒也就相让坐下。五少大人对紫旒道:“今日彼此当面见了,不妨直说。薇翁奉了札来查乔子迁的事,一向都以为你和子迁是一党的,还托我向你查问,所以我前回请你到兰芬那里去。当晚不曾见着,后来我想这件事是无从查问的,如果你是他一党,一查问起来,倒先走了消息了,所以以后就没有说起。方才薇翁来告诉我,才知道你也落了骗局。”紫旒连忙道:“少大人明见,伊某虽十分糊徐,也不敢干这个荒唐事。”转身又对薇园道:“方才那厮寄了一封信来,已经得了他的地址,看薇翁怎样办法?”说罢,在身边取出那封假信,递给薇园,又把那张假股票递给五少大人看道:“这就是上了一万银子当的凭据,请教少大人有甚办法可以追得回来?”
五少大人接在手里,在烟榻上躺下去看。薇园看完那封信,也递给他。五少大人看过道:“既然有了地方,薇园就少不免要一面电禀山东,一面自己赶了去。一到得广东,也不必和他理论,通知了地方官把他拿下再说。”薇园沉吟道:“可否求少大人拜会上海道,请他打个电报去广东,把他提了来,省得跑这一次?”五少大人笑道:“你好呆气,你想,这样办去,也不必我去拜上海道,你是奉了札来的,就是你自己走一次,说明了原委,怕道台不替你办么?不过我想你这回的差使,是金矿局认了夫马盘费的,乐得借此到广东走一次玩玩。我日间也要回山东去,你且详细写一个禀帖,我来代你带去。”紫旒故意踌躇道:“薇翁如果到广东,不知可能代我带了这张股票去?就在那边追一追。”五少大人道:“你好呆!他虽到广东去,这个案子总要解到山东去办的,就是追款,也要到山东去追。再不然,也要等他回到上海才好商量。此刻莫说薇园带去没用,就是你自己亲到广东,也要等这个案子归宿到那一处,才好在那一处呈案求追呢。”说话时,薇园一面想心事,紫旒一面装愁苦,又搭讪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方才各各散开。
内中单表鲁薇园,回到金子店里,看不见李闲士,问起来,才知道因为苏州有一票交易,已于四点钟时附了内河小轮船去了,要后天才得回来。薇园便到自己下榻的房里坐下,细想主意。开出文具箱来,要取纸笔起个禀帖稿子。翻出护书一看,原来那二万五千两汇丰存折还夹在里面,不觉呆了一呆,暗想这个东西,何以不曾还闲士呢?仔细复想,原来那天拿给紫旒,紫旒不收,后来我和他两个去赴了一回席,吃多了几杯,回来便各自归房,所以放在我这里,未曾还他。此刻我想到广东去,他又走了,我这东西交还那一个才妥当呢?想罢,仍旧放好。
拿了纸笔出来,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取过新闻纸,看看出口船期,恰好明日招商局广大船出口往广东,顺眼看下去,是太古通州船同日出口到天津。忽然心中一动,便换了个主意。等吃过了晚饭,便亲自到船局去,打听明白,然后回去,连夜起了个禀稿,又誊正封好了。到了次日,拿了汇丰手折,到汇丰银行去提了那二万五千两银子出来,到票号里转了汇单。看官!
须知这二万五千银子,原是用他名字去存放的,所以一提就着,毫不为难。
闲话少提。且说薇园又去见五少大人,交托了那封禀帖,说即日就动身,五少大人倒夸赞他做事情爽快。薇园谈了几句,便辞了出来,到伊紫旒处辞行。紫旒外面和他应酬,心里却暗暗好笑,不料我闲闲一句谎话,却把他调到广东去了。应酬了一番,薇园自回丰盛样,叫自己带来的家人拾掇行李,即夜动身。紫旒又请到花锦楼处置酒送别。到了九点钟时候,还亲自送薇园到广大船官舱里。只见薇园的家人及丰盛样的两个伙计,已将行李送到,安置妥贴。紫旒盘桓了一会,方才别去。五少大人也差人拿片子来送行。一会丰盛样的伙计也别去了。薇园故意到外面走了一次,大惊小怪的进来,问那家人道:“这一只是甚么船?”家人道:“是广大。”薇园道:“是到那里的?”
家人道:“是到广东的。”薇园大骂道:“好糊涂的东西!我好端端的到广东做甚么?我明明交代你是坐通州到天津的,怎么就搅错了。幸而我还留着心,早一点知道,不然等船开行了,这一遭白往来的盘缠谁认帐?”一席话骂得那家人目定口呆,不知所措!薇园又顿足骂道:“还不快点收拾,搬到通州去?”
那家人听说,方才手忙脚乱的拾掇起来,叫了小工人等搬到通州船上去。好在广大泊在招商局金利源码头,离通州所泊的太古码头相去不过一箭之地,不多一会,就搬妥当,薇园就此到天津去了。
只有紫旒送过薇园之后,心中迄自好笑,以为这个冤大头被我冤到广东去了。到了次日,又写了一封信给乔子迁,在报上载了那一段新闻,一并寄去。信内说是这件事越闹越大了,此刻先要打点笠翁,一面和薇园商量,私下了结,但是薇园口气甚大,就是李闲士那里,也要点缀点缀,所留下之四千金,万不够敷衍,务希再汇若干来应用云云。这封信去后,满意子迁多少总要接济点来,谁知就如泥牛入海般永无消息。原来子迁和仲英两个商量,深恐这件事情不妥,紫旒要说出自己踪迹,依旧要到案,所以在苏州住了两天之后,便一同躲向常州去了。
紫旒这边等不着回信,未免着急,暗想四千元将近完了,子迁处没得接济,岂不又要另打主意?忽然又想到金月梅处的二百元,尚未还他,不如先清了这一笔债,取回官照,方是道理。想罢,检点了二百元票子,藏在身边,走出了大马路。
劈头遇见了袁聚鸥,彼此拱手相见。聚鸥道:“我恰好要来看紫翁,有一件事商量,巧极了,我们吃一碗茶罢。”于是二人同到一壶春,拣个座位坐了。聚鸥道:“现在有一注生意,甚合我们做的;然而我辈中人,能知道经商脉络的,却没有几个,所以我想着了你。”紫旒道:“不知是一件甚么生意?”
聚鸥道:“有一个杭州人许老十,去年在二马路开了一家书局,下本却有六七千,可惜用人不当,开不到一年,蚀了个不亦乐乎。前几天把一部顶大的机器卖了,方才过节。此刻打算招人盘受。我想紫翁你可以做得。”紫旒道:“不知他要多少钱?”
聚鸥道:“紫翁如果有意,我便去讨一篇细帐来。”紫旒道:“明天就请拿来,我们商量着看。”聚鸥答应了,两个又闲谈了一会,方才散去。
紫旒出了一壶春,走到大新街口,忽听后面有人叫:“紫旒!紫旒”紫旒回头看时,却是秦梦莲。紫旒不免立定,梦莲走近一步,拉了紫旒的手道:“我和你商量一件事情,不知可以不可以?”紫旒道:“甚么事?”梦莲道:“请你碰和。”
紫旒道:“那里?”梦莲笑道:“还在那里。就请同去罢。”
说罢,招了招手,叫了两辆东洋车,一径到了六马路宝树胡同秦佩金家。原来座上先有了陈雨堂、袁伯藜两个,房里明晃晃的点了一只大蜡烛,紫旒问知是佩金生日,连笑着说拜寿。佩金也笑着周旋了一阵,便开场碰和。紫旒问起陈雨堂可知道许老十这个人?雨堂道:“他是我老朋友,怎么不晓得?”紫旒道:“他开的书局怎样了?”雨堂道:“这一向没看见他;不大清楚,只怕生意好呢。”紫旒便不说了。八圈和过,紫旒输了二十元,恰好雨堂赢了二十元,紫旒便扣了抵他的前欠。
碰过和之后,接着又吃酒,无非请来几个熟人,不必多叙。
吃酒中间,梦莲忽然离了位,拉紫旒到旁边悄悄问道:“你可有洋钱在身边?暂时借给我二十元。”紫旒道:“恰好没有带钱,所以方才输了和,还要扣雨堂的前欠。你此刻要钱作甚么?”梦莲道:“这一和一酒,还有外面的打唱,都是我的。”
紫旒道:“看和别位商量罢。”梦莲道:“别人只怕难,再说罢。”于是重新入席。紫旒留心看梦莲,只见他向佩金耳边唧唧哝哝了一会,佩金忽然沉下脸,变了色,一言不发。此时恰好花锦楼到了,紫旒也向花锦楼耳边唧哝了几句,花锦楼便扬声道:“五少大人在我那里等着有话说呢!”紫旒听说,便起身要走。梦莲再三留住,草草吃过几杯,依然起身,带着花棉楼走了。临走又悄悄的约了陈雨堂随后就来,便到花锦楼家去了。无非和那些老妈子、丫头鬼混。
过了一会,雨堂到了。紫旒便问:“许老十的书局如何?
请你代我打听打听。”雨堂道:“那个许老十?”紫旒愕然道:“你方才说是老朋友,怎么忽然又不知道了?”雨堂想了一会道:“哦,哦,哦,哦,我弄错了。我方才当你说的是徐大军机的兄弟徐老十呢。徐老十我是老朋友。”紫旒道:“你总喜欢胡说,我明明问你许老十的书局如何,你还答应生意还好?
难道徐老十也有个书局不成?”雨堂道:“怎么不是,同文书局不是姓徐的做总办么?”紫旒啐了他一口。雨堂自觉无味,歇一会说道:“你一定要找他,我明日总和你打听来就是了。”
说着吹了两口鸦片,便去了。紫旒也自回家。脱卸衣服时,摸着了一叠钞票,方才想着不曾到金月梅家去,此时要去,也未免太晚了,只得安歇。
一宿无话,次日直到十二点钟方才起来。袁聚鸥已经到了,拿了一张书局的帐交来。紫旒且不看,接过压在砚台底下,说道:“我并不要做这个生意。等我拿去问一个朋友,倘有了消息,再给信罢。”聚鸥道:“紫翁不做,就是做个中人也好,好歹也落点中佣。”紫旒也随嘴答应了他几句,他便去了。紫旒看那帐时,却是二号、三号、四号、五号铅字俱全,统共约有一万磅,其中上了架用过的约一半,还在箱子里没用过的也一半,还有一部日本机器,其余小样、架子、手盘、铅条等,一应俱全,索价要三千六百元。看过依然放在桌上。
吃过午饭,方才袖了这一篇帐,走到二马路,寻到了那家书局,踱了进去,指明要寻老办。许老十出来见了,彼此通过姓名,问其来意。紫旒道:“苏州有个朋友写信来,要印一部书。久仰贵局的价廉物美,所以特来求教。”老十道:“不知要印甚么书?”紫旒道:“要印一部《皇朝经世文编》。”老十道:“这是一部大书。不知印几开的?用几号字?统共印多少?”紫旒道:“大约总印一千。便是我也未曾清楚,不过先要问个价目,好拣便宜的做去。”老十道:“也要问明用几号字,做多少大,每板几行,每行几字,才好算埃”紫旒道:“既是这样,我去问明了,再给回信罢。”但不知下半天在甚么地方吃茶?老十道:“我下半天四五点钟,总在怡珍居坐一会。”紫旒道:“那么我下半天到怡珍看你罢。”说着,便辞了出来,摸一摸身边昨夜的二百元钞票还在,就一径走到了金月梅家。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不知惊的甚么?且待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伊通守改省到山东陈雨堂深宵留沪北
且说紫旒走到金月梅家,拾头着时,那房子早已贴了租帖了,不觉吃了一惊,暗想是几时搬去的,何以不给我一个信?
正在呆呆的出神,忽然一个女子手提着水铫子走过,紫旒便向她问讯。那女子道:“这屋里的金月梅嫁了人了,他的娘也跟了过去。”紫旒又惊道:“是嫁了那个?”那女子道:“这个倒不十分仔细,听说嫁的是山东人。”旁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子站在那里,听他两个说话,听到这里,忽然插口道:“她嫁那个,我可晓得。”紫旒忙问:“嫁的谁?”那小孩子道:“他嫁的一个姓伊的,叫甚么伊紫旒。”紫旒听了,不觉一笑,只得出了梅春里。心中满腹狐疑。想起五少大人向来与月梅踪迹极密,莫非嫁五少大人去了?一面思量着,便坐上车子,走到五少大人公馆去,谁知也是一般的高高贴着召租帖子。紫旒不觉又是一吓,难道讨了还不算,还带走了?只得仍旧坐了车子回家,思量今番这张官照怎样赎得回来!
出了一会神,忽然陈雨堂急匆匆的走了来,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丧着脸喘了半天,方才略定说道:“紫旒!
你,你,你,你看,梦莲还是个人么?”紫旒被他这一句话,兜头罩住,倒说不出甚么来。雨堂又连连顿足道:“这,这,这秦梦莲真正是狗□的忘八蛋,害死了人也!”紫旒听了这一句话,想起昨夜的事,心中倒料着有八九分了,问道:“倒底甚么事?你骂煞了他,我也不明白埃”雨堂道:“今天大月底,我要开销多少帐目,并且房租欠了足足三个月了,今天打算商量先付他一个月,暂免钉门。谁知昨天碰了他,约着碰和吃酒,我满心希冀碰和里头,或者可以赢几块,谁知所赢又是你的,被你扣了去。然而还算好,不曾伤到老本。后来你走了,他却来和我商量借二十块钱,说因为出来得匆忙,把银夹子忘在家里,不曾带得出来,今天一早就可以送还我的。我昨夜身边连一元的、五元的、汇丰的、麦加利的、正金的,种种钞票,还有四块现洋钱,两块是安徽龙洋,一块是北洋机器洋钱,一块是天津通用的那一种立人儿,一股脑儿共是十七块,一齐拿出来交给他。到了今天早起,我想欠债还钱的,总没有一早送还的好人,不如自己走一遭罢。谁知到他家里一问,他家里也在那里闹饥荒,说他有半个多月没回家去了,还央求我说,倘使遇见了他,千万叫他回去。你想,这不完了!我又跑到宝树胡同,却又时候太早,秦佩金还没有起来,只有一个粗使老妈子说,还有客人呢,问她是甚么客,她却又胡里胡涂弄不清楚。
你,你,你,你,你想,这可恶不可恶?”
紫旒道:“谁叫你借给他来?既然上了他当,你此刻还不赶紧找他?”雨堂道:“他家里也找他不着,叫我那里找他?
今天没有别的商量,特来求你通融二十元钱,等我先料理了一个月房钱再说,不然,他带了外国人来钉门,那可就糟糕了。”
紫旒道:“好如意的活!你上了十七元的当,要我赔你三元的利钱。莫说我没钱,就是有在这里,我也不能借给你这种冤人。”雨堂道:“算,算,算,算了罢,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只当昨天的碰和钱没有扣我的罢。”紫旒作色道:“这是甚么话?你不是来借钱,竟是来讨债的了!好,好,好,我马上就还你的二十,你可也马上还我的二百来。”雨堂连忙道:“你,你,你,你,你怎么就动起真气来了?我何尝向你讨债,不过请你暂免扣债罢了。”紫旒道:“借了人家的钱,在赌债上扣还,这等天字第一号的便宜事情,你还不愿呢。”雨堂道:“怎么不愿?但是马上要钉门,这却怎处?”紫旒道:“呸!
谁叫你住到租界上来?既然住到租界,就少不免要受他的气。”
雨堂默然半晌,又哀求道:“到底如何?你就多不能借,先借给我十二元,等我先了却一个月房租罢。”紫旒道:“今天大家同是月底,大家同是赁房子住的,我今天也要付房钱,我的钱还不知在那里呢!”
雨堂无可奈何,正起身要走,忽然一眼瞥见书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皮夹子,便走过去打开一看,里面有四元洋银。尽数倾出来一点,除了四元之外,还有十五角小银元,因抓在手里道:“就尽这个借了给我罢!”说着回身便走,犹如逃跑一般。
出了鸿仁里,一口气跑到了四马路北协诚烟馆里,开了一只灯。堂倌阿大是他熟人,送上烟枪来。雨堂便叹一口气道:“今天这个月底好难过!甚么房钱咧,米店咧,柴店咧,裁缝店咧,闹的头也大了。家里头小孩子年纪小,女人们不懂事,只得守在家里等他们来开销,直守到此刻才得出来。还有一家洋货店,有几块钱不曾来,我只好对不住不等了。好在只有一家人家,不至于闹不清楚了,交代下来,才脱身到了此地。这里我欠下几个钱了?”阿大翻开帐本子看了一看道:“有限得很,只欠七角洋钱。”雨堂在身边掏出七角小银元来道:“来,来,来拿了去。咳,真正欠债不是家财。”说着躺下去吸烟。
一连呼呼呼的吸了四五口。忽的一下坐起来,把烟枪一丢,叫道:“阿大,你来!你来,你来!你拿纸笔来,我给你几角钱。”
阿大连忙递过,雨堂歪歪斜斜的开了两张轿饭帐(凡宴于妓家,妓家犒客之仆从,人小洋银二枚,曰轿饭钱。客仆不皆随往,先以仆人名告之,妓家列纸记录,谓之轿饭帐。他日客以寸纸书己姓及仆名,饬仆往取,其纸亦谓之轿饭帐,此上海之通例。近二十年来,赴宴妓家者,虽无仆人,亦必妄署一名,他日随意给诸茶楼烟室之执役辈,以见好小人。亦一怪现状也),交给阿大道:“这两张都是宝树胡同秦佩金家的,一和一酒,都是秦老爷的主人。”阿大接过来说了一声谢谢,便仍旧去干他的事。雨堂道:“你就去拿一拿,顺便替我打听秦老爷还在那里没有?”阿大听说,便欣欣然的去了。过了一会回来了,说:“秦老爷在那里呢!”雨堂听说,又吸了两口烟,方才坐起来说道:“这盒子里还有一口烟,你代我装上了,我就来。”
阿大答应了,雨堂就到柜上掏出一角小银元,兑了铜钱,出门坐了东洋车,径到宝树胡同,下车入内,走到佩金房里问时,说是秦老爷刚刚出去。问到那里去的?回说不知。雨堂只得怏怏出来,仍旧坐了车子,回到北协诚,又吸了一盒烟。时候已经四下多钟了,便出了北协诚,顺脚走到棋盘街。在怡珍居门前走过,抬头一看,只见栏杆里面坐着的正是伊紫旒,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却看不清楚了。雨堂便走到楼上,向前招呼,紫旒不免相让坐下,又招呼泡茶。
雨堂又向同坐那个人招呼,请教贵姓台甫,原来那个人正是许老十。雨堂极道素仰。紫旒道:“你说与许先生是老朋友,为甚还要请教?”雨堂搭讪着道:“可不是老朋友么!”许老十道:“雨翁广交,我们或者会过,也说不定。”雨堂道:“正是。兄弟从前也在杭州住过两年,一定是在杭州会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