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社会龌龊史 - 第 2 页/共 6 页
述农道:“那乔子迁金矿招股的事,是个骗局,你知道了么?”有声吃惊道:“你是从那里打听来的?”述农道:“此刻山东抚台已经派了委员到上海来查办,暗查了几天,昨天又亲到局里去打听,一切底细都知道了,只怕日间就要发作。倘使发作起来,封屋拿人,岂不是连累了你?所以我急急的关照你,快点离了那局,免得无辜受累。”有声道:“委员是那个?
怎么我不见有人到局来查?”述农道:“你已经同席吃过了酒,还做梦呢!那个鲁薇园可不就是?”有声吃惊道:“他说是来附股的呢!还有一个李闲士。”述农道:“还不亏了闲士,我才得了信息。这闲土是大马路丰盛祥金子店的东家,薇园到了,便住在他店里。恰好闲士和我是认得的,我出城总到他那里坐一会。前两天我就知道有一个山东委员住在他那里,却不知是办甚么事的。昨天我又出城,闲士和我谈了一会,便道:‘我此刻要和薇园去串一出戏,少陪你了。’我问他串甚么戏?
他便告诉我,说要到鸿仁里金矿局去认股。我说:‘认股是正事,怎么说是串戏?’他才逐一告诉了我。原来他们是个骗局,所以开办了几个月,从不曾登过一个招股告白,须知是个见不得人的事情。山东的招远金矿,人家在那里好好的官督商办,已是一个成局,股分早就招足了。他却冒了人家的名,在这里招股。那边办的是广东人,须知这里上海广帮人最多,又是个往来要道,通商码头,他在这里招摇,自然要被那边知道了。人家得了信,便禀了抚台,认了委员盘费夫马,请派人来澈查。我得了这个信,等他们去过半天之后,便去找你,要告诉你这件事。不料找你两次都不在家,只得留下个条子,约你进来。”
有声道:“我此刻怎么办呢?”述农道:“薇园昨夜已经拟了一个长电禀复,昨夜译了一夜电码,还未译完,大约今天下午这电报要发出去的,总要明后日才有回电。你此刻回去,只说家里有甚紧耍事情,即日要动身回去,就先把行李搬到我家里再说。你搬了出来,凭他怎样办法,总好商量,不然闹在一个窝里,岂不是费了手脚么?虽然你是受他聘的,不与同谋,事情总有分出皂白之日,然而等到事情明白,已就吃了眼前亏了。”有声道:“这个办法甚好,只是打搅尊府不当。”述农道:“你此刻有心肠说客气话呢!快点去罢,我在家里等你,你下午搬来就是了。”有声谢过了,两人给过茶钱,分路别去。
且说有声出得城来,就坐了车回到鸿仁里,免不得要装出满面愁容,向子迁说诳,只说接了家中来信,说有要事,嘱令火速动身,恰好今天有船,即日要走。子迁愕然道:“怎来的那么巧,兄弟日间正打算到山东走一遭,免不得要带着仲英去。
可巧有翁有事,这便怎处?”有声也踌躇道:“这便怎处呢?
“沈吟了一会,又道:“不知子翁有了行期没有?兄弟回去,倘使没有十分大不了的事,仍旧可来。大约往回的日子,也不过半个月,二十天光景罢了。”子迁道:“行期是不曾定,大约也就不远。有翁一定要走,总望早点来的好。”有声答应了,便自去收拾一切。
刚刚午饭过后,电局里的信差送进来一封电报,上面写的是:“济南电报,送上海鸿仁里金矿局乔。”有声接在手里,吃了一吓,暗想道:难道有那么快的回电么?莫是发作了?忽又转念道:就是发作了,回电也不到此地。一面想,一面撕下签字条,签了字,交来人带去。子迁便取了那电报自己去翻。
有声便乐得自己检点行李,过了一会,子迁大约已翻过电报了,面带不豫之色,叫自己的包车夫带了车子去接伊紫旒来。一会儿紫旒到了,和仲英、子迁三个唧唧哝哝了半天。紫旒便过来再三挽留有声,说是子迁接了济南电报,催着动身,往来也无非一个多月,有翁可否留在这里招呼一切?有声听了述农的话,已经透底明白,如何肯留?听得紫旒这话,疑是事情已经发作,巴不得一步跨出了大门,脱去自己的干系。便说道:“兄弟非不肯留,实因接了家信,说是有要紧事,催着即日回去,到底有甚么事,信上又不提起。此时归心似箭,是以万不能留,尚容日后补情罢。”紫旒见十分留不住,便又去和子迁唧哝去了。
有声趁此,便叫人来挑了行李,向子迁等告别,径到述农家去,暂住不提。
且说子迁所接的电报,原是他一个同乡父执所发的。这个人姓田,表字仰方,是一个山东候补知府,向来与子迁的继父乔木最为交好,子迁奔丧到济南时,他也当子迁是自己子侄一般的教训。子迁与各父执之中,也只怕的是仰方一个。这仰方本是江南一个名士,在山东也很有点才名,近来奉抚宪委了本署文案。到差之后,除了办公事之外,闲暇时不免翻检旧日案牍。无意中检着了人家告子迁冒名招股的一个禀贴,那禀尾已经批了“所禀如果属实,殊与商务有碍,仰候委员前去查办。”
云云。仰方见了,倒是一呆,暗恼子迁不肖,怎么这等胡闹?
在几个同事当中细为打听,才知道前次奉委出差的鲁薇园,便是查办这件事的,心里又代子迁着急,万一送到官司办起来,还不是把他老子一生的清名都扫尽了?越想越代他担忧,又是恼,又是恨。然而相隔数千里,要责备他也无从责备。薇园虽是相好,本可以代他请托,怎奈又不知他到上海住在甚么地方,无从通信。再取那张禀贴细看一遍,因想起一个法子:姑且照那禀贴上所开的鸿仁里地址,打一个电报去通他一个消息,然后写一封信给薇园,也寄与他转交便了。想定了主意,便一面发电,一面发信。
田仰方此举,虽非正办,也算他尽了交情,较之一班人在人情在的,以及一班见面六月,背面腊月(二语京师谚,六月、腊月,喻冷热也。)的,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了。闲话少提。且说子迁译出那电一看,只见电文是:金矿招股事发,宪委鲁薇园查办,宜防。仰方。
子迁见了这十七个字,吓得心头小鹿乱撞,又不敢被有声知道,仲英是商量不出主意的,所以请了紫旒来商量。紫旒看了这电报,也是一吓,道:“原来他甚么五百股、一千股,却是来试探的。此刻没有别法,只有将我昨天的中策借来一用,你二位只推到山东去,暂时避开,留下有声在这里,借他挡一挡锋头再说。好在他是聘请来的,想不致十分难为他。”子迁道:“有声今天早起便接了家信,说家里有甚么要事,今天马上就要动身,如何留得他住?”紫旒愕然道:“难道他倒先得了信?不然,那有这等巧事?且待我留他一留看。”及至留有声不住,等有声去了,三个人又重新商量。仲英便道:“据我看,也无须商量,只要把房子一搬,搬到新房子之后,我们就不挂那两扇牌子就完了。”紫旒暗想:这个法子本来是可以行得的,好在薇园不曾拿着他招股的凭据,只须避开了就完了。
然而如此一办,未免大便宜了他两个。因说道:“只怕有些不妥。你叫人搬家,总要告诉他搬到那里,又要叫管房子的来还他房子,他们何难打听出来?况且你两位又和他当面见过,同过席,彼此都认得的。你们这件事本来也错在当初,倘使你们指东说西的胡乱说一个甚么地方的矿倒也罢了,偏要冒了人家的名,所以才有今日。难道你避了面,人家就放了手不成?”
子迁道:“依紫翁要怎样才好呢?”紫旒沉吟了半天道:“实在没法。依我看,只有硬挺着等他来,事到临头再为设法罢了。”
子迁道:“这个不妙。倘是可以硬挺的,我那老世伯也不打电报来了。”紫旒又取过那张电报反来复去看了几遍,道:“这‘事发’两个字怎么讲呢?是被人家告发呢?还是上头访着呢?若是上头访着的,还可以设法贿嘱薇园,含糊禀复;若是被人家告发的,那就是薇园肯照应,也没法想的了。电文又简略,山东又远,我又不能料事如神,除了硬挺之外,总不免要吃点小亏。”子迁道:“吃点小亏有甚要紧?只要先设出法来。”紫旒又沉吟了半晌道:“除了硬挺这外,实在无法。须知这件事不止招摇撞骗,还是败坏商务,有关大局的。除非不发作,这一发作起来,你就是走到天边,也逃不了的。”
几句话说的子迁益发慌起来,又埋怨仲英不该出这个坏主意,此刻弄来的银子不满二万,倒用了三四千了。仲英默默无言。紫旒道:“你二位胆小,何妨暂时避一避,等我来替你们硬挺一挺。倘使挺得过的,凭我的本事,不定那个矿当真归了我们办;倘使挺不过,我也有本事不吃他的大亏。”子迁大喜道:“那么好极了,就一切费神。”紫旒道:“可有一层:费神是我的事,费用可是子翁的事。”子迁道:“这个自然。但不知要多少费用?”紫旒道:“这个那里论得定,薇园要打点,衙门里要打点,还有这局子里的开销,我看至少也要三四千呢!”
子迁此时巴不得脱了身,便道:“那么我就留下三千银子便了。”
紫旒沉吟道:“我算了一算,恐怕不够,你何妨多留点下来,好在用不完我可以还你的”。子迁道:“那么我就留下四千罢。
但是我们避到那里呢?”紫旒道:“事不宜迟,要走就走。此刻已经三点钟了,附船到苏州还来得及,你两位就到苏州走一趟罢。地方近点,通信也容易。”子迁道:“既如此,我们就马上动身。”紫旒道:“正该如此。”子迁便连忙叫人收拾细软及随身行李,留下了四千银子给紫旒,随即辞别。紫旒道:“恕我料理此地事情,不能相送了。”子迁连道不敢。带了仲英,附内河小轮船到苏州去了。
紫旒等子迁去后,便打发茶房到自己公馆,叫了两个家人过来收拾地方,把从前子迁的布置,一切都改过,这一座三楼三底的房子,登时改了观。又叫一个家人到自己公馆里,赶紧把租来的木器家伙退还了,又带三个月的房钱去交给管房子的人,把家中细软一齐搬了过来。不知紫旒此等举动,是何作用,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奇举动盛宴贺期丧叙琐屑绮筵呈丑态
且说伊紫旒等子迁、仲英去后,便把自己的家搬了过来,享受他这三楼三底的现成家私。把门外的甚么“金矿局”、“招股处”的牌子除了下来,劈破当柴烧了,另把自己的一扇“伊公馆”牌子挂上。又在帐箱里翻出了那些假收条、假股票、假息撷假图书等来看过,又自己填了一百股的股票,藏在身边,然后仍然归还帐箱里面,封锁停当,找一个僻静地方,收藏好了,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又把子迁原用的茶房、车夫一概开除了。一面写了条子,叫人送到丰盛祥,约鲁薇园、李闲土在花锦楼处吃酒。
且说鲁薇园自从得李闲士引导,查清了乔子迁招股情形,当夜回到丰盛祥,便起了一封电稿,把这件事详细叙出,内中又添了多少曲折,叙他那查访之功,然后请示办法,夜色已深,不及再翻电码。到了次日,起来得迟,饭后又被闲士邀了去跑马车,逛张园,等回到丰盛祥,已经五点多钟了,方才译好电码,叫人送到电局,忽然接了紫旒条子。薇园对闲土道:“这厮也是他一党。看那样子,獐头鼠目,未必是个好人,我们乐得再走一趟,不是贪嘴要吃他,或者借此可以多探点消息出来。”
闲士答应了。到了晚饭过后,紫旒的催请条子到了,二人便相约同行。
到得花锦楼处,只见主人伊紫旒之外,已有了两个人,彼此招呼通名,原来一个是秦梦莲,一个是袁伯藜,都是上海有名人物。大家无非说些久仰大名的客套话。过了一会,外场又报说客来,紫旒起身招呼,原来是任剑湖,已经吃得满面春风,走来便道:“来迟,来迟,有劳久候。”紫旒道:“时候正好呢!”剑湖转身招呼鲁、李二人。通过姓名,紫旒便叫摆席。
一面问剑湖道:“想是先已赴了一局?”剑湖道:“不要说起,今日赴了一局,犯了个名教大罪。我起先是不知道的,所以去了。及至问出情由,托故要走时,又被他百般拉祝没奈何,只得借他的酒,浇我的愤懑,所以多吃了些。不知可有豆蔻,我要讨一点解解酒,回来还要吃呢?”
花锦楼听说,便去抽屉里取了半颗,递给剑湖。剑湖接在手里,瞅着花锦楼道:“好好的一个人,为甚要犯了无名肿毒?”
花锦楼道:“我好意给你豆蔻解酒,怎么你谢也不谢,倒咒我起来?”剑湖道:“请教你芳名叫甚么?”花锦楼道:“难道你头一次见我?不知我名字叫花锦楼?”剑湖回顾紫旒道:“她们不懂,倒也罢了,难道做客的也不懂,总不提醒她们?自从陆兰芬作俑,门外面只贴一张‘陆寓’条子,这一班人就纷纷效尤起来,部改成‘某寓’、‘某寓’,以为时髦。
及至叩她芳名,她就叫‘某寓’,你说不是笑话么?近来不知怎样又行了甚人轩啊,馆啊,甚至楼、台、亭、阁,都弄了出来。从前有一位名士沈玉笙,代谢湘娥题了一个甚么‘仙馆’,后来他们也纷纷效尤,都用一个某某仙馆的灯笼。然而仙馆是仙馆,问她名字,她还有个名字。就如陆兰芬,她虽用了‘陆寓’门条,然而她还是叫兰芬。不像此刻的亭、台、楼、阁,你问她名字时,他就叫‘甚么亭’、‘甚么楼’、‘甚么台’、‘甚么阁’。贵相好花锦楼,明明是个楼名,不是人名,既没了名字,岂不是和那无名肿毒一般,叫不出名字来的么?”花锦搂笑道:“呸!还要说呢!”剑湖道:“就不是无名肿毒,也应是个无名小卒。”一句话说的合座都笑了。剑湖又道:“还有写起局票来,今日在这里吃酒,叫别人到花锦楼来,还说得去,若在别处叫花锦楼去,岂不是要把一座花锦楼翻造到那边去么?上海不少文人墨士,怎么都随声附和,不通到这步田地?岂不是奇事?”
伯藜笑道:“你何必在这个里头和他掂这个斤两?到底上海有得几个通人?通人又那个去管这些闲事?不过任凭那一班附庸风雅的名士去胡闹罢了。倒是你说甚么赴了一局,犯了名教大罪,把这件事说一说,或者倒是我明日报纸上的材料。”
剑湖道:“这件事说起来话长呢。我是吃过了,恐怕别位肚饿,且上了席再谈罢。”梦莲道:“是极,是极。我来写局票。”
说罢,提起笔,问了各人,一一都写了发出去。紫旒便起身让坐,薇园问道:“乔子翁、李仲翁今天没来么?”紫旒道:“他两位”说到这里,忽然回头问伯藜道:“我托伯翁代邀贵本家袁聚鸥,怎不见到?”伯藜道:“他此刻正是忙的时候,怎么得来?”紫旒一面起身斟了一轮酒,举杯让了一遍,又敬了一轮菜。
伯藜又问剑湖今日赴席的事。剑湖道:“这个人的姓名可不必提了。他是一家甚么洋布庄的小东家,那洋布庄是很发财的。七八年前,老东家死了,这小东家便应该子承父业了。谁知他老子知道儿子不成器,临终时便把一切生意交给兄弟代管。
这位小东家便大失所望。更兼那位叔父,管束得他比老子在时还是利害,吃的穿的家里现成,每月只限定他支五十元零用。”
伯藜道:“除了吃穿之外,五十元零用就很阔的了。”剑湖道:“可奈他每天的鸦片烟,要吃到一元多;还要跑马车,吃花酒,如何得够?所以他就拮据的了不得。他老子在时,本来给他捐了一个同知,除服之后,便想法子说要入京引见,向叔父求取盘费。他叔父答应了。他万千之喜,以为一注钱可以到手了。谁知到了临动身时,他叔父对他说:‘银子是有的,可是不能交给你;我打发一个老成伙计跟了你去,专代你管钱。
一切盘川、部费种种,都要伙计代交代付。你自己照旧每月五十元零用,之外不准多支一文。’他听了这个话,便气得要死,说:‘我又不是犯了充军的罪,出门上路,还要用人监押着,我何苦去来?’于是就把这件事搁起。谁知他叔父信了他果然要去引见,早把一切费用汇到北京去了。遇了他使气不走,只得又去汇了回来,白白用了,多少来回汇费,因此更恼他。他也恨如切骨。外面朋友送了他一个浑名叫做‘失钥银箱’。他后来更使性,不住在家里,在外面姘了一个女人,另外租了房屋,八面张罗的过日子。也亏他不知怎样朦?拐骗的过了下来,从外面看,他的举动还是很阔的。今天他忽然在聚丰园请客,我不知为了甚么事,向来相识的,便去赴他的席,也不过当他寻常请几个朋友罢了。谁知他在前厅摆了八桌。我倒莫名其妙,为甚忽然大请客起来?一打听,谁知他令叔前天死了,今天盛殓的。他是一个胞侄,虽是期丧不在苫次,然而也应该动点哀戚,帮着办点丧务,谁知人家忙着写报丧条时,他却一面叫人去聚丰园定厅,一面躲在旁边写请客帖子,算是他叔父死了,他开贺呢!你说气死人不气死人?偏偏他昨日送帖子来时,我又不在家,没有看见知单,等我晚上回去,家人们只告诉我某人明日请聚丰园,我便连帖子也没有看,冒冒失失的便去了。
我虽然不曾见过他那位令叔,然而吃了这一顿,未免也对令叔不住呢!”
一席话说得人人叹息,个个说岂有此理。花锦楼忽然问道:“他开贺,你可曾送贺礼!”这一问,问得众人都笑了。秦梦莲忽然站起来,离了座位,对着房门口跪了下来叩头。众人吃了一吓,连忙看时,原来是他叫的局秦佩金到了。众人又不觉好笑。薇园笑道“要是梦翁夫人到了,我们还可讥他是季常之惧,不然就赞他是相敬如宾,然而是个贵相好,真是令人不敢赞一词了。”紫旒道:“并且还有一说,从来同姓不婚,又岂可以姓秦的叫姓秦的局?”伯藜道:“这倒不要紧,他们从来没有真姓的,我近日才知道陆兰芬本来姓赵。”梦莲道:“就是真姓也不要紧,我和他不过是杯酒之欢,并且向来都称以好姊姊。”(吴侬,家人相称,多冠以好字,如称父曰好爹爹,称母曰好姆妈,称叔父曰好叔叔,呼子女曰好儿子之类,所以示亲热也。)佩金怒道:“你总是那种痴头怪脑(四字吴谚)的,亏你做得出来。”梦莲连忙站起来,垂了手道:“是,是。”
佩金怒道:“说着还是那样,还不给我坐下来!”梦莲答道:“遵命,遵命!”方才坐下。紫旒道:“算了罢,梦莲先生,你累得合席的人都看你两个做戏,酒也不喝了。”梦莲道:“如此我来代你豁一个通关。”说罢,便卷袖伸拳,说道,“先敬你主人。”佩金在后面把梦莲手臂狠命一攀,咬牙切齿道:“你又要闹酒了!”梦莲忙敛手低头。紫旒道:“佩金,你既不许梦莲豁拳,就应该代他豁。”佩金道:“我为甚要代他?
“紫旒道“你为甚不许他豁拳?”佩金道:“他闹了酒,要到我那里胡闹。”紫旒道:“你怕他胡闹,就应该代了他,不然,我还是要他豁。”佩金无奈,豁了一个通关。
这个时候,各人叫的局都到齐了。鲁薇园叫的是陆兰芬,坐了一坐就去了。李闲士叫的是朱小兰,又黑又丑,没甚理会。
袁伯藜叫的是朱宝林,一到了坐下来,就唱了一段《目莲救母》,便起身辞去了。任剑湖叫的是朱秀铃,唱了一段《文昭关》第四节,又代豁了一个通关才去。紫旒已有了醉意,便要各人叫二排局。剑湖便取过笔砚,问各人叫谁,一面代写。此时各人的局都已去了,只有梦莲的秦佩金还在那里兀坐不动。剑湖一一问过写好了,向来知道梦莲还有一个叫林秀英的,便不问他,代他写了,一并发出去。过了一会,陆续都到了,各人都换了人,只有剑湖仍然是朱秀铃。伯藜道:“这个法子倒好,真是一客不烦二主。我们将来都要学样的。”剑湖笑道:“别的好处没有,就只免了那种装乔吃醋的样子。”秀铃笑道“你只管叫别人,谁知你吃过醋来?”薇园此时已有了醉意,说道,“这里倒好,可以乱叫,济南地方要是叫了两个局,那可闹的不得了了。”紫旒道:“阁下这回是从济南来?”李闲士连忙看了薇园一眼。薇园连忙道:“兄弟六七年前到过济南,所以知道,此刻风气或者也变了,亦未可知。”正说话间,蓦地里林秀英到了,默默无言,向梦莲身边坐下。忽听得拍的一声响,众人连忙看时,原来是佩金向梦莲脸上狠命的打了一掌,分明把半边面皮打红了,众人暗暗好笑。
此时二排局都唱过了,轮着朱秀铃,唱了一段《祭江》,一段《卖马》。然后那林秀英自己提起胡琴唱了一支小调,起身别去,佩金还坐在那里,一手揪住了梦莲的耳朵,死命不放。
梦莲低着头,只不做声,看他那神情,眼泪也要淌下来了。秀铃道:“姊姊,饶了他罢,何苦来?”佩金道:“像你自然好了,头排也是你,二排也是你。我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不曾动,倒又去叫了。”梦莲对剑湖道:“你何苦害我?”一言未了,只听得“拍”的一声,佩金又向他腮边打了一巴掌道:“你向来没有的,别人可能害你?”梦莲道:“好了,算了罢,我的娘!”佩金伸手又是一掌道:“我有福气做你的娘,只怕你没福气做小乌龟呢。”此时菜已上完,薇园叫盛稀饭,秀铃也告别去了。一时散席。佩金方才扭着梦莲同去。大家见此情形,都掩口局局,笑个不了。不知佩金扭梦莲去后,是何情形?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一夕碰和真慷慨两番拒贷假贫穷
却说紫旒宴客之后,诸客皆散,自己正要动身,恰好外面送来一张条子,却是五少大人的,上写着:“即请到陆兰芬处,有要事面谈。”紫旒取出表一看,时候才十点多钟,俄延了半响,便坐了车子,迳到陆兰芬家。兰芬迎出房门口说:“五少大人已经去了,留下说话,请伊老爷明日到公馆里去。”紫旒看那情形,知道他房里另外有客,便走了出来。
正想回去,却在路上遇见了陈雨堂,一把拉着道:“来得好!来得好!我方才到花锦楼处找你,说你到陆兰芬家去了,我就忙着赶了来。”紫旒道:“甚么事?这等忙?”雨堂道:“哪,哪,哪!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紫旒道:“甚么事?
“雨堂道:“你可知道今年的茧子极好?”紫旒道:“好便怎么?”雨堂道:“我打算凑点本钱去收。此刻有了三百,打算和你借三四百,让我别处再去张罗点,做了这一笔买卖,”紫旒道:“我有一句极知己的话,不知你可肯听?”雨堂道:“听,听,听,你老哥的话,我是向来信服的”。紫旒附到雨堂耳边说道:“你如果想借钱,拿两个来换我一个。”雨堂道:“呸,呸,呸,呸,呸!你,你,你这个人真,真,真是“紫旒道:“你也不替我想想,这一向为了应酬五少大人,闹的筋疲力尽,我还想问你借呢!”雨堂道:“啊,啊,啊!正是,我要问你,五少大人那里,不知可能谋一个差事,可否同我想个法子?”紫旒道:“这个是要等机会的。像你那种冒失举动是不行的。”
两个人一面说话,一面从四马路绕出大马路,向东而行,紫旒的包车在后面跟着。雨堂道:“你此刻到那里去?”紫旒道:“没有甚么事,打算回去了。”雨堂道:“你又撒谎了,你住在山家园的,怎么向东走?”紫旒道:“我新近搬到了鸿仁里去。”雨堂道:“好,好,好,好阔!鸿仁里是阔房子啊!
我倒要去瞻仰瞻仰呢!”紫旒不便推托。遂相将到了鸿仁里。
入得门来,雨堂深深一揖道:“初次!初次!”紫旒连忙回揖,分宾主坐下,家人送上茶来。又送上一张片子道:“贻大人到了,说是请老爷过去谈谈。”雨堂在旁忙看了一眼道:“咦,咦,咦!这是张梅卿的片子啊,怎么又闹出个贻大人来?”紫旒道:“这是一个南京候补道,走得很红的,人也精明得很,前次到上海,我荐了张梅卿给他,他欢喜梅卿唱得好,很化了几个钱。这两天想是又来了,少不免又要应酬。”雨堂道:“从来不曾听见过姓贻的,这个姓很少。”紫旒道:“他是个旗人,叫贻参,表字敬曾。”说话时,看了看表道:“还不到十二点,可要去打他一个茶围?”雨堂是无所不可的,便答应了。
出了鸿仁里,紫旒坐了包车,雨堂也叫了一辆东洋车,到了张梅卿家。梅卿迎着道:“伊老爷来了。贻大人要碰和,正愁没人呢。”紫旒一面笑着答应,一面和雨堂走到房里,和贻敬曾相见。道过契阔,又介绍雨堂相见,代通过姓名。又道:“这个敝同乡,笔下极好,又是一个豪爽之士。”敬曾也道了久仰。紫旒便问:“几时到的?公馆打在那里?”敬曾道:“昨天才到。暂时住在长发栈。”梅卿道:“此刻有了三个人了。伊老爷,你再邀一个客,就好碰起和来。”紫旒道:“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碰罢。”梅卿道:“贻大人高兴今天碰,你又是几时算起时候早晚来了?难道夫人太太近来管得凶么?”
紫旒道:“你总是这么一大套。此刻去请客,那里去请啊?”
敬曾道:“上回常在一起的萧志何,不知可在上海?”紫旒道:“方才我们同席,且去请请他看。”于是写了条子,叫人去请。
一边是雨堂缠着贻大人谈天,一边是梅卿拉了紫旒去说话,悄悄的说道:“礼拜一又要跑马了,我一切行头都没有。方才向贻大人透了风,他答应了我三套衣服,他是才来的,有了这个,不好再说。此刻缺少一对珠花,求你代我想个法子,借一对来用几天,等过了跑马就还你。”紫旒道:“这个容易,我明后日就和你办到。”梅卿大喜。紫旒方才走过来和敬曾周旋。
过了一会,志何来了,彼此相见,梅卿便叫摆桌子。志何一面向敬曾叙阔,紫旒一面商量碰多少一底。梅卿道:“贻大人老规矩,是五百元一底起码,小了是不碰的。”紫硫看看敬曾,敬曾道:“随便罢,就五百底小玩玩罢。”雨堂拉了紫旒一把,悄悄道:“太大罢?我只有借来的三百元在身边,万一不够输,如何是好?”紫旒道:“不要紧,有我,你放胆碰吧。”
于是颁定了坐位,坐下去碰。雨堂胆小十分矜持,谁知越是矜持,越是不顺手,四圈碰过,已经输了一底半,不觉急得汗流浃背。换过坐向之后,方才慢慢的翻点转来,又和出了一回大和,点一点筹码,觉得非但不输,并且还赢了点,才觉放心。
谁知临了局时,被志何和了一副四喜,接着敬曾和了两副清一色,算起帐来,雨堂恰恰输了一底,紫旒也输了一底半。恰是志何赢的一底,其余都是敬曾赢的。紫旒走到烟炕旁边,在小皮夹里取出四张五十元的汇丰钞票,悄悄的塞给雨堂。雨堂接过,背转过来一点,无奈把自己借来的一张三百元十天期的庄票,也拿了出来,凑在一起交出去。紫旒便请志何收了。对敬曾说道:“我的明日送到,想可放心。”敬曾道:“笑话,笑话,这不过消遣罢了。”此时天已将亮,各人稀饭也不吃,只留下敬曾,其余都散了。
紫旒回去一睡,直到次日一点多钟才起来。梳洗已毕,吃些点心,便检点了七百五十元票子放在身边,先坐了车子去访五少大人,谁知五少大人已经出去了。紫旒想了一想,便上车到一品香去,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去。一会儿志何、雨堂、敬曾都来了,敬曾还带了梅卿同来。紫旒便请点菜,又请梅卿也一起同吃。一汤过后,紫旒取出一卷票子来,递给敬曾道:“这是昨天的七百五十元,请点一点。”敬曾道:“承赐,承赐。”
一面说,一面接了过去。梅卿道:“我托你的事情怎样了?”
紫旒道:“你不要性急,明天包你办到。”梅卿道:“不是我性急,明天是礼拜了,你可知道?”紫旒道:“准定明日给你办妥就是了。”于是一行人谈谈说说,一面吃喝。忽然敬曾的家人走了进来回道:“客栈里来打招呼,说是泰顺轮船今天晚上开天津,请老爷示,就动身不?”敬曾道:“那么你就拾掇起来,招呼他们写大菜间的票子。”那家人答应去了。紫旒道:“原来敬翁这回是进京,但不知何以这等急急?”敬曾道:“我向来是性急的。这回是去办引见,还有多少打点,所以更要早点进去。”紫旒道:“那么我今夜就在花锦楼处饯行。”
敬曾道:“这又何必?”说话时,紫旒已经要了笔砚,写了条子,叫自己车夫送往花锦楼处知照去了。一会儿吃过了,各人道谢走散。
紫旒走到同安里,又当面交代了花锦楼,写了几张请客票发出去,方才走到览胜楼茶馆,寻着了一个姓牛的珍宝掮客(凡代买代卖者,沪谚谓之掮客)。这个人也不知他原名叫做甚么,因为他姓牛,脾气又极爽快粗率,动辄欢喜抱不平,所以人家送他一个浑名,叫“牛性”,久而久之,把浑名叫出,他的真名反没人知道了。当下正和两个同行在那里评金品玉,忽然看见紫旒,便连忙起身招呼道:“啊唷唷!紫翁是难得请过来的啊!请坐,请坐。可是要办戒指送相好?”紫旒也不坐下,便应道:“少胡说。我来找你,是托你弄一对珠花,明天就要的。”牛性道:“是,是,是,明天拿两对送到公馆里去请拣。”紫旒道;“这是一个朋友托我的,你千万不要误事。
我已经搬到鸿仁里去,不要走错了地方。”牛性笑道:“准定明日十二点钟送到,你伊老爷几时见我误过事来?”紫旒再嘱托了两句,便走了。这一夜就在花锦楼处吃饯行酒,酒后紫旒亲送贻敬曾到船上,方才作别,不必多赘。
且说礼拜这一夭,牛性果然十二点钟时候,便送了两对珠花来,紫旒拣了一对合眼的问价,牛性道:“这一对是一千五百元,伊老爷真好眼力。”紫旒道:“怎见得便好眼力呢?”
牛性道:“这是人家急用贱卖的。这东西公道价钱,要值到千六七呢,还不是好眼力?”紫旒道:“就留下这一对,你过三天来取回信,可有一层,如果前路看不对,买不成,可不关我事。”牛性道:“岂有此理!难道我的东西要强卖的么;”说着,又谈了几句天,拿了拣剩的一对珠花自去了。
紫旒忽然想起月梅那里,还欠着二百元,不如先去还了,取回那张官照。于是点了二百元票子,带在身边,先到梅春里去。入得门时,谁知月梅不在家,说是到姊妹人家吃喜酒去了。
只有月梅的娘,陪着五少大人在那里。紫旒道:“前日承五少大人宠召,当即遵命到兰芬处,谁知趋谒过迟,虎驾先出。昨日到公馆叩见,又值公出。不期今日在此处相遇,不知有何明谕?”五少大人想了一想道:“是一件不相干的事,我此刻也忘了,等想起了再谈罢。”紫旒见月梅不在,五少大人又在那里,不便和他娘交涉,只得敷衍了五少大人一会,别了出来,一双脚不知不觉的走到了花锦楼处,无非是嬉皮笑脸的闹了一阵。花锦楼道:明日就跑马了,我的马车钱还没有呢!”紫旒道:“跑马有甚么好看,不过出去给人家看看罢了。”花锦楼怒道:“自然我是要出去吊膀子(吊膀子,眉目挑逗之意,津沪一带均有此谚),你前天在张梅卿家,一场和就输了七百五,我此刻要问你借两块马车钱,还不曾开口,先就推三阻四了。”
紫旒道:“奇了!又是那个耳报神报的信?”花锦楼道:“你伊老爷是个阔客,那个不知!一举一动,自然有人看见。”紫旒道:“你只管去看,我代你开销车钱便了。”花锦楼道:“我不要,你只给钱,我自己去。”紫旒无奈,取出那卷票子,点了五十元给他。花锦楼瞥见粗粗的一卷钞票,便撒娇撒痴的不依,一定要了一百元才罢。
紫旒又惦记着那对珠花,便走了出来,坐了车子回去。下了车子,恰好碰见陈雨堂从里面出来,一见了紫旒,便道:“好,好,好,你回来了,我正要找你有要紧事呢!”紫旒道:“又是甚么事,这等慌张?”雨堂道:“不,不,不,是一椿正经事。”两个一面说话,走入了门,只见书房砚台底下压着一张条子。雨堂道:“你,你,你看,我,我,我还留下条子给你呢,你看罢,省得我再说了。”紫旒看时,仍是为收茧子的事,要惜五百元做本钱的话。便道:“你总是这等胡闹,我何尝有甚么钱?你不要看得我很阔,我一向都是在这里移东补西,内里头的亏空,不能告诉你。”雨堂愕然道:“我总不信你是空的。”紫旒道:“你不必问我空不空,我给你一样东西看,你便知道。”说罢:在抽屉里取出一个护书,打开给雨堂看,原来是一叠十多张当票,内中还有一张当九百文的。雨堂看得不胜诧异,搭讪着说道:“不料紫旒果然是个空架子。”
紫旒还在那里一一的翻给他看,一面说道:“并且我辈读书出身,身边大小总背着一个功名,总要设法弄个把差使,为甚么要学那市侩行为,与小民争利呢?”
一言未了,外面家人引了萧志何进来,此时正是放满一桌子的当票,都被志何看见了。紫旒连忙用言掩饰。不知他如何掩饰得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巧遮饰穷人装阔绰硬乾没恶汉遇强梁
原来伊紫旒的待人接物,处处不同,他对了陈雨堂等辈,虽是装穷;对了五少大人、贻敬曾、萧志何等,又必要闹阔。
此刻无意中被志何看见他一大堆的当票,如何不惶悚?论他的当票,自然总是他未捞着乔子迁的四千以前当下来。这两天又忙着碰和吃酒,未及取赎的,自不必说。亏得他偏有许多急智,看见志何进来,一面招呼,一面向雨堂递个眼色,一面让坐,一面从容收拾那当票,仍旧叠起来压在砚台底下,笑对志何说道:“我说一个人总不要去嫖,一犯了这个字,凭你飞天本事,总要变了冤大头的。你看这一叠当票,我又逃不了要冤一遭。”
志何道:“为甚么呢?”紫旒道:“方才到花锦楼处坐了一坐,她便塞给我这一大叠,说明天要去看跑马了,她的甚么密行棉袄咧,珠簪子咧,珠押发咧,都在这里头,要我代她取赎,你道冤不冤?”志何笑道:“只要有了这个交情,也不算甚么。”
三个人谈了一回,不觉天色已晚,雨堂辞了先走,紫旒送他到门口,悄悄地说道:“你说难不难?我和你是生平第一知己,所以尽情披露,却不料被他走了来,不得不撒一个谎。我的穷只可为知己者道,又岂可叫他们泛泛交情的知道呢?”雨堂是个率直人,便连连道是。紫旒送了雨堂出去,回身入内招呼志何道:“天色不早,我们到一个地方去坐坐,再到一品香吃饭罢。”志何道:“先到那里呢?”紫旒道:“也是一桩冤事,张梅卿明天看跑马,缺少一对珠花,要我代她借一对用,你想这样东西到那里去借?又是个情不可却的事,只得拿内人的一对去给她戴两天。”说着,拿出珠花给志何看。志何道:“难得尊夫人这等贤慧。”紫旒笑道:“只骗她说朋友人家借去照样穿的,那便告诉她借给梅卿?”说着,袖了珠花,和志何一同步行到张梅卿处。
张梅卿自然是笑语承迎。紫旒取出珠花,递过去。梅卿打开匣子看过,不胜欢喜,嘴里不住的千恩万谢。恰好房里的丫头阿巧从外面走进来看见了道:“嗳呀,可是伊老爷送的?”
梅卿道:“是。”阿巧又问紫旒道:“伊老爷,可是你送的?”
紫旒笑道:“是借给她戴两天的。”阿巧道:“我不信,一定是伊老爷送的。”紫旒只含笑不答。梅卿道:“你管他送也罢,借也罢,我只有得戴便是了。萧大人、伊老爷只怕没吃晚饭,你去拿笔砚来,请两位点菜,就在这里便饭罢。”紫旒道:“不必了,我们到一品香去。”梅卿道:“又是谁请客?”紫旒道,“不是谁请客,我们两个去吃晚饭。”梅卿道:“这又何苦?其实那两样大菜也吃腻了,就在这里罢。”紫旒无奈,便随意点了几样菜。梅卿又交代阿巧说:“萧大人、伊老爷都是要吃外国酒的,拿摺子去到一品香要一瓶顶好的金头香槟酒来。”阿巧答应去了。梅卿又追到房门口,咕哝了两句,方才回来应酬萧、伊二人。过了一会,酒菜来了,阿巧调好坐位,梅卿让二人入座。紫旒看时,只见除了点菜之外,多了一大碗清炖鱼翅,一小碗鸡粥燕窝。紫旒道:“这未免太费了!随意吃点饭,何必弄这个?”梅卿笑道:“不成敬意的,请罢。”
于是殷勤劝酒。二人饭罢,略坐一会,便一同出来。志何道:“我说张梅卿是一个张飞,何以能如此之大名鼎鼎,原来应酬工夫极好。”紫旒道:“何以见得她是张飞呢?”志何道:“《三国演义》话说,张飞豹头环眼,声若巨雷,势如奔马。
梅卿唱起来,岂不是声若巨雷?她那一派行动,说她势如奔马也不冤枉。至于她那副尊容,这豹头环眼四个字,更是确切不移的了。”紫旒笑道:“这未免过于形容了。”说罢大家一笑分散。
到了次日,便是寓沪西人赛马之期,俗话就叫做“跑马”。
这三天之中,那些看跑马的人,真是万人空巷,举国若狂。妓女的衣饰,个个炫异矜奇;阔少的马车,人人争强赌胜。外国人在那一边赛马,中国人在这一边赛怪现状,也无暇细表的了。
过了这三天之后,紫旒还没有起来,牛性便来取珠花的回信,坐在书房里等候。紫旒起来梳洗,牛性便问回信。紫旒道:“刚刚这两天我在这里看跑马,没工夫去问,今天下半天我去问明白了,对的拿了洋钱来,不对的拿了东西回来,你明天再来取回信罢。”牛性答应去了。
紫旒挨至下午,一个人独走到张梅卿处,梅卿正在那里梳头呢,见了紫旒,便百般应酬,叫人去买点心,泡好茶,嘴里拉长拉短的,说前两天看跑马,谁的衣服新式,谁的马车讲究,直挨到梳完的头,天色已将入黑,方才起身,在衣橱里取出一个小小红木拜匣,用钥匙开了暗锁,拿出那一对珠花的盒子来。
紫旒看见,以为是要还他的了,正待起身去拿,梅卿一手将拜匣仍旧锁好,叫阿巧拿去放还原处,自己却捧了那珠花盒子,笑着说道:“伊老爷,我说一句不应该说的话,今天晚上,我姊妹人家有点喜事,我要去吃喜酒,这对花今天再借我戴一天,明天再还你,不知可使得?”紫旒未及回答,阿巧正在衣橱旁边放那小拜匣,听说,便插口道:“嗳呀,这对花原来不是伊老爷送的,是借的么?”梅卿忙向紫旒丢个眼色,说道:“谁说是借的?我不过因为这是值到一千多的东西,恐怕伊老爷心痛舍不得,故意和他取笑罢了。”紫旒听了这话,无可奈何,点头不语,坐了一会,只得搭讪着走了。梅卿送他到房门口,他又再三叮嘱明日要来取的。梅卿满口答应,紫旒走了出来。
到得次日,牛性又来了。紫旒不等开口,便说道:“那对花看是看对了,只是价钱上要有点落。”牛性道:“还多少呢?”
紫旒道:“只还得一千二。”牛性道:“唔,这是甚么话!
快拿出还了我吧。”紫旒道:“他说便这等说,东西又不肯还出来,只怕还可以望加一点。”牛性摇头道:“远得很呢!
“紫旒道:“前路到底要多少?你不要当中赚的太凶了的。”
牛性道:“这是甚么话!这东西若是落在别人手里,那是一千七八都会讨出来的,就是我拿给别人去看,也少不免要讨个一千六七。因为你紫翁面上,我说了实价一千五,是一个不能少的。此刻我们老实再说句交情话,价钱是一个不能少的,可是卖了出去,我有个九八回扣,五二一、一二,我有三十洋钱好处,这个人情,我卖在你伊老爷面上,叫他扣了,只拿出一千四百七十元来。这是最老实的话,再要少了一丝一毫,紫翁你便代我把东西拿了回来罢。”紫旒道:“那么说,我就代你达到,对就对,不对明天还你东西罢。”牛性道:“就是今天下半天罢,何必又要明天?须知你这边看不对,还有别人要看呢?”
紫旒道:“还是明天罢,我还有别的事情,那里有工夫专代你们忙这个?”牛性作色道:“咦,这是甚么话?这是你伊老爷找我的,不是我挨上门来求你的,这是甚么话?”紫旒连忙陪笑道:“失言,失言。我这是对那边说的话,一时口快,在你面前说了。”牛性还悻悻的说道:“真正岂有此理!”说着便站起来要走。紫旒再三陪笑,坚约明天,牛性方才去了。
接着花锦楼打发人来请,紫旒便去,花锦楼奸着要碰和,紫旒只得写条子邀了三个朋友来应酬他。才碰了四圈,已经是六点多钟了。紫旒有事在心,便叫花锦搂代碰,自己走到张梅卿处讨珠花。入得门来,梅卿正房里有客,阿巧出来招呼到旁房坐下。等了一会,梅卿过来,阿巧便去了。紫旒抬眼看时,那对珠花早又戴在头上了。喜得左右无人,便悄悄的说知要取还的意思。梅卿道:“伊老爷,对不住,明天罢。我此刻已插起来了,忽然又除下,叫那边客人看见难为情。伊老爷,你是知道我的,一生都要撑穷架子,你此刻忽然拿了去,便连你也不好看。”紫旒未及回答,附巧又跑了来,说道:“那边桌面摆好了。”梅卿起身道:“对不住,请坐一坐,我到那边招呼坐席去。”紫旒只得放她去了。阿巧陪着坐了一会,没甚意思,只得起身,阿巧忙招呼梅卿出来相送。紫旒又坚嘱明天不要误事,一迳回到花棉楼处,闷闷不乐,草草终了和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