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 第 9 页/共 57 页
谅必然儿此去路还未远,娘情愿与我儿同到黄泉!
哭毕,向床一撞,幸得夏氏手快拉住,劝道:“婆婆要宽想些!你儿既死,不能复生,须要保重身体。倘把婆婆气坏,你儿的罪越加大了。”何氏道:“呀,媳妇儿呀!你看为婆偌大年纪,如今身靠何人?”夏氏道:“媳妇帮人做活,也要将婆婆盘养,看将你儿如何安埋?”何氏只得收泪,带起孙儿与众人磕头。众人都助钱米,帮忙把云开送上山去。收些学钱,婆媳买花纺卖,镇远捡柴以助饔餐。此子倒还诚实,在祖母面前极其尽道。每日发愤捡柴,常与天生一路,二人情投意合,天天在一处捡。后天生到十二三岁,他母亲劳苦过忧,常得疾病,头昏眼花,要有油荤才好。因近处柴少难以盘活,二人商量向大山去砍,离家十余里,于是各备斧斤向后山打柴。天生每日吃些野菜,积点钱,三两日与娘割肉四两半斤。
一日打柴,镇远见只兔在窝中,一斧砍去,伤一足而跑,大声喊叫天生。天生抬头一看,兔从面(前)过,顺手一斧砍倒。镇远欲拿回家奉祖,天生想拿奉母,二人争论。镇远说平分,天生竟不肯,将柴收束,欢喜回家,对母说明。母曰:“镇远天天与儿一处,带携多少!就是你的,也该分些与他,何况他先伤一足?”天生曰:“儿一时心喜兴高,未免好强。”急将兔煎好,一半奉母,一半送往雷家。镇远大喜,奉与祖母,留天生吃饭。天生曰:“我留得有,你们人多,快吃。”说罢即回。
有一日,二人正在打柴,忽听风声,抬头一看,见只猛虎纵下山来,二人各逃性命,逢坎跳坎,逢岩跳岩。镇远躲了一阵去看,不见天生,四处观望,喊叫无影,谅必丧于虎口,只得代他把柴挑起,回家去报信。陈氏听得哭哭啼啼,忙请镇远吃饭,陪着一一跌,前去找寻。山下山上,东西远近,喊叫半日,不惟无人,连虎亦不见了。陈氏仰天大哭道:呀!我的儿呀!
寻娇儿声声喊不应,不由娘此时吓掉魂。
午刻间镇远来报信,说娇儿今日遇灾星。
可怜娘从前把儿引,四岁上儿父丧幽冥。
家贫寒时常都断顿,做常工盘儿费尽心。
喜娇儿孝行生来定,娘呼唤即刻就起身。
有饮食让娘把口忍,娘吃饭儿吃苦菜根。
从小儿捡柴把钱挣,娘有病儿就把肉称。
从早间娇儿进山岭,与镇远二人一路行。
正砍柴忽然风滚滚,抬头看猛虎下山林。
比时间各逃各性命,逢坎跳坎逢坑便跳坑。
娘闻言急得咽喉哽,跌鉰鉰破命把儿寻。
在四处喊叫无踪影,谅必然已被老虎吞。
倘若是娇儿丧了命,你的娘今后靠何人?
不饿死便要冻成病,非猪拉即是狗扯身。
呀,天呀天!
你为甚全然不怜悯,守节人断了后代根!
呀,虎呀虎!
你也是兽王把山镇,为甚么出口乱伤人!
呀,天呀(天)!为甚么全然莫报应,善人后背个伤亡名。
呀,虎呀虎!
未必你全然无人性,行孝子都要把他吞?
留此命终须还自尽,倒不如与儿一路行。
呀,儿呀儿!
你何不把娘等一等?
呀,虎呀虎!
你何不快来吃老身!这一阵哭得咽喉哽,
镇远呀!你看我伤心不伤心!
镇远在旁泣劝道:“刘大娘,莫哭了,快些回去,恐怕天黑,我明天替你找寻。”陈氏道:“不知我儿吃了未曾?若是未死,这们喊叫他都不出来吗?谅必死了。”镇远道:“或者虎将他衔去,末曾伤命,也未可知。古人云:‘吉人天相。’刘大娘想宽些,他自然要回来的。”边劝边走,到家已黑。从此陈氏天天在家啼哭痴望不题。
且说本乡有一刁陈氏,守节不贞,老来将钱吃完,想嫁又无人讨,常以烧拜香为名,笼络妇女,于中取利;心毒口甜,爱翻是非,到人家混嘴;见人就是一个嘎嘎,一个佛偈子,方境人人厌恶。一日,混到雷家,何母接着道:“你早来些咧,今天我孙儿打到一个兔子,刘天生煮熟与我送来,倒还好吃。”陈氏道:“你孙还会打枪吗?”何母曰:“不是得。”遂以天生与孙斧兔之事告之。刁陈氏曰:“好造化,好造化。”便大声唱道:
皆囚你孙有孝心,天赐兔儿捡现成。
一家吃了消灾难,从此福禄寿骈臻。
说毕就是一个嘎嘎:“今天啥,我同年儿送斤肉来,又莫得盐,特来跟你借一杯,明天卖了线子就还。”何母喊媳把盐拿(给)他去了。镇远闻知说道:“这个老婆于是不识好的,有借无还,又爱说空话,二回快莫赏他的脸!”过了半月又来借米,何母说莫得。刁陈氏打个嘎,明说道:“雷婆婆啥,你到那去做好事?我啥饿了两天都未沾饭,昨天闻你孙儿买了两升米回来,借两碗,我明天卖了线子就还,再不失信的。”又说偈道:
谷米原是养命根,救活普天众凡民。
结个善缘借两碗,婆媳从此享丰亨。
雷母无奈,只得喊媳□两碗与他。将要出门,恰遇镇远归家,问是甚么。婆曰:“他要借两碗米,说明天就还。”镇远曰:“我家都莫吃,那有借的?”婆曰:“他说饿了两天,就不还,我也当做件好事。”镇远曰:“好事要做与好人,我不借跟他!”即在刁陈氏手中抢来,倒在衣襟内去。婆骂曰:“你这娃儿!婆已借了,你倒转来,伤婆的脸吗?”镇远也不做声,上坡去了。
刁陈氏愤气而去,总想害他,无计可施。忽然想起刘天生被虎吃了,与他一路,“我不免去到刘家生场是非,以报此仇。”遂到刘家,问陈氏说道:“闻得你天生儿死了,我都替你伤心,天天都想来看你,怎奈穷事又多,今天丢脱工夫才来。可怜你那少爷啥:
人又聪明又在道,与人说话眯眯笑。
上坡下坡放小跑,打柴挣钱把娘孝。
这样的人,都死得那们伤惨哦。”说得陈氏眼泪长倾,答曰:“是我莫福,好儿子消受不得。那天亏了雷镇远扶我去寻,昨日又承他送升米来,想起好不伤心哟。”刁陈氏曰:“你感激他扶你寻儿,跟你送米,你晓得你儿死的情由么?”陈氏曰:“是虎吞了的?”刁陈氏曰:“刘大娘啥,你是个好人,又与我娘家同姓。我和你是娣妹,我才跟你讲,若是别人,与我一千银子,我都不讲。”
陈氏问:“是甚么原故?”刁陈氏曰:“你儿是雷镇远打死的!”陈氏曰:“怎么说是他打死的?你又如何晓得咧?”刁陈氏曰:“刘大娘啥,世间的事‘天眼恢恢,疏而不漏。’他只说做得干净,那知我那天从同年儿家转来,在松阴歇气,闻得对山有人打骂,是镇远和天生的声音。忽见人影从高跌下,又见镇远背起天生向后山去,忽隐忽现。比时我心甚疑,不好问得。那天就想跟你讲了,亏你还感激他么!”陈氏曰:“我儿与他无仇,数年同路,怎么就将我儿打死?”刁陈氏曰:“你还不晓得哦,那天我到雷家耍,镇远对我说他打死一兔,你儿好强抢去,讲得气喷喷的,说‘总有一天认得我!’”陈氏曰:“雷镇远莫良心的呀!就与我儿有气,也不该将他打死。呀,儿呀!你死得这们惨伤,为娘去与他把命拼了!”刁陈氏曰:“要不得,你想不想与儿报仇?”陈氏曰:“怎么不想!又晓得要那们做法才好咧?”刁陈氏曰:“我啥见你儿死得苦,又见他造孽,跟你打个报不平,你啥莫忘我恩情哦。”陈氏曰:“只要把仇报了,永世不忘的!”刁陈氏曰:“这里离城不远,你去喊冤告他,要他填命。”陈氏曰:“喊冤又无干证,我又不知衙门,怎么去得?”刁陈氏曰:“我陪你去,与你当证。”于是一早进城喊冤。
官命做呈,陈氏无钱,刁逗差人说:“雷家好过,拿钱垫了,好得多的。”差听得有弄头,遂垫出钱,将呈递了。官批准出票,去些差人将镇远拴起。镇远不知何事,吓得胆战心寒。差人索钱,何氏婆媳当衣服与他。带至大堂,官见镇远不似行凶之人,遂问道:“雷镇远,你为甚将刘天生打死?”镇远从未见官,不知置词。官曰:“刘陈氏告你,与刘天生一路打柴,将他打死,你还不实诉吗?”镇远曰:“刘天生是虎吃了的,小民并未打他。”官问:“你二人同路,虎已将他吃了,如何你连伤都未带咧?”镇远曰:“我跑得快。”官又叫刘陈氏上堂,问道:“雷镇远打死你儿,是你亲眼看见的吗?”陈氏曰:“民妇未曾看见,是刁陈氏看见的。”官叫刁陈氏,问曰:“雷镇远打死刘天生,是你亲眼看见的?好好从实说来,倘有半句虚言,打烂你的狗嘴!”刁陈氏曰:“大老爷容禀:
大老爷法堂容禀告,听民妇从头说根苗。
那一日路过南山道,松阴下乘凉把暑消。
忽听得对山人吵闹,打的打嚎的又在嚎。
听声音知是雷老表,与天生二人把气淘。”
“哦,才是你听得的。”
我比时伸颈看分晓,
“大山之上,你看清楚莫有?”
树木多只见影子飘。
“哦,是都还像咧。”
正打间一人岩下跳,从此后山下静悄悄。
未半晌高处有人跑,背心上背个大儿曹。
“他背向那里走?”
谅必是背往山后撂,我从此慢慢回故郊。
镇远归哄着刘大嫂,说他儿是虎把命夭。
“本县问你,他姓刘你姓刁,非亲非故,你然何来当包告?”
大老爷呀!
非亲故怎敢当包告?论婆家他刘我姓刁,
若娘家本是同宗祧。姊有事理当妹代劳。
“是不是同胞共乳的?”
虽未曾共母同怀抱,是柑子分瓣共皮包。
望青天把冤来伸了,生沾光死者乐恩膏。
说毕,官叱下去,即问雷镇远曰:“据他说来,是亲眼见你将天生打下岩去的,你还不从实招来吗?”镇远哭泣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高悬明镜,听小民将始末细说分明。
刘天生与小民同处贫困,数年来共一路情如弟兄。
那一日正打柴虎下山岭,比时间各顾命各奔前程。
过一时民去看不见动静,只见柴不见虎亦不见人。
挑柴归扶他母四处寻问,喊不应谅必是被虎所吞。
“比时寻觅不得,他母亲又报怨你么?”
他待我如子侄甚有情分,连重话都未曾说个一声。
“虎来之时各逃性命,有人看见莫得咧?”
比时间并无有一个人影,
“想你跑得怕迫低头未看,或者有人看见,也未可知。”
大山上不通路少有人行。
“该死的奴才!全不听话,未必你亲族中就莫得知事的人看见?”
民虽有亲与戚少通借问,佃此处离乡远莫得家门。
“好,是了,刁陈氏说你打死刘天生,你为甚么不招咧?”
刁陈氏为借米与民挟愤,诬告民在无中来把有生。
刁陈氏在堂下大声道:“大老爷,‘提棒唤犬犬不至,操手问贼贼不招。’不动非刑,如何肯认?”官怒,拉上骂曰:“胆大贱妇!本县问案不知用刑?还要你说吗?左右掌嘴四十下!”问雷镇远曰:“你打死刘天生,可从实招来!”
民未曾打死人怎敢招认?此片心对得过天地鬼神!
“还不招认,重责四十!”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浸,青天爷总要我来把供呈。
就招供填了命都无怨恨,只可怜祖与母身靠何人!
真乃是黑天冤飞来人命,浑身上生有口也辩不清。
“你好好招了,本县与你笔下超生,你祖母本县按月给发官粮。”
罢罢罢,倒不如一口招定,刘天生本是民一拳丧身。
“尸丢何处?可去寻来。”
尸放在后山中虎狼要径,谅此时连骨髅一概无存。
招毕,画供丢卡。
他母夏氏听得,对婆婆说明,何氏哭道:“呀,孙儿呀!为婆把你当作掌珠,摸都未有摸下,如今挨打丢卡,痛煞我也!烂嘴的刁害人!莫良心的刘大娘!媳妇儿快煮起饭,我和你提去看他。”饭熟,婆媳进城,问到卡门与禁子说明进去,见镇远项带铁绳,形容憔悴,喊声“孙儿!”气倒在地。半晌醒来,婆孙抱头大哭,甚是伤惨。镇远曰:“婆婆、母亲不必哭了,这是你孙儿命该如此,谅必前生冤孽,死也无怨;只是丢下婆婆、母亲无人奉养,你孙儿不孝之罪,越发大了,这也奈之无何。念在祖孙、母子之情,清明月半,与儿烧点钱纸,泼碗水饭,儿就感恩不尽了。”婆媳听得心如刀绞。禁子催促,只得含泪出卡。当被、卖床得钱八百文,说尽好话,把卡和了。婆媳在城讨口,官闻知,命婆媳回家,每月给米一斗,钱二百文。这也是官的仁爱,怜他守节受冤,心想救他,候逢赦改等。
且说何氏婆媳回家天天啼哭,忽闻关帝灵验,备办香烛,到城内武庙关帝座前,二人跪诉道:
到神前双膝跪,咽喉哽哽泪长挥。
只因刁氏借米挟怨生奸诡,刁刘氏诬告我儿吃尽亏。
官将孙儿丢卡内,怕的不久命西归。
呀,菩萨呀!
婆媳生来家贫如被水,苦守冰霜志不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