跻春台 - 第 55 页/共 57 页

家中事全靠妻一人作主,替为夫积银钱纺棉喂猪。   白日里领花草与人来做,夜晚间打鞋底又补衣服。   论恩爱我夫妻胶漆同固,与梁鸿配孟光一样和睦。   不知道是谁人狼心狗肚,将我妻活鲜鲜杀丧冥途。   舍不得贤德妻情义难数,抛为夫似孤雁怎样结局?   转面来骂老陕是啥缘故,却然何杀我妻一命呜呼?   “你为何乱说哦?”   我知你心儿里爱走邪路,不想那油渣吃焉进灶屋!   “我来问你,见你未回,因才在此吃菸。”   谅必你来强奸将妻逼住,他不从你提刀就把他诛。   “呀,老子呀!莫冤枉人!定是强盗杀了的!”   是强盗就该要拿去衣物,难道说光偷去一个头胪?   “呀,冤死我了!”   这事情你做得实在可恶,不告你段老陕死不瞑目!   陈卖饼将他扭住,喊街邻保甲。这老陕平素是很不为人,街邻个个恨他,都说:“你初出门,他天天在你门前来去,寻着你妻说笑。”老陕曰:“若是我杀,怎不逃走,还来此坐地等擒?”众人曰:“总是来看动静。”老陕喊天叫地,说是冤枉。陈卖饼扭到大堂,喊冤递呈。   官命把老陕锁押,即来勘验,周身无伤,嘴有掐痕,报是逼奸杀毙。官问保约:“老陕素行如何?”保甲禀曰:“此人狡诈贪财,杀人虽不可知,却常在他门前来往。”官回衙坐堂,叫段老陕问曰:“你为何将何氏杀死?今见本县,还不实诉吗?”段叩头诉道:   大老爷坐法堂容民告禀,民遭了冤枉事好不心疼。   自幼儿放银子守己安分,平行买平行卖并未欺心。   只说是做好事把人怜悯,谁知道陈卖饼才莫良心!   光顾他拿银子与他作本,贩布疋进建昌就不回程。   过了年我想他该回原郡,去问他门大开见无一人。   在门外装袋菸且把他等,才坐下陈卖饼就回家庭。   见妻死他心中才把计定,到法堂诬告我逼奸杀人。   “他未回家你去做啥?不是你逼奸杀毙是谁?”   民生平最讲究品行德行,到他家去收账岂有奸淫?   “他既未归,你该速去,久坐不走,情弊显然,还要强辩?与爷打哦!”   民以为他的妻去会邻近,吃一袋叶子菸散闷宽心。   “狗奴!还要辩吗?与爷责打四十!”   大老爷息雷雾休动杖棍,这概是冤枉事如何招成?   “胆大狗奴!实在不招,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你要民招冤枉逼奸杀命,除非是西方上红日高升。   “奴才实在不招,左右与爷夹起!”   这一阵打得我两腿血喷,这一阵夹得我屎尿齐倾。   本待要死阴间也得安稳,又谁知死去了偏又还魂。   想不招大老爷刑法太狠,招得来是命案要问斩刑。   勉强招舍不得我妻人品,满捕中是银子白白森森。   从今后谅与妻不能共枕,从今后这银两谅非我存。   罢罢罢倒不如一笔招认,何氏女本是我逼杀归阴。   “头首放在何处?”   那一夜提头去丢了就奔,记不起在何处慢慢去寻。   招毕丢卡。   这官原是捐纳出身,贪污残忍,虽知此案有冤,他想银子,故意苦打成招,命人示意。那知段老陕以财为命,全肯受刑,在卡中百般私刑,俱已受过,只出十两银子,卡犯把他弄得不死不活。过几日,官提出清供,见他动作不得,只有一线之气;知是私刑逼财,勃然大怒,即将卡犯们与禁子各打一千,方才把卡和了。官见老陕不肯舍财,把他三日一考,五日一比,问要头首,打得两腿稀烂现出筋骨,还是一文不肯。这也是老陕的祖传,贪财爱利都是如此,岂止他一人哉!   却说段老陕坐在卡中,朝夕流泪,两眼哭肿,惟有束手待毙。过了月余,忽闻远方来一讼棍,手段高强,令人请他设法。这讼棍是遭过报应来的,与众不同。各位,他又遭甚么报应咧?因有人无故杀妻,许银求计,他教不要声张,至夜有年轻子弟留他进屋,以酒灌醉,割他头首去报奸案,自然无事。那知他儿进城接他,方十七岁,那人留进,割头报案。讼棍认得是他儿子,好不忧气,真是“哑子吃苦瓜———苫不能言”。知是大报,想不箍桶又无生计,于是改换心肠,不害人而救人,见有冤枉无辜受累之案,他方才箍。见人告状,他便劝息,弄几个本分钱。行之数年,他妻五十岁忽生一子,讼棍喜欢,知是为善有益,专与人辨冤拨案,劝人向善改过。今闻段老陕来请,知是受冤,遂到卡中会他,因曰:“凡人负屈遭冤,皆由平日作孽所致。观你这案,虽是官要银子,但案无着落,凶手无名,无从下手,就有偷天手段也拨不松。你试自思,平日或是银钱,或是伦常,或是处事,那里造得有罪,痛心改悔,淡财为善,立功赎罪。我与你作道疏文,在城隍庙烧了,天心一转,人事投合,自然生出机会,使你脱苦明冤。”段老陕听言醒悟,请他作疏,立四百银子的愿,在卡时时痛悔不题。   却说县官一日出城验尸,回来有千万头黑蜂围着官轿飞舞,不能前行。官大惊曰:“你们冤有头,债有主,不要来找本县!”黑蜂不去。官又曰:“倘有冤杠,要本县与你伸雪,你往前飞,本县随后来看。”蜂即前飞,官命大班跟蜂抬去。赶至观音阁内,见蜂飞入井中,即叫道人问曰:“此井盖着甚么,上用符封?”道人曰:“此井有妖,小道请师收获在井,开不得的!倘若出来,定要食人!”官骂曰:“狗奴放屁,有啥妖怪!”命人掀开石看,都怕蜂不去。官用火一照,内中并无一蜂。官曰:“明是冤魂所化,有啥蜂子?”左右只得请一会水人,以绳系腰,下井去看,回报有一尸首。官命把尸启上,随后又启一头上来。官见尸未朽烂,验是十二岁孩子,周身无伤,系耳门刀砍废命;头是女头。官叫道人,问是何来,道人推说不知。官骂曰:“这分明是狗奴作奸犯科,杀人藏井!今见本县还不实说吗?左右与爷重责!”道人知瞒不过,喊道:“大老爷免刑,小道愿招!”遂将始末从直诉道:   大老爷在上容告禀,听小道从头说原因。   在此庙修行养心性,带徒弟小名叫丁丁。   去年子过年多喜幸,两师徒削签到三更。   忽听得黄犬叫得狠,墙脚下咚的响一声。   命徒弟出外看动静,一出去就不见进门。   喊几声又不见答应,我去看好像大偶人。   用刀背拍看想打醒,黑区区灯晃看不清。   才一下就往地下滚,仔细看才砍着开门。   骇得我神魂俱不定,又见个女头在埃尘。   战兢兢心中把计定,尸与首掀入井内存。   “头又何来?好好的招!”   这头首不知谁丢进,我徒弟因此骇掉魂。   我一时误丧他的命,望仁天笔下要超生。   “到底杀了谁人,把头放在井内?还不招来,与爷打!打!打!”   呀,大老爷呀!   未杀人拿啥来招认?却好似白肉来生疔。   “还不招吗?与爷重责八十!”   呀,大老爷呀!   为甚的捕风来捉影?就打死我也不招成。   哭啼啼口口喊饶命,   “狗奴实在不招,与爷重重责打!”将要动刑,忽见一人口称冤枉,跪地诉道:   有更夫跪地诉分明。   “你是何人,到此称冤?”   黄毛牛就是我名姓,   “作何执业?”   众街人请我在打更。   “有何冤情?”   二十九打到三更准,陈卖饼他家未关门。   恐有贼进内去看问,见酒肉吃得醉醺醺。   进房看他妻床上困,我不该见色起淫心。   谁知道何氏多贞静,不依允声声喊四邻。   拿刀背假割他的颈,错拿了刀口丧幽冥。   “哦,何氏才是狗奴杀的!头又放在何处?”   骇忙了割起往外奔,见一墙丢进就回程。   今日里来看把案审,见女鬼颈上血淋淋。   走拢来将我打一顿,逼着我要招杀人情。   因此上跪地来招认,望太爷赦罪施宏恩。   且说黄毛牛,名大川,原大家,败落在城乞食,有父识命他打更。二十九夜从陈家门过,见门未关,恐有盗贼,进去见锅内热气扑扑,揭开才是鸡羊肉,酒亦热的,一人尽吃。醉饱之后,见得房门未掩,进见何氏横躺床上,遂去逼奸。何氏惊醒,撑起,扭在房中,何氏大声疾喊,毛牛抚其嘴,掀在凳上,一手抽刀,用背在喉上几拖,曰:“你喊就杀!”忽何氏倒地,项上流血,细看却是错用刀口,颈已割断半边,又一刀砍下,连凳提起就走。忽想:“我醉得好昏!杀人把头提出,有人看见怎了?”见一高墙,把头丢进而归。墙内是观音阁,招个道人侍奉香火,带个小徒名叫丁丁。当夜过年,因大士灵签不齐,师徒正在削签,忽闻“吟”的一声,犬声大吠,命徒去看,徒只十二岁,见头骇呆。师问不答,提灯出看,喊又不动,就将手中弯刀用背向肩一打,随时倒地,血流而死;细看才是错用刀口,砍在耳门。出家人待徒极刻,平时责打手重惯了,因此毙命。又见旁有女头,道人骇忙,心想:“过年遭此横事,又砍死徒弟,如何下台?”墙边一井,将头与尸掀下井去,寻石盖着,假说有妖,画符封住,才放得心下。那知何氏死,见阎君喊冤,阎君说他污秽字迹,正该短纪。何氏曰:“女魂虽应短纪,不该如此惨死,况又全节,死不甘心!”又因段老陕改过立愿,城隍申文地府,阎君遣黑蜂引官至井,命何氏当官报仇,以解老陕之冤,故在庙内。这毛牛闻蜂围官轿,跟着来看,进了观音阁,心中明白,即忙转去;昏沉之中,正遇何氏拉着要命,几个耳巴,喊他快到官前去讲,毛牛不知不觉一口说出。官命锁押,与道人丢卡。回衙把段老陕释放,申文上司。回文转来,黄毛牛斩决,道人坐徒三年。   段老陕回家果然改心,并不记陈卖饼之仇,念他贫寒,叫他依然拿银贸易,目今还在开字号。黄毛牛之妻极其贤淑,见毛牛讨口都不改嫁,如今夫死无靠,只得他适。众街人谓陈卖饼曰:“他杀你妇,你讨他妻,淫人看样,才有报应。”陈卖饼遂去讨了,后来勤苦积钱,亦得小康。   观此可知,淫字不惟不可犯,连心亦不可起;心起于邪,则邪神随之,使尔遭冤受苦,不得下台。人又何苦而欲犯之哉!   僧包头   婚姻原非儿戏,关乎风俗人伦。嫌贫爱富自损心,徒惹天公报应。   夹江张太朴,为人奸险,口甜心毒,刻薄贪财,挣得有万金之产,犹然吝啬,片善不修。妻刁氏,心亦狠毒,助夫为虐。二子大牛、小牛,俱极横暴。数代无人读书,太朴亦不识持家箴规,言语粗鄙,男女骂笑,主仆讪谈。惟女兰英,秀美端庄,言语不苟。二月十九随母去观音堂烧香,时有讲生在庙宣讲,兰英去听,讲的是秦雪梅断机教子。兰英心领神会,一句不忘,回家尽孝敬兄,又见爹妈刻薄,大利盘算,时常谏劝,说圣谕极好,喊爹妈请来家中宣讲,使一家和睦,知道善恶报应、上下尊卑,也免得作恶造罪,惹祸生灾。太朴骂曰:“你这妹崽,在那里听些奸言说来惑众?殊不知宣讲生并无好人,借圣谕为名,好弄银钱,爱看妇女,今后切莫去听!”兰英多方劝他,太朴全然不信。   却说兰英,自小许与城内伍泽芳为媳。这泽芳原(系)梓潼人,贸易来至夹江,赚钱安家,开设银铺,为人慈良,好善乐施。生子名大魁,身伟貌秀。太朴常在铺中换银,见大魁秀雅,言语谦和,又见生意顺遂,乃请弟太和为媒,将女许他。泽芳父母还在梓潼,是年,父母得病,信到夹江,泽芳把生意交与先生,带起妻儿回去。不久其父即死,母亦继亡。泽芳安埋已毕,来到夹江。那知先生浸漏,折本大半,生意又孬,泽芳无奈,只得收了生意,仍回梓潼。那知时运一低,百事不顺,是啥生意都不赚钱。不上两年,只剩银四十两,于是出门行商。一日回家,遇雨感寒,医药不效,卧床不起。大魁朝夕侍奉,求神许愿,方法用尽,毫无效验。泽芳自知不久人世,又把大魁嘱咐一番,是夜即死。母子大哭一场,随备衣棺安埋,从此在家守制读书。那知大魁不能理家,坐吃山空,服还未满,钱已用完。幸母勤苦纺绩,以谋升合,勉强度日。这大魁性又耿介,不屑求人,往往抱腹受饿,前是白面书生,今成黄皮小子矣。幸有几家怜惜,与他团一蒙馆,略可瞐口。次年,欲去完婚,又无盘费,请众东襄助,一时不就,荏苒三年方才起身。   再说张太朴见泽芳生意大坏,回了梓潼,心中追悔。数年之中,兰英长成,一貌如花,夫妇爱如珍宝;又因大魁久无音信,意欲悔亲,喊弟太和来家商量。太和曰:“弟闻泽芳已死,家财用尽,伍大魁懦弱无业,不久必成饿莩,那还接得亲起?不如另放,免把侄女误了。”刁氏曰:“既然如此,何不就请叔叔选一高门?”太和曰:“此事有缘,杨监生前日妻死,如今尚未讲成,何不请人说合?”刁氏曰:“就请叔叔。”太朴曰:“杨监生家极富足,每年要收二千佃息。烦弟用心,若讲成了,自当重谢。”那知兰英在暗处窃听,候太和去了,问曰:“方才爹妈与二叔说些甚么?”太朴曰:“伍家穷了,意欲把儿另放。”兰英曰:“爹妈把儿既许伍家,今又另放,倘伍家来接,又用何言答对?”太朴曰:“他日食都不能度,怎能接亲?就是来了,为父偌大家业,岂尚惧一穷鬼!”兰英曰:“爹妈不可!儿有一番心腹之言,望爹妈恕罪。”刁氏曰:“我儿有话讲,有啥子罪?”兰英跪地说道:   爹妈在上容儿禀,细听你儿把话明。   伍家原是父亲定,如今何故生异心?   刁氏曰:“我儿快快起来,何必跪说。”兰英曰:“爹妈应允,儿方起来。”太朴曰:“他家穷了,怕误我儿终身,故而另放。”   女儿原是菜子命,肥土瘦土一般生。   纵然贫穷儿不恨,富贵由命不由人。   “为父管你,怕你受穷,那有许多屁放!”   爹妈呀,   女子名节当要紧,失了名节丧本根。   好马不辔双鞍镫,何故教儿嫁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