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红丝 - 第 14 页/共 15 页
贺少卿道:“既有此事,我闻得令先尊只生得贤侄与令妹一子一女,送嫁金知县的,却又是何人?“
裴松道:“此乃家堂姑母扈家所生的表姐。一向同堂姑母流落在外,小时就许了金父母,今因金父母成了名,又选在西平,故归来嫁娶。堂姑母因离乡久,没有故居,故借小侄家与他结亲,实非小侄家事。”
贺少卿听了,大笑道:“原来有这些委曲,却非令妹之事。故以讹传讹夕弄出许多是非。我就说年嫂与年侄,皆有品望之人,怎肯为此苟且之事。”因在袖申取出贴到宋门的二诗,递与裴松看。
裴松看了口大惊道:“原来宋恩师许多芥蒂,俱因看了二诗也。作此二诗者,只不知何人,真可痛恨。万望老年伯见宋恩师,替小侄辩明。”
贺少卿道:“这个自然。”遂别了裴松,也不回寓,又复来见朱古玉。
宋古玉迎他进厅,早看见厅上有一客走将下来,请他拜见。
贺少卿忙问宋古玉道:“此位何人?”
宋古玉答道:“此兄白孝立,汝宁人,原是老姊丈公门桃李。方梦垂顾,尚未蒙赐教。”
贺少卿听见是汝宁秀才,就站在上面相见了,一同坐下。
贺少卿就问道:“白兄到此公干?”
白孝立因答道:“门生一因汝宁科考繁难,意欲纳入监中,便于应试。二因一时愚蠢,听了不肖友人之诱,妄有所作,得罪了宋大宗师,故特来自首,欲求赦佑。”
贺少卿道:“既肯自首,任有何罪,也可相忘。且请问何事?”
白孝立道:“敝地裴给事家一馆,原系敝友常莪草所处。因又清了宋大宗师,便将他逐出。他不惭自无才学,转怨宋大宗师夺他之馆,不胜怀恨。后又见宋大宗师令郎聘了裴给事之小姐,令爱又许了裴给事之令郎,一发触起他妒忌之心。故自宋大宗师还家之后,遂将西平金父母借裴家迎娶之事,竟脱卸在裴家身上,哄诱门生,代做了两首讥消之诗,实贴在宋大宗师门上。要宋大宗师看见触怒,便可断绝婚姻。”
宋古玉听了,大怒道:“原来此二诗之作,出于常贼之奸谋。据兄这等说起来,则金知县所娶,不是裴女了,却教我父子错认至今,殊可痛根!”
贺少卿道:“西平嫁娶之误,我也是今日方才对明。但不知起祸之人,却是常蓼。奸人不测,直至如此!”
白孝立道:“不独此也。还骗门生,又假写了宋大宗师一封书,在报中打与汝宁府尊,叫他辞绝了裴家婚姻。门生一时懵懂,误被他骗了。今细细想来,破败两家之情义不少。故特来请罪,望宋大宗师略宽恕一二。”
宋古玉听了,愈加恼怒道:“原来与汝宁知府的这封假书,也是常贼所为,必须重处他一番,方可泄恨。”
贺少卿:“小弟去而复来者,正为裴青史告诉,不敢亲近,皆为古玉尊舅有书辞绝耳。小弟不信,故来请教。谁知是常蓼这厮在其中播弄,真可恨也。”
宋古玉道:“这段奸诡,若非白兄说破,小弟终身坐于不知,受害不浅。在前助虐,实实是罪。今既首明,罪可相忘,又当功论,容当报德。”
白孝立见说,再三拜谢而去。朱古玉方请贺少卿入内去坐,细细商量。只因这一商量,有分教:
夔鹭同堂,鸳鸯逐队。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君子成君子无惭愧终归于吉
词云:
莫讶花开不并头,
色香相藉自成俦。
笑他风雨苦吹求,
经一遍,
奉意转绸缪。
有美遍河洲,
红丝交咏处,
更风流。
关关原不异雎鸟,
传达上,
圣主也回眸。
——《小重山》
话说宋古玉留贺少卿入内,备酒与他细谈道:“小弟蒙姊丈高情,荐到裴夫人处处馆,教她令郎。管待之丰,不可言说。后又蒙姊丈议及儿女之婚,裴夫人满口应承,并无片言推拒。在当时,彼在宦室,我是寒儒。明知异乡,竟成骨肉,原未尝小看愚父子。愚父子感激图报之恩,又何曾不日系于心。何期别后,遭此奸人,竟借金知县之事,作此二诗,以触我之怒。又于我侥幸之后,假我一书,以致她之恨。遂令裴宋两好,竟成两仇。奸人之恶,真不胜诛。若不极力重惩,无以谢罪。”
贺少卿道:“尊舅在馆,受裴夫人殷勤情礼,而别老高发,一旦生疏,未免歉然。裴青史蒙师教训,方得成名。及至成名,而报恩之礼,竟未举行,实亦有罪。然而可解可恕者,均堕奸人术中耳。今喜小礼虽缺,而大盟未渝,须速图和谐。而从前舛错,俱可一笑而忘。至于奸人常蓼,只消致书于刘学道,令其昔自作今自受斯已耳。”
朱古玉道:“姊丈之言,甚是有理。所云婚姻速图和谐,固不宜迟,但他二人若未选衙门,便可任意遣还。今又选入翰林,私归不得,除非告假。至于奸人,致书学宪惩治,亦是正理。但恐常蓼这厮夕善于营求,或致漏网。”
贺少卿道:“网疏方漏。尊舅父子各写一封,小弟也写一封,我去叫裴青史也写一封。四书并致,则网密矣。他纵善钻谋,恐亦难漏去。青史与玉风,新入翰苑,不久告假,固难启齿;但喜他二人皆系青年,告假归娶,或亦人之常情,不疑其托故。”
宋古玉听了,大喜道:“姊丈高论,允合入情。明日就如此行。”二人说得快畅,痛饮了半晌,方才别去。正是:
算定无能脱,
拿牢没处逃。
谁知姻一道,
转是火烧毛。
到了此日,朱古玉复见贺少卿,果写了四封书并—首状,叫人去投与刘学道,托他拿常蓼治罪。书尚未出门,做事不密,不期早被白孝立都打听在肚里,因暗想道:“我此来出首,虽说恼常呆谢我不遂心,实指望奉承得宋家父子快活,有些大大的想头。谁知他得了我的底脚,竟自写书与刘学道,去报仇雪恨,将我置之度外,不瞅不睬。殊觉此来,毫无滋味。我想善于取利者,不得于此,便当得之于彼。为今之计,莫若速速赶了回去,转将此信报与常蓼,再指他一条生路,不怕不重重谢我。”算计定了,遂不来辞谢宋古玉,竟悄悄连夜赶回来,见常莪草道:“兄的祸事到了,怎还安然高坐于此?”
常莪草听了,嘻嘻而笑道:“兄莫要来哄我、吓我!我常莪草不欺兄说,平生不做亏心事,有什祸事到我身上?乞兄见教。”
白孝立听见他说话硬挣,便立起身来说道:“兄既不信,辜负我的来意,更有何说,只怕祸到临头,想我就迟了。”说罢,竟往外走。
带莪草看见气色有些古怪,连忙赶上前扯住道:“长兄有话好讲,怎么这等性急?”
白孝立虽被他扯进来坐下,却气勃勃只不开口。常莪草道:“兄不消气得,是小弟得罪了。且请问,小弟有何祸到?”
白孝立道:“我若不说,兄只道我哄你吓你,只得说了。你不信,却与我无干。向日你央我代做的两首诗,一封书,如今出首发作了。”
常莪草听了,着惊道:“这件事,是兄与小弟两人暗暗做的,此外并无一人知道。若要出首,除非是兄,再有何人?”
白孝立道:“你莫要说痴话。小弟既出首你,怎肯又来通知救你?”
常莪草道:“既不是兄,却是何人?”
白孝立道:“我哪里知道?”
常莪草道:“兄既不知,却又是哪里得此消息?”
白孝立道:“我有一个相好的至亲,在学道处做书手,说昨日京里有书出来,告你在学道处,是他承行,学道立刻就要出牌来拿你。我这舍亲平素知道我与你相好,他将牌票按下,故托我通信与你。要谢他一百两,他便指你一条生路。不然一拿去就是死,对头凶得紧。我见他说得厉害,没奈何,硬主张许了他一个元宝,他方实对我说了备细。这事果然厉害,兄万万不可吝惜小费,误了性命!”
常莪草听见他说得惊天动地,也就慌了手脚,忙问道:“兄且说这对头是哪个?”
白孝立道:“一个是尚室寺少卿贺秉正,一个是翰林院编修宋石,一个是翰林院庶吉士宋采,一个是翰林院庶吉士裴松。四封书公出一张首状。告你假写官书,以坏朝廷政事;私造谣言,以阻宦室婚姻,大辱斯文名教。请革去衣巾,重加惩治,递解到刑部定罪。”
常莪草听见这几个对头,便吓得浑身乱抖道:“这就是死了,只怕这信还不确。”
白孝立道:“千真万真,怎么不确?”
常莪草道:“若确,我死是不消说了。若究起做诗写书之人,只怕还要带累到吾兄身上来哩。”
白孝立道:“我正怕牵累出来,故为兄着急。小弟要一力担当,兄是知道的,又一无所有。欲要兄费,又恐兄疑我骗兄,真是两难。”
常莪草道:“事若果真,性命要紧,谁还惜费。只要兄与小弟斟酌,不要落人圈套。”
白孝立道:“兄也说得有理。我如今有一个处法。”
常莪草道:“有什处法?”
白孝立道: “他指兄的生路,是叫兄今日远远逃走他方。明冂牌票出来,一时拿兄不着,缓他几日,便可央人挽回。兄若不信他,坐在家里,倘票出来,被人拿去,岂不自误。若信他说,与了他银子,忙忙逃去,倘无牌票来拿,又是兄说落入圈套了。依我算来,兄只消带了银子,且躲在我家。果有牌票出来,吩咐家里,竟回他久已出门游学去了,他也无法奈何。然后付他银子,叫他撺辍回文,兄再悄悄逃避他方,也不为迟。若无牌票,竟是虚传,兄带原银回家,一发妙了。不识吾兄以为何如?“
常莪草听了,连连点头道:“这一说有理。依你!依你!”遂起身入内,取了银子,藏在腰间。又吩咐了家中许多言语,遂同白孝立走了出去,暗暗的躲在他家。正是:
自家圈套无穷妙,
讨尽便宜卖尽俏,
谁知也有倒运时,
睁眼落入大圈套。
白孝立将常莪草藏在家中,过不得两三日,京中的四封书,一张状子到了,果然学道发出牌来拿人。家人回道:“未奉之先,久游学在外。”差人不肯信,竟带了去回话。学道将家人重责,着他严限要人。
常莪草闻知此信,果然祸到,只得将银子付与白孝立去打点,又要打点连夜逃走。白孝立收了他的银子,因说道:“怕火烧身,须先用水将火扑灭。你今日之祸,虽有四人,然恨于你者,独宋石为第一。若先将他弄倒,其余便不消费力自散矣!”
常莪草道:“弄倒他可知是好!但他一个新翰林,正在兴头上,怎么去弄他?”
白孝立道:“有个弄法。我闻他当日做秀才时,曾被一伙大盗攀做窝家,坐在狱中两年,已问成死罪。亏了一个蔺知府,出了他,将罪移在舅子皮象身上,他方能脱出身子来中举中进士,做到翰林。如今要弄他,蔺知府又升任去了,只消暗暗走到山东,用些银子买通了皮象,叫他在按院处出一个辩揭,辩称这大盗窝家,原系宋石所为,后夤缘脱去,反坐自身,殊属冤屈。乞奏请,乞敕下法司,令严审。这事关系臣子做贼,自然要准。一准了,他自救不暇,哪里还有工夫催学道拿人?后来就是揿他不倒,归罪皮象,说他告了谎状,这皮象已是死罪,终不成又加他一个死罪。”
常莪草听了大喜,只得又悄悄回家,带了些银子,又再三央白孝立同去。白孝立贪着内中还有想头,遂应承了,一同悄悄往山东而来。正是:
算人看数甚分明,
拿稳无输定是蠃。
不道天心别有窍,
满盘杀尽不容情。
常莪草同了白孝立,悄悄逃至山东武城县,要到狱中来挑耸皮象,告宋石的冤状。不料宋采在京,闻知朝廷各省皆差宫出来恤刑,因动了一点仁心,因禀知父亲道:“母舅皮象,虽存心不仁,谋害大人,死有余辜,然孩儿静中思想,终是母亲的同胞骨血,一旦受刑,未免伤母亲之心,就是孩儿也觉不忍。况父亲大人吉人天相,今又现享爵禄。若说孩儿受他凌辱,母舅之尊,亦不为耻。再揆之理数,或亦否运假手而然。欲恳父亲大人笃念亲亲,少开一线,以全外祖之宗嗣,望大人垂慈。”
宋石听了,不觉堕下泪来,连连点头说道:“我儿所言,于我心有戚戚焉,殊可听也。凡事依汝,汝好去为之。”
宋采得了父命,遂来见恤刑,将所事相托,恤刑一一领教。因又差了一个家人回家,通知皮象,叫他出状脱罪。皮象正在感激之时,忽常莪草同白孝立来挑他起衅。皮象见了,转欲借此报恩,竟满口应承,将他姓名问了,银子收下,却暗暗报知宋家家人,叫他禀知府县,来拿二人,递解进京。
终是白孝立贼滑,见皮象说话有些支离,又访知他有状在恤刑处,正打点奉承宋石,指望脱罪,情知错走了门路,遂通知常莪草,又连夜逃走。常莪草因埋怨他道:“好好一个秀才,住在家里就不处馆,也还过得。就是他们嫁娶,干我什事,何苦与他为难。到今日他们原是好好的,我们转弄得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真令人追悔不尽。”
白孝立道:“要与他为难,原是你的主意,我不过就你的主意为之润色耳,怎么今日转埋怨我起来?莫若大家率性去当面辩个谁是谁非,有罪各自领受,也免得受此屈气。”
常莪草道:“不是埋怨兄,只因家乡遭难,不敢住,逃走到此,指望降他一场大祸。谁知仇星又变做恩星,叫我如今往哪里去好。因此气苦不过,故自懊悔。谁埋怨于兄。”
白孝立道:“既做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要与人为仇,作难做对头,要死便死,要杀使杀,方才做得去,万不可自家先将气馁了。若气一馁,莫说事做不来,便死也死得不烈。”
常莪草道:“我如今弄刭这个田地,倒也拼得一死。只恨没个烈烈轰轰可死之地。”
白孝立道:“要肯舍死,莫说死得烈烈轰轰,死得有些名目,只恐怕还不消死,转将群凶压倒。”
常莪草道:“哪有此事?若果有一线可图,小弟情愿拚死为之,乞兄指教。”
白孝立道:“岂敢欺兄!我前日打听得宋采与裴松结亲,不是等闲说合,却是两男与两女,在一堂之中,两席之上,对咏红丝,咏得你怜我爱,方才你赠我,我答你,交相聘定。虽说选才实于婚姻之礼,玷辱多矣。兄若果有胆气,拚得一死,竟将他父母纵容儿女,杂坐咏诗,勾挑聘定,有伤风化名教之事,揭到礼部,求礼部转奏朝廷。他说我们假写诗与文书,诈骗有司,断绝他的婚姻,你便直认以为假写诗书,断绝他们奸淫,正为要扶持学校之名教也,非诈财夺婚者比。纵有罪亦轻。”
常莪草听了,大喜道:“兄这一算,妙不可言!莫说揭到礼部,便见皇帝,我也不怕。”
白孝立道:“你既看得明白,有胆气,我便同你进京,到礼部去具揭,竟与裴宋两家做硬对头。这邪火自然散了。”
常莪草听了,深为有理,遂欢欢喜喜,同白孝立走到京中。白孝立果又替他写了一张冤揭,叫常莪草亲自跪门,揭到礼部大堂上来。
尚书见了吃惊,因叫常莪草入去,当堂审问道:“据揭,你不过是汝宁的一个生员。这宋石宋采与裴松,已是三个翰林儒臣。若是结婚非礼自有府县地方官并两衙门参论,与你生员何干,却来揭他?定是有仇陷害,须实实招来!”
常莪草道:“若论大夫与士, 自然有别。若论婚姻关乎名教,则无贵贱,一也。若大夫自能谨持,以为标准,则为士者景仰不遑,何敢妄参末议。惟大夫不惜皮毛以自污,当道过存情面而不问,使居于婚姻,决不思媒妁为荇菜之求,但只知纵儿女为红丝之咏。逞才情勾引,不殊桑濮;如云窥探,何异东门。竟令静淑之风,一时扫地矣。生员虽下士,忝列圣门,实不忍闻见。一时愤发,遂谮作二诗一书,代为谢绝。在世法,固然不无罪;于名教,实可谓有功。奈何三儒臣蒙昧于心,不知自愧,转行文学道,欲致生员于死。生员一芥耳,死何足惜,但恐生员一死,益三儒生之罪。故逃死至京,具揭台前,恳乞天恩,念生员一死之事小,而朝廷名教之事大,转呈御览,敕下廷臣,会议婚姻之礼,男女以淫词作聘,为邪为正。则生员伏斧yue之诛,亦甘心艺。若日挟仇陷害,生员与三儒臣从无半面,未受一言,仇于何生?伏乞照察。”
尚书听见他说得情词侃侃,一时难他不倒,只得准了他的揭贴,叫人保出在外候审。遂一面抄了揭帖,移文宋裴三翰林,叫他具疏,题明始末,敕下该部,方好分别曲直请命。
三瀚林见了,俱骇然道:“这奸人既怂皮象报仇不动,又敢挺身到礼部具揭,倒也有些胆气力量。且所具之揭,虽是强词,却借名教二字,几乎夺理。辩疏必须斟酌。”因请了贺少卿来商议。
贺少卿道:“无甚斟酌。议婚姻原是小弟为媒,在旁观起,见咏红丝亦是小弟。为媒恐误,借咏观才。男女原分内外,从何窥探。诗词并不涉邪,有什勾挑?出题,媒人之意;交聘,父母之心。原无委曲,理当直陈。若曰无仇,寿文之逐,已是一端;假作诗文,又经二见。此犹何委之名教。至于贿买皮象兴词,岂非陷害之明征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