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红丝 - 第 13 页/共 15 页

裴松道:“母亲之论,甚是有理,只合如此。”自此之后,便不思量备礼差人去贺喜了,不题。正是: 人间最毒是阴谋, 专在中间弄虚头。 怂恿这头愁不了, 那头挑拨恨无休。 常莪草打听得府尊叫了裴松去吩咐一番,知为此书之故。又打听得裴家竟不差人去贺喜,两边婚姻隐隐有个断意,满心欢喜,且按下不题。 却说宋采因父亲中了进士,又选入翰林,接接连连的贺客填门,只忙了数月,方才稍定。闲中细细检点,凡系亲友,远远近近,无不尽来贺喜,独有汝宁裴给事家,莫说礼物,连问候的帖子也没一个。心下一发认真是她女儿嫁了西平知县,哪有嘴脸复来贺喜。遂暗暗与母亲商量,要将妹子另许别人。皮氏不敢做主,因也暗暗与萝姑商量。萝姑听说,不觉变了颜色道:“母亲此言大差。婚姻之礼,各有配偶。花自花,鸟自鸟,不是牵连得的。红丝之咏,虽同出一时,男女之配,虽同在一家,然哥哥是哥哥之连理,孩儿是孩儿之鸳鸯,岂可因连理蒙冤,而鸳鸯拆散,断乎不可,要望母亲做主。” 皮氏道:“这也是一时偶然之言。我儿既不喜,便不须提起了。”也就暗暗的回了宋采。 宋采见母亲回了,虽不敢复言,却暗暗自算道:“若论婚姻,两家俱是同结的。我家女儿既守定嫁他,她家的女儿也就该守定嫁我。她家女儿既贪一时富贵,嫁了别人,难道我家女儿便没人要,定要呆呆的苦守着嫁他,实实不服。这一口闷气,如何得平。今母亲听了妹子之言,耸她不动,莫若借定省之名,进京去与父亲商量一番。” 主意定了,遂对母亲说道:“父亲初入翰苑,素有才名,著作应多,还家尚不知在何日。此时贺客已稀,孩儿在家无事,欲进京定省一番,少申子职。不知母亲以为可否。” 皮氏道:“你父亲中后,还不曾看见自家骨肉。你去定省一番,免他记念也好。但家中无人,若无什事,须早早归来读书要紧,不可久为荒废。” 宋采领了母亲之命,便忙忙打点,带了两个家人,竟进京来。不十数日,到了京师,访着寓所,就来拜见。宋古玉见儿子到了,甚是喜欢。先问过母女平安之事,就问他学问荒勤。问完了正事,父子闲坐,宋采方将贺客送的礼物帐簿,呈与父亲观看。 宋古玉看了半晌,见亲戚朋友,虽礼物轻重不同,却无一人不到,独有河南汝宁新结亲的裴给事家,竟无名字在上面。因暗想:“她未结亲时,她在我面上,用了许备情面。今既结了两重儿女亲家,我又遭际了这一步,虽说是道路隔远,也没个不来贺喜之理。” 因问儿子道:“裴亲母家,为何竟不写在上面?” 宋采因说道:“这件异常之事,说来真令人气杀,又令人恨杀。” 宋古玉听了,吃惊道:“婚姻有什异常?” 宋采因将有人帖诗在门上,报告西平县知县娶了裴给事女儿之事,及访问四衙曾亲陪娶并合城皆知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宋古玉听了,微笑道:“哪有此理.我必不信!” 宋采道:“孩儿初也不信。直至今父亲大捷,竟不遣一人来贺,岂儿女亲家之理。自然是女儿别嫁,羞惭不敢见面。” 宋古玉听了,沉吟半晌,又说道:“天下事冤屈甚多,我儿不可泥于耳目之见。当时我被强盗扳害,只恨强盗,谁知是你娘舅暗暗作恶。今此婚姻,忽然有变,就事论事,自然是裴夫人与裴青史贪知县之荣而变心。然我看裴夫人行事有方,出言不苟;裴青史循规跽矩,不行非礼,皆非趋势背盟之人。况西平一知县,也只有限。你虽说合郡皆知,我只疑中还有他故。这两家婚姻,原是贺姑夫为媒,一力撮合而成。须得他一探问,方知委曲。无奈又远任湖广,往来作书,又甚是不便。我若论昔日师生,写一书去责问他,未为不可。但又恐未确,一旦堕入奸计,岂不贻于将来。莫若写一书寄与汝宁太守,烦他将裴家嫁西平之事,细细察明,回复于我,便知详细了。” 宋采听了,大喜道:“若是父亲自写书与汝宁太守,更简便。须速速写去,托他为妙。”宋古玉答应了。过不得几日,果写了一封书,叫报上打去。宋采见报上打了书去,在父亲任上无事,遂辞了还家去,候信不题。正是: 慢说忘情情不忘, 三回四转费思量。 不然节义兼入品, 哪个知他短与长。 却说常莪草央白孝立做了两首诗,挑动了宋采之气,怀恨裴家,不通言问;又央白孝立写了一封书与汝宁知府,回绝了裴家之婚,使裴家母子仇怨宋家不已,并无一人往来。奸计得矣,十分快心。所许白孝立之物,谢礼,便今日捱明日,前月改后月,拖欠了竟不舍得与他。 白孝立催讨了许多时,见不出手,因怀恨道:“他在急头上,要我替他做诗写书,便满口沙糖,哄得甜甜蜜蜜。今日事已遂心,便过了庙儿不下雨,竟将我丢开不理。所许之物,讨到如今,竟成画饼,叫我怎生气得他过。我想明年又该乡试,我在汝宁,料想没分,何不悄悄进京去,将此信知知宋翰林,使他来与常狗作对,以泄我之气。等常狗事败,再来求我,方知悔已迟矣。我若借此奉承得宋翰林欢軎,寻个机会,加纳了监生,便年年有科举,妙不可言矣。”算计定了,遂暗暗打点入京,不题。正是: 只思驱虎去伤人, 不思回头咬自身; 到得自身全咬破, 恶人方悔误相亲。 都说汝宁知府一日阅报,忽见了宋古玉之书。细看书中之意,却是托他打听裴给事家嫁女与西平知县之事,忽想起前事来道:“我还记得他已曾有过一封书来,托我辞绝裴家婚姻。我已唤了裴生,当面吩咐了。为何今日又有书来,叫我去查金知县聘娶裴家女儿之事。出乎反乎,叫我为官的怎好唤他来又改口说起。朝三暮四,成何体统。莫若寻出原书缴还他,看他再有何说?”因叫吏员在旧牍中,查出原书来。又写了一封回书,并一道回文,仍打在报中,叫书房中人寄了送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雪消山现,水落石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小人弄小人多反复争竟遭凶 词云: 休嗟莫哭, 从来世事多反复。 浮荣既是人之欲, 骨瘦筋稀, 安得还连肉! 东边不佳黄金屋, 西边便想千钟粟, 谁还顾得羞和辱。 便死于贪, 也不能知足。 ——《醉落魄》 话说宋古豆在瀚林院中做官,因他素有才名,凡有朝廷鸿篇大章,大学士皆派他著作,故一连在院中住了数月。急急归寓,亦已度岁。岁中贺节,又忙了数日。汝宁府回文,只到春半,方才得看。忽见了那封假书,不胜大怒道:“我为此婚姻许久无消无息,心下不快。前日孩儿在此,逐怪她不来赞喜,我就疑她不来贺喜,其中定有缘故,谁知却是奸人于中假写我书,去回绝了裴家,故裴家改嫁西平知县耳。什么奸人,这等可恶。” 因又写书一封,寄与汝宁知府,烦他严查假书之人,重重究处。又欲写一信寄回家,通知儿子,忽又想道: “目今乡试之年,且让他安心读书。且莫要通知他,又使他胡思乱想。”遂隐忍了不题。 却说汝宁知府过些时,又得了宋古玉的文书,方知前面那封书是假的。再查究送报之人,因事已久,报人又未曾注得姓名,哪里还有踪影?只得搁起。 却说裴松得了宋古玉绝婚之信,便不胜恼怒,发愤读书,竟闭户连客也不见。裴夫人与紫仙小姐见他刻苦读书,心中甚是欢喜,便将婚姻之事,绝不在他面前提起,恐怕乱了他读书之心。如此数月,早有宗师来汝宁考科举。不日考过,等到发案时,却喜名列第一等。有了科举,他读书一发有兴。读到临场,只觉笔下风云滚滚,胸中锦绣重重。倏忽之间,完了三场,甚是得意。候到放榜,高高中了第十五名。 裴夫人与紫仙小蛆,欢喜无尽。候裴松谢座师,谢房师,谢宗师,并谒见上台,忙乱定了,裴夫人方对他说道:“你父亲做宫,已做到吏科都给事中,也不为不大。 当日在朝时,谁不钦敬。后来谢事归家,又不幸积忧而死,门庭渐渐冷落,竟被人看作等闲。就是前年宋家这两头亲事,若论门楣,他书生,我官宦,还是孰轻孰重,谁知他一旦侥幸,进入翰林,硬自夸贵重,竟来辞婚。当此之际,他热我冷,与他争执不来,只得坚心含忍。今幸我儿有志,挣进了这一步,与父母争气,真可谓家门有幸矣。若能再进得一步,便冷若复热,则父亲虽死不死矣。虽不敢以此加人,而一攀小人之于绝矣。” 裴松道:“母亲之言,字字中孩儿之隐。孩儿恨不能立致凤池,以洗从前之辱。但恐福薄缘悭,不能遂意。” 此时裴松才十七岁,一个少年举人,谁不爱慕。来求亲的,不是东家,就是西家。裴夫人恐怕挫他之志,俱一概辞去。裴松身中后,人事烦杂,便与母亲商量了,要早早进京去静养。裴夫人深以为有理,遂捡个得力家人,收拾盘缠,跟随他去。 此时西平知县金森色,自娶亲之后,便与他认作郎舅,时时王来。今见他中了举人,一发加厚。今闻他要早早进京,治酒亲自来与他送行。饮酒中间,说起京中的寓处,金本色道:“我家旧宅,今已赎回,空锁在那里。尊舅要住,却甚便当” 裴松道:“余事不敢相求。若有尊居空在那里,只得要拜求借住了。”金本色叫家人写了地方,并看房家人的名字,交与裴松跟进京去的家人收了。正是: 杯中弓弄影, 口里酒吞蛇。 出入分明见, 谁知原是差。 裴松打点停当,择了吉日,拜别了母亲与妹子,长行入京。临行之际,裴夫人又再三吩咐道:“宋古玉虽然无情,却是你受业之师。就是今日遭际,也亏他当时指点。不可因他无情,便泠冷落落,失了师生之札。” 裴松道:“母亲但请放心。这个孩儿自然不敢。莫说宋先生关乎名分,就是宋玉风,闻他也中了山东第十五名举人,自是孩儿的良友,也不敢轻薄于他。倘在京中有相见时,孩儿愈加谦谨,他必自然没趣。” 裴夫人道:“你若能如此,则我心安然矣。”说罢,裴松方才别去。正是: 1 母贤戒子言堪听, 子孝安亲意自深。 莫认此中强凑合, 两心原是一般心。 却说裘松辞了母亲与妹子,不日到京,果寻到金知县的空房子里住下。只因潜心读书,便躲着,一家也不见。只等到过了年,会试之期将近,方才投了文书,出门走走,看些风景。倏忽之间,三场过了,方才暗暗叫人访问宋古玉的寓处。 原来朱古玉在翰林院,已经三年,原该分房。只因儿子宋采也中了山东会试,恐怕碍他会试,故先告病,辞了分房。只等会试三场毕了,他方又上衙门。前边裴家女儿嫁了金知县之事,虽有人传说,他心下还有几分疑惑。今又听得裴松也中了河南第十五名举人,与儿手名数一般,暗以为奇,遂差长班去访门裴松,可曾采京会试?若是来京,却住在哪里?长班访了,来回复道:“裴相公已到京会试过三场。现住在西平金知县屋里,伺候揭晓。” 宋古玉听了,暗暗吃惊道:“这等看起来,裴家许嫁宋采的女儿,改嫁金知县无疑矣。怪道他进京来会试,竟不来见我一面,自是无颜了。”又想道:“她女儿既不念红丝之聘,改嫁别人,她儿子倘或中了进士,又怎好执红丝之聘,来娶我女?他不来娶,我怎好强嫁?这段姻缘,多分要成虚帐|婚姻不成,我儿亦何患无妻,倒也罢了。只是贺姐夫咏红丝一番美意,今欲背盟,应罪归于首衅。她嫁西平是她之罪,但不知什人假我之书,托汝宁绝婚。我若不当面辩明,使他执此为辞,则负盟之罪,两下平分矣。况我在他家时,正在穷困,蒙她周给甚丰。修仪甚厚,原该感激。今一借此绝之,殊非君子之事。放榜之后,中与不中,还该请他一会。一可叙故旧之情,二可辨假书之事。亦可见我女儿尚守前盟,未曾轻有改移,使她抱西平之愧,便胜如诘责矣。”计算计定了,便细细与儿子说知,叫他留心打点。 过不多数日,天门放榜。不料裴松中了笫十七名,怡恰宋采就中在第十八名上。两人入朝谢恩,谒见座师房师,俱是并马并列,时刻相见。旧时又是同馆读书,相好兄弟,又此时得意之时,怎放得冷脸来做不相识认。只得欢然说些客套,彼此交拜。 不料廷试殿甲,宋采殿在二甲第十七名,裴松殿在第十八名上,一时俱同选入翰林院庶吉士。彼虬惊以为奇。若论两个小进士,年又同青,貌又同美,才又同高,中的名教又上下,本该加厚亲热,只因各人胸中怀着往事,纵是亲热,未免还带三分疏冷。宋古玉欲请他来说明往事,又恐削了他面皮,故往往忍住,正是: 心惑未辨明, 话是说不出。 可怜君子情, 堕在奸人术。 裴松与宋采同在翰林做官,只糊糊涂涂的往来,且按下不题。 却说贺秉正补了武昌知府,到湖广去做官。不期到任之后,正值湖寇大发,残破了许多属县,竟拥兵围困省城。前面署印之官,竟弃印逃去。亏得贺知府到任,忙申文书与各上司,请四境的参、游、总兵会剿。又自在城中,选练了三千民兵,亲自上城守护。审察得贼兵西边稀少,候至半夜,亲率民兵从西门杀出。贼兵一时无备,直杀得贼兵七零八落,便退入城中。及贼兵调得东边到西边来攻,他又或早或晚,率民兵从东门杀出,直杀得贼兵胆战心惊。故此贼兵虽说围城,毫无所利。过不多日,外面调的四路兵到了,他又驱民兵从内杀出。一时内外夹攻,遂将贼兵杀个干净。地方平定,成了大劝。巡抚、巡按,尽皆上疏,奏称他有大功。故廷臣会议,竟将他内转了尚宝寺少卿。 旨意下了,贺秉正不歌停留,便离任到京,入朝谢恩到任。此时已知裴松与宋采,俱中了进士,俱进入了翰林。以为托孤之事,可以无负;而两家婚姻成全,得各各遂意,甚是快心。见他们都来拜贺过,公事一暇,就先来答拜宋古玉与宋采。 三人相见了,欢喜不胜。宋古玉先问了他许多剿贼之事。贺少卿答完了,就问他婚姻之事:“男女俱已长成,才入仕途,一时归去不便。除菲两家俱迎接进京,方好会合红丝,成一段佳话。” 宋古玉听了,不觉蹙起双眉,惨然说道:“老姊丈一段盛心,真是千古。谁知人心各别,功名易致,道义难全,有辜老姊丈成全之美。” 贺少卿听了,吃惊道:“我定的这红丝二婚,别来又有什变头?” 宋古玉道: “小儿现只身于此,小女尚静守闺中。小弟蒙老姊丈高情,怎敢复生变头。只是裴亲母处,不知被什人撺哄,一时把捉不定,又贪了眼前的富贵,竟不念红丝之好,将小姐改弦易辙矣。” 贺少卿听了,只是摇头道:“哪有此理:只怕还是尊舅打听得不确。” 宋古玉道:“怎么不确,嫁的是西平知县已有人了。嫁是某年某月,已有时了。轰轰嫁娶,合县皆知,怎么不确?” 贺少卿只是不信,因又问道:“此事是谁传与尊舅的?” 宋古玉道:“现有二诗帖在舍下门上,大肆讥讽,故小儿气不过,特特揭来我看。”一面说,一面就叫人取出,送与贺少卿。 贺少卿看了说道:“细看此二诗,虽不无挑衅之心,然必衅有可挑,方才挑得。”因将二诗袖了道它:“尊舅且莫着急.裴青史连来拜了数次,小弟如今也要去答拜。待我见了他,问个明白,再来商议。”说罢,起身别去,竟到裴松寓所来。 裴松接了进去,设椅于上,拜谢他留居汝宁抚弧之事。拜谢完坐下,贺少卿因问道:“贤侄想是今年十八岁了。” 裴松道:“小侄正是十八。” 贺少卿道:“贤侄既是十八,记得令妹较贤侄只小一岁,也是十七了。于归之期,恰正及时,红丝盟约,也可践了。” 裴松听见贺少卿说及红丝,困深深打一躬道:“红丝联咏,乃老年伯一片千古的盛心,举家感激不尽。不期老年伯别后,贫贱所咏之红丝,早为富贵抛弃,过而不问矣。正要禀明老年伯,另作一处,不意老年伯还殷殷念及。一段抚育之情,过于天地矣。”说罢,面色惨然,几欲坠泪。 贺少卿道:“红丝之咏,是结两姓之好,料必守盟。贤侄为何如此咨噻,莫非宋舍亲有些不合吗?” 裴松又深深打一恭道:“小侄两番侥幸,皆赖宋恩师造就,怎敢背言师过。但红丝之咏,付之云散水流,实宋恩师寄书汝宁公祖,托其示知小侄,不须属望。故小侄屡至师门,皆退缩而不敢前。非忘大恩也,恐触其怒也。” 贺少卿听了,沉吟道:“宋业师既有此言,寞非你因宋业师之言,竟将今姝改适吗?” 裴松道:“小侄怎敢?红丝之咏,乃老年伯之命。纵宋恩师不欲践盟,亦须禀明老年伯,再请新命,怎敢轻举妄动,有伤风化。” 贺少卿道:“既如此说,且请问令妹,而今安在,所作何事?” 裴松道:“现在闺中,日抱红丝之咏而同寝食,并无别事。” 贺少卿道:“前有人传说,西平金知县与你家结亲,有此事吗?” 裴松道:“实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