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曝闲谈 - 第 3 页/共 8 页

糟了!”他心上气不过,也不顾什么了,用手望屁股背后一提,道:“唉!”耳朵里听见吱的一声,又拍死了一个“麻花”。   这“麻花”也是鹌鹑当中的健将,战无不胜,孙老六仗着它赢得好些钱,曾经有人还过三百两银子,孙老六不舍得卖,一旦死于非命,叫他怎的不痛呢?一时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那种神情实在难过。只得将小跟班喝骂了几句,说:“你们为什么不替我当心当心!”小跟班里面有个叫白张三的,十分狡猾,便回道:“少爷自己都不能当心,小的们如何能当心?”   孙老六气极,赶上去打了他一个耳刮子,再要想打第二下,白张三已飞风的跑了。   孙老六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忽听见马蹄声响由远而近。仔细一看,是他至友快马陈三。这快马陈三年纪也有五十多了,无论什么马,他骑上去格外走的快,所以人家送了他一个绰号,叫做快马陈三。剩下的一个小跟班,正想找个人给他解围解围,一看见快马陈三,直着脖子嚷道:“三爷,咱们少爷在这儿呢!   ”陈三听见,望前一看,连忙收住缰绳,跳将下来,说:“老六,我正要找你。”孙老六道:“你有什么事,咱们家去说。”   陈三便叫小跟班牵了马,一直到孙大军机的宅内。二人来至书房内,陈三四面一望,看见墙上挂的胡琴、弦子、笛那些乐器,就像军器架子一样,十八般兵刃件件皆全,不觉笑了一笑。值书房的端上茶来喝过,陈三就告诉他道:“昨儿李膘子拉了一匹枣骝来,要卖给我。我试了试,脚底下倒还不错。可惜我这两天家里打着饥荒,哪里有钱给他?所以我来问问你。你要不要?”孙老六道:“他要多少呢?”陈三道:“他说是一百银子,哪里能够依他?给他六七十两银子,也就罢了。”孙老六道:“既然如此,叫他上我这里来拿就是了。”一面吩咐到帐房里去交代一声。陈三见事已成,便欢欢喜喜的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试骅骝天桥逞步   放鹰犬西山打围   却说快马陈三欢欢喜喜的回到家中,便打发人去把李膘子叫了来,吩咐他明日把马牵到孙军机宅里去,他家六爷要买呢。   李膘子晓得孙老六是个冤大头,哪有不愿之理,当下诺诺连声的去了。   第二日一早,快马陈三正在洗脸,李膘子已经牵了马来了。   二人同到了孙军机宅里,管门的说:“六爷还睡着呢。”白张三见了快马陈三,因为昨日是他的救命恩人,否则至少要挨几下嘴巴子,当下殷殷勤勤让三爷书房里去喝茶。李膘子自在门房里老等。看看十一点钟打过,孙老六睡得胡里胡涂的,两只眼睛还睁不开,一面钮衣扣,一面嘴里哈着气,见了陈三,嚷道:“好早啊!”陈三道:“也不算早了。”孙老六道:“你来了什么时候了?”陈三道:“有一会了。孙老六一屁股先在炕上坐下,这才让陈三上炕,便问:“那马呢?”陈三道:“拴在院子里树上。你可要去瞧瞧?”孙老六道:“别忙,别忙!   等我定一定神儿。刚才被他们把我架弄着起来,一点儿没有吃呢,一点儿没有喝呢,闹得我有些发虚。”正说着,家人端了茶点出来,孙老六用过了。白张三又跟他装上一袋兰花烟,孙老六接在嘴里抽着,呼噜呼噜的响,抽了一袋,又是一袋,直抽到第三袋上,才略略有些精神。回头叫白张三去叫李膘子,谁知李膘子趁空已跑出大门外,去吃高汤老饼了。   等了一会,李膘子才慌慌的走进书房,见过孙老六。孙老六先开口道:“昨儿三爷跟我说你有匹小枣骝,要卖一百银子。   有这回事吗?”李膘子道:“有这回事,马已经牵来了。”孙老六道:“好,咱们过去瞧瞧。”说着就走,陈三和李膘子跟着,走到那马身边。那马火炭一般的赤,周身上下,没有一根杂毛,像是个神骏。孙老六点头道:“还勉强去得过。你不是说过的,一百两银子?拿五十两银子去就得了。”李膘子笑道:“货卖实价,哪里有这么大的虚头。”孙老六道:“别累赘,六十两。”李膘子咬定一口要八十两,再少不行。陈三做好做歹,总算七十两银子。一面孙老六叫李膘子到帐房里去领银子,一面和陈三说道:“三哥,回来咱们吃了饭,到天桥去出一个辔头看。”陈三答应。李膘子收了银子自去。陈三就在孙老六书房里午饭。   一时饭毕,自有马夫牵了马,孙老六跨上去倒也合式。另外又叫马夫配了一匹珍珠青给陈三骑着。二人按辔而行,来到天桥。正是仲冬时候,绿荫已尽,露出一道垂虹,说不尽野旷草低,天高树远,中间一条道路,其平和砥,共直如矢,在京城里是有一无二的了。孙老六一面走,一面将腰一挺,把裆劲一下,那枣骝马忽喇喇跑将开去,四个蹄子如翻铙撒钵一般。   孙老六甚是得意,骑了两趟,便跳下马来,一面招呼陈三也下了马,在一个小草棚子里坐下。跑堂的送上茶来,孙老六便夸说:“三哥好眼力!这马果然不错,足值一百两银子。”陈三忙回道:“六爷肯出大价钱,哪有买不着好货的道理!”孙老六道:“可不是呢!南边人的俗语,叫作‘贪口强买猪婆肉’。   不要说别人,咱们帐房王老顺的儿子,专好贪小便宜儿。上回上黑市去买东西,有天买了一只烧鸭子,刚想用刀片,谁知道是拿颜色纸糊的,气的他望河里一扔。又有一回去买了一双靴子,有天穿了出去,碰着大雨,靴筒子是高丽纸做的,一碰着潮都化了,只好打着赤脚回来。这不是喜欢贪小便宜的报应吗?   ”陈三听了,哈哈大笑。   孙老六又说:“咱们喝过了这壶茶,三哥你上去把那马试试。”陈三道:“好。”一时会了茶钱,陈三攀鞍上去。刚才扫了半个圈子,那马长嘶一声,耳朵一耸,胸脯一挺,但见四个蹄子在肚皮底下滚。旁边看的人,都直着嗓子喝彩,把孙老六乐得跳起来。陈三要显他的能耐,等那马扫过一趟,扫到第二趟,把缰绳望判官头上一搁。在腰里掏出套料的鼻烟壶来,把鼻烟磕在手心里,慢慢的闻着。人坐在上面,丝纹儿不动,犹如端着一碗水似的,把个孙老六看得目瞪口呆。一时陈三把马扣住,下来了,孙老六伸着大拇指,拍着陈三的肩道:“三哥,我真服你!”陈三还陪笑说:“我在六爷面前献丑。”二人说了几句,彼此作别。   又过了几日,孙老六静极思动,约着王尚书的儿子王大傻子,周侍郎的儿子周瞎子,沈祭酒的兄弟沈桐侯,李郎中的内侄李毛包一同去打猎。这些朋友平时最淘气不过的,人人听了都是兴兴头头的。大家带了把式匠,挑了帐逢锅灶,拿了器械,把了鹰,牵了狗,家人小子有些气力的都跟了去。在西山左近安上帐逢,埋上锅灶,就如行军打仗一般。看看天色晚了,各人坐在一处吃饭,嘻嘻哈哈的,闹得糊里糊涂。孙老六张着嘴合不拢来。沈桐侯是专于绰趣的,什么古典、笑话、灯虎,记着一肚子,大家每日轮流作东道请他,要他替大家解闷,有时还作揖请安的央告他。王大傻子是只晓得吃喝睡的,真是个傻子。周瞎子人甚精刻,幸亏得登在北边惯了,性情近于豪爽一路,所以还与大家合得来。李毛包心直口快,无什么事,总是他做挡人牌,因此上大家喜欢他。这五个人日日凑在一起,实在热闹。   有一日,在各处搜寻了好半晌,什么东西都没有。孙老六的一只大猎狗,在枯草里追出一只兔子来。把式匠一眼看见,便把臂上的鹰解去了红布遮眼,放将出去。那鹰名叫“兔获”,每架要卖到百十两银子,在空中打了一转,一翅扑将下来,把爪拳起就如拳头一样,在兔背上一拳。这兔子正被狗追得发昏,不提防这一下子,便滚在地下。那鹰把它抓了,提在空中,又把它扔下来;扔了下来,又把它抓上去。等兔子死了,把式匠连忙把鹰收了回去。大家一拥前来,早有孙老六的小子把兔子脚往两下里用力一分,那兔子便裂为两半,鲜血直冒出来。孙老六咕嘟嘟一气喝了,说:“真好鲜味儿!真好鲜味儿!”大家都要争着尝尝,只有沈桐侯便说:“好脏!”孙老六把大家看看,把自己看看,嘴上都是鲜血,淋淋漓漓,连下颏都染红了,不由他不笑。小子打过水来,把手巾擦净,便命将这兔子剥了,回来弄着吃。   周瞎子有个小子,叫作麻花儿,这麻花儿膂力很不小,年纪才十七八岁,因为随着大家赶兔子,把他丢在后面。这小子一时要解手,找着一个坟背后蹲了下去。看见前面来了一条狗似的,浑身金黄的毛,站了起来,朝着他一扑。麻花儿笑道:“怪好玩的!”也学它的样子,朝它一扑。这东西刚刚压在麻花儿的身子底下,四个爪子只顾在地上爬。麻花儿道:“你再爬,爬深了变成一个坑,爽性把你埋下去!”嘴里一边说,心上一边想:“把它如何处置呢?”浑小子自有浑主意,把一条腿跪在它的腰里,用一只臂膊把它的头扛起来,那一只臂膊把它的屁股也扛起来,使劲的一拗,括的一响,把这狗似的东西生生拗断了。麻花儿不胜之喜,手也不解了,把带解下来捆住了它四只脚,横拖倒曳的拖了回来,对着大家道:“我得了一条大狗!”大家都不识货,说:“果真是一条大狗。”沈桐侯仔细一看,说:“不对!狗嘴虽然是尖的,然而不至豁到两边,我看是另外一种异兽。”沈桐侯正在考据,把式匠听见这话,分开众人上来一看,说:“我的爷!这是个狼啊!你怎么得来的?”麻花儿一长二短诉说了一遍。把式匠道:“幸亏你当它狗,你才敢去扑它。你要晓得它是狼,早吓得一团糟了,说不定明年今日就是你的忌辰!”麻花儿不觉毛骨悚然,连大众都有些害怕起来。   孙老六道:“咱们这几天也玩够了,不如换一个法子吧。”   王大傻子便张着嘴笑他道:“你说出这种话来怯不怯?要是我,什么豺狼虎豹,大爷一概儿不惧!”孙老六听他说出傻话,便丢了一个眼色,叫两人走开了,背着王大傻子商量说:“咱们悄悄的回去吧。他要在这儿喂狼,让他去,咱们可不奉陪!”   沈桐侯本是个文弱书生,首先赞成。当下众人偃旗息鼓,一路回城,王大傻子也只得随着他们。这就是书上所说的“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乡秀才省闱观光   老贡生寓楼谈艺   却说江南镇江府属,有一个小地方,叫做谏璧,不过三四百户人家,大半是务农为生的。其中有一家姓殷的,颇有积蓄,在这三四百户中,要算魁首了。这殷家有个儿子,名唤必佑。   自幼留心书史,到了二十岁上,恰值学台岁试,报名应考,不知不觉的高高进了,自然荣耀非常。就有镇江城里大户人家,请去教读,一年也可赚四五十吊钱的束修。况且殷必佑本是有家,过的日子便着实宽裕了。那年碰着朝廷恩典,特开恩榜,端午过了,看看已是乞巧之期,殷必佑便告诉东家,要去南京乡试。东家自是应允。殷必佑一面整顿铺盖以及考篮、书箱之类,预备动身;一面找了一个老童生同他代馆。等到中元一过,殷必佑打开皇历,检了一个破日,约了几个同伴,径往南京。   看官,你道殷必佑为何要检破日呢?原来是取破壁而飞的预兆。   话休烦絮。且说殷必佑顺风顺水,不上三日,到了南京。   进了旱西门,寻到石坝街预先租定的寓所。歇息了一两日,进场录遗。案发又高高的取了,准其一体乡试。殷必佑自是欢喜,每日在寓里养精蓄锐,专等秋风一战。   到了初八一早抽身而起。隔夜由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将吃食买办齐备,殷必佑一样一样放入考蓝,还对别人说:“这是功名大事,不可草率。”收拾好了,将辫子挽了个疙瘩,把一件千针帮的背心穿在里面,还有什么铜边近光眼镜,毛竹旱烟管,戴的戴在脸上,拿的拿在手里。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一手把考篮扛在肩上,跟着殷必佑,一路吆喝着直奔贡院而来。   远远的看见“天开文运”的灯笼点得辉煌耀目。   殷必佑往人山人海里抢将进去,早听得丹徒县门斗在那里唱名了。殷必佑心中吃了一惊,侧着耳朵仔细一听,还不到一半。自忖道:“还好,还好!我亏得是录遗场里取的,名字还在后头,要是有了正科举,名字排在前头,不早早点过了吗?”   等了一会,点到他了,接了卷子,一看是月字四号。打开天地玄黄的扇子一找,巧巧在东文常引着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进了龙门,找着月字号。号军把他的考篮接了去,归了号。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替他铺好号板,钉起号帘,这才回去。   殷必佑忙着把吃食一齐取出,还有沙锅、风炉。叫号军生些炭,拿出半个猪头,用水将就洗了洗,放在沙锅内。又拿出一大把葱蒜,也不切断,就放入沙锅内了,加上两瓢浑水,煮将起来。一会儿,扑鼻喷香的味儿已渐渐透露出来。这时候,进来的人更加拥挤,有看朋友的,有找号军的,络绎不绝。殷必佑坐在号子里,两眼望着沙锅,是怕有什么人横冲直撞,损伤他这宗宝货。   一会儿,听见三声炮响,夹着明远楼上呜呜呐呐的吹打,大约是封了门,进出的人觉得略略清净了,霎时,一轮红日推下西山,他的猪头也熟了。拿出一盏风灯,插上一支蜡烛,照得号子内通明雪亮,便动手将猪头盛起,却已烂如泥了。又把沙锅洗过,放米下去,烧起饭来。不到一个时辰,饭也熟了。   取过碗筷,将猪头和饭,狼吞虎咽了一顿。   饭罢,收拾收拾,摊开褥子,待要想睡,无奈堂上人声嘈杂,墙下梆锣四起,闹得他不能入梦。只得把旱烟一袋一袋的慢慢抽去,磨延时刻。良久良久,方才入了黑甜乡。各号的人也睡了,准备明日鏖战。一时鼻句声大作,四面都是呼噜呼噜的,和打雷一般。等到殷必佑一觉醒来,觉得满眼漆黑,睡得糊里糊涂的,嘴里便叫道:“小柿子,灯也灭了,还不起来拨拨啊!”这小柿子就是东家那里借来的小厮了。一个号军正在号门外打盹,便接嘴道:“莫慌,莫慌!要火我这里打呢。”   殷必佑才知道叫错了。号军从身上摸出镰刀火石,劈劈拍拍打了几下,打着了火,点了灯。殷必佑问道:“有多少时候了?”   号军道:“大约三更天。”殷必佑一场儿不言语,重新再睡。   看看参横月落,五鼓鸡鸣。殷必佑朦胧中觉得有人推了他一下道:“先生,题纸来了!”殷必佑一听这话,一骨碌爬起,揉揉眼睛,见头题是“辞达而已矣”,二题是“上律天时,下袭水土”,心里便咕咚一下。三题是“滕文公问为国”一章,诗题是“小庭月色近中秋”得秋字,五言八韵。殷必佑将题纸折起,翻开褥子,起身下地。要号军弄了些水,洗过了脸,把带来的晒干锅巴在开水内一冲,略放些糖,一块一块的咽了下去,这肚子也就不为难了。先把带来的木版《大题汇海》细细的将目录一行一行查去。头题却有一篇对题,二题只有《上律天时》一句的题目,三题全然脱空。只得将头篇对题刻文翻出,恬吟密咏了一篇,觉得平平无奇,心中甚闷。想了一回主意,又背了一回上下文,哪知毫不相关的,便放大了胆。转念这“辞”字是要风华掩映的,赶忙将《文料大成》、《文料触机》、《四书类典》查查。谁知《文料大成》刚刚缺了一本,是有文学一门的,闷不可言,只得叹了一口冷气道:“罢了!罢了!”   另取了一张纸,将刻文上的浓重字眼摘了几个下来,以备用入自己文章里面。构思了半日,研得墨浓,蘸得笔饱,起起草来。   才得了个前八行,涂了又涂,改了又改。看看终究不能当行出色,急得他抓耳挠腮。好容易敷衍完了八股,藏在一边。二题三题,亦然如此,不必细表。等到做五言八韵诗,更觉烦难,又怕出韵,又怕失粘,又请教隔壁下江先生,说没有毛病,这才一块石头落地。誊正了,上堂交卷,已经放过三排。   跨出头门,有些苦人想做这注买卖,抢着考篮望肩上扛,也不管站在旁边那些穿太极图的鞭子、板子和雨点般下来。殷必佑看见考篮被一个后生接去,伸手把这后生的辫子揪牢了。   直到石坝街寓里,看这后生把考篮安在地下,一面掏出一块手巾,擦脑门子上的汗,这才把手一松,随意拿了几个钱给他。   后生去了,上了楼,几位同伴的早在那里高谈阔论了。一个丹阳县廪生开口道:“今年的题看似容易,其实烦难。头题‘辞达而已矣’,千手雷同,无所见长。兄弟曾经读才才气文章的,是一个叫做韩湘南的,有一篇叫做‘文不在兹乎’,换了破承题,钞将上去,却足足的有七百多字。诸公想想看:辞达而已矣,文不在兹乎,真是天然的转语!这种蓝本,凑巧不凑巧,现成不现成!”殷必佑听了,茅塞顿开,拱手道:“如此说来,今科一准要高中了!”那丹阳廪生道:“这也看!”面上却很露出得意之色。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溧阳县的监生,便道:“晚生是做两板股的:一股辞,一股达,其中还有个枢纽,仿佛是个一浅一深的样子。”丹阳廪生点头道:“格局不错,只要措词得当,就可有望了。”这溧阳监生对面有个扬州甘泉县老贡生,摇头晃脑道:“我的念给你们听。破题是:‘辞以达意为贵,不以富丽为工也。’”殷必佑嗤的一笑道:“这是朱注。   ”甘泉老贡生道:“惟其是朱注,别人不敢用,我所以钞他。”   丹阳廪生默然无语,溧阳监生还咂嘴弄舌的道妙。殷必佑悄悄的扯了他一把道:“你真是没有见过文章的!用了朱注,你都要这般的佩服,少时看见我自出心裁的,不要跪下磕头么?”   甘泉老贡生愤然作色道:“你们这样,不是‘非尧舜,薄汤武’么?”言罢,登登登下楼而去。众人见他动了气,也有埋怨殷必佑不该鄙薄他的,也有说这老贡生不自量的。殷必佑也不理会他们,过了二场,又过了三场,便趁了原船回到镇江上岸。   又带了些土产,送与东家,择日到馆,仍旧当他的教读老夫子。   看看满城风雨,渐近重阳。殷必佑因为自己做的文章钞出来之后,经了许多亲友称赞,他心中也觉得热蓬蓬起来了。看官,要晓得,应考的人,在这两天也最好过,也最难过:求签问卜,测字扶乩,没有一桩不做到;如饮狂乐,如溺迷津,而且方寸中辘轳上下,正应着俗语一句说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虽然可笑,也觉可怜,这都不提。   欲知殷必佑果然中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讲维新副贡失蒙馆   作冶游公子出学堂   话说殷必佑好容易熬来熬去,熬到重阳之后,打听得放榜的日子是在二十四晚上。一面托南京的朋友,要是中了预先给个信;一面又关照自己家里,二十四晚上不要关门睡觉。诸事已妥,才略略把心放下。   到了二十四这日,便把他急的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在书房中踱来踱去。有时想着文章内哪句少意义,哪句欠功夫,便心灰意冷,就流下泪来;有时想着文章内哪句极精神,哪句顶光彩,便兴高采烈,哈哈大笑起来。学生们看见先生又是哭又是笑,弄得丝毫不懂。这晚东家又备出四碗菜来:一碗是炒蚬肉,一碗是炒鸡蛋,一碗是烩银鱼,一碗是烧猪肝,另外一壶酒。   小厮捧将出来说“这是东家预备着给先生等榜的。”殷必佑自从到馆之后,每天豆腐青菜,把他闹得慌了,今儿看见这四碗菜、一壶酒,犹如天上落下来的宝贝一般。当下一个人自斟自钦,吃得有些醺醺了,才把饭来吃。吃罢了饭,一头倒在床上便睡着了。直到大天白亮,方才惊醒,依旧杳无消息,知道举人漂了,便叹了一口气,一步一步挨出城来了,雇了一只舟冒舟冒船,径回谏璧。在船里看见夕阳红树,沙鸟风帆,无穷秋色,也解不脱他心里的牢骚。不到两个时辰,摇进了一个小小村庄,这就是谏壁了。   他家中,父亲拄着拐杖,在门前和雇着的长工说话。旁边立着两三个邻舍,像是等他似的。见了他,齐说道:“回来了!   回来了!”殷必佑忙问:“你们为什么这样乱嘈嘈的?”他父亲道:“今儿一早,学里的门斗到家里来,说你中了一名副榜,闹着要多少钱,多少钱。我们不肯,他把囤里米也挑去了,圈里的猪也捉去了,像强盗一般凶狠!如今不得主意,等你回来,和他理论。”殷必佑听了,半忧半喜。忧的是中虽中了,却不是整个儿,将来若要求取功名,还要上南京乡试,不过省了岁科两考;喜的是这么一下,胜于名落孙山。他平常把做官念头横在胸中,捐局章程看得烂熟,将来由副贡底子,或是加个知县,是可以免人保举一笔钱的。当下开言对他父亲道:“这都是小人之见,父亲不必生气。”一面说,一面引他父亲进去,并让几个邻舍坐下吃茶。长工自去开发船钱。   殷必佑刚到堂中,看见报单高高贴起,是:“捷报贵府少老爷殷必佑,江南乡试中式第二名副元。”又不觉鼓起几分兴致来。又一会,里正团董得了信息,赶来贺喜。刚才那几个邻舍,也各从家里回来,带了几升炒米和几十个欢喜团,与他贺喜。殷必佑的父亲是个土财主,除了耕种刨锄之外,其余丝毫不懂;早上为着学里门斗挑了他的米,捉了他的猪,心上十分着脑。现在看见里正团董都老封翁长、老封翁短的奉承他,才知儿子这副榜有些用处。转念一想,把一腔怒气,都化在爪哇国去了。   过了几日,殷必佑也得出门去拜老师,会同年,做那些故事。东家那里明年既连了馆地,又加了束修,更喜之不荆眼巴巴到下科去再中他一个整个儿的。谁知那年皇上家里下诏维新,把八股一齐废去,另换了什么策论,还有叫作《四书五经》义的。殷必佑听了,赛如打了一个闷雷,心里想:“这策论,书院小课也常常问的。倒是这四书五经义,自己敢具结,不知它是件什么东西!”无可奈何,请教别人,别人亦只能略举大凡,不能穷原竟委。这个时候,镇江的风气渐渐开通,就如黑暗里得了一线光明,然尚不能十分透彻。有几个念书的,立了一个阅报阅书会,把上海出的各种报纸,译的各种书籍,一种一种的买齐了,放在社里,听凭人家翻看,借以启发愚蒙。殷必佑的东家本做钱庄生意,在上海立有字号。殷必佑特地托东家,叫人在上海另外买几种好的报,几种好的书,以便简练揣摹,学战国时候苏秦的样子。   真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殷必佑在这上用功了半年,心里也有些明白了,懂得有什么二千年历史、五大洲全球那些字面。有时与人谈论,便要举其一二,夸耀于他。比他下一肩的那些秀才们,便送了他一个外号,叫“维新党”。殷必佑想道:“维新党三字是个好名目,我不妨担在身上。”自此,人家叫他做维新党,他亦自居为维新党,动不动说人守旧,说人顽固。   人家如何答应他呢?自然而然要闹出口舌来。镇江城里,有两个发科发甲的老前辈,听了便不自在,说:“殷家小子偶尔侥幸中了一名副榜,不想巴图上进,却学这种口头禅来吓人家,想来不是个安分的!”他东家听了,便透个风给殷必佑,叫他以后敛迹些。殷必佑大为不然,立时辞了馆地,到家收拾收拾,带了盘缠,要到上海学堂里去念书,竭力做他的国民事业。他父亲也拦阻他不住,只好听其自然。   原来那时候,上海地方几几乎做了维新党的巢穴:有本钱有本事的办报,没本钱有本事的译书,没本钱没本事的,全靠带着维新党的幌子,到处煽骗;弄着几文的,便高车驷马,阔得发昏;弄不了几文的,便筚路蓝缕,穷的淌屎。他们自己跟自己起了一个名目,叫做“运动员”。有人说过:一个上海,一个北京,是两座大炉,无论什么人进去了,都得化成一堆。   殷必佑这个维新党,既无本领,又无眼光,到了上海,如何能够立得稳呢?自然是随波逐流的了。先到一个什么学堂里去投考,投考取了,搬了铺盖进去念书。上半天念的西文,下半天念的是中文。吃亏一样,殷必佑是镇江口气,读珀拉玛不能圆转自如,自己心上十分着急。迟之又久,听听自己,听听别人,渐渐的一模一样,方才罢了。学堂里的规矩,除掉念西文念中文之外,另外有一两个时辰,叫他们退到自修室里,做别样的功夫。列公要晓得,自修室就是自己的房间,名为做别样功夫,其实叫他们歇息歇息。有几个好动不好静的,便你跑进我的自修室,我跑进你的自修室:有品行的,不过谈天说地;没品行的,三个一群,四个一簇的,讲嫖赌吃着的经络,讲得丝丝入扣,井井有条。殷必佑是没有见地世面的人,听了心痒难熬,想出去小试其技。无奈这学堂除掉礼拜日可以听凭学生出入,其余日子门口稽察极严。殷必佑只得礼拜日这个空儿,约了几个同窗,上上茶馆,看看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光景,已觉得心旷神怡。晚上回到学堂,不免遐想。   有天礼拜,一个同窗的姓单名幼仁,却是个世家子弟。他父亲是个实缺道台,因见他在任上闹得烟雾尘天,恐怕于自己声名有碍,故此打发他到上海学堂里念念西文,趁此可以拦住他的身子。谁知这位单幼仁是大爷脾气,不曾进学堂的时候,住在栈房里,便终日在窑子人家厮混;及至进了学堂之便,却似飞鸟入笼,常常要溜着出来,做那偷鸡摸狗的事体。学堂总办因与他父亲是会榜同年,想要开除他怕于他父亲面上不甚光彩,因此只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任他胡行乱走。他不晓得几时又和殷必佑说得入港,彼此投机。这天悄悄约了殷必佑同去吃花酒。殷必佑喜的心花怒放,把家里带出来的大呢小袖对襟马褂、二蓝线绉棉袍一齐穿上,跟着单幼仁摇摇摆摆出了学堂门,径奔四马路而来。   到了一条弄堂里,殷必佑抬头观看,许多密密层层的都是金字招牌。殷必佑肚里疑心:“这里面不要是我们旧东家说过的那些票号吧?”转眼之间,单幼仁忽然不见了,殷必佑大惊失色。定睛一看,原来在那边等着他呢。于是两人寻到一家,拾级登楼。早有人在扶梯口侍候着。看见单幼仁便嘻嘻哈哈的拉将进去。殷必佑踅在后面。进了房间,早有倌人过来招呼坐下。殷必佑虽是老外,然而听见那些同窗讲过什么规矩、什么规矩,又亏得他虚心好问,所以各事烂熟于心。不过脸上禁不起一阵热烘烘,登时红了。当下单幼仁提笔写成条子,吩咐分头请客。不多一会,殷必佑耳轮中听见橐橐之声,一个人闯然而入,穿着一件布长衫,下边黑袜皮鞋,头上戴着一顶外国帽子,又宽又大,如覆盆一样。殷必佑识得这叫做拿破仑帽,心中暗暗稀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讲哲学妓院逞豪谈   读荐书寓斋会奇客   却说殷必佑跟了单幼仁在窑子里吃酒,看见那个戴拿破仑帽子的人上来之后,也不和单幼仁打恭作揖,只用一只手在耳朵旁边一扬,单幼仁也照他这么回了一个礼。单幼仁当下脸朝着殷必佑道:“这位姓李,名平等,是国民会的接待员。”殷必佑道声“久仰!”李平等却一声儿不言语。单幼仁又脸朝着李平等道:“这位姓殷,名必佑,乃是敝同窗,人极开通。李兄和他谈谈,便知分晓。”李平等这才过来和殷必佑握了一握手。   彼此坐下,正待开言。楼下乌龟一叠连声的喊着:“客人来!”单幼仁忙巴着门帘一望,说:“原来是鹫公到了。”所谓鹫公的,穿得也还体面,只是戴着一顶凹顶的灰色窄边帽。   殷必佑到底见多识广,知道这个帽子名叫卢梭帽。鹫公之后,继之者还有两三人,一色芝麻呢衣服,也有戴着金丝眼镜的,也有吸着雪茄烟、纸卷烟的;另外还有一个清瘦老头儿,撇着几根鼠须,穿着斜纹布袍子,天青哈拉呢对襟马褂。单幼仁忙着跟殷必佑通名道姓:鹫公姓陆,后面的一个叫做王开化,一个叫作沈自由,清瘦老头儿叫做陈铁血。殷必佑也无暇问他们干什么的,看上去大约都是同志。   单幼仁一数,连自己已经有了七个人,一面招呼他们吃茶抽烟,一面便吩咐摆席。娘姨答应下去,就有几个笨汉,上来搬开椅凳,端上果碟。调排停当了,然后安放杯筷以及四个大荤盆,另外还有糖食蜜饯。殷必佑一一都看在眼里。单幼仁见诸事妥贴,便请诸位叫局。李平等兴高采烈,首先叫了两个。   此外也有叫一个的,也有一个不叫的。单幼仁又和殷必佑代叫了一个,叫什么花月红,说是个清倌人,将来只要开销半块洋钱就是了。殷必佑自是乐于从事。坐定了,倌人上来斟过一巡酒,大家举杯向单幼仁道谢。单幼仁举筷让菜。不消片刻,这些盆子早如风卷残云。乌龟把鸡、鱼、鸭、肉一样一样的端上来。众人放量饱餐过了,然后谈锋四出,满室嚣然。只有陈铁血一人甚是沉静,低眉合目,就如庙中塑的菩萨一般。殷必佑是初次上这种演说坛,生怕说错了话被人耻笑,只得唯唯而已。   就中以李平等最为激烈,讲了半天的时事,论到官场,看他眉毛一扬,胸脯一挺,提着正宫调的喉咙道:“列位要晓得,官是捐来的,升迁调补是拿着贿赂买来的。就以科甲一途而论,鼎甲翰林是用时文小楷换来的,尚书宰相是把年纪资格熬出来的。大家下了实在的本钱,实在的功夫,然后才有这么一日。   什么叫做君恩?什么叫做国恩?他既没有好处给人家,人家哪里有好心对他,无怪乎要革起命来!”这话没有说完,众人一齐拍手,就和八面春雷一样。殷必佑再拿眼睛去看陈铁血,见他也在那里颠头播脑。   众人乱了一阵,才听见陈铁血开口,一口的杭州土白,他说得越清楚,大众听得越糊涂。只听他一字一板的说道:“泰西哲学家说的,一个人有两个公共心。这两个公共心里面,要分出四派。”刚刚说到这里,一个倌人婷婷袅袅的走将进来,在他肩上一拍道:“耐做舍介,实梗叽哩咕噜?”陈铁血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的相好,嘻开嘴笑了一笑,就不往下讲了。大众也哄然道:“林先生来了!林先生来了!”殷必佑就扯了单幼仁一把,问他:“谁人叫做林先生?”单幼仁低低地告诉他道:“就是陈铁血的相好了,叫做林新宝。”殷必佑方才明白。   一转眼粉白黛绿蝉联而至,这些人却丢了高谈阔论,一个个别转头去喁喁私语起来。单幼仁见此光景,忍不住高声嚷道:“我有一首诗在这里,诸公愿闻否?”李平等首先答道:“洗耳恭听。”单幼仁道:“同席久不见,渴想诸公面。”陆鹫公岔嘴道:“既说是同席,又说是久不见,这不是自相矛盾么?”   单幼仁道:“莫慌,莫慌!底下还有两句,你听了方知其妙。”   于是乎王开化、沈自由都催他快说。单幼仁又念道:“而今始得之,只有一条辫!”大众方知道是讥诮他们的,便止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闹了一会,乌龟端上干稀饭,大众随意用了,渐渐散去。只是殷必佑叫的那个局,始终不曾来。单幼仁一叠连声叫去催,殷必佑忙拦道:“不必,不必。”单幼仁方才罢了。   看看时候已是亥正。单幼仁在腰里摸出了四块下脚,同着殷必佑走出了弄堂,叫了两部东洋车,自回学堂不表。   且说这陈铁血原是浙江省金华县人氏,祖上也是世代书香。   他老人家是个饱学秀才,七上乡闱,文章憎命,遂改学了幕道。   出手之后,就在钱塘县衙门里处馆。及至生了陈铁血,自幼叫他用功念书,十三岁上撷了泮芹,一时有神童之目。及至乡试,竟步了他老人家的后尘,两次名落孙山,心上十分着恼。刚巧那年七月,朝廷下诏维新,饬各省督抚设立学堂,培养人才,将来好为国家所用。他有个母舅,是个举人,文学兼优,闻名远近,学堂总办以重礼聘为教习。陈铁血得了这个信息,一想自己功不成名不就,倒不如走了这条捷径,也可以图个出身。   当下写封信给他母舅,诉明来意。他母舅平日也把他十分器重,见了信自然答应。把他带进学堂之后,先给他在帐房里面位置一席。这陈铁血天资又好,记性又高,不过跟着洋文教习念念什么珀拉玛、福斯乎礼特、色根乎礼特。久之又久,颇能贯通。   他母舅又检些新书,叫他阅看,因此学问一日深一日,见识一日高一日,竟成了一个中西一贯的人才才。那年上海创办民立学堂,遍地皆是,就有人慕名来请。陈铁血一想:“混在杭州城里,一万年也不会有什么机缘。上海是通商口岸,地大物博。   况且又有租界,有什么事,可以受外人保护的。”主意拿定,便向他母舅说知一切,他母舅也无所不可。   陈铁血收拾收拾,到了上海。那个学堂叫做蒙养书院,学生都是小孩子,程度尚浅,用不着高等学问,随随便便教些粗浅功夫。过了半年,谁知这开学堂的因为经费支绌,就此停办。   陈铁血失了馆地,弄得进退两难。幸亏有个朋友,叫做张东海,在大马路开了一所翻译新书局,请他暂时住下,帮他翻译翻译,每月送他五十金的束修。陈铁血这才安心乐意,住在上海。   却说上海那些维新党,看看外国一日强似一日,中国一日弱似一日,不由他不脑气掣动,血脉偾张,拼着下些预备功夫,要在天演物竞的界上,立个基矗又为着中国政府事事压制,动不动便说他们是乱党,是莠民。请教列位,这些在新空气里涵养过来的人,如何肯受这般恶气?有的著书立说指斥政府,唾骂官场;又靠着上海租界外人保护之权,无论什么人奈何他们不得,因此他们的胆量渐渐的大了,气焰渐渐的高了。又在一个花园里,设了一个演说坛,每逢礼拜,总要到那演说坛里去演说。陈铁血局里的同事,大半是自命为未来主人翁的,俗语说的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以陈铁血这样的矜平躁释,也要被他们鼓动起来,其余初出茅庐的少年子弟,是更不用说了。陈铁血与单幼仁本不认识,因得张东海介绍,说单幼仁虽然是纨绔子弟,却有爱国的精神,彼此相与起来,却还投合。不过单幼仁有少年盛气的样子,陈铁血有老成持重的派头,这个里头不免分些界限。   这日陈铁血赴单幼仁之宴而回,到得局中上了楼,开了房门,点上一盏洋灯,检得一张刚才送来的《文汇西报》正待细看,忽然茶房送上一封信,说是傍晚时候有个人自己送来的。   陈铁血拈在手中,只见信面上写着“陈铁血君启”,下署着“鹿原”二字。便沉吟道:“这好像是日本人的名字。”拆开之后,忽然掉下一张白纸的名片来,名片上印着黄明,角上一行是个什么大学堂政治科卒业生。再看那信时,原来日本东京勖志社总理鹿原中岛写来的。中言“现有敝社运动员黄子文名明,因回国运动政府,久慕先生人品,乞书以为介绍。”那些话头。   陈铁血把信和名片搁在一边,重复将《文汇西报》看完,钟上已经敲十二下了,收拾安睡。   次日还没起身下楼,听得下面有人喊:“铁公,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