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曝闲谈 - 第 2 页/共 8 页

春天天气,容易变天,一霎时太阳阴阴,便萧萧的落起雨来。潘明急的跺脚,说:“我们那位老同年,要下雨,他一定不得来了!”李百德道:“何不用你的轿子去接他?”一句话提醒了潘明,随即喊自己的靠班进来,到西门斌升客栈接昨天京里下来的黄大人,一面吩咐他到家里拿了油衣再去。轿夫答应。等到三点多钟,轿夫仍旧抬着空轿子回来,说:“黄大人早出门了。他们管家说是就要回来的,所以叫小的们等了半天。   后来看看雨越发大了,黄大人尚未回来,小的们恐大人等的心焦,所以先来复大人的命。”潘明听了无话。直等到上灯时分,方听底下喊客人上来。三人都喜道:“这一定是黄兄了!”岂知是隔壁房间内陈媛媛的客人,前来躲雨的。潘明急得搓手。   不多一会,楼梯上一阵怪响,只见一人像水淋鸡一样,手里倒提着一把雨伞,大踏步径至房里来。潘明眼快,抢前一步道:“乐材兄,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小弟候之久矣!”黄乐材一时不得劲儿,赶忙把手里的雨伞往红木炕床旁边墙角上一戤,那伞上的雨早点点滴滴溜了一地。回过身来,方和他二人拱手,随口寒暄几句,然后坐下。他的管家也跟了来了,拿过一双鞋,把他主人脚上一双钉靴换下。潘明又述了打轿子来接的一篇话,黄乐材连忙道歉,说道:“对不住的很!刚才是拜周方伯。不瞒三位说,方伯是小弟的年伯,拉住了,一定叫吃了饭去。小弟脱身不得,只好扰了他一顿,不想就下起雨来。   方伯本来要传衙门里的轿子,送小弟回栈房,小弟恐怕开发他们少了,于面子上不好看;开发多了,小弟却不值得。因此苦苦辞了,冒雨回了栈房,又换了雨具,才望潘兄这儿来。可是有累候久了,实在对不住的很!”潘明又廉逊了几句,便喊摆台面。一时肴盛玉碗,酒进金壶,也说不尽当时情景。   看官可晓得这黄乐材的履历?原来这黄乐材是榜下即用知县,分发江西。到了省,却是好班子,自然容易补缺。不上半年,便补了万载县。这万载县是出夏布的地方,虽不算十分富饶,也还过得去。谁想这位黄乐材是个穷读书出身,见了钱便如苍蝇见血,到任不久,腰包里着实多了几文。有天因为一桩弟兄争产的官司,他接了词状,便肚里打主意道:“好买卖来了!”一面准了,拘集两造,当堂判断。弟兄两个呈上一包田契,一包房券,还有二十几个庄折,至少三千一个。他一时没了主意,便发落道:“你们祖上又不曾做官做府,哪里来这许多产业?一定是盘剥重利,所以有这些不义之财。现在本县既往不究,一概充公便了。”这弟兄两个,如何肯依呢?急的眼中出火。他还大喝道:“你们当这些东西是本县么?”这弟兄两个异口同声道:“不算老爷要,难道算是朝廷要不成?”他听了大怒,便喝“掌嘴!”快班过来,把这弟兄两个一人五十嘴巴,赶了出去。   这弟兄两个越想越气,就在府里告了他一呈子。府里在外面也听见些风声,便道:“这还了得!”一面具禀禀过抚台,抚台马上把他撤任,缴印听参。他一想:“我的官没得做了,我的产业倒是现成的了。”哪知田地房屋都是呆货,一点不能搬动,要把它变价,一时也无人敢买,只索丢了。提了庄款,满满的装上几箱子,带着家眷,连夜运出城。就在埠头叫了一只船,叫家眷们押着,运回原籍去了。他在省里耗了两个月,部文回来,把他革职。他又一想:“知县革了,叫化子没有猢狲了。何不进京去打点打点,拼着多花些钱,弄个开复?”主意定了,便端整行李,打算到上海趁了轮船到天津,由天津坐火车进京。他原籍是湖州府长兴县,从长兴到上海去,苏州是必由之路,所以带便看望看望潘明。   潘明倒并无势利之见,不因他革职人员,把他两样看待。   一听他到了,第二天就在张红玉家替他洗法,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两角洋钱动嗟轮舶   一封电报败兴勾栏   却说黄乐材与潘明、吴图、李百德,欢呼畅饮,直到三更时分他那管家方才提着一盏没有革职以前糊的灯笼,照他回去。   一宵无话。   次日,黄乐材便叫管家去买了小火轮船的票子,打算动身到上海,由上海动身到天津,由天津搭火车进京,好谋干他开复功名的大事。一面又叫管家拿张片子,到潘明家里辞行。潘明少不得又送两色礼物,以代程仪。黄乐材收拾停当,算还店钱,雇了个挑子,把行李挑至盘门外青地小火轮船码头。管家一件件点明白了,打发挑子去后,自有船上的伙计接进中舱。   铺陈好了,黄乐材躺下抽烟。一会儿搭客都满了,言语嘈杂之声夹着做小买卖叫唤之声,喧成一片。等到汽筒一响,小火轮船解缆开行,方觉得耳根清净。黄乐材这时已经把烟抽足,立起身来,巴着舱门,观看沿路的景致。瞥见一个少年,嘴里衔着一支纸卷烟,露出半个面孔,在后面舱门口呆呆的对着岸上瞧着,一时又把只手拳着在篷边的铁柱,露出指头上一个晶莹澄澈的金刚钻戒指。黄乐材心里想,这人必是个公子哥儿。心上正在盘算,船上的伙计进来开饭。黄乐材胡乱吃了一顿,管家也饱餐了。看看到二更时分,只听见后面舱里有人仿着小叫天唱那《卖马》一段的戏,临了,又听见自己喝彩道:“好呀!   ”黄乐材猜去,一定是白天看见的那个少年了。   第二天天亮,黄乐材尚在朦胧睡着,船上伙计早喊:“客人们洗面,快要到码头了。”黄乐材被他惊醒,一骨碌爬起来,把衣裳穿好。管家伺候盥漱已毕,船上伙计来讨酒钱。管家只给他两角钱,船上伙计掼在地下不要。黄乐材便骂道:“好个混帐东西!这样的撒野。回来拿片子送你到上海县去!”船上伙计把两只眼睛睁的圆彪彪的道:“你不要说是上海县,就是上海道也没奈我何!要不好好的添上几角钱,回来看你上得成岸上不成岸!”黄乐材不觉叹了一口气道:“现在的人都要靠洋势了,你看他止不过做了洋人造的小火轮船上的一个伙计,就有这样的威风煞气,真真了不得!”后来还是管家做好做歹,添了两角洋钱,方才嘟嘟囔囔的走了。主仆二人上了岸,叫好小车子,把行李分装在上面,二人跟在后头,径向雅仙居栈房进发。黄乐材是初次到上海,不免东张西望。猛听见隆隆声响,一部马车如飞而过,马车上坐着的,正是昨天同船的那个少年。   二人也不理会。到了栈房门口,接客的连忙领进,看定了一间房间住下。忽然想起城里有个朋友,姓邹名齐贤,现在正在上海县当钱谷老夫子,甚是得意何不去找找他呢。饭罢,吩咐管家看了门,一个人叫了部东洋车,讲明拖到城门口。进城之后,逢人问讯,来到上海县衙门,向宅门上说明来意,领入钱谷房。   那位邹老夫子正架着大眼镜,在那里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算本年的粮串呢。看见了他,慌忙作揖让坐,送了茶,问了些别后的景况,便道:“乐材兄是难得到上海的,兄弟横竖没有什么大事情,可以奉陪逛个两三天。今天姑且到酒馆子上去谈谈如何?”黄乐材道:“只是打搅不敢当。”邹老夫子道:“乐材兄,说什么话来,多年朋友都要这般客套,那就难了。”   说着,掀开嘴唇皮,翘起两绺黄胡子,哈哈的笑了。乐材无话,邹老夫子又把粮串收拾收拾,向抽屉内一塞,把暗锁锁了。回过头来又换衣服,那时已经快天黑了。两人踱出上海县衙门,出了城,邹老夫子低头想道:到哪里去呢?一会儿道:“还是鸿运楼。”黄乐材也不晓得什么红运楼、黑运楼,唯唯而已。   邹老夫子一路上又和他说长说短,不知不觉,走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大酒馆,邹老夫子让他先进去,黄乐材便知道是鸿运楼了。进去拣了座头坐下,堂倌奉过烟茶二事,便请点菜。邹老夫子点了一席壳子,堂倌答应,自去安排。少时酒到,邹老夫子又同他把过盏,就问他这番来意。他就把进京谋开复的事略说了几句,邹老夫子点头道:“这是极容易的事体,说不得多花几个钱就是了。”黄乐材道:“可不是呢?”邹老夫子忽然笑嘻嘻的道:“乐材兄如果再得了缺,这钱谷一席,有个小徒很过得去,可以叫他过来效劳。”黄乐材满口答应,邹老夫子不胜之喜。直到酒阑席散,堂倌送上开的横单,邹老夫子拈着胡子看了一看,吩咐记在帐上,堂倌一叠连声的答应。邹老夫子仍旧让黄乐材先走。刚刚出得鸿运楼门口,又看见昨天同船的那个少年,吃得醉醺醺的,同着两三个朋友,脚底下趄趄趔趔,嘴里说道:“老江,咱们上西公和去打个茶围吧。”一个人接着道:“毓翁,你真醉了。这儿是法兰西,西公和在大英地界四马路,这么远的路,你走的动吗?”少年道:“你这人真是不开眼!咱们还拿鸭子吗?有的是马车、东洋车,一会儿就到了。”说着,嘻嘻哈哈的去了。邹老夫子回转头来对黄乐材道:“你认得他么?”黄乐材道:“是却是同船来的,认可不认得。”邹老夫子道:“他是现在贵州巡抚的儿子,阔得很,与敝东极其要好,到苏州去是到省去的。”黄乐材道:“他这个样子,难道也是个官么?”邹老夫子道:“如何不是?   还是个盐运使衔的尽先即补道哩。”黄乐材听了,不禁肃然起敬。邹老夫子又叮咛道:“明日千万在栈房里候我,我迟到掌灯时分来。”黄乐材答应了,彼此拱手而别。黄乐材仍旧叫了东洋车回栈房不提。   且说那少年姓陈名毓俊,父亲现任贵州巡抚,单生他这一子,便十分的溺受。因此书也不甚读,等到十三岁上,就给他捐了一个官。看看长成,加捐道台,并捐盐运使衔。他原籍是浙江人,指省江苏。这回由贵州进京引见,带了无数银子,他的手段又撒漫,整捧的拿出来给人用,从不皱一皱眉头。因此在京中,颇结交了几个朋友。引见已毕,领凭到省,拜过了客,看看无事可做,心里想:“不如住到上海去,离苏州又近,况且上海的堂子是甲于天下的,借此也可以消遣消遣。”故此在上海新马路租了一所六楼六底的房子,门口贴起陈公馆,用了四个跟班的、一个厨子、一个打杂的;自己又打了一部马车,用两个马夫;另外还有一位书启师爷。这位书启师爷,是贵州巡抚衙门里教读王师爷的儿子,为人甚是伶俐,陈毓俊此番引见,是他陪着去的,摸着了这少东家的脾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也就很红;既在上海公馆里,虽没有什么事可做,不妨做做现成篾片,等少东家得了差缺,再作道理。   这天是一个洋行里做买办的叫做江裴度,替陈毓俊在鸿运楼接风。散了席,看看时候还早,所以要到西公和去打茶围。   当下马夫拉过马车,便让江裴度,还有江裴度舅子叫作范仲华的,搭了一车。马夫加上一鞭,不多一刻,就到了西公和门口。   三人跳下马车,陈毓俊吩咐马车在第一楼后面等。踱进弄堂,找着江裴度的相好王小香牌子。三个人走进院子,看见楼上灯烛辉煌,夹着呼幺喝六的声音,甚是热闹。江裴度道:“我们回去吧,他们这儿不空。”陈毓俊道:“就是不空,他们也得找个地方给咱们坐。”江裴度无法,只得头一个上楼。二人跟着,相帮喊了一声,楼上自有娘姨接着,连说:“对勿住,请亭子房间里坐。”   少时,王小香出来,应酬了一遍,便飞了陈毓俊一眼。陈毓俊是个中老手,哪有不领会的道理,当下喜的他手舞足蹈。   三人正在说笑,听见院子里有人问道:“江老爷可在这里?”   娘姨答应,那人便登登的上来了。娘姨领着他进了亭子房间,也来不及招呼,说:“老江,行里来了电报,叫你快去!”江裴度惊惶失色,便道:“什么事?”陈毓俊道:“只怕是外国的货来了。你忙什么?”江裴度道:“委实不放心,容兄弟回行去看一看。”陈毓俊道:“要走咱们一块儿走,这是你的地方,你走了,咱们还坐得住吗?”说罢,一哄而出,王小香送之不迭。   欲知江裴度行里接到的什么电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家室勃谿阔买办无端忍气   园林消遣穷候补初次开心   却说江裴度跟着那人,一气赶回行里,其时已有十二点钟模样。自来火半明不灭,江裴度把它拧亮了,急将电报新编一个一个字的翻出来,方知道什么地方倒了一座银行,他行里也关倒十多万。江裴度正如一瓢凉水从顶门上直灌下来,口内无言。他舅子范仲华道:“姊夫何必如此?只等明天与洋东碰了头,再商量一个绝好的主意。”江裴度无法,只得咳声叹气的出得行门,偏偏包车夫又不知去向,把他恨得跺脚。只得叫了一部东洋车子,拖回新闸。等到了,给了铜线,寻着自家的门口,蓬、蓬、蓬敲了三下,老娘姨在内接应,将门开放。江裴度刚刚踏进门口,看见天井里放着一部包车,认了认是自己的;再回头一看,他那个车夫披着衣裳,揉着眼睛,昏头搭脑的撞将出来。江裴度正是一肚子没好气,开口就骂。那车夫不服道:“我本来等在行门口的。后来你为着坐了陈大人的马车,所以叫我回来的。”江裴度他细一想,果然不错,便没得什么话说,登、登、登一直上楼。   走进外间,看见他娶的那位姨太太,正低着头在灯底弄什么呢。听见脚步声音,回头一看,便问道:“回来了,替我买的东西在什么地方?”江裴度一楞道:“什么?”他姨太太道:“就是外国缎子,颜色漂亮不漂亮?花头新鲜不新鲜?”江裴度啐了一口道:“还顾得买外国缎子哩!我们的身家性命都要不保了!”他姨太太道:“什么身家性命,什么保不保我都不管,我的东西是不能少的。”江裴度又好气,又好笑,随手一屁股坐在躺椅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对她瞧着。停了一会,他姨太太又发话道:“我给个信给你,这下半月是跑马汛,马车呢倒不用愁,已经叫人包好了,就少一件出色的行头,你明后天无论如何总要替我去买。要不然,我自己会到洋货铺里去看定了货色,让上你的帐,不怕他们不相信!”江裴度恨极,说:“你们这种人,不管人家死活,一味要装自己的场面,真正可恶!”他姨太太道:“这个场面,是装你的场面,难道还是装我的场面么?”江裴度听了诧异道:“怎么说是装我的场面?”   他姨太太道:“你是个有体面的大买办,要是你家里的人出来,拖一片挂一块,那还像什么样?”江裴度道:“装你的场面也罢,装我的场面也罢,到那个时候再看吧。”他姨太太方始无言。   如今且提陈毓浚陈毓俊自与江裴度作别,坐了马车回到新马路公馆,即有家人们伺候着,洗了脸,漱了口,便到书房里过瘾。问问小王师爷回来没有,家人答道:“睡下多时了。”   他伸手便从桌子上抓过一张新闻纸来,又在怀内掏出一支麻色的雪茄烟来。家人们赶着点上火来,他一面吸雪茄烟,一面看那新闻纸。翻来复去看了一会子,把新闻纸搁下,他家人早端上半夜餐来,陈毓俊用毕,便在书房里踱了几个圈子,伸手摸出一只打璜金表一拧,早听得滴滴的报了两下,又打了三下,便知道是两点三刻了,随即上楼安睡。   到了次日,四点余钟光景,忽然有人敲门甚急。那些家人想道:“我们少爷的朋友,是向来不作兴早上来的。”开门一看,那人有些不对帐。你道为何?原来那人年纪只有三十余岁光景,面黄肌瘦,身上穿着天青羽毛的夹马褂,下面一件青不青蓝不蓝的夹袍子。家人便问:“你是来找谁的?”见他袖子里头挖出一张片子来,说:“拜会你家主人。”家人接过片子一看,是冯勋,扬着脑袋一想,仿佛没有来过似的。因此细细盘问了一番,方知道他是陈毓俊的表兄,名字叫冯勋,号叫正帆,是浙江省金华府人氏。幼年进过学,后来改了幕,处过两回阔馆,多了几文钱,就报捐了个佐杂功名,到省候补。一候候了十多年,候了个家产尽绝。这回幸亏从前的旧居停替他在方伯面上吹嘘吹嘘,派了个浏河厘局分卡的委员,总算是苦尽甜来了。因要到差,路过上海,打听得老表弟住在此地,一则探望探望,二则还想借几个到差的使用。一到了上海,本想住在老表弟家里的,后来一想:“他们是阔排场,我这样的行李萧条,未免叫他瞧不起。”就在一家小客栈里暂且住下,第二天才衣冠齐楚的来拜会这位老表弟。   当下家人把他让进书房坐下,家人便上去通禀。过了半天,还没有消息,把他急的抓耳挠腮。停了一会子,小王师爷起来了,先过来招呼了一招呼。落后陈毓俊慢慢的在楼上下来,彼此作了揖,分宾主坐下。小王师爷看见没有他的事了,便溜之乎也。陈毓俊一回问问他的景况,一回问问他的行径。冯正帆直陈无隐。陈毓俊把眉头皱了又皱,像是不耐烦的光景。谁知这位冯正帆,早晨只拿了八个钱买了两个烧饼吃了,这会肚子里已经饿着,不住的辘辘的作响。冯正帆不好意思,把背伛了,竭力的去压住它。陈毓俊看了,不禁好笑,因问:“中饭怎么样了?”家人回称:“还要略停一停。”陈毓俊便提着嗓子,吩咐快拿来。家人答应着,一叠连声的传到厨房里去了。少时,家人们请到对过去用饭。冯正帆一看,只对面摆着两个座头,心里想:“那位王公呢,为何不见?”又不便问。陈毓俊举筷道请,冯正帆乐不可支。一看桌子上虽是便饭,却也大盘大碗的十分齐整。一时吃毕,仍到书房里坐下,陈毓俊便告便上楼去了。冯正帆无聊之极,踱到正间闲望,只见一个厨子端着一盘鱼、一碟菜、一铜锅的饭,望小王师爷房间里去,才知道小王师爷吃的是另有一种东西,心中不禁叹息。   等到陈毓俊下来之后,便道:“表兄今天没事吗?”冯正帆道:“没事。”陈毓俊道:“如此咱们去逛逛吧,你也是难得到上海来的。”冯正帆无语。陈毓俊便问:“马车呢?”家人们答道:“早来了。”陈毓俊道:“叫他们匀一个进来。”   家人传出话去。冯正帆眼睛里忽然看见一个头戴红缨帽子,身穿绿呢袍子,周身滚着阔边的,跑了进来。心里想:“这是什么人?后来看见他把水烟筒袋子拿了出去,方知道他也是个当跟班的。等到陈毓俊邀他出去,看见马车上还坐着这样打扮的一个人,方才明白就是陈毓俊说的马夫了。霎时,一鞭展去,双轮如飞,冯正帆不住的四面留心细看。只见一片大空场,围着铁栏杆。陈毓俊对他说道:“这就是跑马厅了。”冯正帆点头不置。及至到了一处,陈毓俊和他下得车来,一片森林夹着松柏柳榆之类,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望上去极像墓道。转了一转,露出一所房子来,那房子却造得十分华丽,上下都是用红砖一块一块砌就的,顶上有几处像宝塔一样,溜尖溜尖。二人踏进门来,好大一间厅,摆着百十副座头,但是人影寥寥。   陈毓俊道:“太早了。”冯正帆道:“难道这儿逛的人都要老晚才来么?”陈毓俊道:“可不是!”二人徘徊了半晌,拣个座头坐下,有人泡上茶来,促膝谈心。   良久良久,方看见一串人鱼贯而入,还有些婆娘在内。冯正帆正待要问,陈毓俊忽然不见,心下着了一惊,随即立身来找寻。不知找到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恣游览终朝寻胜地   急打点连夜走京师   却说冯正帆一回头不见了陈毓俊,四边乱找了一会儿,才见他好好儿的在那边坐着呢。三脚两步的跑走过去,一看不对帐。却是为何?原来陈毓俊与一个二十多岁年纪的妇人,在那里唧唧哝哝的讲话。再把这妇人上上下下的打量,见她穿的甚是时兴,脸上涂脂抹粉,两只水汪汪的眼睛东张西望。冯正帆心下盘算:“这是什么人呢?要说是表弟的姨奶奶又不像,要说是表弟的亲戚又不像。忐忐忑忑了一会子,他才从恍然里跑出了一个大悟来,自忖道:“要不是人家常常说的上海的倌人吧?”既知道是倌人,回头一想:“我还是远远的走开为是。   倘若给什么熟人看见了,说我初得差使就到上海这般胡闹,那还了得!”心里这么想,眼睛里看出来,便觉得那倌人和天地鬼神一般。少时陈毓俊的话也说完了,便踅了过来,拣了一张桌子,泡茶坐下。   不多一刻,听见门外车辚辚,马萧萧,一大堆人嘻嘻哈哈踱将进来。为头一个穿着雪青湖绉夹衫,登着乌靴,紫巍巍的一张面孔,好部浓须,口里衔了一支东西,那东西在那里出烟呢。冯正帆不胜稀罕,忙问陈毓俊,毓俊说:“这是雪茄,出在吕宋的,所以又叫吕宋烟。”冯正帆不提防今日倒晓得一个典故。那老头儿后面跟着几个年轻的,都穿的很华丽,就在他二人对面坐下,少停高谈阔论起来。只听那老者大发议论道:“上海张园一带栽着许多树木,夏天在边上走不见天日,可以算它东京帝国城;大马路商务最盛,可以算它英国伦敦;四马路是著名繁华之地,可以算它法国巴黎;黄埔江可以算它泰晤士河,苏州河可以算它尼罗河。”几个年轻的一齐拍手道妙。   一个年轻的说道:“上海商务,是要算繁盛的了;天下四大码头,英国伦敦、法国巴黎、美国纽约、中国上海,这是确凿不移的。”冯正帆听了半天,没有一句懂得的,觉得发烦的很,因和陈毓俊谈了些别的事情。看看天色傍晚,便催着陈毓俊要走。看陈毓俊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催了两遍,陈毓俊才和他上车回去。又在各处兜了几个圈子,直兜到大小店铺俱点灯了,方始在一家门口停祝二人下得车来,进得门去,冯正帆觉得不是新马路公馆模样了,忙问这是什么地方。毓俊说:“你别管。”冯正帆无可奈何,上得楼去,看见一个圆圆的东西挂在扶梯口,里面也没有蜡烛,却点得雪亮,耀得人眼睛都睁不开。还有一个穿竹布大褂的管家,斜签着身子,引他二人到一间房间里。陈设的器具,也有方的,也有圆的,也有扁的,也有长的,这器具的质地冯正帆却认得,就是玻璃。毓俊问他要什么菜,他才知道是个吃饭的饭馆子,便道:“随便也罢。”毓俊知道他不懂,替他写了几种。少时,又见穿竹布大褂的管家拿了一个盘子进来,盘子里一块一块的东西,摸摸冰凉挺硬。冯正帆就不敢去惊动它了。一会又拿上一盘子汤来,冯正帆端起来一呷,陈毓俊早哈哈的笑了,还说道:“你别装着傻呕人了!”一时胡里胡涂的吃毕,也不知道是什么味儿。后来看见刀叉等件,说:“你今儿可破费了,难道还请我吃烧烤么?就是吃烧烤,也得厨子来动手,难道自己可以切吗?”陈毓俊道:“你别管,看看我的就明白了。”   冯正帆忽然腹胀,想要小解,陈毓俊叫人领了他去。溺毕回来,走过一个门口,里面丁丁冬冬有琵琶的声音,心里想:“这是谁在那里唱曲儿呢?”巴着下半截门一瞧,原来都是些空红着绿的小姑娘。冯正帆想道:“这里风气真真不好!上馆子吃饭,还叫小姑娘们陪着,他也太乐了。”正在呆呆的立着,有个人拿着无数盘子,急忙忙的走过,一个不留心,撞在他身上,豁啷一响,全行碰翻,泼了他一身的汁水,淋漓尽致。   冯正帆怕这人要他赔盘子,赶忙一溜,溜到自己房间里。   陈毓葵他这样,便问怎么样了,冯正帆对他摇手,陈毓俊莫名其妙。又叫人拧了把毛巾,替他揩抹干净,然后叫开帐来,一个人便来诉说冯正帆碰破他的盘子。陈毓俊睁着眼睛道:“你要他赔盘子,他还要你赔衣服呢。到底是你盘子值钱,还是他的衣服值钱?”这人无言而去,冯正帆方晓得有这样一个巧妙。   出得这馆子,方才看见门上有三个银朱写的大字,是“金谷香”。   毓俊又带他上戏馆,拣定座位,便告个失陪,匆匆要走。   冯正帆一把拉住,问他到哪里去。陈毓俊道:“过瘾去。”冯正帆无可如何,叮嘱快去快来而已。冯正帆坐又不是,立又不是,背上像有针刺的一般。眼睛看着戏,耳朵里听着锣鼓,台上又跳出一个黑盔黑甲的人,哇呀哇呀的闹了半天,把他头脑子都弄胀了。良久良久,始见陈毓俊回来。戏散,陈毓俊要拿马车送他回栈。他怕陈毓俊拉他去逛窑子,一定不肯,说:“我认得路,我走回去就是了。”陈毓俊无奈,与他作别。   冯正帆出得戏馆,记得一条横马路,跑过去拗一个弯,就是栈房。他便一步一踱的踱了半条马路,看见家家闭户,处处关门。有些女人在屋檐底下,遮遮掩掩,见他到来,个个有招呼之意。冯正帆心中不解,正走之间,有个又粗又麻又胖又黑的扬州婆子,拉了他一把。他着了急,嘴里就骂:“混帐东西,连廉耻都不要!”扬州婆子吱吱呱呱回骂了他几句。冯正帆既脱此险,便一直回去,开了房门,带来的小管家,名唤三儿,过来伺候,安睡下去,一宿无话。第二日一早,差小管家送片子到陈毓俊公馆里去辞行;下半日收拾收拾,即往浏河差次而去。后文不提。   且说昨天碰到的那老头儿,姓周名自强,号劲斋,是一个佐杂出身,谋到了一个差使,两年下来很多了几个钱,加捐知县。正值简放出洋差之际,他又钻得路子,当了一个随员。期满回来,便以异常劳绩,保升知府。前年晋直捐内,又花上许多银子,过了道班,便是一位巍巍乎的观察公了。因他到过外国,所以开口就是伦敦,闭口就是巴黎。   这天回去,接到一封京里打来的电报,是要他进去,大有机会可乘。周劲斋见了,如何不喜呢,当下嘱咐家人,赶紧到招商局去定轮船上的大餐间,一面归归行李,弄弄铺盖,一夜不曾合眼。次日,又到各处辞行,就有一班天天见面的朋友,在一个花园里,替他饯行。饯完了行,又到各相好处打了一转,说明进京的说话。看看十点钟左近,周劲斋便一直上船。船上买办叫作施礼仁,与他向来熟识,招呼得十分周到。一路无话。   等到轮船进了塘沽口,由小船驳至紫竹林,住在鸿安客栈。   本来天津的客栈,都是用火炕的,这鸿安却比别家讲究,是拿几块松板搭成的床铺。歇息了一夜,次日搭火车进京。不到半天,便到了正阳门。叫了骡车,装了行李铺盖,径奔打电报给他的烂面胡同贾子蛰家。子蛰到衙门去了,早有家人接住,把他安置在书房里。原来北京的房屋,都是三开间一进,两明一暗,接着一个院子。这贾子蛰是工部员外郎,颇通声气,前回曾与周劲斋同事,两个人气味十分相投,便做了拜盟的兄弟,所以这般照顾他。   周劲斋外国虽是到过,北京却没有到过,一举一动,都存一点小心,怕人说他怯,笑他不开眼。这回正坐在书房里,四边一瞧,裱糊的倒也十分干净,就是地上脏一点,桌上铺满了一层灰。心里诧异,说:“好好一个书房,为什么不拾夺拾夺呢?”后来听见家人们说:“收拾过了,风一刮,又是一塌胡涂。”方才明白他们听其自然的道理。看看天要黑了,贾子蛰还不见来,急得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等到掌灯时分,忽听一声咳嗽,一个家人回道:“老爷过来。”便打起了帘子,贾子蛰低着头进了书房,二人作揖坐下。   欲知二人谈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 崇效寺聊寄游踪   同庆园快聆妙曲   却说贾子蛰走进书房,与周劲斋见礼已毕,谈了一会正经,又说了一会闲话,慢慢的提到写信叫他进京的那桩事。周劲斋忙问如何,贾子蛰道:“机会呢是有,只要你肯花上两文。”   周劲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老把兄,我难道是不识窍的人么?   ”贾子蛰道:“不是啊!你老弟的事,愚兄有不帮忙的道理么?   ”又凑着周劲斋的耳朵道:“里面张口张得却不校愚兄代你磋磨磋磨再说。至于愚兄这面,同你老弟是自家人,有也罢,没有也罢,都是不在乎此的。”周劲斋听了,起身谢过。从此周劲斋就在贾子蛰家住下,等候消息。   有天起来得早,想要出去逛逛,便叫贾家的管家去叫辆车子。讲明了一天给三十吊钱,是明欺周劲斋没有到过京城,所以开他一个大价钱。周劲斋一算三十吊钱,合起来不到四块钱,在上海上趟张园,有的时候还要贵些,何况是一天,因此欣然应允。当下换过衣服,又问贾家借了一个管家,因他自己带去的底下人都是外行之故。   劲斋上了车,那管家跨上车沿。掌鞭的拿鞭子一洒,那车便风驰电掣而去。周劲斋在车里望去,人烟稠密,店铺整齐,真不愧首善之区。忽然那里转了弯,望左边一侧,劲斋的头在车上咕咚一响,碰得他疼痛难当。随即把头一侧,哪里知道这车又望右边一侧,劲斋的头又在车上咕咚一响,这两下碰得他眼前金星乱迸。劲斋想道:“京里的人可恶,连车也可恶!”   好容易熬了半日,熬到一个所在。劲斋下车一看,原来一座大庙,题着“崇效寺”三个字。原来崇效寺是个名胜所在,当初相传寺里有三株古树:一株红杏,一株是青松,一株是碧梧。后经兵燹,把这三株树都砍了。现在只绘着一个卷子,在寺里藏着,凡有名人,皆留题咏。当下劲斋步进山门,见这崇效寺规模阔大,气象崔巍,心里赞叹了一回。刚刚打从抄手游廊进去,劈面转出三个人:一个是灰色褡裢布的夹袍子,上面穿着蓝呢半袖马褂,却拿黑绒挖了大如意头,周身镶滚;一个把衣裳都掖在身上,系一根玄色整匹湖绉的腰带;一个穿着短打,头上贴着大红布摊的头痛膏药,一手托着画眉笼子,一手盘着两个铁弹,“忒儿郎当,忒儿郎当”的,不综响。三个人都托着大辫绳儿,一个看着周劲斋笑了一笑,嘴里说:“糟豆腐!”劲斋茫然不觉。三个人便挺胸凸肚的扬长而去。回头一问贾家的管家,管家说:“这三个人都是混混。”劲斋方知道是流氓。逛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回头又问贾家管家道:“还有什么好玩的所在?”贾家管家道:“那么着琉璃厂吧。”劲斋道好,重新上车,径向琉璃厂进发。   这番光景竟不同了。只见一家一家都是铺子,不是卖字画的,就是卖古董的,还有卖珠宝玉器的。有一家门上贴着“代办泰西学堂图书仪器”。劲斋进去一看,见玻璃盒内摆着石板、铅笔、墨水壶之类。向掌柜的要一本泰西的图书看看,掌柜的郑重其事拿将出来,原来是本《珀拉玛》。劲斋笑了笑,还了他。掌柜的道:“你老准是不懂。我告诉你老,这是洋人造的洋书,你老要是能够念通这本书,就可以当六国翻译。”周劲斋一声儿不言语,往外就走。又到隔壁一家,见玻璃窗内贴着许多字样儿,都是些状元:什么夏同和、骆成骧、张謇。进去一问,可以定写,连润笔、连腊笺纸价一古脑儿在内,也不过三四钱银子。劲斋暗暗纳罕,心里想:“这种名公到了外省,一把扇子,一副对联,起码送他十两二十两程仪;要是多些,就一百八十,如何在京里,倒反减价招徕呢?”随手又买了些铜墨盒、铜镇纸之类。   又逛了一回,天色不早,想要去吃馆子,因向贾家管家问:“京城里面哪一家馆子好?贾家管家回说:“至美斋。”劲斋交代了掌鞭的。及至到了至美斋,是小小的一个门面。进去了,官倌赶着招呼,说:“这边有雅坐。”揭开门帘进去一望,那个雅座只能够坐四个人。一带短窗紧靠着一个院子,院子里堆了半院子的煤炭,把天光都遮住了,觉得乌漆墨黑。煤炭旁边,还有个溺窝子,此刻已是四月间天气,被倒西太阳晒着,一阵一阵的臊气望屋里直灌进来。劲斋闭着鼻管,皱着眉头,将就坐下。跑堂的送上茶壶茶杯,问道:“老爷请客不请?”劲斋说:“你去拿副笔砚来。写明烂面胡同贾宅贾子蛰老爷。跑堂接着去后,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弄得他如热锅上蚂蚁一般。   看看日色平西,跑堂的点上一枝白蜡,又坐了一会,才看见贾家的管家回说:“老爷过来。”劲斋连忙起身让坐。子蛰口称:“有劳久候!”跑堂的晓得没有别客了,摆上筷碟,又拿了一叠纸片过来,便陪着笑脸,问道:“老爷们要什么菜?”劲斋先让子蛰要,子蛰要了槽溜鱼片儿、炮鸡盯烩银丝、红烧大肠四样。跑堂的问劲斋要什么菜,劲斋说:“炒个肉丝,带爸爸!”跑堂的站在一旁楞着。劲斋道:“你怎么难道连爸爸都没有么?”子蛰听了,哈哈大笑道:“不要就是饽饽吧!”跑堂的始诺诺连声而去。劲斋觉得叫错了名字惹人发笑,脸上很磨不开,一阵红,一阵白。还亏子蛰是个积年老猾,知道他不好意思,便拿别的话来把他岔开了。二人喝着酒,吃着菜,口味倒还不错。劲斋觉得身后有些热烘烘起来,把马褂也脱了,袍子也剥了。及至到院子中小解,方看见这雅座的隔壁,是连着一副大灶头,烈烈轰轰在那里烧着呢,焉有不热之理?赶忙催饭。会过了钞,便和子蛰一车回去不提。   又过了两天,子蛰忽然高兴,邀他到前门外大栅栏听戏。   劲斋久闻京师的戏子甲于天下,今番本打算见识见识,焉有不往之理?午饭后同车而出,到了一个很窄很窄胡同里面,门口花花绿绿,贴着许多报条,门上有块匾,叫同庆园。进得门去,一条土地,七高八低,走起路来,要着实留心,方不至于蹉跌。   劲斋觉得阴森之气逼得人毛骨悚然,忙问怎么样。子蛰道:“到了里面就好了。”过得一重栅栏,便觉人多于鲫。子蛰要官座,官座已经没有了。不得已而求其次,看座的回说没有了。   子蛰发怒,混帐王八蛋的大骂了一顿,那看座的受了他的发作,颠倒让出两个座子来。劲斋一想,原来北京人是欺软不欺硬的。   劲斋与子蛰坐定,其时台上正唱着《无水关》。子蛰道:“这些都是乏角儿,不用去听他。”劲斋不懂,回脸一望,只见嚷卖冰糖葫芦的、瓜子儿的,川流不息。还有一个人站在人背后说:“涝!”劲斋说:“什么叫做涝?”子蛰道:“端一碗来你喝喝。”少时,管家端上一碗来。劲斋见是雪白的东西,面上点着一个红点儿,十分可爱。用手一摸,觉得冰凉的,便说:“太冷啊!可要拿点开水冲冲?”子蛰道:“并不凉,你喝下去就知道了。”劲斋喝过一口道:“原来是牛奶。”等到喝到第二口,不知如何的胃里受不了,哇的一声,吐将出来。   子蛰道:“别勉强了。”就把他端过去,叫家人喝了。   一会,台上唱过了四五出戏,大家嚷道:“叫天儿上来了!   ”原来叫天儿这日唱的《空城计》。二人听过一段摇板,便有人哄然喝彩;还有闭着眼睛,气都不出的;也有囔囔在那里骂的,说:“你们老爷别只管喝彩,闹得我听不着!我今天好容易当了当,才来听戏的。”劲斋暗暗诧异。叫天儿唱毕,大家就散了。一片拥挤,就如潮水一般。二人方到得戏园门口,劲斋望身上一摸,忽然“啊呀”一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失钻戒大人恨小利   诓冤桶贱价得名驹   却说周劲斋望身上一摸,一只四喜袋不知去向,便急得面容失色。贾子蛰忙问可是给小利偷了东西去。劲斋道:“岂敢!   ”子蛰道:“偷了什么东西去?”劲斋道:“是一只四喜袋。   四喜袋里别的不打紧,只有一只五个克拉的金刚钻戒指,要值到一千块洋钱。”子蛰道:“你好糊涂呀!戒指为什么不戴在手上,倒搁在腰里呢?”劲斋道:我为吃了饭要洗脸,所以把它取了下来,放在四喜袋里。出门的时候,偶然忘记,这回被小利偷去了,才想起来了。”子蛰道:“京城地面,小利最多,一个不留神,就要会把东西丢了。你这个戒指值到一千块钱,那就不是玩的了。咱们姑且回去,想个法子,把它找着才好。”   劲斋道:“报官如何?”子蛰笑道:“别说报官,就是出奏也没用的。”劲斋闷闷不乐,只得垂头丧气,随着子蛰出了戏馆。   回到子蛰家中,倒是子蛰过意不去,替他托了衙门里的人到处查缉;又写了一张赏格,贴在正阳门洞中。过了几天,毫无影响,劲斋也只索罢了。   有天,劲斋出门拜客,走在半路上,忽见贾家的管家跑得满头是汗,在那里东张西望。一见劲斋,如获异宝一样,忙跑过来道:“请周老爷停步!”“劲斋便问何事。管家一手在腰里拉上一条绢子来,擦脑门上的汗,一手垂下去,请了一个安,说:“老爷大喜!刚才王中堂宅里打发人来,说上海的回信已经来了,老爷委了招商局的总办。”劲斋一喜非同小可,便与贾家管家一路回到子蛰家中。子蛰已经戴着大帽子,在客堂里候着道喜。劲斋忙了两日,打点出京,也不去提他了。   且说京城里有个阔公子,姓孙,排行老六,正是北边人所谓“冤桶”,南边人所谓“洋盘”。据说他的老子是个军机大臣,权倾中外,因此人人叫他孙六公子。这孙老六平日专喜的是斗鸡走狗,家里养着帮闲无数,出起门来,把这些人都带在后面,几十骑马犹如流星赶月一般。这日,正是新秋天气,孙老六忽然高兴,说:“咱们到南城去逛窑子。”帮闲人等哄然应了。马夫牵过马,第一个孙老六坠鞍认镫,其余帮闲人等,还有家人小子一窝蜂的赶出南城外。   南城外有一段人烟冷落的地方,前面一个喇嘛僧,跨下“小银合”得得的走得飞快。孙老六说:“咱们抢过他的先!”   一使裆劲,那马便两耳一耸,长嘶了一声,直窜过去。那喇嘛僧也是照样一催,孙老六偏偏又落在他背后了。孙老六一时无名火发,又仗他有几分膂力,逼进一步,照着喇嘛僧的光头上,的就是一拳,以为这下总把他揍下来了。哪知喇嘛僧昂然不动。孙老六大为惊异,一想一不做,二不休,爽性再是一拳。   喇嘛僧蓦然回转身来,把孙老六的拳头夹在胁肋底下,用力一提,把孙老六就提了过来。幸亏孙老六还有点家数,随即跳上波罗盖,跟着喇嘛僧你一拳我一拳的打起来了。手下家人小子见此情形,发了一声喊,使鞭子的鞭子,马棒的马棒,像雨点一样望喇嘛僧身上落将下来,喇嘛僧虽有功夫,却也双拳难敌四手,早从小银合上掉将下来。孙老六大乐。一看左边有一泥潭,那潭里的泥满满的浮着,便喝令家人小子:“把这撒野的扔下泥潭去!”家人小子一声答应,你推我搡,咕咚一声,那喇嘛僧直沉的沉下去,把泥溅起,家人小子弄了一身,连孙老六的春纱大褂也沾了几点。孙老六忙用手巾揩去了痕迹,大伙儿便嘻嘻哈哈的一溜烟跑了。后来这喇嘛僧亏得有人救起,才不致有性命之忧。   孙老六在窑子里逛了一夜。第二天将要进城,便有人来报,说有许多喇嘛僧,在城洞里候着要报仇呢。孙老六一时间不得主意,帮闲里面有一个叫智多星的,便附着孙老六的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孙老六便叫窑子里的伙计,叫了一乘车子,自己换了一件又长又大的洋布大褂,外加蜜色纱的夹背心,戴上一副大墨晶眼镜,混进城去。这个时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要说是看见了和尚头才担心事,就是看见了天生的秃子,也觉得心头小鹿撞个不祝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看看又是初冬光景了。京城内世家子弟到了这时候,有种兴致,就是斗鹌鹑。那鹌鹑生的不过麻雀大小,斗起来却奋勇当先,比蟋蟀要厉害到十倍。却是有一种:那鹌鹑天天要把,把得它瘦骨如柴,然后可以拿出来斗。   有些旗人们,一个个腰里挂了平金绣花的袋,把鹌鹑装在袋里,没有看见过的,真真要把他做新鲜笑话。   孙老六是最喜欢这门的,他的鹌鹑分外养得多。有天,腰前腰后,挂了无数的袋,袋里装了无数的鹌鹑;手里还把着一个雪白雪白的叫做“玉鹑”,是好不容易花了重价买来的。刚刚出得大门,有个卖冰糖葫芦的喊过,孙老六叫住了,买了一串在嘴里吃着,劈面遇见一人,这人是谁?原来是孙老六的舅舅,现任山东道监察御史。这位山东道监察御史,平日十分俭朴,布衣粟食,自命清廉,性情又十分固执,一句话不对,便反插着两只眼睛叫骂起来,所以孙老六畏之如虎。今天冤家碰着对头人,孙老六早已毛骨悚然,将两只手藏在背后,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这位山东道监察御史看见了他,把头点点便走将开去。   孙老六吓出一身冷汗,转回头来对着后面的小跟班道:“险啊!”顺手又把冰糖葫芦望嘴里送。哪里知道记错了,这手把着一个玉鹑呢,使劲一咬,把个玉鹑的头喀嚓一声咬将下来。   孙老六觉得味道两样,定睛一看,魂不附体,连说道:“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