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寤钟 - 第 4 页/共 5 页
右调《鹧鸪天》
说这屠氏猛然见个大猫,忽吃一惊道:“那碗肉,莫是这个业畜偷吃?若送在这畜生肚里不打紧,明日又要连累我淘气。”不觉就掉下泪来,闷闷昏昏,好生烦恼。呆呆坐着,守众人吃完酒出门,几次欲上前问问儿子,又恐他嚷骂,几次又缩住了口,不敢问他。那杭童名虽请客,只当请了自己,客人散时还不曾有一点酒气,自己倒灌的稀醉。送了客去,回来倒身就睡。屠氏晚饭也没有心肠去吃,只喂饱遗姑,收拾完锅灶碗去,也就上牀。越想越愁,那里睡得着,整整一夜没有合一合眼。
到次日起来煮饭,杭童对母亲道:“将昨日那碗肉,替我蒸在饭上。”屠氏好不着慌,惊问道:“我昨日开柜,只见个空碗,只说又是你拿去添与人吃酒,这等看起来,像是被那瘟猫吃了。”杭童登时暴躁如雷,跳下牀来,狠嚷道:“你一日爬起来,做些什么事?柜也不肯关关,只好烧灰罢了!怪道昨日不肯整治,我就晓得你看不得我吃,你料道与自己没分,故此不管闲事,由这孽障吃去,方才快得你的捞心。天下人坏,坏不过你的恶心肠,这斋还要吃他怎的?这佛还要念他何用?老早现你年把世,跑你的老路,还是正经事。”骂得这老人家闭口无言,垂头堕泪。杭童恼得饭也未曾吃,叹气出门。屠氏心中苦楚,一面哭,一面领着遗姑,坐在后边一块园地上向日。
忽见一个女尼走来问讯道:“老菩萨见礼了。”屠氏忙答礼道:“阿弥陀佛,师父是那个宝庵的?”女尼道:“贫僧从上天竺来此,特来化老菩萨,结个大大的人缘。” 屠氏道:“我家淡薄,结不起个缘,师父莫怪。师父要结什么个人缘,若是我老身有的,尽着奉上。”女尼道:“贫僧不化你银钱布帛,不化你柴米斋饭,单化你怀中所抱的小孙女,做个徒弟。”屠氏道:“我只得这个孙女,怎么使得。”女尼道:“贫僧非无故来化,只目此女,命当寿夭;又因老菩萨行善,不忍惨苦,故此化你,结个人缘。”屠氏再三不肯,女尼道:“既是不愿,贫僧告辞了。”遂向着遗姑与屠氏点了两点头,连声叹道:“可怜,可怜!”一路叹息而去。屠氏也不在心上。
那遗姑可煞作怪。起初一见女尼走至,将脸藏在屠氏怀内,再不敢一动;及女尼去了,才敢伸出头来玩耍,又要往地上去扒。屠氏将他坐地上,自己拿着一串数珠,喃喃念佛。那遗姑在地上扒来扒去,欢喜异常。扒到前边,看见一堆松泥,将手去扒,竟吃他扒下一个深坑,忽然扒出一个东西,小女儿心上骇怕,大声啼哭起来。屠氏正低着头一心念佛,听得遗姑哭泣,猛抬头,见他扒去有一丈多远,在个泥堆边啼哭,慌忙跑去将他抱起转身。忽见塘内一件物事,仔细一观,却是一个肉饼,其形黄色,扁而又圆,没有头足,满身有千万个眼孔,或伸或缩,在那里动。屠氏不知何物,也吓得脚软。恰好杭童回来去瞧看,见还有半个还在土中,遂将泥土扒开,掘将出来,竟有一个簸箕大。心中奇异,将脚去踏上两脚,其物甚软缩起来,只有拳头大,伸开时就如个大团簸样。杭童道:“这是个什么业畜,待我结果了他的性命。”就拿起扁担尽力去打。不打则罢,他去打时,打一下大一围,打两下大两围,不曾打得十来下,其物登时长得有半亩的田大小,吓得杭童口中乱喊,丢下〔扁〕担忙走不迭。屠氏抱着遗姑也急急飞走,早惊得街上许多人来看。只见其物依还照旧,如个团簸大小,只是个个眼孔中出泥,众人俱不识得,你猜我疑,只远远站开不敢惹他。
杭童有了众人,壮着胆,复又走将来,就卖弄手段道:“列仁一个不要动脚,待我叫这奇物变个样你看。”就踏大步走上前,举起扁担,着力一连打了一二十下,其物比前更是不同,长得又圆又平,又高又大,竟如个小小土山一般,众人一齐骇然大声喊叫。杭童道:“列位不要乱嚷,待我到他背上去玩玩。”遂将身一跳,竟站在其物背上,只是其物软如烂泥,两脚齐齐陷住,随脚消长。杭童提起脚来,那东西就随脚长起来;杭童踢下脚去,那东西也随脚软下去。杭童初意只说是件好玩的东西,一个高兴上去,还指望显个能,及上去时连脚也不能动一动,又不能下来。正在着急,那东西忽然将身拱起,把杭童捧得高高的,只一扭,早把杭童一个倒栽葱直撞下来,几乎跌死。众人忙将他扶起,看时已跌得头破血淋,好生狼狈。屠氏心中肉疼,眼泪汪汪忙扶他回去了。
众人心内害怕,欲去报官,内中有个年高老者道:“莫忙,这是多大事,也欲去惊动官府。我间壁有个极有学问的高秀才,博古通今,无所不晓,待老汉去请他来看看。他读的书多,或者认得也不可知。”老者说完,就顷刻去将那高秀才约了来,举眼便大惊道:“啊呀呀,是那个作此大祸?这事非同小可,快些用土掩埋。”众人道:“这是什么东西,怎这般利害。”高秀才道:“《鸿书博议》上说道:其形如肉,其色颇黄,无头无足,有眼千行,可大可小,扁而不方。随年安向,犯之遭殃。其物也是名太岁,这就是他。快买分纸马安他。”众人闻知是太岁,俱吓得飞跑,还亏这老者胆大,请分纸马磕头祷祝。但见那太岁眼中吐出若干泥来,登时将自己身子掩好,老者与高秀才俱各回去,不题。正是:
祸福无门,惟人自招。
再表杭童回家,将头扎缚起来,疼痛不止,反抱怨母亲道:“好端端要出门去闯魂,惹出这样事来,带累我吃这等苦楚。”唠叨叨直怨骂到晚。闻得说是太岁,也暗暗惊恐。到临睡时,掀开被来,却不作怪,早间那个肉饼儿,好好盖在被中。惊得没做理会,就连席子来卷卷,往门外一掷,回来尚兀自心中怯怯,连睡也不敢去睡。坐了半会,走起身要小解,才动脚就踢着一块稀软的东西,忙点灯一照,却又是那个肉饼,越发魂胆俱丧。急转身要摆布他,出去又踏着一块。再照时,却另有一块,连连退脚,不防后边又是一块。硬着胆把眼四下一望,谁知遍地都是这件东西。若大若小,滚来滚去,不知有几千百块,脚脚踢的俱是。骇得雨汗淋漓,见没处下脚,忙向牀一跳,幸喜牀上却没有,遂将衣服脱下,权做席子,扯过被来,连头紧紧盖着,再也不敢则声。不一会,睡梦中只觉身子压得重不可当,好不难过,用力挣醒,伸手往肚子上一摸,却摸着一块软痴痴冰冷的东西,贴在肚子上。料道:“就是那件怪物。”慌忙跳起身来,大喊:“快点灯来救命。”屠氏从梦中惊醒,忙起身点灯。才下牀,就踹着软物,及走时踢脚绊手,俱是稀软的东西。屠氏道:“地上是些什么东西,又软又多?叫我好生难走。”抬头见桌上灯还未曾熄,向前捵明,低头看见满地肉饼,吓得战做一团。那杭童乘亮再把牀上一看,但见堆砌累累肉球,登时毛骨竦然,若有个地洞,也钻下去了。一会忽遗姑也叫喊起来,屠氏拚命去瞧,看原来也是一个肉球,盖在他脸上,遂忙将遗姑扯进来抱在怀中,母子孙三人这一夜,一直弄至天晓,不曾的睡。
次早,杭童顾不得害怕,只得动手将满屋中肉饼,拾在箩内,挑送出去。就整整挑了有十几担,越搬越有,直挑至日中,方才挑完。且喜眼前清净,那知到晚又有比昨更多。次日,复又打扫出去。如此一连几日,日里送去,晚上就来,吵得家中没有一刻宁静。
不知竟如何得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泥周仓怒气填胸
劬劳怎忍试霜锋,白发堪怜带颈红。
怒激泥身亦发指,可知咫尺有虚空。
再说杭童家中,日日被太岁吵得鸡犬不宁,到第三日上,杭童与母亲才打扫得肉球方完。家伙还不曾放下,那遗姑独自一个坐在牀上打盹,往前一撞,跌下牀来,竟哭得僵死,不能出声。屠氏忙去抱起,见头上已跌起一个大瘤,杭童看见心疼,嚷母亲道:“为甚不放他坐好,把他倒这一个大瘤。你人心是肉做的,亏你活这一把年纪,总是多过了的,你若不然意他,何不将来吃他肚里,却是这样黑心!零碎磨灭他,倒这个田地。”屠氏见遗姑跌狈,心中已自不舍,将欲堕泪,再经儿子钻心的言语,一场嚷骂,气得苦不能伸,遂呜呜咽咽哭将起来。杭童一发焦躁,正待发作,恰好一个伙计来寻他去说话,才赦了母亲,同他出门而去。
屠氏是闹惯了的,伤心一会也就丢开,心内还念着儿子,不曾吃得饭出门,愁他饥饿,意欲煮饭,家中偶然缺米,且待儿子回来去买。因无事做,就带着遗姑闲耍,忽间壁一个邻居为母亲生日,家中做善事,怜念屠氏年老家贫,又是个斋道人,着人送了一碗什炒素菜与他。屠氏笑容可掬,千恩万谢的收下,打发来人去了。才拿过菜来要吃,又转一念道:“我儿久不曾见些菜面,待他回家同吃罢。”遂连碗顿在锅前烟柜头上,又与遗姑在日色中闲耍。偶见遗姑身上爬出两个臭虫来,遂将自己衣服与被,细细找看,那知线缝里,竟如麦麸一般,挨排摆着,东移西爬,应接不暇。猛发个狠道:“怎捉得这许多,待我烧他一锅滚水,烫死他才得干净。”遂放满一锅水,一手抱着遗姑,一手烧火,霎时烧得飞滚,放遗姑坐着。待去舀水,那遗姑如杀人也似的哭将起来,那里肯坐,只得又抱起来。灶前一只手抱着遗姑,一只手掀开锅盖舀水。才将锅掀开,不想那遗姑看见一碗素菜在烟柜上,意欲去够取,尽力猛向前一荐,屠氏膊子一酸,那里留折得住,早已扑通的一声,当当掉在水锅里,把滚水溅得屠氏满头满脸。屠氏不顾疼痛,忙去捞时,那遗姑喊也不曾喊得一声,已煮得稀烂。正是:
只因不孝生身母,故教报应熟孩儿。
屠氏吓得魂也不在身上,心疼得扑簌簌泪下道:“我得亲肉呀!”才哭得一声,猛跌脚捶胸道:“想我的老性命,也是到今日了,儿子回来,这场打骂怎么了得?”正愁哭间,听得门外脚步响,料是儿子回来,心中大惧,遂忙忙一直奔出门外,劈头正撞着儿子回来。杭童问道:“你到那里去?”屠氏战战兢兢低着头,只是走,口中答道:“我到间壁人家讨个火来。”一头说,一头飞跑去了。杭童诧异,也不在心上,慢慢踱进门来,远望锅内热气腾腾,暗道:“既已煮饭,怎又讨火?”走向前一看,见个煮熟孩儿正是遗姑,吃这一惊不小,登时心头火起,捶胸大怒,拿了一把厨刀,赶出门来。抬头一望,远见母亲走进一个关庙中,遂飞也似赶将来。一口气已跑至庙门,那屠氏见儿子赶至,心忙意乱,一时没处躲,就往周仓神座下一钻。这杭童早已接脚赶至,手起一刀,竟将母亲砍死。正待转身要走,那个泥塑周仓忽然大怒,举起手中泥刀往下一劈,将杭童早劈做两半个,就提着杭童半个尸首,泥身竟走出山门外站着。居民看见骇异,不敢近前。有胆大的向前一看,认得是杭童。又跑进庙中去,只见杭童的母亲也杀在地下,再看杭童那半个尸骸,手中尚兀自拿着一把厨刀,刀口有血,才知为他杀母,怒触神明,以致泥神杀人,遂急去报官。
官府亲来验看,无不骇然,又到杭童家中一看,见锅中一个女儿,煮得化在里面,却不解其故。忽一个女尼进来,如此这般的缘故,细细说出,方才知其原由详细。那女尼又说道:“贫僧数日前也曾来救他,欲化这个孽种,他却又不肯,真是天地间一桩恶劫!但如今屠氏虽遭此逆子毒手,他又却在好处去享福了。”众人还欲向前去细问情由,只见那女尼将身子一闪,早已不见,竟不知是仙是神。众人遂捐资买材,将屠氏尸首盛殓埋讫,又将杭童尸骨,也将棺木盛好欲去埋。不想一埋入土,登时就有雷闪齐至,将棺提出土上,劈得粉碎。换棺三次,连遭雷劈三次。过有七天,民居人听得一夜雷雨大作,次日起来,已不见杭童尸首,竟不知提到那里去了。众人嗟叹不绝,又去抬周仓进庙。谁知就如生根的一般,那里扛抬得动一动?甚至添有几百人用尽平生力去抬,也不要想得他进庙。官府闻知,亲来拜请,再令多人去扛,也不能一动。遂将山门改为一殿,单单服事周仓一位泥身在内,却于前边另起一座山门,香火比前更盛云。
第十三回 贤德妇失岁得糠
自古红颜岂是稀,欲得慧心实难期。爱丈夫,莫失志,愿他多读几本书,恨却年荒怎支持。相保守,不忍离,辛辛苦苦何人知。甘心把糟糠来度饥,只叹薄命不逢时。
右调《忆娇娘》
娶妇原在取德为先,若以德行不甚要紧,而一味欲求其花容玉貌,苟一旦侥幸,以为得偶佳人,喜不自胜,此乃妄人之想,何足为法。盖妇人有色则骄傲无忌,心思莫测。更有一种痴迷丈夫,见其窈窕可爱,他若一举一动,则敬之如神明。畏之如雷霆,致意奉承,要使他快乐。故枕边之际,花言巧语,淫唆百般,彼以为佳音啧啧,洗耳而听,不能辨其是非。勿谓一句挑拨,就是百千句的挑拨,再无不入耳之理。若是有德之妇,端庄净一只是爱丈人勤读窗前,自己又克尽妇职,临事不苟,若有一句挑拨,竟是他的仇敌一般,还道是不入耳之语,颇觉厌听。若再加之以丈夫之弱,自己容貌之美,又无公婆拘束,儿女碍眼,值遇有可苟之境,挑逗之人,自无不入于邪者。所以到后边,少不得不是被人骗卖为娼,就是被人拿住送官,轻则打死,重则凌迟碎割,有个甚的好结局?然而此乃淫污卑贱之妇所为,亦不概见。大约中平之妇居多,也不节烈也不歪邪的,十有八九。至于心如铁石,志若霜柏,惜名节顾廉耻,可生可杀而身不可辱者,十有其一。若是皎皎如月,飒飒如风,耳不闻邪,目必睹正,略有所犯,如断臂截肌,视死如归,魂杀奸人,自己忘生而决烈者,盖亦罕见。斯人在世则千古名香,在冥则为正神。可见妇女节操贞烈,虽替丈夫争气,却是他自己的无穷受用,越发该咬钉嚼铁的节烈起来才是。如今也件现在不远的事说来,好替天下女人家长些志气,立些脊骨。
话说江南徐州府有一秀才,姓陈名有量,年纪二十五岁,父母双亡,并无兄弟。素性孱懦,为人质朴。娶妻海氏,年二十岁,亦徐州人也。生得真有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妇德女工,无不具备。自十六上上嫁与有量,足不知户,声不闻外。有量家贫如洗,日不能给,全赖海氏做些针指,供给丈夫读书。每晚有量课业,海氏就坐在旁边,不是缉麻,就是做鞋缝衣,同丈夫做伴。丈夫读至三更,他也至三更;丈夫读至五鼓,他也到五鼓。若是有量要老早睡觉,他便劝道:“你我无甚指望,全望书里博个功名,焉可贪眠懒惰。”就是丈夫读完书上牀,他还将手中生活做完了,方才安睡。一到天色微明,就先起来,做他女工,直至日出,料知丈夫将近起来,他才去烧脸水,煮早粥,毫不要丈夫费心。虽隆冬酷暑,风晨雨夕,无不如是,再没有一点怨苦之意。
有时有量自不过意,对他哭道:“我自恨读了这几句穿不得、吃不得烂穷书,致你不停针,夜不住剪,劳劳碌碌耽饥受寒。是人吃不得的苦,俱是你受尽,反叫我安居肆业,真是我为男子的,万不如你。我何忍累你如此受苦,我寸心碎裂。你从今不要眠迟起早,万一天该绝我,宁可大家俱死,何苦教你一人受罪。”海氏反笑劝道:“说那里话。自古道:『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且贫者士之常。你看自古得志扬名的,那一个不从困苦中得来?况执臼炊羹,缝补缉纪,妇职所宜,这是妾本等之事,你不要管我,你只一心读书,不要灰了志气。”夫妇相劝相慰,一个单管读书,一个专心针指,倒也浓补了几年,虽不能十分饱暖,却也不至十分饥寒。
谁知天不凑巧,到这年上赤旱焦土,徐州颗粒无收,饥饿而死者,填满道路。有量家中,全靠着海氏作个指尖上度日。如此年岁,家家还顾不过嘴来,那闲钱买做生活?就是间或有几家没奈何要做的,也都省俭,十件只做一件了。海氏见生活没得做,又不能作无米之炊,要对丈夫说,又恐分他读书的心,要不对他说,委实不能存济。一会又思量道:“他又没处生发,就是对他说也没用,徒然添他在内烦恼。”遂隐忍不言,一味自己苦熬。每日在针头上寻得升把大麦,将来磨成?子,煮成粥,与丈夫吃,把丈夫吃不了的,自己还不敢动,依旧盖好,留与丈夫作第二顿。自己却瞒着丈夫,在厨房将滚水调糠,慢慢吞咽,死挨度命。
一日,有量因要砚水,不见妻子,自己到厨房来取,望见妻子手捧一碗黄饭,在那里吃,见他来,忙将碗向锅底下一藏。有量看在眼里,只作不知,心内想道:“他吃得是什么东西?见我来就藏起,难道这等艰难,家中有米不成!料来不过是?子饭,这些东西是你辛苦上挣来的,原该你多受用些,你吃些罢了,何必瞒藏。”又转一念道:“他素常不是这样人,怎今日做些形状,全不像他做的事。”一头取水,一头心上不快,不觉失手将个水壶跌于地下打的粉碎。有量连声叫道:“可惜,可惜!”海氏看见,恐丈夫烦恼,直来劝道:“物数当然,何必介意,我梳盒中有个油碟儿,倒也雅致,堪为水池,你拿去盛水,我另寻个粗碟儿用罢。”有量正欲设法他进去,便乘机答道:“正好你去拿来与我擦洗干净。”海氏遂欣然去取。有量待妻转身,就急急往锅底取出那碗饭来一看,原来是一碗湿糠,好不伤心可怜,不觉失声大哭。海氏拿着碟子正走,忽听得丈夫哭声,急忙跑来,见丈夫识破,反吓得没做理会。有量见妻子一发疼痛伤心,向前搂抱痛哭,海氏亦放声哭泣。有量哭道:“我一向睡在鼓里,若非今日看见,怎知你这般苦楚。”因又取起糠来一看,泪如涌泉道:“你看这样东西,怎么下得喉咙,好痛心也。”说罢,又哭。海氏含泪苦劝方止。自此每食有量决要妻子同吃,再不肯相离。
看看日窘一日,甚至两日不能一餐,海氏与丈夫算计道:“只此苦挨不是长法,若再束手,两人必然饿死。我有一堂叔,在松江府为守备,还有一侄海水潮,在江阴为营兵,不知那一路近些,同你去投奔他,再作区处。”有量道:“毕竟是守备来路大些,莫管远近,还是到松江去罢。”二人计议已定,将住房权典出数金做盘费,夫妇二人一同登舟,一路无辞。
及到松江,谁知海守备已调官别省,二人进退两难,好不烦恼。海氏道:“不得了,加船家些银子,再往江阴去罢。”有量点首,即日开船,不数日又到江阴。有量入城访问,果然一问就着。夫妇二人同至海永潮家中,只见四璧萧然,亦甚寒冷。永潮情意甚好,只是手底空乏,不能周济,每每竭力支撑,仅仅只够完一日食用,到后来连一日食用也还忙不来。海氏夫妻见如此光景,自不过意,那里还坐得住,只得告辞回去。永潮意欲再留他住几天,又因自己艰难,力不能敷,遂向朋友处借了数金赠他道:“本欲扳留姑娘、姑夫住住,只因家中凉薄,恐反见慢,转又得罪,些须菲意,权奉为路资,容另日再来相迎,一并为情罢。”二人收讫,再三致谢而别。
行至常州,舟人因本处封船,死不肯去。二人没法,只得登岸换舟,那里有半只船影?寻上一日,才寻得一只,瓢大的破船,开口要八两松纹,方才肯去,把有量吓得缩颈伸舌而回。与海氏商议道:“目今船价甚贵,那有许多银子雇船,况徐州米珠薪贵之时,你我纵然到家,也难过活。且喜此处米粮柴草还贱,不若在此权住两月,再图计不迟。”夫妻二人左右商量,再没法处,遂赁一间小小茅屋住下。正是:
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
海氏见房屋浅小不能藏身,又恐出头露面,招惹是非,每日只是闭门而坐,深为敛藏。然开门闭户,拿长接短,怎么掩藏得许多。一日,有量从外回来,海氏正开门放丈夫进内,只见一个人贼头鼠脑的站在对门,把一双眼一直望着门里。海氏看见有人,慌忙将门掩上。转身忽见丈夫面有醉容,笑问道:“恭喜今日小狗儿跌在毛缸里,开开尿运,你在那里吃酒来?酒钱出在何处?”有量喜得一声笑,手舞足蹈,说出这个缘故来。有分教:
只因一席酒,做了离恨杯。
不知有何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奸谋鬼赔钱折贴
人妇缘何欲强求,资财费尽又蒙羞。
话头空与流传笑,反替深闺添算筹。
话说有量吃得醉醺醺回来,海氏问是那里吃得酒,有量嘻嘻的笑道:“说也好笑。今早无事,偶在街上闲踱,遇着一个姓杨的,虽是酒家出身,为人甚是和气。说谈一会,就邀我去吃杯酒。我再三不肯,他道与我是邻居,一向少情,今日幸会,正好做个相与。我见他美情难却,故此领他一杯见意。不想他只不动手,就整整吃这一日。席间谈吐,又蒙他许多好意思,真是有义气,有肝胆的好人。我不意在此间遇着一个知己,你道奇也不奇?”海氏道:“一面不相识的人,怎便将酒请你,恐其中必有甚缘故呢,你也不该造次扰他。”有量道:『你太多心了。我看他做人忠厚,一见如故,决是个好人。他又不贪图我财,不奉承我势,有甚缘故不当人子,莫要屈杀人心。但是我白白吃他,又复不起一个席,好生有愧。”海氏听说,也不在心上,夫妻二人,欢天喜地说说笑笑,不在话下。
看官你道那请他吃酒的是谁?原来这姓杨的排行第二,是个酒家奴。走堂第一,量酒无双,为人心地不端,奸诡异常。每到冬春间,便临河开个酒店,延结漕船上这些运卒。偶然一日,窥见海氏,生得花枝一般的娇媚,魂迷意恋,日日走来窥觑,怎奈他家这两扇不知趣的牢门,时刻关着,再不能看个痛快。忽暗想道:“除非与他交好,方可入门,况他丈夫在路途又是个贫穷之士,若再把些银米借贷他,不怕他不上我的套子。”画策停当,走出门来,正打帐买个帖儿去拜有量,做个入门诀,恰好劈头撞着。有量在街上闲耍,正中奸谋,遂上前扳谈一会,又邀至店中,聊饮三杯,把几句义侠之言,打动有量。有量是个老实人,听他一片乱言胡说,信为好人,果然满肚皮竟装做着”感激”二字,故此回来,在海氏面前夸奖他许多好处。海氏是妇人家,又不曾见过那个人的面长面短,那里晓得,听见丈夫说得天花乱坠,信以为真,也就丢开再不盘问。
从此有量与杨二往来甚密,凡有量家中柴米一时短少,杨二时时周济,外又借贷数金与有量,外叫他营运营运,做个日生钱,却逐日来贼头贼脑的思量窥探海氏。不知这海氏素性贞静,虽认他做义侠好人,却更敛形藏迹,深为避匿。杨二终究没法,与他款接,又暗自计算道:『我只这样往来,几时几月能成,不若与他丈夫结为兄弟,假托亲热,要见嫂嫂。待见面时,看个机会,于中取事,自无不妥。”于是又与有量在关帝庙歃血为盟,结拜有量为兄,果然以叔嫂礼,得常见海氏了。正是:
不是一番寒热计,怎能半面见娘行。
杨二遂日日在海氏面前张嘴骗舌,一会嫂嫂长,一会儿嫂嫂短,叫得好不亲热。海氏也只道杨二是个真心实意的好人,及如亲叔一般相待。一日,杨二知有量不在家,假意只作不知,一冒的走进门来,说寻哥哥说话。就一屁股坐在凳上,再不动身,把一双贼眼,呆呆放在海氏身上,越望不能定情。海氏是日常见惯的,也不留心防他,见他不动身,认做坐守丈夫说话。不好意思,走去烧一壶茶,拿一只茶钟,放在桌上道:“你哥哥不在家,有慢叔叔,请自己用一杯清茶罢。”杨二忙起身来接道:“怎敢劳动亲嫂,真叫我点水难消。我在此正渴得紧,就是一点甘露也没有这样的好。”海氏听得话不投机,红涨了脸,变色缩退。杨二又笑道:“嫂嫂这等青春,怎么耐得这样淡薄?我看哥哥全不念嫂嫂这番清苦。倒也好笑,我做愚叔的,倒时刻把嫂嫂放在心头,着实挂念,恨不得将嫂嫂接家去过几天,又恐哥哥不肯。”海氏只不则声。一会又道:“若把我做了哥哥,有这等一位西施也似的嫂嫂,就日里夜里的跪拜敬奉,如菩萨一般供养,还不希罕呢。可笑哥哥爬起来,只晓得读这两句没用的死书,竟是痴人。”海氏心内十分恼怒,还勉强忍住,也不则声。杨二见他不招揽,暗自着急道:“碎我!只当晓了这半日的胡说,他竟像个哑巴也似的金口也不开一开,我自己倒老大有些没趣起来。说不得我如今老着脸且坐,再挑他几句,看他如何?”遂大着胆,走向前,嘻着一张嘴正待开言,那海氏满腔怒气,正按捺不住,见他动脚,就心头火起,勃然大怒,厉声道:“休得出言无状,屎口触人!我们眼不识人,误与狗彘来往,好不知分时,不识时务,还不跑你那狗路!今后若再走至我门口闯魂,枭了你的狗皮,打断你的狗腿。”杨二见他大声骂詈,入骨的叱逐,吓得魂不附体,又羞又怕,抱头鼠窜,急急跑出,缩颈而奔。飞也似的一直奔至家中。心头上突突的乱跳,把舌头伸了两伸,道”好利害女子,好凶逾妇人。那样个温柔模样,怎这等个惫赖性子,几乎把我胆也吓碎。”又跌足道:“这个凶妇料然断不可再犯,我就做个断门铳也罢了。只是我一向与他丈夫交往为何,且白花花去了若干酒食米粮,又吃他借去几两松纹,这是那里说起,那里晦气。他又是个穷鬼,怎么有得还我。真是人该倒灶,就撞着这不凑趣的冤魂,莫说我明日不敢上他门去取讨,今日他丈夫回来晓得,只怕他明日还要上我门来吵闹哩!”遂整整的愁了一夜,不曾合眼,第二日还躲在家里不敢出头。
那知海氏虽然贞烈,却有德性,恐对丈夫说知,未免就要生事,一则在逆旅穷途;二则丈夫是个柔弱书生,恐反为人所笑;三则恐传扬开去,名声不雅。故此丈夫回家,他却一言不吐,只作无意中劝丈夫道:“杨二是酒奴小人,毕竟是个市井奸险,外貌虽恭,内怀不轨,这样人相与他无益,还该远他为是。以后凡是这种人,不但不可带他家来,你连话也不该与他说,我们如今在客途患难之中,你若再与这等匪类相交,就难保无祸,你须谨慎要紧。”有量心中不以为然,也只点头唯唯而已。正是: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
说这杨二怀着鬼胎,把门闭得紧紧的,坐在家里,惟恐有量来与他寻闹。捱至第三日,天色平亮,他暗自哝■道:“靠天造化,若再今日不见动弹,就没事了。”正说不完,忽门上乒乓乒乓敲得乱响。心中着忙道:“不好,不好!我是死也,定是那话发作,我说今日定挨不过,怎处,怎处?”登时胆战心惊,弄得开门不好,不开门又不好。又听得外边叫道:“杨二老,怎这时还不起来做生意?”杨二再侧耳一听,认得音声是漕船上运卒林显瑞,始放心走出开他进来,复又将门关上。
原来这林显瑞是漕船上卒魁,极其不良,最为无赖,与杨二甚厚,颇其习狎。因连日河中水涸,船滞未行,每日只与杨二宿娼醉酒,赌博弄人。这两日以有事未会,今日特来寻杨二小饮。显瑞见了杨二笑道:“两日不见,你怎就瘦了。”杨二哼哼的装做病容道:“再莫说起。我连日得了个虚心病,几时害死。”显瑞笑道:“这个症候,果然就有此奇幻,既是如此,我就与你起病。”二人遂取两碟小菜,几壶热酒,就在榻前对饮。吃得半酣,杨二心犹在海氏,又放不下那些所去之物,肚里打稿儿,思量事若不成,怎生设个计较,转央林显瑞去取。心里这般想着,却也无心贪饮,显瑞勉强相劝,刚饮得一杯落肚,猛听得门外有人叩响,说道:“二哥在家么?”这一声分明是陈有量的声音,杨二说:“这事有些作怪了。”又听得门响之声,吓得大惊非小。
不知的确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哄上船从今一着
鬼蜮舞智,蛇虺逞能,巧安排设尽了圈圈阵。船儿已登,月儿又升,怕只怕,他那冰霜性。拜神天,多帮衬,只叫他时把舱门倚,频将窗户凭。待区区轻轻巧巧,做个钻舱进。
右调《平江咽》
接说杨二忽听敲得门响,问时,却似陈有量声音。吃这一惊不小,再侧耳细听,果然一毫不差。杨二吓得浑发战,脸上就如蜡纸也似的黄,连声叫道:“不好也,我的虚心病发了。”倒把显瑞老大一吓,忙问道:“好端端的吃酒,怎一会就发起病来?”杨二忙摇手道:“不要高声,我的病就在门外。”显瑞见如此形状,失笑道:“外边不过是个人罢了,难道是个勾死鬼不成?任凭有甚么大事,有我在不妨,待我出去打发他。”杨二忙扯住,附耳说道:“此人是适才所言那话之夫也。我昨日在他家那人面前偶然戏言,今日必然是来起火。非是我怕他,但这是个穷鬼,惹他则甚。”显瑞大笑道:“还说你是个老在行呢!自古道『撒手不为奸。』而况止说得两句趣话么,不打紧他,我开他进来,看他是怎么样的起火。”遂将门启开,只见有量笑嘻嘻走将进来,与显瑞拱一拱手道:“杨二弟可在家么?”杨二只得出来相见。看见有量满脸笑容,不像个来寻闹的,方才放心。有量向杨二道:“这两日怎不过来走走,缘何脸上觉有些黄瘦?”因见桌上有酒肴,便道:“像是这酒淘碌坏了身子,以后还该节饮为是。”杨二接口道:“连朝有些小恙,今日才好些,蒙林兄沽一壶与我起病,若不嫌残,同饮三杯何如?”有量道:“林兄乍会,怎好相扰。”显瑞道:“论理不该轻亵,大家脱俗些罢。”三人于是同饮。有量向杨二道:“我有钱把程色银子,买不得米,你有纹银可照银水兑换几分与我。”杨二沉吟半晌,答道:“银子放在我处,今日且吃酒,明日来换把你,如何?”有量点头应允,又饮数杯先告别而去。
杨二与显瑞复又坐下痛饮。杨二见有量情怀如故,料已没事,心中甚喜。又见显瑞是个色鬼,腰间又有几两现物,因暗忖道:“我一向所去之物,正没处取偿,何不就出在此人身上。”便心生一计,向显瑞笑道:“看这穷鬼不出,倒有那样个好妻子。老兄你若不信,明早就他这钱把银子上,〔管〕教你饱看了一眼何如?”显瑞狂喜道:“足见老兄爱厚深情,碎身难报,但是怎的得见的法子?”杨二定计道:“此银他不过是买米,明早只须如此如此,管教你对面一见,你道可好么?”显瑞鼓掌道:“妙,妙,妙!”显瑞当晚就在杨二处同宿,一宵无话。
次早,有量来取银子,杨二道:“我身边也没有纹银,你既要买米,我有个熟店,我去竟替你买米,不但包你便宜,好不好还要教他管你送到家哩。你在此略略坐坐,我替你去买了就来。”有量甚喜,果然坐下守候。显瑞向杨二道:“我也陪你去走走。”二人出门买了一斗米,一齐同望海氏家来。只离有三两家门首,杨二将手指着道:“那间小小草屋内,即阿娇所贮之处也。我不便同你去,恐他认得反为不美,你自己去来,我在此等你。”显瑞遂背着那米去叩门道:“陈相公叫我送米来的,开了门。”只听得娇滴滴声音答应道:“有劳你顿在门口罢。”显瑞早已苏了半边,却悄悄躲在一壁。那海氏只道来人已去,遂开门出来取米,早被显瑞看个亲切。海氏见他还在,忙将米提进,随手把门慌慌闩紧。
这显瑞一见海氏果然生得美丽,登时如雪狮子向火,身子就麻住做一堆,魂魄荡然,竟不忍离他门口。还亏杨二跑来,一把拖着就走,说道:“林兄,怎这样不老成,这成个什么光景?岂不被人看出破绽来,就事不谐矣。”显瑞笑道:“我的魂灵已被他勾将去了,止存个空身子在这里,那里还由得我自己做主。不是你来扯,我若再停一会,只怕连这个空身子,也要软化得没影也。”杨二笑道:“这一见打甚么要紧,就如此着魔,我不敢欺。不是我夸嘴说我还有本事,叫他到你船上来,不但图个萍水相逢,还可以做你的老婆呢。”显瑞喜得跳道”我的老爷,我的爹爹,你若能周全此事,我没齿不忘,时刻跪在升子里拜你。”杨二道:“不须性急,此非说话之所,回去与你细细商量。”二人至家,对有量道:“何如?我的说话不差,才买了一斗米,已着人送至尊府,不但便宜,又省兄许多气力。”有量感谢不尽,遂起身告别回去,不题。正是:
只为人忠厚,反为鬼所愚。
显瑞恨不得此事速成,见有量动〔身〕出去,就连忙向杨二求计。杨二道:“他夫妇归心甚切,若教他搭在你船上,顺路回家,自然乐从。且他丈夫只一味晓得读两句呆书,穷不可言;又借下若干银两,你若拚得几两银子,只说聘他做个书算先生,就包你必妥,万无一失。”显瑞欣然道:“果然妙计,虽陈平、张良亦不能出于你之上。”遂取银三两递与杨二,再三嘱咐道:“即此可作聘金,求速妥为妙,小弟暂且告别,少刻再来讨信。”
杨二送他出门,又吃完早饭,袖着银子,且打帐主法去会有量说话。恰好看见有量在街上买柴,杨二忙叫个人替他送柴家去,自己携着有量的手,同到店中说道:“弟今日替兄谋算归计,倒有个绝好机会在此,极是顺便,且又有利益。适才那个林兄,做人极有侠气,腰中甚富,他要寻个写算先生,托弟代访。弟思哥哥在此未免艰辛,不若早回故乡,再作区处。是以竭力推荐,已经说妥。他情愿出聘金三两,嫂嫂就可趁着便船回去,又不消担干系,又不要花盘费,自自在在的一直到家,岂不两便,好不安稳快活。不知哥哥意下何如?”有量听得可以回家,又不用盘费,喜欢不过,惟恐不成,那里去细细存察!极口致谢应诺不迭。杨二遂将三两银子取出,与他过过目,道:“这就是聘金,我前日替你转借的债负,他日日来催讨,左右是要清楚的,你何不算算还了他,也好大家丢手,省得他们又来咭聒。”有量道:“也说得是,就如今算算也罢。”杨二遂某处该多少,某人该若干,一顿盘算,将三两银子算得精光。还道:“某人还欠他几分,怎么处也罢,待我替你还了他罢,只当送兄买果子吃。”有量反感激他厚情,即刻又同到船上与显瑞定个期约,当面招会过。正是:
只因一着错,弄得满盘空。
有量依旧捏着一双空手回来,对海氏说知,海氏心中疑惑起来。问:“那姓林的是何等样人,你可原认得他么?”有量道:“他是送漕船运卒,与杨二老是契交,你可放心,不必多虑。”海氏闻得是杨二之友,大惊道:“杨二不是个好人,他相与的,自然也非正路之辈,切不可上他的船,快把银子还他。”有量道:“银子已还与别人,怎么处?”海氏着急道:“若如此落人圈套,你怎么主意到这个田地。”不觉泪流满面,几至失声。有量方才着慌,时已无可奈何,只落道:“待我再去追还这些银子,退还他便了。”遂急去寻着杨二,说要追银退还之事。杨二睁目嚷道:“这样便宜事作成了,你还口齿不一,银皆还与别人,怎么追得转来。你若退时,趁早拿出三两头退还他,他有了银子,怕不寻出个书算来!却单单看上了你?你快些作法,若迟到明日,就要讨他发话,连我也趣了。”有量弄得进退两难,只得垂头踱回。
那杨二飞也似去对显瑞说知,教快如此如此而行。遂怂慂本卫转禀粮官,诬有量受雇不赴,耽误漕粮,差役立押。显瑞又纠集同伙诸人,一哄至海氏家中,不由分说,竟迫协海氏登舟。
不知后事如何,却怎生模样,且听下回去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