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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陪嫁童妄思佳丽
季布为奴朱氏,卫青作仆曹衙。一朝货与帝王家,金印腰悬斗大。自古英雄未遇,从前多少波查。有恩须索重酬他,有怨须当谢下。
右调《西江月》
话说杨氏串同孙婆,又将羽冲卖到桂府。见他幼年美貌,心中甚喜,取名秀童来。桂小姐名唤玉香,许聘本府戚知府之承戚可成为妻。可成少年读书,已成怯症。戚公已知儿子将危,要娶媳妇过门冲喜。桂公嫁妆甚丰,自不必说,买了二个丫鬟,一个小厮陪嫁。你道羽冲这番怎肯卖与桂家?只因孙、杨二媒婆,时常引着他来到桂乡宦家,买首饰,讨丫鬟,都分与中人钱来家帮帖。杨氏使用他,一来见田先生得了不起之症,料应难在他家久住;二来见戚家是个乡绅,或可借此读书,以展其才;三来又见桂家新买丫鬟巧云十分姿色可爱,就有个思想天鹅之意,故此将差就错,任其卖与桂家,所有身银,分毫不要,都送与田先生养老送终。话休絮烦。
且说戚家吉期已到,花灯鼓乐,火炮连天,好不热闹。娶了桂小姐,到戚家去与大公子花烛拜堂,当饮了交杯,依旧送他在庵中养病。那小姐空担媳妇之名,未得丈夫之实,每日家独守香闺,且喜少不知愁,还可逍遥自遣。戚太守见秀童美貌,不敢叫他在庵中服侍大儿子,却叫他在书房服侍小儿子戚化成读书。这戚化成只大得秀童一岁,只是性格粗疏,一脉不通。戚公请个饱学先生用心教他作文,终久是顽石难雕,钝铁难化。一日出题,叫化成作文,不知写了几句,便叫秀童泡茶,及至泡将茶来,早已神疲力倦,口中吃茶,眼睛打盹,把文稿抛在一边。秀童看那题目,是“不得其酱不食。”遂看他做的破承题,道:
菜易于酱胖气,故酱不得则圣人吐之矣。夫酱作料也,多则咸而且苦,少则淡而无味,务在不多不少之间,菜方快口。若有一些酱胖之气,欲求圣人之沾唇而不吐之也,得乎哉!
秀童只看得一个破承,已笑倒在地,顿足揉腹,不能出声。化成道:“你想是也看到得意处也。”秀童越发忍不住笑,又恐怕他吃恼,便接口道:“果然做得绝妙,我不觉喜笑发狂。”说罢,又笑。化成快活道:“我这文才何如?”秀童捧腹点头道:“真乃名士高才,令游夏不能赞一词。”化成喜道:“你既是个知音,必然也能会做,何不也作一篇,与我较个胜负。”秀童因久不做文,一时技痒,果然也作一篇,竟不起草,倾刻一挥而就。化成惊讶道:“你原来是个快手出身,怎一会就是一篇。”遂取过来看,却一字不懂,连句也捉不过来,只含糊赞道:“妙,好。但是草率欠思索些,若再沉心想想下笔,只怕要与我一样的妙呢。”秀童料他不识,正要讲与他听,忽见巧云来叫道:“小姐叫你呢。”秀童遂丢了文章,忙忙进内。走到房中,一见小姐,登时魂迷意荡。原来秀童虽然陪嫁过来,却从不曾看见过小姐,今日玉香小姐因要买些对象,才唤他进房吩咐,故此得觑花容。又见小姐娇滴滴声音,亲口吩咐买长买短,秀童一发着迷。出来买完东西交付过,回入自己房中,暗暗思想道:“好个天姿国色的小姐,我怎么也得这等个妻子,才不枉为人一世。”就越想越爱,情不能置,遂取笑做了十首双迭翠,名《美人十胜》(略)。
秀童做完,情兴一发难遏。恰好巧云从门首经过,秀童一向见他生得俏丽,久已留心,今日正遇枯渴之时,就慌忙迎进来,将他诱入,色胆洋洋,竟一把搂着。秀童道:“来得好,求你暂救一急。”羞得巧云满脸通红,一味死挣,那里得脱身?层层衣服带子,俱被扯断。秀童之手早已伸进怀中,巧云着急道:“好好放手,莫待我喊与人知,大家好好开交。”秀童涎着脸再三恳求,那肯放手。巧云年已及笄,云情已动,又见秀童俊雅可人,亦有俯就之意,早被秀童挨倒牀上。正是:
三生结就鸳鸯侣,一点灵犀透子宫。
原来巧云犹是处子,莺声怯怯,几闻于外,幸亏秀童乃是初试黄花,毕竟不是老棘,故此不至十分狼狈。二人匆匆见意,起来时两个衣裤上,俱染得鲜红累累,相视而笑。正在余情不断,忽闻内里大呼秀童,二人遂踉跄而散,不题。
再表化成。当日作文只做得半篇胡说,那中后四股,就求神拜佛,喊叫爹爹、奶奶,也再挣不出一句了。时天色将晚,又一心贪玩,遂将自己做的前半篇誊好,却要将秀童文内后半篇凑上,又不知他的中股是那里话头,没奈何拿来,从前至尾,逐个字一数,总算一算共该多少字,就平中分开,却将后半篇不管是起句尾句,是也字是哉字,只照所算之数写起,整整一字不改,誊完竟送与先生看。那先生看了前半篇,又气又好笑,口中乱骂:胡说,狗屁不绝。提起笔来一顿乱叉,及看到中间,不但气不能接,且摸头不着。再细心一看,才知是半句起头,且又是一个起服,却做得甚好,一直看至中后四股,愈看愈好,不觉击节叹赏,因失笑道:“这个畜生,不知那里抄写程文,乱来塞责。”又思量道:“若是刻文,我怎未见?难道我把这样好文,竟做了败选不成。”遂忙唤化成问道:“你后半篇文字,必是程文,是那里抄来的?”化成道:“是我肚里做出的新文,不是什么程文。”先生道:“胡说。那有前半篇放屁,后半幅烧香的?好好直说,还不打你,若再瞒赖,决不饶你。”化成见先生识破,就不敢支吾,只得说道:“后半幅是小厮秀童做的。”先生越发不信,就要取板子吓他,却值戚公进来,先生言其所以,戚公取文一看,见前边的烂胡说,也不禁失笑,将儿子一顿肥骂;看看后面半篇,啧啧称好。问化成道:“这是何人之文,被你写来。”化成道:“委实是秀童做的。”戚公也不能信,化成道:“秀童未死,何不唤他来一问便知。”戚公大为惊,还半疑半信,连声呼唤秀童。
秀童正与巧云才完了风流事,一闻叫唤,二人忙踉跄奔出。秀童走到戚公面前,戚公笑容可掬问道:“你昨日替二相公做文的么?”秀童应道:“不曾。”戚公道:“但说不妨,我不责备你。”秀童道:“做是偶然做了一篇,却不曾替二相公做。适间之作,还在二相公身边。”戚公就唤儿子取他原稿,细细看阅,着实称赏,胸中还有些疑惑,不能深信,就同先生当面出个题目考他。秀童这遭要显手段,用心想一想,也不脱稿,瞬息又挥成一篇。戚公见他笔不停留,文不加点,顷刻完篇,已觉骇异,颇有几分喜色。及看了这篇文字,比前那一篇更胜十分,不觉心服,大惊大喜道:“若据这文才浑厚,不但是两榜中人,且大有受用,决非下流教靠(辈)之人,其中必有缘故。”遂带秀童进内,与夫人共相盘问他家乡来历。秀童尽以实告,又求切勿外扬,惟恐哥嫂得知,又生他意。戚公夫妇甚是怜悯,就吩咐他服侍,却与二相公做个伴读,不必又听杂役。
自此秀童只在书房听唤。他倒也有自知之明,料想小姐是今生今世不能得到他受用的,故此将这个无益妄想撇下,若遇着情不能释时,便将巧云聊当小姐,在暗中叙叙,所以倒得安心自在。那先生见他有这样才学,也不把他作小厮看待,反着实敬重爱恤他,又叫他有暇时,也尽着读书,再不阻挠他。秀童竟学问越进越长了。
不知后事竟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代笔子到手功名
借枝培植望花开,究竟功名属有才。
本是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
话分两头。再表秀童的哥哥石爱冰,与郁氏在家,自从逐出兄弟之后,竟置之不理,并不访访他在那处安身,一味得他不在眼前,愈觉欢喜,夫妇心中快活不过。爱冰依旧出门生理,载着一船货物,要到南直一带发卖,由长江而行。一日无风静浪,正行得安稳,忽江中钻起两个猪婆龙来,爱冰是出过门素常见惯的,也不在心。忽然东边又钻出一阵,西边又钻出百千,顷刻间,满江水面上,摆得乌黑,竟不知有几千百万只在水面浮来,渐渐浮至爱冰船旁。爱冰与船家连道:“不好,不好!快些收港。”不曾说得两声,船底下已浮起四五十个猪婆龙,将嘴轻轻一拱,登时船底朝天,是物落水。幸亏一个船家善水,抢在一块板上,乱喊救人。才招呼得几只渔船来,将爱冰与众人救起,一个未损。但是,那些宝货已尽数发脱与水晶宫内,爱冰止逃得一具性命,又没盘缠,一路讨饭回家。来到自己原居,只见是一片火烧红地,吓得魂不附体,忙去寻访妻子,却见郁氏焦头烂额的从邻家哭将出来,诉道:“昨晚一些火烛没有,不知怎的就平空烧将起来,连被也抢不出一条来,却只单单烧了我们一家,连我也几乎烧死。你怎这般光景的回来?”爱冰大哭,也将覆舟之事说起,二人痛哭不止。正是:
老妻在火星庙内几死,丈夫从水晶宫里逃生。
原来石家虽富,俱是浮物营运,并无寸土之田,爱冰被水火两次玩耍,竟玩得精光,夫妇二人又没处栖身,暂屈破庙一乐。爱冰与郁氏算计,有宗帐在处州,不若二人同去取讨,还够做些小营生。郁氏无奈,只得依允,夫妇一头讨饭来到处州,寻主家住下。主人怜他落难,尽心与他讨帐,不想本处年荒,陈帐难讨,讨得来只够二人吃用。主人家甚不过意道:“这讨来只够盘缠,且是所欠不多,讨完时,何以度日?不若依我,且靠在一个财主家种田过活。”石爱冰少时,也曾做过庄稼,夫妻二人倒也会做,当下主人领到大户人家,佃他几亩田耕种,牛只耕具俱全,借石饭米他吃,到收成日还他。余外主佃均分,半年辛苦半年闲,只得将就度日。正是: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且说秀童在戚府与化成甚是相投,就是戚公夫妇只把他作子侄看待,每日家与化成平起平落,好衣美食。若得空时,便与巧云一叙,好不快活。不料戚公大儿子戚可成之病,恹恹不起,不上半年,卒于僧舍。戚公夫妇与桂乡宦悲痛不止,从厚殡葬,只苦了桂小姐,做了半年活孤孀,如今竟要作真孤孀了。正是:
生前未结鸳鸯锦,死后空啼杜宇红。
不题小姐之事。
且说戚公自从没了大儿子,一发上心要管教小儿子,争奈玩心不改,钝质如初,虽有父亲与秀童整日与他讲解,终成朽木难雕。一日,科考将临,府县要考童生,不免叫秀童顶替。府县俱是案首,戚公大喜,只候宗师按临,准备儿子准学。不想宗师甚是利害,考时十名一连查对年貌无弊,方许放进。有一名诈冒,十名都不许进场,还要枷号重责,不论公卿之子一般责治。戚公无奈,只得向府县讨情,说有个亲侄才来,求他护送入院,把秀童改名戚必成。进场时,一人一个卷子,领了题目,必成一挥而就,悄悄递与化成誊写,也将必成做他一做,一则可消遣,二则省得要带白卷子出去,又耽干系。遂低着头将必成的那一卷,一真一草也登时做完,侧着头看一看化成的卷子,还没有誊写完,又守有好一会,方才写毕。二人交了卷,恰好头牌开门,遂欣然踱出。
歇上两天,宗师发出复试案来,却又是两名该取。戚公方知秀童连那一卷鬼名,也做在里头,到复试之期,也只说不过应点之事,对对笔迹而已,故不把放在心上,且由他二人同去,燥燥牌,况秀童进去又可以壮壮化成的胆。待到进学之际,只将必成推个病亡便罢。谁知二人进到院中,宗师甚是得意这两卷文字,又见俱是十四五岁的幼童,越发欢喜,就唤到案棹边,当面复试。另出一个试题是:“童子六七人”。又赏了许多果饼,安慰他用心作文。化成还不知利害,只是愁自己做不出的苦,倒是秀童反替他耽着一把冷汗,甚是忧心,没奈何只得将必成的一卷,自己冒认着匆匆做完,送在宗师面前。宗师见他敏捷,第一个是他先来交卷,就唤他站立案旁面看,着实称扬,拍案叫快,就取笔在卷面上写了”取进神童”四个字。因问道:“你是戚祈庵什么人?”秀童不好说是小厮,只得权应道:“是螟蛉之子,排行第三。”宗师又勉励他道:“你文才可中得的,切不可因得一领青衿自足,回去竟要用心读书,本院自与你一名科举进场。”秀童谢了一声,又归本应,坐着呆守化成。望着他才做得两行,心下好不着急。宗师原爱这两卷,见秀童这一卷已完,那一卷还不来交,心内诧异,偶抬头一看,见只写得两行草稿,遂等不得,叫先取来看。却只得一个破承题,上写着道:
童子六七人
以细人之多,其妙也非常矣。夫童子乃细人乎。吾知其妙也,必然矣。而点之所取,谅必有果子哄之之法耳。
宗师看了大笑,拍案大怒道:“这等胡说,还拿来见我。可见前日之作,显然有弊,本院也不细究,只将你敲断两腿,枷号两月,问你个不读书之罪罢!”正要行刑,那秀童吓得着慌,竟不顾利害,跑来跪下痛哭,情愿替打。宗师又动了一个怜才之念,便发放化成道:“本待敲你个半死,姑看你父亲与兄弟面上,饶你这狗腿,回去读他二三十年书,再来观场与考罢了。”遂大喝一声,逐出。秀童就领着化成,忙忙出来。化成吓得尿屎齐来,脸如白纸,戚公闻知,也惊得魂魄飞扬。化成回家,竟惊吓了一场大病,险些上飨。闲话休赘。
且说到发案之日,必成竟是案首入学,且以儒士许送进场。过了两天,又值学里迎送新秀才,戚公因秀童是宗师得意取得案首,不好不到,恐怕推托反要查究弄出事。没奈何,只得将错就错,认为第三公子,吩咐家人称他做三相公,一般也送他进过学,迎将家来,淡淡了事。只有玉香小姐,见陪嫁小厮进学,心中又奇又喜,笑腹疼;更有巧云,越发喜欢不过。戚公夫妇因为儿子受辱,体面不雅,反闷闷不悦,没得遮盖,只得转拿必成出色掩饰人的耳目,也做戏饮酒,忙忙过了些时。
转眼场期将近,戚公夫妇一索做个好人,愈加从厚,就如亲子一般,是事替他备办,毫不要他费心。又拨了几个家人服侍,一路轩轩昂昂,到省下场。到临三场完毕,发榜时,必成竟中了第三名举人。在省中谢座师,会同年,公事忙毕,就回家拜谢戚公夫妇,又到龙泉本县,去拜谢桂公夫妻。旧主人主母桂公,这老人家见面,执手大笑,必成也以子侄礼拜见。次日就到哥嫂家来,谁知连房屋也没有了。询问邻人,俱说他自被回禄之后,就不知去向。必成吃惊叹息,又去拜望田先生,那先生已于上年三月间归世了。只存扬氏一人,双目已瞽,坐在家中,饥寒穷苦,十分难过。闻得来看他的新举人,就是那个吃闲饭的小厮,又惊又羞又喜,没得掩丑,就倚着告诉苦楚,悲悲咽咽,哭将起来。必成劝慰,当时备了祭礼,到田先生坟上哭奠一番,反赠了杨氏三十金,送他为养老之资,遂仍旧回到桂家。住有数天,才动身归家,别却戚公与夫人,匆匆进京会试。及完却场事,却又中了进士,殿在三甲,好不得意。待过忙完,就选了浙江处州府青田县知县,领凭出京,先到家拜见戚公夫妇,欲要请他同到任所报恩,戚公夫妇苦苦辞了。必成意欲问戚公与夫人讨巧云随去,惟恐桂小姐不肯,又不好自己启齿。正在踌蹰,恰好桂公闻得必成回家,亲来贺他。必成心中暗喜道:“好了,待明日且央他去说巧云之事。”遂放开怀抱不题。
再说戚公见桂亲翁到家,忽提起一事,对夫人商议道:“我想儿子已死,少年媳妇留在家不是个了局,今日必成既认为义子,且又发达,何不一索结些恩惠,叫必成感激我二人。待我明日竟对桂亲家说,将媳妇许配了必成,却依旧还是我们的媳妇了,你道何如?”夫人甚喜。次日戚公果然去说,桂公欣然应允,戚夫人随即去唤必成来,对他说明。那必成正为巧云事尚恐小姐作难,今闻将桂小姐竟许他为妻,险些连魂魄也喜散了,不觉竟要乐得发狂起来。戚公因他凭跟迫促,遂忙忙择个吉日,将桂老夫人也接将来,结彩悬红,替必成毕姻,仍将巧〔云〕陪嫁。正是:
昔为轿后人,今作牀上客。
当日大吹大擂,贺客盈门,本府官员无不登门贺喜,满堂戏酒,直闹至更深方散。必成忙忙进房,搂着桂小姐,笑嘻嘻的上牀去挂新红了。这一夜之乐,比中举中进士还更美十分。怎见得:
含羞解扣带笑吹灯,一个游蜂狂蝶,等不得循规蹈矩,一个嫩蕊娇花,耐不得雨骤风狂。生棘棘,灵犀深透;急煎煎,血染郎裳。
次早,必成见桂小姐新红点点,一段娇羞,愈加疼爱。待过三朝,就别却戚公夫妇与丈人丈母,带着玉香小姐与巧云,一同匆匆到任。未及两月,又求了小姐之情,将巧云也立为侧室。
一日在堂上审事,审到一件佃户挂欠租豆,反殴辱主人之事。及将佃户带进来时,原来不是别人,却就是那个最疼兄弟的爱冰哥哥。必成心内大惊,且喜竟毫无介怀之意,立刻退堂,将哥哥接进,二人相抱大哭。必成问他怎的在此,嫂嫂在那里?爱冰见官是兄弟,赧然无地,哭诉情由。又道:“近因台州那主人帐目还清,我与你嫂嫂坐吃山空,又没得盘缠,亏那主人家有个亲戚在这里,就荐我来替他种田养生。近因手头甚空,将租米吃去若干,所以挂欠他些许,他就送我到官。今日幸亏天有眼睛,叫你做了官,使我遇着是你,不然我今日这场苦刑,怎么挨得过去?可怜你嫂嫂还在他家愁死。”说罢大哭。必成再三劝慰,即刻差人打轿将郁氏接进衙去,吓得那家登时请死。必成也不究理,又替哥哥赔偿他租米之数,用好言宽慰而去。这郁氏进衙,见叔叔做了官,又羞又喜,登时将那一片坏心,改变了一片婆心,一味撮臀捧屁,惟恐奉承不周。必成领桂小姐与巧云重新拜见哥嫂,也将前前后后的事情细细告诉,就留哥嫂在衙中居住,全不记念前仇。
在任三年,连生二子,因他做官清廉,政声大树,抚按荐举,朝廷来行取进京,时必成才二十二岁。又复了自己本姓,回去祭过祖,就捐千金起个伽蓝庙,报答佑佐庇助之恩。那寂然和尚,吓得逃往别处,不知下落。羽冲也不究问,匆匆又收拾进京做官,数年之间,已做到御史开?,一直做到都堂。一夕无疾而终。
第五回 负侠气拔刀还敕
本来面目少人知,一片忠肝说向谁。救伊行,不皱眉,从今相见休回避。暗室无欺,见义即为,反笑人间总是痴。空血气,枉男儿怎把良心昧。
右调《五更风》
丈夫七尺之躯,生于世上,若不做几件好事,与禽兽何异。就是禽兽也不枉生。那禽兽中最做小者,莫如鸡犬,鸡能司晨,犬能司户,他还领着两件好事,焉可人儿不如鸡犬乎!若委说无权无势,不能大有作为,至于阴德之事,做他几件,也不枉生于世。不然,这耽名无实之身,立在世上何用?也不必无事生事去做,只消存心行善,遇着就为,即头头是道。我不去坑人害人,寻人之短,挑人之衅;凡事逆来顺受好,反只是含忍,是非一味不争,不与物为忤,这人自守的好事。若遇人有难就去排分,逢人争斗就去解劝,即如最小的事。譬如人家有鸡鹅物牲口,掉在毛厕里,我也去替他捞起来。凡此等之事,俱是力量做得来的,这是为人的好事。只此两途,若时刻放在心上,便是我的大受用,才了得我在世上的一个干净身子。而况受用还不止此。那天公再不负人,见你如此厚道,他就厚道起来,若不报之于你自身,必报之于你子孙,受用无穷。这样最便宜极有利钱的生意,不知世人为甚么还不肯去做?我实不解。世人若不信我的言语,我且拿事还不远,众所共闻的,一个最正要紧之人,无心中做了几件,可以不做的事到后来得个小小报应的事情,慢慢说来。看官们听了!教看官们信却我的言语,那时节在下与看官们,大家勉励,做他几桩好事。
话说山西太原府五台县,有个偷儿,本姓岑,绰号唤做云里手。年纪三十一岁,父亲已亡,只有老母傅氏孀居,年近六旬。云里手并无兄弟、妻子,为人极孝,颇有义气,至于武艺手段,也是百中之一的。他从十数岁上,就能飞檐走壁,神捷异常。却有一件好处,若到人家偷时,再不一鼓而擒,只百取其一。他立心道:“我既为此下流之事,不过为养老母,若把别人辛苦上挣的钱财,尽入我的囊中,叫他家父母妻子不得聊生,岂不伤天害理?况我还有这个手艺,寻得活钱,觅得饭吃。若是他们没有这两贯买命钱,就做穷民无告了。且左右人家又多,只拼我些力气走是,何必单在伤惠。”故此人家明晓得他是这贵行生意,一则怕他手段利害,不敢惹他;二则见他有点良心,也不恼他。他逢人也不隐瞒,公然自称为“云里手”,倒也两安无事。
迩来身子有些不快,不曾出门做得生意,家中竟柴米两缺。因到街上访得一家姓马,是县里有名的快手,颇有食水,打帐到晚去下手。回至半路,遇见一个相士,名唤毒眼神仙,一把扭住道:“你好大胆,怎明欺城市没有人物,却公然白日出来闲走,看人家门户,你怎逃得的我眼睛,且与你同往县里讲讲。”云里手大惊,那相士扯他到僻静处,笑道:“不须惊恐,聊作戏耳。”两人大笑,云里手就邀他至茶馆一叙,求他细详终身。毒眼看了一回,连连跌足叹道:“苦也,苦也!据足下堂堂相貌,为人忠心侠义,只是吃亏这双鼠眼带斜,满脸俱是鹰纹黄气,必主饿死。足下急急改业营生,切不可再作梁上君子。”云里手点头唯唯,二人谈上一会,各别而去。云里手闷闷回来,于路想道:“除此之外,别无生理,我若该饿死就改业也是免不得,只索听凭天命罢了。”惟恐母亲晓得烦恼,在他面前提也不提。到晚上带了一把斧子,弄个手段,竟至马快手家牀底下伏着,专待人静时动手。把眼悄悄一张,房中并不见一个男人,只有一个标致妇人,与个年老婆子张着。那妇人吃完晚饭,洗了脚手,将有一更天气,那妇人打发那婆子先睡,自己只呆呆坐着,若有所待。外边已打二鼓,还不睡觉,云里手等得好不心焦。少刻,听得门上剥口录的撢了两下,那妇人咳嗽一声,忙将门开了,见一个男子进来。云里手暗忖道:“这个想就是马快手。”遂将眼暗暗张看,只见那男子与妇人也不说话,两个慌慌张张,一顿搂搂抱抱,就在牀沿上动撢起来,匆匆了事。妇人说道:“昨日与你商商的事,我已拾收停当,今日断不可再迟。”那人道:“我已约下船只,只你丈夫回来,做个了当,就与你一帆风,永远的快活。”正说时,听得门外又有人敲门,这男子就躲在柜后暗处,这妇人才去开门。只见一个长大汉子,吃得烂醉如泥,一撞一跌的进来,就往牀上一倒,妇人忙替他脱衣改带,服侍他睡好,顷刻睡熟。那妇人忙将手招那先来的男子,云里手早已明白。没有一盏茶时候,只听得牀上吼吼声响,牀也摇得动,伸头一张,只见那妇人骑在睡的醉汉身上,同那男子下手绞把。将近危急,云里手大怒,拔出腰间斧子,猛向前照那男子顶门只一斧,打个尚飨。那妇人正待要喊,也被一斧做了红西施,嫁鬼判。
云里手将那醉汉救醒,转身就走。那汉因这一绞,倒吃他将酒绞醒了,忙将那云里手扯住,跪下道:“我被淫妇奸贼谋害,蒙兄活命大恩,未曾报得。请问恩人,何以得到我家,特来相救?我明日还要同到县里,表明大德,以权报万一,怎么便就要去?请问恩人高姓贵名,住居何处?”云里手道:“实不相欺,我本姓岑,绰号云里手,因有些不明白生意,故此黑夜藏入尊兄房间,得以拔刀助助。”遂将晚上妇人如何淫荡算计,到后如何下手,我如何相救,一一告明。不觉道:“兄想就是马大爷了。”那人道:“不敢。”云里手道:“我做这个生意,也不便见官,多承厚情,还求替我遮盖贱名。小弟得马大爷长做个朋友,把双眼略略看觑就够了。微末小子,何足挂齿。”说罢,要去。马快手再四款留道:“兄是义士,些小形迹,何必避忌,到官也不妨,包兄还有重赏。”云里手坚辞不肯,马快手遂取几两银子送他,道:“兄既不肯露高,小弟亦不敢相强,此菲薄之意,权表寸心,容明日事定后慢慢叩府报答。”云里手却之不得,遂权领告别而回。这马快手发时喊破地方说:“捉奸杀死。”自去出首埋葬不题。正是:
谁道贼心毒,更毒妇人心。
再说云里手回家,对母亲说知,傅氏埋怨道:“你虽救得一个人,倒杀了两个人的性命,岂不伤阴德。以后出个不要行凶,将斧子与我,不许你带出去。”云里手是个孝顺人,依母言语,将斧头递与母亲道:“谨遵母言,但斧柄上有孩儿名字,记号在上,切不可借出门。”
傅氏点头收好。到日中,〔马快手〕亲自登门拜谢,又送礼物,自此时常往来,倒做了生死之交,不在话下。
过了几天,云里手闻城外天水庵和尚极富,就去探他。约有二鼓,就去庵里,却见几个秃驴与一起强盗分赃,遂悄悄伏在神柜上,看他分多分少。及分到一个皮匣,那些强盗笑道:“你看那官儿的诏敕,都是我们取来,教他连官也做不成。”内中一个和尚劈手抢过道:“管他娘屁事,且拿与我包包银子。”就拿来将银包好。少刻分完,遂各散去。这些和尚将物件藏好,俱各安寝。那云里手看期轻轻连囊取去,待城门一开,忙忙至家,同母亲打开检看。黄白累累;又开一包,那张诏敕还好好卷在外面。展开一看,却是钦差颔诏御史黄嘉朔。因笑对母亲道:“这官儿失去对象还不打紧,失了这本东西,连身家性命也不可保,此时不知怎样寻死呢。”傅氏道:“既如此,我们要他也没用处,何不送还他做件好事,也可折你的罪过。”云里手道:“我做这事,怎好出头,万一惹到自己身上,祸事非小。且这官儿不知在那个地方,叫我那里去寻他。”母子商议不妥,也就丢开。
到第三日,云里手有事出城,忽见马快手在一只大船上与人说话。云里手就住脚守他,半日才回。云里手叫道:“马大爷何事在此?”马快手道:“再莫讲起,连日为饮差黄御史在乌泥岗被劫,县里着我缉拿,每日一比,甚是紧急。”云里手道:“那只大船,就是黄御史的么?”马快手道:“正是。贤弟也放在心上访访,若访着时,大家讨个喜封儿买酒吃。”云里手含糊答应,两下各别。云里手一路回来,暗自踌躇道:“我要将那话儿送去,又恐惹祸来,若不送去,他们就拿到强盗也是枉然。”心中左思右想,倒弄得进退两难,闷闷回家,想了一夜,不能决断。次日,忽想道:“若不送还他,黄宅一家性命,就是我断送了,况我一团好意送去,他难道反难为我不成!就是他没有仁心,自有天理,如应相士之言,只当饿死,还留个美名在世上。若待他缉访败露时,不但他不见情,我就拂理不清,倒弄在浑水里,岂不是个必死无疑?”遂决意送还。才细对母亲说知,傅氏甚喜。
云里手即去寻马快手,挽他同去。那里寻的着,只得独自出城,来到大船遂问道:“这船可是黄钦差老爷的么?”早有一个管家应声问道:“你是那里来的,有何话说?”云里手道:“我有一件要紧事,要见老爷,求为通报。”那管官果然禀知,就带进中堂。云里手跪道:“老爷可是讳嘉朔么?”黄公见他问名,知有缘故,忙扯他起来,道:“学生就是,你是那里差来?”云里手道:“乞去从人,有话禀上。”黄公将家人叱退,云里手从怀中取出送上道:“这可是老爷的么?”黄公看见大喜道:“你从那里得来?”云里手遂将自己名姓,与天水庵得诏之由细说。黄公喜道:“原来是位义士,一发难得。”忙与他施礼坐谈。马快手来至,见云里手与黄公坐谈,不解其故,云里手迎出道:“马大爷,你在何处来?”马快手道:“我为黄公的事,今日方略略有些影,特来报知。”因对黄公道:“今日偶过天水庵吃烟,寻纸点火,在墙洞扯出半张破纸,却是半截封条,写着『御史黄』三字。未知可是老爷的物?特来求老爷龙眼一认。”黄公看了道:“这封条果是本衙的,可见云义士不欺我也。”马快手询知其故,大惊大喜,就要云里手去做眼拿人。云里手不肯道:“我只为黄公一家性命,故冒利害而来,若因此同做眼拿人,决不敢从命。”马快手见云里手不从,亦不敢强他。
再说黄公得回了诏敕,不胜欣喜,忽想起财物,要遣马快手缉盗究追。云里手乃劝道:“老爷失盗,独诏敕惟重,今既得回,其余物何足要紧。若欲缉盗再追,恐真贼不获,移累无干之人,这岂不又是小的之罪过,反为不美,求老爷垂仁罢却,免再缉追为是。”
未知黄公肯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发婆心驱鬼却妻
豪侠知名挖壁时,伏梁相遇莫相疑。
满腔热血空回去,还恨人间不义儿。
接说云里手再三劝黄公不要追求缉盗,黄公矍然起敬道:“不意草茅中有此盛德好人,足见存心忠厚。”话尚未完,马快手道:“说那里话。自古道:『纵一恶,则害百善。』此事也不敢主张,我也不把岑兄出头,只拿这封条去禀知,凭本官主意便了。”黄公道:“此说亦是。”遂取十两银子,两疋丝绸赠与云里手,叫他遇便到京中来,还有薄赠。云里手拜谢而去。当日马快手竟禀知本官,将强盗与和尚,个个拿住。黄公在知县面前也不题起云里手之事。话休絮烦。
且说云里手到家,母子俱各畅快。一日,云里手又偷至一家,姓伍名继芳,是个举人。同父亲进京会试,家中只有一个继母李氏,一个妻子何氏,婆媳二人素不相投。云里手进去,这夜正值二人大闹,云里手伏在他卧房梁上,瞧着那媳妇只是哭泣,尽着那鬼婆婆骂进骂出,嚷得翻天动地,闹至半夜才止。众人俱渐渐睡尽,有两个丫环,也和衣睡熟在牀后地上,止有那少年媳妇,还独自一个坐着痛哭。云里手守的好不耐烦,恨不得跳下来叫他去睡,待我好自己窃取对象。正在心焦,忽抬头见对面梁上一个穿红女子,脸如白纸,披头散发,舌头拖在唇外,手中拿着许多似绳非绳的几十个圆圈盘弄,照着那哭泣的女人头上,忽然戏下,忽然收上,忽戏下一两个,或戏下百十个,一路从梁间直挂到地上。收收放放,令人看得眼花缭乱,倒玩得有趣。那妇人越哭得悲苦,这女子的圈儿越玩得有趣,一会又跳下地来,朝着那何氏磕头礼拜,似有所求,一面又对着何氏而哭,一会又向何氏脸上吹气呵嘘,百般侮弄。那何氏一发哭得激切,云里手只目不转睛瞧着,猛然想悟道:“哦,是了。这孽障必是个吊死鬼,待我看他怎样的迷人。”说不了,又见那女子拿着一个大圈,朝着何氏点头,叫他钻进去。那何氏忽住了哭,痴眉定睛瞧着他半晌不则声。猛取一条裹脚带在手,那女子就急急先走乃牀前,用手指着牀上横梁,做系绳之招他。何氏果然走来,将欲系绳,忽被牀头鼠声一吓,何氏似有悔意,复走回坐着,重新哭泣。那女子仍照前引诱,见何氏不动,竟动手去扯。何氏复又昏迷,随他而走,又被甚物一绊,复惊转坐哭。如此数回,何氏虽不动身,却哭声渐低,渐渐痴呆,不比前有主意。时口中只念:“死了罢,活他怎的?”那女子一发拜求甚急,扯着何氏对面连呵数口气,何氏连打几个寒噤,这遭竟跟他到牀前去系裹脚带。那女子忙替他系牢,又将一个圈儿帮在上面,自己将头伸进去,又钻出来,如此数回,才来推何氏钻进。
何氏正待要钻,云里手大喝一声,凭空就跳下来,将何氏一把抱住,却昏昏沉沉。那穿红女子竟作人言,大哭大骂而去。那房中两个丫鬟早已惊醒,忙走来,劈头撞见个穿红女,吓得大喊:“有鬼!”合家人惊得跑来,个个撞见这个女冉冉的走出去,都骇得胆战心寒,一齐跑至大娘房中,又见一个男子抱着大娘,又是一吓。云里手道:“不须着忙,我是救你家人的。”这何氏亦早已醒,那恶婆子也吓得骚尿直流,跑进房,媳妇二人感激云里手。问他姓名,因何至此?云里手亦以实告,又将那鬼形状细说,众人俱毛骨耸然,道:“怪的我们方才俱见有个穿红女子出去。”何氏也道:“我初只恨命苦,不过负气口说吊死罢,原不曾实心走这条拙路。不知怎一时,就不由我作主,竟寻了短见,临时不知怎样动手,只闻有人一声喝,我方如梦中惊醒,略有知觉。若非义士救我,我此时已在黄泉路了。”说罢,大哭。云里手劝道:“已后切不可说失志话,你说出虽不打紧,就惹邪鬼相随,每每弄假成真,不是当耍的。”因将好言劝他婆媳和睦。说罢,就要告回。婆媳二人〔人〕取两包银子奉谢,道:“待会试的回家,还欲重重报恩。”云里手忙止道:“我只喜敛藏,不喜显迹,你相公回家切勿来谢,今日领此盛情就够了。不要又惊天动地,令我反不快活。”时天色微明,急急辞出。
行至太平桥,只见一个少年标致女子,浑身烂湿,一个白发老者搂着痛哭。云里手上前去问,那老者哭诉道:“老汉姓窦,只生这女儿,因欠孟乡宦二十两银子,他动了呈子,当官追比,老汉没处那措,将女儿抵他拥松一肩。谁知一进他门,他奶奶见我女儿有些容貌,不肯留在家中,竟不由老汉作主,将女儿要转卖他家做妾,偿他银子,说在今日成交。老汉苦急,昨日到伍举人家,是我一门亲戚,求他一个计较,谁知他进京会试,父子俱不在家,依旧空回。今早思量急迫,只得去求他婆媳,不想女儿出来投水,恰好撞见救起。若今日没银还他,我女儿又执性不肯嫁人做小,自然是死。他若有些差池,连我老性命,只好伴他见阎王罢了。”说完又哭。云里手恻然不忍道:“不必烦恼,也不必去求伍家,我身边偶带些须在此,不知可够你公事否?”遂取两包银子一称,恰好二十两。慨然递与他道:“造化还够你事,你拿去赎出女儿,以后宁可饿死冻杀,切不可借下债来。”窦老父女双双跪下拜谢,云里手一把扯起。窦老道:“恩人高姓,住在何方?老汉好来叩谢”。我姓岑,号云里手,住在双井巷,在家日子少。”正欲别去,忽孟家有几家人寻来,云里手又对家人面前,替窦老说了许多公道话,央烦那些管家,在主人前替窦老赞助一言。说毕,将手一拱而去。
云里手欢天喜地回来,才进门,忽见母亲啼哭,云里手大惊,忙跪下问为何事,傅氏道:“昨晚不知那个滑贼,乘我睡着,将我们一向辛苦之物席卷而去,故此苦楚。”云里手笑容劝道:“原来是失贼,这什么大事,也去恼他?母亲不须忧苦,我们原是这路上来,还打这路上去,正合俗语道:『汤里来,水里去。』正是理之反复,母亲过虑了。打甚么紧?拼两夜工夫,依旧有的,莫要苦坏身子。我今日替母亲已积个大大阴德在那里,保佑你百年长寿呢。”云里手恐怕母亲气苦不去,查失物件,反将昨晚与今早之委曲备细备告诉,要使母亲忘怀。傅氏果然欢喜,登时解颐。云里手见母亲有了喜色,方去煮饭,又同母亲吃完,才悄悄去查所失之物,真也偷得刻毒,去得干净,不但财物一空,连那斧子也偷去。幸亏几斗米,两个柴不曾偷去,不然就应了毒眼神仙之口。云里手还怕母亲不能释然,整整一日,不敢出门,只在家中相伴谈笑,分外装出欢喜容貌,只要母亲心下快活。
将近下午时分,早间那个窦老领着女儿来拜谢,见云里手没有妻小,窦老就要把女儿许他,以报救济大恩。云里手不肯道:“我早间实出一片至诚,怜你二人落难,故此相援,今日你若把令爱与我为妻,岂不是像个有心做的事,连我一段热肠,反化为冰雪也。”窦老道:“不是这等说。假如今早不遇恩人相救,我父女焉得残生,此时尚不知死所,且小女亦要嫁人,又那里去择这样好女婿。况我与恩人未做亲之前,还陌路施大恩于老朽,若做成了亲,我小女之得所不想可知,连老朽亦有个靠山,强如在人家为婢为妾。”因向傅氏道:“求老奶奶立室主意,莫负老朽一点苦心。”窦氏也感激,情愿嫁云里手为妻子。窦氏道:“既恩人不愿,想有些嫌我猥鄙,陋质不堪正配,愿为恩人之妾,以作犬马之报。再万不得,甘为侍妾,服侍孝奶奶天年,也是甘心。”说罢,流泪。
傅氏见二人情切,对儿子道:“既蒙厚爱,我儿不消执性,做亲是件好事,恭敬不如从命罢。”云里手道:“母亲言语怎敢不依,但孩儿名行也就要立。今做这营生,已自不肖,若再不顾名节,真是废人了,这断从不得。”窦老见他立意不允,哭将起来。窦氏道:“爹爹不必自苦,娶不娶由他,嫁不嫁在我,恩人虽不允从,我们却已出口,料无一女许两家之理。我们且回,孩儿誓不嫁人,愿在守恩人之节,恩人料不肯到我家,容另日只接婆婆到家,慢慢报恩罢。”窦老称善,就要告别。傅氏不舍,执窦氏手流泪道:“我儿执性,此事尚容缓处。”窦氏道:“夫妇原不定在同衾,要一言为定,就可终身矢志。妾虽居家,却已是婆婆媳妇,改日少不得来接婆婆到家奉事。”各依依而别。正是:
万般俱属皮毛意,惟有恩义系人心。
连日无话。一日,云里手见家中空虚,忽想道:“前日窦老说,那孟乡宦他既放债逼人,自不是良善之财,我何不往他家走走,难道他家吃人的血肉,不该去去打个抽丰么?”算计已定,到晚竟往孟家来。
不知偷的什么东西,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