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集 - 第 5 页/共 19 页

如今说西湖上一个故事,也是个得道之僧,只因一念差错,投胎托舍,昧了前因,做了个好顽不肖误国的贼臣,留与千古唾骂,把前功尽弃,岂不可惜?话说宋朝南渡以来,孝宗时节,朝中有一个宰相,姓史名浩,是明州鄞县人,辅佐孝宗共理天下。那史浩虽然位列三台,争奈子息宫着实艰难,年登五十余岁,未曾生子,遂广置姬妾,也只生得几个女儿。若是姬妾怀了男孕,每每未曾及月便要小产,随你吃什么保胎丸,究竟无益。史丞相甚是着急。曾听得有人说道:“求子之法,须访求深山中一个修行的老僧,至诚恭敬,与他日日相好,盘桓出入,示他以富贵华丽之景,待他红尘念头一动,起了一点喜好贪慕之心,他便一个筋斗翻将转来,就在你家为子为孙。所以从来道‘山中无好和尚,朝中无好宰相’,此是必然之理。”史丞相听了这话,果然在两山之中访了一个老实的觉长老,六十余岁,专一至诚修行,不管闲事,住于一间破茅庵之中,终日念佛。一日两餐之外,便就闭了双目,端坐于蒲团之上,共坐过了二十五个年头,且是有些光景。不期前世业障深重,魔头发动,撞着这个丞相,直教:攧翻了二十年苦功,跌破尽三千劫面目。 话说史丞相访着了这个觉长老,便就假做个老秀才闯入他茅庵之中,与他拜佛施礼,舍了些斋米、衣鞋、灯油等样,又与他补盖茅庵破漏之处。觉长老也不知他是何等样人,以后日亲日近,渐渐相好,就如道友一般相处。后来方晓得这个施主是当朝一品宰相,后移居于大寺之内。史丞相一味恭敬,就请觉长老常常来于相府,谈禅问法,素斋供给,异常齐整。又故意把蟒袍、玉带、幞头之类放在面前,金银、彩币、锦绣堆积如山,玉器宝玩、外国珍奇之物,无所不有。丞相自己案桌之上金玉酒器,饮食肴馔,陆珍海错,芳香扑鼻,鼓瑟吹笙,围屏之内,玉佩丁当,兰麝交错,娇声艳语。左右服役之人,喏喏连声,威风凛凛。果是:人间宰相府,天上蕊珠宫。 那觉长老是个老实和尚,生平眼睛里何曾看见那世上繁华富贵之事,如今终日在眼睛边晃来晃去。一日,史丞相问觉长老道:“还是和尚好,还是我丞相府这般样富贵好?”那觉长老看了这许多富贵,不觉动了一点尘凡之念,一时拿不住定盘星,失口说道:“丞相富贵好。老僧山中修行清苦,怎比得丞相这般富贵。”那觉长老是个久修行之人,时时有护戒神随着,今见觉长老差错着了魔头,便向耳边报道:“师父差了因果,我去也。”长老听得说,吃那一惊不小,暗暗懊悔道:“此念一差,可惜二十五年工夫废尽,今当堕落火坑矣。”遂急急忙忙别了丞相,归于寺中,念两句道:二十五年摸索,今朝一念差错。 念罢,遂闭目而化去。史丞相正在家中饮宴,只见觉长老忙忙的走入内室,史丞相立起身来迎接,早已不见了觉长者的踪影。心中疑惑,即忙差人去寺中探看,方知道适才已圆寂了。史丞相即日第十三个夫人产下一子,史丞相明知是觉长老投胎,心中大喜,因此就取名为史觉,后来改名为弥远。 史丞相从来无子,今亏得觉长老转世与他做了儿子。但这一个筋斗翻得不好,竟忘却了前因。那聪明智慧自不必说,但生性一味歪斜奸险,残忍刻剥,自小生于相府习惯了这些骄奢淫佚之事。又因丞相晚年得子,把他生性都骄养惯了,竟训他不下。又倚着丞相之势,绝无忌惮,专一以作恶为事。后来登第做官,极有恶才,人都服他,又都怕他,遂渐渐做到吏部侍郎。 那时正是宁宗之朝,奸臣韩侘冑专权。后来韩侘冑封了平原郡王,思量立盖世之功,以为固宠之计,遂倡恢复之议,举兵北伐,惹得金兵分道南侵,势如破竹,宋兵大败,死者不计其数。韩侘冑忧惧,遣使请和。金鞑子不许道:“如要休兵,但把那个起衅的首级砍来与俺,俺就休兵罢战。”韩侘冑大怒,用兵益急,蜀口淮汉之民,死者如山,中外忧惧,无可为计。那时宁宗的杨后嗔怪着韩侘冑,你道为何?杨后颇通书史,性极机警,始初还是贵妃,只因宁宗的正宫恭淑皇后崩了,要立正宫皇后。那时宁宗还有一个曹美人,也有宠于宁宗。韩侘冑忌惮杨贵妃有机巧权术,不肯立他为后,要立曹美人为后;又因杨贵妃不守家法,私通了王瑜,遂禁绝王瑜不许通籍内廷。杨氏甚恨,遂使了一片心机,毕竟做了正宫,遂恨韩侘冑切骨,要报此一箭之仇。那史弥远暗暗于内中打听了这个消息,串通了关节,乘中外忿恨之时,遂上一本请诛韩侘冑。杨皇后正中机谋,从中力赞其事,遂下一道密旨,着史弥远叫殿帅围了侘冑私第,遂将韩侘冑登时杀死于玉津园,呜呼哀哉了。 可怜一代奸臣,化作南柯一梦。 话说史弥远除了韩侘冑,杨后大喜,就进史弥远为丞相之职。那杨后聪明非常,文墨精通,尝有《宫词》数十首道: 瑞日瞳眬散晓红,干元万国佩丁东。 紫宸北使班才退,百辟同趋德寿宫。 元宵时雨赏宫梅,恭请光尧寿圣来。 醉里君王扶上辇,銮舆半仗点灯回。 柳枝挟雨握新绿,桃蕊含风破小红。 天上春光偏得早,嵯峨宫殿五云中。 溶溶太液碧波翻,云外梅台日月闲。 春到汉宫三十六,为分和气到人间。 晓窗生白已莺啼,啼在宫花第几枝。 烟断兽炉香未歇,曲房朱户梦回时。 一帘小雨怯春寒,禁御深沉白昼闲。 满地落花红不扫,黄鹂枝上语绵蛮。 上林花木正芳菲,内里争传御制词。 春赋新翻入宫调,美人群唱捧瑶卮。 海棠花里奏琵琶,沉碧深边醉九霞。 禁御融融春日静,五云深护帝王家。 后院深沉景物幽,奇花名竹弄春柔。 翠华经岁无游卒,多少亭台废不修。 天申圣节礼非常,躬率群臣上寿觞。 天子捧盘仍在拜,侍中宣达近龙牀。 水殿帘钩四面风,荷花簇锦照人红。 吾皇一曲熏弦罢,万俗冷冷解愠中。 绕堤翠柳忘忧草,夹岸红葵安石榴。 御水一沟清澈底,晚凉时泛小龙舟。 熏风宫殿日长时,静运天机一局棋。 国手人人饶着处,须知圣算出新奇。 宫殿帘钩看水晶,时当庚伏炽炎蒸。 翰林学士知谁直?今日传宣与赐冰。 云影低涵柏子迟,秋声轻度万年枝。 要知玉宇凉多少,正在观书一夜时。 琐窗宫漏滴铜壶,午梦惊回落井梧。 风递乐声来玉宇,日移花影上金铺。 凉生水殿乐声游,钓得金鳞上玉钩。 圣德至仁元不杀,指挥皆放小池头。 凉秋结束斗尖新,宣入球场尚未明。 一朵红云黄盖底,千官下马起居声。 秋高风动角弓鸣,臂健常嫌斗力轻。 玉陛才传看御箭,中心双中谢恩声。 思贤梦寝过商宗,右武崇儒治道隆。 总揽干纲成治理,群臣臧否疏屏风。 用人论理见宸衷,赏罚刑威合至公。 天下监师二千石,姓名都在御屏中。 家传书法学光尧,圣草真行说两朝。 天纵自然成一体,谩夸虎步与龙跳。 泛索坤宁日一羊,自从正位控词章。 好生躬俭超千古,风化宫嫔只淡妆。 击鞠由来岂作嬉?不忘鞍马是神机。 牵缰绝尾施新巧,背打星球一点飞。 宫槐映日翠荫浓,薄暑应难到九重。 节近赐衣争试巧,彩丝新样起盘龙。 角黍水盘饾饤装,酒阑昌歜泛瑶觞。 近臣夸赐金书扇,御侍争传佩带香。 一朵榴花插鬓鸦,君王长得笑时夸。 内家衫子新翻出,浅色新裁艾虎纱。 帘幕深深四面垂,清和天气漏声迟。 中宫阁里催缫茧,要称新蚕作五丝。 岁岁蚕登麦熟时,密令中使视郊圻。 归来奏罢天颜悦,喜阜吾民鼓玉徽。 小样盘龙集翠裘,金羁缓控五花骝。 绣旗开处钧天奏,御捧先过第一筹。 话说杨后极有文才,因此专政,又因史弥远与他除了韩侘冑心腹之疾,待他极其隆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因此史弥远出入宫闱之中,绝无忌惮,遂与杨后为乱。那宋朝家法极好,独有杨后不守家法,有人作《咏云词》讥刺史弥远道:往来与月为俦,舒卷和天也蔽。 因此史弥远之势愈大,无人敢惹。凡是史弥远要做的,杨后实时准奏。杨后要做的,弥远实时奉行。表里通同,权势熏灼。若是不中意的,轻则刺配沙门岛、鬼门关,重则竟为刀下之鬼,谁怕你叫起撞天屈来!不要说他吐气成雷,就是他放一个屁,也还威行千里。那些奉承他的还要把这个屁顶在头上,当道救命符彔;捧在鼻边,只当外国的返魂香;吸在口里,还要咬唇咂舌,嚼出滋味。定要把这个屁自己接得个十分满足,还恐怕人偷接了去,不见得男女孝顺之心。以此威势日旺一日,怎见得:一片虎狼之心,满肚蛇虺之气。刀枪剑戟,打就一付身躯。锉磨煅烧,炼成百般形性。眉毛皱处,日月无光;怒气挥时,鬼神失色。滚滚头落地,犹存谈笑之形。轰轰血洒空,不见凄惨之色。十八层阿鼻地狱,团团围得不通风。三千柄鬼头刀,烁烁排成赛过日。犹如捉生啖死的狠罗剎,连头嚼骨的鬼夜叉。 话说宁宗无子,选太祖之后贵和立为太子。那贵和太子不十分中意史弥远。弥远心生一计,因见贵和太子最好鼓琴,就费了数千金买了一个会得弹琴绝色的美人,暗暗进与贵和。贵和不知其中就里,受了这个美人,异常宠爱。弥远见贵和中了美人之计,就厚待那美人的父母,金银彩缎珍宝不时馈送,买了他美人一家之心,就悄悄教美人打听消息,凡有些动静尽数传报。贵和见杨后与弥远打成一家,全没些畏忌,心中甚是气忿,把杨后与弥远二人的私事都写在桌上,就像帐目一般,一一记得明白。又写道:“史弥远当决配八千里。”美人见了暗暗吃惊。一日,与美人观看壁上画的天下舆地图,把手指着广东、琼崖二处,与美人道:“我明日登了位,断然要把史弥远这奸臣充军于此地。”美人故意问道:“史弥远无甚过失,怎生便要充军于此地?”贵和道:“乱伦误国贼臣,怎生饶得他过!”美人不敢做声,只得答应道:“是。”又常常称弥远为“新恩”,说异日不充军到新州,便充军到恩州去也。美人将此事细细来报与弥远知道。史弥远大惊,暗暗的道:“风不吹不响,树不摇不动。人无害虎心,虎无伤人意。这样光景,断难两存,不是他,就是我。一不做,二不休,定要废了他,方才安稳,教他这太子做不成,‘无梁不成,反输一帖’。”这是: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话说史弥远要废贵和太子之心,日日在念。他家中一个先生余天锡,也是鄞县人,生性质朴,弥远极其敬重。余天锡要回乡去秋试,辞别弥远起身。弥远延入书房之中,赶开了左右,悄悄对余天锡道:“皇子心性不纯,不堪负荷重器。先生回到浙东,如有宗室贤厚之子,可密密访来。此是朝廷大事,不可轻易,不可向一人面前漏泄。”余天锡领命而去,渡了钱塘江,来到绍兴地分。有分教:假太子一朝谢位,真天子即日登基。 你道那真天子是谁?就是理宗皇帝。他原是宋太祖十世孙燕懿王德昭之后希瓐之子。希瓐共有二子,长即理宗,名与莒;弟名与芮,就是度宗之父,家于绍兴。父亲希瓐早死,止有母亲全氏在堂,家道贫寒,伶仃孤苦,不可胜言,同母亲住于外公全保正家过活。那与莒自小生得堂堂一表,龙行虎步。兄弟二人,俱有富贵之相。又有算命先生说他兄弟二人之命贵不可言,因此全保正爱护这两个外孙。那时与莒只得十二岁,与芮十岁。一日秋天炎热,与莒兄弟二人同走到河里洗澡。忽然一阵雷雨起来,二人无处躲避,急急走到一只船侧边避雨,早惊起了船中一个人。这人就是史弥远家先生余天锡,正在船中熟睡,忽然梦见两条黄龙负舟,睡中惊醒,急急起来一看,只见这两个小孩子负在船侧边,心中大惊,问道:“你是谁家儿子?”两个道:“我是赵家儿子,住在全保正家。”余天锡急急叫他两个起来,到于船中,与他些酒食吃了,待天雨住,同他两个走到全保正家,问其详细。全保正知是史丞相府中先生,不敢怠慢,即忙杀鸡具酒奉款,教二子陪酒,因说道:“此吾外甥赵与莒、与芮也,系是宗室,曾有算命先生说他日后贵不可言。”余天锡见这说话恰好与黄龙负舟之梦相符,就有心把些说话问这二子,二子对答详明,并无差谬。余天锡甚喜,酒罢相别。全保正率领二子直送到船边而回。余天锡回乡秋试已毕,仍归相府,就密密把这件事说与弥远知。弥远心中大喜,即日召与莒来一见。史弥远善相,见与莒龙行虎步,果有帝王之相,遂留与莒在京,补为秉义郎之职,改名贵诚。因沂王无子,就立为沂王嗣子,升为邵州防御使。 史弥远因父亲寿诞,遂于净慈寺广斋众僧,与国子学录郑清之同登慧日阁,赶开了左右,悄悄对郑清之道:“皇子不堪负荷,奈何!闻沂王嗣子贵诚甚贤,今欲择讲官,君其善训导之。事成,弥远之座位即君之座位也。然言出于弥远之口,入于君之耳,若一语泄漏,吾与君皆遭赤族之祸矣。”郑清之点头敬诺。弥远回府,就命郑清之为沂王贵诚教授。郑清之遂日日教贵诚读书为文。又把高宗的御书与他日日学习。后来郑清之见史弥远,便将贵诚的诗文翰墨呈览,称赞不容口。弥远尝问郑清之道:“吾闻皇侄之贤已熟,大要毕竟如何?”郑清之道:“其人之贤,更难尽述,然一言以断之,总曰‘不凡’二字而已。”弥远大喜。从此日日在宁宗面前一味称赞贵诚之妙,说贵和太子许多不好之处,思量要宁宗废贵和而立贵诚。正是: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后来宁宗患病,渐渐危笃,史弥远先与杨后计较端正,杨后始初也还不肯,史弥远遂把贵和写在桌上之事一一说知。杨皇后大怒,立意要废太子,便道:“废了贵和,谁人可做?”史弥远道:“沂王嗣子甚是贤良,有龙行虎步之相,此朝廷之福也。”杨后点头应允。弥远见杨后应允,就着郑清之先与贵诚说知要立之意,贵诚默然不应。郑清之道:“丞相以清之从游之久,故使布腹心,足下一语不答,何以复命于丞相?”贵诚方才拱手,慢慢说道:“老母在绍兴。”郑清之登时把这话说与弥远,弥远一发叹其不凡,实时取他母亲全氏居于沂府。宁宗崩后,弥远在于宫中矫诏立贵诚为太子,登时着一班快行吩咐道:“今所宣是沂王府皇子,不是万岁巷皇子。若少有差错,汝等实时处斩。”一班快行喏喏连声而去。 话说贵和太子在万岁巷闻得帝崩,在那里等候宣召,再不见来,心中甚是疑惑,到墙壁间伸头伸脑,东张西望,打听消息。只见一般快行共有百余人,飞也似跑过他府门首而去,却不进来,心中甚疑。霎时间,又见这一班人簇拥一人而来,过其门首,那时天色昏暗,却看不出,不知是何人,胸中慌张之极,又没处打听消息。那一班快行捧了贵诚到于宫中,见了杨后,行礼已毕。杨后拊其背道:“汝今为太子矣。”史弥远实时引贵诚至于柩前,命贵诚举哀。举哀已毕,方才召贵和。那贵和见召,只道召去做皇帝,心中甚乐,随至宫门,那管宫门内监只放贵和一人进去,左右从人一个不许放进。史弥远也领了贵和到柩前举哀。举哀已毕,实时引出,却叫殿帅夏震守着贵和。遂召百官立班听读遗诏,仍旧引贵和立于旧班。贵和大惊道:“今日之事,我如何还在此班?”当下夏震捉弄他道:“未读诏书之前,当在此班,待读诏书之后,方即位也。”贵和太子还只道是真,欣欣有喜色。只听得钟鸣鼓响,文武班齐,遥见殿上灯烛荧煌之中,已有一位头戴冕旒、身披龙袍,端端正正登宝座、受南面之尊了。贵和大惊失色。宣读诏书已毕,两下阁门官高声宣赞,有百官拜舞,贺新皇即位。贵和不肯下拜,夏震把贵和背一把按将下来,不容你不拜。拜贺已毕,遗诏封贵和为济南郡王,实时赶出朝门,不容稽迟,发一支兵送贵和居于湖州。果是:一着不到处,满盘俱是空。 话说贵诚太子即了帝位,就是理宗,是南渡来第五朝天子,在位四十年。理宗无子,就立兄弟与芮之子,是为度宗,这是后话。两龙负舟,都有证据。可见帝王自有定数,非可矫强。理宗即位之后,尊杨后为太后,一同听政,封本生父亲希瓐为荣王、母亲全氏为国夫人。全保正一家荣贵,感史弥远立己之功,凡事拱手以听。那时史弥远只当是皇帝了。 话说贵和废为济王,居于湖州,郁郁不乐。那个弹琴的美人原是弥远心腹,弥远仍旧取了回去受用。过了几时,湖州有两个反贼潘壬、潘丙,说这济王是个奇货可居,一夜约会了一干无赖之徒,手执枪刀器械,抢入济王府中,口口声声说“举义兵推戴济王为帝”。济王闻变,急急换了衣服,躲于水窦之中。不期被众兵搜将出来,磕头跪拜,称为万岁,一齐簇拥了到于州治之中。潘壬、潘丙叫众兵士到东岳行宫那里取了一张贴金的龙椅,放在堂上,要济王穿了黄袍,坐于那张龙椅之上。济王号泣不从,众兵把刀放在济王项脖之上,济王只得应允道:“切不可伤太后与官家。”众兵许诺。潘壬、潘丙假写淮安将官李全一张榜文,挂于州门之上,称兵二十余万,共举义兵,推戴济王即位。远近震动。及至天明一看,不过是太湖中渔户及巡司弓兵百余人而已,有的有枪刀,有的没枪刀,手中都执着渔叉、白棍。济王知事不成,就与州将勒兵转去,把这一干人剿灭已尽。后来四处调兵前来杀贼,那贼已通杀完了。济王惊惧,因此得病。史弥远遣官来谕慰济王,一壁厢命太医院来看视,暗暗下了一帖不按君臣佐使的药,霎时间,济王九窍流血而死,呜呼哀哉了。那济王死得甚是可怜,冤魂不散,终日披头散发,现形露体,作神作祸。弥远恐惧,只得把济王来改葬,又作佛事超度。后来弥远无人拘管,一发放肆,终日在于宫中与杨后饮酒取乐,外边人通得知。又见济王死得冤枉,满城中播出两句口号道:杨柳春风丞相府,梧桐夜雨济王家。 杨柳者,杨后也。不好明白说出,故意作此隐语,以讥诮之。 那时弥远手下共有“三凶”、“四木”在于要路,做他的爪牙。“三凶”是那个? 梁成大 莫泽 李知孝“四木”是那个? 薛极 胡榘 聂子述 赵汝述“四木者”,因四人名字都是木字,因此称为“四木”。弥远手下有了这“三凶”、“四木”,凡是贤人君子都一网打尽,贬的贬,窜的窜,死的死,谁人敢道一个不字?若是要做高官的,都要呵脬捧屁,异常钻刺,方得官爵。有个宗室气忿不过,却叫优伶搬演戏文,内中扮出一人,手拿一块大石,用大钻去钻,那块石头再钻不进,这个人叹道:“可惜‘钻之弥坚’。”一人把这说的人打一下道:“你不去钻‘弥远’,却来这里钻‘弥坚’,可知道钻不进也。”弥远得知此事,将这一班优伶尽数杀死,连这个宗室也都结果了。从此箝口结舌,不要说“弥远”二字不敢犯,连“史”字儿也不敢道着了,竟成了一个盲聋喑哑的世界,岂不可叹!果是:还将冷眼观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 后封为卫王,威行天下,整整做了二十六年宰相。怎当得害得人多,冤魂日日缠身,被众鬼活捉而去。人人闻之,无不畅快,都滴酒相贺。 弥远死后数月,一日黄昏,家中闻得有敲门之声,却是丞相回家。妻子惊惶,只见披头散发,满身流血,项带铁索铁锁。合家都道:“丞相怎生如此模样?”弥远眼泪直流,再三叹息道:“早知如此,悔不当初!我前生原是觉阇黎,只因一念之差,误投托于此地,昧了因果报应,作恶甚多,害人不计其数。又因济王、杨后之事,今日在城隍处对证拷打,苦不可言。我因记挂家中,暂时回来一说,你们大家齐心学做好人,不可像我在日放心放意作恶,只道神鬼不知,决无报应。谁知今日受这般苦楚,懊悔无及。我今别了你们,便到地府阴司受罪,永无出世之期,亦永无见你们之日矣。”遂放声大哭一场。哭毕,索纸笔题诗一首道:冥路茫茫万里云,妻孥无复旧为群。 早知泡影须臾事,悔把恩仇抵死分。 题诗已毕,便慌慌张张出门。举家痛哭,送至门首,只见牛头马面,青脸獠牙,一群鬼使都立于门首,囚执了史弥远,阴风阵阵,冷气逼人,如烟如雾,如飞而去。举家惊得跌跌扑扑,正是:若不是狠阎罗刑法千条,人只道曹丞相神仙八洞。 遂大作佛事超度,亦何益乎?丞相人家那少钱财?若请了些和尚、道士便能灭罪超生,则人人落得作恶矣。况且那尸山血海上来的钱财,佛菩萨谁来受领!所以史弥远在日,人都叹息道:“怎生觉阇黎做出这般行径?”因作诗规谏道: 前身元是觉阇黎,业障纷华总不迷。 到此更须睁只眼,好将慧力运金鎞 . 第八卷寿禅师两生符宿愿 羽毛鳞介众生灵,莫任贪饕纵血腥。 好把飞潜勤释放,胜如念佛礼金经。 此一首诗劝人放生之作。天地间极不好的是杀生,阴府惟此罪为最重。极大的功德莫过于放生,若人肯放生,便生生世世永不堕轮回地狱饿鬼畜生之苦,永不受刀兵水火杀害之灾,在世得轮王福,富贵、功名、子息种种如意,寿命延长,死后定生西方极乐国土。佛菩萨决无说谎诳人之理,一字非虚,信受奉行。但放生的决不可学那王安石。那宋朝王安石生性极其乖僻自用,执定主意,就是九牛也牵他不转。身上虱子满身,终日不肯洗面。一双白眼,真是奸臣之相。遭际神宗,言听计从。他自做一部《字说》,要朝廷以此取士,竟废了孔子的《春秋》、《孝经》,以至天下乱臣贼子绝无忌惮。又行那新法,害得天下百姓尸山血海,人人欲食其肉。几乎把宋朝天下都断送了,他还不肯转念,狠狠的发三言道:“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他又生兵起衅,杀人盈野,以致交趾陷了邕城,屠民五万八千口;灵州一战,死者六十万人。又无故割地七百里与辽,为异日兴兵之端。至于通金伐辽,二帝为虏,皆是贼臣误国作俑,罪大恶极。后来神宗知他误国害民,遂罢了丞相之职。归老钟山,心上有些过意不去,思量放生赎罪,遂多买鱼虾等物放生,做两句诗道:物我皆畏苦,舍之宁啖茹。 看官,你道王安石一人身上,不知残害了几千百万生灵,父子兄弟妻孥俱不能相保,可怜都为冤鬼。就把王安石的这两块肉剁做肉酱,也还不足以赎罪,堕在地狱里,千万劫也还不能够出世。却将些须鱼鳖来放生,思量遮掩前过,那阎罗老子可是个呆子么?所以当时有诗嘲笑道:错认苍姬六典书,中原从此变萧疏。 幅巾投老钟山日,辛苦区区活数鱼。 列位看官切不可学王安石的放生,留与后人咒骂。如今小子且泛说两个放生的报应,引入正回。话说唐时一个书生姓韦,名丹,年近四十,虽举五经,未曾及第。尝骑一匹蹇驴,到洛阳桥,见渔翁拿得一鼋,其长数尺。众人围绕观看,都欲买而烹之。鼋见韦丹来,伸头缩颈似求救之状。韦丹心中不忍,问这渔翁道:“你要多少钱?”渔翁道:“二千钱。”韦丹身边并无钱物,要将身上衣服与他换,又是天寒之际,脱不下来,只得把匹蹇驴儿与渔翁抵换,将此鼋放于水中,徒步而去。过了几时,闻得市上有个胡卢先生,不知何所从来,是个希奇怪异之人,占卜如神。韦丹走到胡卢先生处,问他前程万里之事。胡卢先生迎门而拜道:“我友人元长史日日谈君子之盛德,称赞不绝口,正要求识君子,便可同行一访。”韦丹暗暗道:“我在此并无相识,况又无此官族。”因说道:“先生差矣。但与我一决前程之事便罢。”胡卢先生道:“我如何知君之福寿,元长史即吾之师也,当同往访。”遂与韦丹同行到通利坊,门径甚是荒僻,敲一小门,有人开门接入;走过数十步,有一板门,又走进数十步,见一大门第,如同王者之居,有女鬟数人,极其美艳,先出迎客,甚是敬重。所陈设之物,都极华丽,异香满室。堂中走出一个老人,须眉皓白,身长七尺,服锦绣之衣,两个青衣跟随而出。一见了韦丹,即忙下拜道:“元浚之百拜。”韦丹大惊,随即下拜道:“韦丹贫贱小生,初未相识,丈人怎生如此行礼?”那老人叩拜不止道:“老夫垂死之命,蒙恩人救拔,恩德如山,无可图报。仁者固不以此为念,但老夫受恩既深,每欲杀身报效耳。”韦丹方知是前日所救之鼋,口中不敢说出。老人遂吩咐青衣具珍羞百味进酒,宾客甚是相得。留连数日,韦丹要辞别老人。老人遂于怀中取出一通文字与韦丹道:“知君要问禄命,特特走到天曹录得一生官禄,聊以奉报。有无皆君之命,但贵前知耳。”即命青衣取出数件珍宝相送,道:“此皆希世之珍,货之可以致富。”遂再拜送出。韦丹一路上问胡卢先生道:“是个鼋,如何有此变化?”胡卢先生道:“非真鼋,乃老龙变化耳。”韦丹道:“既是龙,如何又有网罟之患?”胡卢先生道:“此亦数也。”胡卢先生别去。韦丹拆开文书来一看道:“明年五月及第。又某年平判入登科,受咸阳尉。又某年,登朝作某官。历官十七政,都有年月日。最后迁江西观察使,至御史大夫。到后三十年,厅前皂荚树花开,当有迁改北归矣。”后遂无所言,韦丹宝持此书,先卖一件珍宝,遂得百万钱,竟以致富。后访其居,竟不复见,连胡卢先生也不知去向了。后来及第,历官日月一毫无差。洪州使厅前皂荚树一株,岁月已久,一旦忽然生花。韦丹登时去官,果然至中道而卒。两个儿子,一名宙,做到尚书仆射同平章事;一名岫,做福建观察使。这是一个放生的报应了。 还有一个李进劲,专一卖鱼为生,在彭蠡湖把大船满载了鱼,到维扬贩卖。一日复贩鱼至三山浦,其夕月明如昼,进劲在岸上闲走,闻得船内有千万人诵经之声,甚是清亮。李进劲心疑,走到船上细听,却是诸鱼诵经之声。李进劲大惊道:“我自来贩卖众生,怎知鱼都会得念佛?从前罪过,怎生消除?”即忙把船中所买之鱼尽数放之江中,对这些鱼道:“汝等既能通灵,他日我若逢难受苦,汝等可共救取。”说罢,遂从此改业,贩卖荻薪。数年间,作大筏载了荻薪到金陵货卖。一日忽然大风,簰筏尽数沉溺,李进劲扑通的落于江中,自分必死。不期脚下踏着物件不至沉溺,幸风吹得数竿竹来到于李进劲身边,遂扶了竹竿渐渐近岸。细看脚下所踏之物,尽是大鱼,千百成群,又共拽其竹竿而行,到洲登岸,回顾诸鱼,各已散去。至夜不得渡江,只得蹲坐洲上,更深夜静,独坐愁苦,两泪交流,自叹薄命,一至于此。忽见芦荻丛中有光,伸手一摸,摸得二锭金子,约有三四斤之数,遂藏于怀中。虽然得了金子,却无船可渡。俄见一白衣人从水波中立着,对李进劲道:“你今日得保性命,又得了金子,都是你前日所放之鱼特来报恩也。”说罢不见。到得清早,就有数千头鱼共拽一只船来,篙橹都备,李进劲遂得登岸而回,因此竟成富家。这又是一个放生的报应了。有诗为证:鼋放知官禄,鱼生救命身。 乃知放生者,暗里有明神。 列位看官,只看这两个放生的报应,可见放生是第一件功德事,不可因王安石便废了“放生”二字,那不好的是王安石,好的是放生。奉劝世人只学那好的便是。如今小子说西湖上一个放生的竟至成佛作祖。这一位祖师是永明寿,赐号智觉大师。他讳延寿,字冲玄,号抱一,是余杭县人,俗家姓王,原是西方弥陀古佛下降,唐昭宗天佑元年降生。自幼至孝,才会得说话之时,父母相争,他便跪拜于地。父母甚异之,因此遂相好如初。他一心只好念佛,既冠之后,便不肯吃荤,每日诵《法华经》,七行俱下,诵经之时,便有群羊跪而听之。到二十八岁之时,吴越王闻他生性公平,着他做余杭库吏,管那钱粮出入;后迁华亭镇将,督纳军需。他一生心心念念只好放生,若是袖中有数文钱,一见了鱼鳖之类,也定要买而放之;或无钱钞,便将衣服脱将下来,与渔翁抵换,甚至没有之时,还要借贷将来买放。后来借贷得多,无人肯借,竟将家中田产尽数变卖,以为放生之资。放生愈多,家资已尽,无可奈何,竟将库中钱粮偷盗将来放生。日积月累,所放不计其数。吴越王一日将钱粮一算,竟缺了无穷之数,大怒之极,次日要押付市曹处斩。这夜,吴越王梦见海龙王率领了鱼虾之类千百亿万,在于地下,叩首道:“此亿万生灵,皆是税务官所放,上帝好生,愿王免其死罪。”吴越王应允而去。次日,仍旧押付市曹,一边暗暗吩咐监斩官道:“彼若与众人一同畏惧,便一刀处决了;若不畏刀斧,有何说话,不可加刑,即来奏闻。”监斩官领旨而去。王延寿来到法场,颜色也不变一变,眉头也不皱一皱,就像有人请他吃喜酒相似,但对刽子手说道:“我一生并不曾侵欺库中一文钱将来私用,只为放生缘故,所以受此一刀之罪。但我放了亿万生灵,功德浩大,今日断然往升西方极乐世界。可将我面朝着西方,安安稳稳,竟向西方而去。”说罢,并无他言。监斩官遂命停刑,急将此语奏闻。吴越王实时赦其死罪。王延寿从鬼门上放将转来,遂说道:“我死后尚要到西方去,今日重生,一发该修西方之事了。”遂辞了父母妻子,削发为僧,礼拜翠岩为师。 从今削发为僧去,不作人间羁锁身。 话说王延寿礼拜翠岩为师之后,日日念佛修行,专习勤苦之行,野蔬、布衲以遣朝夕。尝住天台山天桂峰,九十日打坐,再不走起,就像土木一般,连那斥鷃小鸟也都飞将来巢在他衣袖之中,他一毫也不知觉。那时天台韶国师是个得道的祖师,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寿禅师入寺参访,韶国师正在入定之时,看见弥陀进门,急下座道:“吾弟子来也。”寿禅师应声而入,低头下拜,韶国师示以道妙,寿禅师言下大悟。韶国师又道:“汝与吴越王有缘,他日当大兴佛法。惜吾不及见耳。”寿禅师从此在国清寺日日修忏。忽然半夜见一个神人身长丈余,手持方天画戟闯入。寿禅师大喝道:“何得擅入!”那神人稽首道:“久积善业,方得到此,特来护卫我师以驱邪魔外道耳。”寿禅师中夜经行,见普贤菩萨手中所执莲花,忽然授于手中。其奇异不一而足。自己思想道:“怎生修行,方得成佛?还是一心禅定,还是万善净土?”遂写了两个阄儿,虔诚在佛面前祷祝道:“二项修行,不知是那一项容易成就!若该是那一项,愿如来证明,七次拈着。”祷祝已毕,七次拈着“万善净土”这个阄儿,遂一心皈依净土。后于金华天柱山入定,见观音菩萨以杨柳枝洒甘露水灌顶门之上,遂彻骨清凉,经文诗书援笔而成,口中滚滚不休,辩才无碍。做首偈道: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