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集 - 第 4 页/共 19 页

谗言切莫听,听之祸殃结:君听臣当诛,父听子当决,夫妇听之离,兄弟听之别,朋友听之疏,骨肉听之绝。 堂堂七尺躯,莫听三寸舌。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这首诗是劝人莫听谗言之作。然谗言之中唯有妇人为甚。枕边之言,絮絮叨叨,如石投水,不知不觉,日长岁久,渐渐染成以是为非、以曲为直。若是那刚肠烈性的汉子,只当耳边之风,任他多道散说,只是不听。若是昏迷男子,两只耳朵就像鼻涕一般,或是贪着妻子的颜色,或是贪着妻子的钱财,或是贪着妻子的能事,一味“妇言是听”。那妻子若是个老实头便好,若是个长舌妇人,翻嘴弄舌,平地上簸起风波,直弄得一家骨肉分离,五伦都绝灭了,岂不可恨! 所以道“妇人之言,切不可听”。又有的道:“昔纣听妇人之言而亡天下,秦苻坚又因不听妇人之言而亡国。难道妇人尽是不好之人?不可一概而论。”虽然如此,世上不好妇人多,好妇人少,奉劝世人不可就将妻子的说话便当道圣旨,顶在头上,尊而行之。还有一种妒忌妇人,其毒不可胜言。在下这一回说李凤娘酷妒的报应,且说一件故事,做个入话,以见报应难逃,自有定理。 话说宋孝宗宫中有两位刘娘子:一位刘娘子生性极其和平,中年以后便就断了荤血,终日只是吃素、焚香、念佛,礼诵《观音》、《金刚》二经,日日限定功课,宫中都称他为看经刘娘子。一位刘娘子是孝宗藩邸旧人,聪明敏捷,烹调得好肴馔,物物精洁,一应饮食之类,若经他手调和,便就芳香可口,甚中孝宗之意,宫中都称他为尚食刘娘子。但心性一味阴险奸诈,一片嘴、两片舌,搬弄是非,腹中有剑,笑里藏刀,真叫做长舌妇人、笑面夜叉。有一个小宫人得罪了孝宗,那小宫人只得求救于尚食刘娘子。刘娘子口中不说,心中思量道:“都是你这小贱人,日常里逗引官家夺了我被窝中恩爱。今日犯出来,却要我搭救,正是我报仇之时,教你‘无梁不成,反输一贴’。”便随口答应道:“我救你则个,我救你则个。”怎知夜叉心肠,害人甚毒,乘着孝宗枕席之间,冷言热语,百般簸弄,反说这小宫人许多可恶之处,火上浇油,惹得那孝宗暴躁如雷,次日反加其罪。小宫人明知是他暗害,无可伸冤,只得多取纸笔焚化道:“我被刘娘子暗害,有冤难伸,只得上告玉帝去也。”说罢,便取出宫带一条,自缢而死。宫中无不叹其冤枉。刚刚过得一月,两位刘娘子同日而死,舆尸出阁门棺殓之时,方才把尚食刘娘子的被揭起来,只见尚食刘娘子的头已断,扑的一声,其头坠于地下,在地下打滚不住。众宫人都吃惊起来,仔细看视,原来满项脖已被万千蛆虫攒食,其臭秽非常,不可近。 众宫人都怕受那臭气,登时将尸投于棺木之内,手足异处,脓血淋漓。后揭起那位看经刘娘子的被来,但见颜色如生,一毫不变,香气阵阵袭人。众宫人都合掌念佛道:“怎生报应如此分明!”因此宫中人都学做好人。 如今说入正回,看官稳坐,待在下说来: 金凤花开色更鲜,佳人染得指头丹。 弹筝乱落桃花瓣,把酒轻浮玳瑁斑。 拂镜火星流夜月,画眉红雨过春山。 有时漫托香腮想,疑是胭脂点玉颜! 这是《美人红指甲》诗。杭州风俗,每到七月乞巧之夕,将凤仙花捣汁,染成红指甲,就如红玉一般,以此为妙。 那凤仙花,共有五色,还有一花之上共成数色,还有一种花上洒金星银星之异,极是种类变幻,宋时谓之“金凤花”,又名“凤儿花”。因李皇后小名凤娘,因此六宫避讳,不敢称个“凤”字,都改口称为“好女儿花”。 你道那李凤娘是那一朝皇后?宋朝自高宗南渡以来,传位于孝宗,孝宗传位于光宗,改元绍熙,李凤娘是绍熙皇帝的正宫,是安阳人庆远军节度使赠太尉李道的第二个女儿。凤娘初生的时节,忽有一只黑凤飞来,集于李道的营前石上,李道心中大以为奇,黑凤飞去之后,李凤娘实时产下,因此就取名为“凤娘”。李道出帅湖北。那时湖北有个道士皇甫坦,极善于风鉴之术。李道延接皇甫坦来于帅府,就叫这几个女儿出来都拜皇甫坦。皇甫坦一见了凤娘,便惊惶无措,不敢受拜,道:“此女之相极贵,当为天下之母。”李道遂把黑凤飞来之事说了一遍。皇甫坦道:“异日断然为皇后无疑也。”后来高宗召皇甫坦到宫中打醮,皇甫坦因而言及李道女儿之相贵不可言。高宗听信其言,遂聘为恭王,就是绍熙皇帝之妃。后来李凤娘生下一子,是为嘉王。但凤娘生性异常妒悍,每每争风厮打,大闹大哄,直闹到高、孝二宫,高喉咙,大嗓子,泼泼撒撒,在高、孝二宫面前,一缘二故,将左右宫人骂个不了,无非是吃醋捻酸之意。高宗心中大是不悦,对吴后道:“这妇人终是将种,吾为皇甫坦所误。”孝宗也屡屡说道:“汝宜以皇太后为法。若再如此撒泼,行当废汝矣。”李凤娘心中甚是怀恨之极。后来绍熙皇帝登基,册立李凤娘做了皇后。那权柄在手,一发放出手段来。 真是: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 话说李凤娘自做了皇后之后,威权非常,妒悍更凶,谁人阻挡得他住?绍熙帝畏之如虎,凡事不敢与之争竟。李凤娘见皇帝惧怕他,一发自以为得计,把那个凶泼生性十分做得满足。那时绍熙帝恼着几个黄门官,要将来置之死地。几个黄门官惧死,遂谋离间三宫,搬弄是非。那时高宗居于德寿宫,称为“光尧寿圣皇帝”,孝宗居于重华宫,称为“至尊寿皇圣帝”,共是祖、父、孙三代。孝宗敬事高宗有如一日,凡事先意而迎,曲尽人子之情,所以谥为“孝宗”,到绍熙帝便万万不如矣。 一日,绍熙帝独幸西湖聚景园闲游,正要在荼蘼花下饮酒,那时两制各官都扈从,见绍熙帝独自游幸,不请太上皇来饮酒,两制官都议论道:“当日太上皇每出幸外苑,必恭请光尧寿圣皇帝同来饮酒。今日皇帝独自游幸,不请太上皇,缺于父子之情,成何道理?我们若是不言,是‘长君之恶’也。”遂飞章交进,说当日太上皇每幸外苑,必恭请光尧寿圣皇帝,今陛下游幸,何缺此理?绍熙帝阅此表章,正在勃然大怒之际,适值太上皇叫一个黄门官拿一个玉杯宣敕以赐绍熙帝,绍熙帝大怒未解,拿起玉杯,不觉手簌簌的颤动个不住,手拿不稳,扑的一声,误坠于地,打得粉碎。那黄门官正是要离间之际,见绍熙帝打碎了这个玉杯,走回重华宫,便把皇帝怒那表章之事瞒过了不说,只说道:“官家才见太上传宣,便面皮紫胀,怒气冲冲,就将玉杯扑碎于地,不知是何缘故。”太上皇大怒。一日,太上皇奉着母亲宪圣吴太后幸于东园阅市。往常旧规,若是太上出游,官家定有一番进劝之礼,以奉太上皇饮酒肴馔,并左右扈从人等。这日东园阅市之时,绍熙帝偶然忘记,失了进劝之礼。那太上皇倒也全不在心上,只因左右要离间二宫,因这一件事,故意将数十只鸡丢将开去,四围乱扑,捉个不住,却又大声叫道:“今日捉鸡不着。”原来临安风俗,以俟人饮食名为“捉鸡”,故意将这恶话说来激怒太上皇之意。太上皇只做不知,然虽如此,颜色甚是不乐。 后来绍熙帝患了心疾,精神恍惚,语言无度,就像失心风的一般。太上皇甚是愁烦,但人子虽有忤逆父母之心,父母决无弃绝儿子之理。太上皇特特为着儿子购得良药一丸,要待儿子来宫,调与他吃。左右得知此事,又瞒过了 这一片好心,向李皇后处搬嘴道:“太上皇大怒官家,特特合了一丸毒药,要药死官家。只等宫车一进,便投毒药,万一有变,怎生是好?千万不可过宫。”那李凤娘本是一片忤逆不孝之心,已是要鸡蛋里寻出骨头之人,听了此话,一发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一壁厢叫人探听,果有药一丸,专等驾到即便赐与调服。李凤娘勃然大怒,将银牙咬碎,柳眉倒竖,把御几都敲得一片价响道:“这老不贤直如此无礼。虎毒不食儿,他既无慈良之念,我岂有孝顺之情?”遂立止皇帝不要到重华宫去。正是:莫听萋菲言,骨肉分胡越。 李凤娘儿子嘉王长成,要立为太子,自到重华宫启请太上皇,要立嘉王为皇太子。太上皇见李凤娘悍泼,忤逆不孝,不欲立嘉王为太子。李凤娘便出言不逊道:“妾六礼所聘,嘉王是妾亲生之子,怎么不该立为太子?”说罢,面色通红,遂怒目而视太上皇。太上皇大怒,李凤娘也便勃然抽身出宫,一手携了嘉王,一手扯着皇帝,大哭大叫道:“嘉王是我亲生之子,太上皇不立我儿为太子,还立兀谁做太子?老不贤直如此无礼,你认他做太上皇,我却不认他做太上皇。” 絮絮叨叨,且哭且骂个不住。绍熙帝本是个怕内之人,听了这一片说话,一发信以为真,竟忘了父子之情,从此再不去重华宫朝见,就像没了父亲的一般。有诗为证:李后一言如毒弩,绍熙听之仇如虎。 可怜父子最恩深,不及枕边一声怒。 话说绍熙帝一日洗手,一个小宫人捧着那个八宝金盆过来与皇帝洗手。小宫人两只手却雪也似白,又光又嫩。皇帝看了那两只白手,不觉淫心动荡起来,竟忘记了李后的妒忌,伸手去把小宫人手上摸了一摸。小宫人知道不好了,急忙捧了金盆走开,早已被旁边宫人瞧见,报与李后知道,李后却也不说出。过了数日,绍熙帝在于至乐宫中观书,李后遣两个宫人送一个食盒儿来,食盒上着有李后花押。绍熙帝只道是什么珍奇点心食物之类,亲自揭起盒盖来一看,但见大叫一声,蓦然倒地。 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动。 你道为何便惊倒在地?原来那食盒儿里不是盛的什么珍奇点心食物之类,原 来就是那小宫人两只雪花白的手。李凤娘知得他心爱这两只白手,便将刀子割将下来,盛在食盒儿里。绍熙帝见了,怎生得不惊倒!当下两个宫人搀起,半日始醒,口中却不敢怨怅,只把脚来跌个不住,暗暗道:“怎生如此恶毒?是我害了这侍儿性命也。”从此懊悔无及,饮食减少,心病又发。 恶,恶,堪惊,可愕!笑中刀,人中鹗。眉目戈矛,心肠锋锷。杀戮同羊豕,砍剁做肉臛. 粉面藏着夜叉,娇容变成鲛鳄。只因这一点妒忌,便砍去两只臂膊。 话说李后自杀死小宫人之后,没一个后生标致小宫人敢到面前伏侍,是老宫人方敢近前;就是老宫人,也还要看自己面貌丑陋的方来伏侍,若略有一分颜色的,还恐怕官家摸手摸脚,断送了性命。 那时还有一个黄贵妃,是绍熙帝宠爱之人,李后几番要害他性命。因皇帝郊天之时,宿于斋宫,李后便叫几个心腹勇健宫人,将黄贵妃绑缚将来,大骂道:“你这贼贱婢!大胆引汉的贱婢!你倚谁的势作娇,夺我恩爱?今日叫你知我手段,不怕你到玉帝殿前告了御状来讨命。”一头骂,一头叫宫人将刀把黄贵妃两眼睛剔出,道:“这双骚眼,水一般样,最会得引汉。如今你还引得汉成么?”又叫宫人将舌头割出,道:“你这贼嘴舌头,甜言美语,无般不说,勾引得官家一心在你身上,就在我身边,也是半三不四,我恨你切骨,你如今还会得说话么?”又叫宫人将两乳割下,道:“你夜睡之时,将两乳奉承官家。你这般软嫩的小乳,我怎如得你,且叫你忍些疼痛则个。”又叫宫人将木槌一个从阴门中敲将进去,道:“你生性好淫,官家的却小,你且把这个大木槌快活受用一受用。”遂碎裂其阴门而死,血肉狼藉,苦不可言。 枉冤自有天知,鬼神暗中写录。杀人少不得偿命,何苦争这些淫欲! 话说李凤娘碎剐了这黄贵妃,一道冤魂不散,绍熙帝正在郊天之时,忽然飞沙走石,风雨大作,显出一场怪异。但见:怨气冲天,变成狂风怪雨。冤魂叫屈,化作拔木扬沙。昏惨惨阴云,似有悲哭之意。烈轰轰震电,如闻号恸之声。 玉帝亦怜其无辜,诸神尽恨其作恶! 话说李凤娘屈杀了这黄贵妃,登时雷风霹雳,水深数尺,黄坛上灯烛尽灭,昏天黑地,伸手不见掌面,大风拔地,百官尽皆颠仆于地。绍熙帝惊仆,竟不能成礼而回。李凤娘瞒过了皇帝,只说黄贵妃感冒了寒疾,一时昏晕而死。绍熙帝郊天之时,吃了那一惊不小,回来又闻此变,明知贵妃受冤而死,连叫数声,心疾顿发。太上皇得知李后谋死贵妃之事,以致天变非常,大骂泼妇,勃然进宫,将李后大骂了一场而去。李后不敢回言,衔恨在心。绍熙帝心疾日甚一日,竟不能视朝,政事多决于李后。后来心疾渐好,良心复萌,几次要到重华宫去朝见太上皇,李后断然不肯。隆兴四年九月,是太上皇寿日,名为“重明节”,宰相、侍从、台谏、文武百官上本,要皇帝到重华宫去朝见太上皇上寿。李后立意阻住了,断然不容皇帝过宫朝见。给事中谢深甫再三奏道:“父子至亲,太上皇四十年抚养陛下,并无闲言,只因郊坛一节,过宫怒詈,正是父子恩深之处。太上之爱陛下,亦犹陛下之爱嘉王也。今太上春秋高,千秋万岁之后,陛下何以见天下乎?”各官又再三恳请,心中方才明白,实时命排驾朝重华宫。这日,百官文武班齐,专候圣驾出临。绍熙帝已出到御屏之前,那李后走出,一把拖住了袍袖道:“今日天寒,官家不要到重华宫去,且在这里饮酒。”文武百官侍御都大惊,面面厮觑,不敢开口。班部中闪出一个忠臣、中书舍人陈传良,走上前扯住衣裾道:“圣驾已备,请勿进宫,即便启行。”就随至御屏之后。李后大喝道:“此是何地,尔敢擅入?秀才大胆,要砍头了。”陈传良下殿放声恸哭。 李后大喝道:“殿陛之间,放声大哭,是何道理?”陈传良道:“子谏父不听,则号泣而随之,此是大礼。”李后又大喝道:“腐儒,汝读了这两句臭烂旧话,当得甚么事?大胆却在这里胡缠。”遂大声呵叱而下,即传旨还宫。各官无可奈何,不胜伤感而散。 只因泼妇一张嘴,做了忤逆不孝人。 从此,一年不朝重华宫。太上皇心中甚是郁郁不乐,一日登于望潮露台之上,听得民间争闹,一人气忿不过,大声叫道:“赵官家!赵官家!”太上皇对左右道:“朕父子之情,尚且呼之不来,尔百姓叫赵官家何用,枉费口舌叫也!” 自此凄然不乐,奄奄成病。百官见太上皇患病,都上本要皇帝过重华宫问病。李后任百官上本,只是不许皇帝过宫。不意太上皇崩了,皇帝又称疾不能亲自执丧,都是李后悍泼主意。及临朝之时,忽然又一交颠仆在地,昏聩之极。举朝人心汹汹。丞相留正见皇帝不肯执丧,竟自称疾而逃。百官逃散者纷纷。幸得丞相宗室赵汝愚要谋立嘉王为帝,那时只得宪圣吴太后作主,遂同韩侘冑关通了吴太后内侍,密启吴太后立嘉王为帝,是为宁宗。遂尊帝为太上皇帝、李后为太上皇后。那绍熙帝在昏聩之中,一毫也不知其事,心疾发作,或歌或哭,或笑或骂,宫中暗暗称之为“疯皇”。李后见帝如此,把外事尽数都瞒过了。虽然如此,心疾忽醒,又有时知觉一二。宁宗登基之后,郊天礼成,恭谢回銮,御乐之声,丁丁冬冬,达于内廷。绍熙帝偶然闻得,问道:“那里有作乐之声?”李后捉弄道:“这是外边百姓作乐之声。”绍熙帝大怒道:“怎么尚敢瞒我至此?”骤然走起身来,把李后劈头一拳。李后踉踉跄跄,跌倒在地。左右宫人急急搀起。 李后恍惚之间见黄贵妃站在面前,大怒道:“原来是你这贱人,逗引官家,大胆如此无礼!”便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赶上前揸开五指,把黄贵妃一个巴掌打去,只见黄贵妃一闪,早不见了黄贵妃,反把一个老宫人脸上打了一掌。仔细一想,方知黄贵妃已死,晓得是死鬼出现,心下慌张,遂从此得病,时时见黄贵妃并那割手的小宫人,及日常里乱杀死的宫婢,血淋淋的都立在面前讨命,好生心慌。只得另造一个佛堂居住,塑了许多佛像。又恐诸鬼缠扰,塑四金刚像在于门首,要他降伏魔鬼之意。自己道衣素服,持斋念佛,焚香礼拜佛像,以求福庇。 看官,你道李凤娘忤逆不孝,杀害多命,心肠比虎狼的还狠,今日吃素念佛,烧香礼拜,便要消除前帐,世上可有这样没分晓的佛菩萨么?金刚虽然降伏魔鬼,却是降伏天魔外道、败坏佛法之鬼,难道冤鬼讨命也降伏他不成?世上又没有这样没道理的金刚。若是受了你满堂香烛、一坛素菜,便要来护短,与你出色,叫冤鬼不要与你讨命,世上又没这样不平心的佛菩萨、贪小便宜的金刚。这是:恶有恶报,善有善报。 若还不报,时辰未到。 那李凤娘随你怎么酬神许愿、烧香礼拜,毕竟无益,开眼合眼,都见黄贵妃立在面前讨命。因此病势日重一日,渐渐危笃,遂于东岳观命道士打醮借寿。那高功是有道之士,极其虔诚。黄贵妃遂托梦于高功道:“我黄贵妃也,生前为李后谋死,恨之切骨。今已于玉帝殿前告了御状,玉帝已准我索命矣。尔虽虔诚祈祷,无益也。”后来黄贵妃冤魂竟附在李后身上大叫大骂道:“你这恶妇!害得我好苦。我今已在玉帝殿前告了御状,玉帝准我讨命。你今日好好还我性命。 你前日道‘不怕你在玉帝殿前告了御状来讨命’,今日教你得知御状。“说罢,便将自己指爪满身抓碎,鲜血淋漓。又把乳头和阴门都自己把指头抓出,鲜血满身。又把口来咬那手指,手指都咬断。左右宫人都扯不住。又作自己声音叫疼叫痛,讨饶道:”饶命,饶命。“又自己说道:”怕人,怕人。一阵牛头马面夜叉手拿钢叉铁索来了。这番要死也!“ 遂把舌头嚼碎,一一吐出,两眼珠都爆出而死。有诗为证:恶毒从来不可当,杀人截手报难偿。 今朝自己遭磨螫,马面牛头扯去忙。 话说李凤娘被黄贵妃活捉而死,长御宫人要将尸首仍旧迁到椒殿。掌椒殿的宫人没一个不怨恨切骨,见他这般报应而死,没一个不畅快,念声:“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天理昭昭。”都把锁匙来藏过了,不肯开门道:“奉兀谁的命,要将这血唬零喇的尸首抬到这里来?”长御宫人无可奈何,只得又把这个血唬零喇的尸首抬到凰仪殿。正抬得到半路,忽然有人讹传道:“疯皇来了!”众宫人都一齐把这个尸首抛于地下而走。停了半日,不见“疯皇”走来,方知是讹传,才有人走拢来。那时正是六月,已被火一般的烈日晒了半晌,尸首都变了颜色。及至抬到凰仪殿,放在大寝,尸首已都臭烂不堪。宫人无计,只得放许多臭鱼臭肉之类,以乱其臭,又置莲香数百饼,毕竟遮掩那臭气不过。将入殓之时,蛆虫万万千千已勃勃动,满身攒个不住。人人厌秽,个个掩鼻而不敢近,胡乱将来抛在棺内,竟不成礼。后葬于西湖之赤山,陵墓才盖造得完,大风雷雨,霹雳交加,把那棺木都震得粉一般碎。临安百姓并宫中之人,无有一个不说天有眼睛,后来修好了,又一连震了二次,并骷髅都烧得乌黑,以见天道报应之一毫无差也。果是:黑蟒口中舌,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第六卷姚伯子至孝受显荣 终日寻经论史,夜深吸月迎风。一杯清酒贮心胸,长啸数声星动。 举笔烟云绕惹,研朱风雨纵横。说来忠孝兴偏浓,不与寻常打哄。 这首词儿,名《西江月》,总见世人唯有“忠孝”二字最大,其余还是小事,若在这两字上用得些功,方才算得一个人。如今这回说行孝的报应,但行孝是人的本等,怎生说到报应上去?只为世上那一种愚下之民,说行孝未必有益,忤逆未必有罪,所以他敢于放肆。不知那个“孝”字惊天动地,从来大圣大贤、大佛菩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阎罗天子,那一个敢不敬重着这一个字?在下先说几个忤逆的报应,与列位看官一听。 话说杭州汤镇一个忤逆之子叫做曹保儿,凶恶无比,凌虐其母,不可胜言。母亲被儿子凌虐惯了,只当小鬼一般畏惧。这曹保儿生下一子,方才三岁,极其爱惜。一日,妻子偶然把儿子跌了一交,磕损其头,妻子恐怕,对婆婆大哭道:“你儿子回家,必然要把我打死了,不如投水而死,省得死在他手里。”婆婆道:“不要投水,只说是我将来跌坏了,做我老性命不着。我且权躲在小姑娘家里,等他怒过了头,回来便是。”到晚间,曹保儿来家,见儿子跌得头破,大怒之极,把妻子一把揪将过来,只待要杀。妻子说:“不干我事,都是婆婆之故。”次日,曹保儿身边悄悄带了一把刀子,走到中途,将来藏在石下,竟走到小妹妹家,假以温言骗母。母亲不知其意,与保儿同行,行到藏刀之处,保儿取刀要杀母亲,在石下寻摸,早不见那把刀子。但见一条大蛇当道,怒气勃勃,曹保儿心下慌张之极,不觉双足陷入地中,霎时间直陷至膝,七窍流血。自己求告道:“是我不是了,怎生这般忤逆,要杀害母亲!”其母急往前救抱,无计可施,遂急急走回家来,叫媳妇带了锄头同往救掘,随掘随陷,掘得一尺,倒陷下二尺。无可奈何,只得啖以饭食,号泣彻天,三日而死。观者日数千万人,莫不称快。这是元至正甲辰六月之事。 还有一个忤逆子报应之事,是山西平阳府军生周震,始初做得一个秀才,便欺虐闾里,看得自己如天之大,别人如蚂蚁之小、犬马之贱。不要说是平常人,就是孔子、孟子,他也全不看在眼里。侥幸秋试,便腆起肚子,扬扬得意,对父亲道:“我是贵子,恐非尔所能生也。”父亲见家丑不可外扬,只得忍气吞声。后周震患了一场病,久卧牀褥,双目俱盲,忽作驴鸣数声而死。始死之时,邻人有与同死者还魂转来,说周震见阎罗天子,命判官查其罪恶,叫周震变驴。 周震大声喧辩道:“我有何罪,要我变驴?”阎罗天子道:“尔悖逆父母,怎生不该变畜生?”周震慌张,方才哀告道:“既变畜生,愿王哀怜,把我托生安逸之处。”阎罗天子道:“你眼界最大,把你覆了双目,终日推磨。”周震方才语塞,只觉牛头夜叉将驴皮一张披在周震身上,将铁鞭鞭了数十下,周震变驴跳跃而去。这两个是忤逆子的报应了。 还有忤逆媳妇的报应。唐朝贾耽丞相为滑州节度使之时,滑州百姓一个媳妇极其忤逆,婆婆目盲,媳妇以蛴螬虫作羹与婆婆吃。婆婆觉得其味甚异,留与儿子回家看视。儿子看了,仰天号泣,恍惚之间见空中一个金甲神将把这忤逆媳妇的头截去,换上一个狗头,声音犹是人声,时人谓之“狗头新妇”。贾丞相叫人将绳索牵了这个狗头新妇满城游行,以为不孝之报。 又有福建延平府杜氏兄弟三人,轮供一母。兄弟各出外锄田,叫这三个媳妇供给。三人出外,这三个媳妇便大骂婆婆,终日没得粥饭与婆婆吃。婆婆痛苦,要自缢而死。嘉靖辛卯七月中,青天白日,划剌剌一个大霹雳响,只见电火通红之中,三个妇人一个变牛、一个变狗、一个变猪,只头还是人头。观看之人,日逐千千万万,众人都画了图样,刊布于世,以警戒人。 看官,你道忤逆之报,昭昭如此,怎么人不要学做孝顺之人,以致天谴!有诗为证:公姑父母即天神,触忤天神殒自身。 莫怪小人饶口舌,恐君驴马变成真。 列位看官,你看忤逆之报一毫不差,那行凶作恶之人只道鬼神不灵,不知举心动念,天地皆知。况罪莫大于不孝,若天地饶过了你的罪犯,便不成一个天地了。忤逆的既是这般灵应,行孝的自然灵佑、鬼神感动。从来道:“孝通神明”,并无虚谬之理。看官牢坐,待在下慢慢说来。话说这位孝子姚伯华,生在浙江严州府桐庐县,二十未娶,事父母极孝,昏定晨省,再不肯离父母左右。父母年俱六十余岁,要与伯华娶媳妇,道:“吾父母俱老,早娶媳妇,生下孙儿,以接姚门香火,此吾父母之愿。”伯华禀道:“儿常见人家娶了媳妇,思量他孝顺服事;或是娶着一个不贤惠的,三言四语,添嘴送舌,儿子不察,听了枕边之言,反把父母恩情都疏冷了。世上孝顺的有得几个?不如不娶,父子方得一家。若是娶了,父子便分为两家。以此儿心不愿,且待日后细细访得一个贤惠孝顺的行聘未迟。”伯华说了,父母亦不强他。伯华在家,终日孝顺力田,家道颇是温厚,奉养无缺。果是: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话说姚伯华一味行孝,父母年老,膝下承颜顺志,好不快乐。怎知乐极悲生,降下一天横祸。那时正是元顺帝末年,荒淫酒色。哈麻丞相进西番僧以运气术媚帝,帝习为之,号“演揲儿法”。哈麻妹婿集贤学士秃鲁贴木儿又进西番僧伽嶙真于帝,行十六天魔舞,男女裸处,君臣宣淫,群僧出入宫中,丑声闻于外,市井之人,莫不闻而恶之。行省大臣日以纳贿赂为事,多者高官厚爵,少者贬降谪罚,顺帝一毫不知。皇子爱犹识理达腊专好佛书,坐清宁殿,分布长席,列坐高丽、西番僧,道:“谕德李好文先生教我读儒书,多年尚不晓其义,今听佛法,一夜即晓。”因此愈崇尚佛教。凡百官要求超迁的,都以习佛法为由,求西番僧称赞,即转高官,所以当时有口号道:若要高官,须求西番。其昏浊如此。 那时天下也不是元朝的天下,是衙门人的天下,财主人的天下。你道怎么?只因元朝法度废弛,尽委之于衙门人役。 衙门人都以得财为事,子子孙孙蟠据于其中。所以从来道:“清官出不得吏人手。”何况元朝昏乱之官,晓得衙门恁的来,前后左右尽为蒙蔽,不过只要瞒得堂上一人而已。凡做一件事,无非为衙门得财之计,果然是官也分、吏也分,大家均分,有钱者生,无钱者死。因此百事朦胧,天下都成瞎帐之事。以此“红巾贼”纷纷而起,都以白莲教烧香聚众,割据地方,四散抢掳劫掠,杀人如麻,尸横遍野。徐寿辉部下先锋项普略领数千兵蜂拥而来,所过之地,杀人如砍瓜切菜,百姓哭声震天,四散奔走,但见:乱纷纷烟焰蔽天,哭淘淘悲声动地。刀枪凝一片白雪,旗帜晃十里红云。滚滚烟尘,可怜∞数头颅抛满路。凄凄杀气,惜哉几万血肉踏成泥。枪尖上搠着人心,马领下悬挂甲首。干戈队里无复生还,铁马场中只有死去。魂飞天半,男女同作一坑尘。血染山前,老稚并为万壑鬼。 话说这桐庐县在浙江上游,与杭州甚近,那贼兵四散而来,弥山布野,好生利害。各处人民都纷纷逃窜于深山穷谷之中,若是走不快的,尽为刀下之鬼。姚伯华见百姓纷纷逃窜,父母都六十余岁,家事又颇过得,算得“红巾贼”要来抢掳,性命难存,只得急急携了父母,走到阆原山中避红巾之乱。那“红巾贼”到已吃他避过了,怎知又生出一种假红巾贼来。 那时浙江右丞阿儿温沙差三千兵去杀项普略。那项普略是能征惯战之将,兼之阿儿温沙是个极贪之官,专要的是孔方兄,因此赏罚不明,兵心不服。军士并无纪律,才离了杭州,便四散抢掠。那些百姓吃了“红巾贼”的苦,又吃官兵的苦,真是乱上加乱,苦中生苦。两军相交,战得不上数合,官兵身边各怀重资,并无战心,又被项普略肋罗里撞出一彪贼兵来,杀得个罄尽。项普略得胜而回。这些败残军兵,剩得不上百余人,没了主将,回来不得,索性假装“红巾贼”,拿了“红巾贼”失落的旗帜,头上也包了顶红巾,就如《水浒传》中李鬼假做李逵相似,脸上搽些黑墨,手里拿了两把板斧,躲在树林里耀武扬威的剪径,不撞着真正李逵,谁辨他真假。吶喊摇旗,逢人便杀,遇物便抢,把老妇人杀死,少年妇人抢来做压寨夫人,轮流奸淫。人只道是“红巾贼”,谁敢正眼儿觑他?有诗叹道:中原不可生强盗,强盗才生不可除。 一盗既生群盗起,功臣皆是盗根株! 又有诗叹道:红巾原是杀人贼,假说杀贼即红巾。 剪径李逵成李鬼,搽些黑墨便为真。 话说那些假红巾贼到处抢掳杀人,姚伯华父亲只道“红巾贼”去远,方才走出招呼儿子。怎知假红巾贼正到,被他一把拿住。他母亲在树林中见丈夫被贼人拿住,登时走出,取出袖中金银首饰,送与贼人,以为买命钱。那贼人收了金银道:“钱财也要,性命也要。”说罢,便把这老两口儿,从山崖上直攧将下来。 山下新添枉死鬼,孝子何处觅双亲。 话说姚伯华父母双双被贼人攧死,那时姚伯华从乱军中失散了父母,各人挨挤,纷纷乱窜。伯华四处寻觅喊叫,并不见影,心下慌张,不顾性命抓寻。当夜在星月之下遍处徘徊顾望,竟无踪迹。次日贼人稍退,伯华心焦,走投没路,大声痛哭,竟至血泪流出。果然孝感天地,那时贼锋未已,谁敢行走?四野茫茫,并无一人可以问得消息。伯华只得望空祷告天地道:“我父母何在,万乞天地神明指示。”祷告已毕,忽然背后有人则声道:“尔父母在前面山崖之下,速往寻觅。”伯华回头看视,并无一人。有诗为证:旷野茫茫属恁人,有谁指示尔双亲? 是知孝德通天地,幻出神明感至人! 话说伯华回头看视,并无一人,急急忙忙走到前面山崖之下,呼叫不见声应。细细寻觅,但见父母尸骸做一堆儿攧死在地,伯华痛哭。那时盗贼纵横,一阵未了,又是一阵。伯华料贼人必然又来,若还遇见,自己性命亦不能保,急将身上衣服脱将下来,扯为两处,裹了父母尸首,每边一个,背在肩上,不敢从大路而行,乘夜从小路而走,用尽平生之力,穿林渡岭。走得数里,却早天色昏暗上来,星月之下,脚高步低,磕磕撞撞好生难走。一步步挨到江口,那时已是二更天气,万籁无声,江边静悄悄的,并无一舟可渡。伯华对天叹息道:“这时怎得个船儿渡过南岸去便好,若迟到明日,恐贼兵又来,性命难免矣。”叹息方毕,两泪交流,只听得上流头咿咿呀呀,一个渔父掉一只船儿下来。伯华暗暗叫声“谢天地”,叫那渔父渡一渡到南岸去。渔父依言,将船儿撑到岸边,伯华背了两个尸首跳上了船。渔父一篙子撑开了船,问这姚伯华道:“这是谁人尸首?”伯华哭诉道:“是双亲尸首,被贼人推落崖下而死。无可奈何,恐贼人明早又来,性命难保,只得连夜背了载到祖坟上埋葬。”说罢,号啕痛哭不止。霎时间到了南岸,伯华袖中取出银镯子一只,付与渔父。渔父大笑道:“我见你是大孝之人,所以特撑船来渡你,难道是要银镯之人!你只看这兵火之际,二更天气,连鬼也没一个,这船儿从何而来?”说罢,不受其镯,把篙子点开来船,口里唱个歌儿。伯华一一听得明白道:吾本桐江土地神,感君行孝哭江滨。 城隍命我非闲事,说与君家辨假真。那渔父歌毕,霎时间便不见了这只船儿。伯华大惊,拜谢天地。背了双亲,那时力气已竭,腿脚酸软,慢慢的一步挣一步,渐渐挣到祖坟左首,解开了衣服,把尸首放在地下端正,彩些树叶掩覆,思量要掘地坎将来埋葬,争奈无一件器械可以挖掘,只得寻了一个木锥将来挖土。那时一连三日水米不曾沾牙,饥饿之极,精神困倦,一边挖土,身子已(足颠)仆于土坑之内矣。感得山神化作一个老人扶他起来,与他一碗浆饭吃了,方才挣得起。及至挣起之时,那老人又不见矣,真神灵保佑也。伯华又恐盗贼走来,只得日里躲过,夜里走来掘土,又有大虫前后咆哮,伯华那时已是听天由命,并无畏惧之心。如此两昼夜,十指血流,点点的滴在地上,伯华也不顾疼痛。 方才掘得成穴,深一丈余,将二骸藏于穴内,又负土成坟,筑高三尺,痛哭之极,至于吐血。有诗为证: 掘土成坟恨有余,山神送饭助饥虚。 姚家坟墓非容易,孝子当年手拮据。 话说姚孝子掘土成坟,埋葬了双亲。那时身体羸瘦,已是鬼一般的模样,盗贼正在纵横之际,只得东奔西窜,没影的逃躲性命,日不成日,夜不成夜。直待我洪武爷成了一统之业,天下方得安宁。姚伯华才走到故基一看,已成了一片荒地,但见苔草青青、狐兔纵横而已。遂砍伐些树木,搭起一间蓬厂居住,渐渐经营起来,方成就得一间房子。那时孑然一身,形影相吊,亲眷之中,已十亡其七八。后来渐复了故业,想起双亲死于非命,今幸得天下太平,人民复业,父母死去已经多年,好生痛苦。只记得遇难之时是二月,也不知父母是何日死亡。所以后来每到二月间,便断绝酒食,不吃荤血,不见宾客,拥炉自泣,手持杖画灰。眼泪滴于灰中,其灰尽湿。又走到父母攧死之处,伏地痛哭,声彻黄泉,山中鸟兽尽助其悲哀,为之徘徊踯躅。泪滴土下,所滴之处,草木不生,人人称其孝感,因名之为“哭亲崖”。凡是三次神灵显圣之地,俱至诚礼拜,叩头感谢,年年如此。又记得逃难之时没有草履,步行不便,几乎性命不保,幸以银钗一只,换得草履一双,方才得救性命,遂终身手织草履以施贫穷之人,不取其钱。后聘钱塘杨氏为妻,那杨氏也是个极孝之人,见丈夫如此痛哭,亦助其悲哀,一月不茹荤血。后生三子,三子也极其孝顺。伯华患病,三子至诚祷告北斗,愿减己寿以益父亲。果是:孝顺定生孝顺子,忤逆还生忤逆儿。 三子共生八孙。姚夔字大章,正统七年中进士,做到吏部尚书,赠少保,谥“文敏”,人品事业,种种都妙。姚龙做到河南左参政。曾孙姚壁,甲申年中进士,做兵部郎中。子孙男女共有七百多人。伯华活至七十余岁而卒,赠通议大夫、礼部右侍郎。今称孝子者,莫不称姚伯华焉。称孝子有显报者,亦莫不称姚伯华焉。有古风一首单道姚伯华好处: 元朝末年耽燕逸,哈麻媚献西番术。 天魔十六舞腰身,君臣宣淫在密室。 密室宣淫丑不堪,法度废弛官贪婪。 蠹种在官苦在民,“红巾贼”起视耽耽。 “红巾贼”去又红巾,干戈簇簇杀万民。 可怜伯华两父母,推堕山崖跌作尘。 伯华夜抱双骸骨,夜渡桐江鬼神惚。 载尸渡向南岸去,不取金银见超忽。 三日无餐仆不起,自分已作一鬼矣。 山神有知馈浆饭,致令孝子终不死。 血泪成坟坟土高,随他虎豹乱咆嗥。 孝德通天非谬语,子孙世代盛宫袍。 第七卷觉阇黎一念错投胎 从来三教本同原,日月五星无异言。 堪笑世间庸妄子,只知顶礼敬胡髡。 话说儒、释、道三教一毫无二,从来道:“释为日,儒为月,道为星,并明于天地之间,不可分彼此轻重。就有不同,不过是门庭设法,虽然行径不同,道理却无两样。”所以王阳明先生道得好,譬如三间房子,中一间坐了如来,左一间坐了孔子,右一间坐了老子,房子虽有三间,坐位各一,总之三教圣人:戴了儒衣儒冠,便是孔子;削发披缁,便是释迦牟尼佛;顶个道冠儿,便是太上老君。世上一种颠倒之人,只信佛门因果报应,不知我儒门因果报应一毫不差,那书上道:“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难道不是因果报应么?你只看我孔夫子作《春秋》,那称赞的自然流芳千载,那责罚的自然遗臭万年。就把佛门的因果报应来论,我孔子代天从事,那一枝笔就是玉帝的铁案一般,一称赞决然升于天堂,一责罚决然入于地狱,何消得阎罗天子殿前的判官小鬼、牛头夜叉。可恨世上不忠不孝、无礼无义之贼,造了逆天罪案,却都去躲在佛门,思量做个遮箭牌。这样说将起来,那佛菩萨便是个乱臣贼子的都头、奸盗诈伪的元帅了。既做了孔夫子的罪人,难道佛菩萨偏饶过了你不成?世上没有这样胡涂的佛菩萨。况且从古来决无不忠不孝、无礼无义之贼可以成佛作祖之理。有一等昏迷之人,不论好歹,专好去护那佛门弟子。若是好的,自然该尊礼敬重他,就如我儒门的圣贤一般;若是犯了三皈五戒,扰乱清规,酗酒奸淫,无恶不作,这是佛门的魔头,败坏佛法,最为可恨,他还要去盖护他,这个叫做护魔,不是护法。还要说“僧来看佛面”,不知儒门弟子做了不忠不孝、无礼无义之事,难免笞、杖、徒、流、绞、斩之刑,难道还说他是儒门弟子,看孔夫子面上么?比如那黄巢原是个秀才,及至造了反,难道还是儒门弟子?后来事败,削发做了和尚,难道便是佛门弟子?败坏儒门,孔子之所深恶;败坏佛门,如来之所深恶,总是一样。还有没廉耻之人,假以护法为名,与和尚通同作弊,坐地分赃,诓骗十方钱粮,对半烹分,遂将个能言舌辩之僧以为奇货可居,拱在高座,登坛说法,招集妇女,夜聚晓散。就是杨琏真伽那样恶秃驴,他却口口声声称为大菩萨、大罗汉、大祖师,假装贼形,鞠躬礼拜,做成圈套,诓骗愚民。那愚民那识真假!只道是如来出世、弥勒下生,翕然听信,至于出妻献子有所不顾,破坏风俗,深可痛恨。只图佛面上刮金,果然是佛头上浇粪。你只看如来弃了王位出家,还要将身喂虎,割肉啖鹰,雪山修行十二载,野鹊巢于顶上,为法亡躯,难道他是为利不成?初祖达磨为佛法来于东土,思量度世救人,因与梁武帝论说佛法不合,遂折芦渡江,到于少林寺,面壁九载。中国妒忌之人,药死他六次,他都以神通救解,后以传道得人,不复救解,所以他的脸通变做黑漆漆的,遂手持只履西归而去。为法亡躯,难道他是为利不成?二祖神光求佛法于初祖,初祖不肯轻传,二祖恳求,直至洪雪齐腰,初祖也还不传;二祖发极,将左臂割下供于佛前。初祖知是道器,方才传法。为法亡躯,难道他是为利不成?还有长庆祖师坐破七个蒲团,赵州祖师四十年行脚。为法亡躯,难道他是为利不成?在下略说这数位便知端的,那里有贪财利的佛菩萨祖师?何况其余种种恶事! 如今佛口蛇心之人,假以信佛为名,无恶不作,坏那佛门多少名头、多少事体,深可痛恨。为臣当忠,那坐在九重金銮殿上、戴冕旒的皇帝,便是丈六金身,紫金佛面,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真正我佛如来世尊。他却不肯尽心尽力,赤胆忠心,一味瞒心昧己,做那误国害民的事。为子当孝,那住在三间草茅屋内、挂竹杖的老人,便是丈六金身,紫金佛面,三十二相,八十种好,真正我佛如来世尊。他又不肯尽心尽力,承颜顺志,一味瞒心昧己,做那贪妻昵妾的事,不知他信些什么佛法来。所以宋朝司马温公《禅门六偈》最做得妙道: 忿怒如烈火,利欲如铦锋。终朝长戚戚,是名“阿鼻狱”。 颜回甘陋巷,孟轲安自然。富贵如浮云,是名“极乐国”。 孝弟通神明,忠恕行蛮貊 .积善来百祥,是名“作因果”。 仁人之安宅,义人之正路。行之诚且久,是名“不坏身”。 道德修一身,功名被万物。为贤为大圣,是名“菩萨佛”。 言为百世师,行为天下法。久久不可掩,是名“光明藏”。 在下这一回说《觉阇黎一念错投胎》,先说一个大意,意在劝世,所以不觉说得多了些。如今引证一个故事。 话说唐朝一个华严和尚,是个生身的罗汉,在洛都天官寺讲经说法。一生得《华严》三昧,若是讲经之时,便就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因此,人人称为华严和尚,真个是:道高龙虎伏,德重鬼神钦!他弟子共三百余人之多。若是堂上吃斋之时,众弟子一齐上堂,威仪严整,瓶钵必须齐集。门下一个老和尚极有道行,与众不同,只是生性甚是躁急褊小,那时适值身体患病,不能随众上堂赴会。有个小沙弥因自己没有钵盂,见这个老和尚患病不上堂,走来问这老和尚借钵盂。老和尚极是悭恪这个钵盂,道:“我生平爱惜这个钵盂,日日擦磨玩弄,受用数十年,只好自用,不肯借人。若借与你,恐有损失。”那个沙弥三回五次,定要借这个钵盂。老和尚只得借与,却从牀上爬将起来,双手捧与这沙弥道:“我爱这个钵盂,如同性命一般,好好借用。若有一毫损失,便是杀我性命。”说了三次。沙弥接得上手,走入佛堂,同众斋食。方才吃完,正要洗涤,那老和尚已在牀上再三催促了。沙弥见老和尚催促,登时洗涤完,正要将来交付,不期老和尚大声催促。沙弥心慌,手忙脚乱,不曾看得地下,一脚踏着一块破砖,一交跌倒,把这钵孟打得粉碎。沙弥只得走到老和尚牀边,跪在地下再三磕头请罪,诉说打碎钵盂之故。老和尚不听便罢,一听听得了这句话,把头摇得疙颤颤的动。在牀上大叫一声道:“汝杀我也!”登时目睛努出,面色青紫,咽喉气绝而死。沙弥甚是懊悔。后来过了数年,华严和尚登坛讲《华严经》,那沙弥也在座下听讲,忽闻得寺外山谷震动,呼呼的如风雨之声。华严和尚便招这个沙弥立在自己背后。霎时间,只见一条雪花也似大蛇,长十余丈,大七八围,直抢入山门里来,腥臭不可当,目光如火,张开血盆那口,直到讲堂,抬起头来高有丈余,似四围寻觅之状。众僧都惊得汗出,华严和尚拿起锡杖,望地下一震道:“孽畜不得无理!”那蛇遂低头闭目。华严和尚高声说法道:“既明所业,当回向三宝。”遂教满堂僧众齐声念佛,与他说三皈五戒。说完,那蛇遂转头向外蜿蜒而出。那时老和尚有弟子在座,华严和尚对那老和尚的弟子道:“这蛇就是汝之师父,修行有年,将成正果,只因悭恪一个钵盂,恼恨之极,变成蟒蛇。适才来此,要吞啖这个沙弥。若吞了这个沙弥,当堕地狱,再无出世之期。我今与他受戒,他明白前因,当舍此蟒蛇之身矣。你们可出山门外一看此蛇何如。”众弟子一齐走出山门观看,只见此蛇所过之处,草木尽行偃仆,就如车轮推过的路一般。此蛇行到幽谷之间,以头触石而死。众弟子走来回复了。华严和尚道:“此蛇已到裴郎中家投胎作女人身,性甚聪慧,年十八当死。死后复转男身,长大修行,方得成道。”说毕,即吩咐一个弟子道:“汝可入城到裴家访问。此女今欲产下,却甚艰难。可往救其性命。”弟子领命而去,走入城中,来到裴家。那裴宽为兵部郎中,也是华严和尚座下门人。他夫人临产已六七日,再产不下,正在危困之际,闻得师父差人来到,即忙出见,颜色甚忧道:“吾妻临产已六七日,再产不下。甚是危困。”那弟子道:“师父正为此一段缘故,特来救取。”遂教裴宽在堂门外净设牀席,焚香击磬,连呼和尚三声;夫人实时产下一女。身体平安,后长至一十八岁而死。死后再转男身,方得成道。看官,你道这个老和尚将成正果之人,只因一念差错,便变成一条毒蛇。若不亏华严和尚点化,稳稳在地狱中不得翻身。从来道“人身难得,至道难闻”,奉劝修行之人切不可有一毫贪着之心、衔恨之念,错走了道儿,再救不转。正是:慈悲胜念千声佛,作恶空烧万炷香!